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踮著腳尖,沿著樹叢中小道,朝寡婦園子盡頭往回走,一路上彎下身子,免得樹椏
子擦破腦袋。我們走過廚房時,我給樹根絆了一跤,發出了響聲。我們伏下不動。華珍小姐
那個大個兒的黑奴,名叫傑姆的ヾ,正坐在廚房門口。我們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因為他身後
有燈光。只見他站起身來,把頸子往前探,仔細聽了一會兒。接著,他說,「誰呀?」
ヾ企鵝版註:傑姆的原型為馬克·吐溫幼年時叔叔家田莊上的黑奴叫做丹尼爾的。
馬克·吐溫曾誇他品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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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仔細聽了一會兒,然後踮起腳尖走下來,就在我們倆的當中,我們幾乎能摸到他的
身子了。就這樣,幾分鐘、幾分鐘過去了,一點兒也沒有響動,可我們又都靠得那麼攏。這
時候我腳脖子上有一處發癢,不過我沒有動手抓。接著,我耳朵又癢起來了,然後在我的背
上,正在我兩肩的中間,又癢起來了。真是再不抓便要死了。是啊,從這以後,我發現有好
多回就是如此這般。你要是跟有身份的人在一起,或者參加一處葬儀,或是明明睡不著偏要
睡,——不論在哪裡,只要那裡不容許你抓癢,那你就全身會有一千處發起癢來。不一會
兒,傑姆在說:
「喂——你史(是)誰啊?史(是)什麼人?我約(要)是沒聽到什摸(麼),才見鬼
哩。好吧,我知道該怎麼辦。我要坐在這裡,等到再聽到響聲才息(歇)。」
這樣,他就坐在地上,就在我和湯姆的中間,他背靠著一棵樹,兩腳往前伸開,一條腿
幾乎碰到了我的一條腿。我的鼻子開始發癢,癢得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不過我沒有抓。接
著,我鼻孔裡也癢了起來,然後是鼻子底下發癢。我真不知道怎樣能這麼坐著一動也不動。
這麼難受的罪啊,一直熬了有六七分鐘之久,不過在感覺上覺得不止六七分鐘。接著,我身
上有十一處在發癢。我估摸著,再熬一分鐘以上,我可就要頂不住啦。不過,我還是咬咬
牙,準備再頂一頂。就在這個時刻,傑姆呼吸得氣粗了。再過一會兒,他打起呼嚕來了。—
—這樣,我就馬上又舒坦起來了。
湯姆呢,他給了我一個信號——嘴裡發出一點聲響,——我們就手腳並用爬開去。爬了
十步遠,湯姆在我耳朵邊低聲說,他要把傑姆捆綁在一棵樹上,這樣好玩兒。我說不行,這
樣會弄醒他,就會鬧將起來,人家就會發現我不在屋裡。接著,湯姆說他蠟燭不夠用,他想
溜進廚房去多找幾根蠟燭。我勸他別這麼干,我說,傑姆說不定會醒,會跟著來。不過湯姆
要冒一冒險,這樣,我們就溜了進去,取了三支蠟燭。湯姆在桌上留下了五分錢,算是蠟燭
錢。然後,我們出了廚房。我急於想溜走,可是怎麼也阻止不了湯姆,他非要手腳並用爬到
傑姆那邊,跟他開個玩笑。我等著,彷彿等了很久,四下裡一片寂靜,感覺很孤單。
湯姆一回來,我們就繞著園子的圍牆,沿著小徑往前走。一步步摸上了屋那頭陡陡的小
山頂。湯姆說他把傑姆的帽子從他頭上輕輕摘了下來,掛在他頭頂上一根枝椏上。傑姆身子
動了一下,不過沒有醒。這件事過後,傑姆對人說,妖巫對他施了魔法,搞得他神志昏迷,
然後騎著他飛往本州各地,然後把他降落到原來那棵樹下,並且把他的帽子桂在枝椏上,好
讓他知道這究竟是誰幹的。到下一回,傑姆告人說,他們把他一直騎到了新奧爾良。再後
來,每次對人家吹起來,地界越吹越寬。最後,他告人說,他們騎在他身上飛遍了全世界,
搞得他幾乎累得要死,他背上也長滿了馬鞍子磨破了的泡泡。傑姆對這一回的經過,得意得
忘乎所以,甚至不把別的黑奴放在眼裡。各地的黑奴從老遠的地方來聽聽傑姆講述這種種經
過,他成了這一方黑奴中間最受抬舉的人。外地來的黑奴嘴張得大大的,上上下下打量他,
彷彿見到了個珍奇寶貝。黑奴一般愛講黑地裡、灶火邊,妖巫怎麼樣怎麼樣。不過,逢到有
人這麼講,顯得自己在這方面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時,傑姆總會插一嘴,說一聲,
「哼!你懂得什麼『妖巫』?」那個黑奴就被堵住嘴,不得不往後靠了。傑姆總是把那個五
分錢的角子用細繩掛在頸子上,說這是那個妖巫親手給他的一種法寶,還親口告訴他這能治
一切疑難雜症。並且說只要念念有詞,他可以隨時把妖巫招請來,不過妖巫告訴他念的那些
詞,他可從沒有對人講過。黑奴從四面八方來,還給傑姆帶來他們所能有的禮物。他們的目
的只是為了能見識一下那個五分錢的錢幣。不過他們對錢幣不敢碰一下,因為這是魔鬼的手
摸過了的。作為一個僕人,傑姆這下子可給毀了。因為他既然見過魔鬼,又給妖巫騎在身上
過,他就自然而然地神氣起來,目空一切了。
再說,湯姆和我到了小山頭的邊邊上,我們往下面村子ヾ裡一望,見到有三四處閃著燈
光。也可能那裡有病人吧。我們頭頂上的星星呢,閃爍著迷人的光亮。下面村子邊上,流淌
著那條大河ゝ,整整一英里。那麼寬闊,那麼寂靜,那麼莊嚴。我們走下小山頭,找到了
喬·哈貝和朋·羅傑斯,還有兩三個別的男孩子,都是躲在廢了的鞣皮工場裡的。於是,我
們就解開了一只小舟,順水劃了兩英里半路,到了小山邊上一處大巖石那兒,就上了岸。
ヾ指書中的聖彼得堡,原型即作者故鄉密蘇裡的漢尼拔小鎮。本為移殖運動中邊疆
小村,此時已是運輸相當繁忙的河港。
ゝ指密西西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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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進了一簇矮樹叢,湯姆讓大家一個個都宣了誓,表示決心保守秘密,然後領他們
到小山上一處山洞前。那裡正是矮樹叢裡樹木長得最密的地方。我們就點起了蠟燭,連走帶
爬地進去了。到了裡邊兩百碼處,豁然開朗。湯姆在那一條條過道之間摸索了一陣子,便在
一道石壁那裡鑽了下去,在那裡,你根本看不到有一處洞口。我們沿著一條狹窄的過道,闖
進了一處類似一個小間的地方,那裡一片濕漉漉的,又冷。
我們就在那兒停了下來。湯姆說:
「啊,我們這個強盜幫就在這裡成立啦。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就叫它湯姆·莎耶幫吧。
凡是有心參加的,都得起個誓,還要用血寫下自己的名字。」
那是人人願意的。湯姆取出了一張紙,上面寫好了誓詞,他把誓詞念了一遍。誓詞說,
每個哥兒們忠於本幫,決不把本幫的秘密告訴任何一個人。如果有任何人傷害本幫任何一個
哥兒們,因而命令任何一個哥兒們去殺死那個人和他的家裡人,那他必須照辦。在他把他們
殺死,並在他們胸膛上用刀劃下本幫的標記也就是十字以前,一概不准吃東西,不准睡覺。
凡非本幫的人,一律不得使用這個標志;凡使用了的,初犯者要被控告,再犯者處死。凡本
幫成員對外洩露秘密者,必須割斷他的喉管,並把屍體燒掉。把骨灰撒掉,名字從血書的名
單上除掉。凡屬本幫哥兒們,從此一律不許再提到他的名字,而且要加以詛咒,直到永遠。
人人都說,這才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誓詞。還問湯姆,這是不是用他自己的腦袋想出來
的。他說,有些地方是的,不過其余的出自海盜書上與強盜書上的ヾ。還說,每個強盜幫,
凡是帥帥的,都有誓詞。
有的人認為,凡洩露秘密的哥兒們的家屬,理該處死。湯姆說這個意見很好,便用筆記
了下來。接著,朋·羅傑斯說:
「這兒的赫克·芬呢ゝ,他可沒有家屬啊——對他該怎麼辦才好?」
ヾ諾頓版註:吐溫對孩子們「假髮誓」等的心理描寫,暗含著作者對浪漫作品及作
家一貫的譏刺態度。譯者認為,寫密西西比河上水手們的下一代孩子們從小抱打不平的俠義
心理,而又充滿了幻想、想象,寫得如此逼真,如此迷人,這是主要問題所在。當然這並不
排斥作者借此對消極浪漫派的筆法諷刺一下。
ゝ諾頓版註:乃赫克爾貝裡·芬的簡稱和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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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不是有個父親麼?」湯姆·莎耶說。
「不錯,他是有個父親。不過,在這些日子裡,你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人影。他老是喝
得醉醺醺的,在鞣皮工場的豬圈裡睡。在這一帶,有一年多見不到他這個人影了。」
他們就進行了討論,還正準備著把我排除在外,理由是每個哥兒們非得有個家或是有個
什麼人可以殺掉才行啊。不然的話,對其他的人來說,那就太不公平了。是啊,誰都想不出
一個辦法來——一個個都一籌莫展,呆呆地坐在那裡,我真是快要哭出來了。可是突然之
間,我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我給大夥兒推出了華珍小姐——他們可以殺死她啊。於是一個
個都說:
「哦,她行,她行。成了,成了。赫克能加入了。」
接著,大夥兒用針頭刺自個兒的手指頭,刺出血來,寫了姓名,我也在紙上血書了姓名。
「那麼」,朋·羅傑斯說,「我們這個幫干什麼樣的行當呢?」
「就只是搶劫和殺人,其它一律不干,」湯姆說。
「可是我們要搶的是什麼呢?房子——還是牲口——還是——」
「胡說!偷牲口,以及諸如此類,那算什麼強盜,那是偷盜,」湯姆說。「我們可不是
偷東西的,這算什麼氣派。我們是攔路行劫的好漢,我們在大路之上攔劫驛車和私家馬車,
我們頭戴面具,我們殺人,我們奪他們的表,奪他們的錢財。」
「我們非得老是要殺人麼?」
「哦,那當然,殺是上策。有些老行家不是這麼看,不過大多數認為殺是上策。除非是
那類的人,我們把他押到山洞裡來,看押在這裡,到送來贖金為止。」
「贖金?那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人家就是這麼干的,我看到書上是這麼寫的。因此,我們自然也得
這麼干。」
「我們連那是什麼一回事都還沒有搞清楚,怎麼個干法?」
「別光說洩氣話,反正我們得干。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麼,書上是這麼說的。難道你們
準備不按書上寫的,另搞一套,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哦,說說很容易,湯姆·莎耶。不過,要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對付這些人,他媽的,
怎樣勒索到贖金?我要搞清楚的恰恰正是這個。你估摸著,那該是怎麼個辦法?」
「啊,這我不知道。不過,也許是這樣,我們把他們看押好,一直到勒索到贖金,這就
是說,一直到他們死去為止。」
「嗯,這還多少象句話。這能解決問題,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我們要把他們看押住,直
到死去拉倒——也會有不少麻煩事,把什麼都吃得光光的,還總是想逃跑。」
「看你說的,朋·羅傑斯。有警衛看守著他們,人家怎樣能溜得掉,只要膽敢一邁腿,
就幹掉他們。」
「一個警衛。嗯,這倒好。那就得有人整夜值班,決不打瞌睡,就只是為了把他們看押
好。我看這是個笨主意。為什麼不可以把他們一押到這裡,就派人拿一根棍子,馬上就勒索
贖金?」
「就只是因為書上沒有這麼寫——這就是原因所在。朋·羅傑斯,我問你,你是願意照
規矩辦事,還是不願意?——問題恰恰在這裡。你以為,寫書的人不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辦
法麼?你自以為比他們更高明麼?才不呢!先生,不,我們還是要按照通常的規矩勒索贖
金。」
「好吧,我不在意,不過,我還得說這是個笨辦法。——再說,婦女,我們也殺麼?」
「啊,朋·羅傑斯,我要是跟你一般的笨頭笨腦,我不會隨便亂說。殺婦女?不——這
樣的事,誰也從沒有在任何哪一本書上看到過。你把她們帶到了山洞裡。從始至終,你總是
對她們斯斯文文的;慢慢地,她們就愛上了你,再也不想回家啦。」
「好,要是這樣的話,我贊成。不過,我看這行不通。不用好久,山洞裡就會擠滿婦女
和待贖的人,沒有強盜待的地方。不過,就這麼干吧,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
小湯米·巴恩斯這會兒睡著了,人家把他弄醒的時候,他嚇壞了,哭了起來,說要回
家,回到媽那裡,再也不想幹什麼強盜了。
大家就都笑話他,叫他是個愛哭的娃娃。這樣一來,把他可氣瘋了,說他要馬上走,把
全部秘密說出去。不過,湯姆給了他五分錢,叫他別作聲。還說,我們全體回家轉,下星期
再聚齊,然後搶劫它幾個人,殺它幾個人。
朋·羅傑斯說他不能多出門,除了逢星期天。因此他主張下星期天再聚會,不過,其余
的哥兒們都說星期天干這樣的事是邪惡的。這樣,問題就定下來了。他們贊成要再碰一次
頭,盡快定一個日子。接著,我們選舉湯姆·莎耶為本幫的首領,喬·哈貝為副手,大家就
打道回家了。
我爬上了棚屋,爬進我的窗戶,那正是天蒙蒙亮的時刻。
我的新衣服上盡是油漬和土。我困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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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書屋 youth整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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