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刑訊石」大夫
    醫生終於來了。但是在我看來,與其說他是歐洲的阿斯克勒庇俄斯,還不如說他是
中國的郵差。他身材矮小,而且很胖。他的面頰光彩照人,像兩個聖誕節的蘋果。他小
巧而又有點斜的眼睛透露出,他祖先的搖籃曾掛在蒙古包的撐桿上。在剪得光禿禿的頭
頂上,戴著一頂磨損了的老式非斯帽。他的額頭很高,露在外面。他的長袍只能遮到膝
蓋,像個獨一無二的、巨大的口袋,不論從哪面看,不論上、下、左、右、前、後看,
都是鼓鼓的,足以容納這位醫生的流動藥房。有一樣東西是多余的,那就是,在這位醫
療藝術家身上,還掛著一個相當大的方筐,用帶子吊在肩膀上。很可能這是裝著寶貴醫
療器械的容器。他穿著一雙兩層氈底的毛襪,腳和襪子一起套在拖鞋裡,其用途是很大
的。它看起來屬於用形象語言描述的那種「兩步跨過萊茵河」的襪子種類。
    醫生進門的時候,把這雙拖鞋從腳上脫下來,穿著襪子朝我走過來。這是當地的一
種禮節。我的腳正好在水裡洗,他一看就知道,我需要幫助。他向我鞠了個躬,筐子隨
之滑下來,落在他前面。我按照最高知識水準和能力回了禮。現在,他把筐於放到地上,
問:
    「你愛說話嗎?」
    「不。」我簡短地回答。
    「我也不愛說話。那就短問短答,早早完結!」
    我沒有想到,這個胖子會有這麼謙虛的態度。在拉多維什,他肯定可以用這種態度
給人以深刻印象,生意興隆。他叉開兩腿走到我面前,從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後
問:
    「你是有只腳的那位?」
    「不,是有兩隻腳的。」
    「什麼?所有兩隻腳都斷了?」
    他不懂我的笑話。
    「只有一只,左腳!」
    「雙骨折?」
    天啦!這位醫生談起雙骨折來了!為什麼不直說三骨折!不過這是他的事情。他並
沒有要求從我嘴裡知道傷勢。
    「只是脫日。」我答道。
    「把舌頭伸出來!」
    這更漂亮了!不過,我還是對這位醫生很禮貌,給他看了舌頭。他觀察了一番並摸
了摸,把舌尖推來推去,推上推下,然後說:
    「危險的骨折!」
    「不危險,僅僅是局部!」
    「住嘴!我看了舌頭!什麼時候發生的?」
    「三個鐘頭,最多四個鐘頭。」
    「太晚了!很容易出現敗血症!」
    我幾乎要對著他的臉嘲笑了,但是我克制自己,只有一點佩服,那就是「敗血症」
這個詞,已經移植到了土耳其語中來了。
    「痛嗎?」他進一步問。
    「還忍得住。」
    「食慾?」
    「旺盛而且廣泛。」
    「很好,非常好!痛可以頂住。看看腳!」
    醫生蹲下來。這對他來說不是很舒服的,所以他蹲在水桶旁邊。我信任地把濕淋淋
的腳放到他懷裡。這位醫療藝術家先是輕輕摸摸,然後越來越重,並用指甲尖卡,最後
搖了搖頭,問:
    「你容易叫喊嗎?」
    「不。」
    「很好!」
    他使用飛快的手法和有力的撞擊,我的關節輕微痛了一下。然後,他瞇著眼睛看著
我。
    「現在怎麼樣?」這個胖子友好地問。
    「可愛極了。」
    「現在接骨。」
    作為外科醫生,他是一個能幹的人。誰知道,如果換一個人,會使我承受多大痛苦,
結果只是讓傷勢更重,賬單卻開得更高。
    「用什麼接?」
    「用夾板。木頭在哪兒?」
    「我不喜歡。」
    「怎麼不喜歡?」醫生皺著眉頭問。
    「沒用。」
    「沒用?難道你想有用鑲寶石的銀條或金條?」
    「不是這個意思。我想用石膏繃帶。」
    「石膏?你瘋了?石膏是抹牆的,不能用在腿上!」
    這是他的弱點。我恰恰是在土耳其。
    「用石膏可以做漂亮的繃帶。」我申辯。
    「我倒要看看!」
    「你可以看到的,你會用石膏的。」
    「你怎麼做?」他嘟囔著。
    「等一等」
    「要是買不到石膏,你怎麼辦?」
    「用澱粉繃帶。」
    「澱粉!」胖子叫喊起來。「你把我當做最好的醫生?」
    「不。」
    「你沒有這個決心。」
    「啊,只要我想做,就會做到的!」我笑了。
    「什麼!我是學者!」
    「我也是!」
    「你學的是什麼?」
    「無所不學!」我簡單地說。
    「我比你多三倍!我甚至精通薩利藥典!」
    「我把邁謝德什德醫學詞典全部記在腦子裡!」
    「我不僅把它記在腦子裡,而且記在全身和所有肢體中。一根石膏繃帶或者一根澱
粉繃帶!石膏是粉狀的,澱粉是柔軟的和液態的,但繃帶必須是固態的。」
    「石膏和澱粉變成固態,你會感到驚奇的。現在,繃帶根本不能繫緊。我要一直敷
到腫塊消退、疼痛減輕為止。懂嗎?」
    「安拉,你講起來像個醫生!」
    「我也懂!」
    「那麼,你就自己把你的骨頭正過來,如果是你自己使自己脫臼的話。為什麼你要
別人來請我?」
    「為了把我的舌頭伸給你看。」
    「牛舌還要大些,給人的印像更深刻。這一點我從你身上看出來了。我的診斷值十
個皮阿斯特。你是外國人,加倍付。懂嗎?」
    「這裡是二十皮阿斯特,你拿去,不過,你別再到我這兒來了!」
    「我不會再想到你的!這一次就足夠了!」
    「刑訊石」大夫把錢扔進他的袍袖口,把懂重新掛肩膀上,便朝門口走去,在門口
穿上拖鞋,也沒有和我說句告別的話,就要出門。這時,奧馬爾手裡拿著桶走進來。
    醫生停下腳步,看了看桶裡的東西,便問:
    「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石膏。」
    「噢,這就是要製作夾板的石膏?這是荒唐,是胡鬧!這是極其可笑的。只有神志
不清的人才可能產生這樣的想法!」
    奧馬爾原本還讓門開著,站在門口。現在,他進了門並把門關緊,使醫生無法出去。
然後,他把桶放到地上,抓住這個胖醫生兩邊的胳膊,問他:
    「你這條狗,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醫生,你懂嗎?」
    「那好,你只怕也是個江湖騙子!你說瘋癲、胡鬧、可笑,是什麼意思?我們長官
要來了石膏!他需要石膏,而且他一直了解石膏的用法。一千個你這種大肚皮頭腦裡的
智慧也頂不上他一根頭髮尖裡的智慧。你用這種語言污辱他,你就很容易陷入難堪的境
地!別人一下子就看出你是什麼貨色,原來愚蠢是你的母親!」
    這種話從來沒有人對這個科學界的人說過。他掙脫奧馬爾,回退了幾步,深深吸了
口氣,突然哈哈大笑,就好像他的肺沾滿了灰塵一樣:
    「要不要我用非斯帽來堵住你這沒遮擋的嘴?帽子就在這兒,你這個猴崽子,狒狒
的孫子和曾孫!」
    他摘掉頭上的帽子,把帽子捏成一團,朝奧馬爾的臉扔去。奧馬爾一只手抓住帽子,
另一只手伸進桶,用帽子裝滿石膏粉,說:
    「你拿一個蓋子蓋住你那漏洞百出的理性吧!」
    他把裝滿石膏的帽子扔到他那因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上。石膏飛濺出來,醫生立即
變成了一個用白酵母揉成的聖誕老人。石膏粉滲進了他的眼睛。他擦了又擦,氣得直跺
腳,拖鞋丟了,像換了一箭的野獸般沒命地叫喊。當他重新看得見的時候,他終於把筐
子的皮帶繞過頭頂,從肩膀上卸下來,想把這個筐向奧馬爾頭上扔去。可是奧馬爾早有
準備,接住了筐。他揭開蓋子,把筐翻轉過來,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在了地上:鉗子、剪
刀、壓舌板、鑷子、盒子以及所有的器具,當然還有一個東方醫生的主要器具——灌腸
注射器。
    這個靈活的阿拉伯人很快彎下腰,開始用這些東西去打大夫。大夫在氣憤中別無辦
法,只有進行報復。他重新撿起一件件從他身上掉到地上的器具,用盡一切力量回擊奧
馬爾,一邊破口大罵。他罵人時像個大師,這些罵人的話是不能重複的。這種連珠炮火
給人一種滑稽的印像,使得我們旁觀者忍不住捧腹大笑。笑聲在外面院子裡都聽得見,
引得老闆及其手下的人都過來了。他們面對這場特殊的決鬥,都和我們的笑聲融合在一
起。
    這時哈勒夫想出了一個主意,給他的朋友和同伴幫忙。
    「本尼西,把腳從水裡拿出來!」他一面請求,一面抓住我的腿往上提。他端起桶,
急急忙忙趕到門口,與醫生並排。然後,他從地上撿起灌腸注射器,對著胖子猛烈而又
準確地噴射。僅一會兒,醫生就被澆得像落湯雞。
    「美,漂亮,精彩!」奧馬爾叫喊著。「現在,他也要嘗嘗石膏的滋味了。只管噴,
哈勒夫!」
    奧馬爾拿起桶子,把石膏粉往受害者身上撒,哈勒夫則供給他所需要的水。我想制
止,可是由於笑得太厲害而未能做成。因為「刑訊石」大夫的臉色完全可以稱為「可怕
的美」。即使是脾氣最暴躁的人在這兒也不得不開心起來。圍觀者們笑得搖頭擺尾。
    笑得最厲害的是我們的老闆。他個頭不高,肩膀窄,小肚皮明顯突出,兩條細腿吃
力地支撐著他的軀體。他的小鼻子扁平,嘴寬,牙齒潔白,與快活的表情非常匹配。他
十指交叉,放在抖動的肚子下面,起支撐作用,眼睛裡含著眼淚,高興得咯咯直叫,一
次又一次地喊:
    「哎喲,好痛,好痛,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我的肚子,我的胃,我的肝,我的脾
髒,我的腎臟!哎喲,好痛,我的消化器官,我的消化器官!我要裂開了,我要爆炸
了!」
    他的皮膚好像是與身體的抖動的這一部分再也融合不到一起。
    這位胖子醫生退到角落裡。他站在那兒,用袍袖遮住臉,卻從袖子底下叫喊、謾罵,
而且是毫無遮擋地、拚命地謾罵。後來,噴嘴再也噴不出石膏水來了,哈勒夫就拿著桶
子,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到醫生的頭上,一邊說:
    「每個把我們長官稱為神經失常者的人,結局都是這樣。奧斯克,把水端進來吧,
好讓本尼西涼涼腳。我們想把這個使用藥膏、膏藥和木腿夾板的聰明人放到這條椅子上,
給他洗洗臉。不要動,小朋友,否則我把你的小鼻子刮下來。」
    這個小個子哈勒夫把大夫拉到那張矮椅子上,從地上撿起木壓舌板,把他臉上的石
膏刮下來,把刮下來的東西塗到他的耳朵裡,一切都從從容容地進行。被梳妝者對此感
到滿意。但還是一個勁地罵。他的舌頭越是勞累,從兩片嘴唇之間吐出來的碎片就越粗,
把最最令人吃驚的辱罵都展示出來了,而且好像認為,這還是遠遠不夠的。
    大家知道,石膏凝固得很快,沒過幾分鐘,就結成了像石頭一樣硬的塊。衣服吸濕
能力越強,干涸過程越快。哈勒夫剛剛放下壓舌板,塗層就全部變成白色,並且非常堅
硬。
    「好了!」他說,「我把你洗乾淨了,因為對敵人只能給好的。不過,你不能再多
要。你的東西,勞你自己收撿一下,放到筐子裡。起立!治療結束。」
    胖子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發現,他的衣服已經堅硬,使他直不起腰。這也就是我
要把石膏作為繃帶使用的可能性,以這種方式在他自己身上得到驗證。
    「我站不起來,我站不起來!」醫生叫喊著,他的十個指頭全部是分開得遠遠的。
「我的長袍像玻璃一樣,我的長袍被撕開了!」
    哈勒夫抓住非斯帽的帶子,把事先給這位醫療藝術家戴上的帽子又從他頭上取下來,
拿到他眼前說:
    「看,這就是你博學的頭上尊貴的蓋子。你喜歡嗎?」
    這頂非斯帽現在變成了一件像鐘一樣的白色物體,其形狀取自頭蓋。這很有意思!
    「我的非斯帽,我的非斯帽!」大夫叫喊著。「它從我小時候起就在我頭上,現在,
它多年的榮譽和高貴的尊嚴卻被你們這些破產者褻瀆!給我拿來!」
    他想拿,可是胳膊剛剛伸出,石膏就撕裂袖子。
    「可怕,真可怕!」他叫喊著。「我胳膊的運氣和肢體的功能都要化為烏有!我怎
麼辦?我一定要走。我的病人在等著我。」
    「刑訊石」大夫想站起來。他的長袍又開始撕裂,只好重新坐下。
    「你們看見沒有?你們聽見沒有?」胖子哭喪著問道。「我的身材和體態都給毀了。
我感到,我的內心也在破碎。勻稱的線條已經消失,柔軟和豐滿陷入到丑陋的折痕中。
你們使我的形象失去威望,使我的人格失去魅力。對我的贊頌將變成嘲笑,贊頌者目光
中的愜意變成諷喻。在胡同裡,人們會對我指手畫腳;回到家中,溫柔的話語抱怨我優
勢的喪失。我是一個被打敗的人,馬上把我抬進墳墓吧。在那兒,松柏的淚水正在流淌。
啊,安拉,安拉,安拉!」
    他的憤怒變成了痛苦。美好形象的喪失使他感到悲傷。當我通過胳膊的動作使他剛
要沉默的時候,差點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對他說:
    「不要傷心,大夫!你的悲傷將化為快樂,因為你在這兒找到了對你來說非常寶貴
的獲取經驗的機會。」
    「是的,這種經驗我有了。但這不是為我而獲取的。我知道,人們是不願意與沒有
教養的人打交道的。」
    「你是不是認為,應該到你身上去發現教養,大夫?」
    「是,因為我是一個治療生病軀體、振奮疲倦心靈的人。這是真正的教養。」
    「你是這樣的人,這個人對病人說,他的舌頭不像牛舌那樣令人印象深刻。你所謂
的教養,意思當然是你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學者。順便說說,我不理解,你怎麼能夠從
我的舌頭看出我的脫臼是否危險。」
    「你在你的一生中理解的東西還非常少。我是這麼看你的。無論如何,你不理解,
你們已經把我帶到了一種境地,這種處境損害了我的榮譽,埋葬了我在國內的威信。」
    「不理解,我當然不理解。」
    「這就是說,你的智慧只有一天那麼短,而你的愚蠢卻像環繞地球的平行圈那麼長。
儘管如此,你還是撅起鼻子,板著面孔坐在那兒講話,好像你是個萬能教授一樣。」
    「對你而言,我也是一個教授,因為我對你上了一堂直觀的繃帶課。」
    「這樣的課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我所說的直觀教學,就是不用言語。你用在這堂課上學到的東西,可以使你成為
普天之下、王土之上最有名的大夫。」
    「你還想嘲笑我?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聰明,那你就給我出個主意,使我從
這個石膏殼中解脫出去。」
    「這事稍後談!當我對你說,石膏可以制做繃帶的時候,你嘲笑我。而這確實是已
有方法中最好的方法。你不讓我說話,所以我就用事實來教訓你。摸摸你的長袍!事先,
石膏是軟的,現在是硬的,像石頭一樣堅硬,用來捆綁肢體,會硬到像一根繃帶。你難
道沒有看見?」
    他的眉頭展開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接著說:
    「你在給一條脫臼的腿上夾板的時候,夾板會給肢體增加負擔,因為肢體與夾板的
形狀不相適應。這樣的繃帶是不起作用的。」
    「可是沒有其他繃帶。全國最了不起的醫生絞盡腦汁,想發明一種牢固的,與肢體
形狀一樣的繃帶,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我自己有一本書,名叫《論骨折的治療》。
其中說,這種骨折只能用夾板治療。」
    「這本書的作者是誰?」
    「著名醫生卡裡﹒阿斯凡﹒蘇爾菲卡爾。」
    「原來如此,他是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人。當時,他是對的。可是現在,他就會被人
恥笑了。」
    「我不笑他。」
    「你的知識和觀點只適合於那個時代,到了現代,就不再有效了。現在還有許多種
繃帶。你以前見過現在又護住你頭部的這頂非斯帽嗎?」
    「為什麼要我不看見這頂帽子呢?這個小毒蟾蜍已經把我搞得夠嗆。」
    「那你就告訴我,什麼形狀適合?」
    「我的頭部形狀。」
    「而且要非常一致。對於身體上別的部位來說,也是如此。如果我的胳膊擰斷了,
要請人復位,首先就會要用一塊細布條包扎。然後,我把這塊布條用溶解於水的石膏浸
濕,包扎好幾層,每層都要用石膏水浸濕。這塊布干涸以後,我就有了一根繃帶,這根
繃帶非常牢固,而且正好與胳膊匹配。」
    「原,來,如此!」他冒出這樣幾個字,先呆呆地看著我,然後轉過臉去對哈勒夫
說:「趕快給我把非斯帽取下來!」
    哈勒夫把帽子放到醫生面前,並且把帽子朝四面八方轉動。
    「更好的辦法是,」我接著說,「把布條馬上用濕石膏浸泡,然後再纏在肢體上。
這樣在石膏凝固時就不至於壓迫有病的肢體。在此之前棉花已經到位。然後,肢體就以
軟狀態包在堅硬而又非常適合的繃帶裡。」
    他又看了我一眼,最後叫喊起來:
    「安拉,安拉!寶貴的發現,了不起的發明!我走,我趕緊走。我要把這記下來!」
    他一躍而起,沒有注意長袍的堅硬性,就匆匆朝門口走。
    「等等!把裝工具的筐帶上!」哈勒夫喊道。「先戴上非斯帽!」
    這位醫生停住了腳步。石膏四分五裂,從他身上脫落下來。長袍既不是從破碎處和
折皺處裂開,也不是按他坐著時的姿勢裂開。後面和下面那幾部分原地不動,扯著他,
使他不能行走。這時,胖子回到哈勒夫的背後,抓住他的胳膊往後拉,請求說:
    「扯住兩個袖套!我必須出去!」
    哈勒夫緊緊扯住。醫生連拉帶擠,好不容易才從上了石膏的衣服中解脫出來,接著
朝門口飛奔,他剛到門口就把門栓擰開,一個箭步躥到了院子裡。
    「我就回來,我就回來,我馬上回來!」這個肥胖的醫生叫喊著,不留神摔了一跤,
很快爬起來又跑。
    他對石膏繃帶滿懷激情。他一定要回家記下我指出的要點。什麼拖鞋、長袍、非斯
帽,連同器械筐,都留在這兒,光著頭穿街過巷。對所有這一切,他一點也不在意。畢
竟,他是全心全意撲在本職工作上。可惜,他只能學別人懂得的,不能學到其他人不懂
的。
    現在的問題是清理房間。大家把僵硬的長袍掛到椅子的扶手上面,把器械收集在一
起。然後,他們為我準備了一個小房間。奧斯克早就打來了水。我高興地注意到,腫消
了。後來,我讓他們把我抬到我的房間裡,讓我睡在較寬敞的地方。我繼續敷,想在晚
上扎繃帶。為此,他們要去取棉花、紗布,還有石膏。我躺了三個鐘頭,聽到門外傳來
醫生的聲音。
    「長官在哪兒?」
    「在那兒,小房間裡。」我聽哈勒夫回答。
    「為我稟報!」
    哈勒夫開開門,醫生就進來了。何等模樣!
    他穿上了節日盛裝。藍色的真絲長袍把他的身體一直包到腳,腳上穿一雙精緻的摩
洛哥皮拖鞋,配上一條藍白色的頭巾,頭巾上的石榴別針光彩奪目。他臉上喜氣洋洋,
步伐格外莊重。他在門外停住腳步,雙臂在胸前畫著十字,深深地鞠了一躬說:
    「長官,我拜訪你,是為了表示謝意和敬意。請允許我進來!」
    我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回答說:
    「請進,歡迎光臨!」
    他走了三小步,清了清嗓子,便開始致詞:
    「長官,你的頭是人類智慧的搖籃,你的頭腦蘊藏著各國人民的知識。你的精神像
剃鬚刀刀刃一樣銳利,你的思維像針尖一樣準確,可以用來劃開惡性潰瘍。因此,你奉
天命來解決重大問題,例如治療骨折、扭傷、脫臼。你的天才遍及一切方面,探索所有
科學領域,包括硫酸鈣,不懂科學的野蠻人稱之為石膏。你給它加水攪拌,使之失去晶
狀,可以塗在麻布上,用於包扎關節、骨骼和血管,使這些部位定位,如果有必要的話。
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將以此保護數以百萬計的胳膊和腿,使這些部位不受彎曲和變形之
苦。未來教授們將捐獻皮阿斯特,為你建造紀念碑,你的名字將在紀念碑上金光燦爛。
目前,你的名字將載入我的記事本,請你對我說出你的名字,以便我記錄下來。」
    他辦得很隆重,好像是議會發言人一樣。可惜這個議會僅僅屬於他一個人。
    「謝謝你!」我莊重地致答詞,「對真理的熱愛驅使我告訴你,不是我做出的發明。
在我的祖國,所有這些都廣為流傳,所有的職業醫生和業餘醫務人員都是了解的。如果
你想知道發明家的名字,那你是應該聽過的。這位做了許多好事的學者叫做馬西森,荷
蘭著名的傷科醫生。我不能接受你的謝意,但是你對這個發明感到滿意,這已經使我非
常高興了。我希望,你會努力應用這個發明。」
    「我已下定決心應用它。我將用行動向你證明。但是謝意你不能拒絕。儘管你本人
不是發明者,你還是做了這種無與倫比的好事。我不會忘記今天這個日子,並且認為,
我的長袍被脫掉,是一種愉快。從現在起,它是我的公司的招牌,並且將懸掛在我家門
口,以便所有折斷肢體的人都放心地看到,我用硫酸鈣包扎它們。我已經試驗過其使用
方法,請你看看我的作業,給我打分。你願意嗎?」
    「很樂意!」我說。
    他走到窗前,鼓了鼓掌,通往大房間的門敞開了。我聽見沉重的腳步聲。
    「從這兒進來!」大夫命令。
    首先出現的是兩個男人,抬著一只裝滿石膏的大桶。其中一個人還拿著許多棉花。
這些棉花足夠包扎十個人。另一個人手裡拿著一包印花布。他們放下物品就走了。接著
又進來兩個男人,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留胡須的人,其身體一直被遮蓋到脖子。
這兩個男人放下擔架,走出去了。
    「你在這兒看到的是第一批繃帶。這些是我綁的。」醫生開始說話。「我買來了必
要的物品,請來了制造這些物品的工人,讓他做模特。他今天賺十皮阿斯特,包吃。請
允許我揭開這塊布,請你觀察病人。」
    他揭去包裝。當我的目光落在「模特」上面的時候,不得不忍住笑。天啊!這個人
是什麼樣子!胖子設想了各種各樣的骨折和脫臼,而這個可憐人的相應部位一一被石膏
裹起來了。真虧他想得出!
    肩膀、上臂和前臂,大腿和小腿,甚至髖部,統統被套在石膏模型裡。石膏層足有
一指厚。胸腔也裝在鎧甲裡面,這種鎧甲非常堅硬,恐怕連手槍子彈都不容易穿透。這
個人像一個快要死亡的真病人一樣躺在裡面,根本沒法動,甚至難以進行呼吸。為了所
有這一切,一天賺的錢還不足兩個馬克。一整天!這種事真夠嗆。就是說,這個令人同
情的模特要整天背著繃帶。為了什麼?
    「這個試驗要進行多久?」我問。
    「進行到這個人再也忍受不了的時候。我想研究硫酸鈣繃帶對身體各個部位的作
用。」
    「在一個健康人身上?惟一的作用將是,他再也不能忍受了。那他的胸部又是怎麼
回事?」
    「他斷了五根肋骨,右邊兩根,左邊三根。」
    「肩膀呢?」
    「肩胛骨一折為二。」
    「髖關節?」
    「他斷了兩個球窩關節。還有就是下頜骨脫位,出現了頜痙攣。我不知道怎樣用石
膏做繃帶,將按你的指示做。」
    「唉呀,我的醫生,這可是根本不能用繃帶的呀!」
    「不?為什麼?」
    「如果下頜骨脫位,封閉就將使人窒息,所以不能用石膏。」
    「那好!如果你願意的話,那我們就設想,他的嘴是封閉的。」
    「勞駕也給他的肋骨松綁!他急切需要呼吸空氣。」
    「隨你的便。我到店主那兒去拿工具。」
    我很好奇,倒要看看他拿什麼東西來。他轉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忙於敷腳,直到聽
到斧頭聲時才抬頭。
    「我的老天爺,你想幹什麼?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他背對著我,我卻看得清清楚楚。
    「錘子和鑿子。」他毫不在乎地回答。
    「你這一下可真要錘斷他的肋骨了,要麼就是鑿進他的胸膛。」
    「會的,不這樣又用什麼呢?」
    「用石膏剪、石膏刀或者適當的鋸子,使用時要看繃帶的位置和強度。」
    「骨鋸放在我的筐子裡,我去拿來。」
    「把我的小夥伴也帶來!他可以幫助你,因為我現在還不行。」
    哈勒夫來的時候,我給他打了幾個手勢,他就明白了。這是一件艱苦的工作,要一
直工作到把「模特」從所有的繃帶中解脫出來。天色已晚,必須點燈。這個可憐的人沒
有吭一聲。醫生除把他能夠脫日的部位統統裹上以外,還給他的嘴上了卡子。最後一根
繃帶解開以後,這個可憐的模特對我說:
    「謝謝你,長官!」
    然後,他一個箭步躥到了門外。
    「站住!」胖醫生大叫一聲。「我還需要你!重來一遍!」
    可是,這叫喊聲沒有起作用。
    「他還是跑了。」大夫悲歎了一聲,「我拿著這些漂亮的石膏、棉花和棉織品有什
麼用?」
    「讓他走吧!」我提醒他,「你想什麼?這一大桶石膏足夠粉刷兩棟樓房。我只需
要一小部分。我看,現在是給我上繃帶的時候了。」
    「好,好,長官!我馬上開始。」
    「且慢!要完全按我的指點做!」
    這個人是個火性子。在包扎過程中,我對他述說了他已經開始采用的療法。包扎完
畢,他說:
    「是的,這當然完全是另外一種療法!我現在再去請試驗病人,明早還把他弄到這
兒來。」
    「你想什麼時候給他上繃帶?」
    「今天晚上就上。」
    「我的老天爺!他是不是一直要躺到明天?你會把他弄死的。如果你要在他身上做
試驗,你不能把所有的肢體同時上繃帶,只能綁他的某一部位,而且只要繃帶堅硬,就
要馬上給他松綁。另外還要注意,繃帶要開窗。」
    「有什麼用?」這位好奇者詢問。
    「為了觀看和治療各個部位。你沒有教師,也沒有教科書,你必須獨立思考和試
驗。」
    「長官,留在這兒給我上課吧!這個地區所有的醫生都會成為你的學生。」
    哈勒夫笑著說:「你今天下午學得夠多的了,現在你看著,看我們是怎麼幫助你
的。」
    「你們如果沒有時間,那我就只好放棄學習。是的,我今天確實學了非常多的東西,
真不知道怎樣感謝才好。錢你們又不要,我給你一個紀念品,長官,你會喜歡的。」
    「什麼紀念品?」
    「好幾個裝著酒精的玻璃杯,裡面的每一種絛蟲和腸蟲都是我非常喜愛的。但是,
我衷心地獻給你。」
    「謝謝你!只可惜帶著玻璃杯旅行不便。」
    「很抱歉。但是你應該看到我所擁有的東西:骨骼。我親自把這些骨頭刮下來煮沸,
洗滌和漂白。」
    「對此,我也表示感謝。你看到,我無法把骨骼放到馬背上去。」
    「這當然也是實話。那麼,我至少要按法蘭克方式熱情地與你握手。」
    與大多數胖人一樣,這位醫生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快活人。他好學,懂得要感謝別
人,並且從下午起完全變了樣。我邀請他與我們共進晚餐,他感到幸運。晚飯後,我們
依依惜別,就好像是多年好友一樣。他的腳夫們只好久等,直到分手時才把東西抬走。
不過,這次擔架上抬的不是「模特」,而是器械和那件堅硬的長袍。他要把它當做公司
的招牌。
    這一晚上的賸餘時間是在聊天中度過的。我們談的是今後幾天怎麼辦。我決心不管
腳是否康復,都要啟程。不能讓我們要追趕的那四個人舒舒服服地遙遙領先。否則,我
們可能找不到他們的足跡了。是哈姆德﹒埃爾阿馬薩特在埃迪爾內交給我的紙條上,有
一段話:
    「發給卡拉諾爾曼客棧的十萬火急消息,發往梅爾尼克集市!」
    梅爾尼克在我們的後面。到今天為止,我們一直跟在哈姆德兄弟後面,卻不知道這
個卡拉諾爾曼究竟在何處。無論如何,這個地方是他的目的地,而且這倆兄弟很可能在
那兒會面。他們的意圖很壞,我們要有所防備。因而,我們騎馬。如果我們讓他們領先
較多,我們的目的就不容易達到。所以,明天我們一定要趕路。
    哈勒夫把我當做病人,要求好生照料我。奧斯克和奧馬爾卻同意我的意見。奧馬爾
讓我們聽沙漠復仇誓言:
    「以血還血!我發誓為我死去的父親報仇。我一定恪守誓言。如果你們明天不同行,
我就只身追蹤。只要我的刀還沒有插入劊子手的心髒,我就不歇息。」
    這聲調粗野,不近人情。作為基督徒,我相信「愛你們的敵人」的美訓,但是我想
起了那個時刻,他的父親,我們的領袖陷進船艙裡可怕的鹽層下面,我就覺得必須不惜
代價參加這次行動。我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奧馬爾的方式,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才會選擇
這種方式。我無論如何不能容忍野蠻的屠殺。
    如果不被叫醒的話,我是可以睡到天亮的。編筐人站在外面,想和我說話。由於打
擾,我差點發火。但是當我看到他的妹夫許屈呂跟在他後面的時候,我知道,有充分的
理由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我投之以友好的表情。
    「長官,」許屈呂說,「我不相信我這麼快又見到你。對不起,我們占用了你的休
息時間。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一件重要事情,這關係到你們的生命。」
    「請再說一遍!但願不像你說的那樣嚴重。」
    「如果我不提醒的話,真有那麼嚴重。那兩個強盜在我連襟阿比德家。」
    「哎呀!什麼時候?」
    「天剛亮的時候,」我向他提出最後那個問題時,編筐人報告。「由於對你的贈送
感到高興,我們不能入睡。我沿著河邊往下走,想看看夜間垂釣。昨天晚上,我還下過
竿。我回來的時候,兩個騎斑馬的人站在門口,與孩子們說話。我父親還在床上。他們
看見我回來,就問我,昨天是不是有四個騎馬的人路過,其中一個圍謝裡夫頭巾,戴有
色眼鏡。馬匹中有一匹阿拉伯黑馬。」
    「你是怎麼回答他的?」我心情緊張地問。
    「我馬上想到,他們就是我們所談到的強盜。我承認,你們到過這兒,騎馬朝拉多
維什方向去了。」
    「後來是不是出事了?」
    「我只想說這一件事,但是那兩兄弟已經問過孩子,從孩子們口中知道,你們把靴
子倒了出來,並給了爺爺一些錢。孩子們還告訴他們,我今天要帶你們到塔什克耶去,
在此之前,我和穆巴拉克及其同伴已經到過那兒。」
    「你當然必須承認。當時,我應該有所防範,應該跟孩子們說清楚。強盜們有槍
嗎?」
    「有。他們本身看樣子情況不妙。一個上唇貼著膏藥,鼻子上的顏色像李子。」
    「這是比巴爾,」我說,「我一記耳光打著他的上唇。他是不是留了胡須?」
    「他把胡須刮了,為的是在開裂處貼膏藥。許屈呂會知道這事的。比巴爾不吭聲,
說話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在馬鞍上坐得不舒服,好像是脊椎斷了。」
    「我把山多爾扔到了一棵樹上,會留下痕跡的。他們後來干了些什麼?」
    「他們打了我一巴掌,然後騎馬朝拉多維什去了。」
    「我不相信他們會上那兒去。我看,強盜們是進入你要帶我們經過的那片樹林去了。
他們想在那兒襲擊我們。他們無疑熟悉這個地方。」
    「你猜對了,長官。我也是這樣想的,便偷偷尾隨他們。他們真的很快就拐了個彎,
往山上走。」
    「現在,強盜們躲在那兒等我們。我首先必須知道,你承認到了什麼程度,是不是
談到了我的傷腳和一定會在拉多維什停留的事?」
    「沒有,隻字未提。」
    「那麼,他們今天就會等我們。他們問過我們啟程的時間嗎?」
    「問了。我回答說,這個情況我還要打聽。然後,強盜們發誓,如果我欺騙他們,
就把我殺死,把我的茅舍燒光。他們對我說,他們是阿拉扎,這名字我可能聽過,他們
的威脅是要兌現的。」
    「你把這些告訴了我就不怕?」
    「這是我的義務,也是表示感激,長官。你也許能夠周旋一下,使他們相信,我是
守口如瓶的。」
    「這是很容易做到的。我感謝你的提醒,否則,我們可能會倒霉。」
    「是的,長官,那樣,你會失敗的。」他的連襟插話,「這是我親耳聽說的。」
    「強盜們會回去找你嗎?」
    「肯定的!不過,我不會高興的,因為我在他們第一次來訪時就受夠了。」
    「是不是昨天上午?你在此之前見過他們?」
    「我聽說過強盜們的事,但是事先沒有見過他們。他們一早就來了,要喝拉基酒,
並且一屁股坐到門前的桌子旁邊,呆在那兒不動。此前,他們已經把馬拴到屋後。」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知道。他們的馬是有斑的。他們身材高大,與別人對我講述的相符。我對他們感
到氣憤,因為我認為,他們是偷我的馬和馬鞍的賊。」
    「是不是說,你已經知道兩件東西都丟了?」
    「知道。他們大概注意到我對他們起了疑心,因為他們對我變得很兇惡,最後強迫
我留在房間裡,不許去接孩子。是你後來親自去把孩子們接回來的,長官。」
    「我去之前,再沒有人到你那兒住店?如果有客來,會不會把他們趕走?」
    「沒有人住店,只有一個人路過,就是——」
    「來自奧斯特羅姆察的信使托馬,」我打斷許屈呂的話,「此人知道強盜在等他。
此外,他們前一夜就在附近,知道你有兩匹馬。他們是盜竊的根源。」
    「我是聽阿比德說的。」
    「托馬只和阿拉扎兄弟一起呆了短暫的時間?」
    「不!他從騾子上下來,和他們一起坐了一個鐘頭。」
    「你聽不見他們的談話?」
    「他們在房間裡講話,我聽不見。但是我把他們當做馬賊,擔心他們會行兇鬧事,
因為他們不讓我離開房間。於是,我就想辦法偷聽。你會看到,我的房間裡有一個樓梯
通向屋頂,屋頂上舖的是玉米秸。我從梯子爬上去,輕輕經過天窗到了這篷上。我聽得
見每一句話,知道在奧斯特羅姆察發生的事情。信使在一五一十地講述,說什麼你們中
午動身,大約兩個鐘頭後一定會路過我的家。此外,我還聽到,他昨天晚上就與他們談
過話。」
    「啊!現在,我明白,」我說,「穆巴拉克這麼快就找到了強盜並且能夠煽動他們
的原因。」
    「看來,他在你們到達之前就與他們約好要演出一場鬧劇,你們打亂了他們的部署,
於是,他就想利用他們來對付你們。」
    「你還聽到了什麼?」我追問。
    「穆巴拉克帶著三個人逃跑了;你們肯定是要死的;他甚至描述了你們受到襲擊的
地點,這個地點位於林中小道惟一的急轉彎處。」
    「可是,那兒的戰鬥是在他們與我之間進行的。」
    「而且,據阿比德說,你戰勝了他們。長官,安拉與你同在,否則你會敗在他們手
下的!」
    「這是肯定的!接著說!」
    「托馬要他們別依靠獵鎗或手槍,因為你們是子彈打不進的。他們聽了哈哈大笑。
但是他詳細描述了所發生的事情,他們便沉思起來,最後認為,你們確實是不怕子彈的。
因此他們決定,不對你們開槍,而是用斧頭和刀子來進攻你們。信使描述你們的情況時,
講得非常詳細,使人不可能產生誤解。然後,他就走了。一刻鐘以後,你來了。」
    「你以為我是誰?」
    「一個謝裡夫。我不可能看出你是別人要謀害的外國長官。」
    「你是不是也偷聽了我們的談話?」
    「沒有,因為你對於我來說好像並不重要。然後,你就進來了,對我和孩子們很友
好。你甚至醫治好了我小女兒的牙病。我雖然弄不清強盜打算對你會怎麼樣,但是你對
我們友好,我也就提醒你。」
    「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
    「危險不大。我只挨了幾鞭子。當強盜和你離開的時候,我為你擔憂,因此你在橋
上轉身的時候,我向你打了個手勢。」
    「我知道,你是要我留心。後來你都做了什麼?」
    「我把鄰居們找來,跟他們講了這些情況,要求他們和我一起到森林裡去,把你從
強盜手裡解救出來,也救那四個會受到襲擊的外國人。」
    「可是,你的鄰居們不參加,」我補充他的敘述,「他們怕強盜報復,戰戰兢兢地
躲在後面。這種情況,我可以想像得到。」
    「我還是決心給外國人報信,所以就坐到門前的一條板凳上,等他們。」
    「你看到他們沒有?」
    「沒有。孩子們發生了爭吵,哭了。我進來調解。外國人一定是在這段時間裡從門
前過去的。後來,我看見強盜們又回來了,嚇了一大跳。」
    「騎馬回來的?」
    「當然,長官。」
    「強盜們很快找到了馬。他們情緒好嗎?」
    「你怎麼會這樣問呢?他們一定要我跟他們進屋去,好像有一千個魔鬼和他們一起
進去一樣。我的處境不妙!但是,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又暗暗高興,因為我聽說,那
個幼稚的謝裡夫戰勝了他們。」
    「他們是不是沒有料到,那個謝裡夫就是這些人的向導,並且想探聽他們的計劃?」
    「強盜們沒有這樣想過。可是,他們後來平靜下來了,又坐著喝拉基酒。其中一個
人掏出一張紙條,他們念這張條子。我聽出來,紙條是貼在一棵樹上的。他們沒有因為
看到這張條子就聰明起來,並不知道,那三個騎馬人已經按紙條所指方向過去了。」
    「你認為這三個人是那些外國人嗎?」
    「我不這麼認為,因為沒有首領。強盜們認為,你們還會路過這兒。信使告訴他們,
你們已經得到消息,他們還是想和你們較量較量。他們非常生氣,所以一點顧忌也沒有。
他們的槍支斷了,手裡拿的是半節槍。我背著這些槍支時,有這樣的感覺。孩子們哭,
他們就對孩子們拳打腳踢。一個人站立不起來,因為你曾把他扔到一棵樹幹上面。他把
衣服脫了,要我用拉基酒和黃油輪流給他按摩脊椎。另一個流血不止。你從下往上給了
他一拳,把他的上唇打裂了。他說,你是用拇指打的。他的鼻子高聳,腫了,腫得像蜂
窩,圓圓的,跟電燈泡差不多。他用拉基酒按摩。後來,另外兩個惡棍來了。這兩個人
中的一個剃了胡須,到附近樹林裡找樹脂。他要用樹脂加黃油做膏藥,把這種膏藥塗在
嘴唇上。」
    「又來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是誰?」
    「哎呀,這兩個人可是兇神惡煞啦。連你恐怕都很少見過這種人!他們前一夜睡在
達比拉伊巴雷克的客棧。而且——」
    「我認識他們。他們是倆兄弟。你看出了他們的特徵嗎?」
    「看出了。我很快就聽到,來者跟強盜們一樣是倆兄弟。他們認識阿拉扎和你們。」
    「新來的客人們事先知不知道會遇到強盜?」
    「不知道。這兩兄弟對這次見面感到驚訝。而當他們知道同一個目的把他們四個人
引向這兒時,他們的喜悅更大於驚訝。這個目的就是對你們進行報復。」
    「我相信。是不是都講完了?」
    「還有許多。有關於埃迪爾內的,有關於梅爾尼克的。他們聽說,你們從那兒逃脫
出來,絲毫沒有受到傷害。他們認為,現在,你們對他們的威脅增加了一倍,因為你們
從鴿棚裡偷聽到了那次談話。而且,你們現在知道,你們所追捕的人在奧斯特羅姆察的
廢墟上。更加危險的是,伊斯米蘭的戰友把你們當做科普察的合法主人,並且要你們到
什干屈去。」
    「是的,在這個問題上,他顯然干了一件大傻事。」
    「強盜們聽說,你們在什干屈得到了德雷庫利貝的情況。他們害怕得要命,說是無
論如何要進行防範,並要他們馬上在公路上襲擊你們。」
    「看來,這些強盜還一直認為,我們還沒有路過此地。」
    「是的。他們坐在那兒,任何過路的人都不可能不被看見。另外兩個人願意幫助他
們。他們現在是四對四。強盜們宣佈,他們敢與整整一支軍隊較量。當然,這個錯誤只
持續到信使托馬從拉多維什回來的時候。」
    「對,是這個人把情況告訴他們的!」
    「他們把信使叫到屋裡去。他看見其中一個強盜,就吃驚得叫喊起來。強盜們對他
說,那四個外國人已經過去了。托馬卻回答,他在拉多維什還看見過你們,甚至還挨了
你們狠狠一鞭子。這樣一來,他們大吃一驚。最後還是信使問他們有沒有看見那個騎黑
馬的謝裡夫。他指的是你,因為你化裝了。」
    「可惜我不能在場!我要是看看那些人的模樣就好了。」
    「是這樣,長官,那是很有意思的,不過也很可怕。那樣一種謾罵和褻瀆神靈的話
語我從未聽見過。房間裡不結實的東西全被打得粉碎。強盜大發雷霆,就像魔鬼一樣。
他們就是這樣對待別人!他們本是想侮辱那個幼稚的謝裡夫的,現在卻受到他的愚弄!
他們不能自我克制,像跑到野外的公牛,見到他們只有趕快逃跑。」
    「我完全相信。信使怎麼看?」
    「托馬害怕得要命。他親自對你說過,說你被殺害了。這個說法暴露了自己。你已
經知道,他與強盜是一夥的,現在他卻怕你們從拉多維什回來審問他。」
    「托馬可以高枕無憂。我們不會過問他那丑惡的靈魂。」
    「這樣,他就不會受到折磨了,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痛苦,比挨鞭子抽打好些。」
    「他講了這些事嗎?」
    「講了。他對哈勒夫十分氣憤。特別使他憤憤不平的是,他必須自己選擇三十鞭子。
他說,這三十鞭至少相當於平常的一百鞭。他背上傷痕纍纍,衣服貼在肉上。他催促強
盜趕快殺死你們。首先是報仇,其次是讓你們再也碰不到他。」
    「他們答應他沒有?」
    「他們向他發誓,想馬上動身去拉多維什。但是他告訴強盜們,你們將在那兒過夜,
他們在拂曉前還有時間。他勸他們睡覺,休息好,以便第二天精力充沛。我當然非常反
感,因為他們決定就在我家過夜。我被囚禁在我自己家裡。他們不相信我,我不能走到
門口。強盜們在最後一夜沒有睡好覺,需要休息,其他的人則輪流站崗。」
    「托馬呢?」
    「他騎馬到奧斯特羅姆察去了,想第二天一早趕回拉多維什,了解斑馬們是否趕上
並殺死了你們。信使走後,強盜們向另外兩個人買了槍支彈藥。你把他們的砸壞了,並
且拿走了他們的子彈袋。他們很恨你,也嘲笑你,因為你給他們留下了錢包。」
    「這些惡棍如果再落到我手裡,我不會讓他們再笑話我。其他兩個人都干了些什麼?
他們今天沒有同行?」
    「他們回梅爾尼克去了,把他們的任務交給了強盜。他們應該叫做巴魯德『埃爾一
叫什麼來著?」
    「巴魯德﹒阿馬薩特。」
    「對,他是這麼叫的。他們就是要向這個人報告,第一,他兒子死了;其次,你們
擁有科普察;最後,你們在什干屈向一位屠夫打聽了德雷庫利貝的情況。」
    「看來,有可能搶在強盜們的前面。」
    「長官,你多多保重!他們也是騎馬到什干屈去,並且認得繼續往塔什克耶的路。
你想搶在他們前面,就一定要走這條路,並且在森林裡繞開他們。可是,你不知道他們
在哪兒。相反,他們將會偷看並伏擊你們。」
    「我們已有準備,當人們認識到危險的時候,危險就減小了一半。要是我的腳沒有
毛病,我會不顧一切走這條路,而會認出他們的足跡,始終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這要
經常下馬,而我今天做不到。由於這個原因,我也不能進入戰鬥。在森林裡,是不能騎
馬作戰的,而如果步行,我就會扮演一個可悲的角色。我們將走另一條路。」
    「可是,這條路遠些。」
    「這沒關係。」
    「那麼,你會搶到他們前面的,長官。」
    「只有七八成把握。我們將騎馬從這兒到卡賓屈,再從那兒經過瓦爾屈到什干屈。」
    「這可是一條難走的路呀,長官。」
    「其實不難。如果我們從這兒到伊斯蒂普,從那兒經過卡勞曼再去瓦爾屈,那就一
直有路,但是我們要拐一個彎,這要費很多時間。我是寧願一直騎馬到卡賓屈,雖然騎
起來費力。我不相信會有一條開闢了的小路。」
    「有是有,不過是一段段的,」編筐人證實,「但是,如果我給你引路,我保證路
不會很壞。」
    「你熟悉這一帶?」
    「很熟。讓我給你引路吧,那樣,去塔什克耶也好,去卡賓屈也好,我覺得都一樣,
距離也大體相同。我的安排是,避開沒有路的森林,大部分時間走沒有遮蓋的路段。不
過就是要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
    「這個受得了。」
    「你什麼時候動身,動身前我還可以回家一趟嗎?」
    「可以。不過,半個鐘頭你要趕回來。你能不能夠租到一匹馬?」
    「可以,這兒的老闆馬上就可以給我一匹。」
    「那就請你和他說一聲,我付租金。」
    「你也可以騎我的馬,就在外面,」他的連襟說,「不過我擔心,能不能同步前進,
因為它老了。那些壞蛋把我的好馬要走了。我再也看不見那匹馬了,也沒有錢買匹新馬。
我還是很需要的。」
    「多少錢一匹?」我問他。
    「到親戚手裡買要一百五十皮阿斯特。」
    「我把它買下給你。」
    「買下?」他驚奇地問,「長官,你說的是真的?」
    「為什麼不呢?」
    「因為我沒有馬。」
    「這沒關係。我到盜賊手裡取。我要是能趕上他們,就順便從他們手裡給你拿一
匹。」
    「如果你不成功?」
    「這是我操辦的事。簡單明確地說,我買匹牲口給你,如果你全力做這筆買賣的
話。」
    「很高興,因為我的馬還沒有失而復到。不過,長官,不要對我使壞!你是不是要
等到把馬拿到手的時候才付款?」
    「不!誰知道我多久才能趕上那些罪犯,什麼時候才能夠碰到他們!你想要我怎麼
給錢?我馬上給你二十皮阿斯特。」
    「我說的是一百五。」
    「不,是二十!」
    「那你誤解了我的話,長官。」
    「那是我的錯誤。我想是二百皮阿斯特,所以對你說,我買。」
    「這可是太多了。」
    「我再給你五十皮阿斯特零錢,是給你孩子的。這兒是二百五十皮阿斯特。」
    這兒最好的馬價格不到五十馬克。但是在那兒,普通馬的價格與我們家鄉是不同的。
在這個農村,窮人都有自己的馬,因為到處有便宜的、往往不收費的草地。編筐人阿比
德沒有馬,是特困戶的特徵。
    儘管這個數目微不足道,但是我的捐贈還是使他感到很愉快。老實巴交的許屈呂所
受的損失大於給他的補償,而我並沒有受到損失,因為我付的買馬款是馬賊的錢。現在,
我感到遺憾的是,沒有把兩個強盜的錢包拿來。要是拿來了,就可以把那些錢為窮人和
好人做點好事。
    我們吃完早飯就備馬出發。這時我的腳使得我感到狼狽。我怎麼穿戴呢?我正在考
慮這個問題,醫生進來了。
    「長官,」他說,「我是來給你拜早並問問,你是怎麼休息的。」
    他的穿著與昨天的一樣,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包。
    「謝謝你,」我回答,「我的休息是安寧的,但願你也是如此。」
    「安拉沒有滿足你的這個願望,因為我徹夜未眠。我把我的頭敷滿了含硫酸鈣的石
灰石,所以不能睡覺。我剛合上眼,就夢見世界大海充滿了石膏和水,天空完全是印花
平布,這些布都浸入了石膏海,然後不斷往我身上包扎。這根繃帶把我裹得太緊,我的
呼吸停止了。我害怕得大聲叫喊,就醒了。不過,我對包扎還是有所防範,結果從枕頭
滾下來,滾到房間的中央。」
    「你現在就知道,昨天你的『模特』的情緒是什麼樣子了。」
    「滿意對他來說是談不上的,不過,他又在我這兒躺了一個鐘頭。他的左大腿和右
手兩個指頭斷了。他現在包扎得很漂亮,抽著水煙筒,還喝汽水吶。」
    「他是自願來的?」
    「不是,我只好親自請他來。」
    「你的石膏長袍怎麼樣?」
    「已經掛在大門旁邊的鐵棍上。許多人站在門前。我派一個小伙子站在那兒,解釋
這件長袍的重要意義,每個人都可以免費進入,看我給我的『模特』包扎指頭和腿部。
幾天過去了,我成為一個名人。為此,我要感謝你。你的腿怎樣?」
    「很好!」
    「那麼,我就給你推薦一位私人醫生,最大限度的休息。在院子外面,馬已經備好
鞍。你是不是要遠行?」
    「嗯,我知道,我可以大膽騎馬。」
    「是的,你昨天晚上就想過,今天騎馬。你打算在騎馬時腳上穿什麼?」
    「我正在考慮此事。」
    「我為此考慮了一整夜,終於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外面村子裡有一個富有的病人,
患痛風。他的腳腫了,所有的足趾疼痛難忍。我已經請人為他製作了一雙漂亮而又柔軟
的風痛靴。你既不從我這兒拿絛蟲也不要骨骼。我希望,你允許我用這雙靴子來證明我
的敬意和感激之情。」
    「刑訊石」大夫攤開一個小包裹,展示出靴子。靴子是用硬布做成的,高跟,用皮
革包邊。
    「讓我高興高興吧,長官,試試左腳。」他請求。
    我高興地順從。靴子合腳。我說,我接受他的禮物。他非常高興,並對我表示感謝。
我正想對他說明,是我對不起他,而不是他對不起我。他卻急急忙忙出了大門,關門時
向我表示祝願,祝願我一路平安。
    編筐人回來了,要我們出發。我問店主,我們一共要付給他多少錢。
    「不要付錢,長官。」他簡單地說。
    「但是,我們必須付錢!」
    「醫生付了。你教給他知識,給他帶來了許多收入。他要我向你致以最誠摯的問候,
並祝你愉快地回到你的祖國。」
    「本尼西,」哈勒夫輕聲地對我說,「不要說反對,而是要使你滿意!這個醫生是
個比我所想像的還要聰明、還要本分的人。他懂得好客給自己帶來的樂趣,並且會因此
而在生死簿中載入一次安樂死。」
    我吃力地來到院子裡,被抬到馬上。一坐上馬鞍,就舒服了。我們出了大門,又一
次沒有付賬。
    在我們經過的一條狹窄的胡同裡,我看到一群人。在那群人聚集的門口,掛著一件
白色的東西。走近一看,認出是那件長袍,衣領上別著非斯帽。可見,那位醫生並沒有
開玩笑。長袍真正掛在那兒,這是土耳其廣告中的奇特樣板。
    我停下來,派編筐人去打聽一下,主人是否在家。他帶著否定的回答走回來。我們
未能拜訪大夫的妻子。
    我們穿過一條一條胡同及其不起眼的市場以後,上了通往伊斯蒂普的公路。去那兒
的路程,與從奧斯特羅姆察去拉多維什的路程差不多。我們只斷斷續續地走其中幾段路,
只要一上公路,我們就騎馬。然後,向導往右拐了一個彎,爬上一片森林茂密、溪水潺
潺的山地。山谷徒然升高,相當陡峭。這時,我們看見平坦的、沒有樹的山脊,直指北
方,我們騎馬前進。
    關於這個地區,我應該報道些什麼呢?人人都說家鄉好,可是,這裡的人不這麼說。
阿比德領著我們通過的地區大部分沒有樹木,看不到秀麗的風光。
    卡賓屈是個村子,靠近佈雷加爾尼察河左岸。進村後,我們停步,與阿比德告別。
他又得到一點錢,感到很高興。然後,我們騎馬涉水過河去對面的瓦屈。這個村子位於
伊斯蒂普南邊,有一條在古代頗有名氣的、利用率很高的馬道,與卡拉托瓦、科斯勝迪
爾、杜布尼察、拉多米爾相連,最後通往索菲亞。我們經過小村落斯勒托夫斯卡,到了
我們今天的目的地什干屈村。
    按我們的計時法,我們是上午九點鐘左右離開拉多維什,下午三點鐘到達什干屈的。
在一般情況下,要在天黑時才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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