次日早晨,菲利普一覺從夢中驚醒,發覺時間不早了,連忙望了望表,只見指針指
著九點。他一骨碌從床上躍起,跑進廚房弄了點熱水刮了刮臉。此時,連米爾德麗德的
人影都未見。她吃晚餐用的餐具都堆在洗滌槽裡,還沒有洗呢。菲利普走過去敲了敲她
的房門。
「醒醒,米爾德麗德,時間不早了。」
米爾德麗德在裡面一聲不吭。菲利普接著重叩了幾下,可她還是悶聲不響。菲利普
心想她這是故意同自己慪氣。此時,菲利普急著要到醫院去,沒工夫來理會她。他自個
兒燒了點水,然後跳進浴缸洗了個澡。浴缸裡的水通常是前一天晚上就放好的,以便驅
趕寒氣。穿衣的當兒,他腦子裡在想米爾德麗德總會給他準備好早餐的。他邊想邊步出
浴室,來到起居室。以前有那麼兩三次,她雖發脾氣,但早餐還是給他做的。可是他還
沒見米爾德麗德有什麼動靜,此時,他意識到這一回他真想吃東西的話,就得自己動手
羅。這天早晨。他一覺睡過了頭,可她倒好,還這麼捉弄他,菲利普不覺又氣又惱。他
早餐都準備好了,可還不見米爾德麗德出來,耳邊只聽得她在臥室裡走動的腳步聲。她
顯然是起床了。菲利普自顧自倒了杯茶,切了幾片牛油麵包,一邊吃著。一邊往腳上套
著靴子。然後,登登沖下樓去,穿過小巷,來到大街上等電車。他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
報亭前的告示牌,搜尋著有關戰爭的消息。在這同時,他心裡暗自思量著前一天晚上發
生的事兒。眼下事情算是過去了,第二天再說吧。他忍不住認為這件事太離奇了。他覺
得自己太可笑了,連自己的情感都抑制不住,有時候還被它沖得昏頭昏腦的。他非常憎
恨米爾德麗德,因為是她使得自己陷入眼下這種荒謬的境地的。菲利普重新懷著驚奇的
心情,回味著米爾德麗德歇斯底裡大發作的場面,以及她嘴裡吐出的一連串污言穢語。
一想起她最後罵他的話,菲利普的臉就不由得紅了,可他只是神情輕蔑地聳了聳雙肩。
他的同事們一生他的氣,總是拿他的殘疾來出氣,對此,他早就司空見慣了。他還看到
醫院裡有人模仿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當然,那些人是不會在他面前學的,總是在他
們認為菲利普不注意的時候才模仿。現在他也知道那些人學他走路,絕不是出於一種惡
意,而是因為人本來就是一種好模仿的動物。再說,模仿他人的動作是逗人發笑的最簡
便的辦法。他深深懂得這一點,但他永遠不能聽之任之,無動於衷。
菲利普為自己又要開始工作而感到高興。走進病房,他覺得裡面洋溢著一種愉快、
友好的氣氛。護士同他打著招呼,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
「您來得太遲了,凱裡先生。」
「昨晚我盡情玩了一個晚上。」
「從你的臉色就看得出來。」
「謝謝。」
菲利普滿面春風地走到第一個病人——一個患有結節潰瘍的男孩——跟前,給他拆
去繃帶。那孩子看到了菲利普感到很高興。菲利普一邊給他上乾淨繃帶,一邊逗著他玩。
菲利普可是病人心目中的寵兒。他對他們總是和顏悅色地問寒問暖;他那雙手又柔軟又
敏捷,病人們從沒有疼痛的感覺。可有些敷裹員就不一樣,做起事來毛手毛腳,不把病
人的痛癢放在心上。菲利普和同事們一道在俱樂部聚會室吃中飯,只是吃幾塊烤餅和面
包,外加一杯可可。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議論戰事。有些人也準備去參戰,然而上司對此
事倒挺頂真的,一概不接納那些尚未獲得醫院職位的人。有人認為,要是戰爭繼續打下
去的話,到時候他們會樂意接納凡是取得醫生資格的人的,不過大多數人都認為要不了
一個月就會停戰的。眼下羅伯茲就在那兒,形勢很快就會好轉的。馬卡利斯特也持同樣
看法,並對菲利普說,他們得瞅准機會,搶在宣佈停火之前購進股票,到時候,股票行
情就會看漲,這樣他們倆都能發筆小小的洋財。菲利普托付馬卡利斯特一有機會就代為
購進股票。夏天賺得的三十英鎊,吊起了菲利普的胃口,這次他希望能撈它三百兩百的。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菲利普乘電車返回肯寧頓大街。他心裡有些納悶,不知晚上米
爾德麗德會做出什麼事來呢。一想到她很可能倔頭倔腦不搭理自己,菲利普感到醃(月贊)
極了。每年這個時候,傍晚溫暖宜人,即使光線幽暗的倫敦南端的街上,也充斥著二月
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氣氛。漫長的隆冬季節消逝了,世間萬物蠢蠢欲動,一切生物均從長
眠中甦醒過來了。整個大地響遍窸窸窣窣聲,好似春天重返人間的腳步聲,預示著春天
又要開始其萬世不易的活動了。此時此刻,菲利普實在討厭回到寓所去,只想坐車朝前
再走一程,盡情地呼吸一下戶外的新鮮空氣。但是,一種急著想見見那孩子的欲望驀地
攫住了他的心。當腦海裡浮現出那孩子咧著嘴嘻嘻笑著,一步一顫地向他撲來的情景時,
菲利普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他來到寓所跟前,抬頭一望,只見窗戶黑咕隆咚的,心裡
不覺一驚。他連忙跑上樓去叩房門,但屋裡毫無動靜。米爾德麗德出門時,總是把鑰匙
放在門口的蹭鞋墊底下的。菲利普在那兒拿到了房門鑰匙。他打開門走進起居室,隨手
劃亮一根火柴。他頓覺出事了,但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他開足
煤氣,點亮燈盞,燈光把整個房間照得通明雪亮。他朝四下裡打量了一番,不禁倒抽了
口涼氣。房間裡被弄得一塌糊塗,所有東西都被搗毀了。頓時,他火冒三丈,一個箭步
奔進米爾德麗德的臥室。那裡漆黑一團,空空蕩蕩的。他點了盞燈照了照,發現米爾德
麗德把她和孩子的衣物一應席捲而去(剛才進門時,他發覺手推車沒放在原處,還以為
米爾德麗德推著孩子上街溜躂了哩),洗臉架上的東西全被搞壞了,兩張椅子上佈滿縱
橫交錯的砍痕,枕頭被撕開了,床上的床單和床罩被刀戳得像破魚網似的。那面鏡子看
上去是用榔頭敲碎的。菲利普感到不勝驚駭。他轉身走進自己的臥室,那兒也是一個樣,
被搞得亂七八糟,烏煙瘴氣。木盆和水罐被砸破了,鏡子粉碎了,床單撕成了布條子。
米爾德麗德把枕頭上的小洞撕開,伸進手去把裡面的羽毛掏出來,撒得滿地都是。她一
刀捅穿了毯子。梳妝台上凌亂地攤著他母親的一些相片,鏡框散架了,玻璃砸得粉碎。
菲利普跑進廚房,只見杯子、布丁盆、盤子和碟子等凡能砸碎的東西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面對眼前一片凌亂的景象,菲利普氣得七竅冒煙,連氣都喘不過來。米爾德麗德沒
留下片言隻字,只留下這副爛攤子,以示其滿腔的憎恨。菲利普完全想象得出她造孽時
那副咬牙切齒、緊繃著臉的神態來。菲利普重新回到起居室,惘然地環顧四周。他感到
驚奇的是他內心竟無一絲怨恨。他好奇地凝視著米爾德麗德放在桌子上的菜刀和榔頭。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扔進壁爐裡的那把斷裂的切肉用的大餐刀上。米爾德麗德著實花了
番時間才把這些東西搗毀的。勞森給他畫的那張肖像畫被米爾德麗德用刀劃了個「十」
字,那畫面可怕地開裂著。菲利普自己創作的畫都被她撕成了碎片。所有的照片、馬奈
的名畫《奧蘭畢亞》、安格爾的《女奴》以及腓力普四世的畫像都被米爾德麗德用榔頭
搗爛了。桌布、窗簾和兩張安樂椅都留下了斑斑刀痕,破得不能用了。菲利普用作書桌
的桌子上方,牆上掛著一條小小的波斯地毯,那還是克朗肖生前贈送給他的。米爾德麗
德一向對這條地毯心懷不滿。
「如果那是條地毯的話,那就應該把它舖在地板上,」她曾經這樣對菲利普說過。
「那東西又髒又臭,真不是個玩意兒」
那條波斯地毯惹得米爾德麗德經常發火。菲利普曾對米爾德麗德說過,那條地毯隱
含著一個難猜的謎語的謎底,而米爾德麗德印以為菲利普是在譏誚她。她用刀在地毯上
連劃三下,看來她還真的花了點氣力呢。此時,那條地毯拖一塊掛一片地懸在牆上。菲
利普有兩三只藍白兩色相間的盤子,並不值錢,不過是他花很少幾個錢一只只陸續買回
來的。這幾隻盤子常常勾起當時購買時的情景,因此他非常珍愛它們。可眼下它們也同
遭厄運,碎片濺得滿屋都是。書脊也被刀砍了。米爾德麗德還不厭其煩地把未裝訂成冊
的法文書拆得一頁一頁的。壁爐上小小的飾物被弄破扔進了爐膛。凡是能用刀或榔頭搗
毀的東西都搗毀了。
菲利普的全部財產加起來也賣不到三十英鎊,可是其中好多東西已伴隨他多年了。
菲利普是個會治家的人,非常珍惜那些零星什物,因為那些零星什物都是他的財產呀。
他只花了區區幾個錢,卻把這個家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又富有個性特徵,因此他很為自
己這個小小的家感到自豪。他神情頹喪地癱進了椅子裡。他喃喃自語地問道,米爾德麗
德怎麼會變得如此心狠手辣。轉瞬間,一陣驚悸向他心頭襲來。他從椅子裡一躍而起,
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進過道,那兒有一只盛放著他全部衣服的櫃子。他急切地打開櫃門,
頓時松了口氣。米爾德麗德顯然把櫃子給忘了,裡面的衣服一件都沒動過。
他又回到起居室,再次看了看那混亂不堪的場面,茫然不知所措。他無心整理那堆
廢品。屋裡連一點吃的東西都沒有。他肚子餓得嘰裡咕嚕直叫喚。他上街胡亂買了點東
西填了填肚子。從街上回到寓所時,他心情平靜了些。一想到那孩子,菲利普心裡不由
得咯登了一下。他思忖著,不知那孩子會不會想念他,剛開始的時候,她也許會想他的,
但是過了個把星期之後,怕是會把他忘得一乾二淨的。啊,終於擺脫了米爾德麗德的胡
攪蠻纏,菲利普暗暗額手慶幸。此時,他想起米爾德麗德,心中已沒有忿恨,有的只是
一種強烈的厭倦感。
「上帝啊,但願我這輩子再不要碰見米爾德麗德了!」他喟然一聲長歎。
眼下,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搬出這套房間。他決定第二天上午就通知房東太
太,說他不再賃住這套房間了。他無力彌補這場損失,再說,身邊余下的幾個錢,只夠
租個租金低廉的房間了。他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套房間:一來租金昂貴,他不能不為此犯
愁;二來在這套房間裡,米爾德麗德的影子無時不在,無處不有。菲利普一拿定了主張,
不付諸行動,他總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於是,第二天下午,他領來了一位做舊貨生
意的經紀人。這位經紀人出價三英鎊,買下了那些被毀壞的和未被毀壞的家具什物。兩
天之後,菲利普搬進了醫院對面的一幢房子。他剛進聖路加醫院那會兒,就賃住在這兒
的。房東太太是個正正經經的女人。菲利普租了個頂樓臥室,她只要他每周付六先令的
租金。臥室狹小、簡陋,窗戶正對屋背後的院子。此時,菲利普除了幾件衣服和一箱書
籍以外,身邊別無長物。不過,菲利普對自己還能住上這間租金不貴的臥室,心裡還是
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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