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二十
埃迪·卡辛和莫斯卡離開僱員辦公大樓,穿過秋天的一個灰蒙蒙的黃昏,朝飛 機庫和起飛跑道走去。 埃迪。卡辛說:「離開的朋友,最早是米德爾頓、利奧,現在是沃爾夫。我猜 下;個就輪到你了,沃爾特。」 莫斯卡一言未發。他們倆逆著離開基地的人流而行。這是一群群朝警衛把守的 出口處擁去的德國勞工和技師。地面突然開始顫抖,接著他們聽見強大功率發動機 的吼叫聲。繞過辦公大樓的牆拐角,一架巨大的銀白色飛機映入眼簾。 落日橫跨過天空向遠處離去。莫斯卡和埃迪吸煙,等待。終於他們看到那輛吉 普車經過飛機庫駛進機場。吉普車一開始轉向飛機的機尾逐漸停下時,他們就動身 沿斜坡朝飛機奔去。 沃爾夫、厄休拉和她的父親走出吉普車。厄休拉的父親立即放下一包既沉又貴 重的東西。沃爾夫對他的兩位朋友樂呵呵地朗聲大笑。 「太好了,你們二位給我送行。」他邊說話邊與他們握握手。然後將他們介紹 給他岳父。他們都認識厄休拉。 螺旋槳吹出一陣陣強大的氣流,幾乎淹沒了所有的話音。厄休拉的父親走近飛 機,伸手撫摸銀白色的機殼,圍繞著它徘徊,猶如覓食的野獸。 埃迪對沃爾夫開玩笑地說:「他打算當一個揩油乘客?」 沃爾夫哈哈大笑說:「他揩不了伊麗莎白女王號的油。」 厄休拉不解其意,於是她飛快地瞥一眼正在搬上飛機的行李,然後拍一下沃爾 夫的臂。 沃爾夫再一次向莫斯卡和埃迪伸出手說;「好啦,再見,朋友。說真的,過去 的相處是愉快的。你們回到了美國,要去看我。埃迪,你知道我的地址。」 「一定。」埃迪冷冷地回答。 沃爾夫盯住莫斯卡的眼睛說:「祝你順利,沃爾夫。可惜,那項買賣沒做成, 不過,我現在認為可能你是對的。」 莫斯卡微笑著回答:「一路平安,沃爾夫。」 沃爾夫遲疑一會兒,接著說:「最後一條建議;不要呆得太久,不然就出不去 了。盡可能早地回到美國。這是我能說的全部內容。」 莫斯卡又笑一笑說:「多謝,沃爾夫,我會做到的。」 厄休拉的父親搖搖擺擺地繞過機頭,走近沃爾夫,伸出雙臂,激動地大喊:「 沃爾夫岡,沃爾夫岡,你不會忘記我住在這兒,沃爾夫岡?」他兩眼含著淚水。沃 爾夫拍拍老人的肩膀,而這位大腹便便的老人緊緊地擁抱他。「我一向把你當作我 的兒子。」老人說:「我會想念你的。」 莫斯卡看得出沃爾夫既生氣又厭煩,並急於離開。而老人卻又將厄休拉拉進懷 裡,泣不成聲地說:「厄休拉,我的女兒,我的小女兒,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不 會忘記你這年老的父親,你不會讓他始終孤獨地住在這可怕的國土上,是嗎?我的 小厄休拉絕不會於出這種事情。」 她女兒吻著他,低聲細語地安慰:「爸爸,不要這樣悲傷,我一旦搞到身份證, 您就可以去。請不要這樣悲傷。」 沃爾夫表情冷淡,似笑非笑。他碰碰厄休拉的肩膀,用德語說:「時間到了。」 胖老人失聲慟哭起來:「厄休拉,厄休拉。」現在這位少女的心情十分沉重: 既深感內疚,又生氣父親不該在她交好運時反而表現出一種不體面的痛哭,於是她 戀戀不捨地離開,跑上階梯,鑽進機艙中。 沃爾夫抓住老人的手。「您已使她心煩意亂。我來保證:您將會離開這兒,在 美國與您的女兒、外孫一起度過余生。我保證履行諾言。」 老人點點頭;「你的為人好,沃爾夫岡,你的為人好。」 沃爾夫有點發窘地向埃迪和莫斯卡馬馬虎虎地行了個軍禮,然後迅速登上進入 飛機的階梯。 其中一扇窗戶後面,透過骯髒的、被雨滴淋出條紋的玻璃,露出厄休拉緊皺眉 頭的面孔,她在向父親告別。突然他又回頭大哭,並向揮動白色的大手帕。飛機開 始雷鳴般地吼叫起來。地勤人員推開活動階梯。巨大的銀白色機體開始緩緩地滑動, 靠自己力量沿跑道前進。滾動越來越快,直到勉強離開地面,咆哮著鑽進暗沉沉的 天空;好象在與某些邪惡勢力搏鬥。 莫斯卡一直觀看到飛機消失。那時他聽到埃迪自言自語:「使命已經完成,一 帆風順的人離開了歐洲。」聲音中帶有無限的感慨。 三人凝視著天空,沉默地站著。太陽逃脫秋空中片片浮雲,躲避地平線下之前, 他們的身影混合成一個巨大的影子。莫斯卡瞟一眼老人。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女兒, 永遠不會離開這塊大陸。那張佈滿皺紋的大胖臉仰起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無根的 天空。猶如在尋求某種希望,某些允諾。然後,一對小小的,瞇成線的眼睛望著莫 斯卡說:「哎!朋友們,一切已成往事。」聲音混濁不清,充滿怨恨和絕望。 莫斯卡將一塊亞麻布浸入熱水鍋中,然後絞乾,把這塊冒著蒸汽的布片敷在海 蓮臉上。海蓮躺在沙發上,疼痛得兩眼浸著淚水。腫起的肌肉扭曲了鼻子,拉歪了 嘴,使左眼變得奇形怪狀。桑德斯太太懷抱嬰兒坐在沙發旁的扶手椅中,歪斜著奶 瓶,讓嬰兒吮吸方便些。 莫斯卡一邊不間斷地更換熱敷布片,一邊和顏悅色,輕聲細語地說:「我們連 續不斷地熱敷兩天,一切都會好轉,一定要堅持,保持安靜。」就這樣,他們倆在 一起坐了整整一下午,腫脹略有消遲。桑德斯太太懷中的嬰兒開始哭喊;於是海蓮 從沙發中坐起,伸手去抱孩子。她扯掉熱敷片對莫斯卡說;「我不能再忍受了。」 她接過桑德斯太太懷中的嬰兒,把不腫的半邊臉貼在孩子頭上,她小聲喃喃自語: 「可憐的小寶貝,你媽媽不能照顧你。」接著,她那笨拙失靈的手開始摸索著為孩 子換尿布。桑德斯太太從旁幫助。 莫斯卡細心觀察注意到,近一周來連續疼痛,缺乏睡眠已使她筋疲力竭。德國 醫院的大夫還說,她的病並未嚴重到可以批准動用青黴素的程度。他唯一的希望是 今天午夜耶金賣給他這種藥物。不過,前兩天,耶金都使他大失所望。 海蓮替孩子穿好衣服,莫斯卡接過來。他懷抱嬰兒,悠悠搖晃,並注意到海蓮 躺回沙發時極力想對他微笑。然而,他看見的都是因疼痛而開始流出的淚水。她轉 過臉,避開他的視線。他仍能聽到細弱而難以控制的啜泣。 只要有可能,莫斯卡總是守在海蓮身邊。他將嬰兒放進搖車後說:「我打算去 看看耶金是否有青黴素。」雖離午夜還有好長時間,讓它見鬼去吧。也許能在他家 捉住他。此刻接近八點,恰是德國人的晚飯時間。他俯下身吻吻海蓮,而她舉起手 撫摸一下他的面頰。「我盡可能早回來。」 冬天的第一次寒流就使庫福斯坦大街變得寒氣逼人。黑暗中,他聽見落葉在地 上打轉,沙沙作響,吹進城市的廢墟堆中。他趕上一輛開往耶金住的教堂的有軌電 車。教堂的側門未關,於是他奔上通往尖塔的台階。他站在門下的一級台階上,盡 力狠狠地敲一下門,稍等片刻,無人回答:門後也毫無聲息。於是,他試圖用各種 各樣的敲門方式,希望能碰上耶金規定的暗號。孩子會打開門,他可以詢問她。但 由於某種原因,他沒有叫門。他又等了一會兒,那時他清楚地聽到一種象是受驚的 小動物發出的聲音,單調——僅在一個音階上變換腔調。莫斯卡意識到門後的孩子 正在哭喊;由於恐懼,她永遠也不會為他打開門。他走下台階,在教堂外面等候耶 金。 他等了好長時間。風越刮越冷,夜越來越黑,樹葉的颯颯抖動和落葉的絲絲聲 越來越響。他站在那裡等待著,某種可怕的不幸感在心裡油然而生。他極力保持鎮 靜,然而卻突然轉身離開教堂,沿著庫福斯坦大街走去。 離開教堂,漫步幾分鐘之後,恐懼感才逐漸消失。接著他想起眼睜睜地看著那 種痛苦難熬、淚水汪汪卻無能為力的情景就不禁停下步來。近一周來所經歷的壓力、 緊張、屈辱,以及阿德洛克大夫的冷漠,副官的責難,德國醫院醫生的拒絕,而他 自己又對他們無可奈何……所有這一切壓得他抬不起頭。你想喝酒,喝三四杯。迫 切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從不飲酒,然而現在卻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朝軍官俱 樂部的酒吧走去。他沒有回家,曾一度感到慚愧。 俱樂部的夜靜悄悄。酒吧間有幾位軍官,既無樂聲又無舞蹈,僅有幾個女人。 莫斯卡連飲三口威士忌,其作用不可思議地快。他頓感身上壓力減輕,恐懼消失。 並以調和的眼光看待一切。海蓮只不過有顆牙齒壞了,而這樣一幫不共戴天的敵人 只不過是遵守別人訂下的規矩照章辦事而已。 酒吧間的一位軍官對他說:「你的朋友埃迪在樓上擲骰子。」莫斯卡點點頭, 表示謝意。另一個軍官齜牙咧嘴地笑著告訴他:「你另一個伙計也在樓上,就是副 官。他正慶祝晉升為少校。」 「我已為此乾過杯。」莫斯卡說,而他們都哈哈大笑。莫斯卡敞開夾克,點上 支煙,接連又喝了幾口酒,感到周身暖融融的,確信實際情況是好的。見鬼,僅僅 是一顆牙痛。他知道海蓮對疼痛十分敏感。他想真是咄咄怪事,她對待一切事情都 是勇往直前,而唯獨肉體疼痛例外。她真是位伯疼的懦夫。他突然感到一股怒氣沖 上來,使他想起了有關她的一句話:不是膽小鬼,而是動不動就哭。 現在酒精產生的溫暖稍稍減弱,在敞開的夾克裡邊口袋中也偶然捕捉到一絲白 色的閃亮,他立即回想起來,這是幾天前海蓮給他母親寫的第一封信,他忘記郵出 了。他母親曾來信要求回信並寄幾張嬰兒的照片。莫斯卡走出酒吧間,將信投進門 廳的郵箱中。他躊躇片刻,大腦中某一地方響起了微弱的聲音,警告他不要上樓。 但是威士忌引起的耳鳴壓倒了這一聲音,他上樓走進娛樂室。 埃迪坐在桌角旁,一手拿一小捆軍用卷。副宮坐在他對面,直率的面孔有點異 樣,滿臉通紅,浮現出一種偷偷摸摸被當場捉住的表情。莫斯卡感到震驚。哎呀! 這個傢伙可是有錢得很。他想立即轉身出去,不過好奇心驅使他朝投銀子桌旁走去。 他想:我倒要看一看這個雜種能否把人變成醉漢。 埃迪問:「你女朋友怎樣?」莫斯卡說:「還好。」一名侍者上樓,端著一托 盤酒走進娛樂室。 這種游戲進程緩慢,精神輕松,不像賭博那樣令人激動、緊張。這正迎合莫斯 卡的口味。他漫不經心地告訴埃迪,他下少量賭注。 只有副官玩得興致勃勃。他想盡一切辦法激勵參加人員進入高度緊張。輪到他 擲銀子時,他扔下三十美元的賭注,其中只有十美元是失去光澤的紙幣。他提供的 賭品多是形形色色的時髦物品。而其他人表面似乎墨守成規,拒絕過於刺激,繼續 下一至五美元的賭注。 莫斯卡自覺有愧。他暗思:我該離開這裡,回家看看海蓮病情如何,然後去找 耶金。但是離俱樂部晚上關門還僅有一個小時,於是決定到關門再走。 副官已放棄在游戲中尋求刺激的希望,而在尋找其他的開心。他問莫斯卡:「 我聽說你帶你的德國女人來基地享受免費醫療。你應該放明白些,沃爾特。」這是 他第一次使用莫斯卡的教名。 其中一位軍官接著說;「天啊,玩的時候別談公事。」 此時,莫斯卡立刻明白他為什麼留下來,他為什麼來俱樂部。而現在他要設法 離開,干方百計地使自己離開這張桌子,不讓自己的手接觸剩下的錢。然而一種殘 酷的報復念頭在他的軀體中升起,如氾濫的洪水沖進他的心裡,沖掉了理智。過去 的一周所經歷的失敗、挫折、屈辱、丟臉已毒化了他的血液和大肋中的血管。他想: 好吧,你這個狗娘養的,走著瞧。不過他仍然保持著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我 確實認為大夫會幫忙。」聽起來有點激動。 「象那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在我管轄的範圍之內。」副官說,「而一旦發生, 我就會知道。通常是被人愚弄的笨蛋幹的事。」 副官繼續嚴肅地說:「我不是殘酷無情的人,但我相信公平對待。還有,如果 他治療你那個德國女人,那麼所有的美國士兵都會開始帶他們臨時姘居的德國女人 來基地要求注射。不能那樣干。」副官天真的面孔泛起孩子般的愉快的笑容。他舉 起玻璃杯,深深地喝一口。 莫斯卡兩眼盯著桌上綠色台布和段子。埃迪正在談什麼事情:但話說得含糊不 清。莫斯卡吃力地抬起頭,泰然自若地說:「我押二美元。」 副官將手中的玻璃杯放在身後的窗台上,將一張十美元的鈔票扔到桌子上。「 我壓倒你。」他說。 莫斯卡拾起鈔票朝副官扔過去。「決不讓你得逞。」他說話語氣冷淡、從容。 另一個軍官扔下幾美元後,莫斯卡滾動起段子。 「你特別鐘情於那個德國女人。」副官說。他仍興趣盎然。未感到他周圍的緊 張氣氛;「也許你們認為那些德國女人對你們這些無家可歸的笨蛋都懷有純潔,無 私的愛情。要是我當家,我不會讓你們這些呆頭呆腦的傢伙中任何一個在這裡結婚。」 莫斯卡將銀子放到桌子上,以幾乎是滿不在乎,信口而出的語氣問:「那麼, 為什麼耽擱我的結婚申請,你這個鬼鬼祟祟的雜種。」 副官十分高興地笑笑。「我不得不否定你的質問。不過,我倒要問一問,稱是 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的?」他以公事公辦的態度反問,話語中蘊藏著威脅,命令的 口氣。 莫斯卡拾起銀子。他已不在顧慮,只等著副官對他發難。 「你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的?」副官問,他平和的面孔表情嚴肅,帶著年輕氣 盛,粗暴的神態。「你從哪裡得到這條消息的?」他又問一遍。 莫斯卡將骰子弄得格格發響,接著粗魯地擲出去。他對副官說:「你這個卑鄙 的蠢東西,去嚇唬那些德國佬去吧。」 埃迪插話:「我告訴他的。要是他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他內情。正是你把結 婚申請耽擱兩周後才送往法蘭克福的。」他轉向莫斯卡:「得啦,沃爾特,咱們走 吧。」 副官坐在桌子靠近牆和窗戶的那邊。莫斯卡要他出來——從牆角逼出來。他略 思片刻;然後說:「你們認為這個混帳今晚該不該受罰?」 副官立即意識到對他的威脅,於是他歇斯底裡地大叫:「讓他們看看,你能把 我怎麼樣?」他開始繞過桌子走過來。莫斯卡等到他的雙臂擠在牆角時,猛地揮起 手朝副官臉的側面狠狠地打過去。拳頭擦過副官的面頰骨和頭骨,沒有打傷,但卻 把他打翻在地。莫斯卡兇狠地朝桌下踢,他感到腳後路踢到了骨頭上,受到實實地 撞擊。一位軍官和埃迪將他拉開。莫斯卡順從地讓他們推著朝木門走去。突然,莫 斯卡轉過身,奔過房間。副官筆挺地站在那裡。莫斯卡揮拳狠狠地朝他的腰部打去。 兩人雙雙跌倒在地板上。副官痛得尖叫起來。莫斯卡的面部表情和他對這個毫無防 備的人的突然襲擊使得其他的人嚇呆了,一瞬間個個宛如木雕泥塑一般。就在莫斯 卡將手指插進副官耳朵裡,企圖撕掉他半邊臉之際,其他三位軍官蜂擁而上,撲在 莫斯卡身上。其中一個朝他的鬃角打出令其暈倒的一拳。然後他們強逼硬拉地將其 推下樓,架出俱樂部。埃迪正在幫助他們,根本未想到會有這種報復。夜晚的寒冷 空氣使莫斯卡清醒過來。 他和埃迪單獨在一起。「那最後一拳把一切都弄糟了。」埃迪說,「你到底為 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莫斯卡說:「我要殺死那個婊子養的,這就是為什麼。」不過反作用已經出現: 點煙時,他無法控制兩手的顫抖,他感到全身冷汗淋漓。他想:咳,架打完了,要 設法保持兩手安靜。 在黑洞洞的大街上,他們站在一起。「我沒法對付,」埃迪說,「可是部隊要 清洗你,你懂嗎?不要等待,明天立即去法蘭克福,設法搞到結婚證書。我在這裡 掩護你。只管弄你的結婚證書去,別的事都放在一邊。」。 莫斯卡沉思一會兒。「我猜想就是那麼回事。多謝,埃迪。」由於某種原因, 他與卡辛握手時侷促不安。他清楚埃迪會竭盡全力幫助他。 「你現在打算回家?」埃迪問。 「不,」莫斯卡說,「我得去找耶金。」他轉身從埃迪身邊走開。然後又轉過 臉大喊一聲:「我要從法蘭克福給你打電話。」 秋夜的冷月照亮了他去教堂的道路。他奔上台階,沒等他敲門,耶金就打開了。 「盡量小點聲,」耶金說道,「我費了半天勁才把女兒哄睡著。」他們走進房 間,木隔板後傳來孩子沉重的呼吸聲。莫斯卡能夠聽出,在呼吸過程中,有段奇怪 的停頓時間。他看見耶金怒不可遏。簡直要找人拚命。 「天黑不久你到這兒來了?」 「沒有,」莫斯卡撒了一個謊。不過他躊躇了一下,耶金知道他在說謊。 「我有你要的藥。」耶金說。他很高興莫斯卡驚嚇了他的孩子,這就給予了他 一種憤怒的勇氣去幹他必須幹的事。「我有幾瓶青黴素和一些可待因片劑,可是藥 費很貴。」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紙盒,打開蓋讓莫斯卡看裡面的四支深棕色的藥 瓶和一方盒紅色糖衣的可待因大型片劑。即使他現在本能地告訴莫斯卡這些青黴素 僅值黑市價格的一小部分,可能也沒有用。讓他買這些藥付個合情合理的價錢吧。 就在他思前顧後,猶豫不定的當兒,他女兒的呼吸又有一段時間透不過氣,房內寂 靜無聲,他看見莫斯卡兩眼盯著隔板。呼吸又開始了,帶著睡眠時沉重的節律。耶 金松了口氣,他們兩人才開始移動。「價格是五十條香煙。」他看見莫斯卡凝視著 他,兩眼中閃爍著細微的黑色光芒,帶著一種突發的無情的洞察力和理解力。 「好吧,」莫斯卡說,「我並不在乎付多少。你肯定這藥沒有問題?」 耶金僅僅停頓片刻,而各種想法就閃過他的腦際。 他需要盡可能多的香煙。然後就能倒換出計劃所需要的大量的錢,一月後離開 德國。也許海蓮並不需要青黴素。因為不來梅的醫生一旦知道某位少女有美國朋友 時,他們總是提出需要青黴素,以便自己能保存些。耶金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她的 事最為重要。 「放心吧,我為藥物擔保。」耶金說,「提供藥物的人從未欺騙過我。」他用 手拍拍胸脯,「我也願承擔責任。」 「好吧,」莫斯卡說,「聽著,我現在有二十條,也許我還可以多搞些;不過 要是搞不到,我就用軍用券或美國人專用支票以每條五美元的價格支付,行嗎?」 他知道自己說的是公平合理的,也同樣清楚地知道耶金實實在在詐騙了一大筆錢。 但是他與副官的沖突仍影響著他。他感到疲倦不堪、絕望、孤獨。他想屈服於這個 德國人,求他大發慈悲。耶金正好也察覺到這一點,於是越發變得蠻橫無理。 「我必須以香煙支付,」耶金說道,「我想你也一定得支付給我香煙。」 他作最後一次嘗試。「我今晚就需要這種麻醉藥。」 耶金回答道:「我今晚必須拿到香煙。」這次聲音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存心不良, 他沒有意識到他這樣說話是因為他一直仇恨美國人。 莫斯卡克制自己,表現得若無其事,不要再做出任何事來。俱樂部裡的一幕現 在仍使他感到羞傀,心有余悸。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犯錯誤。他拿起盛藥的硬 紙盒放進口袋中;臉色陰沉,既沒有威脅,也沒有發怒。而是有禮貌地提出合情合 理的意見。「咱們一起到我家去,我給你二十條香煙和錢。請稍候幾天,我將想方 設法搞到其余的煙。到那時,你再將這錢送回來。」 耶金看出來根本無法阻止莫斯卡帶著藥物離開這裡。他立即感到一陣恐懼;血 液流動變慢。他絕不是懦夫,但是總害怕讓女兒孤獨地留在這已變成;片廢墟的土 地上。他走到隔板後面,為熟睡的女兒蓋好毯子。然後到另一個隔開的房間拿帽子, 大衣。他們朝莫斯卡的住宅走去,默默無語,沒有說一句話。 莫斯卡要耶金稍候。他得伺候海蓮服可待因片劑,然後才能交付錢物;她仍然 醒著,那腫起的半邊臉的白色輪廓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怎麼樣?」他輕輕地問,幾乎是竊竊耳語,以免驚醒童車中的嬰兒。 她低聲回答:「疼得厲害。」 「這是止痛藥。」他遞給她一大粒紅殼的可待因片劑。他看著她用手指將藥推 下喉嚨,接著大口喝下他送到她唇邊杯裡的水。「我馬上就回來。」他說。 他草草捆了一大捆紙煙,送到門旁,遞給耶金。然後從皮夾裡抽出美國人專用 支票,簽上字,將這藍色的薄紙放進耶金的口袋裡。出於禮貌和同情,他問:「正 是宵禁時間,你會遇到麻煩嗎?我送你回去。」 「沒有必要,我有宵禁通行證。」耶金笑呵呵地回答。胳膊上挎著一大捆香煙, 樂得他笑逐顏開。 莫斯卡打發走耶金,日上門,回到臥室。海蓮仍然醒著。他和衣躺在她身邊。 他告訴了她俱樂部裡發生的事。並說,他第二天一定得去法蘭克福。 「我要搞到申請結婚證書。一月後我們離開這裡,乘飛機去美國。」他竊竊耳 語。還告訴了有關他母親和阿爾夫的情況;描述她們見到她會如何高興的情景。他 把這一切說得肯定,輕松,能自然而然地必定發生。他明顯地感到她的身休逐漸變 暖,昏昏欲睡。她突然問道:「我能再吃一片嗎?」他起來拿一片遞給他,並將水 送至她的唇邊。她入睡前,他告訴她搞到青黴素的經過和第二天去找醫生注射。他 說:「我每天晚上將從法蘭克福來電話;我甚至不會在那裡呆三天。」她熟睡了, 呼吸微弱。他坐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借著秋夜的月光,眺望著一 堆堆輪廓清晰的廢墟。然後,他找開廚房的電燈,將旅途中所要的幾樣東西裝進藍 色的旅行包,又強迫自己吃幾個雞蛋,飲一杯茶,渴望吃的東西有助於他的睡眠。 他又躺在海蓮身邊,等待著黎明。 -------------------------------------- 文學殿堂 瘋馬掃描校對 http://www.yesho.com/wenxue/ 轉貼請保留站台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