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件事已經過去多年了。當時哈德萊堡是四裡八鄉最誠實、最正直的一個鎮子。 它把這種從沒有污點的名望一直保持了三輩兒,並且以此為榮,把這種名望看得重 於它擁有的其他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保持這種榮譽的願望是如此迫切, 以至於鎮子裡的嬰兒在搖籃裡就開始接受誠實信念的熏陶,而且,這一類的教誨還 要作為主要內容,在以後對他們進行教育時貫穿始終。另外,在整個發育期裡,青 年人要與一切誘惑徹底隔絕,這樣,他們的誠實就能夠利用一點一滴的機會變得堅 定而牢固,成為他們的主心骨。鄰近的那些鎮子都嫉妒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他們 表面上對哈德萊堡人以誠實為榮冷嘲熱諷,說那是虛榮心作怪;然而,他們也不得 不承認哈德萊堡的的確確是一個腐蝕不了的鎮子;再追問下去,他們還會承認:一 個想離家出外找一個好工作的青年人,如果他是從哈德萊堡出去的,那麼,他除了 自己老家的牌子以外,就用不著帶什麼推薦信了。 然而,日久天長,哈德萊堡因為得罪一位過路的外地人終於倒了霉——這件事 他們也許出於無心,肯定也沒有在意,因為哈德萊堡功德圓滿,所以,無論是外鄉 人的閒言碎語,還是高談闊論,哈德萊堡人都無須在意。可話又說了回來,早知此 人是個愛記仇、不好惹的傢伙,當初對他破破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整整一年的功 夫,那人無論走到哪兒,肚子裡總憋著在哈德萊堡受的委屈,只要一有空閒,就挖 空心思地琢磨怎麼能報復一下,讓自己心裡舒坦。他想了好多好多的主意,這些主 意全都不錯,可沒有一個十全十美的;要害之處在於:這些主意只能一個一個地傷 害好多人,而他想要的卻是能把全鎮一網打盡的辦法,不能有一條未受傷害的漏網 之魚。最後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這主意剛冒出來,他的腦海中就被幸災 樂禍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他馬上開始擬定一項實施方案,還自言自語地說:「就 這麼辦——我要把那個鎮子拉下水!」 六個月之後,他坐著一輛輕便馬車再次來到哈德萊堡,約摸晚上十點鐘左右, 馬車停在了銀行老出納員的大門外。他從馬車上搬下一只口袋,扛著它跌跌撞撞地 穿過院子,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了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那只口 袋放在客廳裡火爐的後面,客客氣氣地向正在燈下坐著看《教友導報》的老太太說: 「您只管坐著好了,太太,我不打擾您。好了——現在這東西藏得嚴嚴實實; 誰想知道它在哪兒可不容易了。太太,我能見見您先生嗎?」 「不成,他上布裡克斯頓了,也許過半夜才能回來。」 「很好,太太,這不要緊。我只不過是想讓您先生照管一下這只口袋,如果他 找到了物主,就轉交給他。我是外地人,您先生不認識我;今天夜裡我是特意路經 這個鎮子,了卻我擱了好久的一樁心事。現在事情已經辦妥,我可以走了,我很高 興,還稍稍有點兒得意,以後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口袋上別著一張字條,上面 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了。晚安,太太。」 這位老太太害怕這個神山鬼沒的大個子外地人,見他走了心裡才踏實。不過她 的好奇心被引逗了起來,就直奔口袋而去,取下了那張字條。上面開頭的話是: 請予公佈;或者用私訪的辦法找到物主——只要能找到物主,無論哪一種辦法 皆可。這個口袋裡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 「老天,門沒鎖呀!」 理查茲太太哆哆嗦嗦地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戰戰兢兢地站在 那兒,提心吊膽,思量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和那一口袋錢更保險一點兒。她豎起 耳朵聽聽有沒有賊,過了一會兒,她抵擋不住好奇心,又回到燈下,看完了那張紙 上的話: 我是個外國人,馬上就要回本國去,在那裡常住。我在貴國旗下逗留了很長時 間,多蒙貴國關照,不勝感謝;對於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 我更想格外致以謝意,因為一兩年前他有大恩於我。事實上,那是兩樁恩德。容我 細說端詳。我曾經是個賭徒。我的意思是,我過去是個賭徒。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 那天夜裡我來到這個鎮子的時候,腹內空空,身無分文。我向人求告——是在黑影 裡,我不好意思在亮處乞討。我求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塊錢——也可以說,他給 了我一條命,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還給了我財運;因為我靠那筆錢在賭場裡發 了大財。還有最後一條:當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在心上,直到如今。這句話 最後讓我口服心服;因為口服心服,我才良心發現,再也不賭了。現在我並不知道 他是誰,可是我要找到他,讓他得到這筆錢,至於他是把錢給人,扔掉,還是自己 留著,全都由他。這只不過是我知恩圖報的方式罷了。假士。我可以在此地逗留, 我本來會自己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一定能找到他的。這是個誠實的鎮子,腐蝕 不了的鎮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它,不用擔心。憑那位先生當年對我說的那句話, 就可以確定哪一位是我的恩人;我相信他一定還記得那句話。 現在我有這樣一個辦法:假如您願意進行私訪,悉聽尊便。把這張紙上寫的話 告訴每一個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回答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怎 樣的一句話,」就請核實一下——也就是說:打開口袋,您能在口袋裡找到一個裝 著那句話的密封信袋。如果那位候選人所說的話與此相符,那就把這筆錢交給他, 不用再問下去了,因為他無疑就是那位先生。 如果您願意公開尋訪,就請把這番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再加上如下說明, 即:從當日起三十天內,請申領人於(星期五)晚八時光臨鎮公所,將他當初所說 的話密封交給(如果他肯費心料理的話)伯傑斯牧師;請伯傑斯先生屆時到場,把 錢袋上的封條去掉,打開錢袋,看與袋內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請將這筆錢 連同我的衷心謝意一起,交給我的這位已經確認身份的恩人。 理查茲太太坐下來,先是激動得顫顫巍巍,很快又陷入了沉思——她的思路如 下:「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那個好心人蜻蜓點水施捨了幾個小錢,瞧這份回 報!……這件好事要是我丈夫幹的就好了!——因為我們太窮了,這麼老了,還這 麼窮!……」這時她歎了一口氣——「可這並不是我的愛德華干的;不是,給外地 人二十塊錢的不是他。這可真不巧,真的;現在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 ——「不過,這是賭徒的錢哪!是不清不白得來的:這種錢咱們可不能拿,連沾都 不能沾。我可要離它遠遠的;這錢一看就贓兮兮的。」她換了把遠一點的椅子坐下 來——「我盼著愛德華回來,把這錢拿到銀行去;說不定什麼時候小偷就會來;一 個人在這兒守著它真難熬啊。」 十一點鐘的時候,理查茲先生回來了,他妻子迎頭就說:「你可回來了!」他 卻說:「我太累了——累得要死;過窮日子可真不容易,到了這個歲數還要出這種 苦差。就為那點兒薪水,熬來熬去熬不出頭,……給人家當奴才;可人家趿拉著拖 鞋在家裡坐著,有的是錢,真舒坦哪。」 「為了你,我有多難過呀,愛德華,這你都知道;不過,你得想開點兒:咱們 的日子總算還過得去;咱們的名聲也不錯……」 「是呀,瑪麗,這比什麼都要緊哪。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就是一 陣兒想不開,算不了什麼。親親我——好了,什麼事也沒了,我也不再發牢騷了。 你弄什麼東西來了?口袋裡有什麼?」 於是,他妻子把那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他。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他說: 「一百六十磅重?唉,瑪麗,那得有四——萬——塊錢哪——想想——一大筆 財產啊!咱們鎮子上有這麼多財產的人過不了十個。給我看看那張紙。」 他把那張字條掃了一遍,說: 「這可是出了奇了!嘿,簡直就像小說一樣;和書上那些沒影的事一樣,平常 誰見過這樣的事呀。」這時他激動起來,神采奕奕,興高采烈。他打著哈哈彈彈老 太婆的臉蛋兒,說:「嗨,咱們發財了,瑪麗,發財了。咱們只要把這些錢埋起來; 把這張紙一燒就行了。要是那個賭徒再來打聽,咱們只要愛理不理地瞪著他,說: 『你說什麼胡話呀?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你,也沒聽說過你那條什麼金子口袋。』那 時候,他就傻了眼,還有——」 「還有,你就順嘴說笑話吧,那一袋子錢可還堆在這兒哪,眼看就要到賊出門 的時候了。」 「你說得對。好吧,那咱們怎麼辦呢——私訪?不行,不能這麼辦:那可就把 這篇小說糟蹋啦。還是挑明了好。想想看,這件事得鬧出多大的動靜來!還不讓別 的鎮子全都嫉妒死。在這種事情上,除了哈德萊堡,一個外鄉人還能信得過誰呀, 這一點他們心裡都有數。這不是給咱們鎮子金榜題名嗎。我現在就得到報館的印刷 廠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慢著——慢著——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守著它呀,愛德華!」 可是他已經走了。不過只走了一小會兒。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就遇見了報館 的主筆兼老闆。理查茲把那篇文字交給他說:「我有一篇好東西給你,考克斯—— 登出來吧。」 「可能太晚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看一看吧。」 回到家裡,他和妻子坐下來又把這件迷人的蹊蹺事談論了一遍;兩個人一絲睡 意都沒有。第一個問題是,那位給過外鄉人二十塊錢的公民會是誰呢?這個問題似 乎很簡單;夫妻倆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 「巴克利﹒古德森。」 「不錯,」理查茲說,「這樣的事他幹得出來,這也正是他的作派,像他這樣 的人鎮子裡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了。」 「誰都會這麼說,愛德華——不管當眾怎麼樣,背後誰都會這麼說。到如今有 六個月了吧,咱們鎮子又變成原來那個老樣子啦——誠實,小心眼,老子天下第一, 還老虎屁股摸不得。」 「他向來都是這麼說的,一直說到嚥氣的那一天——還一點兒都不避人。」 「是呀,就為了這個,他才遭人恨。」 「嗨,就是;不過他倒不在乎。叫我說,除了伯傑斯牧師,在咱們這些人當中, 最遭人恨的就是他了。」 「可伯傑斯遭人恨是活該呀——在這塊地方,他再也別想有人聽他布道了。雖 說這鎮子也沒什麼出息,可人們對他總還是心裡有數的。愛德華,這個外鄉人指名 讓伯傑斯發這筆錢,這件事看起來是不是有點怪呀?」 「哎,對——是有點怪。那是——那是——」 「哪來的這麼多『那是』呀?換了你會挑他嗎?」 「瑪麗,說不定那個外鄉人比這鎮子上的人更了解他哪。」 「這話說得再多,也幫不了伯傑斯的忙!」 丈夫似乎左右為難,不知說什麼好;妻子直瞪瞪地盯住他,等著他答話。理查 茲後來猶猶豫豫地開口了,好像明知道他的話要受到質疑: 「瑪麗,伯傑斯不是個壞人呀。」 他妻子自然是吃了一驚。 「胡說!」她叫了起來。 「他不是個壞人。這我明白。他人緣不好,都是因為那一件事——就是鬧得沸 沸揚揚的那一件事。」 「那『一件事』,太對啦!就那『一件事」還不夠大麼?」 「夠大了。夠大了。只不過那件事不是他的錯啊。」 「你說什麼!不是他的錯!誰都知道,就是他作的孽!」 「瑪麗,你聽我的——他是清白的。」 「我沒法相信,我不信。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不打自招。我沒臉說,可是我非得說出來不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清 白。我本來能夠救他,可是——可是——唉,你知道那時候全鎮子上的人一邊倒— —我哪有勇氣說出來呀。一說出來大家就都衝著我來了。我也覺得那樣做不夠意思, 太不夠意思了,可是我不敢哪;我沒有勇氣和眾人對著干。」 瑪麗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她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想你就是——就是——也沒有什麼用處。人可不能——呃——大家 伙的看法——不能不那麼小心——那麼——」這條路不大好走,她繞不出來了;可 是,稍停一會兒,她又開了腔。「要說這件事是不大合適,可是——嗨,咱們頂不 住呀,愛德華——真是頂不住啊。哎,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讓你說出來!」 「瑪麗,假如說出來,不知會有多少人不拿正眼看咱們;那樣一來——那樣一 來——」 「現在我擔心的是他怎麼看咱們,愛德華。」 「他?他可沒想過我當初能夠救他。」 「啊,」妻子松了一口氣,嚷嚷著,「這樣我就高興了。只要他當初不知道你 能夠救他,他——他——呃,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唉,我原本就該想到他不知道, 雖然咱們不大搭理他,可他老是想跟咱們套近乎。別人拿這件事挖苦我可不止一次 了。像威爾遜兩口子,威爾科克斯兩口子,還有哈克內斯兩口子,他們都話裡有話 地尋開心,明知道我面子上過不去,非要說『你們的朋友伯傑斯』如何如何。我可 不想讓他一個勁兒纏著咱們;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撒手呢。」 「他為什麼這樣做我明白。這可又是不打自招了。那件事剛鬧出來,正在沸沸 揚揚的時候,鎮上打算讓他『爬竿』。我被良心折磨得簡直受不了,偷偷去給他通 風報信,他就離開鎮子,到外地避風去了,直躲到沒事兒了才回來。」 「愛德華!當時鎮上要是查出來——」 「別說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還害怕呢。那件事剛做完我就後悔了;所以我 都沒敢跟你說,就怕你臉上掛不住,被別人看出來。那天晚上,我心裡嘀咕,一夜 都沒有合眼。可是過了幾天,一看誰也沒有懷疑,從那以後我又覺得干了那麼一件 事挺高興。到現在我還高興呢,瑪麗——別提有多高興了。」 「現在我也高興啊,那樣對待他也太可怕了。是呀,我挺高興;你知道,你這 樣做才算對得起他。可是,愛德華,萬一這件事哪天露了餡呢?」 「不會。」 「為什麼?」 「因為誰都會以為那是古德森干的。」 「他們一定是這麼想的!」 「就是。當然啦,他也不在乎大家這麼想。大家攛掇那個可憐的索斯伯裡老漢 找他算賬,老漢就照他們說的風風火火跑了去。古德森把老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好像要在索斯伯裡身上找出一塊自己特別瞧不起的地方,然後說:『這麼說,你是 調查組的,是嗎?』索斯伯裡說:差不離吧。『哦。依你說,他們是想仔仔細細地 問呢,還是聽點兒簡單的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要是他們想仔仔細細地問, 我就再來一趟;我先聽簡單的吧。』『那太好了,你就讓他們全都見他媽的鬼去— —我覺得這夠簡單的了。索斯伯裡,我再勸你幾句;你再來仔仔細細打聽的時候, 帶個籃子來,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 「古德森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走樣。他老是覺得他的主意比誰都強:他就這點 虛榮心。」 「瑪麗,這一來就萬事大吉,把咱們給救了。那件事再也不會有人提了。」 「老天有眼,我想也不會有人提了。」 他們又興致勃勃地把話頭引回那袋神秘的金子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 開始有了停頓——因為沉思而停頓。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理查茲竟然想呆了。 他坐了半天,神情茫然地盯著地板,慢慢地,他的兩隻手開始做一些神經質的小動 作,圈點著心裡的念頭,好像是有點兒著急。這時候,他妻子也犯了老毛病,一聲 不吭地想心事,從神態看得出她心亂如麻,不大自在。最後,理查茲站了起來,漫 無目標地在房間裡溜躂,十個手指頭在頭髮裡蓖過來,蓖過去,就像一個夢游的人 正做一個噩夢。後來,他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出 門去了。他妻子還在皺著眉頭想心事,好像沒有發覺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 時喃喃自語:可別把我們引到……可是——可是——我們真是太窮了,太窮了!……, 可別把我們引到……啊,這礙別人的事嗎?——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別把我們……」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後來只剩下嘴唇動彈。稍停,她抬頭掃了一眼,半驚半喜地說 —— 「他去了!可是,天哪,也許太晚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晚——也許還 來得及。」她起身站著想,神經質地一會兒把兩手絞在一起,一會兒又松開。一陣 輕微的顫栗掠過全身,她從干啞的嗓子擠出了聲音:「上帝饒恕我吧——這念頭真 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們成什麼樣子啦——我們都變成怪物了!」 她把燈光擰小一點,躡手躡腳地溜到那只口袋旁跪下,用手觸摸著鼓鼓囊囊的 邊邊角角,愛不釋手;年邁昏花的老眼中閃出一絲貪婪的光。她有時像靈魂出竅; 有時又有一半清醒,嘟嘟囔囔地說:「我們要是能等一等就好了!——啊,只要等 那麼一小會兒,別那麼著急就好了!」 這時候,考克斯也從辦公室回到家裡,把這件蹊蹺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自己的 妻子,迫不及待地議論了一番之後,他們猜到了已故的古德森,認為全鎮子的男人 裡頭只有他才會慷慨解囊拿出二十塊錢來,用這筆不小的數目去接濟一個落難的外 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停了下來,倆人默默無言地想起了心事。他們的神經越來 越緊張,煩躁不安。最後妻子開口了,好像是自言自語: 「除了理查茲兩口子……還有咱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秘密……沒有別人了。」 丈夫微微受到觸動,從冥思苦想中解脫出來;他眼巴巴地瞪著臉色刷白的妻子; 後來。他遲遲疑疑地站起身。偷偷地膜了一眼帽子,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這 是無聲的請示。考克斯太太三番兩次欲言又止,後來她以手封喉,點頭示意。很快, 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了。 這時,理查茲和考克斯腳步匆匆,穿過闃無人跡的街道,迎頭走來。兩人氣喘 吁吁地在印刷廠的樓梯口碰了面;夜色中,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的臉色。考克斯悄 悄地問: 「除了咱們,沒人知道這件事吧?」 悄悄地回答: 「鬼都不知道——我擔保,鬼都不知道!」 「要是還來得及——」 兩個人上了樓梯;就在這時候,一個小伙子趕了上來,考克斯問道: 「是你嗎,約翰尼?」 「是,先生。」 「你先不用發早班郵件——什麼郵件都別發;等著,到時候我告訴你。」 「已經發走了,先生。」 「發走了?」話音裡包含著難以言傳的失望。 「是,先生。從今天起到布裡克斯頓以遠所有城鎮的火車都改點了,先生—— 報紙要比往常早發二十分鐘。我只好緊趕慢趕;要是再晚兩分鐘就——」 倆人沒聽他說完,就掉過頭去慢慢走開了。大約有十分鐘,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後來考克斯氣哼哼地說: 「你究竟趕個什麼勁呀,我真不明白。」 畢恭畢敬地回答: 「我現在明白了,你看,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老是不動腦子,想吃後悔藥 也來不及。不過下一次——」 「下一次個屁!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這對朋友沒道晚安就各奔東西;各自拖著兩條腿走回家去,就像霜打了一樣。 回到家,他們的妻子都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她們用眼睛就得 出了答案,不等聽一字半句,自己先垂頭喪氣一屁股坐了下去。兩家都發生了激烈 的爭論——這可是新鮮事;從前兩口子也拌嘴,可是都不激烈,也沒有撕破過臉面。 今天夜裡兩家的口角就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理查茲太太說: 「愛德華,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停下來琢磨琢磨呢;可是你不,你非要直 奔報館的印刷廠,把這件事嚷嚷出去,讓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上面是說了要發表呀。」 「說了又怎麼樣;那上面還說可以私訪呢,只要你願意才算數。現在可好—— 我沒說錯吧?」 「嗨,沒錯——沒錯,真是那麼說的;不過,我一想這件事會鬧得沸沸揚揚, 一想到一個外鄉人這麼信得過哈德萊堡,這是多大的臉面——」 「啊,當然啦,這些我都明白;可是只要你等一等,仔細想想,不就能想起來 已經找不到應該得這筆錢的人了嗎。他已經進了棺材,也沒有留下一男半女,連親 戚也沒有;這麼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哪個急等用錢的人,對誰都沒有妨礙呀,再 說——再說——」 她說不下去,哭了起來。她丈夫本來是想找幾句寬心話,可脫口而出的卻是這 麼幾句: 「可是,瑪麗,別管怎麼說,這樣做肯定是最好的辦法——肯定是;咱們心裡 有數。再說,咱們別忘了,這也是命啊——」 「命!荷,一個人要是於了蠢事想找個借口,就說『什麼都是命啊!』要說命, 這筆錢特地來到咱們家,不也是命嗎?老天爺已經安排好的事,你非要插一槓子— —誰給你這種權力啦?這叫瞎折騰,就是這麼回事——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就別再 裝老實人、裝規矩人啦——」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咱們從小到大受的是什麼教育,把咱們教的只要是老 實事,想也不想就馬上去做,全鎮子上的人都是這樣,這都變成咱們的第二天性— —」 「噢,我知道,我知道——沒完沒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誠實——從 搖籃裡就開始教,拿誠實當擋箭牌,抵制一切誘惑,所以這誠實全是假的,誘惑一 來,就全都泡湯了,今天晚上咱們可都看見了。老天在上,我對自己這種僵成了石 頭、想打都打不爛的誠實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 正的大誘惑一來,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子的誠實都變味了,就像我一樣; 也像你一樣,都變味了。這個鎮子卑鄙,冷酷、吝嗇,除了吹牛、擺架子的誠實, 這個鎮子連一點兒德行都沒有了;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有朝一日這份誠實在要 命的誘惑腳底下栽了跟頭,它的鼎鼎大名會像紙糊的房子一樣變成碎片。好,這一 回我可是徹底坦白了,心裡也好受了。我是個騙子,活了一輩子,騙了一輩子,自 己還不知道。以後誰也別再說我誠實——我可受不了。」 「我——哎,瑪麗,我心裡想的和你一模一樣,我真是這麼想的。這好像有點 怪,太怪了。過去我從來不敢相信會是這樣——從來不信。」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夫妻倆都陷入了沉思。最後妻子抬起頭來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 理查茲一臉被人抓住了把柄的窘態。 「如實說出來真沒臉見人,瑪麗,可是——」 「沒事,愛德華,我現在跟你想到一起去了。」 「我真盼著能想到一起去。你說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外鄉人說過什麼話就好了。」 「一點沒錯。我覺得這是罪過,沒臉見人。你呢?」 「我是過來人了。咱們在這兒搭個床吧;咱們得好好守著,守到明天早上銀行 金庫開門,收了這只口袋……天哪,天哪——咱們要是沒走錯那步棋,該有多好!」 搭好了床,瑪麗說: 「芝麻開門——那句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我真想知道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好吧, 來;咱們該上床了。」 「睡覺?」 「不;想。」 「好吧,想。」 這時候,考克斯夫婦也打完了嘴仗,言歸於好,他們上了床——想來想去,輾 轉反側,煩躁不安,思量古德森究竟對那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麼話;那 真是金口玉言哪,一句話就值四萬塊,還是現款。 鎮子上的電報所那天晚上關門比平日晚,原因如下:考克斯報館裡的編輯主任 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這個通訊員簡直是掛名的,因為他一年發的稿子被社裡 采用超不過四次,多不過三十個字。可這一次不同。他把捕捉到的線索電告之後, 馬上就接到了回電: 將原委報來——點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約的是一篇大稿子呀!編輯主任如約交了稿;於是,他成了全美國最風光的人。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所有的美國人都在念叨「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從蒙特利爾 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囉哩達的柑桔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那個 外鄉人和他的錢袋子,都操心能不能找到那位應得這筆錢的人,都盼著快快看到這 件事的後續報道——越快越好。 2 哈德萊堡鎮的人們一覺醒來已經名揚天下,他們先是大吃一驚,繼而歡欣鼓舞, 繼而得意洋洋。得意之情難以言表。鎮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們奔走相告,握手言 歡,彼此道賀,大家都說這件事給詞典裡添了一個新詞——哈德萊堡:義同「拒腐 蝕」——這個詞注定要在各大詞典裡萬古流芳啦!次要而無足輕重的公民及其老婆 們也到處亂跑,舉動也大同小異。人人都跑到銀行去看那只裝著金子的口袋;還不 到正午時分,就已經有郁郁寡歡、心懷嫉妒的人成群結隊地從布裡克斯頓和鄰近各 鎮蜂擁而至。當天下午和第二天,記者們也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驗明這只錢袋的 正身及其來龍去脈,把整個故事重新包裝,對錢袋作了即興的描摹渲染,理查茲的 家,銀行,長老會教堂,浸禮會教堂,公共廣場,以及將要用來核實身份、移交錢 財的鎮公所,也沒有逃過記者們的生花妙筆;此外還給幾個人物畫了幾幅怪模怪樣 的肖像,有理查茲夫婦,銀行家平克頓,有考克斯,有報館的編輯主任,還有伯傑 斯牧師和郵電所所長——甚至還有傑克﹒哈裡代。哈裡代游手好閒,脾氣不錯,是 個在鎮子裡排不上號的粗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是孩子王,也是喪家犬們的 朋友,是鎮子上典型的「薩姆﹒勞森」ヾ。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平克頓皮笑肉不笑、 油腔滑調地向所有來賓展示錢袋子,他樂顛顛地掛著一對細皮嫩肉的巴掌,渲染這 個鎮子源遠流長的誠實美名以及這次無與倫比的例證,他希望並且相信這個範例將 傳播開去,傳遍美洲,在重振世道人心方面起到劃時代的作用。如此等等。 -- ヾ薩姆﹒勞森是以創作《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知名的美 國作家斯陀夫人(Hdrriet Beecher Stowe)筆下的一個人物,他是一個知足常樂、 嘴不饒人的懶漢。 -- 一個星期過後,一切又平靜下來;如癡如狂的自豪和喜悅已經漸漸化作輕柔、 甜蜜和無言的欣慰——是那種深沉雋永,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滿意足。人人臉上都 流露著平和而聖潔的幸福表情。 這時發生了一種變化。這是一種漸進的變化:因為變得非常慢,所以開始時很 難察覺;也許大家根本就沒有察覺,只有在什麼事情裡都能看出門道來的傑克﹒哈 裡代是個例外。無論什麼事情,哈裡代總能拿來開玩笑。他發現有些人看起來不像 一兩天以前那麼高興,就開始說風涼話;接著,他說這種新的現象正在向悶悶不樂 的方向深化;後來他又說人家滿臉都是晦氣;最後,他說人人都變得怒氣沖沖,滿 肚子心思,心不在焉了,就算他把手一直伸到鎮子上最吝嗇的人褲袋深處摳一分錢, 也不會讓他清醒過來。 在這個階段——也許大約在這個階段——那十九戶要人的一家之長在臨睡前差 不多都要說一句這樣的話——通常是先歎一口氣,然後才說: 「唉,那個古德森到底說過一句什麼話呢?」 男人的妻子緊接著——用發顫的聲音說: 「嗨,別說了!你心裡轉什麼念頭呢?怪嚇人的。看在主的份兒上,快別想了!」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這些男人又把這個問題搬了出來——照樣受到呵斥。不 過呵斥的聲音小了一點。 第三天晚上,男人們再念叨這個問題的時候——聲音裡透著苦悶和茫然。這一 次——還有次日晚上——妻子們略微有點心煩意亂,她們都有話要說。可是她們都 沒有說出口來。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她們終於開了口,熱切地應和著: 「唉,咱們要是能猜出來多好啊!」 一天天過去,哈裡代的評論越來越肆無忌憚,越來越討人嫌,越來越陰損了。 他不辭辛勞地到處亂跑;取笑鎮子上的人,有時候是一個個地挖苦,有時候又放在 一起嘲笑。不過,全鎮子裡也只有他還能笑得出來:這笑聲所到之處,盡是空曠而 淒涼的荒漠。哪裡都看不到一絲笑容。哈裡代扛著一個三角架到處跑,上面放一個 雪茄煙盒子,權當照相機;碰上過路的人就截住,把這玩藝兒對準他們說:「準備! ——笑一笑,您哪。」可是,如此高明的玩笑也沒能給那一張張陰沉的臉一個驚喜, 讓它們松弛一下。 三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還剩下一個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飯已經 吃過。如今的星期六沒有了以往那種熱熱鬧鬧逛商店、開玩笑的場面,街面上空空 蕩蕩,人跡稀少。理查茲和老伴在小客廳裡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愁眉不展, 滿肚子心事。這種情形已經成了他們晚間的習慣:從前他們守了一輩子的老習慣— —看書,編織,隨意聊天,或者是鄰居們互相走動,這些習慣已經成為歷史,被他 們忘卻好長時間了——也許已經有兩三個星期了;現在沒有人閒談,沒有人看書, 也沒有人串門——全鎮子上的人都坐在家裡唉聲歎氣,愁眉不展地發呆。都想猜到 那句話。 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信。理查茲兩眼無神地掃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和郵戳——沒有 一樣面熟——他把信丟在桌子上,重新接上剛剛被打斷的思路,忍受著無望而沉悶 的苦惱,繼續猜度那句金口玉言。兩三個小時以後,他的妻子精疲力盡地站起來, 沒有道晚安就想去上床了——如今這已經司空見慣——可是,她走到那封信旁停下 了腳步,沒精打采地看了看,然後拆開信,從上到下掃了一遍。理查茲正呆坐著, 翹起的椅子背頂著牆,下巴額埋在兩腿當中;這時候他聽見了東西倒地的聲音。原 來是他妻子。他趕快跑過去攙扶,不料她卻大叫起來: 「別管我,我太高興了。你快看信——看哪!」 他接過信來就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腦子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那封信是從 很遠的一個州寄來的,信裡說: 我和你素不相識,不過這沒有關係: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剛從墨西哥回到 家中,就聽到了那條新聞。你當然不知道那句話是誰說的,可是我知道,在世的人 當中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很熟悉他。就在那天晚上, 我路過你們那個鎮子,坐半夜的火車離開以前,我一直在他那兒做客。他在暗處對 外鄉人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在旁邊聽見了——那是在赫爾胡同。當時,從去他家的 路上,直到後來在他家抽煙的時候,他和我談論的都是這件事。他在談話中提到了 很多你們鎮子上的人——對大多數人貶得都很厲害,只對兩三個人還算手下留情; 這兩三個人當中就有你。我說的是「手下留情」——僅此而已。我記得當時他講到, 說實在話,全鎮上的人他沒有一個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不過說到你——我想他 說的是你——這應該不會錯——有一次幫過他一個大忙,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個 忙幫得有多大,他說他希望有一筆財產,臨死的時候留給你,至於鎮上的其他居民, 留給他們的只有詛咒。如此說來,假如那個忙確實是你幫的,你就是他的合法繼承 人,就有權利得到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賴你的良知和誠實,因為每一個哈 德萊堡鎮的公民都具有這些世代相傳、從未湮沒的天性,所以我現在就把那句話透 露給你,我非常放心:如果你自己不應得這筆錢,一定會去找到應得的人,讓可憐 的古德森得以報答因受惠而久的人情。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決不是一個壞蛋: 去吧,改了就好。」 霍華德﹒L﹒史蒂文森 「啊,愛德華,那錢是咱們的了。我真是太高興了,噢,太高興了——親親我, 親愛的,咱們有多少日子沒親過了——咱們正用得著——這筆錢——現在你可以甩 開平克頓和他的銀行了,再也不用給別人當奴才了。我高興得簡直要飛起來了。」 夫妻倆相互愛撫著在長靠椅上度過了半個小時的快樂時光;舊日的時光重又來 臨——那種時光從他們相愛就開始了,直到那個外鄉人帶來這筆該死的錢以後才被 打斷。過了一會兒,妻子說: 「啊,愛德華,當初幫他一個大忙真是你的福分,可憐的古德森!過去我從來 不喜歡他,現在我倒喜歡上他了。做了這樣的事你都沒有說過,也不顯擺,真不錯, 幹得漂亮。」然後她又做了一點兒小小的批評:「不過你總該告訴我嘛,愛德華, 你總該告訴自己的妻子呀。」 「這個,我——呢——這個,瑪麗,你瞧——」 「別再這個那個的啦,跟我說說吧,愛德華。我一直是愛你的,現在更為你感 到自豪。誰都相信這鎮子上只有一個慷慨大方的好人,原來你也——愛德華,你怎 麼不告訴我?」 「這個——呢——嘔——唉,瑪麗,我不能說!」 「你不能說?怎麼不能說?」 「你瞧,他——這個,他——他讓我保證不說出去。」 妻子把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很慢很慢地說: 「讓——你——保證?愛德華,你跟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瑪麗,你想我會撒謊嗎?」 她不出聲地悶了一會兒,然後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的手心裡說: 「不是……不是。咱們這是把話扯遠了——上帝饒恕我們吧!你這一輩子從來 沒有撒過謊。可是現在——現在咱們腳底下的根基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咱們就—— 咱們就——」她一時想不出詞兒來,後來又斷斷續續地說:「別把咱們引到邪路上 去——我想你是跟人家保證過,愛德華。那就算了吧。咱們不說這件事了。好吧—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咱們還是高高興興的,別自找麻煩了。」 聽著妻子的話,愛德華有點兒跟不上,因為他總是心猿意馬——他在使勁想到 底給古德森幫過什麼忙。 夫妻倆一夜都沒怎麼合眼,瑪麗高高興興地忙著想心事;愛德華也忙著想,卻 不怎麼高興。瑪麗思量怎麼用這筆錢。愛德華使勁回憶自己對古德森的恩惠。剛開 始,他還因為對瑪麗說了假話——如果說那也算假話——有點兒惴惴不安。後來他 經過再三思索——就算說的是假話,那又怎麼樣呢?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嗎?咱們 不是經常作假嗎?既然假的能作,怎麼就不能說呢?你看瑪麗——看她都干了什麼。 他抓緊時間做老實事的時候,她做什麼呢?她正在吃後悔藥呢,後悔自己沒有毀了 那張字條,把錢昧下來!偷東西能比說假話好到哪裡去? 這一點不再那麼顯眼了——撒謊的事退居後台,而且還留下了一點兒聊以自慰 的東西。另一點卻變得突出了:他真幫過人家的忙嗎?你看,史蒂文森的信裡說了, 有古德森自己為證;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明了——這簡直是他自己提交的證書啊。 確定無疑。因此這一點就沒問題了——不,並不是毫無問題。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 幫忙的人究竟是理查茲,還是其他什麼人,這位素不相識的史蒂文森先生並沒有十 分把握,——而且,哎呀,他還把這件事全都托付給理查茲了!理查茲只能自己來 決定這筆錢應該歸誰——假如理查茲不是那個該拿錢的人,他一定會胸懷坦蕩地把 該拿錢的人找出來,對此史蒂文森先生毫不懷疑。把人擺佈到這種地步,多可恨哪 ——哎,史蒂文森難道就不能不留下這個疑點嗎!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呢? 再往深處想想。是理查茲、而不是別人的名字留在了史蒂文森的印象中,讓他 覺得那個該拿錢的人就是理查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一點感覺不錯。是的, 這一點感覺很好。說真的,他越往下想,這種感覺就越好——直到這種感覺漸漸成 為實實在在的證據。於是理查茲馬上把這個問題放到一旁,不去想它,因為他有一 種直覺:證據一旦成立,最好不要再去糾纏。 這樣一來,他理所當然地放寬了心,可是還有一件瑣事卻老來干擾他的注意力: 他當然幫過人家的忙——這一點已經成立了;可到底幫過什麼忙呢?他必須想出來 ——這件事不想出來他就不能去睡覺;只有想出來才能讓他心地坦然。於是他想啊 想啊。他想到了十多件事情——從可能幫過的忙,直到很可能幫過的忙——可是這 些事情好像沒有一件夠資格,沒有一件夠份量,沒有一件能值那麼多錢——值得古 德森大亨盼著能立遺囑給他留下一筆財產。這還不算,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曾經干 過這些事。那麼,這個——那麼,這個——究竟要幫一個什麼樣的忙,才能讓一個 人感激不盡呢?噢——拯救他的靈魂!一定是這件事。對,他現在想起來了:當初 他曾經自告奮勇去勸古德森改邪歸正,苦苦地勸了他足有——他正想說勸了他足有 三個月;可是經過慎重考慮,還是削減為一個月,然後又削減為一個星期,削減成 一天,最後減得一點不剩了。是啊,他現在想起來了,那個場面不大好受,可是卻 歷歷在目,古德森當時讓他滾蛋,少管閒事——他可不跟在哈德萊堡的屁股後面上 天堂! 這條路走不通——他並沒有拯救過古德森的靈魂。理查茲洩了氣。稍停,又一 個念頭冒了出來:他挽救過古德森的財產嗎?不行,這辦不到——他是個窮光蛋。 救過他的命?對呀。正是。哎呀,他早就該想到這一點了。這一次他總算走對了路, 毫無疑問。頃刻之間,他的想象機器就使勁轉了起來。 在此後的整整兩個小時裡,他嘔心瀝血,忙於拯救古德森的性命。他嘗試著歷 盡各種艱險救古德森一命。每次救命行動都推進到了一個功德圓滿的地步;就在他 開始深信這一行動確有其事的時候,總會冒出一個細節來搗亂,把整個事情都攪成 無稽之談。就拿救落水的古德森這個例子來說。這一次他劈波斬浪向前衝,把不省 人事的古德森拖上岸來,四周還有一大群人圍觀喝彩;可是,正當他已經把整個過 程想好,開始把這一切銘記在心的時候,一大堆拆台的細節卻紛至沓來:這種事情 鎮上的人們總得知道吧,瑪麗總得知道吧;自己的記憶裡如果有這種事情,也會像 打著燈籠一樣照得清清楚楚,這又不是那種不足掛齒的小事,怎麼會做完還「不知 道幫了人家多大的忙」呢。還有,到了這個地步,他才想起來:自己還不會鳧水呢。 啊——有一點他從開始就忽略了:這件事必須是他已經幫了別人的忙卻「不知 道這忙幫得究竟有多大」。唉,真是的,要找這樣的事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嘛—— 比找其他事情容易多了。果然如此,不久他就想出了一件。好多好多年以前,古德 森眼看就要和一個名叫南茜﹒體維特的非常漂亮的甜妞成親,但是出於種種原因, 這樁婚事後來還是吹了;那姑娘死了,古德森依然是個單身漢,而且慢慢變成了一 個尖酸刻薄瞧誰都不順眼的傢伙。那姑娘死後不久,鎮子上的人就發現,或是自以 為早就知道:她有一點點黑人血統。理查茲把各種細枝末節想了半天,感到他終於 想起了一些與此有關的事情,這些事情一定是因為好多年無暇顧及,已經從記憶中 消失了。他似乎隱隱約約記得,當初就是他自己發現姑娘沾點兒黑人血統,也是他 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鎮子上的人,鎮子上的人也告訴了古德森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消 息;他就如此這般地挽救了古德森,使他免於和那個血統不純的姑娘結婚。他幫了 古德森一個大忙,卻「不知道這個忙幫得有多大」,說實在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是 在幫人家的忙,可是古德森明白幫這個忙的價值,也明白他是怎樣僥倖逃脫的,於 是才在臨死前對幫他忙的人千恩萬謝,巴不得能留給他一筆財產。現在全都弄清楚 了,事情再簡單不過,他越想這件事就越明白、越實在;最後,當他舒舒服服地躺 下,心滿意足、高高興興準備睡覺的時候,這件事在他的記憶中就像是昨天剛剛發 生的一樣。說真的,他還能隱約記得古德森有一次對他表示過謝意。就在理查茲思 考的這段時間裡,瑪麗已經為她自己花了六千元買新房子,還給她的牧師買了一雙 拖鞋,此刻她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就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郵遞員給鎮子上的其他各位大戶分別送去了一封信— —一共送了十九封。每個信封都不一樣,信封上的筆跡各不相同,可是裡面的信除 了一個地方之外分毫不差。每封信都和理查茲收到的那一封如出一轍——筆跡和其 他一切——所有信的落款都是史蒂文森,只是在有理查茲名字的地方換上了其他收 信人的名字。 整整一夜,那十八位本鎮大戶在同樣的時間裡做了與他們同命相連的理查茲做 的同一件事——他們集中精力,想記起他們曾在無意中給巴克利﹒古德森幫過什麼 忙。無論對誰來說,這都不是、樁輕而易舉的工作;然而他們都成功了。 在他們從事這項艱苦工作的同時,他們的妻子卻用了一夜的時間來輕輕鬆鬆地 花錢。一夜之間,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把那只口袋裡的四萬塊錢花了七千塊——加 起來一共是十三萬三千塊錢。 第二天傑克﹒哈裡代大吃一驚。他看出鎮上的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臉上重新呈 現出安詳聖潔的快樂神情。對此他不光難以理解,也想不出詞來消除或者擾亂這種 情緒。現在該輪到他對生活感到不滿了。他暗自對這種快樂的起因作了諸多猜測, 然而一經推敲,沒有一條能站得住腳。他碰見威爾科克斯太太的時候,看見她那心 醉神迷的樣子,就想道:「她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了」——去問她家的廚子:結果並 無此事。廚子也發覺了這四喜氣,卻不知道喜從何來。哈裡代發現「老實人」(鎮 上人送的外號)比爾遜臉上也有心醉神迷的表情,就斷定比爾遜的哪一家鄰居摔斷 了腿,但是調查表明,此事也未曾發生。格裡高利﹒耶茨強忍著得意忘形只可能有 一種原因——他的丈母娘死了:結果又猜錯了。「那麼平克頓——平克頓——他一 定是要回來一角錢的老賬,這筆錢他本來以為沒有盼頭了。」如此等等。有的猜測 只能存疑,有些則業已證明是大錯特錯。最後,哈裡代自言自語地說:「不管怎麼 樣,眼下哈德萊堡有十九家一步登天了。我還不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只知道 上帝今天不值班。」 有一位鄰州的設計師兼建築商近日來到這個前景暗淡的鎮子,冒險辦了一家小 公司,掛牌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一個顧客上門。這人垂頭喪氣,後悔他不該 來。誰料到突然間雲開霧散。那些小鎮大戶的太太們一個接一個來找他,悄悄地說: 「下星期一到我們家來——不過這件事你先別聲張。我們正打算蓋房子哪。」 這一天他接到了十一家的邀請。當天晚上他給女兒寫信,廢了女兒和她一個學 生的婚事。他說,她能找到一個比那小子好一萬倍的。 銀行家平克頓和其他兩三位富家漢子籌劃著蓋鄉村別墅——不過他們要先等等 再說。這種人是不見兔子不放鷹的。 威爾遜夫婦策劃了一個新派盛會——一場化妝舞會。他們並沒有真地邀請客人, 只是秘而不宣地告訴所有的親戚朋友,他們正在考慮這件事,認為應該舉辦這場舞 會——「只要我們辦舞會,當然會請你啦。」大家都出乎意料,議論紛紛:「嘿, 他們準是瘋了吧,威爾遜家這對窮鬼哪兒辦得起舞會呀。」十九家中有幾家的太太 私下對他們的丈夫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先別聲張,等到他們那個窮會完了, 我們自己再來辦一個,讓他們的臉沒處放。」 時光流逝,預算開銷也水漲船高,越來越沒譜,越來越愚蠢,越來越無所顧忌 了。現在看來,好像這十九家中的任何一家在進賬日之前不但要花光那四萬塊錢, 而且還真的要在那筆款子到手的時候借債呢。有幾戶頭腦簡單的不滿足於紙上談兵, 竟然真的花起錢來了——靠賒賬。他們買地,抵押產業,買進農場,做股票投機生 意,買漂亮衣服,買馬,買各種各樣的東西,先用現金付了小頭,剩下的大頭定期 付清——以十天為限。沒過多久,這些人三思之後開始清醒,於是哈裡代注意到一 種可怕的憂慮爬上了很多人的臉龐。他又糊塗了,不明白他們又憂從何來。「不是 威爾科克斯家的貓咪死了,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出來;沒有人摔斷腿;丈母娘的 隊伍沒有減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真是個猜不透的問葫蘆。」 還有一個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伯傑斯牧師。近來他無論走到哪裡,不是 有人跟著他,就是有人正在找他;只要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那十九家當中就肯 定會有一家的人出現,偷偷把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再加上一句耳語:「星期五晚 上在鎮公所拆開,」然後就做賊心虛似地溜走了。一他原來猜想也許會有一個人申 領那只錢袋——也說不定沒有,畢竟古德森已經死了,——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會有 這麼多人來申領。等到星期五這個偉大的日子終於到來時,他已經收到了十九個信 封。 3 鎮公所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裡側的主席台後面掛上了鮮艷奪目的旗幟,兩邊 牆上彩旗高懸,次第排開,樓座的前沿包著彩旗;柱子上也裹著彩旗;這一切都是 為了給外地人加深印象,因為外地來賓想必都不是等閒之輩,而且多半會和新聞界 有聯繫。全場座無虛席。四百一十二個固定座位坐滿了。過道裡擠出來的六十八個 加座也坐滿了。主席台的台階上坐了人,有幾位重要來賓被安排在主席台就座,主 席台前沿和兩側成馬蹄形擺開一排桌子,桌子後面坐著來自各地的大批特派記者。 人們的扮相達到了這個鎮子的歷史最高水平。這裡還頗有幾套價格不菲的華麗服裝, 穿了這種衣服的女士看上去有點兒不大自在。起碼是本鎮人覺得她們不大自在,也 許只是因為鎮子上的人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衣服,所以才有了這種感覺。 那一袋金子放在主席台前的一張小桌子上,全場都能看得見。在場的大多數人 都饒有興趣地盯著它,這是一種火燒火燎的興趣,垂涎欲滴的興趣,望洋興歎的興 趣。占少數的那十九對夫婦卻以親切、愛撫和擁有者的眼神看著它,而這個少數派 中的那一半男性還忙著一遍遍地默誦感謝與會者歡呼與祝賀的答詞,他們很快就要 站起來發表這篇振奮人心的答詞了。這些先生中不時有一位從馬甲口袋裡摸出一張 字條來,偷偷掃上一眼,把忘了的詞想起來。 當然啦,場內一直回響著嗡嗡的交談聲——這是常事;可是後來牧師伯傑斯先 生起立,把手往那只口袋上一按,全場就靜得能讓他聽見自己身上的跳蚤磨牙了。 他先敘述了錢袋子令人神往的來龍去脈,繼而熱情洋溢地談起了哈德萊堡因無懈可 擊的誠實而獲得的歷史悠久、當之無愧的名望,全鎮人對這種名望感到衷心的自豪。 他說,這種名望原本就是一份無價之寶;靠上帝保佑,如今這筆財富的價值更是變 得不可估量,因為最近發生的這件事把哈德萊堡的名聲廣為傳播,讓全美洲所有人 的眼光都聚焦在這個鎮子上,並使哈德萊堡這個名字永遠——這一點他希望並且相 信——成為「拒腐蝕」的同義詞。(掌聲)「那麼,靠誰來呵護這筆高尚的財富呢 ——靠全鎮人一起來呵護嗎?不!呵護哈德萊堡名望的責任是每一個人的,而不是 集體的。從今以後,諸位人人都要親自擔任它的特別監護人,各負其責,使它免受 任何傷害。請問大家——請問各位——是否接受這個重托呢(台下紛紛答應)?那 太好了。還要把這種責任傳給你們的後代,子子孫孫傳下去。今天你們的純潔是無 可非議的——務必讓純潔永遠保持下去。今天,你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經不起誘惑 去碰別人的錢,非己之財,一文莫取——一定要恪守這種美德(『一定!一定!』)。 這裡我不想拿我們鎮子和別的鎮子對比——儘管有的鎮子對我們缺乏善意。大路朝 天,各走半邊;讓我們知足常樂吧(掌聲)。我講完了。朋友們,在我手下,是一 位外鄉人對我們的令人信服的表彰;通過他,從今以後全世界將永遠明白我們是一 些什麼樣的人。我們並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謹代表各位向他表示感謝,請諸位放 開喉嚨,表示贊同。」 全場起立,發出長時間雷鳴般的歡呼聲,表達他們的謝意,聲音震得四壁亂顫。 大家落座以後,伯傑斯先生從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他撕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 字條,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用語重心長的口氣慢慢念出了字條上的內容—— 聽眾心醉神迷地傾聽著這句有魔力的、字字千金的話: 「我對那位落難的外鄉人說的話是:『你絕對不是一個壞蛋;去吧,改了就好。』」 伯傑斯念完後說道: 「咱們馬上就能知道,這上面寫的話和封在錢袋裡那句話是否相同;如果相同 ——這一點毫無疑問——這一袋金子就屬於本鎮的一位公民了,從今以後,他將作 為特立獨行的美德模範屹立在國人面前,正是這種美德使本鎮蜚聲海內——比爾遜 先生!」 全場的人正憋足勁要爆發出一陣狂風驟雨般的歡呼聲;結果沒有這樣做,反而 像集體中風似的,一起呆了一兩秒鐘,然後,一陣竊竊私語聲在全場蔓延開來—— 內容諸如此類:「比爾遜!噢,別逗啦,這也太離譜了吧!拿二十塊錢給一個外鄉 人——別管給誰了——就憑比爾遜!這話講給水手們聽還差不多!」這時,全場又 因為發覺了另一件新奇事,突然靜了下來:在會場的一處站起來的是比爾遜執事, 他滿臉忠厚地耷拉著腦袋,在另外一處,威爾遜律師也像他一樣站了起來。眾人好 奇地沉默了片刻。 事出意外,人人都大惑不解,那十九對夫婦更是怒氣沖沖。 比爾遜和威爾遜各自轉過臉來,四目相對。比爾遜話裡帶刺地問: 「威爾遜先生,您幹嗎要站起來呀?」 「因為我有站起來的權利呀。也許您能行行好,給大夥兒說一說您幹嗎要站起 來?」 「不勝榮幸。因為那張字條是我寫的。」 「厚臉皮,撒謊!那是我親手寫的!」 這下輪到伯傑斯發呆了。他站在主席台上,茫然若失地望望這一位,又望望那 一位,有點兒不知所措。全場的人也目瞪口呆。這時威爾遜律師開口了,他說; 「我請求主席念出那張字條上的簽名。」 這句話讓主席清醒過來,他大聲念出了那個名字: 「約翰﹒華頓﹒比爾遜。」 「怎麼樣!」比爾遜大喝一聲,「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還想蒙人呢,說說 你到底打算怎麼給我賠罪,給在場受侮辱的諸位賂罪吧?」 「我無罪可賠,先生;不僅如此,我還要公開指控你從伯傑斯先生那裡偷走了 我寫的那張字條,照原樣抄了一份,簽上你的名字掉了包。除此以外,你沒有別的 辦法能得到這句對證詞;在世的人裡面只有我一個人掌握著這些話的秘密。」 事情再這樣下去非出丑不可;大家痛心地注意到記者正筆走龍蛇,拚命做筆記; 很多人叫著「主席,主席!維持秩序!維持秩序!」伯傑斯敲著手裡的小木槌說: 「咱們別忘了禮法。這件事顯然是哪裡出了一點兒岔子,不過,可以肯定沒什 麼大不了的。如果威爾遜先生給過我一個信封——我現在想起來了,他是給過我一 個——我還保存著哪。」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撕開來掃了一眼,又驚又惱地站在那兒,好一會兒 沒有做聲。他六神無主地用僵硬的姿勢擺手,鼓了幾次勁想說點什麼,卻垂頭喪氣 地欲言又止。有幾個人大聲喊道: 「念呀!念呀!上面寫的是什麼?」 於是,他用夢游般恍恍惚惚的聲調念了起來: 「『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是:「你決不是一個壞蛋;(全場瞪著 眼睛望著他,大為吃驚。)去吧,改了就好。』」(全場議論紛紛:「真奇怪!這 是怎麼回事?」)主席說,『這一張的落款是瑟盧﹒威爾遜。』」 「怎麼樣!」威爾遜大聲喊道,「依我看,這件事就算水落石出了!再清楚不 過:我那張字條是讓人偷看了。」 「偷看!」比爾遜針鋒相對。「我非得讓你知道點兒厲害:別管是你,還是像 你這樣的混蛋,膽敢——」 主席:「肅靜,先生們,肅靜!坐下,你們兩位都請坐下。」 他們服從了,可是依然晃著腦袋,怒氣沖沖地喋喋不休。大家全都糊塗了;面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奇特場面,人們不知如何是好。稍停,湯普森站了起來。湯普森 是開帽子舖的。他本來有意躋身於十九大戶之列,可是沒能如願以償:因為想要與 十九大戶為伍,他舖子裡的帽子還不夠多。他說: 「主席先生,要讓我說,難道這兩位先生都沒錯嗎?我想請教你,先生,難道 他們倆都對那位外鄉人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不成?我覺得——」 皮匠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皮匠是個一肚子委屈的人,他自信有實力入選十 九家大戶,但是沒有得到認可。因此,他的言談舉止也就摻雜了一點兒情緒。他說: 「嗨,問題倒不在這兒!這樣的事也說不定會有——一百年裡也許能遇上兩回 ——可是,另外有一件事百年也遇不上一次。他們倆誰也沒有給過那二十塊錢!」 (一片喝彩聲。) 比爾遜:「我給過!」 威爾遜:「我給過!」 接著兩人又互相指控對方做賊。 主席:「肅靜,請坐下——兩位都請坐下。這兩張字條無論哪一張一時一刻都 沒有離開過我。」 一個聲音喊著:「好——那就沒什麼問題了!」 皮匠:「主席先生,現在有一點弄明白了:這兩位先生當中反正有一個曾經藏 在另一家床底下,偷聽人家的家庭秘密。要是不怕壞了開會的規矩,我就說一句吧: 這件事他們兩個人可都幹得出來(主席:「肅靜!肅靜!」)。我收回這句話,先 生,現在我只提一條建議:假如他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偷聽過另一個對老婆說那句 對證詞,咱們現在就能把他揪出來。」 有人問:「怎麼辦?」 皮匠:「好辦。這兩個人引那句話的時候,用的字眼並不完全一樣。讀兩張字 條當中相隔的時間長了一點兒,還插進去一段臉紅脖子粗的嘴仗,要不是這樣,大 家早就注意到了。」 有人說:「把不一樣的地方說出來。」 皮匠:「比爾遜的字條寫的是『絕對不是』,威爾遜字條寫的是『決不是』。」 許多人的聲音:「是那麼寫的——他說的對!」 皮匠:「那麼,現在只要主席把錢袋裡那句對證的話查對一下,咱們就能知道 這兩個騙子哪一個——(主席:「肅靜!」)——這兩位投機分子哪一個——(主 席:「肅靜!肅靜!」)——這兩位紳士哪一個——(哄堂大笑和掌聲)——究竟 誰有資格披紅戴花,榮任本鎮有史以來的首任騙人精——他讓哈德萊堡丟了人,從 今以後哈德萊堡也要讓他不自在!」(熱烈的掌聲。) 許多人的聲音:「打開!——打開口袋!」 伯傑斯先生把那只口袋撕開了一條縫,伸手抽出一個信封來。信封裡裝著兩張 折疊的字條。他說: 「這兩張字條有一張寫著,『在寫給主席的所有條子——如果有的話——全部 念完以前不要查看,』另一張上寫著『對證詞』。讓我來念一念。條子上寫的—— 是: 「我並不要求把我的恩公對我說過的話前半部分引用得一字不差,因為那一半 比較平淡,而且可能遺忘;但是結尾的三十個字非常醒目,我想也好記;如果不能 把這些字一字不差地重寫出來,該申請人即可視為騙子。我的恩公在開始時說過, 他很少給別人忠告,不過一旦給人忠告,那必定是字字千金。隨後他就說了那句話 ——這句話刻在我的心中,一直沒有淡忘:「你決不是一個壞人——」 五十個人的聲音:「好了——錢歸威爾遜了!威爾遜!威爾遜!講話吧!講話 吧!」 大家一躍而起,簇擁在威爾遜身邊,攥著他的手,熱烈地向他道賀——這時候 主席敲著小木槌,大聲喊著: 「肅靜,先生們!肅靜!肅靜!幫幫忙,讓我念完。」場內恢復平靜以後,主 席繼續宣讀——接下來是: 「『去吧,改了就好——否則,記著我的話——因為你作了孽,總有一天你得 死,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 隨後是死一樣的沉寂。起初,一片憤怒的陰雲飄來,罩得人們臉色陰暗起來。 過了一會兒,這片陰雲慢慢飄散,一種幸災樂禍的神色想努力取而代之。這種努力 非常頑強,大家全力以赴,痛苦不堪地克服困難,才把它壓了下去。記者們,布裡 克斯頓鎮來的人,以及其他外地人都低著頭,雙手捂臉,靠了全身的力氣和非同尋 常的禮貌才忍住了。就在這時,一聲桀騖不馴的吼聲突然爆發,不合時宜地沖破了 場內的沉寂——這是傑克﹒哈裡代的聲音: 「這話才是字字千金哪!」 全場的人,包括客人在內,全都忍不住了。就連伯傑斯先生也暫時放下了架子, 這時,與會的人感到所有拘束都已正式解除,於是大家就隨心所欲了。一陣長時間 的大笑,笑得風狂雨驟,痛快淋漓,不過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這停下來的時間長 得剛好讓伯傑斯先生準備繼續發言,長得讓大家能擦掉笑出來的眼淚;跟著笑聲又 爆發了,後來又是一陣大笑;直到最後,伯傑斯才得以正正經經地發表如下講話: 「想遮掩事實是沒有用處的——如今,我們面臨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這個問 題事關本鎮的榮譽,危及全鎮的名聲。威爾遜先生和比爾遜先生提交的對證詞有兩 字之差,這件事性質非常嚴重,因為這表明兩位先生之中總有一位做過賊——」 這兩個人本來癱坐在那裡,有氣無力,抬不起頭來;可是一聽到這些話,他們 倆都像通了電一樣行動起來,想挺身站起—— 「坐下!」主席厲聲說,他們都服從了。「我剛才說了,這件事值的性質非常 嚴重。這件事情——雖然只是他們倆人之中的一個人幹的,可是問題卻沒有這麼簡 單;因為現在他們兩個人的名譽都處於可怕的險境。我能不能說得更嚴重一點兒, 是處於難以脫身的險境之中呢?兩個人都漏掉了那至關緊要的三十個字。」他頓了 一下。在這幾秒鐘的時間裡,他故意讓那遍佈全場的沉靜凝聚起來,強化它給人深 刻印象的效果,然後接著說:「好像只有通過一種方式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我請問 這兩位先生——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你們是不是合夥的?」 一陣低語聲掠過場內;意思是說「他一箭雙雕了」。 比爾遜沒有經歷過意外場面,他無可奈何地癱坐著;可威爾遜是律師。雖然臉 色蒼白,心煩意亂,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說: 「我請求諸位開恩,讓我解釋一下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很抱歉,我要把這些 話說出來,因為這必定會讓比爾遜先生受到不可彌補的損害。迄今為止,我一直對 比爾遜先生另眼相看、非常敬重。過去我絕對相信,任何誘惑都奈何不得比爾遜先 生——就像諸位一樣的相信。可是,為了維護我自己的名譽,我只得說了——打開 天窗說亮話。我無地自容地承認——現在我要請求你們原諒——我曾經向那位落難 的外鄉人說過那對證詞裡包含的所有字句,連那三十個字的誹謗之詞也說過。(群 情衝動)最近報上登出這件事以後,我回憶起了那些話,決定來領這一口袋錢,因 為我有充分的權利得到它。現在我請大家考慮一件事,仔細推敲一下:那天夜裡外 鄉人對我感激不盡;他自己也說到想不出恰當的字眼來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並且說 假如有一天他力所能及,一定要給我千倍的報答。那麼,現在我想請問諸位:難道 我能想像——難道我能相信——就算想到天邊也想不到——既然他對我滿懷感激之 情,反倒會幹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來,在他的對證詞裡加上那完全沒有必要加的三 十個字?——給我設這麼一個陷阱?——讓我在自己人面前,在大庭廣眾之中,因 為誹謗過自己的鎮子而出丑?這太荒唐了,真不可想像。他的對證詞應該只包含我 給他的忠告開頭那句情真意切的話。我對這一點毫不懷疑。只怕換了各位也會這麼 想。你們決不會想像,你幫了別人的忙,也沒有得罪過他,可他反而這麼卑鄙地陷 害你。所以我滿懷自信、毫不懷疑地在一張紙條上寫下了開頭的那句話——結尾是 『去吧,改了就好』——然後簽了名。我正要把字條裝進一個信封,有人叫我到辦 公室裡間去,這時我連想也沒有想那張字條正攤開擺在桌子上。」他停下來,慢慢 地朝比爾遜轉過頭去,等了一會,接著說:「請大家注意:過了一小會兒我回來的 時候,比爾遜先生正從我的前門走出去。」(群情衝動。) 比爾遜當時就站了起來,大喊一聲: 「撒謊!這是不要臉的謊話!」 主席:「請坐下,先生!現在由威爾遜先生講話。」 比爾遜的朋友們把他接到座位上,勸他鎮靜下來,威爾遜接著說: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那時我寫的字條已經不在原先我放的地方了。我發現了 這一點,不過當時並沒有在意,我想可能是風吹的。我絕沒有想到比爾遜先生居然 會看私人文件,他是個台面上的人,想必不會屈尊幹那種事情。容我直說了吧,我 想,他把『決』寫成了『絕對』,這多出來的一個字就已經說明問題:這是因為記 性差了那麼一點兒。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能一字不漏地寫出對證詞來——而且是用 高尚的方式。我的話講完了。」 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像一篇誘導演說那樣富於煽動性,它能往不熟悉演說訣竅 和騙術的聽眾的神經系統裡灌迷魂湯,顛覆他們的信念,放縱他們的情緒。威爾遜 得勝落座,全場贊許的歡呼聲像浪潮一樣淹沒了他。朋友們雲集在威爾遜周圍,和 他握手,向他道賀;比爾遜卻被呵斥聲壓住,說不上一句話。主席使勁敲著小木槌, 不斷地喊: 「咱們還要繼續開會呢,先生們,咱們繼續吧!」 後來場內終於安靜了許多,那位開帽子舖的說: 「可是,還繼續干什麼呢,先生,剩下的不就是給錢了嗎?」 眾人的聲音:「對呀!對呀!到前面來吧,威爾遜!」 賣帽子的:「我提議:向特殊美德的化身威爾遜先生三呼萬歲——」 話沒落地就爆發了歡呼聲。在歡呼聲中——在主席的木槌聲中——有些好事的 人把威爾遜抬到一個大個子朋友的肩膀上,正打算把這勝利者送到主席台上去。這 時候主席的嗓門壓倒了喧鬧聲—— 「肅靜!回到你們的座位上去!你們都忘了還有一張字條沒念呢。」會場恢復 平靜以後,他拿起那張字條正要開始念,卻又把它放下來,說道:「我忘了;要先 念完我收到的所有信件,才能讀這張字條。」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抽出裡面 的信來掃了一眼——愣了一下——把信拿得遠一點仔細端詳——眼睜睜地看著。 有二三十個人的聲音喊道: 「寫的是什麼?念呀!念呀!」 於是他念了起來——帶著詫異神情慢慢念道: 「『我對那位外鄉人說的那句——(眾人的聲音:「嗨!怎麼搞的?」)—— 話是:「你決不是一個壞蛋。(眾人的聲音:「老天爺!」)去吧,改了就好。」 (眾人的聲音:「噢,亂了套啦!」)落款是銀行家平克頓。」 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沖破了禁忌,轟然爆發。這種笑法讓明白人簡直想哭。沒 有受牽連的人們笑得眼淚直淌;肚子都笑疼了的記者們在紙上塗抹誰也認不出來的 天書;一只正在打盹的狗嚇破了膽,跳起來向一團糟的場面瘋狂嗥叫。在一片喧囂 聲中,各式各樣的喊叫此起彼伏:「咱們鎮子發財了——兩位拒腐蝕的模範!—— 這還不算比爾遜哪!」「三個!——把『老實人』也算進去吧——越多越好!」 「對呀——比爾遜也當選了!」「哎呀,可憐的威爾遜——受過兩個賊的害了!」 一個有震懾力的聲音:「靜一靜!主席又從他衣兜裡掏出東西來了。」 眾人的聲音:「哇呀呀!又有新東西了?念一念!念呀!念呀!」 主席(念道):「『我說過的那句話』,等等:『你決不是一個壞蛋。去吧,』 等等。落款是格裡高利﹒耶茨。」 暴風般的呼聲:「有四個模範了!」「耶茨萬歲!」「再掏一張!」 這時,全場一片插科打諢的吼聲,打算把在這件事裡能找到的樂趣一點不剩地 全部發掘出來。十九家大戶中的幾個人臉色蒼白,有苦難言,他們站起身來想往過 道裡擠,可是很多人大聲嚷著: 「各門注意,各門注意——把門都關上;可不能讓拒腐蝕的人物離開會場!大 家都坐下!」 大家聽從了這個要求。 「再掏一封!念吧!念吧!」 主席又掏出了一封,那些聽起來耳熟的詞句又開始從他兩片嘴唇中間淌了出來 ——「『你決不是一個壞蛋——』」 「名字!名字!他叫什麼名字?」 「L﹒因戈爾斯比﹒薩金特。」 「有五位當選了!把這些模範都摞在一起!接著來,接著來!」 「『你決不是一個壞——』」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沃斯。」 「呼啦!呼啦!今天是模範節呀!」 有人用哭腔唱起歌來,用的是那首好聽的「天王調」裡「男人心裡伯伯的,漂 亮姑娘——」那幾句的曲子(省略了「今天是」那幾個字);聽眾高高興興地一起 唱著;這時,有人不失時機地提了一句詞—— 你千萬別忘記—— 全場剛把這句詞吼出來,馬上就有人編好了第三句—— 哈德萊堡是腐蝕不了的—— 全場又把這一句吼了出來。歌聲剛落,傑克﹒哈裡代用高亢嘹亮的嗓音補足了 最後一句——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 這首歌唱得酣暢淋漓。然後全場興高采烈地從頭開始,又把四句詞唱了一遍, 唱得波瀾壯闊,氣勢磅礡,唱完之後,又用雷鳴般的聲音為「將於今晚金榜題名的 拒腐蝕的哈德萊堡及其各位模範」歡呼了三三得九遍,末尾還嗷嗷了幾聲。 然後,人們又從四面八方向主席喊道: 「接著來!接著來!念吧!再念一些!把你收到的全都念出來!」 「對——接著來!咱們要萬古流芳了!」 這時有十幾個男人站了起來,表示抗議。他們說這件蠢事一定是哪個二流子瞎 胡鬧,是對全鎮人的侮辱。毫無疑問,這些簽名都是偽造的—— 「坐下!坐下!住嘴!你們這叫做不打自招。我們馬上就能在那些信封裡找出 你們的名字來。」 「主席先生,你一共收到幾個這樣的信封?」 主席數了一下。 「算上已經查對過的,一共十九封。」 一陣暴風雨般的哄笑聲轟然響起。 「裡面也許都藏著這個秘密呢。我提議你全都打開,把如此這般的那番話末尾 的簽名念出來——也念念開頭那八個字。」 「附議!」 這個建議在一片喧囂聲中通過並付諸實施。這時可憐的理查茲老漢站了起來, 他的太太也和他並排站了起來。她低下頭,不讓別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一邊 伸出胳膊攙著妻子,一邊用顫悠悠的嗓音說: 「各位朋友,大家都了解我們倆——瑪麗和我——了解我們這一輩子,我想, 以前你們大家都喜歡我們、也瞧得起我們——」 主席打斷了他的話: 「讓我說兩句吧。一點不錯——理查茲先生;你說的話都對:本鎮上的人確實 了解你們,確實喜歡你們,確實瞧得起你們;不但如此——大家還敬你們,愛你們 ——」 哈裡代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 「這話不假,是金玉良言!如果大家認為主席說得對,就全體起立表示贊成。 起立!來吧——嗨!嗨!嗨!——大家一起來!」 全場起立,熱情洋溢地面對著這對老夫妻,各個角落揮動的手絹,就像漫天飛 舞的雪花,大家發出了充滿愛心的歡呼聲。 主席接著說道: 「剛才我正要說:我們都知道你們是一片好心,理查茲先生,可是現在不是憐 憫罪人的時候(「對呀!對呀!」的喊聲)。從臉上我就看得出你的涵養,可是我 不能允許你替那些人求情——」 「不,我是要——」 「請坐下吧,理查茲先生。咱們必須查對其他字條——哪怕只是為了對那些已 經敗露的人公平一點兒,也應該這樣做。等這件事一辦完——我向你保證——就聽 你說。」 許多人的聲音:「對!——主席說得對——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插進來一槓 子!接著來吧!——念名字!念名字!——就按剛才說的辦!」 老夫妻不得已,只好坐下了,丈夫對妻子悄悄地說:「別管多難受,只有等著 了;等他們發現咱們原來是替自己求情,那可太丟人了。」 一個個人名念下去,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又響了起來。 「『你決不是一個壞蛋——』落款:『羅伯特﹒提特馬什。』 「『你決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埃裡費勒特﹒維克斯。』 「『你決不是一個壞蛋——』落款:『奧斯卡﹒懷爾德。』」 這時候大家又想出了一個主意——把開頭那八個字從主席手裡接管過去。他正 巴不得這樣做呢。此後他只須依次把字條拿在手裡等著。大家則異口同聲,用整齊 劃一、如歌一般的深沉語調吟誦出那八個字來(放肆地、維妙維肖模仿一首耳熟能 詳的教堂贊美曲的調子)——「『你——呀——決——呃——不是一個壞——唉— —唉——蛋』」然後主席說,「落款,『阿契波爾德﹒威爾科克斯。』」如此等等, 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除了那倒霉的十九家大戶以外,人人都沉浸在越來越舒心的 歡樂時光之中。有時念到一個特別響亮的名字,大家就讓主席停下來,一齊把那段 對證詞從頭吟誦一遍,一直到最後那句話:「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 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在這種特別情況下,他們還要加上一個氣勢磅礡、憂 心如焚而又堂而皇之的「阿——門!」 名單上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一念到和他相近的名字時,可憐 的理查茲就畏畏縮縮,他不斷暗自數著,在緩期執行的痛苦中煎熬,等待那個時刻 到來,到那時他就將擁有特權,和瑪麗站起來說完求情詞了。這段求情詞他打算這 麼說:「——直到如今,我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只想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沒 有丟過臉。我們過的是苦日子,年紀大了,又沒有兒女幫襯;我們剛在河邊走了一 回,就濕了鞋。我剛才站起來的時候,本來是想如實坦白,求求大家別在大庭廣眾 之中讀我們的名字,覺得那樣做我們實在承受不了;可是大家沒有容我說出來。這 也公平,我們應該和別人一樣自作自受。出了這種事我們心裡難受。活這麼大歲數, 還是第一次聽別人念叨我們的名字——是罵名。請大家可憐可憐——看在我們過去 老實的份兒上;請大家高抬貴手,別讓我們臉面上太過不去。」正想到這裡,瑪麗 看他靈魂出竅的樣子,就用胳膊肘輕輕擦了他一下。這時,全場正吟誦到「你—— 呀——決——呃——」。 「準備,」瑪麗悄悄地說,「該念你的名字了,他已經念過十八個名字了。」 吟誦的聲音停止了。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一連串的吆喝聲從全場各個角落響了起來。 伯傑斯又把手伸到衣袋裡。那對老夫妻戰戰兢兢地想站起來。伯傑斯摸了一會 說: 「啊,原來所有的條子都念完了。」 夫妻倆驚喜交加,頭昏眼花地癱坐在椅子上。瑪麗悄悄地說: 「哦,上帝保佑,咱們得救了!——他把咱們的信弄丟了——這可是一百袋金 子都換不來的事啊!」 全場又爆發出用「天王調」改編的油滑小曲,一連唱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帶 勁。到第三遍結束的時候,全體起立唱道——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 唱完以後,大家齊聲為「哈德萊堡的純潔以及我們的十八位不朽代表」歡呼, 末尾又嗷嗷了幾聲。 這時,馬具匠溫格特站起來提議,為「全鎮最清白的人、惟一沒想偷盜那筆錢 財的大戶——愛德華﹒理查茲」歡呼。 大家懷著極大的、發自內心的熱忱向理查茲夫婦歡呼致意;這時又有人提議推 舉理查茲為神聖的哈德萊堡傳統的惟一監護人和化身,使他有力量也有權利面對整 個世界的冷嘲熱諷昂然挺立。 提議在歡呼聲中通過,於是大家又唱起了那首「天王調」,尾句改成: 一位模範原來在這裡! 停了一下,這時—— 一個聲音:「那麼,現在誰該拿這袋金子呢?」 皮匠(尖酸刻薄地):「這好辦。應該把這筆錢讓那十八位拒腐蝕的大人分了。 他們每人給了那落難的外鄉人二十塊錢——外加一番忠告——他們輪流說了一遍— —從頭到尾一共花了二十二分鐘。在外鄉人身上下注——共計三百六十塊錢。現在 他們只不過是返本——外加利息——總共四萬塊錢。」 許多人的聲音(冷嘲熱諷地):「好主意!分享!分享!可憐可憐這些窮鬼吧 ——別讓他們望眼欲穿啦!」 主席:「肅靜!我現在宣讀那位外鄉人的另一個文件。文件裡說,『如果沒有 出現申領人(眾口一詞的大聲嘲弄),我希望你打開錢袋,把裡面的錢點交貴鎮的 各位要人,托他們保管(「荷!荷!荷!」的喊聲),並以他們認為最佳的方式, 用於永葆貴鎮因拒腐蝕的真誠而獲得的崇高聲望並使之發揚光大(又是一陣喊聲) ——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成就將為這種聲望增添新的、普照四方的光彩。』(熱烈 的譏諷喝彩聲轟然響起)好像就是這麼多了。不——還有一段附言: 「『附言——哈德萊堡的公民們:沒有什麼對證詞——沒有人說過那些話(劇 烈的騷動)。沒有外鄉窮叫花子,沒有那二十塊錢的施捨,也沒有為此表達謝意和 捧場的話——這一切都是編出來的(全場一片驚訝和快意的嗡嗡聲)。讓我來說說 我的來歷吧——用幾句話即可。某日路過你們鎮的時候,我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但我本不該受此羞辱。假如換了其他人,他只要殺了你們鎮上的一兩個人也就心滿 意足,兩清了;可是在我看來,這樣的報復是小打小鬧,還不夠份量;因為死人感 覺不到痛苦。再說,我又不能把你們斬盡殺絕——當然,就算我真能把你們斬盡殺 絕,那還是不能稱我的心。我想要毀掉這地方的每一個男人,以及每一個女人—— 要毀掉的不是他們的肉體,不是他們的產業,而是他們的虛榮——這是那些軟弱的 蠢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於是我喬裝打扮回到這裡來觀察你們。你們太容易被耍弄。 你們早就博得了崇高的誠實聲望,對此你們自然引以為豪——這是你們的寶中寶, 是你們的眼珠子。一經發現你們小心翼翼而又十分警惕地防備你們自己和兒女們受 到誘惑,我馬上就明白應該采取什麼步驟了。唉,你們這些頭腦簡單的傢伙,在所 有薄弱環節中,最薄弱的一環就是沒有經過誘惑考驗的道德。我制定了一個計劃, 搜集了一張名單。我的計劃就是要腐蝕這個拒腐蝕的哈德萊堡。我的想法是要把好 幾十個沒有任何劣跡、一輩子從不說一句謊話、也沒有偷過一分錢的男男女女都變 成撒謊的人和竊賊。不過我擔心的是古德森。他不是在哈德萊堡土生土長的。我擔 心,一旦我的計劃開始實施,我的那封信擺在你們面前,你們心裡就會想:「我們 這裡只有古德森才會給一個窮鬼二十塊錢呢」——那樣,你們可能就不上鉤了。可 是老天把古德森收了去;那時我知道萬事大吉,於是就設下陷阱,放好了誘餌。也 許我不能把收到我寄的偽造對證秘語的人一網打盡,但是只要我明白哈德萊堡人的 本性,我就能讓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上圈套(一些人的聲音:「沒錯——這些人一個 個全都上了他的圈套。」)。我相信他們哪怕去偷這筆謊稱的賭資,也不會放過它, 這些可憐的、經不住誘惑的傢伙,真是朽木不可雕啊。我想一勞永逸地軋碎你們的 虛榮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再賦予哈德萊堡一個新的名聲——一個抹不掉的名聲 ——讓這個名聲遠揚。如果我已經成功了,就請打開口袋,召開「哈德萊堡永葆美 名發揚光大委員會」會議吧。』」 一陣旋風似的聲浪:「打開!打開!十八家好漢到前面去!『優良傳統發揚光 大委員會』!拒腐蝕的——往前走!」 主席把口袋扯開,抓了滿滿一把明晃晃、黃燦燦的大塊錢幣,攥在手裡搖一搖, 再細細察看—— 「朋友們,這只不過是些鍍金的鉛餅!」 全場立即對這一消息報以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喧囂聲平息以後,皮匠大聲喊著: 「干這種事情最拿手的顯然是威爾遜先生,就憑這個,他就是『優良傳統發揚 光大委員會』的主席了。我提議威爾遜代表他們那一幫人上前接受委託,保管這筆 錢財。」 上百人的聲音:「威爾遜!威爾遜!威爾遜!講話吧!講話呀!」 威爾遜(用氣得打顫的聲音說):「大家要是容我說句話,我就豁出去說句粗 話——這筆他媽的錢!」 某人的聲音:「啊,虧他還是個浸禮會信徒哪!」 某人的聲音:「還有十七位模範!登台吧,先生們,接受委託吧!」 等了一會——沒人應聲。 馬具匠:「主席先生,在這幫前正人君子當中,總算給咱們剩下一位清白先生; 他需要錢,也應該拿錢。我提議主席指定傑克﹒哈裡代到主席台上去,拍賣那一口 袋二十元一塊的鍍金幣,把拍賣所得給應得的人——這人正是哈德萊堡樂意表彰的 ——愛德華﹒理查茲。」 大家采納了這個提議,在狂熱的氣氛中,那條狗又來湊熱鬧。馬具匠先投了一 塊錢的標,從布裡克斯頓來的人和巴南鎮的代表激烈競爭,標價每提高一檔,大家 就歡呼一番,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越來越興奮,投標的人勇往直前,膽子越來越 大,立場越來越堅定,標價由一元跳到五元,又跳到十元,再跳到二十元,五十元, 一百元,然後—— 拍賣開始時,理查茲愁容滿面地對妻子說:「瑪麗,哪能這麼干呢?這——這 ——你想,這是榮譽獎啊,是褒獎清白人品的,可是——可是——哪能這樣干呢? 我最好還是站起來——瑪麗,咱們該怎麼辦呢?——你覺得咱們應該——(哈裡代 的聲音:「有人出十五塊錢啦!——十五塊買這一袋!——二十塊!——好,謝謝! ——三十塊——多謝!三十、三十。三十塊錢!——是有人出四十塊嗎?——這位 出四十啦!接著來呀,先生們,接著來!——五十塊!——謝謝好心腸的天主教教 友!加到五十啦、五十,五十塊!——七十!——九十!——好極了!——一百! ——往上加呀,往上加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哇! ——一百五十!——二百!——了不起!有人出二百——謝謝!——二百五十!— —」) 「這又是一次誘惑,愛德華——我渾身打哆嗦——可是,啊,咱們已經逃過了 一次誘惑,那應該給咱們提個醒了——(「是有人出六百嗎?——多謝!——六百 五十,六百五十——七百塊啦!」)不過,愛德華,要是你想想——誰也不會懷疑 ——(「八百塊啦!——噢荷!——出九百吧!——帕森斯先生,你是不是說—— 謝謝——九百!——這麼一袋真鉛寶貝九百塊就要出手了,算上鍍金全套在內啦— —等等!是不是有人說——一千塊!——多謝!——有人出一千一百嗎?——這一 袋鉛馬上就要名揚四海啦——」)噢,愛德華,」(開始嗚咽),「咱們太窮了! ——可是——可是——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吧。」 愛德華墮落了——也就是說,他坐著沒有動。他坐在那兒,雖然良心上有點過 不去,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身不由己。 此時在場的還有一位陌生人,他的樣子恰似想化裝成英國伯爵又不大像的業餘 偵探。這人懷著濃厚的興趣一直注視著當晚的進程,心滿意足的表情都掛在臉上, 心裡一直在打小算盤。此時他的內心獨白大概是這樣的:「那十八家沒有一家投標, 這可不夠圓滿。我一定要改一改——總要按演戲的規矩來呀,得讓這些人把他們原 來打算偷的這一袋東西買下來,還要讓他們出高價——他們當中有幾家闊氣著哪。 另外,我在估量哈德萊堡人的本性時有一處失誤,那個讓我出現失誤的人理應得到 高額回報,也要有人出這筆錢。理查茲這個窮老漢讓我看走了眼;他真是個老實人: 這件事我雖然理解不了,不過我得認賬。是啊,他看我出的是『立二』,他自己卻 擺出『一條龍』,他拿這筆賭注理所應當。假如我能辦得到,他還可能贏一筆大錢 呢。他確實讓我失算了,不過這事不提也罷。」 他觀察著投標的進程。漲到了一千塊錢以後,行情就不行了;漲幅漸漸放慢。 他等待著——繼續觀察。一個競標的撤了,然後又是一個,又是一個。現在他加入 進去投了一兩次標。當出價降到十塊錢一檔的時候,他就加五塊錢;有人跟著加了 三塊錢;他等了一會,然後猛抬了五十塊錢,結果這袋東西歸了他——標價是一千 二百八十二塊錢。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卻又停了下來;因為他站起來,舉起一 只手,開始講話。 「我想說句話,請大家幫個忙。我是做精品生意的商人,我和全世界各地熱衷 錢幣收藏的人們有生意往來。今天我買的東西原封不動就能賺一筆錢;不過,假如 能徵得大家的同意,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這些二十元面值的鉛幣每一塊都當真 金的用,也許更值錢。只要你們同意我的辦法,我就把賺到的錢分一些給你們的理 查茲先生,今晚,他那堅不可摧的誠實已經得到了如此公正和誠摯的認可。我準備 分給他的那一份是一萬元,明天我就把錢交給他(全場放聲喝彩。可是那句「堅不 可摧的誠實」卻讓理查茲夫婦漲得滿臉通紅;不過,這被當做了謙虛的臉色,所以 不妨事)。如果你們能以絕對多數通過我的提議——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贊成 ——我將視為全鎮的授權,我的要求僅此而已。只要上面有能激發好奇心並已讓人 不得不看的印跡,這種精品總是好賣的。現在,也許我能徵得你們的許可,讓我把 這每一塊假金幣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他們——」 十分之九的聽眾一下子站了起來——連人帶狗——這項動議在旋風般表示同意 的喝彩和哄笑聲中獲得通過。 大家坐了下來;除了克萊﹒哈克尼斯「博士」以外,全體模範都站起來強烈抗 議這個人的提議是惡意傷害,並且威脅要—— 「請你們不要威脅我,」那個陌生人鎮定地說,「我知道我自己有合法權利, 從來不怕說大話嚇唬人的。」(喝彩聲)他坐下了。哈克尼斯「博士」這時看到有 機可乘。他是當地兩大富豪之一,另一位就是平克頓。哈克尼斯家開的簡直就是造 幣廠,換句話說,他專賣一種風靡一時的藥品。他作為一個黨派提名的候選人,正 在角逐議員職位;而平克頓正是另一黨提名的候選人。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激烈角 逐,正在日趨白熱化。對於金錢,這兩位都是獅子大張口;倆人都買了一大片地, 各有所圖;有一條新鐵路即將修建,所以他們倆人都想在州議會裡占有一席之地, 這有助於劃定對自己有利的路線;這場角逐可能是一票定勝負,勝者就可以發兩三 筆財。賭注不小,而哈克尼斯又是一個大膽的投機家。他恰好緊靠那位陌生人坐著。 正當其他各位模範提出抗議、大聲疾呼,被人們取笑的時候,他卻湊過身子悄悄問 道: 「這一袋東西你打算賣什麼價錢?」 「四萬塊錢。」 「我給你兩萬塊。」 「不行。」 「兩萬五。」 「不行。」 「三萬吧。」 「價錢就是四萬塊;一分錢也不能少。」 「好吧,我給你。明天早上十點鐘我到旅館裡來。這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咱倆私下見面。」 「很好。」於是那位客人站起來,向全場的人說: 「我看時間不早了。這幾位先生的話不乏可取之處,不乏趣味,也不乏魅力; 不過,如果大家不怪罪的話,我就先走一步了。承蒙大家同意了我的請求,多謝諸 位的盛情。請主席替我保管這個口袋,等我明天早上來取,另外,這三張五百塊錢 的鈔票,也請您轉交理查茲先生。」鈔票交給了主席。「九點鐘我來取這口袋,十 一點我會到理查茲先生府上交那一萬塊錢的余數。晚安。」 於是他溜了出去,撇下了正在大聲喧鬧的聽眾,喧鬧聲中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歡 呼聲、「天王調」的歌聲、不馴服的犬吠和「你——呀——決——呃——不是一個 壞——唉——唉——蛋——阿——阿——阿門!」 4 回家以後,大家的祝賀和恭維把理查茲夫婦一直折磨到半夜。然後才剩下他們 兩個人了。他們臉上掛著一絲悲哀,一聲不響地坐著想心事。後來瑪麗歎了一口氣 說: 「你說這能怪罪咱們嗎,愛德華——真能怪罪咱們?」她轉眼望著躺在桌子上 前來聲討的三張大鈔;剛才來道賀的人們還在這兒滿懷羨慕地看、敬若神明地摸呢。 愛德華沒有馬上回答;後來他歎了口氣,猶猶豫豫地說: 「咱們——咱們也是沒有辦法,瑪麗。這——呃,這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事情 都是命中注定。」 瑪麗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他,可是他沒有看妻子。停了一會兒,她說: 「從前我還以為被人恭喜被人誇的滋味挺好呢。可是——現在我覺得——愛德 華?」 「嗯?」 「你還想在銀行裡呆著嗎?」 「不……不想了。 「想辭職?」 「明天上午吧——書面的。」 「這樣辦也許最保險了。」 理查茲用兩隻手捧著腦袋,喃喃地說: 「從前,別人的錢像水一樣嘩嘩地流過我手上,我心裡從來不打鼓,可是—— 瑪麗,我太累了,太累了——」 「咱們睡吧。」 早上九點鐘,陌生人來取那只口袋,裝在一輛馬車裡運到旅館去了。十點鐘, 哈克尼斯和他私下交談了一會。陌生人索要到手五張由一家都市銀行承兌的支票— —都是開給「持票人」的——四張每張一干五百元的,一張三萬四千元的。他把一 張一千五百元的放進錢包,把剩下總共三萬八千五百元全都裝進一個信封;還在信 封裡夾了一張在哈克尼斯走後寫的字條。十一點鐘時,他來到理查茲家敲門。理查 茲太太從百葉窗縫裡偷偷地看了看,然後去把信封接了過來,那位陌生人一言不發 地走了。她回來時滿臉通紅,兩條腿磕磕絆絆,氣喘吁吁地說: 「我敢保證,我認出他來了!昨天晚上我就覺得從前可能在哪兒見過他。」 「他就是送口袋來的那個人嗎?」 「十有八九。」 「如此說來,他也就是那個化名史蒂文森的了,他用那個編造的秘密把鎮上的 所有頭面人物都毀了。現在,只要他送來的是支票,不是現款,咱們也就毀了,原 先咱們還以為已經躲過去了呢。睡了一夜,我剛剛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可是一看 見那個信封我又難受起來。這信封不夠厚;裝八千五百塊錢,就算都是最大的票子, 也要比這厚一點兒。」 「愛德華,你為什麼不願要支票呢?」 「史蒂文森簽字的支票!假如這八千五百塊錢是現鈔,我也認了——因為那還 像是命中注定的,瑪麗——我的膽子向來就不大,我可沒有勇氣試試拿一張簽了這 個招災惹事名字的支票去兌現。那準是一個陷阱。那人本想套住我;咱們好歹總算 躲過去了;現在他又想了一個新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話——」 「唉,愛德華,真是糟透了!」她舉著支票,嚷了起來。 「扔到火裡去!快點兒!咱們千萬別上當。這是把咱們和那些人綁在一起,讓 大家都來恥笑咱們的奸計,還有——快給我吧,你幹不了這種事情!」他抓過支票, 正想緊緊攥住,一口氣送到爐火裡去;可是他畢竟是凡夫俗子,而且是幹出納這一 行的,於是他停頓了一下,核實支票上的簽名。不看則已,一看,他差點兒昏了過 去。 「給我透透氣,瑪麗,給我透透氣!這就像金子一樣呀!」 「噢,那太好了。愛德華!為什麼?」 「支票是哈克尼斯簽的。這究竟是搞的什麼鬼呀,瑪麗?」 「愛德華,你想是——」 「你看——看看這個!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萬四。三萬八千五 百!瑪麗,那一口袋東西本來不值12塊錢,可是哈克尼斯——顯然是他——卻當作 貨真價實的金幣付了錢。」 「你是說,這些錢全都是咱們的——不只是那一萬塊錢?」 「嗯,好像是這麼回事。而且支票還是開給『持票人』的。」 「這有什麼好處嗎,愛德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看,這是暗示咱們到遠處的銀行去提款。也許哈克尼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這件事。那是什麼——一張字條?」 「是呀。是和支票夾在一起的。」 字條上是「史蒂文森」的筆跡,可是沒有簽名。那上面說: 「我失算了。你的誠實超越了誘惑力所能及的範圍。對此我本來有截然不同的 看法,但是在這一點上我錯看了你,我請你原諒,誠心誠意地請你原諒。我向你表 示敬意——同樣是誠心誠意的。這個鎮子上的其他人不如你的一個小手指頭。親愛 的先生,我和自己正正經經地打過一個賭,賭的是能把你們這個自高自大的鎮子上 十九位先生拉下水。我輸了。拿走全部賭注吧,這是你應得的。」 理查茲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 「這好像是用火寫的——真燙人哪。瑪麗——我又難受起來了。」 「我也是。啊,親愛的,但願——」 「你想想看,瑪麗——他竟然信得過我。」 「噢,別這樣,愛德華——我受不了。」 「要是咱們真能擔當得起這些美言,瑪麗——老天有眼,我從前的確擔當得起 呀——我想,我情願不要這四萬塊錢。那樣我就會把這封信收藏起來,看得比金銀 財寶還珍貴,永遠保存。可是現在——有它像影子一樣在身邊聲討咱們,這日子就 沒法過了,瑪麗。」 他把字條扔進了火中。 來了一個信差,送了一封信來。 理查茲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紙念了起來;信是伯傑斯寫來的。 在困難日子裡,你救過我。昨天晚上,我救了你。這樣做是以撒謊為代價的, 但是做出這個犧牲我無怨無悔,而且是出於內心的感激之情。這個鎮子上沒有誰能 像我一樣深知你何等勇敢、何等善良、何等高尚。你心底裡不會看得起我,因為我 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這你也明白;不過請你相信,我起碼是個知恩必報的人; 這能幫助我承受精神負擔。 伯傑斯(簽名) 「又救了咱們一命。還要這種條件!」他把信扔進火裡。「我——我想真還不 如死了,瑪麗,我真想無牽無掛。」 「唉;這日子真難過,愛德華。一刀刀捅到咱們心窩子上,還要他們格外開恩 ——真是現世現報哇!」 選舉日前三天,兩千名選民每人忽然獲贈紀念品一件——一塊大名鼎鼎的雙頭 鷹假金幣。它的一面印了一圈字,內容如下:「我對那位不幸的外鄉人說的話是— —」另一面印的是:「去吧,改了就好。平克頓(簽名)。」於是那場著名鬧劇的 殘羹剩飯就一古腦兒潑在了一個人頭上,隨之而來的則是災難性後果。剛剛過去的 那次哄堂大笑得以重演,矛頭直指平克頓;於是哈克尼斯的競選也就馬到成功了。 理查茲夫婦收到支票的一晝夜之後,他們的良心已經逐漸安穩下來,只是還打 不起精神;這對老夫妻慢慢學會了在負罪的同時心安理得。不過有一件事他們還須 學會適應,那就是:罪孽仍有可能被人覺察的時候,負罪感就會形成新的、實實在 在的恐怖。這樣一來,負罪感就以活生生的、極為具體而又引人注目的面貌呈現出 來。教堂裡的晨禱布道是司空見慣的程序,牧師說得是老一套,做的也是老一套。 這些話他們早就聽過一千遍了,覺得都是廢話,和沒說一樣,越聽越容易打瞌睡;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布道詞好像成了帶刺的檄文,好像是指著鼻子罵那些罪大惡極 而又想矇混過關的人。晨禱一散,他們盡快甩開那些說恭維話的人,撒腿就往家裡 跑,只覺得寒氣一直鑽到骨頭縫裡,這種感覺——一種影影綽綽、隱隱約約、模模 糊糊的恐懼,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碰巧他們又瞥見了在街角處的伯傑斯先生。 他們點頭和他打招呼,可他沒有搭理!其實他是沒有看見,可他們並不知道。他這 樣做是什麼意思呢?可能是——可能是——哎呀,可能有好多層可怕的意思。也許 他本來知道理查茲可以還他一個清白,卻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秋後算賬?回到家裡, 他們憂心忡忡,不由得猜想那天晚上理查茲對妻子透露伯傑斯無罪的秘密時,他們 的傭人也許在隔壁房間裡聽見了;緊接著,理查茲開始想像當時他聽到那個房間裡 有衣服窸窸窣窣的響聲;接下來他就確信真的聽到過。他們找個借口叫莎拉來,察 言觀色:假如她向伯傑斯先生出賣了他們,從她的行為舉止就能看得出來。他們問 了她幾個問題——問得不著邊際、前言不搭後語,聽起來毫無目的,讓那姑娘覺得 這對老夫妻一定是讓飛來橫財衝昏了頭腦。他們用犀利的目光緊緊盯住她,把她嚇 壞了,事情終於弄假成真。她滿臉通紅,神經緊張,惶恐不安。在兩個老人眼裡, 這就是做賊心虛的明證——她犯的總歸是一樁彌天大罪——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奸 細,是一個叛徒。莎拉離開以後,他們開始把許多毫無關聯的事情東拉西扯,湊在 一起,得出了可怕的結論。等到形勢糟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理查茲忽然倒抽了一口 冷氣;他的妻子問: 「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那封信——伯傑斯的信!話裡話外都是挖苦,我剛剛明白過來。」他複述著 信裡的話,「『你心底裡不會看得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是千夫所指,這你也明 白』——啊,現在再清楚不過了,老天保佑吧!他知道我明白!你看他字眼用得多 有學問。這是個陷阱——我瞎了眼,偏要走進去!瑪麗,你——?」 「唉,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沒把你的那份假對證詞還給咱 們。」 「沒有——他是要攥在手裡整治咱們。瑪麗,他已經跟別人揭了我的底。我明 白——我全明白了。做完晨禱以後,我在好多人臉上都看出這層意思來了。啊,咱 們和他點頭打招呼,他不搭理——幹過什麼他自己心裡有數!」 那天夜裡請來了大夫。第二天早上消息傳開,說這對老夫妻病得很厲害——大 夫說,他們是因為得了那筆外財過於激動,再加上恭喜的人太多,貪了點夜,積勞 成疾了。鎮上的人都真心實意地為他們難過;因為現在差不多只剩下這對老夫妻能 讓大家引以為榮了。 兩天以後,消息更糟了。這對老夫妻腦子有了毛病,做起了怪事。據護士親眼 所見,理查茲擺弄過幾張支票——是那八千五百塊錢嗎?不對——是個驚人的數目 ——三萬八千塊錢!這麼大的數目總要有個說法吧? 第二天,護士們又傳出了消息——古怪的消息。為了避免對病人不利,她們已 經決定要把支票藏起來,可是等她們去找的時候,支票已經不在病人的枕頭下面— —失蹤了。病人說: 「別動枕頭啊;你想找什麼?」 「我們想最好把支票——」 「你們別想再看見支票了——已經毀掉了。支票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看見上 面都蓋著地獄的大印,我知道,送這些支票來是引我作孽呀。」然後,他又絮絮叨 叨地說了一些又古怪又嚇人的話,別人也不大明白,醫生告誡他們,這些話不要外 傳。 理查茲說的是真話;那些支票再也沒有人看到過。 必定是哪個護士夢中說走了嘴,因為不出兩天,那些不宜外傳的絮語已經滿鎮 皆知,讓人大吃一驚。那些話好像是說理查茲自己也申領過那一袋錢,但是被伯傑 斯瞞了下來,然後又不懷好意地洩露出去。 伯傑斯為此受到了責難,但是他自己堅決否認有這回事。他說,拿一個重病老 漢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當真,這可不公平。可是,說歸說,猜疑還是滿天飛,流言 還是越來越多。 一兩天以後,有消息說理查茲太太說的胡話逐漸成了她丈夫胡話的翻版。於是 猜疑越來越重,以至變成了確定無疑的事情,全鎮為惟一保持晚節的要人清正廉潔 感到自豪的烈焰開始降溫,苟延殘喘了一陣兒之後,漸趨熄滅。 六天過去,又傳來了新的消息。這對老夫妻要嚥氣了。到了彌留之際,理查茲 神志忽然清醒起來,他叫人去請了伯傑斯。伯傑斯說: 「請大家都出去一下。我想,他是要私下說點兒事情。」 「不!」理查茲說,「我要有人在場。我要你們都來聽一聽我的懺悔,好讓我 死得像個人樣兒,別死得像一條狗。我誠實——和其他人一樣,是假裝誠實;我也 和其他人一樣,一碰上誘惑就站不住腳了。我簽署過一紙謊言,申領過那個倒霉的 錢袋。伯傑斯先生記得我幫過他一次忙,因為想回報(也因為他糊塗),他把我的 申領信藏起來,救了我。你們都知道好多年以前大家怪罪伯傑斯的那件事。我的證 詞,也只有我自己,本來能夠給他洗刷污點,可我是個膽小鬼,聽任他蒙受不白之 冤——」 「不——不——理查茲先生,你——」 「我的傭人把我的秘密出賣給他——」 「沒人向我出賣過——」 「他就做了一件又自然又合理的事情,他後悔不該好心救我,就揭了我的底— —我是自作自受——」 「從來沒有的事!——我發誓——」 「我真心原諒他了。」 伯傑斯熱情的辯解白費口舌;這個臨死的人直到斷氣也不明白自己又坑了可憐 的伯傑斯一次。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嚥了氣。 十九家聖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也被那只慘無人道的錢袋吞吃了;哈德萊堡昔日 輝煌的最後一塊遮羞布落了地。為此,它的哀傷雖然不算顯眼,卻相當深重。 由於人們的懇求和請願,州議會通過了法令——允許哈德萊堡更名為——(不 要管它是什麼名字了——恕不透露),而且還從世世代代刻在該鎮官印上的那句箴 言中刪去了一個字。 原官印:引導吾等免受誘惑 現官印:引導吾等受誘惑 它又是一個誠實的小鎮了,假如您想再鑽一次老虎打盹的空子,一定要起早才 行。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