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在木筏子上ヾ


    
  ヾ當年馬克·吐溫寫《赫克》時,下面這些文字原本是接著第十六章第二段寫的。
後來把這部分移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諾頓版和企鵝版都把這個名篇收作附錄。我們
認為,把這名篇收作附錄,那是做得對的。現收作附錄(一)
    為了具體說明大河的貨船上人們言談舉止的派頭,以及如今已經見不到並且人們也難以
回憶起來的木筏子上的生活,我要在這裡把一部書中的一章插進來。這部書我在過去時斷時
續地寫了五六年了,也許還得寫五六年才能完成。那部書是寫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孩子赫
克·芬的生活片斷的。這個孩子是我那時候西部一個鎮子上一個醉鬼的兒子。他從虐待他的
父親那裡,和一位心地善良,要把他培養成一個乖乖的、講真話的體面孩子而叫他吃盡苦頭
的寡婦那裡逃了出來。寡婦的一個黑奴和他一起逃亡。他們找到了一截木筏子(當時正是河
裡漲水的盛夏季節),在夜晚漂流而下,白天則躲在樹蔭裡——目的地是前往開羅——在那
裡,在自由州的中心,他們將會找到自由。可是在一次大霧中,他們不知不覺錯過了開羅。
木筏子走啊走啊,可他們開始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了。於是,那個黑人說服了赫克·芬,叫他
朝老遠處就見到的前面一只絕大的木筏子游過去,乘著一片漆黑,爬上木筏子,去偷聽偷聽
人家的談話,以便取得一些消息。
    不過你要知道,一個年輕人,一旦急於要把一樁事情弄清楚,總不肯耐心等候。我們把
這件事談了一下。後來傑姆說,天這麼黑,這時候下水游到那個大木筏子那裡,爬上去,偷
聽偷聽,不會有什麼危險,——大木筏子上的人會講到開羅啊什麼的,因為他們也許會上岸
去開開心,再不然,他們反正會派小舟上岸去采辦威士忌、鮮肉什麼的。傑姆有一個對黑奴
來說頂呱呱的腦袋:只要需要,他總能搞出個好主意來。
    我站起身來,把破衣爛衫一脫,一躍跳進了大河,朝大木筏的燈光那邊游去。慢慢游近
了,我就放慢速度,輕輕地、小心地游過去。不過一切順利——劃長槳的地方並沒有人。於
是我就順著木筏子旁邊往前游,一直游到和木筏子當中篝火一般齊的地方,這才爬了上去,
一步一步往前移,爬到了篝火擋風那邊幾捆木瓦的中間。那裡有十三個人——當然囉,是在
上面值班守夜的。一群長得好粗野的傢伙。他們有一把酒壺,一些白鐵杯子,他們把酒壺遞
來遞去。其中有一個人在唱歌——你不妨說是在吼,再說,那也不是一支好歌——反正要在
廳堂裡唱,那是不行的。他從鼻子裡發出吼聲來,把每一句的最後一個字拖得挺長。他一唱
罷,這夥人便一起發出印第安人那種戰時吶喊聲。隨後,他又唱另一首歌。歌詞起頭是這樣
的:
      我們鎮上有一個娘兒們,
    她就住在我們鎮上,
    她愛她當家的,愛得親親熱熱,
    可就是雙倍地愛一個野漢。
    唱啊唱,裡囉,裡囉,裡囉,
    裡吐,裡囉,裡萊……唉,
    她愛她當家的,愛得親親熱熱,
    可就是雙倍地愛一個野漢。
    就這麼往下唱,一共十四節。唱得可並不高明。他正要另唱一首,有人說,那可是老牛
臨死時的哀鳴。另一個人說,「哦,好歹讓我們歇一會兒吧。」另一個人勸他去遛達一會兒
吧。他們全都開他的玩笑,惹得他發起火來,一躍而起,把大夥兒臭罵了一頓,說這伙兒全
是賊,他能打斷他們的腿。
    大家正要對他動手,那邊一個比誰都高大的傢伙跳起來說:
    「諸位,請坐著別動。把他交給我,這塊肉該我來吃。」
    接著他往空中跳了三下子,每次都把腳後跟碰得咯咯響。他把綴滿流蘇的麂皮上衣一
脫,說「你們只當已經整了他一頓就行啦」,一邊把綴滿緞帶的帽子往地上一摔說,「你們
只當他已經吃過了苦頭就行啦。」
    接著又往空中一跳,又把腳後跟碰得咯咯響,吼道:
    「霍——霍!我是當年從阿肯色荒野上來的鐵下巴、銅肚子、騎銅馬的殺人不償命的老
牌魔王!——瞧瞧我!能叫人突然屈死,到哪兒都能叫人煙絕跡的,便是我!颶風尊我一聲
爵爺,地震尊我一聲貴人,霍亂是我半個兄弟,天花是我娘家的至親!好好看我一眼吧!我
身體健壯的時候,一頓早餐要吃十九條鱷魚,一桶威士忌酒。有病的日子裡,一頓要吃一筐
響尾蛇,外加一個死人。我看一眼,能叫千年巖石裂成兩半。我一開口,就把雷聲壓了下
去!霍——霍!大家往後退,看我有多大力氣,就給我騰出多大地方來!我天生愛喝的是
血,臨死的人哀哀的哭聲,對我的耳朵來說,是一聲聲音樂!各位,好好看我一眼!——趴
下身子,憋住氣,眼看著我要大發其威啦!」
    他一邊大吹特吹,一邊搖頭晃腦,神氣象兇神惡煞。他繞著一個小小的圈子轉來又轉
去。還把袖口往上一拉,腰一挺,拳頭拍打著胸膛說,「諸位,瞧著我!」這套一耍完,便
跳將起來,腳後跟咯咯咯碰了三下子,吼叫一聲「霍——霍!
    我是天下最兇惡的冒失鬼,殺人不眨眼!」
    接著,那個惹起這場爭吵的人把他那頂寬邊舊帽歪過來遮住右眼,然後朝前躬下腰,彎
著脊背,屁股往後蹶得老高,一對拳頭從前胸伸出去,收回來,圍著小圈子轉了三圈,挺胸
疊肚,喘著粗氣。接著身子一挺,往上一跳,腳後跟咯咯咯響了三下子,然後落地(大夥兒
大聲叫好),他又吼叫了起來:
    「霍——霍!把你的頸子低下來,趴在地下吧,因為悲哀的王國正臨到人間!把我按在
地上吧,因為我自己已經感覺到,我身上那股威力快要發作出來啦!霍——喔!我是魔鬼的
兒子,可別讓我發作出來啊!喏,這兒是遮陽鏡,大夥兒快戴上。ヾ諸位,可別打算用肉眼
看我!我要是玩兒的話,就拿地球的經緯線當做大魚網,把大西洋裡的鯨魚一網打盡!我用
閃電抓我的頭皮,我用雷聲給我催眠!我冷的時候,就跳到墨西哥灣暖流裡洗個澡;我熱的
時候,就喚來一陣赤道風暴來給自己煽一煽;我渴了,就朝天上伸出頭去,把一團烏雲吸
干,像吸海綿一個樣;我餓著肚子周游地球時,我足跡所到之處,饑荒就跟在後面!霍——
喔!把你的頸子低下來,趴在地上!我用手遮住太陽的臉,地球上就頓時成了黑夜;我在月
亮上啃一塊,就能叫季節加快更迭;我身子一抖,就叫山嶽崩坍!你看我,得用皮子蒙上眼
睛才行,可別用肉眼!我可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肚皮好象一個鐵鍋爐!屠殺掉一個個孤零零
的村落,那是我的逢場作戲!消滅一個個民族,那是我平生正經的行當!廣漠無垠的美利堅
大沙漠,是我圈定的私產,我把我家的死人埋在自己的地產上!」他跳了起來,把腳後跟咯
咯咯碰了三下子,這才落下(大夥兒再一次為他歡呼),他一邊落下,一邊吼叫:「霍——
霍,低下你的頸子,趴在地下,因為大災星的兒子快要來臨!」    
  ヾ黑恩詳注本註:直視太陽時用來保護眼睛的眼鏡。在這場吹牛比賽中,鮑勃把自
己吹成有過人力氣的凡人,而此人則吹自己是能呼風喚雨,支配宇宙的神。
    接著那另外的一個又轉起了圈子,大吹特吹起來——也就是開頭的那一個——人稱鮑勃
的。接著,大災星的兒子再一次插了進來,並且吹得更神啦。隨後,兩人同時間吹了起來,
繞著彼此的身子轉啊轉,各人伸出拳頭,差點兒打到對方的臉上,並且象印第安人那樣大叫
大吵,隨後鮑勃大罵那個大災星之子,大災星之子也大罵鮑勃。再下來,鮑勃把一大堆粗俗
不堪的詞語往他頭上倒,大災星之子以更加難聽的詞語回罵。接下來,鮑勃把大災星的兒子
那頂帽子打掉了。大災星之子撿了起來,把鮑勃那頂滿是緞帶的帽子一腳踢到了六英尺開
外。鮑勃走過去,撿了起來,一邊說,儘管放心,事情不會就此完結,他本人從來不會忘掉
什麼,寬恕什麼,所以大災星之子得好好留神,時辰一定會到,只要他活著,就得用他自己
身上的鮮血償還這筆債。大災星之子回罵說,誰也不會比他更歡迎這樣的時辰來臨,此時此
刻,他可要對鮑勃進個忠告,從此以後,別再冤家路窄,撞上了他。因為他要不是叫人家流
盡鮮血,是決不罷休的。這是他生性如此。只是這一回看在鮑勃家裡人的面子上——如果他
還有個家的話——姑且饒了他一命。
    兩人分頭朝相反的方向退走,一邊吼叫,搖晃著腦袋,吹說他們打算著如何如何。不過
有一個長著黑黑的小胡子的傢伙跳了出來說:
    「回這兒來,你們這一對不出息的膽小鬼,我可要把你們兩個揍一頓!」
    他並且說到做到。他把他們一把抓住,推推搡搡,踢來踢去,一次又一次打得他們趴倒
在地下,連爬起來都來不及。這樣才只兩分鐘,他們就象狗一般求饒——在旁的一夥人便從
頭到尾在大吼大笑,掌拍個不停,大叫「上啊,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嘻!他又挨揍了,
這個大災星之子!」「好樣的,小但維!」這一場鬧熱一剎那間可幹得漂亮。鮑勃和大災星
之子挨揍以後,鼻青嘴腫,眼睛也黑了。小但維逼著他們承認自己是小偷、膽小鬼,甚至不
配和狗一起吃東西,和黑奴一起喝水。隨後,鮑勃和大災星之子握手講和,神色莊重,還說
他們從今彼此相互敬重,願意讓過去的從此過去,重新開張。於是他們用河水洗了臉。正在
這時,只聽得一聲令下,叫大家準備過一道橫水道,有些人便往前去掌前長槳,其余的往後
邊去掌後長槳。
    我伏在那裡不動,等了十五分鐘,還撿起了人家丟在我近處的一只煙鬥,抽了一口煙。
隨後,橫水道過了,大夥兒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原地,輪流喝了一口酒,然後又唱了起來。
隨後有人取出一只舊了的提琴,有一個人彈了起來,另一個人跳著黑人倫巴舞,其余的人跳
起大河貨船上流行的老式黑人舞。可是他們要不是提提神,那是跳不長久的。於是又圍著酒
罐坐了下來。
    他們唱著「我愛快樂的木筏上的生活」,中間還有興高采烈的合唱。隨後談起了各種的
豬有何不同,習性如何各異。接著談到了女人以及如何各個不同。接下來講到房子一旦著
火,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滅火。又講到對印第安人最好該如何對付。又講到一個國王該干些什
麼,他能有多少財富。又講到怎樣能惹得貓打架。又講到一個人突然昏倒了該怎麼辦。又講
到清水河和渾水河有什麼不一樣。大夥兒把他叫做埃特的人說,渾濁的密西西比河水,喝起
來比俄亥俄河清清的水來得養身體。他說,如果讓一品脫的密西西比河黃黃的水沉澱下來,
底上就會有一英寸的一半到四分之三的泥。這要看是河上哪一帶舀上來的。這樣的水並不比
俄亥俄河上的水強一些——你只要不停地攪動就行,——河水淺時,手邊就得備好泥和進
去,讓它象正常一般的那樣稠。
    大災星之子說,這話說得不錯。他說泥裡含有營養。他說,一個人喝密西西比河的水,
肚子裡就能長糧食,如果他想長的話。他說:
    「你看一看墳場吧,事實就說明得一清二楚了。在辛辛那提,墳場裡的樹長得象什麼樣
子。可是在聖路易呢,墳場裡的樹長得八百英尺高。這全因為他們在埋葬前所喝的水的緣
故。一個辛辛那提人的屍體肥不了田。」
    他們還講到俄亥俄河的水怎樣不喜歡和密西西比河上攙雜在一起。埃特說,你要是在密
西西比河漲潮的時候(那時候俄亥俄河落潮)取水,你會發現在密西西比河東段,有一百多
英里長,一路之上,在寬闊的河面上,水清清的。要是你離岸四分之一英里,過了那條分界
線,另外那半邊,就見河水全是又黃又稠。接著,他們講到怎樣能叫煙葉子不發霉,從這又
扯到鬼,講到別人親眼目睹過的許多鬼。不過埃特說:
    「你們幹嗎不講講你們自己親眼目睹的呢?好吧,如今讓我來說一個。五年以前,我在
一個如同這般大的木筏子上。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我正值班,主管著右舷前長槳。我的一
個夥伴,叫做狄克·奧爾勃萊特的,他來到木筏上前邊我坐著的地方,——他張大了嘴,伸
著懶腰——他在木筏邊上彎下身子,用河水洗了臉,走過來在我邊上坐了下來,拿出了他的
煙鬥。他剛把煙裝好,便抬起頭來說道:
    「『啊,你瞧這兒,』他說,『那不是勃克·摩勒的家,就在那邊河灣裡嗎?』
    「『正是,』我說,『是的——那又怎麼樣呢?』他把煙斗放下,腦袋托在他的手上,
說:
    「『我原以為我們已經過了那兒呢。』他說。
    「『上一班我下班的時候,也以為過了那地方』——我們是值班六個鐘頭,休息六個鐘
頭——『不過大夥兒告訴我,』我說,『過去一個鐘頭裡,木筏子彷彿沒有怎麼動啊』,—
—我說,『雖說如今溜得還可以。』我說。他呻吟了一下,說:「『從前,在這裡,我也見
過一只木筏子是這個樣子的,』他說,『依我看,這兩年來,在這兒河灣上邊,水流好象不
愛動似的。』
    「『嗯』,他站起來了兩三回,朝四下裡和遠處的水上張望。我也跟著張望起來。人總
是喜歡看見人家做啥他做啥,本無他意。一會兒,我見到從遠處水面上朝右舷漂過來一樣黑
糊糊的什麼東西,漂到我們後邊便停住了。我見他也正對著這個張望著,我便說:
    「『那是什麼?』
    「他有點兒不高興地說:
    「『沒有什麼,就只是一只舊的空桶。』
    「『一只空桶!』我說,『啊,』我說,『你那雙眼睛啊,就是有一付望遠鏡也是白
搭。你怎麼能說那是一只空桶呢?』他說:
    「『我說不上來,我猜那不是一個桶,不過我想也許是的。』
    「『是啊,』我說,『也許是的,不過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嘛。離得這麼遠,根本就
說不准。』我說。
    「我們本來沒有別的什麼事幹,因此就繼續張望著,後來我說:
    「『啊,你看這裡,狄克·奧爾勃萊特,那個玩意兒,我看啊,快追上我們啦。』
    「他就從此再也沒有說什麼。那個東西漂得越來越近。據我判斷,準是一只泅得快筋疲
力盡的狗吧。啊,我們正漂進了河上一道橫水線,那個東西漂過了月光照亮了的橫水線,天
啊,我說,正是一只木桶。
    「『狄克·奧爾勃萊特,你怎麼會在半英里路外就想到那是一只桶?』我問。
    「『他說,『我說不上來。』
    「我說,『你告訴我吧,狄克·奧爾勃萊特。』
    「他說,『嗯,我知道那是一只桶,我以前見過,好多人見過,大夥兒說那是一只鬧鬼
的木桶。』
    「我把其他值班的人叫了來,他們來了,站在那裡,我把狄克說的話告訴了他們。這時
候,那個東西跟我們漂得一般齊了,它再沒往前趕啦。離得有二十英尺遠。有人主張把它撈
上木筏,不過其余的人不樂意。狄克·奧爾勃萊特說,那些跟它鬧著玩兒的人可為這遭了
殃。值班的班長說他可不信這個邪。他說,桶攆上了我們,是因為它在那股流水裡,比我們
要流得稍快一些。他說,它慢慢地會離遠的。
    「所以我們就講起了別的事了,我們唱了一支歌,又跳了一個黑人舞。在這以後,值班
班長要大家再唱一支,不過,這時天上起雲了,那只桶賴在原來的地方不走。不知怎麼,唱
歌的也並不帶勁,因此也就沒有唱完。也沒有人叫好。搞得有氣無力的。一時間誰也沒有則
聲。隨後又一個個想一齊開口說話了。其中有一個傢伙說了個笑話,可是無濟於事,大夥兒
聽了也不笑,連說笑話的傢伙自己也並沒有笑。這可是少見的情況。我們大夥兒陰沉沉地守
在那裡,瞪著那只桶,心裡不踏實,不自在。嗯,天一下子黑啦,沒一點兒聲息。隨後起了
風,四下裡嗚嗚叫。接下來閃電雷鳴。沒有好久來了一場暴風雨。在這中間,有一個傢伙往
後邊跑,中途絆倒了,傷了腳踝骨,只好躺下。這件事叫大夥兒直搖頭。每回閃電一亮,就
見到那只桶,桶四周閃著青光。我們老是一個勁兒盯住著它。不過到後來,天蒙蒙亮時,它
不見了。到白天,我們哪裡也見不到它了,也並未覺得有什麼可惜。
    「可是到第二個晚上九點半鐘光景,正當大夥兒唱著歌、玩得帶勁的時候,它又來了。
還是停在木筏子右邊的老地方。熱鬧的場面不見了。大夥兒一個個神情嚴肅起來。沒有說話
的。全都圍坐著,愁眉苦臉,望著那只桶,此外簡直無法叫他們干什麼別的。天上又起了
雲。換班的時候,下班的人留了下來,沒有回去休息的。暴風雨鬧了整整一個晚上不得安
生。半夜裡又有一個傢伙絆倒了,扭傷了腳脖子,只得撤下來休息。到了大白天,桶又不見
了,誰也沒有見到它離開。
    「整整一天,大夥兒一個個既清醒,又垂頭喪氣。我不光是指不喝酒那樣的清醒——不
光是這樣。大夥兒不言不語,不過全都喝得比平日還多——不是湊在一起喝——而是各自溜
到一邊,各自偷偷地喝。
    「天黑以後,下班的人沒有去休息;沒有人唱歌,沒有人說話。大夥兒也並沒有四散
開。他們擁到前面,擠在一起。有兩個鐘點,他們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老盯著一個方
向,偶爾歎一口氣。啊,桶又來了。還在那個老地方,一直呆了一個晚上。也沒有人回去休
息。半夜以後,又起了風暴,四下裡一片漆黑。大雨嘩啦啦往下倒,還下了雹子。雷也轟隆
隆、轟隆隆響個不停。風刮了起來,成了颶風。閃電朝四下裡撇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白光,把
木筏子照得清清楚楚,如同白晝一樣。極眼望去,幾英里之內,但見河上白浪滔天,看不到
盡頭。而那只桶呢,還像早先那樣一拱一拱往前漂去。班長下令叫大夥兒掌好長槳,準備通
過河上的橫道線,可是誰也不去——大夥兒說,誰也不願意再把腳踝骨給扭傷了。他們甚至
不肯往後邊慢步走去。啊,正是在這剎那間,一聲霹靂,天上裂開大大的一個口子,電光閃
處,把後面值班的劈死了兩個,還打傷了兩個。你會問,傷在哪裡?啊,又是擰傷了腳脖子。
    「在拂曉前,兩次閃電中間的一片黑暗裡,桶溜走了。嗯,那個早晨,該吃早飯時,沒
有一個人吃過一口東西。在這以後,大夥兒三個一堆、兩個一堆地轉游,低聲說話。不過誰
也不跟狄克·奧爾勃萊特結伴。一個個對他冷冷的。他走到哪裡,那裡只要有人,便會散開
來,分頭溜掉。大夥兒不願意和他一起掌長槳。班長把所有的小舟全都拉到木筏子上來,放
在窩棚一邊,不讓死者的屍體運上岸去埋掉。他不相信這時有人上了岸還會回來,而他是對
的。
    「天黑以後,你可以看得很清楚,要是桶又來的話,准包會出事。暗地裡已經有人在嘁
嘁喳喳了。好多人要殺死狄克·奧爾勃萊特,因為他在另外幾回放木筏子的路上見過這個木
桶。這事兇險得很。有些傢伙主張把他弄到岸上去。也有幾個人說,要是木桶再來,大夥兒
乾脆一起上岸去拉倒。
    「正當大夥兒切切促促低聲說話,聚在木筏子前頭,看木桶來不來時,啊,你看,木桶
又來啦。它慢慢吞吞、穩穩噹噹地漂下來,又在它的老地方呆住了,這時,連一根針落地,
你都能聽到。這時,船長走了過來,說:
    「『伙計們,別象一群小孩和傻瓜似的。我可不想讓木桶一路上釘住我們不放,直到奧
爾良。你們也不願意這樣啊。那麼,好吧,用什麼法子收拾它最好呢?把它燒掉——就是這
個辦法。我去把它撈上來。』他說。還沒等別人說什麼,他就跳下水裡去了。
    「他朝木桶游過去。他把木桶推上木筏子的時候,大夥兒都閃到了一邊去。不過老頭兒
還是把它弄上了木筏子,砸開了木桶的頂,裡面是一個小娃娃!是啊,諸位,是一個一絲不
掛的小娃娃。這是狄克·奧爾勃萊特的小娃娃。他自己也承認了的,也這麼親口說了的。
    「『是啊』,他俯在桶口說,『是啊,是我可憐的親生的小寶貝,我那苦命的早死的查
爾斯·威廉·奧爾勃萊特,』他說。這傢伙只要存心撿好聽的話來說,那就不管什麼場合,
舌頭一轉,張嘴便是,不費什麼勁。是啊,他說,他原本住在河灣的上頭。有一個晚上,小
娃娃哭叫,他掐住了他的喉嚨,可並非存心要弄死他——他這麼說,也許是存心撒謊——可
他嚇壞了,就在他老婆回到家裡以前,把小娃娃裝在一只木桶裡,自己也就離家出走,沿著
北邊的小路跑掉了,當上了木排夫。如今已是木桶跟蹤他的第三個年頭了。他說,開頭還只
是碰到小小的倒霉的事兒。到後來,便會死掉四個人。而在死了人以後,木桶就不會再出
現。他說,大夥兒如果容它再追一個晚上——那就照例要重演這麼一回——可是大夥兒實在
受夠了。他們動手放下一只小舟,把他弄上了岸,打算私刑處死他。可是他突然之間一手抓
住了小娃娃,緊緊抱在胸前,痛哭流涕,朝大水裡縱身一躍,大夥兒從此沒有再見過他一
面,這個可憐的受苦的人,並且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查爾斯·威廉了。」
    「是誰在流淚?」鮑勃說,「是奧爾勃萊特,還是那小娃娃?」
    「怎麼啦,當然是奧爾勃萊特嘛,我不是跟你說過,那小娃娃是死的麼?死了三年啦—
—怎麼會哭呢?」
    「嗯,不用管他怎麼會哭——他怎麼能保住了這麼久不爛,」但維說,「你回答我這
個。」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麼樣,」埃特說。「可就是這麼樣——我知道的就是如此。」
    「那麼——他們對木桶是怎麼個處置的?」大災星之子說。
    「啊,他們把它一掀,就象一塊鉛沉了下去。」
    「愛德華,那小娃娃象不像是掐死的樣子?」有一個傢伙這麼說。
    「他的頭髮是往兩邊分開的麼?」另一個人問。
    「埃迪,那木桶上是什麼個牌號?」一個叫做比爾的傢伙說。
    「埃特孟特,你有沒有辦死亡證明,讓人家統計進去?」傑米說。
    「喂,愛德溫,你是不是給閃電劈死的人中間的一個?」但維問。
    「他啊?哦,不對,那兩個人都是他一個人嘛。」鮑勃說,於是大夥兒哈哈大笑。
    「喂,愛德華,你看你是不是服一片藥丸子才行?你氣色不對——你不覺得自己臉色發
青麼?」大災星之子說。「哦,好了,好了,埃迪,」傑米說,「拿出證據來吧,你準是保
留了木桶的一部分,好作為證明。讓大夥兒看看那個桶口,——快拿來——那我們就信你
了。」
    「喂,伙計們,」比爾說,「讓我們分一分吧。我們一共十三個人,我能把那大謊話吞
下十三分之一,只要其余的你們能吞下去。」
    埃特騰地站了起來,他發火了。他說,讓他們這幫子人全都滾到他臭罵過的那麼個地方
去吧,說完便往木筏子後邊去了,一邊還獨自罵著。大夥兒也就對著他吼啊,嘲弄啊,叫
啊,笑啊,連一英里路外都能聽到。
    「伙計們,我們來劈一個西瓜開開心吧。」大災星之子說,一邊他就在一片漆黑裡摸,
摸到我所在的木瓦片堆中來,一摸摸到了我。我光著身子,暖烘烘,軟塌塌。他叫了一聲
「啊喲!」往後一跳。
    「伙計們,弄個燈來,或是弄個炭火兒也行,——這裡有條蛇,大得象一頭牛哩!」
    於是大夥兒弄了一個燈奔向那裡,擁在一塊兒,沖裡面望著我。
    「給我出來,你這個叫化子!」有一個人說。
    「你是什麼人?」另一個說。
    「你在這裡想幹什麼?說,快說,要不,把你扔到水裡去。」「把他搜出來,伙計們,
揪著他腳後跟,把他倒著拖出來。」
    我就開始討饒,渾身哆嗦著爬了出來,站在他們當中。大夥兒把我渾身上下端詳了一
番,覺得挺怪。那個大災星之子說:
    「是個可惡的小偷!誰來幫我一手,把他掀到河裡去?」「不,」胖子鮑勃說,「讓我
們把油漆罐拿出來,從頭到腳,給他全身塗個天藍色,然後再把他掀到河裡去。」
    「好,就這麼辦。傑米,去把油漆拿出來。」
    油漆罐一拿到,鮑勃拿起了刷子,準備干起來了。別的一夥人哈哈大笑,摩拳擦掌。我
就哭了起來,這樣打動了但維。他說:
    「住手!他還不過是個小毛孩子嘛。誰動他,我就給誰塗上油漆。」
    我於是朝四下裡望著他們。他們有些人在嘟嘟囔囔,正在氣憤不平。鮑勃把油漆放了下
來,別的人沒有接的。
    「到火塘這邊來,我們倒要看看,你上這兒來是干什麼的。」但維說。「好吧,在那邊
坐下來,說一說你自己的情況。
    你在這裡呆了有多久啦?」
    「還不到一分鐘。」我說。
    「你怎麼會身上幹得這麼快?」
    「先生,這我也不明白。我總是這個樣,多半是這樣。」
    「哦,是麼,是這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打算講我的真實姓名,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就脫口說:
    「叫查爾斯·威廉·奧爾勃萊特,先生。」
    大夥兒哄地笑了起來——齊聲大笑;我因為自己能這麼說,也很得意,因為這樣一笑,
他們準會脾氣變得好一些。
    他們笑夠以後,但維說:
    「那可不大說得過去嘛,查爾斯·威廉。你決不能在五年裡長這麼大,你知道,你從木
桶裡出來的時候才只是個小娃娃嘛,還是個死了的。好,來吧,來個實話實說吧。只要你不
打算干什麼壞事,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叫什麼名字?」
    「阿勒克·霍浦金斯,先生。阿勒克·詹姆斯·霍浦金斯。」
    「好吧,阿勒克,你從哪兒到的這裡?」
    「從一條貨船上來。這條船停靠在那邊河灣裡。我是在那條船上出生的。爸爸一生在這
一帶上上下下做生意。他要我游到這裡來,因為你們開過的時候,他要你們這裡有人能給開
羅的約拿斯·端納先生帶個信,對他說——」
    「哦,快說!」
    「是的,先生,千真萬確,爸爸他說——」
    「哦,你奶奶的!」
    大夥兒齊聲大笑,我還想講下去,可是他們打斷了我,不讓我說下去。
    「好吧,聽我說,」但維說,「你是嚇怕啦,這才亂說一通。說實話,你是住在一條貨
船上呢,還是這不過是一句謊話?」
    「是的,先生,是在一條貨船上。船停泊在河灣的頭上。
    不過我並非生在船上的。這是我們第一次行船。」
    「這才象話啊!你上這兒來是為的什麼?是偷東西?」
    「不,先生,我不是的——就只是來嘗嘗坐木筏子的滋味兒。孩子們全都想嘗嘗這滋味
兒。」
    「嗯,這我明白。不過,你躲起來干什麼?」
    「人家有時候會把孩子們趕走嘛。」
    「是這樣。他們有的偷東西嘛。聽我說,要是這回我們放你走,你以後能不再找這樣的
麻煩?」
    「我再也不敢了,老闆。不信你可以考驗我。」
    「那就好。你離開河岸挺近。你就下水去吧,可你下一回別再干這樣的傻事啦——他媽
的,你這孩子,如果碰到別的木排夫,不把你搞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才怪呢!」
    我不等他們和我親嘴告別,就跳下水去,往岸邊泅去。過了一會兒,傑姆過來的時候,
那只大的木筏子已經繞過岸岬不見影子了。我游過去,爬上了小木筏子。又回到了老家,心
裡可高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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