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到了那裡,但見四下裡靜悄悄的,像在過星期天的樣子。天氣又熱,陽光熱辣辣的—
—幹活的人都到田裡去了。空中隱隱約約響起了蟲子或者飛蠅的嗡嗡聲,格外叫人感到沉
悶,彷彿這兒的人都已離去或者死光了。偶爾一陣微風吹過,樹葉簌簌作響,使人分外傷
感,因為你彷彿感到是精靈在低訴——那些死了多年的精靈——你並且覺得他們正在談論著
你。總之,這一切叫人滋生著一種願望,覺得自己生不如死,可以一了百了ヾ。    
  ヾ諾頓版註:作品中這樣的情緒也見於十一年以後出版的《偵探湯姆·莎耶》的全
書開頭一段,用詞也類似。
    費爾貝斯家是那類巴掌大的產棉小農莊,這類小農莊到處都差不多一個樣子ヾ。兩畝地
一個場院,圍著一個柵欄。有一排梯磴,是用鋸斷的圓木搭成的,好象高矮不等的木桶似
的,從這兒可以跨過柵欄,婦女們可以站在上面,再跳上馬去。在大些的場院裡,還有些枯
黃的草皮,不過大多數場院裡地面光光滑滑的,活像一頂磨光的絨毛舊帽子。給白種人住的
是一座二合一的大房子——全是用砍好了的圓木搭成的。圓木縫隙裡,都用泥或者灰漿堵上
了,這些一條條形狀的泥漿,後來或先或後給刷白了。用圓圓的原木搭成的廚房,邊上有一
條寬敞、上有頂、下無牆的回廊,和那座房子連接起來。在廚房後邊有一座圓木搭成的熏肉
房。熏肉房的另一側,有一排三間圓木搭成的小間,是給黑奴住的。離這裡稍遠,靠後邊的
柵欄,有一間小小的木屋。在另一側,有九間小屋。小屋旁邊,放著一個濾灰桶,還有一把
大壺,是熬肥皂的。廚房門口有一條長凳,上面放著一桶水和一只瓢。一只狗在那裡躺著曬
太陽。有更多的狗分散在各處睡大覺。在一個角落,有三棵遮陰大樹。柵欄旁邊,有一處是
醋栗樹叢。柵欄外面是一座花園和西瓜地,再過去就是棉花田了。從棉花田再往前去,便是
樹林子了。    
  ヾ這裡的農莊很象馬克·吐溫的叔叔約翰·奎爾斯在漢尼拔附近的農莊。馬克·吐
溫童年時常去那裡。
    我繞到了後面,踩著鹼桶旁邊的後梯磴,朝廚房走去。我走近了一點兒,就隱約聽到紡
紗車轉動的聲音,像在嗚嗚地哭泣,一忽兒高,一忽兒低。聽了這種聲音啊,我當時心裡但
願我死了的好——因為這是普天之下最淒婉不過的聲音了。
    我只管往前走,心裡也並沒有什麼確切的打算。一旦那個時刻來到,就聽憑上帝安排
吧。要我這張嘴巴說些什麼,我就說些什麼。因為我已經體會到,只要我能聽其自然,上帝
總會叫我的嘴巴說出合適的話。
    我走到半路,先有一只狗,然後另一只狗站起身,朝我撲來。自然,我就停了下來,對
著它們,一動也不動。於是狗又汪汪汪亂叫一通。一時間,我彷彿成了一個車輪子的軸心,
——一群狗——一共十五只之多,把我團團圍在當中,對著我伸著脖子、鼻子,亂叫亂嗥。
又另有些狗往這邊竄過來,只見它們紛紛跳過柵欄,從四面八方繞過拐角竄出來。
    一個女黑奴從廚房飛快地奔出來,手裡拿著一根幹面棍,使勁喊道,「小虎,你給我滾
開!小花,你給我滾開!」她給了這個一棍,又給另一個一下子,把它們趕得一邊汪汪汪直
叫,一邊逃跑,其它的也就跟著逃跑。一會兒以後,有一半的狗又竄了回來,圍著我搖尾
巴,又友好起來。狗畢竟對人是無害的。
    在女黑奴後邊有一個黑女孩和另外兩個黑男孩,身上只穿了粗夏布襯衫,此外什麼都沒
有穿。他們拽住了媽媽的衣衫,害羞地躲在她身後,偷偷地朝我張望。黑孩子一般總是這個
樣子的。這時只見屋子裡走出來一位白種婦女,年紀在四十五到五十左右,頭上沒有戴女
帽,手裡拿著紡紗棒,在她身後是她的幾個孩子,那動作、神情跟黑孩子一個樣。她正笑逐
顏開,高興得幾乎連站也站不穩了似的——她說:
    「啊,你終於到啦!——不是麼?」
    我連想都來不及想,便應了聲「是的,太太。」
    她一把抓住了我,緊緊地抱住了我,隨後緊緊地握住我兩隻手,搖了又搖,眼淚奪眶而
出,淚流滿面,抱著我,握住我,沒有個夠,不停地說「你長得可不像你媽,跟我料想的不
一樣。不過嘛,我的天啊,這沒有什麼。能見到你,我是多麼高興啊。親愛的,親愛的,我
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孩子們,這是你姨表兄湯姆——跟他說一聲『你好』。
    可是他們急忙低下頭,把手指頭含在嘴裡,躲在她身子後面。她又接著說下去:
    「莉莎,快,馬上給他做一頓熱騰騰的早飯吃,——也許你在船上吃過了吧?」
    我說在船上吃過了。她就往屋子走去,握住了我的手,領著我進去,孩子們跟在後面。
一進屋,她把我按在一張籐條編成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我對面的一張矮凳子上,握住了我的
兩隻手說:
    「現在讓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天啊,這麼久的年月裡,我多麼盼著你啊,如今總算盼來
啦!我們等著你來到,已經有好多天啦。再說,是什麼事把你絆住——是輪船擱了淺?」
    「是,太太——船——」
    「別說,是的,太太——就叫我薩莉阿姨。船在哪裡擱的淺?」
    我不知道怎麼說的好,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船是上水到的還是下水到的。不過我全憑直覺
說話。我的直覺在告訴我,船是上水開到的,——是從下游奧爾良一帶開來的。不過,這也
幫不了我多大的忙,因為我不知道那一帶的淺灘叫什麼名字。我看我得發明一個淺灘的名字
才行,再不然就說把擱淺的地方的名字給忘了——再不然——這時我想到了一個念頭,於是
脫口說了出來:
    「倒不是因為擱淺——這不過耽誤了我們不一會兒的時間。我們船上一只汽缸蓋炸了。」
    「天啊,傷了什麼人麼?」
    「沒有,死了一個黑奴。」ヾ    
  ヾ評論家認為,這一句話真切地表明了,在蓄奴州裡,在白人眼裡,輪船出事,死
了一個黑奴,還是可說「沒有傷人」。
    「啊,這真是好運氣。有的時候會傷人的。兩年前,聖誕節,你姨父西拉斯搭乘拉
裡·羅克號輪船從新奧爾良上來,一只汽缸蓋爆炸,炸傷了一個男子。我看啊,他後來就死
了。他是個浸禮會教徒。你的姨父西拉斯認識在巴頓·羅格的一家人,他們對他那一家人很
熟悉。是啊,我記起來了,他如今確實死了。傷口爛了,長大瘡,醫生不得不給他截肢。不
過這沒能救他的命。是的,是因為傷口爛了——是這麼個原因。他全身發青,臨死還盼望光
榮復活。人家說,他那個樣子慘不忍睹。你的姨夫啊,他每天到鎮上去接你的。他這會兒又
去了,去了不過個把鐘點,現在就快回來了。你一定在路上遇見過他的,不是麼?——一個
上了歲數的人,帶著——」
    「沒有啊,我沒有遇見什麼人啊,薩莉阿姨。船到的時候天剛亮。我把行李放在碼頭的
小船上,到鎮上四周和鄉下溜躂了一番,好打發時間,免得到這裡來時間太早,所以我是打
後街繞過來的。」
    「你把行李交給哪一個啦?」
    「沒有交給哪一個啊。」
    「怎麼啦,孩子,不是會被偷麼?」
    「不,我藏在了一處地方,我看不會被偷走的。」
    「你怎麼這樣早就在船上吃了早飯?」
    這下子可要露餡啦。不過我說:
    「船長見我站著,對我說,上岸以前最好吃些東西。這樣,他就把我帶到船頂上職員飯
廳上去,把我要吃的都弄了來。」
    我心神不定,連聽人家說話也聽不大清楚。我心裡老是在孩子們身上打主意。我打算把
他們帶到一邊去,套些話出來,好弄清楚我究竟是誰。可是我總是不得手。費爾貝斯太太不
停地說話,滔滔不絕。沒有多久,她叫我順著脊樑骨直冒涼氣。
    「不過我們在這兒說了半天,你可還沒有跟我說起有關我姐姐,或是他們中任何哪一個
人的一個字啊。現在我要把我的話頭收住,由你來說。要把所有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告
訴我——所有的事全對我說一說。他們的情況怎樣啦,如今在干些什麼啦,他們又要你對我
說些什麼啦,凡是你能想到的,都說給我聽。」
    啊,我心裡明白,這下子可把我難住了——毫無退路。到目前為止,老天爺幫忙,一切
順順噹噹,不過如今可擱了淺,動彈不得啦。我看得清楚,企圖往前闖,那是辦不到了,—
—我只能舉起雙手投降了。我因此對自個兒說,這是又一次走上了非說實話不可的絕路啦。
我剛想張嘴說話,可是她一把抓住了我,推到了床的背後。她說:
    「他來啦!把你的腦袋低下去——好,這樣行了,人家看不見你了。別露出一點兒風聲
說你已經來了。讓我開他一個玩笑。孩子們,可不許你們說一個字啊。」
    我知道我如今是進退兩難啦。不過也不用瞎操什麼心嘛。除了一聲不響,你也無事可做
嘛。等待雷電轟頂以後,再從下面鑽將出來嘛。
    老先生進來時,我只能瞥了一眼,隨後床把他擋住了。費爾貝斯太太呢,她跳過去問他:
    「他來了麼?」
    「沒有啊。」她丈夫說。
    「天啊,」她說,「他會出了什麼事麼?」
    「我也想不出來,」老先生說,「我得承認,這叫我心裡非常不安。」
    「不安!」她說,「我都快發瘋了。他一定是已經到了。你一定是路上把他給錯過了。
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我推算得出來。」
    「怎麼啦?薩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錯過他的——這你也明白。」
    「不過,啊,天啊,天啊,我姐會怎麼說啊!他準定已經到啦!你準是把他錯過了。他
——」
    「哦,別再叫我難受啦。我已經難受得夠啦。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實在不知所
措啦。我不能不承認,我已經嚇得不知道怎樣才好。他不可能已經到了,因為他到了,我卻
錯過了他,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嘛。薩莉,這可怕——簡直可怕——輪船出了什麼事,肯定
是的。」
    「啊,西拉斯!往那邊看一眼——往大路上看!——看是不是有人正在走來?」
    他一跳,跳到床頭窗口,這就給了費爾貝斯太太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她趕緊彎下身
子,一把拉住了我,我就出來了。當他從窗口轉過身來,她就站在那裡,紅光滿面,滿臉笑
容,彷彿房子著了火似的。而我呢,溫溫順順的,急汗直冒,站在她的身旁。老先生呆住
了,說:
    「啊,這是哪一個啊?」
    「你看是哪一個?」
    「我可猜不出。是哪一個啊?」
    「這是湯姆·莎耶啊!」
    天啊,我差點兒沒栽到地板底下去。不過這時已不由人分說,老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握
個不停,在這同時,他的老伴呢,正手舞足蹈,又哭又笑。隨後他們兩人連珠炮似地問到茜
特和瑪麗以及那家子其余的人來。
    不過要說高興的話,恐怕沒有人能比我更高興的了,因為我幾乎像重投了一次娘胎,終
於弄清楚了我原來是誰。啊,他們對我問這問那,一連問了兩個鐘頭,最後我的下巴頦也說
累了,連話也說不下去了。我講給他們聽有關我家——我是說湯姆·莎耶家——的種種情
況,比起實際的情況多出六倍還不止。我還講了,我們的船怎樣到了白河口,汽缸蓋炸了,
又怎樣花了三天時間才修好。這樣的解釋不會有什麼問題,而且效果也是頭等的,因為為什
麼要三天才修好,他們一竅不通。要是你說是一只螺絲帽炸飛了,他們也照樣會相信。
    現今我一方面覺得挺舒坦,另一方面又覺得挺不舒坦。作為湯姆·莎耶,我是挺自在、
挺舒坦的,而且始終這樣自在、舒坦,直到後來我聽到了一只輪船沿著河上開來時發出的氣
喘聲——這時我對自個兒說,萬一湯姆·莎耶搭了這條輪船來了呢?——萬一他突然走進
來,在我給他遞去一個眼色,示意他別聲張以前,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呢?啊,決不能讓這樣
的情況發生——這樣就糟啦。我必須到路上去截住他。我便告訴他們,我得到鎮上去,把行
李取來。老先生本想跟我一起去,不過我說不,我自己可以騎馬去,不用給他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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