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並沒有害怕的感覺。我想,假如這兩個阿拉扎認識我,那倒是要考慮一下,
會不會遭受突然襲擊或挨背後冷槍。那樣,我就要像其他旅游者那樣,準備防範萬一,
甚至準備對付公開的、強盜式的進攻。我現在這身打扮是不會招致這種情況出現的。
我的樣子像一個沒有什麼油水的穆罕默德的可憐後代。我雖然沒有帶我的那些武器,
但是腰帶裡還是藏著兩支左輪手槍。萬一遇到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敵人,還可以抵擋得
住。這兩支槍看起來像小刀,別人見了肯定會認為我是沒有帶武器的。
從奧斯特羅姆察到拉多維什這一帶,是可怕的。田野、荒灘、森林犬牙交錯。斯特
魯馬尼察是位給這個地區帶來幸福的仙女。其左邊是維赫倫山東北側,右邊是普拉什卡
維察高地,該高地逐漸向右傾斜。
我走了一個多鐘頭才遇到一個人,從他服飾看出是個土耳其人。我系的是綠頭巾,
所以他看見我就停止前進,向我鞠了一躬,並讓我威風凜凜地走了過去。哪怕是最有錢
的穆斯林,也要向最窮的、衣不蔽體的穆罕默德後代致敬。他尊重先知後代,是因為先
知在世時得到賞賜,可以瞻仰安拉的天國。我勒住馬,答謝他低聲下氣的問候,並且問
他:
「安拉祝福你一路平安!你來自何方?」
「我的路始於拉多維什。」
「你欲往何處?」
「去奧斯特羅姆察,如果你不拒絕為我祝福的話,我會幸運到達的。」
「幸運將陪伴你走完整個旅程!你遇到很多過路人嗎?」
「不多,先知的後代啊。這條路是人跡罕見的,所以我可以不受干擾地思念安拉的
功德。」
「你一個人也沒有看見?」
「在路上只見過來自奧斯特羅姆察的信使托馬。」
「你和他說話了嗎?」
「我和他交談了幾句。他在那個村子投宿。你很快就會路過那兒,因為你走這條路
要經過斯特魯姆尼察。」
「你是在那裡住宿的?」
「沒有,我沒有時間住店。」
「你大概知道,那信使要是到拉多維什去的話,會住什麼地方。」
「你想找到他嗎?」
「或許。」
「跟你想的一樣,他不住店,而是住在親戚家裡,他有個親戚在那兒。我把那個親
戚的名字告訴你,你還是不容易找到,因為那個胡同的情況我說不准。請你到了拉多維
什後再去打聽。」
「謝謝你,安拉引導你!」
「天國向你開放!」
這個土耳其人走了,我繼續從從容容走路。
現在,我可以想像到,事情會是什麼樣子。在拉多維什,那兩個阿拉扎肯定沒有逗
留,因為逗留對他們來說太危險。他們多半是在村子裡等托馬。他們的下一步行動,完
全取決於信使的報告。他們決不會想公開進攻。他們現在對暗地裡向我們開槍這一計劃
抱懷疑態度,因為他們肯定會認為我們是槍彈不入的。此時還沒有到中午。因此,我估
計還可以在村子裡遇到那兩個強盜。信使肯定對他們說,我這個時候才動身。他們便認
為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隱蔽地點。我感到高興的是,可以使他們的打算落空。我可
以毫不費力地接近他們。
大約半個鐘頭後,我就到了村邊。村子裡只有幾戶人家。路,來了個直角拐彎,前
面便是一座橋。我看見靠牆的地方有一棟房子,房子的後面有兩頭奶牛、幾隻綿羊,還
有三匹馬,其中兩匹是備了鞍的。一匹是白的,另一匹有深褐色斑紋。我一眼就看出這
些馬都是雜種,估計是屬於中等階層的。這些馬都是野馬,不挑食,脖子堅挺,後腿有
力,儘管如此,速度還非常快,耐力強。騎這種馬的都是好騎手。
難道這些馬就是那兩個阿拉扎的?難道這兩個人就在這棟我一定要經過的房子裡?
我很有興趣和他們聊聊,不過一定要不動聲色地引出他們的話題,並且不產生誤解。
拐過彎,我看到了房子的正面。前面是四根柱子支撐的一個矮屋頂,下面放著幾張
用粗糙木頭和釘子釘起來的桌椅板凳。只有一張桌子旁邊坐著兩個男人。他們看見我走
過去。看來,他們隨時隨地都密切注視著兩邊,因為這一類人肯定是時刻需要自衛的。
我注意他們用什麼樣警覺的、不信任的眼光觀察我。我裝作是過路的。但是,他們從座
位上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
「站住!」其中一個先開口,命令式地伸出手。「不想和我們喝幾盅拉基酒?」
我相信在我面前的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們應該是兩兄弟,因為他們長得很像。倆人
都是大高個,寬肩膀,身材都比我還高,力氣都比我大。濃密的長胡須,黑黝黝的臉以
及武器,都賦予他們一種久經沙場的軍人氣質。他們的武器靠桌子放著。腰帶上掛著明
晃晃的刀子和手槍,每個人的左邊都掛著一把軍刀一樣的東西。
我把鼻樑上的眼鏡整了整,像老師注視著不聽話的學生一樣地瞅著他們,問: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竟敢干擾先知的虔誠後代?」
「我們和你一樣,也是先知虔誠的信徒。我叫山多爾,我的弟弟叫比巴爾。我們希
望用為你接風的方式對你表示敬意。」
「拉基酒?你稱之為接風?難道你不知道古蘭經上的那句禁止拉基酒的話?」
「我對這句話一無所知。」
「那你要去請教經書的解釋者,請他教教你。」
「我們沒有這個時間。你想不想自己做這件事?」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願意做。因為先知說過,從地獄中解救出一個靈魂者,死後
立即進入三重天;解救出兩個靈魂者,立即進入五重天。」
「那你得到的是五重天!我們願意幫助你進去。下來吧,虔誠者,把我們教訓得像
你一樣神聖吧!」
山多爾抓住我的馬鐙,比巴爾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從馬上往下拉。他們彬彬有禮,
任何人都不好意思拒絕。
我離開馬鞍時,一瘸一拐地,但又是莊重地走到他們所坐的那張桌子旁邊,然後再
鄭重其事地坐下。
「你是在拖著一條腿走,」比巴爾笑著說,「你是不是受傷了?」
「不是受傷。我命該如此。」我簡單地回答。
「那你就是一出生跛腿。這說明安拉對你好,因為他愛誰,就給誰痛苦。你願意對
我們這些不值得尊重的罪人說出你的聖名嗎?」
「你們如果翻翻監督先知後代行為的內廷大臣名單,就可以找到我的名字。這種名
單每個城市都有。」
「我們相信你。可是,我們在這兒看不到那個名單,你還是恩典恩典,講給我們聽
聽吧。」
「那好吧,我叫謝裡夫﹒哈勒夫﹒謝哈布﹒愛丁﹒阿布德﹒埃爾卡德爾﹒本﹒哈奇
﹒加沙裡﹒阿爾法拉比﹒伊布﹒塔比特﹒梅爾萬﹒阿布爾﹒阿赫穆德﹒阿布﹒巴沙爾﹒
卡蒂德﹒埃施﹒索那哈爾。」
兩個強盜把手蒙住耳朵,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看起來,他們對我暴露謝裡夫身份
的做法毫無興趣。不論他們是希族阿爾巴尼亞人還是信奉天主教,他們的這種態度,都
不會使我覺得奇怪。不過,我從他們的衣著看出他們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所以猜測他們
對他們的學說和教義知之甚少。
「請問你這位名字長得叫任何人都無法記住的人來自何方?」
我透過眼鏡看到一張長長的、嚴肅的、充滿責備的目光,我回答說:
「怎麼能說沒有人記得住這個名字!我剛才是怎麼說出我的名字的?」
倆人又一次哈哈大笑。
「是有人,是你!」比巴爾說。「假如你事先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一樣很難記住。
你是惟一記得住這個名字的人。」
「我的名字不可能被忘記,因為它載入了生命的史冊。」
「原來如此!你就是謝裡夫,你們中間任何人都不會進入地獄。但是你想把我們解
救出來,於是給我們解釋,拉基酒是被禁止的。」
「是這樣,而且是嚴厲的。」
「古蘭經裡面寫明了?」
「確定無疑。」
「當先知開天闢地的時候,就有拉基酒?」
「那時還沒有,沒有這個字眼。」
「那麼說來,拉基酒是不能禁止的。」
「是要禁止的!有一句話:『所有使人喝醉的,都是不允許的,都是禁止的,都是
有害的。』這就是說,拉基酒是有害的。」
「可是,這種酒是不會醉倒我們的!」
「那好,那對你們來說就不是被禁止的。」
「葡萄酒對我們也不是危險的。」
「那你們就虔誠地、有節制地享用。」
「這話好聽!看來,你不是一個一般的解釋者。你會讓拉基酒醉倒嗎?」
「如果只喝一點點,不會。」
「你說的一點點是多少?」
「滿滿一小杯,用這樣的一瓶水稀釋。」我一邊用手指著面前這張桌子上的那個又
大又厚的燒酒瓶。
「那你肯定不會醉。我去給你拿水,然後你與我們共飲。」
比巴爾站起來,很快帶來一個裝了水的罐子和一個玻璃杯,用拉基酒兌得滿滿的。
「好了,」他微笑了一下,把杯子放到我面前。「現在水有了,你可以與我們共飲
了。請不要到古蘭經裡去找判罪的法律條款。安拉保佑!」
他把瓶子對著嘴,一口氣喝下去,然後給他哥哥,他哥哥也喝得很猛。我端起杯子
抿了抿。
當山多爾默默地察言觀色的時候,比巴爾看來一句話也不想說。然後他問:
「想請問一下你往哪兒去?」
「去於斯屈布,保加利亞人叫斯科普裡。到那兒去傳授古蘭經法規。」
「在於斯屈布?在那兒你不會過得很快活的。」
「為什麼?」我不好意思地問。
「你有所不知,那兒的人對於虔城嗤之以鼻。」
「我對此已有所聞,所以想去看看。」
「你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沒有人會接受教育。」
「該怎麼做就應該怎麼做,這是經書上寫明了的。」我答道。
「看來,你對這本書已經滾瓜爛熟!」
「安拉了解這本書,只有他讀這本書。我希望,於斯屈布的一些老百姓是會從中有
所收益的。」
「我對此深表懷疑。據說,那裡住的是一些野蠻的山民,他們是難教化的。」
「可惜我也聽說過有這麼回事,」我承認,「我不了解他們,但是聽說他們都是些
賊、強盜、劊子手。」
「你難道沒有見過強盜?」
「我還沒有過這樣的榮幸,遇見這樣的罪人。」我衷聲歎氣地說,極力做出幼稚的
樣子。兩兄弟在桌子底下互相踢了踢腳,對我的無知表現出很開心。
「你難道不怕他們?」比巴爾仔細打聽。
「我為什麼要害怕?難道強盜們會采取一些我事先想不到的行動?」
「哼!如果有一個強盜現在襲擊你,你不害怕?」
「可惜他是白費力氣。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
我把六皮阿斯特放到桌子上,而且說的是真話,因為我身上再沒有錢了,我把錢都
給了哈勒夫。
「那他們確實不能在你身上拿到很多東西。但你在旅途上是要用錢的!」
「錢,做什麼用?」
「為了活下去。」
「我不需要。先知不是說過,要好客嗎?」
「難道你化緣?」比巴爾笑道。
「化緣!你是不是想褻瀆一個謝裡夫?食物、飲料、住宿,我到處都找得到。」
「在這附近,你昨夜住在哪兒?」
「在奧斯特羅姆察。」
「啊,在那兒!太巧了!」
「為什麼?難道你們是那兒的人?」
「那倒不是。但是我們聽說,昨天夜裡,那兒起大火了。」
「大火?沒有!」
「說是半個城市化為了灰燼。」
「這是騙子對你們說的。確實起了火,但是無關大局,也不是在城裡,而是在山
上。」
「山上沒有房子?」
「有一個茅棚。」
「好像是那個老穆巴拉克的。」
「是的。」
「知道誰是縱火犯了?」
「就是穆巴拉克本人。」
「我不信。一個虔誠的人會是縱火犯?」
「他可不是像人們所想像的那麼虔誠。」
「那麼,我們聽到的確有其事?」
「你們到底聽到了什麼?」
「他原來是一個大流氓、一個罪犯。」
「這次你們報道正確。」
「你知道詳情?」
「知道。因為抓那個老傢伙時我在場。我也到了火場,到處都跑了一下。」
「你是不是也看見了操辦一切的那四個外國人?」
「我甚至與他們同住一室。」
「真的?那你大概還和他們談了話?」
「與所有四個人都談過。」
「你現在見到他們,能不能把他們認出來?」
「即刻認出!」
「很好。我們就是在等他們,因為我們必須和他們談話。我們沒有見過他們,怕弄
錯。他們來的時候,你能不能給我們指一指?」
「很樂意,如果不要等很長時間的話。」
「你還有時間!」
「沒有時間了。我明天要趕到於斯屈布。」
「你只要再等三個鐘頭。」
「這太長了。」我嘀咕著。
「我們付給你錢。」
「付錢?那就是另一碼事了。你們打算付多少?」
「在他們到達之前,付五皮阿斯特。」
「要是他們不來,或者來得太晚,我是不是可以不再等,因為那時天黑了。」
「如果是那樣,我們付你在這兒的住宿費和飯費。」
「那我就留下來。你們要馬上給我五個皮阿斯特。」
「謝裡夫!你是不是認為我們沒有錢?」
「不是,我是想,我沒有錢才想錢。」
「好吧,這點小錢我們容易預付。給你!」
比巴爾把十個皮阿斯特扔到我跟前。我驚奇地看了看他,他輕蔑地笑了笑:
「拿去吧,我們富得很。」
他們這話確實不假,這個人的錢包鼓鼓的,裡面有金子的叮噹響聲。
現在他們問我的個人情況。我只好把我和我的同伴做詳細介紹,告訴他們,我是否
看見過我們被槍彈打中。
我把我所看到的一一作了介紹,然後比巴爾問:
「你聽說過那四個人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嗎?」
「他們中間一個人講,他們中午繼續前進。這個人說話時,我在場。」
「我們聽說的也是這樣,但我們想,他們不會來。」
「為什麼不來?」
「因為他們害怕。」
「啊,這些外國人看起來沒有害怕的樣子。他們怕誰?」
「怕強盜。」
「我看不會。連我都不怕強盜,這四個人就更不用說了!你們只要看看其中一個人
的武器就夠了。」
「我聽說,別人也說過,有人在偷看他們。」
「這事我不知道。不過,我聽說有兩個強盜。」
「原來如此!他們是怎麼回事?」
「那個穆巴拉克僱用了兩個人在半路上殺那四個外國人。」
「人們怎麼會知道此事?」
「從一次談話中知道的,這次談話被竊聽了。」
「見鬼!多麼粗心!有人知道那兩個強盜的名字嗎?」
「不知道,我認為,大家都不認識這兩個人。」
「那四個外國人對此有什麼說法?」
「他們哈哈大笑。」
「安拉!他們笑?」比巴爾咆哮起來。「他們是在嘲笑要進攻他們的人嗎?難道他
們以為,強盜們是弱不禁風的小孩?」
「不管強盜們多麼強大,都不能傷害那四個人,因為那四個人槍彈不入。」
「槍彈不入?該死的傢伙!我絕對不相信。人槍彈不入,這純屬無稽之談。你仔細
看過?」
「非常仔細。我當時就站在他們旁邊。」
「那些子彈打中了沒有?那長官甚至接住了?」
「用手接的。然後,再用這顆子彈射擊,把木板擊穿了。」
「這簡直是不可信的!」比巴爾驚呆了。
「五百多人在場觀看,子彈輪流傳看。」
「這樣看來,當然是應該信的。如果我可以用魔術做到這點的話,那我每天可以毀
掉一部古蘭經。」
「看來問題不在其本身,我猜想,其中必有奧秘。」
「毫無疑問。如果能得到其中的奧秘,我給很多錢。」
「這種奧秘是不會洩露的。」我說。
「我知道有兩個人,他們可能知道這個奧秘。」
「誰?」
「偷看他們的那兩個強盜。」
「這種可能性極小!」
「你是謝裡夫,難道也不懂為什麼那些外國人槍彈不入?」
「哎!這個我是不懂。」
「所以,他們並不是那樣的人。否則,他們應該早就名聲赫赫了。你是不是認為,
假如我們是強盜的話,我們肯定會怕那個能控制阿拉伯人的外國人?」
「徒手打肯定是不怕的。」我斷定。
「這就是說,他們並不是特別有把握。但是我也相信,他們不會有事,尤其是我們
會支持他們的。」
「你們真的會支持他們?」我從容地打聽。
「你為什麼懷疑?我們從拉多維什出發去迎接那四個人,我們接待他們,使他們大
吃一驚。就是說,我們要他們和我們住在一起,因為我們是他們的東道主。想讓他們受
苦的人是會不幸的!」
「是啊!這個我相信。但是在他們到達之前,你們的族人們有可能會去襲擊他們。」
「不會的。沒有適當的地方。」
「你了解得這麼精確?」我問,極力作出一種無所謂的樣子。
「是的,因為我當過兵。再往上走,朝拉多維什方向,要穿過一片林地,那倒是一
個合適的地方,路兩邊有懸崖峭壁,林木茂密,左右都有藏身之所。我們的朋友如果在
那個地方受到襲擊,就會失敗,並且得不到救助。」
現在休息一下,因為比巴爾往下看了看,清楚地聽見房子裡面傳來呻吟聲。我在此
之前已經聽到了,但沒有現在這麼清楚。聽起來好像是小孩的聲音。這件事差點使我起
了疑心。但我想,這兩個阿拉扎是不敢在胡作非為的同時,這麼安安靜靜坐在這兒的。
「誰在那兒呻吟?」我問。
「我們不知道。」
「這所房子是客棧嗎?店主是誰?」
「在裡屋。」
「我想看看。」我說著便站起來,朝房門走去。
「站住!往哪兒去?」比巴爾問。
「進去找店主。」
「從這兒朝百葉窗走!」
我立刻猜到,這倆兄弟不想讓我單獨一人與店主談話。不管怎麼說,店主是認識這
倆兄弟的。他們擔心會被店主告密。於是,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敞開的百葉窗前,把頭伸
進去看。呻吟還沒有停止下來。
「老闆!」我向裡面喊話。
「在。」一個男人的聲音回答。
「誰在裡面哭?」
「我的女兒,牙痛。」
「多大?」
「十二歲。」
「看過醫生沒有?」
「沒有,我太窮了。」
「那我來幫助你,我進來了。」
兩個阿拉扎聽見了每一句話。當我回到門口時,他們都站起來,跟著我走。即使用
當地人的眼光看,這個房間也顯得極其寒酸。除了店主和病人外,裡面沒有人。病人蹲
在角落裡哭。
這個人坐在一條小板凳上,胳膊枕在膝蓋上,兩隻手撐著下巴,什麼也不看。
「你就是老闆?」我問他。「老闆娘在哪兒?」
「死了。」此人毫無表情地回答,沒有看我一眼。
「你很可憐。你還有小孩嗎?」
「還有三個更小的。」
「他們在哪兒?」
「在外面,斯特魯馬河。」
「多粗心!小孩沒有人帶是不能下水的。」
店主這時才抬起頭,驚奇地看了我一眼。
「你為什麼不去把他們接回來?」我接著問。
「我不能!」
「為什麼?」
「不允許我出門。」
「呃,誰禁止你出門?」
他憂鬱地朝那倆兄弟瞧了一眼。這時我注意到,山多爾在用手指威脅他。我裝作什
麼也沒有看見,往角落裡走,對小孩說了幾句友好的話,便領她到敞開的商店裡來。
「過來!」我用溫和的聲音請她,以喚起她的信任。「我馬上給你消除痛苦。張開
嘴給我看看牙。」
她毫不猶豫地張開嘴,牙齒沒有受到損傷。也許是風濕痛,這是沒有藥治的。但是
我從經驗中知道,訓練想像力有多大作用,尤其是對小孩。先必須止住哭。
「張開嘴,用點頭或搖頭回答我的問題,」我說,「還痛嗎?」
她點了點頭。
「注意。我把手在你面頰上放一會兒,痛就去掉了。」
我把小孩的頭拉到自己身邊,空手放到疼痛的面頰上,輕輕地揉了揉。我不懂生物
磁場,但我相信小孩的想像力,相信一只友好而溫暖的手在輕輕按摩疼痛面頰時所起的
舒服作用。
「現在是不是不痛了?」過了一會兒,我問。
小女孩又點頭。
「一點兒也不痛了?」
「是的,一點兒也不痛了!」小孩回答。她臉上露出神采,眼睛朝我感激地微笑。
「不要出聲,用鼻子呼吸一下,疼痛就去掉了。」
一切都這麼簡單,這麼順理成章。可是當我想再出去的時候,店主卻衝著我過來,
說:
「她從昨天起就哭,到現在還止不住。其他的孩子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走開的。你
可以創造奇跡,啊,謝裡夫!」
「不,這不是奇跡。我只是用了一種簡單的方法。如果你讓你的小女兒今天還在房
間裡呆一天,這方法就會有效。我去接你那三個孩子。」
「你,謝裡夫?」他問。
「當然是我,因為你不能去。」
兩個阿拉扎向他投過去憤怒的目光。他卻彎著腰,好像要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他
用這種方式接近我,低聲對我說:
「注意!他們是強盜。」
「那是什麼?」山多爾大聲問,他可能聽出了一點點意思,「你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說!」店主盡量大大方方地回答。
「狗崽子,你不要騙人,否則我一拳把你打倒在地上!」
山多爾舉起拳頭,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警告他:
「朋友,你這是何苦來呢?你難道不知道,先知是禁止別人由於憤怒而損傷他的信
徒的容貌的?」
「你的先知跟我有什麼干系!」
「我不理解你。從你行為看,你像個壞人,卻想成為那四個外國人的朋友。你知道
嗎,那四個外國人是連一個小蟲子都不想傷害的?」
山多爾把手放下,又向店主投過來一個更加嚴厲的目光,一面回答我的問題:
「你說得對,謝裡夫。但是我愛聽真話,厭惡謊言,所以發這麼大的脾氣。出來
吧!」
我跟著他到了外面,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自由自在地活動,一瘸一拐地往河邊
走去。這兩個強盜無疑是把我當作他們的半個俘虜,既不讓我退回來,也不讓我往前走,
否則,我就有可能把他們的身份洩露出去。即使我不認識他們,也不打算告密,他們也
會這樣對待我的。因此,他們一定要把我的活動範圍限制在他們的視線之內。
在下面的水邊,坐著三個孩子,我想,這就是店主的那三個孩子。我把我從比巴爾
手裡得到的那十枚皮阿斯特給了他們,要他們回到父親身邊去,因為他們的小姐姐病好
了。他們興高采烈,連蹦帶爬地上了河岸,跑回家去了。我重新回到桌子旁邊的時候,
發現他們作出了一項決定。
這個地方對於他們那充滿危險的「會見」是不太安全的。雖然時間快到了,我們本
可以在這兒等一會兒,但我猜測他們已經決定馬上動身。確實!比巴爾說:
「我已經告訴過你,那幾個外國人可能遭到襲擊的地方只有一處。我的哥哥和我認
為,我們最好是到那個地方隱藏起來。那樣,我們可以給受到襲擊的人以幫助。你願意
同行嗎?」
「哎!這事本來與我是毫不相干的。」
「是相干的!假如強盜們埋伏在那兒,只要你一上路,他們也會襲擊你。此外,我
們還想給你看一看地地道道的阿爾巴尼亞小玩意兒,以便你今後講給於斯屈布的人聽。」
「你這樣一說,我倒是產生好奇心,我跟你們去。」
「上馬!」
「你們付了酒錢嗎?」
「沒有,這個店主白給我們喝了。」
白給!確實是如此。於是,我走到窗子前面,把我那為數很少的皮阿斯特扔進去。
我因此受到這兩個人的嘲笑。比巴爾到屋後去取馬,山多爾留在我身邊,以保證我不給
他們惹事。
我們過橋的時候;我坐在馬鞍上回頭看,見店主站在門前,招手提醒我注意。我沒
有料到後來還會見到他。過了橋,首先穿越田野,然後經過荒地,向上進入一片灌木林,
最後來到茂密的大森林裡。
一路上沒有說話。這兩個強盜把我當成判斷能力不強的人,因為在他們的言行中,
存在著即使是有偏見的人也會看出的明顯的矛盾。如果在這個森林裡面真的藏著敵人,
那麼,想通過同樣藏在森林裡,等到戰鬥一打響就去援救受襲擊者,是非常愚蠢的。我
們倒是可以偷偷地接近強盜的據點,然後及時提醒受襲擊者。他們或許可以繞過這個危
險地段。萬一由於樹木大密起不到警告作用,我們還可以和這些無賴一起,秘密地步行
到敵人背後,給受襲擊者有力的支持。
到了森林中央,路急轉直下。左右兩邊都是懸崖,巖石後面可以藏身,並且可以居
高臨下進行伏擊。這個地方好像是專為伏擊者設置的。這兩個人真的在這兒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個地方,」比巴爾作出決定,「我們必須在這兒隱藏起來。到左邊的斜坡
上去!」
他聲音很小,目的是使我相信,他真的認為,強盜可能就藏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
這樣一來,他們倒是應該聽見我們的聲音或看見我們,而不是相反!我確信,從我的臉
看來,我肯定不像是個有頭腦的人,因為給他的是一個很笨的形像。完全靠偽裝成未受
過教育的人,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做出很幼稚的樣子,才能不會馬上被這些無賴看透。
在這個地勢較高的路邊,樹木沒有底下的那麼密,所以我們還得騎馬走一段路。然
後,就牽著馬走了。
現在停下腳步,幾匹馬要捆綁在一起。我不喜歡這種做法,因為我打算過一會兒就
溜之大吉。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的馬必須遠離他們的馬,使這倆兄弟看不見。
我趁他們不注意,從地上撿起有鋒利邊角的小石塊。我的馬與他們有花斑的馬綁在
一起了。我裝作松動我的馬鞍,以便騎得舒服一點,實際上是把帶子系得不過分緊,我
把小石塊藏在馬鞍底下,其尖頭對著馬的肉體。這個石塊肯定刺痛牲口。下一步就只要
等待了。
這時,兩個強盜物色到了一個適當的位置,從這個位置上,可以鳥瞰剛才經過的那
段公路,而不會被人看見。他們的武器放在他們身邊,把系在身上的飛斧也解下來了。
我猜出了他們的計劃:他們認為,他們的子彈是不能傷害我們的,想用飛斧殺死我們。
這些人在投擲這類武器方面很有兩下子。不過我想,儘管我手裡沒有這種東西,不可能
用得像他們那樣好,但我在投擲戰斧方面還是有相當高的本領。
我坐到這兩兄弟旁邊,談話聲音就輕些了。他們好像已經做好戰鬥準備,準備保衛
外國人,即我們,使之免受強盜攻擊。這倆兄弟說是要保證安全,其實他們自己就是殺
人兇手。他們斷定,我在遭到襲擊時會驚慌失措,然後就可以講述這樣的事情,並且會
嘲笑我的愚蠢。
我的小石塊早就起作用了:哈勒夫的馬變得不安分起來,打響鼻,踢打自己。
「你的馬怎麼啦?」比巴爾問。
「啊,沒有什麼!」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沒事?他可是會暴露我們的!」
「為什麼?」
「如果這樣下去,隱藏在這兒的強盜很快就會聽到這種吵鬧聲,那我們就得失敗。」
他其實是說,他們所等待的四個外國人可能聽到吵鬧聲,因而警覺起來。
「問題將變得比這還要嚴重。」我心平氣和地說。
「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的牲口如果與別的馬捆綁在一起,就受不了。這是它的怪脾氣,連我都不能習
慣它的這個脾氣。沒有辦法,我總是把它與其他馬分隔得遠遠的。」
「那就趕快把它弄開!」
我站起來。
「站住!把你的被子和刀子留下。還有你的頭巾。」
「這又何苦呢?」
「便於我們掌握,你會回來。把頭巾摘下!」
要是真摘下來,那就有戲唱了!那樣,這兩個強盜就會看到,我的頭是沒有剃過的,
就是說不是個好穆斯林,更不可能是謝裡夫了。因此我鎮靜地回答:
「你們怎麼會想出這種餿主意來了?難道一個謝裡夫可以暴露自己的頭嗎?我曾熟
讀《滄海橫流》、《宗教評論集》和著名的《費特瓦》等書,現在難道要我做違背良知
的事嗎?」
「那就把刀子和被子留下。走吧!」
我把馬的韁繩解開,把它牽出一段路程。在這段路上,我只是隨便拉拉韁繩,然後
就極其迅速地飛身上馬,穿過叢林,見溝就跳,見坡就爬,一口氣奔跑到路的那個拐彎
處,接著上了公路。這再也不會被這兩個強盜看見了。我在這兒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
寫上:
「一個一個地騎過去!奧斯克和奧馬爾慢,哈勒夫騎最好的馬,約兩千步以外。」
我用一個削尖的小木簽和一把折刀,把這張紙條固定在一棵明顯擋在路中間的樹幹
上面,使他們肯定能夠看得見。當然,在他們之前,也可能有別人路過,但情況不會發
生變化,或許他們會讓這張紙條掛在樹上。而且,哈勒夫可能馬上就到。
沒過兩分鐘,我就迅速回到馬的身邊,把它捆緊些,把小石塊拿走。我還沒有弄完,
就聽見後面傳來腳步聲,山多爾來找我了。
「你這麼長時間到哪兒去了?」他嚴厲地問。
「在這兒,在馬的旁邊。」我巧妙地回答,驚訝地看著他。
「這我看見了。但是怎麼要這麼長時間?」
「可是,難道我不是我自己的主人?」
「不是,現在不再是了。現在,你屬於我們,必須聽我們的!」
「你們能不能告訴我,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不要這麼傻問了!你這頭蠢驢!收拾一下,到我們那邊去坐!」
由於山多爾無視我作為謝裡夫的地位,我回答說:「如果我喜歡的話。」
「你根本不可能有喜歡的事做,懂嗎?如果你不馬上來,那我就會幫幫你!」
這時,我走到他們身邊,說:「聽著,不要這麼兇!你叫我蠢驢。要是你不知道謝
裡夫的出身的話,那麼,我要求你至少要尊重我的人格。而且,如果你拒絕我的要求的
話,我會知道怎樣對付你的。」
山多爾不相信我有這一招。
「恬不知恥!要我尊重你這種可笑的人格!我只要碰你一下,你就會嚇得癱倒在地
上。」
他抓住我的左胳膊,使勁按。如果是一個比我稍微弱一點的人,非叫喚不可。我卻
從從容容地看了看他的臉,微微一笑,並且回答說:
「你應該攻擊別的地方,朝這兒!」
我把手放到他的左肩上,用拇指頂住他的鎖骨,用另外四個指頭卡住他向上和向外
伸出的那一部分肩胛骨,這根骨頭與□骨組成肩關節。認識並且會使這一招數的人,可
以用一只手摔倒一個最強壯的人。我快速而有力地一壓,就把手收緊了。他哇的一聲大
叫起來,想擺脫出來,可是做不到,因為疼痛通過他的全身,他雙膝一折,跪到地上。
這叫喊聲把他的弟弟引來了。
「山多爾,怎麼回事?」他問。
「安拉!我不明白!」這個被問的人一邊回答,一邊從地上站起來。「這個人只用
一只手就把我弄倒了。我的肩膀可能斷了。」
「弄倒?為什麼?」
「因為我見他離開的時間長,和他吵起來了。」
「魔鬼!謝裡夫,你想幹什麼?你是要我把你敲碎不成?」
比巴爾一把抓住我的胸膛搖晃。我扮演的謝裡夫角色是不能反抗的。但是,讓別人
把我當做小孩抓住並搖晃,這可不合我口味。我也抓住比巴爾的胸膛,先把他往我身上
拉,然後迅速伸直手臂,把他推開,他不得不脫離我。這時我稍微彎了彎腰,手還是緊
緊扣住他,把他的前臂向下往他身上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個大個子提起,摔倒
在地上。
他在地上躺了一秒鐘,目瞪口呆,然後才一躍而起,把兩隻手向我伸過來。
「再來一次?」我問,一面退了一步。
我現在憤怒起來了。我把眼鏡向鼻樑前部推了一下,這樣看上去也許是另外的樣子,
與塗滿油膏的謝裡夫的視覺工具不大相稱,因為這個強盜猛然向後一退,凝視著我,然
後大聲叫喊:
「謝裡夫,你原來是個巨人!」
我低下頭,用恭維的口氣回答:
「這一招法已經寫在經書上了。我其實沒有什麼。」
那兩個人放聲大笑。
「你是知道的,比巴爾,人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力量。」山多爾說。
比巴爾還是不信任地看著我,從頭巾到拖鞋,然後答道:
「他不僅有神力,而且經過訓練。這些招法只有經過長期訓練才一下子拿得出來。
謝裡夫,你這是在哪兒學的?」
「在伊斯坦布爾托缽僧那兒學的。我們在課餘時間經常打打好玩。」
「原來如此!我信了,你是一個與你的外表完全不同的人。這是一種幸運。因為,
假如你真的想欺騙我們,那你的生命的價值只相當於鳥嘴裡的一個蒼蠅。你現在不是坐
在旁邊,而是坐在我們中間了。我們一定要小心翼翼地招待你。」
我們回到原先的地方。這兩人把我拉到他們中間。他們產生了不信任。我的處境變
糟了。儘管如此,我並不害怕,因為我使用手槍的能力怎麼說也比他們強點。
大家都不說話。這兩條「綠林好漢」可能是在想,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
沉默。如果說我有憂慮,那並不是為我自己,而是擔心我的同伴們。我的紙條也許沒有
被他們,而是被先過來的人看見,或者發生了別的什麼情況。
坐在兩個強壯得像狗熊一樣、並且武裝到牙齒的強盜中間,並不是一種舒服的感覺。
在土耳其,這樣的人可能是很多的。讀一讀那裡的任何一張報紙,都可以看到暴力越境、
搶劫和掠奪的消息。政府頒布了一項公告,命令每個法官都必須按法律進行判決。一個
名為「強有力的」帕夏的旅行者給當局發出了警告函,函中說,如果不允許他對其所在
的地區內日益嚴重的搶劫行為進行懲罰,他將辭職。一個在這樣的地區旅行的人由於找
不到司法幫助而自行司法,這難道不是奇跡嗎?老的團伙沒有被剷除,新的團伙不斷出
現,這難道是沒有原因的嗎?和平的居民幾乎都被迫屈服於這些人。這些人是真正的主
宰,控制著殘暴的政體。
現在,我們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有點等得不耐煩了。好不容易聽到從右邊傳來了一
種聲音。
「聽著!有人來了。」山多爾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抓斧頭,「也許,就是他們!」
「不是,」他的弟弟說,「這是單騎,在那兒拐彎了。」
我往回看,看見是我的朋友奧馬爾來了,而且是單人。這就是說,他們看見了我的
紙條。奧馬爾慢慢過來,深深地低著頭,好像陷入了沉思。他既不看右邊也不看左邊。
「我們要動手嗎?」比巴爾問,用手指著獵鎗。
「不,」山多爾答道,「這個人沒帶傢伙,看著他。」
這兩個無賴根本不忌諱當著我的面談論他們的計謀。
奧馬爾走了過去,沒有抬頭看一眼。
過了一段時間,山多爾說:
「又來了一個人!」
「又是一個窮光旦!」
「慢。我們是不是要放所有的人過去?」
「現在放。想想看吧,我們一開槍,別人一定會聽見的。」
「當然。那些隱藏在這兒的強盜會聽見,」我幼稚地附和,「他們會發覺我們在這
兒對他們用計。」
「笨蛋!」山多爾嘲笑我。
現在,奧斯克來了。他也裝成一個無憂無慮、滿不在乎的人。從他的外表看起來不
是富人。他也幸運地通過了。
現在是哈勒夫來了。我有理由為他擔心。強盜們可能是想從馬鞍上對他射擊,以便
奪取那匹寶馬。我雖然不會讓他們得手,會給他們每人一槍,但是最好還是避免這樣做。
因此,我只好試著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我睜大眼睛窺視,盯著哈勒夫一定會繞過的那個
拐角。我看見他跳了出來,那兩個人還沒有注意到他。我站起身來。
「往哪兒去?」山多爾粗暴地問我。
「去看我的馬。你沒有聽見它又不安分了嗎?」
「魔鬼去牽馬,你留下!」
「你不能命令我,」我不客氣地回答,並且裝作要繼續向前走的樣子。他跳起來,
抓我的胳膊。
「別動,否則我給你——」
他被比巴爾的喊聲叫住了。比巴爾先看了看我們,然後還是看見了哈勒夫。
「第三個騎手!安靜!」比巴爾命令。
山多爾朝街上看。
「天啦!」他驚叫起來。「多好的馬!這是外國人,肯定是他!」
「不是,這個騎馬人太矮小。」
「但是那匹馬是一匹純種阿拉伯馬,真正的純種!啊,安拉!它像風一樣飛!」
山多爾的話從字面上看也是對的。我的牡馬的名字叫烈,意思是「風」。我騎在它
背上數百次與風比賽過,但我還沒有見過這匹寶馬全速奔馳時的雄姿。其身體幾乎貼著
地面,四條腿簡直分不出來。它的鬣吹打著騎手的臉,馬尾像一條船的舵筆直地、長長
地拖在後面。不過我知道,烈還只不過是玩玩而已。如果是我騎在這匹馬的鞍上的話,
它會完全變成另一種樣子——飛。如果我拿出使用它的「秘訣」,它會飛一樣地拚命奔
馳!
我的矮小而又靈活的哈勒夫躬身在馬鐙裡。他的槍和我的兩件武器掛在他的肩膀上。
馬鞍後面,掛著我的長袍和長馬靴。他自己的長袍在風中飄蕩,風大是因為馬的速度無
可比擬地快。這個哈勒夫騎馬騎得真帥。路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是很難騎得這麼
快的。只要一失足,就會連人帶馬摔下來,粉身碎骨。但我的烈從未失過足。它眼光敏
銳,四肢有彈力,動作輕巧,這些使它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現在,如果養馬場的老闆
在這兒的話,誰知道他會出多高的價來買這匹高貴的、幾乎完美無缺的寶馬良駒!
那匹馬和騎馬人花了多少時間從拐角到達我們跟前?快到我們連幾秒鐘甚至一眨眼
的思考時間都沒有。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哈勒夫是怎麼過來的,僅僅與山多爾談了幾句
話,哈勒夫就到達跟前,像騎在一支箭上面一樣,通過了隘口。
「擋住他!把他射下來!快,快!」山多爾叫喊著,舉起了他的獵鎗。
比巴爾也端起槍瞄準。可是那匹馬沖過來的速度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瞄準。我也
沒有時間制止他們開槍。槍響了,但是子彈遠遠落在哈勒夫飛奔過去的路上!
「跟上他!」山多爾叫喊著,他意識到貴重的獵物會從他眼底溜走。「前面是樹林
的盡頭,我們可以瞄準那兒!」
他沖出了陣地,越過一個一個的巖石,比巴爾緊緊跟隨於後,他也和他的哥哥一樣
激動。現在,我有時間和機會逃跑,但不能這樣做。我本來是不為哈勒夫擔心的,可是
現在為他擔心了。我琢磨著,這三個人再騎兩千步是不會停止下來的,但必須步行。那
樣,他們就可能被這兩個強盜追上,被從馬上射下來。雖然這兩個強盜的獵鎗是點一次
火打一槍的,現在槍膛裡沒有子彈了,但是他們可以很快裝上子彈。看來,我不能讓他
們快速前進。
我一個箭步到了馬的跟前,一下就解開了韁繩。我從腰帶上抽出馬鞭,朝他們的牲
口抽打。這些馬由於受驚而躍起來,向外面奔跑,跑到樹林裡去了。它們當然不會跑得
很遠,因為身上帶著韁繩。
現在,我又一個箭步躥到前面,對著兩個強盜叫喊:
「山多爾,比巴爾,站住,站住,馬掙脫韁繩了!」
這句話起了作用,這兩兄弟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不願意丟掉他們的斑馬。
「把它們綁起來!」山多爾往回喊話。
「它們走了!」
「活見鬼!跑到哪兒去了?」
「我怎麼知道?你親自問它們吧!」
「哎,你這個笨蛋!」
這兩個阿拉扎飛奔回來。要是我,就不會趕回來,而會去抓那匹寶馬。他們自己的
馬其實是沒事的!他們爬上山坡,扯開嗓子罵我。山多爾首先上來,一眼就看出,他們
的馬真的跑了。他朝我走過來,叫嚷:
「狗娘養的!你為什麼不擋住?」
「我,和你們一樣,沒有注意馬,而是看騎馬人去了。」
「可你應該是可以注意得到的。」
「你們的馬被你們的槍聲嚇壞了。你們為什麼要對那幾個無辜的人開槍!況且這些
馬並不是我的,而是你們的。我又不是你們的奴隸,本來就沒有必要看你們的馬!」
「你敢和我們頂嘴?你不要命了!」
山多爾右手拿著獵鎗,左手握拳準備打我。我用胳膊擋他,可是沒有注意身後的一
塊石頭,摔到了地上。
這時山多爾端起槍托朝我的胸口捅,我只能護住一部分。我呼吸困難,但在隨後的
一瞬間,我一躍而起,用兩隻手抓住這個大個子的腰帶,把他舉到空中,把他扔到好幾
米外的一棵樹幹上。他跌倒在地上,腳動彈不得。這時,我的背被抓住了。
「你這流氓,你要為此受到懲罰!」比巴爾這時趕了過來,叫嚷著。他抓住了我的
身體,想把我舉起來。他兩腿叉開,雙肩繃緊,深深吸了口氣,準備給我一個沉重的打
擊。我感到左腳關節像被刺一樣痛,腳不靈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與他搏鬥了。
我身後的這個阿拉扎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想把我舉起來。他由於憤怒和使勁,直喘
粗氣。他的哥哥躺在樹旁邊,沒有知覺。也許他認為他死了,要為他報仇。我覺得他不
久就會靠他的頑強挺過來。我必須擺脫這種被抱住的狀態。因此,我抽出小刀,刺了比
巴爾一下,他放開了我,又氣又痛,於是大發雷霆,牙關咬得咯咯直響:「你刺我?我
斃了你!」
我一個鷂子翻身,見他從腰帶裡掏手槍。擊錘卡嚓一響。我要是用左輪手槍,或許
還能先發制人。但是,我不想殺死他。他端起武器,就在他要開槍的那一瞬間,我給了
他一擊,槍走火了。比巴爾閃電般地又挨了第二拳,這一拳是從下向上的,打在他臉上、
鼻子上。他的頭飛快地縮進脖子裡。這一擊,我把這個強盜的手槍打落了,我把它拋出
老遠。我把他的手扣在他的嘴和鼻子上,嘴和鼻子都受傷了。他發出一聲尖叫,朝我撲
來。可是我彎了彎腰,從底下進攻他,抓住了他的大腿。我感覺到我的手指插進了他的
肉中,把這個大個子從我的背上甩開。我自己很快轉過身,沖向這個倒下的人,使他沒
有一點點時間站立起來。我對準他的太陽穴就是一拳,他對我再也無能為力,很長一段
時間沒有喘過氣來。
我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我把這兩個強盜打翻在地,可是並不能認為我贏
了。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確實都比我強,但是我比他們快。我的這種招法並不是從托缽
僧那裡學來的。我仔細看了看這兩個人。他們沒有死,肯定很快就會甦醒過來。為了使
他們在一段時間裡不能為非作歹,我拿走了他們腰間掛著的火藥包,踩壞了他們的槍支。
在這次搏鬥中,我明顯感到左腳受傷了。過去,我是裝著一瘸一拐地走路,現在是
被迫一瘸一拐地上馬。我把在戰鬥中脫掉的哈勒夫給我的拖鞋重新撿起來穿上,給馬松
了綁,找了一個適當的地方把它牽到路上,然後上馬。由於走了一段路,腳越來越痛。
現在,我的馬馱著我前進,我輕松地呼吸著。我和我的夥伴脫離了一大危險,這要
感謝那位好心的內芭卡。要是有個信使到她那兒去一次就好了。真的,我是應該把這兩
個強盜搶劫的錢拿過來寄給她的。再沒有比她更適合的合法擁有者了。
我騎了一段時間,森林開闊了。這條路穿過山谷通往斯特魯姆尼察,左邊是一條河,
我看見哈勒夫、奧斯克和奧馬爾呆在不遠的地方。他們立刻認出我來了,大聲地、友好
地叫喊著我。我不是用馬刺,而是用拖鞋趕著馬走,朝他們奔去。
「啊,本尼西,我們多麼為你擔憂!」哈勒夫叫喊著,從老遠向我撲過來。「你究
竟藏在哪兒?」
「在那森林裡,像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我也是從那邊來的。」
「這點,我們一看見你的紙條,馬上就想到了。」
「你們把條子撕下來了?」
「撕了,不過又貼上了。」
「為什麼?」
「好玩。我們想,或者說是我想,這些歹徒以後知道我們當初愚弄他們的手法,」
氣他們一下。這種做法對嗎?」
「錯是算不上。這些強盜一定會找到這張紙條並非常生氣的。特別讓他們生氣的是,
他們會從紙條內容知道,我甚至在他們中間呆過好幾個小時。」
「怎麼?你到過他們中間?」
「我和這兩兄弟談過話,喝過酒,甚至打過仗。現在,他們失去知覺地躺在森林
裡。」
「本尼西,這麼說來,我們必須很快回到他們那兒去,我可以和他們談談。」
「這沒有必要。他們從我的嘴裡聽得夠多的了。我用拳頭和他們交談過。」
「快講講!」
「馬上談,不過我們可以繼續前進。」
「那你就過來騎烈馬。」
「不,我就呆在這個馬鞍上。你一直騎到拉多維什,這是獎賞你在此之前從我旁邊
經過時那漂亮的姿勢。」
「你看見我了?」
「你從我們旁邊經過。」
「我在馬鐙裡坐得好嗎?」
「漂亮。比我坐得漂亮。」
「本尼西,這是諷刺!你不應該這樣諷刺我!」
「我想坦率地告訴你,我為你高興。你聽到有人向你開槍嗎?」
「沒有,我一點也不知道。」
「完全是馬的高速度救了你。兩個強盜向你射擊,想把你從馬上射下來,奪而取
之。」
哈勒夫勒住馬,大聲說;
「我們一定要回到森林裡去,本尼西。我必須感謝這些混蛋的子彈。」
「呸!回來吧,小不點!和強盜們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們是真正的巨人,可以用指
甲把你擰死。」
於是,我就一邊騎馬一邊向同伴們講述我和那倆兄弟會見的經過。他們十分緊張地
聽著。結束時,哈勒夫說:
「你認為,本尼西,那個可愛的托馬還在拉多維什嗎?」
「肯定在。否則,我們會碰到他的。」
「我們要不要去尋找一下?我要感謝他的態度。難道我要讓別人背後議論,說我不
懂得禮節嗎?」
「這種指責不會針對你的。我可以為你作證,證明你在其他場合都非常禮貌,例如
在奧斯特羅姆察對薩普蒂耶﹒塞利姆和柯查巴西。他們飽嘗過你鞭子的甜蜜。」
「那就是說,我們用不著去找托馬了,本尼西?」
「要找。但是如果他遇到我們,我們要裝作互不認識。」
「本尼西,這與我的情感是不相容的。你至少得告訴我,我們將在拉多維什果多
久。」
「很抱歉,這個我可不清楚。最好是一點都不延誤地到達目的地。但是我先要看看
我的腿。說不定要動手術,那就只好留下來。我可能是在摔下的時候把腳扭傷了,要吊
繃帶。」
「這樣一來,這位信使就不會自己跑到我的手心來,而是我要在他的背上捆上一根
繃帶,看見這根繃帶,他就會想到活著的日子還有多長。其實,在奧斯特羅姆察也有一
些人,我喜歡給他們貼這種繃帶的。」
「誰是這樣的人?」
「那倆兄弟尾隨我們,把我們到達廢墟上面的消息洩露出去。」
「就是住在店主伊巴雷克家裡的那兩個?」
「是的。他們必須睡一覺,酒才能醒得比我們想像的快。你離開的時候,他們剛
到。」
「你在哪兒見到他們的?」
「在哪兒?就在我們住的那家客棧,並且是同時騎馬到廢墟上去的。他們在那兒只
找到起火的地方,就回到旅店去打聽情況。你可以回想一下,當他們聽說發生了什麼事
情的時候,臉色是什麼樣子。」
「你和他們談過話?」
「沒有。他們把馬拴在牲口棚裡,就銷聲匿跡了,沒有回來,而我們必須繼續前
進。」
「唉呀!他們一定會收集情報,也許我們還能看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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