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巧琪在馬廄里挑了一匹勁瘦的栗色扎馬。她輕聲對受驚的馬兒說道﹕“輕松點﹐女孩﹐
輕松點。”她一面好言誘哄﹐一面撫摸它油光水滑的毛皮。
馬兒狐疑地瞅著她。
“來﹐放輕松。你一定也想出去跑跑的﹐不是嗎﹖”
牝馬安靜下來﹐好像聽懂了她的話並且同意似的。
巧琪把臉埋在濃密的鬃毛里。“我真希望我們從未離開橡木園。”她低語。
馬兒噴噴鼻子﹐不停點著頭。同時踩踏著馬廄地上的干草。
“我們走吧﹐我也想離開這里。”
巧琪決定不用馬鞍。她今天要以初次騎“公爵夫人”的方式來騎馬。她想要和風競速﹐
並感覺身下馬匹的力量。
她牽著“淑女”走出馬房﹐並在馬夫不表贊許的目光之下抓住馬鬃﹐翻上馬背﹐她的裙
擺掀至膝上。接著她又做出最後一個叛逆性的行動﹐拔下頭上的發針﹐讓白金色的長發披散
下來。一人一騎就此沖出霍克林的草坪﹐朝林間馳去。
一個多小時以後﹐巧琪在林中一窪幽靜的池塘邊下了馬。池畔清涼陰暗﹐高大的樹木將
秋天的陽光遮去大半。“淑女”把鼻子伸進池里﹐津津有味地喝著水﹐巧琪則坐在一塊圓石
上﹐脫掉鞋子﹐腳趾在水面晃蕩。她打個哆嗦﹐又把腳縮回來﹐藏進沾了泥土的藍裙下。
她抱膝而坐﹐自問道﹕“我該怎麼辦﹖”
她甚至不確定是對哪件事情存疑。茉莉死了她該怎麼辦﹖她該如何與伯倫相處﹖她該如
何應付折磨著自己的難題和困惑﹖
親愛的上帝﹐助我。助我找到答案。
巧淇往岩石上一躺﹐閉上眼睛。
“我沒把你給管教好﹐我的女孩。你母親﹐願上帝讓她安息﹐絕不會原諒我的。她的女
兒成天在外面野﹐就跟你養的那只狐狸一樣。我的凱琳是一位淑女﹐天生的大家閨秀。我不
該帶她離家的﹐她的死全是我害的﹐這種生活對她而言太辛苦了。”
他是個須發皆金的男人﹐眸子是犀利的藍。他的額頭上有深深的皺紋﹐滿手是繭。
“假如你的母親還在﹐你也會成為淑女。我告訴你﹐淑女。不過現在你仍然會是個淑女﹐
這是我聽你姨婆說的。”
“不﹗’
巧琪猛地坐起。她的心臟跳得好快。她環顧四周﹐確信自己會看見說話的那個男人。他
一定在這里﹐一定真有其人。
峽谷中已為暮色所籠罩。她睡著了嗎﹖難道那只是個夢﹖
不﹐不是夢﹐那一切太真實了。她閉上眼睛似乎還可以看見他。她可以看見他﹐和他身
後的白色小屋。這景象令她感覺淒涼、寂寞。他是什麼人﹖
她坐在那兒﹐林巾越來越黑﹐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淑女’……”
這時她才發現牝馬不見了。
“‘淑女’﹖”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著﹐隨時留心腳干的地面。
一個孩子的笑聲。她自己的笑聲。她坐在曠野上高大的草叢中﹐里面很黑﹐一只小狐狸
從她的膝蓋爬上肩頭﹐開始舔她的耳朵﹐使她咯咯笑個不停。在她身後沐浴在月光下的是那
個高大的金發男人﹐他臉上帶笑。
巧琪僵在原地﹐屏住呼吸﹐這回不是她睡著做夢了。她明明睜著眼睛﹐這景象又是同樣
歷歷在目。那孩子就是她自己。可是這當然不可能﹐絕不可能。是她發瘋了嗎﹖不﹐不﹐她
沒有瘋﹐她所見的令她感到平靜、寬心﹐幾乎可以說是快樂﹐發瘋不會讓她有這種感覺。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低聲自語。寂靜如水的夜色中﹐她的聲音把自己給嚇了一
跳。她的手急忙伸向頸間﹐感覺到自己劇烈的脈跳。
她聽見韁轡的輕響﹐心思陡轉。
“‘淑女’﹖‘淑女’﹐你在哪里﹖”
回應的一聲噴鼻﹐將她領向林中深處﹐她找到了馬兒﹐它身上的韁繩被一棵傾倒的樹木
勾住。
“黑漆漆的﹐你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女孩﹖”她邊解韁繩邊問﹐隨即踩在樹干上爬上
馬背。
馬兒在林間行進﹐巧琪回頭望望峽谷和池塘。她真不願離開。她幾乎相信只須再逗留一
會兒﹐所有問題都會豁然開朗。
伯倫騎馬在林中走了好幾個鐘頭﹐尋找她所留下的足跡﹐然而徒勞無功﹐他並非追蹤專
家﹐他只能不斷呼喚她的名字﹐希望她聽見了會回答。夜幕已降﹐他必須不停抗拒她已遭逢
不測﹐或就此遠走高飛的想法。
他回到家時已將近午夜。一名睡眼惺松的馬憧接過他的韁繩。
“明天天一亮就備馬﹐我要帶幾個人出去繼續找巧棋。”
“夫人嗎﹖爵爺。”
“是的。我到處都找不到她。”
“她幾小時前就回來了﹐爵爺。”
“她回來了﹖”
伯倫沒等他回答﹐他越過草坪朝正屋跑去﹐從後面的樓梯了二樓﹐沖進巧琪從前住的房
間。房中黑暗一片……沒有人。
他轉身看見一名提燈過來查看的女僕。
“費夫人在哪里﹖”他質問道。
女孩在他陰沉的眼神下發起抖來。
“她在哪里﹖”
“在──在您房里﹐爵爺。”她答道。“公爵閣下命令我們把她的東西搬到您房里。”
伯倫漸增的憤怒使他並未承認這種安排正中自己下懷。他們返抵霍克林府邸之後﹐她便逕自
回到自己的房間﹐所以伯倫以為她還會在這里。
他經過女僕身邊﹐很快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幾小時前。她幾小時前就回來了。她舒舒服服縮在床上的時候﹐他卻還在七上八下地到
處找她。她竟敢讓他擔心至此﹗兩天來她一直為茉莉的死而傷慟。他怎知在此種情況下﹐她
會做出什麼事﹖
幾小時前﹐該死的﹗
巧琪翻身平躺﹐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就是毫無睡意。她很想知道伯倫身在何處﹐她懷念
他的擁抱﹐她懷念……
她翻了個身﹐把眼睛緊緊閉上﹐她不願回想兩人纏綿時的情景。自從那次她在倫敦發作
後﹐他就沒再和她做過愛。他對她短暫的情欲似乎已耗盡。或者是她自己將之毀滅的﹐要是
她沒看見那個洋娃娃就好了﹔要是她不會一再看見幻象就好了。
她的思緒回到數小時前﹐她只要不去想別的﹐就可以再次看到那個金發男人。他有一副
和善的笑容﹐笑意溫暖他的藍眸。他是誰﹖還有那只小狐狸。她幾乎可以確確實實地感覺到
被它舔著耳朵。
她帶著有重大發現的奇特興奮感回到霍克林。她想和別人分享﹐她去找伯倫﹐但是沒有
人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公爵又早已回房就寢。最後﹐她要求女僕帶她回房﹐結果卻意外發覺
自己的東西全被搬到伯倫房里去了。她原本以為他可能會把自己發配到比較偏遠的房間去。
或許那才是他的本意。或許他並未下令把她的東西搬來。
她轉身俯臥﹐思緒再度改變了方向。現在她心里看見的是媚蘭。她不知伯倫對她有無興
趣﹐不過媚蘭顯然對伯倫很傾心。如果他是個沒有羈絆的男人……可惜他不是﹐他娶了她。
她感到一絲憤怒。兩天前伯倫是真的有事去找律師﹐還是整天都和康媚蘭在廝混﹖要不
是茉莉出了意外﹐她早就開口問他了。
茉利……親愛的茉莉﹐她是巧琪唯一真正的朋友。當然了﹐還有羅斯利。他也是她的朋
及。然而他不只想當巧琪的朋友﹐這點使她很感不安。她愛的是伯倫﹐她知道﹐全心全意而
且永無止盡。她愛他。
臥室門倏地被推開。她看見走廊上的燈光映出伯倫的輪廓﹐她坐起身。
“你到哪去了﹖”他厲聲問道。
“我到哪──我在這里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我到處找你。”
他大步走到床畔﹐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起來。“你不許再這樣隨便跑出去。”
“不許出去﹖”她怒不可遏。“怎麼﹐我是你的階下囚嗎﹖”
“如果能讓你免於麻煩的話﹐正是如此。”
她掙脫了他﹐溜下床。她甩甩頭發﹐抓住一根床柱﹐怒視他的身形。“我才不會做你的
犯人﹐費伯倫﹗我出去騎騎馬犯法了嗎﹖我需要獨處的時間。我沒想到天這麼快就黑了﹐我
也沒有遇到任何危險。”
“沒有遇到任何危險﹗你瘋了嗎﹖”他迅速繞過床邊﹐又抓住她。
“不﹗我沒瘋﹐我沒瘋﹗”她開始用拳頭捶打他的肩膀和胸膛。“我沒瘋﹗”她不知道
自己的眼淚已撲籟籟地流下臉頰﹐也不知道自己提高了聲音。“我沒瘋﹗”
伯倫的嘴止住了她的抗議。
她繼續掙扎﹐哭了起來。
我沒瘋﹗她心中回響著這句話。我沒瘋。
他的手松開她的肩膀﹐緩緩移向她背部。他將她拉近﹐同時也加深這個吻。她在他的親
吻下屈服﹐憤怒轉為激情﹐同時也停止了掙扎。
或許這才是使我為之瘋狂的東西。她想道﹐手臂上移圈住他的頸項。這時她所有的理智
的思考都消失了﹐只剩下和他合為一體的欲望。
伯倫喉間發出低沉呻吟﹐然後他俯身將她抱起來﹐嘴唇始終不曾與她分離。兩人一同倒
在床上﹐身體急切地湊向對方。
她張開嘴接受他的吻﹐身體也同時接納了他。他倆的結合幾近粗暴﹐手在火熱的肌膚上
游移﹐嘴則互相酣飲對方的滋味。
兩人筋疲力竭地互擁著﹐深深喘息﹐身體逐漸回到地面。最後他們終於沉沉睡去。
她躺在他的臂彎里﹐頭枕在他肩上﹐胸部緊貼他身側。她知道天將破曉﹐但是不願睜開
眼睛証實這個想法。
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然後輕聲嘆息。她心中將兩人繾綣的情景重溫了一遍﹐感覺腹底一
陣悸動。她甚至無法確定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前一刻他倆還在爭吵﹐接下來便鎖在熱烈
的擁抱中了。
我不會放你走的﹐伯倫。
無論她的生命中有何遺憾﹐無論有多少尚未解開的秘密﹐她都明白自己屬於伯倫。她寧
死也不願失去他。他認為她是個瘋女無關緊要。有朝一日他可能如她父親所願﹐把她送進瘋
人院也無關緊要。甚至連他愛她不如她愛他之深也無關緊要﹐只要和他在一起﹐其余一切她
都可以不在乎。他關心她﹐渴望她﹐在目前也就足夠了。
而且她會讓任何想偷走他的女人後悔不迭。
“你醒了嗎﹖”伯倫柔聲問道。
“嗯。”
“答應我不要再自己偷偷跑出去﹐巧琪。”
這個早晨她願意答應他任何事情。“我答應。”
既然不能一個人出去騎馬﹐那麼她該如何打發時間呢﹖
巧琪站在客廳窗前。她向自己承認﹐就算沒有答應伯倫﹐今天也不可能出去騎馬。氣候
起了劇烈變化﹐晚秋陽光普照的晴朗天氣﹐已突然變成陰冷的初冬景象。窗外下著傾盆大雨﹐
風在巨宅轉角處呼嘯。現在才中午﹐天色已暗得和入夜後沒什麼兩樣。她打個冷顫﹐轉過身﹐
視線掃過大而空曠的房間﹐望向壁爐中燒得正起勁的爐火。
幾個小時前﹐伯倫就和祖父到圖書室去了。當天早上他們收到世琛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
她聽祖孫倆談起﹐是有關法茲渥鐵工廠的事情。
她再度嘗試讓自己提起興趣去繡花﹐但終歸徒勞﹔她既不想做也缺乏必備的耐性。精力
不能發洩令她坐立難安﹐坐著干瞪眼已經讓她不耐煩了。
她離開客廳﹐走向門廳。屋內似乎靜得嚇人﹐就連鮑曼也不見人影。她不禁納悶大家都
在干些什麼。
這里是我的家﹐而我卻對一切情況都搞不清楚。
這念頭使她困擾。她應該清楚一切的。有朝一日她和伯倫將會成為這里的主人。他會成
為公爵。而自己則是公爵夫人。或許這是她接掌家務的時候了。祖父想必很高興家里能有一
名主婦。
我對持家知道些什麼﹖
一無所知﹐但是她可以學。她知道自己能夠學會。
她下定決心﹐上樓去找管家。當然﹐她就算當面見到也不認得那人就是管家﹐不過她可
以找個人問問。
巧琪沿著走廊將一扇扇門打開﹐伸頭進去張望。她進入一個房間﹐用手指在一座立櫃頂
上抹了一下。一絲灰塵也沒有﹐無論管家是誰﹐她的確將僕人管理得井井有條。或許根本不
必由巧琪費心。
她甩掉這個念頭。她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以後她會成為這幢大宅的女主人﹐她不能輕忽
自己的職責。她繼續搜尋。
她在東南廂從前自己住的房間附近找到一名女僕。
“對不起。”
女孩停下撣灰塵的工作﹐轉頭驚喘一聲。
“很抱歉﹐我並不是有意嚇你。”
“沒關系的﹐夫人。只是您出現得大突然了﹐我沒料到會有人。”
“我是費夫人。”
她屈膝為禮。“是的﹐夫人﹐我知道。”她是個嬌小的女孩﹐色如草莓的紅發塞在一頂
小白帽下。她的小鼻子上有些雀斑。
“我在找管家。”
“賀太太﹖她很可能在廚房﹐她喜歡親自監督晚餐的准備工作。”
“廚房﹐”巧琪含笑說道。“謝謝你。”她轉身欲走﹐卻又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
字﹖”
“麗亞﹐夫人。”
“你在這里工作多久了﹖”
“從今年夏天開始。”
“看來你工作得很勤快﹐麗亞。我會這樣跟賀太太說。”
女孩連發根都羞紅了。“謝謝﹐夫人。”
巧琪又急忙朝樓梯口走去﹐她感到些微興奮的戰栗。她一心想著要當霍克林府邸稱職的
女主人﹐這是個多麼大的挑戰。如果她做得好的話﹐伯倫將會以她為榮。她非常希望讓伯倫
以自己為榮。讓他看見自己成功地完成一件事情。
她下了樓梯之後﹐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這宅子是座龐然大物﹐四個角落各有廂房﹐廚
房可能在其中任何一廂。她知道餐廳在哪里﹐或許廚房便在附近。她急急朝左手邊走去。
巧琪發現餐廳里有兩名女僕﹐她倆身上的裝束和麗亞完全一樣。她們在替橡木長桌換舖
雪白的桌布。
“嗨﹐”她倆抬起頭時她招呼道。“我在找賀太太﹐你們知道她可能在哪里嗎﹖”
“在廚房﹐夫人。”其中一名答道。
巧琪隱藏住必須開口詢問的尷尬。“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廚房在哪里﹖”
兩名女僕之一走到門口﹐指著大廳的方向。“從這條走廊走下去﹐夫人﹐就在化妝室旁
邊。”
“你幫了我很大的忙。”她頓了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愛絲﹐夫人。那位是安娜。”
“愛絲﹐以前都是你送吃的到我房間﹐對吧﹖在我……我生病的時候。”
黑發女人點點頭。
僕人們都知道她生過病﹐讓巧琪有點不安。不過她會克服這種感覺的。她會的。“你在
這里工作很久了嗎﹖”
“沒有﹐夫人。公爵夫人──一我是說費爵士夫人﹐夏天才雇用我的。我想是七月吧﹗”
安娜把一個大型銀燭台放在餐桌中央﹐然後朝巧琪走過來。“我現在要去廚房﹐夫人。
我可以帶您去找賀太太。”
“謝謝你﹐安娜。”
她跟著安娜走過西北廂的長廊時﹐一路注意經過了哪些房間。一間大化妝室﹐往昔的公
爵和公爵夫人宴客時﹐這里想必有一番盛況。她們經過一處內庭﹐此刻風雨摧殘著最後的秋
季花朵﹐石板地和鐵條長凳上盡是落葉。
她瞥見一間裝潢華麗的臥房﹐猛地停下腳步。“安娜﹐等一下。”她將門推開些﹐朝內
張望。“這是誰的房間﹖”
“這是御用的房間﹐夫人。為女王陛下來訪時准備的。”
“女王陛下﹖她從前來過嗎﹖”
“我來以後就沒有了﹐夫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安娜﹖”
“我是和愛絲一起來的。我們原先住在同一個村莊﹐聽說法茲渥公爵家中要用人﹐就立
刻來應征了。”她指向走廊盡頭。“廚房就在那兒﹐夫人。”
女王到霍克森府邸來造訪﹐這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嗎﹖
她心有不甘地走出御用套房﹐跟隨安娜走向廚房。
伯倫望著餐桌對面的巧琪﹐以疲倦的雙眸飽覽她的秀色。他認為她看來從未像今夜這般
可愛。她泛銀的金發高高攏在頭上﹐頸背和額前各垂著幾綹柔軟的卷發。她身穿粉紅和乳白
的絲緞長禮服﹐襯得她的臉頰益發粉嫩﹐玉頸也特別修長動人。她眼中仍有一絲哀傷的神色﹐
不過其中嶄新的光芒又讓他釋懷不少。他很想知道那只藍色美眸後面在轉些什麼念頭。
“祖父﹖”巧琪抬起頭。
“怎樣﹐親愛的﹖”
“今天我和賀太太談過。”
“賀太太﹖”
“女管家。”
洛斯把餐巾放在桌上﹐清清喉嚨。“哦﹐對了﹐賀太太。我自己也和她講過幾次話。很
勤勞的女人。”
“哦……”巧淇很緊張地朝伯倫瞥了一眼﹐又看看公爵。“我想……我在想﹐或許──
管一管家事對我有好處。我對這方面並不懂﹐不過我想我可以學。”
“巧琪﹐親愛的﹐我覺得這個主意好極了。你說呢﹐伯倫﹖”
伯倫以毫不掩飾的驚訝望著妻子。他從沒想到她會對管理公爵府邸感興趣。
“伯倫﹖”洛斯緊咬不放。“這個主意是不是好極了﹖”
“你真的想做這麼吃力的事嗎﹖巧琪。”他問道。“你──-”他尋找恰當的用字。
“你才剛遭到茉莉出事的可怕打擊。你不覺得──-”
“我覺得這樣會對我有益。”她坦然迎上他的眼神。“我的時間太多了。你和祖父都很
忙﹐我卻沒什麼事情好做。而且祖父也需要一名女主人。他會宴客﹐我可以替他籌備﹐讓一
切順利進行。”
“老天爺﹗”公爵叫道。“這正是我們該做的事情─一讓這地方重新充滿歡笑。在霍克
林開個舞會吧。以我年輕時的方式進行。我們從前的舞會……”
伯倫仍然凝視著自己的妻子﹐幾乎沒在聽老公爵說些什麼。他克制不住自己心底可怕的
疑慮﹐倫敦那一幕他實在記得太清楚了。那只不過是幾個人的小型聚會﹐結果竟有那種收場。
他們怎能確定一個看來無害的東西﹐會不會引發另一場風波﹖假如壓力太大的話……“我能
夠辦到的﹐伯倫。”巧琪的聲音很低﹐眼睛直視著他。
他但願自己沒有釀成錯誤才好﹐點了點頭。
巧琪的笑容頓使滿室生輝。“今天我和幾名僕人見了面。賀太太幫了我極大的忙。我知
道她會把需要知道的一切交給我。她告訴我她有多喜歡茉莉﹐雖然她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
她眉宇間橫過一陣困惑。“我剛剛明白一件事。今天我遇見的所有僕人﹐在這里工作都不超
過兩個月。”
“我想你的父母親大概把老僕人都帶到倫敦去了。”公爵說道﹐將酒杯湊近唇邊。
巧琪眉頭皺得更深﹐她的視線移至白桌布上某處。“這樣也好。或許他們不會……不會
知道太多我的事情。”
“他們需要知道些什麼﹖巧琪。”伯倫問道﹐微微向前傾身。“除了你體貼、仁慈﹐而
且溫柔以外﹖”
又圓又亮的雙眸轉向他﹐她的笑容慢慢又回來﹐這次只為他一人。“我明天就開始。”
她如此表示。
次日早晨﹐巧琪坐在廚房旁邊的小辦公室里﹐研究賀太太巨細靡遺的家計簿﹐這時鮑曼
出現在門口。
“費夫人﹐有客人來訪。”
“是誰﹖鮑曼。”她問道﹐抬起頭一下﹐隨即又埋頭研讀。
“貝福夫人和羅斯利爵爺﹐夫人。”
她忍不住叫了聲苦。她低頭看看自己起床後所穿的樸素衣裙。
“我已經請他們到沙龍去坐了。”
“謝謝你﹐鮑曼。我馬上過去。”如果她動作快些﹐也許可以回房去換件高雅的衣裳。
“伯倫爵爺已經去見客了。”
她做了個苦臉。她必須在立刻前往沙龍和讓伯倫跟媚蘭多獨處些時候之間做一抉擇﹐兩
者皆不稱她的心意。不過﹐讓那女人和伯倫獨處的時間超過可避免的限度﹐似乎尤為糟糕。
她嘆了口氣﹐站起身。她緊張兮兮地摸摸頸後的發髻﹐又用手順順裙上想象中的皺褶。
隨後便挺起肩膀﹐走出辦公室。
沙龍位於宅邸東側﹐是一個寬敞且空氣流通的房間。其中一整面牆是開向前廊的玻璃門
窗。天氣好的時候﹐室內充滿陽光﹐不過今天門口是一片灰霧﹐所以沙龍也顯得陰陰冷冷的。
三個壁爐里都生了火﹐但是卻照亮不了巧琪的心清。
巧琪站在門口﹐視線立刻落到媚蘭身上。侯爵夫人身穿一襲有古銅色後擺的棕色法國時
裝﹐顯得比平常更動人﹐赭色卷發上戴著一頂樣式俏皮的小帽。她一手端著細瓷茶杯﹐身體
靠向伯倫﹐顯然全神貫注地在聽他說的每一個字。
巧琪低頭看看自己式樣簡單的裙子﹐暗暗咒罵自己為何不先上樓更衣。短短的幾分鐘又
不可能造成什麼大影響。或許現在還來得及﹐沒有人看到她﹐她只要……
“巧琪﹗”
羅斯利看到她了。
她被逮到了﹐只好露出歡迎的笑容﹐走進房間。“嗨﹐羅斯利﹐貝福夫人。你們來看我
們真是太好了﹐這種壞天氣沒想到還有客人來。”
“我知道﹐這麼一大早就登門拜訪是非常不合潮流的。”羅斯利說著挽起巧琪的手臂﹐
護送她至一旁坐下。“我們昨晚才抵達玫瑰莊。原本是可以過些時候再來﹐不過我們實在太
擔心你了﹐我們知道你對茉莉的感情。那時你們匆匆忙忙就離開了倫敦﹐我們還來不及表示
哀悼之意。”
媚蘭瞄了一眼巧琪的打扮﹐隨即又轉向伯倫。“對自己的保姆有這麼深的感情﹐倒是滿
少見的事。”
“茉莉對我而言不只是個僕人而已﹐”巧琪僵硬地說道。“她也是我的朋友。”
“是啊﹐當然了。”媚蘭臉上掛著降格相從的微笑。
羅斯利在巧琪對面坐下。“你的氣色不錯﹐巧琪。”
“我覺得好多了﹐謝謝你。”她望向伯倫﹐發覺他正朝自己皺眉。他是以她的外表為恥
嗎﹖她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他是否寧願她別到沙龍里﹐好讓他和媚蘭有多點時間相處﹖
“你現在有何打算﹐伯倫﹖”羅斯利問道。“是不是要在霍克林停留一陣子﹖”
“是的。我想會待到過完冬天。”
“好極了﹐那我們可以常見面。”
媚蘭把茶杯放在雙人椅旁的小幾上。“我倒希望你們再回橡木園去住。”她的杏眼帶著
明顯的愛慕轉向伯倫。
巧琪覺得自己像是個攪局的人。她的臉熱了起來﹐她的兩手發汗﹐急忙把它們插進裙子
口袋里。要不是這時洛斯走進了沙龍﹐她真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公爵朝他們一伙人走過來﹐他伸出手。“羅斯利﹐我的孩子﹐這種壞天氣﹐你怎麼會跑
來﹖”
“媚蘭明天就要回貝福府邸……”他意味深長地朝他姊姊瞥了一眼。“她堅持要先來看
看伯倫和巧琪才走﹐我們都對倫敦發生的意外感到遺憾。”
洛斯起皺的手輕輕落在巧琪肩頭。“那是個可怕的悲劇。多年來茉莉一直是這個家族中
的一員﹐雖然我沒有機會多認識她﹐但我們都會懷念她的。”
巧琪覺得喉間起了個硬塊﹐她嚥下熱淚。她不要在康媚蘭面前哭。
“那麼你呢﹖羅斯利。你要在玫瑰莊住下嗎﹖”
“是的﹐閣下。目前我沒有理由趕回倫敦。”
“好﹐”公爵繼續說道。“那你可以來參加我們計划中的宴會了。自從回英國以後﹐我
們很少和別人來往。該是我和老朋友重修舊誼﹐並且交交新朋友的時候了。”他嘆了口氣﹐
目光在室內環繞了一圈。“在這老房子里熱鬧一下也不錯。”
媚蘭望向公爵時﹐眼中燃起了新的光芒。“是什麼樣的宴會啊﹐閣下﹖”
“我想﹐”他邊回答邊坐下。“先舉辦一場獵狐﹐第二天再開舞會﹐應該很有趣。我記
得年輕的時候──在我到美國以前──我們的宴會在家里一開就是好幾天。”他嘆了口氣。
“當然﹐那時候我年輕多了。”
“怎麼﹐閣下﹐您一點也不顯老呀﹗”
洛斯的回答是笑著搖搖頭。
巧琪越聽越害怕。如果能夠避免的話﹐她絕不會把邀請康媚蘭列入計划之中。可是現在
她還能怎麼辦﹖公爵已經邀請了羅斯利﹐她不請他姊姊就未免太失禮﹐而且她現在就得開口
邀請。她張口欲言﹐但是沒有機會。
媚蘭已再度轉向伯倫。“我真希望能來參加你們的宴會﹐不過貝福府邸有急事要我回去
處理。我想總管其實也能應付得來﹐不過……”她聳聳肩。“你也了解我肩上的負擔有多重。
身為一個女人﹐要負那麼多責任實在很困難。但是我必須為我的兒子德加掌理一切﹐直到他
成年。”
巧琪忍不住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你不能來﹐我們真是非常遺憾﹐貝福夫人。”從她
開朗的語調聽來﹐絕不會有人相信她有一丁點遺憾。她望著伯倫。“外子和我會惦記著你的。”
這又是一派胡言﹐至少在她而言是如此。那麼伯倫呢﹖是她看錯了﹐還是他深棕的眼眸
中真的暗含一絲笑意﹖她回頭看媚蘭。那寡婦抿著嘴﹐瞇起了眼睛。可是巧琪不在乎﹐畢竟
這女人不可能永遠賴著不走。巧琪只須在合禮的限度內再忍耐一會兒就成了。
洛斯清清喉嚨。“是啊﹐我們都會的。”他把頭轉向羅斯利。“今天你們倆何不留下來
用餐呢﹖”
巧琪雖然喜愛老人﹐還是忍不住想當場踢他一腳。
“我們自然樂意之至﹐”媚蘭即刻回答。“不是嗎﹖羅斯利。”
在伯倫看來﹐康媚蘭是個徹頭徹尾的煩人精。她那種蕩婦般的性感和明目張膽的調情只
會令他不快﹐而他發現羅斯利對巧琪的著迷更加令人心煩。
午餐的時候﹐伯倫觀察到羅斯利的視線極少離開巧琪﹐她只要一對他說話﹐他便立刻春
風滿面。他跟她說話時﹐又總是壓低聲音。老實說﹐羅斯利的表現並未逾矩﹐可是……等他
們姊弟倆告辭時﹐伯倫真是松了一口氣。
媚蘭在前廊套上鮑曼拿過來的披風。“今天下午過得真愉快﹐閣下。”她柔聲說道。
“您一定要到貝福來看我﹐讓我有機會盡盡地主之誼。”
“今天我也很高興﹐親愛的。有機會我會去拜訪你的。”
媚蘭看看旁邊﹐說道﹕“鮑曼﹐你好像忘了把我的手提袋從更衣室拿出來。”
“很抱歉﹐夫人。我馬上去拿。”
總管才剛走開﹐媚蘭便挑起眉毛。“我真糊塗。我想是我自己把手提袋忘在沙龍里了。
我去去就來﹐羅斯利。”她急忙朝沙龍走去﹐襯裙發出霹霹啪啪的聲音。
羅斯利抬起眉毛﹐朝伯倫瞥了一眼。“媚蘭很少自己去拿東西的。”
他話聲甫落﹐眾人便聽見媚蘭的叫聲。
“老天爺﹗”洛斯訝然低語。
三名男士急急趕向沙龍﹐巧琪殿後。他們發現媚蘭躺在地板中央。
“媚蘭﹐怎麼了﹖”羅斯利問道﹐在她身旁蹲下。
“我……我跌倒了。地上不知道有什麼滑滑的東西。”她呻吟道。“我恐怕傷了腳踝﹐”
她抬眼望著伯倫。“我想我沒辦法走路了。”
“羅斯利﹐”洛斯說道﹐控制了場面。“快把你姊姊抱到房里去﹔巧琪﹐給他帶路﹔伯
倫﹐你最好馬上派人去請大夫。”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一章】
“巧琪﹐我至少還能幫你籌備宴會。”
巧琪小心地抬起媚蘭的腳﹐往下面又塞了個墊子。“你真是太好了﹐不過我向你保証﹐
真的不用。我們只希望你多休息﹐趕快好起來。”這樣才可以快點回家﹐她無聲地補充。
媚蘭在這里住了三天──感覺不啻已千秋萬世。她看來毫無好轉的跡象﹐也沒有離開霍
克林府邸的打算。
侯爵夫人將赭色長發披在肩頭。“可是我知道你沒有籌辦這種大型宴會的經驗﹐我很樂
意助你順利完成。”
巧琪咬咬牙﹐強自鎮定。
“或許我該在用下午茶以前小睡一下。”媚蘭打了個阿欠。“告訴女僕要及時把我喚醒﹐
好讓我在司閽抱我下樓前有時間梳洗一下。”
“當然。”
真不要臉﹗巧琪走出客房時暗暗咒罵。她甚至懷疑媚蘭是否真的受了傷。要不是大夫說
像是很嚴重的扭傷﹐她會當面指控那女人撒謊。
巧琪快步在走廊上行走﹐一扇臥室門半開著﹐她經過時聽見里面有人在說話﹐她停下腳
步。
“面包師傅的女兒芮秋說在八里外都可以看到火光﹐火焰穿透了屋頂﹐真的﹐不過聽說
是小姐﹐也就是現在的夫人自己放的火。”
“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我以我母親的墳墓起誓﹐這是真的。”
巧琪朝門口走近一些。
“我才不管那道樓梯是不是修好了﹐反正我不敢靠近﹐芮秋說那里鬧鬼。”話聲陡降。
“那女孩是夫人的伴從﹐她想去救夫人﹐結果自己反而送命﹐據說她不時會回來﹐回來找夫
人。”
“好了﹐麗亞﹐你嚇死我了。而且面包師傅的女兒怎麼會知道這里發生了些什麼事﹖”
麗亞有點不高興。“她常和布約翰在一起。”
“約翰﹖”
“你認識的﹐在馬房工作的那個瘦瘦的家伙。他待在這兒比我們大部分人要久。有什麼
事他都會知道的﹐不是嗎﹖”
“可是夫人為什麼要縱火﹐她看起來人那麼好。”
麗亞的聲音更低了。“謠傳說她生下來就是瘋子。”
“柯佛夫人﹖得了吧。她是我遇到過最好的女主人。”
巧琪退開。她的心跳得好劇烈﹐好像剛跑完一英里似的。
育兒室的大火﹐不是她平空想象出來的﹐的確有一場大火﹐而且死了人。
她望向長長的走廊﹐似乎有一陣冷風襲向她﹐令她遍體生寒。她覺得仿佛有人抓住了自
己的手臂﹐將她拖向那可怕的房間。
巧琪﹐來看。
她驚慌萬狀﹐急忙轉向逃回自己的房間。
當晚伯倫回房時﹐看見巧琪坐在梳妝台前﹐瞪視著自己在鏡中的影像。第六感警告他有
事情不對勁了﹐他緩步走到她身後停下﹐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肩頭。
巧琪抬起頭﹐目光和他在鏡中相會。房中雖有暈黃的燈光﹐她的臉色仍顯蒼白﹐她的眼
睛似乎比平常更顯得大。
“晚安﹐巧琪。”他在她額前印下一吻。
她瞪視他許久﹐但卻仿佛視而不見。一種不祥的預感令他血液發涼。
最後﹐她以縹緲而平板的口氣問道﹕“你有沒有聽說育兒室鬧鬼﹖”
他腹底一沉﹐不自覺地捏緊她的肩膀。
“僕人們說她不時會回來﹐”巧琪轉過身﹐仰頭看他。“我放的火害死了她。你知道火
災的事吧﹖對不對﹖伯倫。”
“略有所聞。”他單膝著地跪在她身邊﹐兩手滑至她手臂。他不想放開她﹐他似乎必須
用手抓著她才能讓她留下。
巧琪的目光飄向他身後某處。“她是因為我才沖進大火中的﹐你知道﹐她被雇來做我的
伴從。哈﹗”她尖聲一笑﹐但無絲毫歡樂的成分。
這笑聲有如利刃般刺痛了伯倫。
“一個瘋子的伴從﹐她想必為了謀得一職﹐什麼都不顧了。”
“別這麼說。”他背脊發寒。
“我想知道她是誰﹐伯倫。我想知道她有沒有親人和朋友。我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那我們就去查﹐我會幫助你的﹐我保証。”
她的視線又轉向他。她的眼光遙不可及﹐中邪般的神情漸漸消失。“你會幫我﹖”
“是的﹐巧琪﹐我會幫你。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我發誓。”
巧琪坐在晚餐桌前﹐對周遭的一切幾無所覺。有人問她話﹐她總是以單音節的字來回答﹐
她盤中的食物原封來動﹐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著她﹐她覺得自己好像已被拉開﹐在一段距離
以外看著旁邊的人。她想向伯倫呼救﹐帶她回房﹐不過她仍然保持靜默﹐此刻恐懼是她的同
伴。
“我們何不到客廳去喝白蘭地﹖”公爵起身。“巧琪﹐你來不來﹖”
“什麼﹖哦﹐當然好。”
洛斯替她拉開椅子﹐她起身挽住他的手臂。伯倫抱著媚蘭跟在後面。正如夜色籠罩著室
外一般﹐室內也為沉默所籠罩。
公爵將巧琪領到壁爐前的椅子旁﹐但是她沒有坐下﹐反而漫步到窗前眺望。強風把樹木
吹彎了腰﹐枝葉晃蕩﹐形成漆黑的夜色中黑暗的輪廓。
她轉過身﹐情不自禁地走到鋼琴前坐下。她的手指撫過白色琴鍵。她注視著自己的雙手﹐
渾然不知其余三人都望著她﹐等待著。
她開始彈奏﹐一開始有些遲疑﹐後來便漸漸有了信心。奇特的旋律勾起陰郁的影像和她
胸中的渴望。她淚水盈眶﹐不顧一切地撲籟而下。她的速度加快了﹐彈著一首激情狂放的歌﹐
樂曲逐漸進行到高潮﹐隨後慢慢消失﹐留下如泣如訴的余韻﹐室內再度歸於岑寂﹐她的手指
仍逗留在琴鍵上。
巧琪端坐許久﹐渾然不覺周遭的一切。不過她終於慢慢記起了這里不只自己一個人。她
轉過身﹐發現眾人皆以驚訝的眼神望著自己。
“老天爺﹐巧琪。”媚蘭的聲音幾不可聞。“這樂曲你是從哪里學來的﹖”
“我姨婆教我彈的﹐不過是爸爸作的曲。”她答道。
“海頓﹖我從未見他靠近過鋼琴。”
巧琪眨眨眼睛。海頓﹖不﹐不是海頓。是……
這音樂來得快去得也快﹐它所引起的影像也隨之消失了。
洛斯清清嗓子。“伯倫﹐”他柔聲說道。“你或許該送巧琪回房了﹐她的臉色有點蒼
白。”
“不﹗”她狂亂地舉起手。
伯倫以毫不掩飾的關切眼神注視她。
她冷靜了些﹐擠出一個笑容﹐繼續說道﹕“不要﹐伯倫。請不要因為我而壞了大家的興
致。請留下來享用你的白蘭地。”她瞥了洛斯一眼﹐故意不去看媚蘭﹐好像知道那女人正以
犀利的眼神盯著自己似的。“我覺得有點累﹐我想我該上床休息了。”
伯倫望著她離去﹐心中恐懼漸增。他從未聽過那麼奇怪﹐卻又那麼美的曲子﹐而且巧琪
的琴藝精湛﹐不曾彈錯一個音符﹐手指靈巧地在象牙與烏木琴鍵上躍動。他原本壓根兒不知
道她會彈琴。
“你看她沒事吧﹖伯倫。”媚蘭屏息問道。“她看起來──嗯﹐她看起來有點奇怪﹐不
是嗎﹖”
他還來不及回答﹐洛斯便已起身。“我打賭這樣的曲子沒有幾個人能彈得比巧琪更好。
你今天在場運氣不錯﹐媚蘭。她很少彈琴娛賓。”
伯倫無聲地向老人致謝﹐他似乎無法清晰地思考﹐那旋律還在他心中回蕩。她在哪兒學
的琴﹖她為何說那是她父親作的曲﹖就連她說話時的聲音也顯得古怪且遙不可及。
伯倫有一種可怕的不祥預感﹐警告他大難即將臨頭。
小屋沉浸在陰影中﹐爐床上的火勢微弱﹐她睡在屋角的一張小床上﹐身上堆著毯子。
野風在林間呼嘯﹐撼動小屋僅有的一扇窗戶。
有如室外的曠野般狂放奇特的旋律充滿房間。演奏者以巨匠級精湛的技藝吹奏著長
笛。
他放下長笛﹐目光轉向她。他笑了。"你該睡了﹐我的女孩。"
"我想聽你吹笛子﹐爸爸。這曲子好美。"
"就像這片曠野﹐孩子。"
"媽媽也喜歡聽。"
他嘆了口氣。"是啊﹗"
"你再吹別的曲子。"
他笑了。"如果你想聽﹐我就吹。"
音樂又開始了﹐重復出現的淒美樂音催她入眠……
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音樂消失了。
她在咳嗽﹐四周的空氣重濁、熾熱。
"巧琪﹐來看﹐來看。"
房中滿是濃煙﹐她的眼睛刺痛。她尋找房門。找到時﹐門鈕灼傷了她的手指。
到處一片火海﹐火苗爬上了窗怖﹐舔放著牆壁﹐焚燒著家具。她看見那女孩穿著白
睡袍﹐在窗台上不停地轉圈﹐她的金發在夜空中飛揚﹐火光照亮了她的臉﹐她一面笑一
面轉圈﹐口中呼喚著﹕"來看﹐巧琪﹐來看。"
她伸出手﹐喉間升起一聲尖叫……這時大火包圍了她。
巧琪猛地坐起﹐無聲的尖喊梗在喉間﹐她喘著氣﹐喉嚨焦干。她皮膚上布滿冷汗﹐她心
慌意亂地四下環顧。伯倫在一旁睡得很熟﹐並未受到驚擾。
那是個夢。同樣的夢。
育兒室……那場大火……
還有那女孩。
她很害怕﹐但是她必須了解發生了什麼事﹐她非知道不可。
巧琪輕輕溜出被褥﹐伸手取過睡袍。她跟著腳尖走向門口﹐在一片黑暗中極力回顧﹐同
時祈禱腳下不要絆倒東西。
走廊盡頭的小幾上﹐放了一盞燈。她急忙走過去﹐在抽屜里找到一枝蠟燭﹐就著燈芯點
燃﹐她轉身面對長長的走廊時﹐燭光讓她心中踏實不少。
芮秋說那里鬧鬼。巧琪耳邊仿佛聽見麗亞的聲音﹐打了個冷顫。
可是她必須繼續﹐她必須去面對。她挺直肩膀朝東北廂走去。
強風吹襲著霍克林府邸在角落中呼嘯﹐除了外面淒厲的風雨聲外﹐一片死寂。
巧琪﹐來看。
那聲音﹐那該死的聲音不肯放過她。
是誰在叫她﹖是誰那麼想找她﹖是她的伴從﹐那葬身火窟的女孩嗎﹖她是不是想勾去女
主人的魂魄﹖是否因為巧琪是罪魁禍首﹐結果卻安然無恙的緣故﹖
她繼續走著﹐手指緊握搖晃的蠟燭﹐眼睛直視前方。她堅定地指著嘴唇﹐耳邊聽見自己
如雷的心跳聲。
通往育兒室的樓梯裝了新扶手。巧琪撫過光滑的木料﹐深吸一口氣穩定心情﹐無論那房
間里有什麼惡鬼在守候著她﹐她都必須面對。
巧琪﹐來看。
她一定要面對呼喚她的人。
她下定決心﹐登上樓梯﹐隨即伸手去開門﹐很容易就開了。
迎接她的是一個陰暗的大房間﹐她聞到新鮮的油漆味。打磨得晶亮的硬木地板﹐映出燭
火的反光。室內並無家具﹐只是一片空曠。巧琪立刻便知道這里和原來的樣子不同﹐但是她
無論如何也記不起原來是什麼樣子。
她走到房間中央……等待。
伊蓮的洋娃娃躺在房間中央﹐它身上著火了。
伊蓮身上也著火了﹗
她尖叫著快步上前。
好痛﹐好痛。
巧琪扔下蠟燭﹐朝遠方的窗戶跑過去。她就在那外面﹐她就在那里又笑又跳﹐身上著火。
巧琪猛敲著窗子﹐想把它打開﹐她敲了一次又一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哭叫。
她又揮拳猛擊﹐這回沒有擊中木框﹐反而擊中玻璃﹐割傷了手腕﹐鮮血自傷口濺出。
“不……不……不……”
她再度擊打玻璃﹐敲下更多碎片。
“巧琪﹗”有人在叫她。
她猛然旋身﹐雙眸因恐懼而大睜。
他站在門口﹐手中的燈在他臉上投下詭異的暗影。
“她就在外面﹐”她嘶聲說道。“她就快死了。”
她的白睡袍沾染了猩紅的血漬﹐血液沿著手腕滴下﹐落在地板上。
“親愛的上帝﹗”伯倫低語。
巧琪朝他舉起一只手。“她快要死了。”她又說了一次﹐帶著哭聲。“我救不了她﹐伯
倫。”
他不敢動﹐也不敢說話﹐他嚇壞了。
“伯倫……”
他把燈放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上前。
“伯倫﹐我不是伊蓮。我不可能是伊蓮。”又圓又亮的眼眸哀求著他。“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可能是伊蓮﹐伊蓮已經死了。”
他必須讓她冷靜下來﹐否則她不知會做出什麼事。
“她當然是死了。”他安撫道。“而你是巧琪﹐你還活著﹐現在離開窗戶﹐讓我帶你回
房間。”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她毫不抗拒地任由他將自己抱起。伯倫緊緊抱住她﹐覺得自己才真的要死了。
她注視著他溫柔地洗滌自己的手臂﹐撿出小小的玻璃渣。他的臉有如一張無法穿透的面
具﹐她但願自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就好了。
他認為我瘋了。
她伸出左手﹐覆住他的手臂。“伯倫。”
憂愁的棕眸迎向她。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知道我看起來的確像是……”她無法說出那兩個字。“伯倫﹐
我不屬於這里﹐你看不出來嗎﹖”
“我看得出來你累了﹐需要休息。”
她柔聲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在育兒室﹖”
他聳聳肩。“我猜的。”
“我夢到那場火災。”
“現在忘了這件事﹐巧琪。先睡一會兒。”他替她把毯子蓋好。
我不是伊蓮﹐她想再重申一次。可是他不會相信的。他會試著安撫她﹐然後心中更加認
定她是個瘋子。或許真的便是如此﹐此刻她確實覺得自己精神失常了。
然而她仍無法揮去這里不是她的家﹐她不是伊蓮的感覺。
伯倫俯身親吻她的額頭﹐以溫柔的手指撥開她凌亂的發絲。“睡吧﹐巧琪。到早上你就
會覺得好多了﹐不再做噩夢了。”
“不做噩夢了。”她黯然同意。
可是當她明明生活在一場夢魔中時﹐要如何逃避它呢﹖
“愛絲﹐把我的鑽石項鏈拿出來。”
“是的﹐夫人。”
媚蘭拿著手鏡﹐仔細審視自己那張臉。她以巧妙的方法調配面粉和胭脂﹐所以沒有人看
得出來其實她化了妝。她看來仍然年輕﹐仍然美麗﹐初見她的人絕看不出她有個十三歲的兒
子。
她微微蹩眉﹐許多男人都有興趣改變康媚蘭的寡婦身分﹐可是沒有一個能讓她動心。自
從她第一次見到費伯倫之後﹐就再也沒有別人能讓她動心了。她絕不會讓巧琪這種尖嘴利舌
的丫頭破壞了她的好事。費巧琪身上有個秘密﹐媚蘭決心要把它找出來公諸於世。這樣一來﹐
就能干淨俐落地結束伯倫對自己新娘那種愚蠢的迷戀。
愛絲拿著項鏈回到床邊﹐媚蘭伸出手﹐鑽石項鏈有如瀑布般傾入她手中。
“愛絲……”
“是的﹐夫人。”
“你的女主人真奇怪。她成長的過程想必極不快樂﹐連個朋友都沒有﹐又不准和別人見
面﹐怎會有人這樣對待自己唯一的孩子呢﹖”
女僕睜大眼睛。“我真的不知道﹐夫人。我是不久前才到這里來做事的。”
“可是我確信僕人中一定有些是她的朋友﹐她和她那個保姆似乎就親密得嚇人。”
“茉莉不只是個保姆而已。沒錯﹐夫人是自小由她一手帶大﹐不過在有需要的時候﹐她
也是夫人的護士﹐這就是她一直留在公爵府中的主要原因。”
“護士﹖”媚蘭自顧自地笑了。“真有意思。”
愛絲沒有答腔。
“沒事了。”她揮揮手﹐示意女僕退下。
她的護士。
這真是越來越有趣了。有幾個女人結婚還帶著自己保姆陪嫁的﹖至少媚蘭從未聽說過。
不過話說回來﹐媚蘭又聽說過誰是在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下長大的﹖她的父母為什麼要把她關
起來﹖她又為什麼必須有個護士呢﹖
她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唇﹐據她所知﹐費海頓夫婦是最熱衷於社交活動的人。沒有宴會和
狩獵﹐他們簡直就沒辦法過日子。現在她仔細回想﹐發覺他倆從前也很少待在霍克林府邸。
他們輪流在各個領地居住﹐但卻從未在霍克林宴客﹐為什麼﹖
媚蘭打量陳設豪華的臥室﹐她不必去檢查別的房間﹐也知道華麗的程度絕不在這間之下。
當然﹐她也曾聽過其他傳言﹐她聽說去年費海頓夫婦幾乎破產﹐直到費洛斯自美國歸來才突
然又闊綽起來。不過公爵總不可能在一、兩個月內就造成如此大的轉變吧﹖海頓和莎拉肯花
大筆錢在他的其他寓所請客﹐為什麼單單舍不得在此處花錢呢﹖
還有﹐今年夏天的火災。她在玫瑰莊聽見女僕閒聊﹐說伊蓮差點在大火中送命﹐有些人
甚至說縱火的人就是她。不過後來媚蘭就沒再聽過有關那場火災的傳聞了﹐幾星期前她拿這
件事去問伯倫﹐結果還沒等到他回答﹐就被討厭的羅斯刊岔開了話題。這又是另一個有待媚
蘭去解開的謎題。
她笑了﹐這回在霍克林府邸住下﹐說不定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她想到伯倫﹐在霍克林大部分時間都有他陪伴﹐自然更加妙不可言。她向自己保証﹐至
少要辦到這一點。
巧琪醒來時發現自己是獨自一人﹐於是匆忙換上一件長袖的袍子﹐好遮住裹了繃帶的右
手臂﹐她緊張地猜想不知是否有人聽到昨夜的那場騷亂。
她思索伯倫對昨晚自己的表現作何感想﹐她可說是行為狂亂。有什麼心智正常的人會用
手把玻璃窗打破﹐以便接近一個幻象﹖
巧琪走到窗前﹐往外張望﹐風雨已經平息﹐只留下籠罩在草坪上方的一層霧氣。
她試圖理清紛亂的思緒﹐然而似乎毫無可能。一切都是那麼令人困惑﹐回想起自己的所
作所為和所見﹐她怎能繼續堅稱自己並沒有瘋﹖縱使如此﹐她仍然確信自己見到的和夢到的﹐
都是事實。
然而怎麼可能﹖她心想費伊蓮已經死了﹐但是她卻明明活生生地站在這里﹐望著窗外。
她慢慢搖著頭。假使伯倫相信她已經瘋了﹐她怎麼想又有什麼重要﹖她如何還能指望他會愛
上自己﹖
她深深嘆息﹐轉身走出房間。她懶洋洋地走著﹐幾乎害怕再次面對伯倫﹐看見他眼中可
能隱藏的訊息。她在樓梯上停步﹐脈搏加快﹐或許她還沒做好和他見面的心理准備﹐或許她
應該回房把門關上。或許……
“有什麼事不對勁嗎﹖夫人。”
她急忙旋身﹐手伸向喉間。“鮑曼﹗”她如釋重負地低語。“你嚇到我了。”
“請原諒﹐我剛從貝福夫人的房間出來。”
巧琪睜大了眼睛﹐她忽然靈機一動﹐鮑曼可以幫上她的忙。“你在霍克林府邸做多久了﹖”
“在這里工作﹖到十二月就滿九年了﹐夫人。”
“那麼……大火焚毀育兒室的時候﹐你也在這里工作嘍﹖”
鮑曼臉上木無表情。“是的﹐夫人。”
“把火災的情形說給我聽聽。”
“火災的情形﹖”他微微抬起眉毛。
“是的﹐我想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眼神懇求他給她一個誠實的答案。
“請告訴我﹐鮑曼﹐我必須知道。”
他不安地移動一下。“我能告訴你的不多﹐夫人。當時我到布里斯托探望我姊姊了。”
“關於那女孩呢﹖”
“哪個女孩﹖夫人。”
“死去的那女孩﹐鮑曼﹐我的伴從﹐她是誰﹖”
“我從未見過她﹐夫人。”
“從未見過她﹖可是鮑曼﹐所有的僕人你都認識。”
他沒有正面迎上她的視線。“夫人──你的父親──雇用她來當你的伴從﹐以免茉莉在
忙別的事時你沒有人陪。費爵爺認為不要讓她和其余的僕人來往較好﹐因為考慮到……”他
的話聲消失。
“我明白了。”她的確明白﹐在她看來十分易懂。當然了﹐考慮到她的存在幾乎便是個
秘密﹐考慮到她的瘋狂﹐她父親自然希望照顧伊蓮的人不要在別人面前多話。僕人都喜歡說
長道短﹐而且會把閒話傳播出去﹐最後他的朋友們會聽說這件事﹐到時候……
巧琪轉身背向鮑曼。“我這個伴隨叫什麼名字﹖”
“我只知道她叫潘小姐﹐夫人。”
“潘小姐﹐謝謝你了﹐鮑曼。”
他繞過她身邊下樓。
“鮑曼﹐等一下﹗”他轉身。
“霍克林府邸中還有沒有火災發生時已受雇的僕人﹖還有沒有我可以去打聽的人﹖”
“很抱歉﹐費夫人。令尊認為在那種情況下﹐撤換所有的僕人是最好的做法﹐只有我和
茉莉被留下。”
“謝謝你。”她再度說道﹐垂下視線。
她聽見他走向門廳。
潘小姐。巧琪試著回憶那女孩的長相﹐但是毫無頭緒。她在這里工作了多久﹖火災時她
為何沒有逃走﹖在窗口上跳舞的是她嗎﹖她是不是因為照顧伊蓮﹐所以也被逼瘋﹖巧琪喜歡
她嗎﹖主僕兩人是朋友嗎﹖她想知道。她一定要知道。
要是她在茉莉生前多問一些問題就好了。要是她堅持讓茉莉多告訴自己一些過去的事情
就好了﹐如今已然太遲。
她感到沮喪的淚水盈盈欲落﹐便硬生生忍住。以後她有的是時間可以哭﹐但是今天不行。
她挺起肩膀﹐下樓走進餐廳。
她才剛進門﹐伯倫便急忙起身趕到她旁邊﹐他英俊的臉孔上露出深深的關切。“今早你
還好吧﹖巧琪。”
她不要讓他再看到自己的疑慮。那些問題是她自己的問題﹐她要靠自己找出答案。她必
須盡力化解他的恐懼。
“我很好﹐伯倫。”她答道﹐踮起腳尖用唇輕掃他的臉頰。
這樣一說﹐她真的覺得好些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羅斯利脫下外套﹐交給鮑曼。
“公爵閣下和家人剛用過茶﹐爵爺﹐已經到客廳去了。”總管一如往常﹐以優越的口吻
說道。
“謝謝你了﹐鮑曼。我自己進去。”
“好的﹐爵爺。”
羅斯利繞過大扶梯﹐朝客廳走去﹐他的靴跟在地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今天憋了一肚
子火。他姊姊堅稱無法搬回玫瑰莊根本就是在做戲﹔這點他可以確定。他甚至不相信她真的
傷了那只該死的腳踝。他認為媚蘭蠱惑那老郎中﹐讓他照她的意思說她的腳踝嚴重扭傷﹐是
非常可能的事。
而她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找機會在伯倫和巧琪之間興風作浪。
好﹐他的朋友可能不好意思下逐客令﹐但是他有辦法。三天也足夠讓她施展那些骯臟手
段了。他發誓今天說什麼也要把她帶回去。
他走進客廳時﹐伯倫和巧琪坐在壁爐旁邊。媚蘭則靠在伯倫左側不遠的一張沙發上。第
一個抬頭看見他的是公爵。
“我說嘛﹐羅斯利﹐真是個驚喜。”
“希望我沒有冒昧打擾﹐閣下。”
“沒有﹐沒有﹐我的孩子﹐進來吧﹐我們很高興看見你來。”
伯倫起身。“你正好來救我﹐羅斯利。我在教巧琪下棋﹐她快要贏我了。”
羅斯利的眼睛飄向巧琪。“她不光有美貌﹐還有腦筋﹐你真是太幸運了﹐伯倫。”
巧琪對他笑笑﹐微微點頭﹐表示接受他的贊美。
“你好啊﹐弟弟。”媚蘭的口氣很尖銳﹐將他的視線自巧琪身上拉開。
“嗨﹐媚蘭。你氣色不錯。”
“但願是真的。”她對他怒目而視。“不過剛剛被抱下樓﹐已經讓我的腳踝悸痛起來。
要不是因為有這麼好的同伴﹐我很樂意待在樓上。”
羅斯利咂咂舌頭。“真不巧﹐媚蘭。我本來打算明天派馬車來接你的。你會懷念玫瑰莊
的刺激生活。”
“刺激﹖”媚蘭用肘撐起身體。“你在說些什麼﹖羅斯利。”
伯爵企圖掩飾自己的笑容﹐他的視線自姊姊身上移向巧琪﹐最後移向伯倫。“明早我們
有一位倫敦的客人要來。明天你們夫妻倆也順便一起過來吧。伯倫﹐我希望你們和那人見見
面。”
“羅斯利。你說的到底是誰﹖”媚蘭以激怒的口氣追問。
“狄斯雷利先生。”ヾ
ヾ注﹕英國政治家及小說家﹐於一八六八及一八七四──一八八0任首相。
他姊姊整個人坐了起來。“首相﹖他到玫瑰莊來干什麼﹖”
“哦﹐我們那里正好是個方便的歇腳處。要是你明晚能來擔任我的女主人就太好了。母
親到巴斯去了﹐而我又想邀請幾位朋友。嗽﹐好吧﹐我只好自求多福了。”他嘆了口氣。
“羅斯利﹐”媚蘭厲聲說道。“不成的﹐你會把事情搞砸。這點痛我忍著點也就是了。
就這麼決定。你今天晚上就得接我回去﹐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好吧──如果你覺得……”
“我當然這麼覺得﹐你這傻瓜。沒有我的幫忙﹐你絕對沒辦法好好款待首相。你知道這
是多麼難得的大好機會嗎﹖”她把腿上蓋著的毛毯掀到一邊。他懷疑她是否會得意忘形﹐立
刻站起來。“派人去收拾我的東西。叫鮑曼把我的披肩拿來﹐我們一秒鐘也不能浪費了。”
羅斯利知道自己遲早要為這個謊言付出代價。據他所知﹐狄斯雷利先生並不會在玫瑰莊
附近出現。但是只要能幫伯倫和巧琪解危﹐讓媚蘭修理一頓也值得。
他鼓起勇氣瞥了巧琪一眼。她嘴角微含笑意﹐不過他仍然無法肯定她是否了解自己的用
心﹐直到她迎上他的目光──並對他眨眨眼睛。
伯倫送走客人之後回到客廳。巧琪仍坐在原處﹐聚精會神地研究棋局。他停在門口﹐盡
情飽覽她的秀色。
她身穿一襲極美的薰衣草色絲質長衫﹐細密的金發以同色絲帶束在頸後。她看來比女學
生大不了多少﹐然而她渾身所散發的卻是無可置疑的女性美。
他吐出一口長氣﹐體內的緊張突然消失了。整個下午他都擔心會出狀況﹐擔心巧琪會做
出讓媚蘭起疑的事情──或是更糟。如今那女人走了﹐他可以松口氣。
這時巧琪抬起頭﹐視線和他交會。她唇上綻開一抹遲疑的笑容。他也對她笑笑﹐然後朝
她走過去。
“我想我開始了解西洋棋這種游戲了。”他就座時她說道。“攻王。”
伯倫不信地低頭看著棋盤﹐他的國王即將不保﹐他早先怎會沒有看見﹖
公爵輕笑著起身﹐來到巧琪身後。“下得好﹐親愛的。”
“她還沒贏我呢﹗”伯倫朝棋盤皺眉。
他考慮自己所有可能的選擇﹐和她可能采取的下一步﹐最後他動了騎士。等她明白他的
用意之後﹐他很得意地欣賞著她為難的表情。她兩道淡淡的蛾眉蹩在一起。
洛斯又笑了。“看來你們這一盤有得下了﹐我要到圖書室去挑本好書來看。”他吻吻巧
琪的頭﹐並大聲耳語﹕“給他點顏色瞧瞧﹐我的女孩。”
她的眉頭舒展開來﹐伸手覆住老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別擔心﹐祖父﹐我會。”
伯倫瞥見她袖內的繃帶﹐清清楚楚地回憶起昨夜發生的事。她一臉狂亂﹐手上滴著血﹐
和面前這個女人可能是同一個人嗎﹖
今天一整天﹐巧琪特別可愛、鎮定﹐而且開心。然而昨夜他在育兒室親眼所見﹐的確是
歇斯底里的症狀。若不是自己找到她﹐他絕不相信。
他胸口似乎被箍緊了﹐他的心刺痛。他多麼希望兩人之間能夠永遠如此─一他和巧琪共
享一個愉快的夜晚﹐安詳和圓滿的感覺像爐火般溫暖著他們。這才是他們應有的相處方式。
他要如何維持這種方式﹖
巧琪伸手輕觸她的王後﹐她又專注地皺起了眉頭。這時她忽然露出勝利的笑容。她的王
後橫過棋盤﹐隨後她抬起頭來看他。
“擒王﹗”她宣稱。
“什麼﹖不可能的。”他端詳著棋盤。她以聰明的一著贏過了他。
“認輸了吧﹖爵爺。”
他的視線迎上閃閃發光的藍眸。她雙頰泛紅﹐顯然正在享受自己的勝利。
“我認輸﹐小姐。”他咕噥道。“不過我抗議自己被耍了。”
她的笑容消逝了些。
“你騙我﹐費巧琪。你從前下過西洋棋﹐對不對﹖”
“我……我不能確定。”
他原本是想開個玩笑﹐結果弄巧成拙。他很明顯地看見巧琪試著在回憶。結果使她先前
的喜悅全然消失。
“我好像記得……或許是潘小姐教我下的吧﹗”
“誰是潘小姐﹖”
“她是我的伴從﹐死於大火的那個女孩。”
天殺的﹗為什麼偏偏是她。他不希望巧琪記起育兒室的失火和死人的事情。
“不﹐不﹐不是她﹐教我下棋的女人比較老─一老多了。”她臉上血色盡失。“她會是
誰呢﹖”她大聲說道﹐不過顯然是在自言自語。
“好了。”他急忙說道。“你休想贏我第二次。”他開始排列棋子。“你說呢﹖柯佛夫
人。”他提出挑戰。“你還會那麼走運嗎﹖”
一時之間他以為自己要失敗了﹐她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這時她的眼神清澈起來﹐並且也
向他提出挑戰。
“運氣和我的勝利無關﹐柯佛爵爺。我不但能贏你第二次﹐而且我也打算這麼做﹐就算
要花掉一整夜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巧琪睡到很晚。床的另一邊是空的﹐她還沒來得及想伯倫到哪兒去了﹐便聽見敲
門聲。
“進來。”
麗亞端著早餐盤走進來。“爵爺說您昨晚太累了﹐所以要我把早餐送上來。”
巧琪大笑。從女僕的表情看得出來﹐她疑心女主人是因為另一個原因累得沒辦法起床吃
早餐﹐而不是因為下了一整夜棋的緣故﹐最後贏的人是伯倫﹐不過巧琪讓他贏得並不輕松。
“爵爺現在人在哪里﹖”她問道。
“他到馬廄去了。他說有事情要辦﹐如果你想跟他一起出去騎馬﹐他會等你。”
巧琪掀開毯子。“告訴他我在換衣服﹐只要幾分鐘就好﹐麗亞。”
“可是您的早餐呢﹖夫人。”
“別傻了﹐我什麼也吃不下。”
巧琪急忙梳洗更衣﹐等她出門的時候﹐伯倫已經替馬匹上鞍等著了。他對她露齒而笑﹐
然後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她抱上側鞍。
“你看起來真可愛。”他說道﹐親吻她的左手的指節。
“你也是。”
她是說真的。他看來的確可愛──或者該說是英氣逼人。有時她很想敲自己的頭﹐但又
怕清醒過來他會自記憶中消失。
“我們上哪兒去﹖”他跨上馬鞍時﹐她問道。
“只是到附近鄉間看看。我們來了以後﹐我還沒有替祖父巡視過霍克林領地。你覺得滿
意嗎﹖”
她點點頭。“當然。”只要兩人在一起﹐到哪兒去她都不在乎。
“而且祖父打算開狩獵會﹐去跳幾道柵欄也無妨。你有把握嗎﹖”
“比對下棋有把握。”
伯倫笑了。“你也休想在這方面勝過我﹐夫人。”
“等著瞧吧﹗”巧琪的紅棕閹馬猛地向前沖出時﹐她回頭叫道。
一小時以後﹐兩人勒馬﹐他們的臉都給凍紅了﹐眼神狂喜。伯倫扶她下鞍﹐隨後兩人並
肩在鄉間道路上漫步。
“每年這個時候﹐所有東西都特別美。”巧琪說道﹐視線掃過秋意盎然的林木。“秋天
是我最喜愛的季節。”
“我也是﹐世琛和我常在秋季獵鹿。”
她斜瞄伯倫一眼。“你很想念你的弟弟﹖”
“是的﹐有好幾次我都希望當初他也一起來就好了。”
“你有沒有想過要回美國﹖”有趣的是她從未想過這里並非伯倫的故鄉﹐也沒考慮過他
可能不願留下﹐這念頭令她煩惱。
伯倫不再前行﹐轉身面對她。“當初我決定帶祖父回來的時候﹐本打算只待到……哦﹐
待到他過世為止。然後我就要回美國。”
“那現在呢﹖”她細聲問道。
“現在我也不知道了﹐我希望祖父能夠長命百歲。”
他拋下韁繩伸手去抱她﹐輕吻她的唇。巧琪偎向他。手臂環繞他寬闊的胸膛﹐她緊緊抱
著他﹐在他的熱情魅力中迷失了自己。當他放開她時﹐她感覺暈頭轉向。
“爵位對我而言意義並不大。除了祖父以外﹐我沒有什麼理由留下。”
她感到胸前微微刺痛。他沒有理由留下。
“你想去美國看看嗎﹖巧琪。”
這想法來得很突然﹐這樣一來就十全十美。他倆可以離開英國﹐回美國去﹐在那里沒有
人認識她﹐沒有人會懷疑她神秘的過去。他們可以重新開始﹐或許到時連她的夢魔也將被遺
忘。
“我想我很樂意……和你一起到美國去看看。”
“好。”他握住她的手﹐兩人再度舉步前行。
他今天外出的目的原本是打算探訪潘小姐的親人﹐多知道一些有關她那名死於大火的伴
從的事﹐似乎對巧琪而言極為重要﹐可是現在他只想好好享受巧琪的陪伴。說不定她早已忘
了這回事。
他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腳步輕盈﹐藍眸晶亮﹐櫻唇上帶著滿足的笑容。她看起來好美﹐
好……好正常。或許……
“伯倫﹐你看﹐”巧琪指向林間。“那里有戶人家。我們能不能過去討點水喝﹖我快渴
死了。”
“我看不出來要水喝會有什麼不妥。”他答道。
他兩手搭上她的腰﹐在將她抱上馬之前﹐他又吻了她一次﹐隨後自己翻身上鞍。他超前
時回頭對她笑笑﹐便一馬當先朝前馳去。
“伯倫……”
他聽出她的口氣中透著古怪﹐便轉過身看她﹐她已停下了坐騎﹐手中的韁繩垂到地上﹐
他還來不及動作﹐她便已溜下馬鞍﹐朝那幢長春藤覆蓋的磚屋行去﹐磚屋窗門緊閉﹐似已久
無人居。
“伯倫﹐我知道這個地方。”
她的話為何令他背脊發寒﹖她從前看過附近的住家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曾經住過這里。”
他跳下馬跟在她身後﹐他想要否認她的話﹐告訴她她從未住過霍克林府邸以外的地方。
“我見過這幢房子﹐我在夢里見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在夢中窗子是開著的。”
她邊說邊用手指。“那是客廳﹐壁爐旁邊有架鋼琴。”巧琪迅速瞄了他一眼。“我就是在這
里學會彈琴的。”她的聲音幾不可聞﹐然而卻透著興奮。
“巧琪……”他開口了﹐將手伸向她。
她掙脫他的手。“那是書房﹐後面還有餐廳和廚房。”她指向二樓。“那就是我的臥
室。”她的手打抖。
恐懼攫住了他的腹部﹐用力扭絞著﹐他對這個看不見的敵人完全束手無策﹗他要如何保
護她不受自己幻想的傷害﹖
巧琪開始向前走﹐毫不在乎他是否跟上來。她穿過蔓生的雜草﹐走向她所稱的客廳窗外。
她用手指緊握窗欞﹐開始拉。
“巧琪﹐我們不應該……”
“我要﹐我一定要看看。”
他除了站到一旁﹐幫她一起把窗戶打開以外﹐還能怎麼辦﹖她打定主意要看看屋里的情
形。或許等她看過之後﹐就會發覺自己搞錯了。
窗戶猛地打開了。伯倫和巧琪往後仰倒﹐差點摔進一叢玫瑰中。巧琪首先恢復了平衡﹐
她向前傾身﹐朝屋內張望。
“鋼琴。”’她喘息道。“鋼琴在那邊。”
伯倫走到她身旁﹐他先望望鋼琴﹐又望望巧琪﹐心中好不奇怪。這可能嗎﹖不﹐不可能。
想必有上打的理由可以解釋她為何知道這里是客廳﹐壁爐邊有鋼琴。或許在她幼時還沒人知
道她有病以前到這里來過。她的雙親讓她到這里來上鋼琴課﹐任何狀況都有可能。
“她如今在哪里﹖”
他幾乎不敢開口問。“誰﹖”
“那個灰發的女人。”她睜大了眼睛。“我姨婆。”
“她不可能是你姨婆﹐巧琪。莎拉的母親根本沒有姊妹。”
巧琪握緊他的手腕﹐要他嗽聲。“伯倫﹐請你相信我。”
他聽出她生氣了。“我知道你是這麼相信的﹐巧琪。”她放開手﹐轉身背對他。
“這樣還不夠。”她輕聲說道﹐自他身邊走開。她在屋角停下腳步﹐回眸而視。“我是
否可能根本不是伊蓮﹖可能的﹐你也知道﹐伊蓮死了。”她隨即消失在視界之外。
血液沖上他的腦門﹐他伸手揉揉額頭兩側﹐希望能消除頭痛﹐他腹底有種無助、絕望的
感覺。她就要從自己身邊溜走了。而他卻無法可想。
她不該對他說這些話的。那確實是個瘋狂的念頭﹐她身邊的人都知道費伊蓮自小就被關
了起來﹐知道她是瘋子、知道她在自己家里縱火。除了別人告訴她的事情以外﹐她自己全無
記憶﹐她被怪異的夢境和幻象所折磨。她還需要什麼証據﹐才相信自己精神失常﹖
縱使如此﹐她仍然無法擺脫這幢房子對她具有特殊意義的感覺。她可能是瘋了﹐不過她
確信自己曾經住在這里過。
而且這里有人愛我﹐她邊推後門邊想著。不料門竟應手而開。
廚房里所有的東西都蒙著厚厚的灰塵。這屋子有種令人傷感的氣氛﹐她感到淚水湧上﹐
強自按捺。她走向另一扇門﹐知道它通往餐廳。
窗間透入一線銀光﹐微微照亮了室內。她迅速瞥向壁上原先掛著的畫像﹐後來又被移去
留下痕跡的地方。她注意到地板上厚重家具拖過的刮痕。她隱約感覺自己應該知道少的是什
麼東西﹐不過這也可能只是她的幻想。
她離開餐廳經過書房﹐直至通往二樓的窄梯前方才位足。她站著不動﹐聆聽著、等待著﹐
迫切希望能有別的東西再觸動自己的回憶﹐結果什麼也沒有。
她嘆了口氣﹐開始上樓梯。她腳下的梯級發出嘎吱聲﹐在陰暗空蕩的屋中回響。樓梯左
手邊便是她宣稱是自己的房間﹐右邊還有另一扇門。她先朝右行去。
她深吸一口氣﹐半預期門開時會有鬼魂隨之而出﹐撲向自己。結果這只不過是間臥室。
和別處一樣﹐也有厚厚的積塵。白被褥已變灰。巧琪覺得房中除了有陳年的霉味﹐還有強烈
的病人氣味﹐有人生過重病﹐說不定就死在這房間。
巧琪迅速轉身離開﹐掩上了門。她的心跳得很快﹐人也覺得不舒服。但是她無法停止自
己的探索。她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完。
稍後﹐伯倫發現她坐在地上﹐臉頰上又是淚水又是灰塵。他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抬起悲
傷的大眼睛看他。
“我還以為我會記起來。”她說道。“我真的以為自己會記起一些事情。我本來好有把
握……”
“我知道。”他走向她﹐伸手拉她起來﹐用手帕拭去她臉上的污跡。“我們該回去了﹐
巧琪。”
她可憐兮兮地點點頭﹐任由他帶自己離開。
他們倆從馬廄朝正屋走來時﹐洛斯正從沙龍的窗戶往外張望。他雖然老眼昏花﹐仍看得
出伯倫肩膀的緊張﹐而巧琪則像個迷失的孩子。
他推開法式落地窗﹐朝他倆招手。伯倫領巧淇走向公爵。她順從地跟在後面﹐兩眼看地。
洛斯張口欲言﹐但她卻逕自走過他身邊﹐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伯倫在祖父身旁停下。
“怎麼了﹖”洛斯輕聲問道。
伯倫搖搖頭﹐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倒。他低頭用手指順順頭發。
洛斯在他旁邊坐下。“怎麼回事﹖孩子。”
“我想我們最好把狩獵會取消﹐我認為巧琪沒辦法處理──那麼多客人。她──”
“我可以﹐伯倫。”
兩名男性匆忙轉頭。巧琪已一聲不響地回到沙龍。她的臉色仍然蒼白﹐但是背脊筆直﹐
下巴也抬得高高的。
“你不必解釋﹐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伯倫。不過我可以辦到。祖父的宴會和今天的事
情沒有任何牽連。我保証絕不會丟你們的臉﹐我會有十全十美的表現。我會瞞過大家的眼
睛。”
她說完轉身便走。
洛斯注視著孫子。“我想你最好把今天發生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我。”
巧琪回房之後﹐脫下靴子狠命一扔。沮喪和憤怒幾乎令她盲目。
為什麼非這樣不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沒有瘋﹐我住過那幢房子。”她低語。
伯倫不相信她。他也和別人一樣﹐以為她瘋了﹐只要她繼續把自己的所見所感告訴他﹐
便休想勸服他相信她並沒有瘋。在夢魂和幻象消失之前﹐兩人間毫無希望可言。或許到頭來
這根本就是絕望的情況。
伯倫在一間小屋門前下馬﹐聽見屋內傳出嬰兒嘹亮的哭聲。他遲疑了一會兒﹐很想臨陣
脫逃﹐得知那幢廢棄舊屋從前的主人是誰﹐有何好處﹖甚至可能讓事態更嚴重。
要不是這時正好有個小伙子提著桶子出來﹐他很可能已經打了退堂鼓。那小伙子色如胡
蘿卜的發絲覆在長了雀斑的額前﹐他看見伯倫﹐猛地停下腳步。
“媽﹐有人來了。”
一個婦人懷里抱著哭泣的嬰兒出現在門口。她害怕地望著他。
“對不起﹐太太。我是霍克林府邸的柯佛子爵。我是否可以請你回答幾個問題﹖”
“我不想惹麻煩﹐爵爺。”
“我不會帶給你任何麻煩﹐我向你保証。”
她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似乎認為他並無惡意﹐點點頭。“哈利﹐把寶寶抱去
給你姊姊﹐現在就去。”
男孩抱過嬰兒﹐走進小屋﹐婦人掩上門。
“你想問些什麼﹖爵爺。”她問道﹐一手拂開臉上的發絲。
“你是否可以告訴我﹐叉路過去那幢磚屋是誰的房子﹖”
“那是桑小姐的房子﹐她是個老女人﹐我只見過她一次。我丈夫從前在那邊做過園丁﹐
他說桑小姐一年到頭都穿黑衣服。”
“桑小姐現在人呢﹖”
婦人慢慢搖頭。“我不知道﹐爵爺。聽說她的外甥女死了﹐她也生了重病。有一天早上
我丈夫上工﹐她叫他以後不用來了。後來那房子就封閉起來。我猜桑小姐大概過世了。”
“你說她的外甥女死了﹐”伯倫沉思地道。“是今年夏天的事嗎﹖”
“是的。”
他感到一陣興奮。“她的外甥女是不是姓潘﹖”
“對不起﹐爵爺﹐這我就不知道了。”
“謝謝你的幫忙﹐太太。”他推推帽檐﹐忍不住臉上的笑意。“我不會忘記的。”他打
算等回去以後﹐要賀太太送一大籃食物來﹐說不定還要加進一頭乳牛。
他翻身上鞍﹐繼續前進﹐數分鐘前的疲倦已一掃而空。
如今真相大白﹐巧琪記憶中的“姨婆”﹐原來是潘小姐的姨婆。潘小姐八成跟巧琪提過
那幢房子﹐灰發的姨婆和鋼琴﹐或許是她還帶巧琪來過﹐這樣一來就解釋得通了。等他到家﹐
他要……
不﹐不行﹐現在還不能告訴她。他會繼續打聽桑小姐和潘小姐的事情﹐他要先把事情完
全弄清楚﹐再去找巧琪談。一旦他証明她從未住過這里﹐她所說的完全是出自想象﹐等她明
白這一切有多麼合理﹐他倆便可以拋開這幾天──甚至這幾周以來所遇見的不幸巧合。這回
他倆或許能夠抓住唾手可得的幸福。
伯倫高昂的情緒並未維持多久。公爵的宴會仍然是個棘手的問題。萬一巧琪不接受他的
解釋呢﹖要是巧琪在宴會期間一直胡思亂想呢﹖她跑去跟別人說自己早就死了怎麼辦﹖
我是否可能根本不是伊蓮﹖可能的﹐你也知道。伊蓮死了。
他心中一沉。他真不知道接下來的幾星期要怎麼過。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一碧如洗的晴空向這個十月早晨致意﹐樹葉有橙、有紅、有黃﹐令人目不暇給。清風訴
說著興奮和冒險﹐這是個完美的打獵天。
巧琪站在門廳正上方的二樓窗前﹐她的視線緊盯通往府邸的車道。她緊張地扭著一條繡
花手絹。賓客隨時都會抵達。
或許伯倫沒說錯﹐她不該負責這件事的。她可能真的力有不逮。她哪里懂得如何擔任英
國貴族宴會的女主人﹖她會讓自己出丑。更糟的是﹐她可能會讓公爵和伯倫顏面盡失。
“啊﹐親愛的﹐你在這里。”洛斯來到她身旁。他慈祥的棕眸瞥見她手中受盡蹂躪的手
絹。“緊張是很自然的﹐你知道。我就很緊張。”
“你﹖”
“當然啦﹗你並不是唯一要接受考驗的人﹐孩子。我失蹤了半世紀﹐然後又忽然回來恢
復了爵位和領地﹐並不是所有人都樂見我返鄉。這老宅子也有二、三十年沒見過客人了﹐大
家會急著想看看它是否和往昔一般氣派。有什麼不妥的話﹐大家一定會認為是我不對。”
巧琪對老人露出親愛的笑容。她明白他這番話是為了給自己打氣。“謝謝你﹐祖父。”
宴會的籌備工作對她至少產生了一點作用﹕讓她無暇分心去想那幢磚屋和嬰兒室的大火。
她沒再做怪夢或見到幻象﹐也沒時間追究丈夫為何常常不在家。
“伯倫呢﹖”公爵問道﹐好像讀出了她的想法似的。“他准備去迎接客人了嗎﹖”
“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祖父。”巧琪答道﹐試著不讓口氣中流露出緊張。“我也不
能確定他現在人在哪里。”
洛斯皺著眉搖搖頭。“這孩子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也不願意說自己到底有什麼心事。”
她點點頭﹐沒出聲。她也注意到這點﹔伯倫每天都外出好幾個小時﹐在家則一副心事重
重的樣子﹐對身邊的人極少留意。就連兩人單獨在臥房時也一樣﹐他們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做
愛了。有時她會看見他眼中欲望一閃﹐但總是登時又消失﹐好像他忽然記起了她是何許人似
的。他不再渴望她了﹐或許便是最讓她傷心的事。
這回輪到她搖頭了﹐只想把疑慮拋開。她目前沒有時間在這方面費心﹐她還有六十位以
上的賓客要擔心呢﹗而且他們馬上就要到了。
說也正巧﹐這時立刻有一輛鑲酒紅邊的華貴黑馬車穿出樹林﹐駛上長長的車道。
洛斯轉頭看了她一眼。他露齒而笑﹐伸出手臂。“我們下去迎接第一批客人吧﹐親愛的
巧琪。”
她深吸一口氣。無論接下來這兩天會發生什麼事﹐她都決心要洛斯和伯倫以她為榮。而
且﹐她更要向丈夫証明﹐自己是個聰明可愛、君子好逑的女人。她向自己立誓。
“我很樂意﹐閣下。”她挽住他的手臂﹐走向樓梯口﹐腹中似有蝴蝶在鼓翼。
古佩珞眨著漂亮的睫毛﹐笑得花枝亂顫。羅斯利微微一鞠躬﹐便借口告退。他心想只要
再有人向他介紹一個這種假惺惺的女人﹐他就要立刻干掉一瓶白蘭地。
“這就是你始終不娶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啊﹐偉力。”
他轉身迎上伯爵夫人銳利的眼神。“多謝您的忠告﹐母親。”他答道﹐隨即親熱地親吻
她的面頰。
“你不能再浪費時間﹐盡作非分之想了。”她睿智地補充一句。
“我們只是朋友﹐母親。如此而已。”
“是嗎﹖羅斯利﹐希望如此。我滿喜歡我們這位莽撞的美國子爵﹐我也希望你和他之間
的友誼代表某些意義。”
“確實有意義。”他粗聲答道。
伯爵夫人像他小時候一樣拍拍他的臉頰。“好了。不要對你脆弱的老母親吼叫。”
“你脆弱嗎﹖母親。”
“脆弱得要命﹐我的孩子。”
兩人相視而笑。藍艾如比許多年紀僅及她一半的男性更堅強、更有活力。她年輕時頗為
迷人﹐不過絕不脆弱。
“說到我們的主人﹐你見到伯倫了嗎﹖”羅斯利的視線掃描著大廳。
“從來了以後一直沒見到。”
“好﹐那我去找找他。對不起了﹐母親。”
羅斯利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停下來與人寒暄。他走近門口時﹐巧琪出現了。
她已換下先前迎賓時所穿的那襲禮服。她選穿一件淡黃的禮服出席晚宴﹐料子是隱隱生
光的絲絨和綢緞混紡﹐她頸間掛了一條紫水晶短項鏈﹔白金色的發絲盤在頭頂﹐映著燭光。
她看見他時笑了﹐她的藍眸中有一絲興奮﹐還有焦慮。
“你看起來美極了﹐”羅斯利來到她面前時說道。“是這里最美麗的女人。”
“謝謝你﹐羅斯利﹐顯然你的眼光是有問題了﹐不過我喜歡你這樣說。”她的視線越過
他。“看來一切順利﹐不是嗎﹖”
“十全十美。”他低聲答道。但由他的眼神看來﹐聽見他這句話的人難免要懷疑他指的
是這次宴會﹐還是宴會的女主人。
“你有沒有看見伯倫﹖”巧琪問道。在不自知的情況下重復了片刻前羅斯利所提出的問
題。
“沒有﹐我正在找他。我們一起找吧﹖”他朝她伸出手臂。
她點點頭﹐但並未挽住他﹐反而轉身便走開了。羅斯利連忙趕上去﹐他們到其他的房間
找過﹐結果一無所獲﹐直至走到門廳時﹐門開了﹐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走進來──是媚蘭和
伯倫。
巧琪感到一陣冰冷的空虛。她立刻覺得自己出眾的丈夫和艷光四射的侯爵夫人真可說是
一對壁人。
伯倫一看見巧琪﹐便止住笑聲。他來回看看巧琪和羅斯利﹐臉上變色。
巧琪強迫自己以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愉悅語氣說話。“貝福夫人﹐你的氣色好極了。沒想
到你也能來。”
“我不可能因為腳踝酸痛就閉門不出了。”媚蘭答道﹐暗示性的眼神在伯倫身上流連。
“尤其柯佛子爵上星期還親自來提出邀請。”她瞥了她弟弟一眼。“我本來打算和你們
一起來的﹐可是我還來不及決定要送什麼禮。”
“母親知道你要來嗎﹖”
“不知道﹐我想給大家一個驚喜。”
伯倫離開媚蘭身邊﹐走向巧琪。他的棕眸凝視著她。“我從馬廄出來的時候﹐正巧看見
媚蘭的馬車到了。”
他是企圖解釋為什麼會和她在一起嗎﹖
巧琪聽見媚蘭的笑聲﹐看了她一眼。
“我還以為你是故意出來迎接我呢﹗”媚蘭的笑容暗示著只有他倆能分享的秘密。
“真是令人失望啊﹐親愛的。你至少總該讓我相信你我的交情足以讓你出去等我嘛。”
他是否真如媚蘭所說﹐親自去邀請她了。他原先知道媚蘭打算來嗎﹖
“我想﹐”媚蘭繼續說道。“自從你上回去過我家之後﹐你應該不會願意讓我錯過這次
盛宴吧。”
巧琪的目光回到伯倫身上﹐他臉上毫無表情。她覺得傷心──而且突然火冒三丈。他怎
敢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跑出去跟康媚蘭這種女人廝混﹗這就是他不再和她做愛的原因嗎﹖
不只因為他認為她瘋了﹐而是他找到了更值得渴望的女人﹖
她正張口欲言﹐鮑曼進來了。
“晚餐准備好了﹐夫人。該請客人入座了嗎﹖”
“麻煩你跑一趟吧﹐鮑曼。”巧琪聽見自己口氣如常﹐覺得很欣慰。她轉身挽住羅斯利
的手臂。
“伯倫﹐你何不陪侯爵夫人入席呢﹖”
她感到他盯著自己的背影﹐對自己這次反擊覺得頗滿意。
途中羅斯利湊向她耳邊說﹕“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巧琪。”
“一點也不﹐”她承認﹐神經質地笑了一聲。“不過我想我會弄清楚的。”
客人已魚貫進人餐廳。羅斯利替巧琪拉開橡木長桌尾端的椅子。洛斯坐在桌首﹐右手邊
是藍艾如夫人﹐左手邊則是查黛安夫人。伯倫正在替媚蘭拉開中間的一張椅子。
巧琪望著伯倫和媚蘭﹐再度被一陣可怕的消沉感所襲擊。媚蘭好高貴、好世故。她的赭
發豐厚﹐臉龐秀麗﹐身材完美無暇。她自出生起便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分子﹐他們都是她的朋
友、她的同伴。她屬於其中。
而巧琪卻不是﹐她只不過是個好奇的對象。這里除了羅斯利以外﹐沒有人是她的朋友。
噢﹐當然﹐還有公爵。即使此刻﹐她仍感到洛斯望著自己﹐納悶她和伯倫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可是她能怎麼跟他說呢﹖說伯倫情願和別的女人在一起﹐而不陪自己妻子﹖
羅斯利靠向她。“我姊姊是來興風作浪的﹐巧琪。不要讓她得逞。”
“她無法影響我。”她將目光轉向羅斯利。“我還沒有天真到不曉得偶爾出軌是很正常
的事。他仍然是我的丈夫。”
“他倆之間沒什麼﹐”羅斯利誠摯地低聲說道。“我敢以自己的生命來打賭。”
巧琪笑了﹐但是笑聲空洞。“無論你對我有多麼殷勤﹐羅斯利﹐但是你不用這麼擔心。
我不是玻璃做的﹐不會被打碎﹐我覺得這只是小事。”
“巧琪……”
“畢竟我們並不是戀愛結婚的﹐也沒有人能指望我們之間會產生愛情。”她試著相信自
己所說的話﹐她非常願意相信。“現在跟我說些明天打獵的事情吧。這是我第一次打獵﹐我
不想出丑。”
晚餐的過程漫長。佳肴一道接一道的上﹐無論是美食家或大吃客都覺得滿意。有鱉湯、
各種蚌類、整條的牛腰肉、煮火雞、牡蠣、雉雞肉、火腿、果凍、冰淇淋和水果餅。配菜的
佳釀更有香擯、波爾多紅酒、勃良地葡萄酒、馬地拉紅酒和雪莉酒。席間眾人談笑風生﹐並
有現場演奏的柔美音樂助興。
晚餐時伯倫始終留意著在桌尾擔任女主人的妻子。坐在羅斯利對面的是里昂侯爵顧吉亞﹐
他是從巴黎來探望妹妹的。吉亞自從在巧琪身邊坐下以後﹐黑眸鮮少離開巧琪。他和羅斯利
爭相獻殷勤﹐已足以讓伯倫咬牙切齒。
他絕未料到今晚竟會演變成這種情形。他原本希望把最新探知關於潘小姐和她姨婆桑小
姐的消息告訴巧琪。過去兩個星期以來﹐他遍訪鄉間﹐到處打聽﹐對任何線索都鍥而不舍地
追查﹐結果卻令人沮喪。他設法找到一名店員﹐那女人指稱桑小姐的外甥女姓潘﹐但是她無
法完全肯定。
“是啊﹗我想她是姓潘沒錯﹐不過我無法確定。她很害羞﹐從來不多話。桑小姐通常都
是派她的老管家出來跑腿。”
“那麼她的老管家目前在哪里﹖”
“他和他的女主人大概都死了﹐否則為什麼要把那幢房子封閉呢﹖”
“伯倫﹐你根本沒聽見我的話。”媚蘭甜得像蜜糖的聲音切斷他的思緒。
“你說什麼﹖”
“我說今夫人真的讓里昂侯爵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她會說法語嗎﹖”
“不會。”至少他認為不會。但是她卻似乎很專心地傾聽吉亞說的每一個字。
伯倫倏地紅了眼睛。
巧琪疲憊地向最後一位客人道了晚安﹐然後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伯倫堅定地扶著她
的手肘﹐兩人之間緊張的態勢一觸即發。
他在光火﹐而且他也喝多了酒。她知道﹐但是此刻她不在乎。
她當然知道自己席間的行為引來不少注目。她身邊的男賓肆無忌憚地奉承她。而她也同
他們打情罵俏﹐高聲談笑﹐尤其是在香檳和雪莉酒下肚之後。但她的視線始終不曾投向自己
的丈夫──一次都不曾。不過她注意到他的酒杯添滿了多少次﹐也明白他有多麼氣自己。今
晚餐廳中的客人絕對都可以看出柯佛子爵夫婦不和。
伯倫替她打開門﹐微帶嘲諷地鞠個躬。她從他身邊經過時﹐假裝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巧琪……”他掩上門。
她走到梳妝台前﹐解下紫水晶項鏈。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珠寶盒﹐然後轉身。
“我還以為媚蘭的舞會之後﹐我們已經把你和羅斯利之間的事情解決了。”伯倫朝房間
中央行去。
“這是什麼話﹖”
“你又讓自己出丑了。”
“出丑﹖”她覺得臉上發熱。“我做錯了什麼﹖”
“你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事。我們的客人大概在爭相下注﹐賭你的情夫是誰──是羅斯
利伯爵還是里昂侯爵。”
她一語不發地走向他。她微微仰著頭﹐注視他良久。接著﹐她毫無預警地揚手甩了他一
巴掌﹐力氣出奇的大。清脆的掌摑聲似乎將在房中回蕩至永遠。她轉身背對他﹐掌心暗暗生
疼。
她才走出一步﹐他便將她扳轉回來。棕眸中燃燒著憤怒﹐但她絕不會在他面前低頭。錯
的人是他。他──一
他將她拉至身前﹐嘴唇攻擊著她﹐手指捏傷了她手臂柔嫩的肌膚。她用手腕擊打他的肩
胛﹐企圖掙脫﹐但他襲進她唇間的舌頭卻制止了她。她叛逆的身體不顧她的心意偎向他。
“你是我的妻子﹐”他在距她嘴唇一寸處低語。“你不能忘記。”
兩人雙雙倒在壁爐前的地毯上。
她完全不覺得冷﹐她只覺得自己血管中的熱度。她忘記了自己的憤怒﹐一心只想成為他
的一部分。她只想著自己是如何深愛這個男人﹐又如何希望能同樣被他所愛。
“愛我。”她低語。
他忽然離開她﹐火光在他的臉上躍動﹐令他的面容猙獰。“你在要求誰來愛你﹖”他問
道﹐口氣中仍透著憤怒。
這有如兜頭潑了她一盆冷水。她跌跌撞撞地爬開﹐拉扯撕破的衣服遮掩自己的裸胸。
“滾出去﹐伯倫。不要讓我看到你。不要煩我。”她別過臉﹐藏住潸然而落的淚水。
“樂意從命。”
她聽見他的靴跟敲擊在地板上的聲音﹐聽見門開了又關。
她的要求都達到了。
他不會來煩她了。
皮革和馬匹的溫暖氣味﹐人們吐氣成霧、獵犬狂降﹐狩獵就要開始了。
橙色的秋陽才剛爬上樹梢﹐騎士和馬匹都已聚集在草坪上。巧琪暈沉沉地隨著人群移動。
昨天她徹夜未曾合眼﹐她的情緒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次。前一刻她很慶幸自己打了他﹐只恨當
時沒有再大力一些。下一刻她又只想找到他向他道歉﹐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他﹐如果他希望
的話﹐她這一輩子都不再和羅斯利或任何男人交談了。
等她回過神來﹐才覺悟到馬夫和馬兒早已恭候多時了。
“史都﹗”她叫道。“你把‘公爵夫人’從橡木園帶來了。”
“這麼大的場面﹐我們總不能讓你騎一匹比‘公爵夫人’遜色的馬參加吧﹗不是嗎﹖夫
人。而且還有誰能替爵爺照顧這麼多馬匹呢﹖”
“當然了﹐我真蠢。”
“今早您的‘公爵夫人’精神特別好﹐夫人。你最好把它看緊些。”
巧琪注視著矯健的利馬。它的頭抬得高高的﹐鼻孔翕張﹐耳朵前後擺動。它亞麻色的鬃
毛被風吹亂了﹐尾巴像旗幟般在身後飛揚。
“讓我扶您上去吧﹐夫人。”史都輕聲說道。“客人們都在等您和爵爺了。”
她這才發覺自己早已成為大眾注目的焦點。她尷尬地紅了臉。
“好的。請幫我上馬﹐史都。你也知道我不太習慣騎裝和馬鞍”
馬夫笑了。“是啊﹐夫人。”
正如預先排練好一般﹐巧琪才坐上馬鞍﹐獵師便繞過角落過來了。兩名助手幫他把那群
獵狐犬趕到草地邊緣。
“跟在豬犬後面就對了﹐夫人。”史都提出忠告。“趕快出去﹐盡快趕在別人前頭。有
些人會墜馬﹐我不希望你因為跟在他們後面而受傷。‘公爵夫人’跳籬笆不會有任何困難﹐
它是全英國最好的名駒之一。它會讓你引以為榮的。”
“我知道它會的﹐史都。”
馬夫抬頭看她時﹐皺著眉頭。“您出獵過嗎﹖”
她搖搖頭。
“那麼我勸你還是待在後面好了。有些女士也和男士一樣喜歡打獵﹐不過我想你不會的。”
突然之間﹐喧囂聲變大了﹐空氣中充滿了刺激的期待。巧琪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到前面去吧﹐”史都說道。“祝你好運﹐夫人。”
“謝謝你﹐史都。”
巧琪集中精神駕馭“公爵夫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獵犬群行去。獵師身穿紅外套﹐頭戴
黑帽﹐白馬褲的褲腿塞在亮晶晶的黑馬靴里。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一群躍躍欲試的獵犬中間﹐
等待大家上馬就位。
她將靠近獵師和獵犬群時﹐獵師舉起了號角。號聲響起後﹐便是“出發了﹗”的呼喊。
松了綁的獵犬瘋狂地奔向開曠的原野﹐空中盡是它們銳利的叫聲﹐五十余騎人馬隨後一
湧而出。
“公爵夫人”往前一躍﹐速增的速度差點將巧琪拋下馬鞍。一時之間她開始害怕﹐極力
控制馬兒。萬一她掉下去……
“公爵夫人”大步跨越田野﹐慢慢地她忘了害怕﹐忘了可厭的馬鞍﹐對周遭眾人的吶喊
恍若未聞。除了身下的馬匹、迎面而來的強風和自己劇烈的心跳以外﹐她對一切毫無所覺。
她看見樹籬已近在眼前﹐感覺到“公爵夫人”准備起跳。緊接著她倆便已凌空而起﹐輕易地
越過樹籬。她發出狂喜的笑聲。
吠叫不停的獵犬率先進入森林。巧琪放任母馬自行尋路穿越林間和溪流。蹄聲雷動。大
地搖撼﹐巧琪俯低身子﹐避開兩旁橫出的樹枝。
她已失去了時間觀念﹐這便是她的本色﹐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倫瞥見了巧琪的絲帽和“公爵夫人”的金色鬃毛。他用腳跟踢踢“戰士”。黑色種馬
果如他所願增加了速度。他們先趕過數名騎士﹐隨後躍過一道矮石牆。
他也不知在獵狐前趕到她身邊為何那麼重要﹐他只知道他想待在她身邊﹐並不是說他已
經不生她的氣了。也許是吧﹐他也不知道﹐他不再對任何事情有把握。
伯倫在三樓僕人的小房間里度過了悲慘的一夜。他將近黎明才入睡﹐卻又睡不安穩。他
醒來時差點趕不及參加狩獵了。獵師吹號出發時﹐他才剛找到自己的坐騎。
獵犬追逐驚恐的狐狸﹐太陽越升越高了。“戰士”並未如伯倫預料中那麼快便趕上“公
爵夫人”﹐不過總算是一點一點地接近了。他聽獵犬的叫聲﹐便知道結局已近了。
巧琪勒馬。獵犬圍著一段中空的樹干﹐不時會有一只把頭伸進樹干的一端。狐狸已無處
可逃了。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差點讓巧琪喘不過氣來。突然之間﹐時間似乎靜止了。
她並不是騎在馬背上。她在跑﹐跑得肺都快爆炸了。她聽出狗的叫聲變了﹐它們已圍攏
過來准備殺戮。她的光腳飛快地掠過地面的枯葉和松針﹐她必須及時趕到。
小紅狐被困在亂石鳳獵犬進逼時﹐它不時齜牙咧嘴一番。她看見遠處的騎士。他們已勒
住了汗如雨下的坐騎﹐含笑觀看。
小紅狐﹐她的小紅狐。她把它從小養大﹐如今……
“不﹗”
巧琪用力一踢馬腹﹐馳進獵犬群中。她用馬鞭抽打獵犬﹐試圖通它們退後。它們困惑地
吠叫著﹐但並不怎麼理會她。它們已經嗅到殺戮的味道﹐絕不會輕易動搖。
巧琪溜下馬鞍。“退後﹗退後﹗”
淚水順頰而下﹐她想在獵犬把受驚的狐狸從藏身處拖出來之前﹐先趕到樹干旁邊。她的
裙擺沾上了泥漿。
她不知道獵師已追上她﹐並吼道﹕“你在做什麼﹖夫人。”
獵犬紛紛撲向狐狸﹐齜毗牙撕扯著它潤澤的紅毛皮。她聽見它的慘嗥。
“‘紅焰’﹗”
小狐狸已毫無生機﹐它的血染紅了地。
“求求你﹗求求你把它們帶開。”
有人搭住她的肩膀時﹐她幾乎已走到樹干旁邊。“你究竟在做什麼﹖”伯倫質問道﹐將
她扳轉過來。
獵人們臉上滿是獰笑。她試圖接近垂死的寵物時﹐他們嘲笑她。一個男人策馬上前﹐用
舉起的馬鞭威脅她。
“求求你﹗別讓它們把它殺死。”
“我也無能為力﹐”他答道。“已經太遲了。”
確實如此。
巧琪從伯倫身邊退開。“你沒試﹐”她泣道。“你連試都不試一下。”她轉身奔向自己
的坐騎。
“巧琪﹗”
“她對周遭人群愕然的表情視若無睹﹐她跌跌撞撞地爬上馬鞍﹐硬掉過“公爵夫人”的
頭﹐踢馬疾馳。
疲倦的馬兒盡力前奔﹐許久後巧琪才覺悟到自己驅策得太過火了。她放松韁繩﹐讓“公
爵夫人”放慢速度﹐最後在一條溪澗旁停了下來。她下馬時﹐發覺自己和馬兒都呼吸困難。
她往地上一坐﹐雙手抱膝。她的臉緊貼膝頭﹐讓痛苦沖刷著全身。
羅斯利抓住伯倫的手臂。“讓我去﹐我想她會聽我的。”
伯倫想開口說不﹐他不希望由羅斯利去安慰她。他想擁住她﹐向她道歉。但他忍不住憶
起她的指控﹐她認為狐狸被殺是他的錯。她歸罪於他﹐他能說些什麼來勸解她呢﹖尤其是在
他昨夜那樣對待她之後。他是個傻瓜﹐一個憤怒、嫉妒的傻瓜。
“好吧﹐羅斯利。跟她去﹐不要讓她落單。”
羅斯利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下找到巧琪。她全身蜷縮成球形﹐她的馬站在一旁。他下馬緩
緩走向她。她抬起頭時﹐他覺得心口好像被人扎了一刀。他從未見過如此悲淒的表情。
他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他們默默坐了許久﹐兩人都望著遠方。
“羅斯利……”巧琪聲音嘶啞。
“嗯﹖”
“我養過一只狐狸當寵物﹐它的名字叫‘紅焰’。獵人……殺了它。”
“剛才那只並不是你的寵物﹐巧琪。”
她圓睜雙眸望著他。“我知道。但是回憶……羅斯利﹐我小時候並不住在霍克林府邸。”
她的藍眸好圓﹐好迷惑。
他喉頭發緊﹐他試著吞嚥了一下。
“我再也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了。”
他不知該說什麼、該如何回答。
“我不是瘋子。”她的聲音幾不可聞。“羅斯利﹐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里﹐反正我不屬於這里。我不是──不是大家以為我是的那個人。”
他捏捏她的手。“巧琪﹐你──”
“我不能回去。你能不能帶我離開這里﹐求求你﹗”
羅斯利無法拒絕她的請求。他愛她﹔希望她能歸自己所有。伯倫是他的朋友﹐但是巧琪
對他的意義更重大﹐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我會帶你離開﹐巧琪。”他頓了一會兒﹐隨即問道﹕“可是伯倫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淚水奪眶而出。“我愛他﹐但是我不能留下。”
她愛伯倫﹐她並非因為不愛他而出走。羅斯利深吸一口氣。這並不會改變他對她的心意﹐
只不過會使事態更困難。但是﹐時間說不定會……
“沒有我他會過得更好﹐”她說道﹐淚水使她哽嚥。“你也看見他們是怎麼看待我的了。
伯倫屬於一個──另一個不同的人。”
他明白她指的是誰。他應該告訴她﹐其實她大錯特錯﹐伯倫並不想要媚蘭。不管多笨的
人都看得出伯倫對巧琪的感情﹐或許只有他自己除外。就此事而言﹐伯倫是個傻瓜﹐他僅見
的大傻瓜。
“跟我來﹐”羅斯利站起來﹐拉住她的手。“我帶你回玫瑰莊。你可以待在那邊﹐直到
你覺得好過些為止。”
他捏碎她會在玫瑰莊長住的希望。
伯倫對所有人怒目相向﹐大家紛紛轉頭不敢正視他。在回霍克林的途中﹐他一路聽見眾
人的竊竊私語。
“伯倫……”
上帝助他﹐不要是現在。
媚蘭策馬來到他旁邊。“老天爺﹗伯倫﹐我們要怎麼辦﹖”
“我們不怎麼辦﹐宴會已經結束了。”
“親愛的﹐我只是想幫你。”
他的回答是一踢馬腹﹐讓侯爵夫人在他身後留下的煙塵中氣得跳腳。
整個下午伯倫獨自關在沙龍里。客人們倉車打道回府﹐宅邸上下一片人仰馬翻。他不在
乎他們會怎麼議論自己和巧琪。他們全都可以去死﹐他只想把巧琪平安地帶回家。他只在乎
巧琪。
他始終望著窗外﹐期待看見羅斯利和巧琪騎馬歸來。然而他們並未出現﹐人夜之後﹐他
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早在接到玫瑰莊送來的便箋﹐說柯佛夫人被藍文如伯爵夫人留下作客
之前﹐他就知道了。
巧琪不願回家。
伯倫踏上列柱門廊﹐倚在一根柱子上﹐視而不見地望著屋後的草坪。夜風清涼﹐天上繁
星滿布。至少宅子里很安靜﹐賓客早已離去了。僕人們怕打擾了子爵﹐都躡手躡腳地走動。
“孩子……”洛斯從沙龍走出﹐站在孫子旁邊。他伸手攬住伯倫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該去追她﹐不該讓羅斯利去的。”
“她在生你的氣﹐伯倫。當時你做的是你自以為正確的事情。”
他揉揉太陽穴。“如果你看見她……”
“我聽說了。”洛斯柔聲答道。
“祖父﹐”他將棕眸轉向老人。“我不知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伯倫。”
“我一直以為──以為我們之間不會有事的﹐可是到頭來她總是會做出──”他無助地
聳聳肩﹐讓話聲消逝。
洛斯捏捏孫子的肩膀﹐然後轉身找了張椅子坐下。在開口之前﹐他以睿智的眼神端詳伯
倫良久。“做出什麼﹖孩子。譬如企圖阻止一頭小動物被成群的獵犬分屍﹖從她的角度來看﹐
我必須承認那算不上是運動的一種。”
伯倫瞥了祖父一眼﹐勉強承認老人說得沒錯。他再次將目光轉向花園。“他們不會讓她
忘記今天發生的事。媚蘭絕對會做到這一點。我們無法再守住她是個瘋子的秘密了﹐今天以
後再也不能。”
“伯倫。”接下來是沉默。
洛斯沒有繼續說下去﹐伯倫又別過頭來。
“我們抵達英國以後這幾星期﹐我從未在那女孩的眼神中見到瘋狂。我看見的是困惑和
恐懼。我看見她掙扎著試圖回想一些人事物﹐把一個似乎不存在的過去拼湊出來。她有權覺
得害怕。要是你醒來發現自己記憶全失﹐難道不會害怕嗎﹖可是我不曾見到瘋狂﹐近來我在
她眼中看到的是愛。”洛斯自椅上起身。“你害怕的並不是瘋狂﹐我的孩子﹐而是怕失去她。
怕她被羅斯利之類的人奪去。不要再認為她是稍一不慎便會摔成碎片的脆弱物品。以對待你
所愛的女人的方式來對待她﹐伯倫。”
公爵轉身朝沙龍門口走去﹐他在門邊又回過頭說道﹕“說不定發瘋的人是你呢﹐我的孩
子。因為你竟然讓她跑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媚蘭出其不意地闖進巧琪房里。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費巧琪。”侯爵夫人高傲地質問。
巧琪紅著眼圈望著她。
“你讓他成為人們嚼舌根的對象﹐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遍全英國。”媚蘭走近巧琪
所坐的窗下座位。“伯倫的前途無量﹐他是法茲渥公爵的繼承人。有朝一日他將進入上議院﹐
他將有數不清的財產。而他卻被一個會毀滅他的女人套住了。”
“我絕對無意毀滅伯倫。”巧琪低語﹐視線落向膝頭。
“那就做做好事﹐跟他離婚。如果處理得好﹐這丑聞很快就會被人遺忘。反正當初你們
也不是因為相愛而結婚﹐他婚前根本沒見過你。找個好律師──-”
巧琪聲音破碎。“他想離婚嗎﹖”
媚蘭兩手一揮。“他當然想離婚了﹐你這小傻瓜。誰會不想跟你離婚﹖”
“我懂了。”她緊緊閉上眼睛﹐忍住眼淚。
“怪不得令尊不讓你進入社交界﹐你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舉止合宜。伯倫該娶的人是我﹐
你我都心里有數。”
巧琪屏住呼吸﹐竭力自制。她覺得自己被擊敗了﹐但她不願在媚蘭面前崩潰。如今她既
已失去伯倫﹐一切都無關緊要了。然而她不要在這女人面前哭。
“媚蘭﹐”一個男聲質問道。“你在這里做什麼﹖”
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向門口。羅斯利剛走進來﹐視線在兩人之間游移。
巧琪握住椅子扶手﹐撐起身體。“我想自己靜一靜﹐媚蘭。”她啞聲說道。
侯爵夫人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便點點頭走了出去。
“巧琪──”羅斯利開口了﹐朝她走近一步。
她伸出一手阻止他繼續前進。“不要﹗”她叫道﹐她吞嚥了一下﹐再度開口﹐這次口氣
緩和得多。“我真的想一個人靜靜。”
“可是──”
“羅斯利﹐我會永遠感激你的友誼﹐但是我不能在玫瑰莊再住下去了﹐這樣只會引起更
多麻煩。”
“我去叫人備車﹐入夜以前就可以把你送到霍克林府邸。”
她眼底劇痛她緊緊閉上眼睛。“你不明白。我不能回霍克林去﹐永遠也不行。”這回她
的淚水決堤而下。等她睜開眼睛﹐隔著一層水霧打量羅斯利。“我不想再見到伯倫。”
羅斯利不顧她獨處的要求﹐過去關上門然後走到她旁邊。他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臂﹐以手
上的力量提供她支撐。“你離開玫瑰莊以後要到哪里去﹖”
“或許﹐到──到倫敦去找我父母。”
她嘴上這麼說﹐其實心里明白自己絕無法忍受與他倆共同生活。她父親巴不得把她送去
關起來﹐而她母親對巧琪似乎完全漠不關心。不﹐她不會受到歡迎的。既然如此﹐她還有什
麼地方可去﹖
“你絕對不能去找他們﹐”羅斯利說道﹐反映出她的想法。“巧琪﹐你確定你不想回
去──”
“我確定。”
伯爵沉思地注視她良久。“好吧﹐”他終於說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在戴文郡靠近
林登的地方有一間小屋。我送你到那里去。”
“羅斯利﹐你……”
他將唇輕貼在她額前﹐隨即退開。“你不用說了﹐巧琪。我只要求你讓我照顧你。我不
會──我不會要求超過友誼范圍以外的東西。我說話算話。”
他轉身離開。房中空虛的靜寂令巧琪思及沒有伯倫的未來。她撲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伯倫的坐騎馳進玫瑰莊。他不等馬兒站穩﹐便跳下地﹐三步並做兩步地登上石階﹐用力
捶門。
一名面帶驚異的總管打開了門。“爵爺﹐現在還很早──”
伯倫推開他走進去。“我是來找內人﹐請通報柯佛夫人一聲﹐說我來看她了。”
“可是﹐爵爺──”
“快去告訴她。”伯倫怒道﹐扯下手套。
總管搖搖頭﹐步出門廳。
伯倫不耐地踱著方步﹐不時停下朝樓梯口瞄兩眼。最後他找了張椅子坐下﹐低頭瞪著地
板。
他再次咒罵自己竟讓羅斯利去追巧琪。要不是那天晚上他被妒意沖昏了頭……要是他嘗
試去驅散狗群……要是……
“我親愛的子爵﹐真是個意外的榮幸。”
艾如伯爵夫人走進來時﹐伯倫急忙起身。“羅斯利夫人。”他僵硬地鞠了躬。
“請到沙龍里坐坐。”她回頭下令﹕“摩頓﹐給我們送點咖啡來。”
兩人分別就座後﹐伯倫當即說道﹕“我是來接內人回家的﹐羅斯利夫人。”
“請叫我文如。”她舉起眼鏡仔細端詳他。“年輕人﹐你的妻子不在這里。”經過漫長
的靜默後﹐她說道。
“可是﹐羅斯利派人送來的便箋上說──”
“她本來在這里﹐後來又走了。”
他站起身。“我一定是在路上跟她錯過了。很對不起﹐一大早就來打擾。”
“坐下﹐伯倫。”艾如以權威性的口吻說道。他照做之後﹐她繼續說道﹕“她不是回霍
克林府邸”
伯倫搖搖頭。“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羅斯利夫人──艾如。”
“母親想告訴你的是﹐巧琪已經離開你了。”媚蘭踱進沙龍﹐站在她母親身後。“她和
羅斯利跑了。”
“不要多嘴﹐媚蘭。”伯爵夫人叱道。“事實並非如此﹐伯倫。經過昨天那件小事之後﹐
巧琪覺得自己必須獨處一陣子。”
“小事﹗”媚蘭冷笑道。“那女孩根本就瘋了﹐她讓自己成為從這里到愛爾蘭所有人議
論的對象。”
伯倫設法不理會她。“他們去了哪里﹖文如。”
老夫人迎上他的目光。“我不能告訴你﹐我答應過她。”
他又站起來。“我會找到他們的。”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伯倫﹖”
他回頭看著伯爵夫人。
“我不否認我兒子對令夫人太喜歡了一些。這也不能怪他﹐她雖然──古怪﹐不過就連
我都被她迷住了。”她威風凜凜地起身。“然而羅斯利不只是她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他
不會折損她的名節﹐也不會辱沒自己的姓氏。”
“你最好祈禱你是對的﹐夫人。我很不願意要他的命。”
伯倫扔下這句話﹐便離開了玫瑰莊。
羅斯利伯爵的馬車駛抵戴文郡北部沿海那間小屋時﹐天早已黑了。這是一段沉默的旅程﹐
也很累人。
羅斯利扶她下車﹐領她走向那間灰石小屋時﹐巧琪對四周環境看都沒看一眼。他打開門
鎖﹐讓她入內。
“先站著別動﹐我去拿盞燈來。”
她等待著﹐眼皮直往下墜。巧琪心力交瘁﹐一心只想找張床躺下。
沒多久羅斯利便提著燈走向她。“我帶你到房里去。”
她點點頭。
“我已經派車夫去找萊兒了。她負責這里的烹任和清掃工作﹐她會來陪你住。”
“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我考慮了一整天﹐我想我還是到林登找家客棧投宿好了。明天我再來看你。”。
她又點點頭。這樣對大家都好些。
“來吧﹐”羅斯利說道﹐挽住她的手臂。“你都快要站著睡著了。等到早上﹐你會覺得
一切都好轉了。”
她讓他領自己登上窄而陡的樓梯。他打開一扇門﹐催促她進入一間家具稀少的臥室。她
早已管不了這許多﹐僵硬地走到床邊坐下﹐瞪著自己交握在膝頭的雙手。
他走到門口時﹐巧琪抬起頭。“伯倫想跟我離婚。”
他轉身瞪著她﹐好像當她是瘋了一般。
“是真的。”她低語。
“你錯了。伯倫絕不會想跟你離婚﹐他──”
“晚安﹐羅斯利。”巧琪急忙說道﹐她受不了聽見羅斯利為了安慰她而說伯倫愛她之類
的廢話。她確信他必定會這麼說的。“晚安。”她又說了一遍﹐這回口氣較為溫柔。
他黑眸中的眼神令人心亂。似乎過了永恆之久﹐他才走出去掩上房門﹐留下巧琪獨自面
對孤寂的長夜。
高地的曠野籠罩在霧震中﹐巧琪站在臥室窗前﹐打量這一片奇異的景觀。夜晚已逝﹐但
晨光未現。經過前兩天的混亂之後﹐她覺得出奇地平靜。這種心清和這地點有關。
一切和她原先所料並不同。當羅斯利說他有一間小屋的時候﹐她並不真以為那的確是一
間小屋。上流階層的人提起自己的房屋和地產時﹐習慣以含蓄的說法表達﹕結果這里果然如
羅斯利所言﹐只是一間小屋。房間很少﹐而且屋中只有原木地板和粗糙的木制家具。幸好臥
室還有座壁爐﹐因為在這種靠海的地方﹐晚上還真夠冷的。
很快朝陽即將升上樹梢﹐驅散地面的霧氣。巧琪伸手取過披肩﹐朝房門走去。
她眼前是一大片曠野﹐有些部分是樹林﹐有些似乎只是一塊荒地。曠野間的深谷和高嶺
交錯﹐其中隱藏著難得一見的野生動物﹐紅鹿和野馬悠閒地奔馳。
巧琪離開小屋沒多遠﹐便被包裹在霧氣中。不知怎的。這讓她覺得頗舒適﹐有一種熟悉
的感覺。她兩手插在口袋里﹐走了將近一小時﹐直到看見一條崎嶇多岩的山脊。她抬頭仰望
著石坡﹐晨曦輕吻著岩頂。抿著嘴﹐她找到一個立足點﹐開始往上爬。
沒幾分鐘她便爬上頂端﹐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冷風吹得她一頭發絲向後飛揚﹐披肩
開展有如一雙翅膀。她兩手抱胸﹐眺望前方荒涼的景致。
伯倫。她憶起初次見到他的時候。當初她是多麼害怕從未謀面的丈夫﹐不料他竟出奇地
溫柔、親切。她看見他在橡木園附近的原野間縱馬奔馳﹐唇上帶笑。她回想起那次他作酋長
打扮﹐英俊的面容上塗著猙獰的戰彩﹐而當他將手伸向她時﹐眼神更是野蠻。
她是多麼愛他。
她回憶起兩人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回憶被噩夢嚇醒時在他懷中的安適﹔兩人嬉鬧
時他眼中的光芒。
她是多麼愛他。
她也記得他發現她在霍克林的育兒室﹐身上濺血時眼中的驚恐。記得她試著把自己記憶
中的事情告訴他時﹐他無法置信的神色。那些事情和他們原先所知的不同﹐但如今不知為何﹐
她知道全都是真的。她還記得晚宴那天﹐他走出臥房時﹐口氣中冰冷的鄙夷。而她仍然愛他。
“我試著讓他愛我。”她對著寂靜的荒野低語。
是嗎﹖這片土地仿佛在反問。
她往地上一坐﹐用披肩裹著腿。
她是否盡力了﹖如果她一切正常﹐他還會選擇離婚嗎﹖她還會心甘情願地將他拱手讓給
媚蘭嗎﹖她若真的愛他﹐難道不會奮力保住他嗎﹖
“如果我正常……”
陽光逐漸蒸散了霧氣﹐只有深澗和山谷中仍殘留成塊的白霧。
“你並沒有什麼不正常﹐女孩﹐時間和愛情會把你治好。你沒有瘋。”
她似乎依稀聽見茉莉這番話﹐她責備巧琪不挺身反抗。而她目前在做什麼﹖躲起來自怨
自文。茉莉希望她這樣嗎﹖
不﹐茉莉會要她抬頭挺胸﹐用尊嚴面對一切﹐絲毫不顯露恐懼。
“可是我要打擊的對象是什麼呢﹖我不記得自己的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回她
大聲喊出這幾句話﹐她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我們之間始終有阻礙﹐我不了解的阻
礙。”她忍住一聲低泣﹐把臉埋在膝頭。
她該怎麼辦﹖
找出事實﹐我的女孩。茉莉一定會這樣告訴她。去探索、去反擊﹐孩子。
巧琪往後一仰﹐抹去眼淚。她會的﹐她會反擊。只要她想好起來﹐她就必須好起來。這
表示她首先得找出自己那些夢境的意義。它們確實有意義﹐它們不只是一個瘋子的幻想﹐這
點她有把握。她要找出記憶中消失的片段。
如今似乎只有兩個人能夠幫她了。費海頓和費莎拉。他們是僅存清楚她過去的人﹐其他
人都不見了。茉莉──她的保姆、她的看護、一手把她帶大的人──已經死了。潘小姐﹐那
位她毫無印象的伴從也死了。就連從前在霍克林府邸的老僕人也都不在了。
她起身漫不經心地拂去披肩上的塵土。就這麼決定了﹐她要去倫敦﹐她要去面對她的父
母。她要知道事實﹐無論究竟為何。
羅斯利往後靠﹐在駛回格勞塞斯特郡的途中隨著車身顛簸。他希望巧琪能諒解他為何沒
到小屋去找她﹐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不﹐這不是真的﹐他很清楚自己沒去的原因。一旦他去了﹐他便無法信守自己的承諾﹐
不逾越友誼的界限。他會要求更多﹐他會棄榮譽和名聲於不顧﹐到頭來毀了他倆曾共享的一
切。
現在這樣最好。他送了張紙條給她﹐說玫瑰莊有事待他回去處理。她住在戴文郡﹐生活
起居會有人負責照顧。
離婚。
真奇怪﹐這兩個字竟能同時帶來傷感和希望。巧琪愛伯倫﹐羅斯利知道。她自己告訴過
他﹐不只用言語表達──更從她尾隨伯倫的眼神可以明白看出。是的﹐巧琪深愛她的丈夫﹐
而他對她的峻拒令她心碎。她可能永遠也無法恢復。
然而﹐倘若羅斯利能夠在一旁安慰她……她喜歡他﹐將他視為知己。假使他能陪她度過
這段黑暗時光﹐將來她是否會以超出友誼的感情來回報呢﹖只要他謹慎些不去逼她﹐難道她
不可能在時間令傷口痊愈後答應與他結婚﹖
媚蘭想來會勃然大怒﹐即使他母親也很可能反對他把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娶回家。但只要
能和巧琪共度一生﹐丑聞又算得了什麼﹖除了帶給她幸福外﹐又有什麼值得他放在心上﹖
巧琪回到小屋時已近中午了。一個年輕女人在客廳里撣灰塵。巧琪進門時她訝然轉身。
“嗨。”巧琪說道﹐眼中有詢問的意味。
黑發女郎屈膝為禮﹐她的年紀大概比巧琪大兩、三歲。
“夫人。”
“你想必就是萊兒了。”巧琪說著把披肩掛在門邊的鉤子上。
“是的。爵爺要我來服侍您。”
巧琪默默點頭。
“夫人﹐我今早過來沒見著您﹐很是擔心。您不在的時候﹐爵爺差人送了封信來。”萊
兒將信紙交給她。
巧琪看過之後﹐松了一口氣。羅斯利要是真來了﹐她還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
“您想吃點東西嗎﹖夫人。我從家里帶了些乳酷和面包來。”
“謝謝你﹐萊兒。我會很喜歡的﹐我餓極了。”
巧琪進食的時候﹐萊兒趴在地上刷起地板來了。但只要她以為巧琪沒在注意﹐便偷偷打
量她。
巧琪知道那女孩在偷瞞自己﹐一開始她覺得好笑﹐後來便覺得光火了。羅斯利是不是在
萊兒面前提過自己的古怪行為﹖她是想等著看巧琪突然發作嗎﹖最後她終於放下手中的面包﹐
轉過身來。
“你想知道什麼﹖萊兒。”
那女人起身坐在腳跟上。“沒有啊﹐夫人。”
“得了吧﹐萊兒。我吃東西的時候你一直盯著我﹐你一定是在好奇。到底是什麼事﹖”
萊兒露出害怕的樣子。她艱難地吞嚥一下﹐輕聲說道﹕“我在想您是不是爵爺的──嗯﹐
他從未帶女人到這里來過……”
“哦。”巧琪搖搖頭。“我不是伯爵的情婦﹐如果這就是你想知道的話。我們只是朋友﹐
也是鄰居。”
她說完便回頭繼續進食。
“爵爺﹖”
伯倫轉向總管。
“我剛聽說羅斯利伯爵已經回到玫瑰莊了﹐爵爺。”
他手指捏緊了白蘭地酒杯。“謝謝你﹐鮑曼。”
“你打算怎麼辦﹖伯倫。”總管離開以後﹐洛斯問道。
“明天一早我打算先去拜訪我們的鄰居﹐然後再把我的妻子帶回家。”
公爵搖搖頭﹐淡棕的眸子端詳著孫兒。“別做傻事﹐我的孩子。”他忠告道。
伯倫冷笑一聲。“傻事﹗這兩個字好像不應該對我說吧。”
“或許。只是別太快對羅斯利和巧琪下定論﹐我不相信事態真如表面那麼糟糕。”
“我真希望能夠相信你﹐祖父。”
伯倫放下杯子﹐大步走出客廳。他很快登上二樓。他原本想回自己的房間﹐結果卻發現
自己朝反方向行去﹐走到東南廂巧琪從前住的房間。他停了一下﹐方才伸手開門。
這里的一切都和他第一次進來時一樣﹐完全沒有改變。窄床上舖著同一條白被單﹐旁邊
放著同一張椅子。
伯倫走進房間﹐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他首次見到自己的新娘那一刻。她的美令他大吃一驚
──泛銀的金發、動人的藍眸、細致的顴骨、無暇的肌膚。只不過當時的她是伊蓮。費伊蓮。
一個大半輩子都與世隔絕的女孩﹐一個有著黑暗過去的神秘女孩。
然而對他而言﹐伊蓮只存在了一段短時間。他所愛的女人是費巧琪﹐一個充滿活力、脾
氣捉摸不定、笑聲如銀鈴的女孩。失憶症令她困惑、害怕﹐不過她以勇氣和決心面對未來。
他能以什麼其他的方法來幫助她呢﹖他如何能避免兩人生命中這次的危機﹖
伯倫手指畫過被子的鑲邊﹐停在枕頭上。
或許他是無法避免﹐不過如今他還能有所作為。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把巧琪帶
回家﹐她屬於這里。
天才破曉﹐伯倫在樓梯上喚住往廚房行去的總管。
“鮑曼﹐派人給我的馬上鞍﹐並且牽出來。”
總管回身﹐他慣常冷漠的表情動搖了。“您要去找她嗎﹖爵爺。”他的口氣含著希望。
“我要去帶夫人回家。”伯倫以十足的決心答道。
鮑曼綻出笑容。“我會立刻把您的馬准備好﹐爵爺。”
伯倫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不記得從前見過鮑曼真情流露的時候﹐相信巧琪便是令他如此
的原因。
他下樓到大廳﹐推開窗簾﹐注意到草地和樹上都結了霜。屋中似乎一片死寂﹐屋外也毫
無動靜﹐看來只有他和鮑曼這麼早起。
熱咖啡的香味自走廊上飄過來。他轉身深吸一口﹐但這時他胃中一緊﹐他知道最好還是
什麼也別吃。要是今天和羅斯利見面﹐結果無法以言語解決……
他不再往下想﹐情願以為他倆能以冷靜且紳士的方法化解爭端。他從第一次見面就很喜
歡羅斯利﹐他希望兩人之間的友誼在今天以後能繼續維持。
伯倫聽見石板道上的馬蹄聲。這時鮑曼又出現了﹐手中拿著他的外套和帽子。總管替伯
倫舉著外套﹐伯倫把手臂伸進袖管。
伯倫轉身接過帽子時﹐鮑曼說道﹕“祝你好運﹐爵爺。我們期待你帶著夫人回家。”他
的表情莫測高深﹔他已恢復了自制﹐然而伯倫仍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了渴望。
“不用擔心﹐鮑曼﹐我們馬上就會回來。”
把“戰士”牽來的是史都。他一面撫摸著馬兒﹐一面對它柔聲細氣地說話。伯倫走出大
宅時﹐馬夫抬起憂愁的眼睛﹐用另一手順順頭發。他皺著眉﹐眼睛四周和額前的皺紋顯得更
深了。
“爵爺﹐”他說著將韁繩交給伯倫。“替我告訴夫人一聲﹐我很遺憾沒有在打獵以前好
好警告她﹐我不知道她會──我認為都怪我沒對她說清楚。”
“別擔心﹐史都。”伯倫搭住馬夫的肩膀以示安慰。“我確信柯佛夫人絕不會怪罪於你
的。等我們回來﹐她會親口這麼對你說。
“謝謝你﹐爵爺。”
伯倫翻身躍上馬鞍。他把帽子戴穩﹐然後用腳跟輕踢“戰士”的助間。
馬兒放蹄奔馳。伯倫發覺自己又笑了。難道沒有人能逃過巧琪令人一見傾心的魅力嗎﹖
顯然霍克林府中是沒有。
“來吧﹐孩子﹐”他說道﹐催促“戰士”加速。“我們趕快把夫人帶回她所歸屬的地
方。”
巧琪身穿借自萊兒的簡樸棉衫和毛裙﹐登上由林登駛往倫敦的驛馬車。她點頭回應車上
其他乘客的注目﹐便將視線轉向窗外﹐她希望盡量避免與人交談。
此時她但願自己有先見之明﹐在離開玫瑰莊之前派人到霍克林府邸取些替換衣物﹐但在
當時﹐她認為盡快離開才是最重要的。幸好萊兒身材與她相若。想到自己衣櫥里掛著的許多
好衣服──有些她甚至還沒穿過──她當下決定要盡快送一件給萊兒做禮物。一件和巧琪現
在所穿的粗呢裙大異其趣的衣眼。
巧琪攏緊披肩﹐設法阻擋寒氣。
“讓我把窗戶關上吧﹐小姐﹐”坐在她對面的男士說道﹐傾身拉下窗板。“這樣就沒那
麼冷了。”
“謝謝你。”
那男人笑了﹐看樣子還打算繼續和她談話。他眼中的光芒暗示著興趣﹐一種巧琪目前絕
對無意去鼓勵的興趣。她想不出其他制止他的辦法﹐索性閉上眼睛裝睡。
沒多久她就真的睡著了。
金發男人站在馬車外﹐他的藍眸濕潤﹐但是他頑固地拒絕讓淚水落下。
“我以你為榮﹐女兒﹐你的姨婆是個淑女﹐她會教你一些我沒辦法教你的東西。她
很好心﹐在自己有困難的時候仍然願意收留你。”
“我不想去﹐爸爸。請讓我留下。”
“看看你﹐你都快是個大人了。曠野不是適合你的地方。”
“可是﹐爸爸─-…”她哭了﹐大顆的淚珠順頰而下。然而跟他爭辯也沒有用。
“你會照顧‘紅焰’的小孩吧﹖”
“我會的﹐女兒。不用替它們擔心﹐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小馬。”
門關上了﹐馬車顛簸前行。
伯倫在車道盡頭勒馬﹐打量著玫瑰莊。他很慶幸羅斯利和巧琪決定回來。他只希望不用
為了這件事和羅斯利撕破臉。他催促“戰士”前進﹐這回是從容步行。
他在前門下馬。門立刻打開﹐一名司閽過來接過他的韁繩。伯倫朝他點點頭﹐便往門口
走去。
玫瑰莊的總管接下伯倫的帽子和外套﹐將他請進沙龍﹐伯倫被單獨留下等候。他不耐地
在室內踱步﹐等總管把伯爵請來。
“伯倫。”
“他迅速轉身。羅斯利站在沙龍門口。他的表情凝重﹐黑眸露出警色。
“我沒想到你會來。”
伯倫朝他走近兩步﹐然後停住。“是嗎﹖”
“我本來打算遲些時候到霍克林府邸登門造訪。”
“好﹐現在你豈不是省了麻煩﹖你叫總管去告訴巧琪准備一下﹐我要接她回去。”
羅斯利眉毛一抬﹐隨即轉頭向一套椅子示意。“我們何不先坐下。”
伯倫開始冒火了。“我不是找你聊天的﹐羅斯利。我來接巧琪﹐我的妻子。記得嗎﹖”
“是的﹐”伯爵答道﹐聲音中也有絲火氣。“我記得很清楚﹐沒想到你也記得。”
伯倫兩手緊握成拳﹐朝羅斯利走過去。“你給我聽著──”
“不﹗”羅斯利食指往他胸口一戳。“你給我聽著。你把巧琪當成什麼了﹖讓大家輪流
玩的玩具嗎﹖你把她甩了﹐你就非要這麼折磨她嗎﹖”
“甩了﹖老天爺﹗你胡說什麼﹖”
羅斯利在數寸外大吼﹕“離婚﹗我在說離婚。”
伯倫好像挨了拳似的往後退。他感到臉上血色褪盡﹔突然之間他又感到熱血沸騰﹐血管
似乎要爆炸了。“什麼離婚﹖”他輕聲問道﹐勉強控制住自己的狂怒。“如果你以為我會和
巧琪離婚﹐好讓你得到她﹐那你就是瘋了。我絕對無意離婚。”
這四輪到羅斯利退後了。若是在其他時間﹐看見他這種表情會覺得很可笑。他轉身在旁
邊一張長椅坐下。“巧琪說你想離婚。”
“我什麼﹖”
“她說你想離婚。”羅斯利重復一次。
“她為什麼會說這種蠢話﹖”伯倫的怒火開始冷卻下來﹐他在羅斯利對面坐下。“我愛
她。”他語不成聲地說完﹐承認了自己的感情。
“我以為……”伯爵睜大眼睛﹐他呻吟一聲。“媚蘭。”
羅斯利用不著多作解釋﹐伯倫便完全明白了﹔媚蘭在玩弄骯臟的手段。他再度握起拳頭﹐
假如她此刻在場﹐他就要……
伯倫強自按捺。“你為什麼不去告訴巧琪我來了﹖”
“因為她沒有和我一起回來。”
“沒回──那她在哪里﹖”他倏地站起來。
“別擔心﹐伯倫。我把她留在我戴文郡的狩獵小屋﹐有一個女僕負責照顧她。”
伯倫朝門口走去。“你沒有我了解她﹐羅斯利。只要她起了離開的念頭﹐她就會真的離
開﹐她可能會跑到任何地方。如果她以為我想離婚﹐我可能永遠也找──”他不再說下去。
伯倫還沒來得及走到門口﹐便被羅斯利趕上了。羅斯利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轉過來。
“等等﹐我還有話要說。離婚這件事可能是媚蘭對她提起的﹐我把她帶走可能也做錯了。但
是﹐上天明鑒﹐伯倫﹐這該死的是你自己的錯﹐如果你以為你可以就──”
有如反射動作一般﹐伯倫朝羅斯利揮出一拳﹐伯爵閃過了﹐往伯倫下巴還了一記﹐打得
他倒退一步。伯倫又狠狠回敬了一下右鉤拳﹐打破了羅斯利的嘴唇。伯爵反擊﹐擊中伯倫的
腹部。
“我們現在可以到外面繼續打﹐”羅斯利咬牙咆哮道。“或者你好好用用腦筋﹔你有沒
有告訴過巧琪說你愛她﹖”他怒瞪伯倫。“我想沒有。她既然不明白你的感覺﹐憑什麼不相
信媚蘭的話呢﹖”
羅斯利的聲音在沙龍中回蕩﹐直到最後只剩下怒目相視的兩人粗重的喘息聲。
“伯倫﹐我不會對你說假話。”羅斯利直起身體﹐放松拳頭。“我非常喜歡巧琪﹐假使
她不是你妻子……然而她是﹐而且她愛你。她現在已經傷透心了﹐我看了很不忍心。她確信
你只把她當做一個生病的小孩。”
“她沒有病。她──”
“不錯﹐她是沒病﹐她也沒有瘋﹐媚蘭開化裝舞會那天晚上她就這麼跟我說﹐而我相信
她。當初海頓把她關起來的原因﹐絕對已不存在了。她只是個失去記憶的女人。”羅斯利語
氣轉柔﹐他用手帕拭去唇上的血跡。“這不正是每個男人的夢想嗎﹖有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
而且她對自己進入她生命前的一切毫無記憶。我知道我是求之不得。”
伯倫困難地吞嚥一下﹐他點點頭。“我要到哪里去找她﹖”
“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親自帶你去。”羅斯利走向伯倫﹐伸出一只手。“講和了﹖”
伯倫握住他的手。“朋友﹐”他答道。“謝謝你。”
羅斯利的眼神顯現出他的誠懇。“你等一下﹐我去備馬﹐一會兒就上路。”
伯爵一走出沙龍﹐伯倫便走到壁爐前倚在爐架上﹐突然覺得全身沒了力氣。羅斯利說的
全是事實。錯的人是他﹐目前這種難以收拾的情況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他在明白了自己
的心意之後﹐就立刻告訴巧琪他愛她……要是他不曾袖手旁觀等她下一個瘋狂的行動……他
為何只顧擔心她會被瘋狂奪去﹐而忽視了她有多正常﹖她得了失憶症沒錯。頭頂被掉落的屋
梁擊中之後﹐有這種結果很出奇嗎﹖她還活著已經算走運了。
“伯倫親愛的。是你啊﹐我的女僕跑來告訴我你一大早來訪﹐我還不肯信呢﹗”
他緩緩轉身﹐直到視線落到媚蘭身上。她身穿細薄的蘋果綠晨褸﹐胸口開得很低﹐還滾
著蕾絲﹐濃密的赭發呈波浪狀披在背後和迷人的香肩上。她在他的注視下嬌慵地打了個呵欠﹐
用手掩住嘴。
他朝她走過去﹐先前的怒火已轉變成冰冷的暴怒。想必他臉上也顯出怒氣了﹐因為他越
接近﹐她的臉色越慌張。
“貝福夫人﹐”他說著停下腳步﹐聲音低沉﹐滿含威脅性。“我不願和你同處一室﹐我
也不願和你同在一個屋檐下。無論任何情況下﹐霍克林府邸、橡木園和費家其他的寓所都不
歡迎你。假使你再和我說話﹐我可能只好被迫扭斷你漂亮的玉頸。你聽清楚了嗎﹖”
她的杏眼圓睜﹐手移向頸間。
“好﹐我想你聽清楚了﹐可千萬別忘記。”他繞過她身邊。“再見﹐康夫人。回到你的
蜘蛛網里﹐替下一個倒楣蛋編織陷阱吧﹗”
他聽見她的驚喘。這給了他一點小小的滿足感。非常小。
他走向大門﹐看見總管在遠處的角落望著他。“告訴伯爵我在外面等他﹐我突然覺得沙
龍里人太多了。”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驛馬車駛進一間風光不再的客棧過夜。巧琪已饑腸轆轆﹐但是羅斯利留給萊兒買食物和
其他必需品的錢已所剩無幾。大部分都付了車資。
她很想洗個澡﹐但是這表示還得付出額外的花費。既然住單人房﹐她可以在房里用海綿
拭浴﹐明天就可以抵達倫敦﹐她可以在費家的寓所好好洗個熱水澡。
巧琪跟著客棧老板娘上了搖搖欲墜的樓梯﹐她回頭看看其他客人用餐的大廳。有好幾雙
男性的眼睛緊盯著她不放。她打了個冷顫﹐加快腳步。
“房間不漂亮﹐不過很干淨。”老板娘說著打開門﹐現出一個牆邊有床的小房間。
巧琪望望身後﹐覺得很不安全。“門上有鎖嗎﹖”
“老天爺﹗小姐﹐當然有鎖了。要是樓下那些男人開始胡鬧的話﹐你會很高興門上有鎖
的。”那女人咧著幾乎沒牙的嘴笑了﹐塞給巧琪一盞燈。“你很漂亮。好好睡吧﹐小姐。”
巧琪很想也對她笑笑﹐但是辦不到。她走進房間﹐立刻將門掩上﹐拉上門閂。但是仍然
不夠安全﹐樓下傳來的笑鬧聲在她聽來充滿了威脅性。她抓起一張椅子﹐那是房中除了床和
床頭櫃以外唯一的家具﹐頂在門上。
巧琪不敢再想海綿拭浴了﹐走到床邊把燈放在床頭櫃上﹐隨後她脫下披肩和鞋﹐鑽進被
窩里。她背靠著牆縮成一團﹐兩眼緊盯著門﹐確信今晚是別想睡覺了。
伯倫和羅斯利疲憊不堪的坐騎拖著腳步走進狩獵小屋的庭院時﹐已經人夜了。四下一片
寂靜﹐屋里沒有燈光。
“她一定已經上床了。”羅斯利說道﹐指向二樓一扇窗戶。
兩人下馬﹐把馬兒系好。羅斯利率先進入小石屋﹐伯倫在門邊等他點燈。火柴剛一擦著﹐
伯倫便往樓梯奔去。他不需要燈光﹐他自己能找到路。
“我在這里等。”羅斯利略嫌多余地說了一句。
伯倫停在臥室門外。從玫瑰莊到戴文郡的途中﹐他一直在想自己見到巧琪時該說些什麼。
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不知如何措辭。他只祈禱等自己打好腹稿之後﹐她會耐心聽完並原
諒他。
他推開門。
“巧琪﹖”他低喚﹐憑本能而非憑視力朝床邊走去。“巧琪﹖”
床是空的。他轉身沖出房間。
“她不在這里。”他對羅斯利咆哮道。要是羅斯利故意耍他﹐他要──
只消瞥羅斯利一眼﹐便足以打散他短暫的疑慮。羅斯利以為她在這里。
“萊兒也不在。她應該在這里陪巧琪直到我回來的。或許她們到萊兒家去過夜了。”聽
羅斯利的口氣便知道他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卻希望確是如此。
“走吧。”伯倫轉身。
“等一下﹐伯倫。我們不能半夜三更去把萊兒家的人吵醒。”
“也許你不能﹐但是找能。告訴我怎麼走吧﹗”
照一般標准來看﹐這兩層樓房只能算是間小房子﹐但在她眼中﹐卻不啻是座巨宅。
僅有兩個房間的白色小屋﹐只和這里的客廳差不多大小。
站在紅磚樓房前的老婦灰發稀疏﹐眼神憂郁。但當她看見小女孩步下小馬車時﹐笑
容卻使她皺紋遍布的臉上一亮。
“你就是凱琳的女兒。讓我好好看看你。是啊﹗你有她的眼睛。進來吧﹐讓我們好
好互相認識一下。”
巧琪猛然驚醒﹐一時之間她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她坐在床上﹐薄毛毯裹至頸際。她眨眨
眼睛﹐試著擺脫眼中的疲勞。
她又做了一個夢。這些夢總是在她清醒以後還糾纏不放﹐似乎是發自過去的呼喚。這些
夢如此真實﹐讓她覺得仿佛可以一腳踏進去﹐就此在其中生活。
這回是覆滿長春藤的紅磚屋。早先在驛馬車中睡著的時候﹐她夢見的是金發男人和小屋。
那個男人是爸爸﹖這個女人是姨婆﹖他們究竟是何許人﹖她心中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的長相。
她為何會夢見他們﹖為何總是他們﹖
她聽見門閂輕響﹐望向門口。她看見門把移動﹐聽見有人推門的嘎吱聲﹐心臟似乎停止
了跳動。她屏住呼吸﹐等待那扇門在壓力下讓步。
“門鎖住了。”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低語。
巧琪跌跌撞撞地下床﹐緊貼遠處的牆壁而站。
“別擋著我﹐我來開門。”這聲音較大、較低沉。
這次她看見門被撞得變形了﹐她可以想見另一邊有人用肩膀在撞。她喉間梗著無聲的尖
叫。
她四下環顧﹐驚慌更甚。她該如何是好﹖她不能呆站在這里﹐靜待他們進來拿她取樂﹐
她必須設法自保。
她的手落到一旁的床頭櫃上。水瓶﹗她拎起水瓶﹐把水倒進大碗里﹐迅速吹熄了燈﹐踮
腳走到門邊。她背脊緊貼著牆壁﹐將瓶子高舉過頭﹐耳邊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
“這次成了﹐老兄。”
正當她聽見這話時﹐門閂四周的木頭也被撞裂了。門猛地打開﹐椅子滑到一邊。
“好了﹐我的美人。老席比來看你了。”
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走進房間。巧琪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把瓶子在他腦袋上砸個粉碎。
那人轉了個圈﹐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走廊的燈光映出他臉上詫異的表情。
他的同伴舉步上前﹐這回巧琪沒有忍住尖叫。那人停下腳步﹐低頭看看他的朋友﹐便一
溜煙跑走了。不出數秒﹐她隔壁房間的住客全跑到走廊上。第一個過來的是驛馬車上那名紳
士。
“怎麼──”他把燈舉得高高的﹐低頭看看腳邊的男人﹐又回頭看看巧琪。“你沒事吧﹖
小姐。”
她點點頭﹐但無法回答。她突然無法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舒開眉頭。“是啊﹗看得出來你沒事。”他轉向走廊。“把這廢物弄出小姐房間。”
“謝──謝謝你﹐先生。”她結巴地說道﹐眼看那人被拖了出去。
那位紳士扶起地上的椅子。“你最好先坐下。”
她覺得他是對的。
“我叫韋瑞頓。”
“幸會﹐韋先生。”
他露齒而笑。“我是否可以請教芳名﹖”
“巧琪。費巧琪。”
瑞頓鞠躬為禮。“很高興認識你﹐費小姐。你要到倫敦去嗎﹖”
她點點頭。
“費小姐﹐請容我把房間讓給你睡。我的房間有鎖﹐今晚我就睡這兒好了。”
“噢﹐我不能──”
“可是我堅持。”
“嗯﹐我──”
“請接受﹐費小姐。”
這不能不糾正。“韋先生﹐我是費太太。”
瑞頓只頓了一會兒﹐便輕聲說道﹕“費先生真是幸運。”接著他將手伸向她。“你的房
間在等著你呢﹗”
伯倫揮拳擂門。“里面的人給我起來﹗”他叫道。
片刻之後﹐門下瀉出一線微光。
“誰﹖”
“費伯倫。”
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胡須的臉孔瞪著他。“三更半夜的你想干什麼﹖好人家早就都
睡覺了。”
羅斯利往伯倫身側一站。“文先生﹐是我﹐請開門。”
“爵爺﹖”門又開了一些。“您半夜來有何貴干﹖”
“我們要找柯佛夫人﹐我們想她可能跟萊兒回到這里來了。”羅斯利瞥了伯倫一眼﹐又
望向文歐林。“萊兒在吧﹖”
“是啊﹐她在家。”萊兒的父親回頭大吼。“萊兒﹐快過來﹗”
萊兒身穿高領長袖白睡袍﹐畏畏縮縮地光腳走進小玄關。等她看見來者何人之後﹐臉都
白了。“羅斯利爵爺。”她低語。
“爵爺想知道你服侍的夫人到哪兒去了。你做了什麼事﹖女孩。”
羅斯利搭住歐林的手臂﹐走進屋里。“萊兒﹐巧琪呢﹖她不在小屋里。”
“是的﹐爵爺。”她搖搖頭﹐答道。“她今早搭上往倫敦的驛馬車。”
“為什麼﹖”伯倫問道。
“你可是她丈夫﹐爵爺﹖”
“是的。”
萊兒迅速瞥了他一眼﹐把他高大魁梧的身軀和粗獷英俊的長相看在眼里。“我想也是。”
她喃喃說道﹐仍然望著他。
“她為什麼要去倫敦﹖”伯倫又問了一次。
“她沒有告訴我﹐爵爺。她只說一定要去。她說要去弄清楚一件事。”
羅斯利和伯倫交換了目光。
“我把您留下的錢給她了﹐羅斯利爵爺。她還跟我借了一些衣服穿﹐因為她只有身上那
套漂亮的騎裝。我──我真的沒辦法阻止她﹐大人。”
“這我們知道﹐”羅斯利勸慰道。“謝謝你幫她的忙。”他轉身。“來吧﹐伯倫。我們
最好先睡一會兒﹐明天可是漫長的一天。”
晚上雖然受了驚嚇﹐巧琪還是設法入睡了。她醒來以後﹐盡可能地梳洗一番﹐便和其他
旅客下樓隨便吃了點東西果腹﹐然後上車。
韋瑞頓坐在她對面。她明白表示自己是個已婚婦人﹐似乎並未對他造成影響。他眼中仍
然閃爍著感興趣的光芒﹐唇邊微帶旁若無人的笑容。他對她很親切﹐但是和他在一起她依舊
不太安心。今天早上﹐昨夜的不安感並未減少。事實上﹐他們越接近倫敦﹐這種感覺反而益
發強烈。
瑞頓往前傾身。“費先生會不會到郵政總局來接你﹖”
“到哪里﹖”
“郵政總局。驛馬車的終點站。”
“哦﹐不會。他──他目前在鄉間。”
“那麼請讓我租車送你到家。”
出租馬車﹐她還沒考慮要怎麼到費家的倫敦宅邸去呢﹗她連怎麼走都不知道。她對倫敦
的街道不熟﹐萬一迷路……她的口袋里只剩下幾個零錢了。
“我想不──”她開口了。
“我堅持﹐我不接受拒絕。”
“韋先生──”看見他頑固的神情﹐她累得沒力氣爭辯。“好吧﹐先生。你可以送我回
家。”她希望自己的決定到頭來不要是個錯誤。
媚蘭僵硬地坐在駛離玫瑰莊的馬車里﹐她的臉仍因憤怒而緊繃。昨天那男人怎敢那樣對
她說話﹖他要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他不知道她提供了他什麼嗎﹖他難道不明白他能夠多
麼輕易地擺脫他娶的那個白癡﹖
是的﹐他將付出代價。巧琪也一樣。康媚蘭要讓全倫敦的人都曉得那女孩的事。她懷疑
一定是有見不得人的秘密﹐費海頓夫妻才會把自己的獨生女軟禁起來。媚蘭已從僕人口中得
知巧琪幼時不太正常﹐她在狩獵那天的表現証明了她現在仍然有問題。但是舉止怪異在上流
社會中並不算少見。她必須知道更多﹐她決心今天就要知道﹐然後再將之公諸大眾。巧琪和
伯倫會被摒除於社交界。哦﹐她還可以加油添醋一番。只要謠言一傳開﹐誰會費力去打聽真
相﹖
媚蘭用陽傘尖頂頂車廂前方。“快點﹐車夫﹗”她叫道。
她要在日落以前見到費海頓。
出租馬車的車夫在費家門外勒住馬匹﹐瑞頓開門探頭張望。他轉向巧琪時﹐雙目圓睜。
“你在這里工作﹖”
“不﹐韋先生。這是我家。”
“可是我以為……”他的視線飄向她樸素的衣著。
“外子的祖父是法茲渥公爵費洛斯﹐外子是柯佛子爵費伯倫。”
她忍不住說了出來﹐她欣然打量他愕然的神色。她果然沒料錯他的企圖﹔他想施惠於她﹐
然後要求報答。
“法茲渥公爵。”瑞頓困難地吞嚥一下。“公爵人在倫敦嗎﹖”
“不﹐他和外子都在鄉間。”她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她不想洩漏自己只身
在倫敦﹐於是很快又補充一句﹕“他們今晚會來這里和我會合。”她作勢下車。
瑞頓立刻跳下去﹐將手伸給她。
“謝謝你﹐先生。”她說著步下馬車。她的視線越過他﹐打量眼前高大的屋宇﹐很慶幸
自己終於平安抵達。這時她記起了禮貌﹐再次轉向他。“韋先生﹐很謝謝你昨晚和今天都慨
然伸出援手。你對我太好了﹐而且始終保持紳士風度。”
“在你這樣的人面前如此表現﹐並非難事﹐柯佛夫人。”
“你真是太好了。我還沒問你到倫敦來有什麼事呢﹖”
“我來工作。我從林登來我叔叔的銀行當職員。”
“我是否可以酬謝你呢﹖”
瑞頓將她的手舉至唇邊。“有你一路同行就已經足夠了。”他輕吻她的指節。“再會﹐
柯佛夫人。”
“再會﹐韋先生。”她轉身登上門前的台階。
一定是命運的巧妙安排﹐讓媚蘭叫車夫走這條街到費海頓夫婦的住處。媚蘭從車窗口探
頭張望﹐正好看見一名高大男子在出租馬車旁親吻巧琪的手。
原來她弟弟把巧琪送到了這里。原來這就是巧琪打發時間的方法﹐和野男人廝混。
媚蘭沒看清楚那人的長相﹐不過她並不覺得認識他。從他身上衣服的剪裁看來﹐應該只
是個小職員。真是了不得的丑聞﹐這比海頓可能告訴她的事情精彩太多了。
她打開車廂前方的小窗戶。“車夫﹐掉個頭再回到那條路上。”
她決心查明親吻巧琪的人到底是誰。
巧琪浸入熱氣蒸騰的浴盆中﹐閉上眼睛。搭乘公共馬車震得她全身酸痛──更別提滿身
的灰塵了。熱水澡和好好睡一覺是她目前的全部所需。
明天再去拜訪她父母還不遲。
巧琪閉著眼睛﹐好好伸了個懶腰。她本能地知道已經日上三竿了。她酸痛的肌肉呼喊說
還需要更多休息﹐但是她不予理會。巧琪掀開被子﹐起身下床。她呻吟一聲﹐強迫自己睜開
眼睛。
“醒醒﹐懶蟲。”她責備自己。
至少她的房間很溫暖。有僕人進來添過柴火﹐熱氣從磚石壁爐撲向她。
她站著又伸了一次懶腰﹐然後用水瓶的水梳洗一番。她很快便洗去了睡眠的痕跡﹐伸手
到衣櫥里拉出一件衣服。她現在已完全清醒﹐急著趕快進行手上的工作。
她正在扣胸前最後一顆扣子﹐臥室門開了﹐年輕的女僕芝純端著盤子走進來。
“我替您端來了茶和蜂蜜面包﹐夫人。”
“謝謝你﹐芝純﹐可是我什麼也吃不下。”
這是真的。她肚子里仿佛漲滿了鼓翅尋找出路的蝴蝶。
“請你叫人備車。”
“是的﹐夫人。”芝純屈膝為禮﹐隨即退出房間。
總管不懷好意地瞪著她。“有事嗎﹖”
“我想見費爵士和夫人﹐去告訴他們說他們的女兒來了。”
“女兒﹖”門打開了。
巧琪經過他身邊﹐目光已在打量寬敞的門廳。牆上掛著精美的織錦﹐頭頂是一座巨大的
水晶燈架﹐早晨的陽光照在水晶珠上﹐在地板上映出虹彩。大廳盡頭處垂著厚重的天鵝絨窗
帷﹐兩旁的牆邊是兩張桃花心木長桌﹐桌面滿是雕塑作品﹐其中有一些還是鍍金的。
如果她所知沒錯﹐她的父母在公爵從美國回來之前已瀕臨破產。如今顯然大有不同了。
他們從女兒這樁婚事上﹐著實撈了不少油水。
首先下樓的是海頓。“巧琪﹖你怎麼會到倫敦來﹖”
“嗯……”下面這兩個字她總是難以啟齒。“父親。”她迎上他的視線。她憶起兩人上
次見面的情形﹐忍不住一陣哆嗦。要是當初他成功地把她送去關起來﹐今天又如何﹖
“到客廳里來﹐莎拉馬上就下樓。你這時候來實在早了些﹐我們──”他話說了一半便
打住﹐又盯著她。“出了什麼差錯﹖”
“沒有﹐我──我只是必須找你和──母親談談。”巧琪在一張錦緞雙人座的邊緣坐下﹐
她拘謹地將兩手疊放在膝頭。
海頓在她對面坐下。“米爾﹐”他對總管說道。“替我們端些咖啡來。”
“是的﹐爵爺。”
她父親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沉默充滿了房間。巧琪如坐針氈﹐不過沒有作聲。她希望
等雙親都在場之後﹐再說明自己的來意。
等莎拉終於出現在客廳門口﹐似乎已過了永恆之久。她身穿一襲鮮黃色晨袍﹐一對豪乳
露出大半﹐同時也強調了她的纖腰。她眼中警戒的神色和丈夫如出一轍。
“我親愛的﹐真是個驚喜。”她說著親吻了巧琪的臉龐一下。她轉身﹐裙擺掃過巧琪鞋
尖﹐在海頓身旁坐下。
米爾端著一盤咖啡隨後而至。他把盤子放在莎拉右手邊的茶幾上﹐又和來時一樣悄然無
聲地退了下去。
海頓清清嗓子。“好了﹐巧琪﹐我們夫妻倆都在這里。告訴我們你的來意。”
她納悶雙親的口氣中﹐為何從未顯露出絲毫親情。他們厭惡她至此﹖她這個做女兒的難
道就一無是處﹖
“我來是因為伯倫。他想和我離婚。”
“離婚﹖”莎拉臉都白了。
“你做了什麼﹖”她父親質問道。
“請讓我解釋。”她等到他倆做出在聽的樣子。“我們還沒有談過這件事。是──別人
告訴我的。”
“那好﹐你不該讓他要離就離。”海頓口沫橫飛地說道。
“我不想讓他跟我離婚﹐我愛他。”
莎拉訝然瞪大雙眼。她的手緊握住海頓﹐仿佛是要阻止他再開口。
巧琪急忙又往下說﹕“為了挽救我的婚姻﹐我需要你們的幫助。你們會幫我嗎﹖”
“當然了。我們一定會盡力﹐我親愛的。”莎拉柔聲說道。
巧琪的視線轉向別處。把這件事拿來大聲討論已經夠困難了﹐尤其她覺得他倆對自己根
本沒有真感情。她對他們也是一樣。他們非但不如她所希望的﹐是慈祥的雙親﹐反而比較像
是懷有敵意的陌生人。
她看到地毯上一條松開的線頭﹐眼睛便一直盯著它。“我相信伯倫喜歡我﹐至少有一點。
我想如果我能對他証明﹐我沒有──我不會──”她抬頭看看天花板﹐又低頭看地。“不會
突然發瘋﹐他可能會學著像我愛他一樣愛我。可是我無法向他証明﹐因為──因為我不知道
自己是誰。”
“這真是太滑稽了﹗”海頓叫道。“你是費伊蓮﹐雖然你一直堅持要別人用別的名字叫
你。你是我們的女兒﹐伯倫的妻子。你還要知道什麼﹖”
她抬眼正視她父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覺得好困惑、好迷惘。可是我並不覺
得自己有病﹐我也不覺得自己是瘋子。可是我怎麼可能知道呢﹖幾個月以前的事情﹐我完全
不記得。我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想知道為什麼潘小姐死於大火而我卻逃過一劫。我
想知道我常常做的夢有什麼意義。”
海頓眼光一閃﹐低聲問道﹕“你做了些什麼夢﹖巧棋。”
“有時我會夢到霍克林府邸的火災。我知道縱火的人應該是我﹐但是──但是我並不覺
得那是我做的。而且﹐我的夢里還有一個人。我想大概是潘小姐﹐不過我不能確定。”
“你記得潘小姐﹖”海頓問道。他瞥了表情木然的莎拉一眼。
“不是……我好像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看見事情。”
記憶企圖自己理出個頭緒﹐但是她把它壓抑下來。她不想討論那個夢中的疑點﹐她看見
的伊蓮並不是她自己。有時她確信自己並不是伊蓮。在海頓面前如此自白﹐無疑只會讓海頓
更加堅信她瘋了。他甚至可能在她來不及阻止前﹐當下把她送進療養院。
“不過困擾我的並不是那個夢﹐”她說道﹐這並不完全是謊言﹐有一半是事實。“是我
常常夢到的一個男人。站在一幢白色小屋前的金發男人﹐還有小紅狐和小馬﹐我也常常夢到。
我覺得他們對我而言就代表了整個世界。還有一位笑容憂愁的灰發老婦人。這些是什麼人﹖
我怎麼會認識他們﹖”
“他們只是夢而已。”莎拉斬釘截鐵地說道。
巧琪搖頭。“不。他們不只是夢而已﹐我確信。”
這回是海頓制止莎拉再和巧琪唱反調。
“女兒﹐你的病並沒有讓你完全和外界斷絕往來。你很小的時候﹐常和僕人的小孩一起
玩﹐甚至還和保姆到他們家去過。大概他們之中有人養了只紅色的小狗﹐或許如此你才會夢
到那些東西。或許你看到的那男人也是個僕人。我仿佛記得鐵匠就是金發的。”
可是她夢中那個男人絕不是霍克林府邸的僕人﹐她自靈魂深處知道。而且不知為何﹐她
知道海頓在騙她﹐海頓認識她夢中那個男人﹐但是他不肯說。
“你剛開始行為……古怪的時候﹐我們曾希望那只是暫時的現象。可是你似乎﹐”他瞥
了莎拉一眼。“有企圖傷害自己的傾向。”
他不會吐露任何她從前沒聽過的事情了。她想知道從前她被關在霍克林府邸中時﹐每天
做些什麼﹔她想知道自己和什麼人交談﹐如何學會騎馬、學會讀寫﹔她想知道關於那灰發婦
人和鋼琴的事情﹔還有那首“爸爸的歌”。她為什麼說那是“爸爸的歌”﹖
可是他不會告訴她這些事情﹐她本能地明白。她這一趟是白跑的了﹐她根本連試都不該
試。
巧琪拉拉外套﹐准備起身。
“進來吧﹐女孩。”她看見的是海頓﹐他坐在霍克林府邸的客廳里。“原來你想到府邸
工作。”
巧琪眨眨眼睛﹐凝視著海頓。他是坐著﹐不過這里是倫敦﹐不是霍克林。但仍然……
“你當然知道我們女兒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她的喉嚨緊閉﹐無法呼吸。
“她相當瘋狂﹐需要隨時有人監視。”
海頓瞇起眼睛﹐她感到體內忽然充斥冰冷的恐懼。
“爵爺﹐”米爾說道﹐他又回到客廳。“貝福夫人來了。”
巧琪一躍而起。“媚蘭﹖”伯倫也跟她一起來了嗎﹖
“海頓﹐莎拉。”媚蘭闖進客廳﹐看見巧琪猛地停下腳步。“怎麼﹐這可不是巧琪嗎﹖
真是個驚喜。”
“我真的得走了。”巧琪緊繃著喉嚨說道。
“別傻了﹐好好的干麼要走呢﹖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和你父母親並不常有見面的機
會。”她狡猾地一笑。“不過你要是決定搬到倫敦住﹐或許能常來看他們。”
媚蘭就是有辦法在三言兩語間挑起巧琪的火氣。
巧琪抬起下巴﹐冷冷地盯著她的復仇女神。“你怎麼會以為我要搬到倫敦來住呢﹖貝福
夫人。伯倫絕不會考慮到霍克林以外的地方定居﹐而我當然是跟他在一起的。”巧琪轉向海
頓和莎拉﹐口氣依然冰冷。“再見了﹐母親、父親。我在回霍克林之前﹐或許會再來探望你
們。”
她威風凜凜地走出房間。
“真怪呀﹗”媚蘭在門被甩上時說道。
她聽見身後莎拉的低語﹕“我們怎麼辦﹖她知道──”
“住口﹐莎拉﹗”海頓厲聲回答。
媚蘭緩緩轉身﹐她的利眼把他們兩夫妻惶惶然然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這里有些事非常
不對勁﹐難道又有了造謠的新材料﹖
她含笑在雙人椅上就坐。她當然要盡力弄個水落石出。
巧琪受不了馬上回家。她覺得自己像一根繃緊的彈簧﹐隨時可能突然松開﹐完全失去控
制。
她吩咐車夫送她到公園去﹐希望呼吸點新鮮空氣和休息一下有助於平復自己的憤怒和挫
折。
到了公園以後﹐她下車獨自在池塘邊信步而行。兩只天鵝罔顧頭頂的烏雲攪動水面的冷
風﹐優雅地朝對岸滑行。巧琪停下腳步凝視著天鵝﹐暗暗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能和它們一樣安
詳。那種感覺想必是無與倫比。
伯倫風塵僕僕地在海頓的住所前下馬﹐他臉上的胡子已經兩天沒刮了。他敲門﹐門幾乎
是應聲而開﹐伯倫不等總管請﹐便自己硬行擠進去。
“巧琪﹗”
他左右張望﹐猜想哪一間會是客廳﹐隨即走過去。三張臉帶著和總管殊無二致的驚詫神
色﹐在他闖進去時轉向他。
海頓起身。“老天爺﹗你怎麼了﹖”
“巧琪在哪里﹖”
“她不在這里。”
“僕人說她來看你們了。”
“她是來過﹐”海頓答道。“可是又走了。她的舉止很奇怪﹐伯倫﹐我很擔心她。你
們……”她瞥了莎拉一眼。“你們倆之間出了問題﹖”
媚蘭低頭看著自己的茶杯。“或許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個英俊小伙子了。她該不
會跟別人跑了吧﹖伯倫。天啊﹗全倫敦的人一定都願聞其詳。”
伯倫不理她﹐他早已明白表示過自己對她的觀感。他知道自己只消對她的話稍加思索﹐
便會轉身狠狠揍她。
“你想她該不會做傻事吧﹖”莎拉問道﹐握住丈夫的手也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伯倫說道﹐決定對莎拉的問題同樣也不予理會。“如果你們見到她﹐
就告訴她我在倫敦的宅子里。”
“我們會的﹐孩子。”海頓答道﹐跟伯倫走到門廳。
伯倫上了馬﹐掉頭回自己倫敦的寓所。騎著馬接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他已經累得頭腦
不清了。他不知道還能到哪里去找她﹐現在他只有等她自己回來了。
“或許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個英俊小伙子了……”
他想起媚蘭的話﹐臉都皺成一團了。他知道她是要故意激他﹐然而她說的是否可能是事
實﹖難道現在再告訴巧琪自己早該說的話已經太遲﹖
“她的舉止很奇怪……”
“你想她該不會做傻事吧……”
海頓和莎拉的聲音襲向他。巧琪是否真的不對勁了﹖她是否可能就此蹤影全無﹖她……
他心中感到絕望﹐無奈地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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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巧琪吩咐車夫回去的時候﹐已將近傍晚了﹐低垂的灰雲中下起了毛毛雨。她的心情正如
天氣一般憂郁。
馬車在門前停下﹐巧琪抬頭看見臥室窗口透出的閃爍燈光。她淒然一笑﹐憶起當初在倫
敦的時光是多麼美好。那時巧琪以為……
噢﹐要是她沒看到茉莉的洋娃娃就好了﹐如果她和伯倫相處的時間久些……如果他能夠
學著相信、信任她……如果他不是那麼害怕她會……
可是如今一切都太遲了。她確實看到了那個洋娃娃﹐連想到那場大火﹐還當場暈倒。這
些都是她已無法再改變的事實。
她擺著裙擺﹐步下馬車﹐然後登上門前的台階﹐正當她握住門柄時﹐天色一變﹐大雨傾
盆而下﹐她急忙推開門走進去﹐但已被淋得全身濕透。
她關上門﹐轉身用額頭頂著門。她自我解嘲地笑笑﹐這門是這悲慘一天的完美結束。
她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芝純……”她說道﹐轉過身。
他就站在門口﹐身穿灰黑條紋長褲和領口敞開的寬松白襯衫。他棕色的頭發往後梳﹐露
出俊美的面孔。他似乎剛刮過胡子﹐不過也感到他也和自己一樣有幾分憔淬。他深棕眼眸深
處隱藏著憂郁﹐俘虜了她的心。她幾乎已忘記接近他總是能讓自己無法呼吸。
客廳爐架上的大鐘敲出時刻﹐她緊張地抬起手撥開粘在額前和臉旁的發絲。沉默仿佛無
限地延伸。他繼續以令人心亂的專注眼神凝視著她。
“我──我沒想到是你。”最後她屏息說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伯倫朝她走過一步。“羅斯利帶我到戴文郡的小屋﹐萊兒告訴我們說你到倫敦來了。”
“哦。”她雙眸大睜﹐看著他又接近了些。她心跳加速。
“我們必須談談﹐巧琪。”
她恨不得死了倒干淨﹐她如何能承受聽見他親口提出離婚﹖她已准備戰斗﹐但是又如何﹖
她僅有的便是她的愛﹐然而他似乎不願接受。
他又跨出兩大步﹐在距她數寸處停下。他眼神中的魔力仍然令她無法動彈﹔她仰起頭看
他﹐心跳加速。
“我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他開口了。“不過就到此為止。”
她還沒會意過來﹐他便低頭把嘴湊向她﹐緊握她的肩膀。她圓睜雙眸﹐踮著腳﹐在他面
前屈服﹐心中仍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溫柔且徹底地吻了她﹐隨即又輕輕放開她﹐往後退開。
“我愛你﹐費巧琪。不管你做了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只要你的未來是和我在一
起﹐我絲毫不在乎你的過去。我自己早就明白了﹐但卻傻得沒有說出來。”
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喉中梗著硬塊。她想回答﹐但是無法言語。
他的手移上她頸間﹐解開她的披肩﹐任由它落到她腳邊成灘的雨水中。
“你是我的妻子﹐”他低語。“這個家里也不允許有離婚的事情發生﹐明白嗎﹖”
他眼中嶄新的光芒催眠了她﹐她點點頭。他再度將她拉近﹐兩手捧住她的臉﹐但並未吻
她。他仿佛在等待。
她回答了。我從看到你的那一刻就愛上你了﹐伯倫。我會永遠愛你。”喜悅的淚水奪眶
而出。
羅斯利停在門口。這對情人的話令他百感交集。他替他倆高興﹐同時也覺得自己損失不
輕。他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其實當初自己原本便不該心生希望的。
他轉身悄悄回到圖書室﹐今晚他想必是最不受歡迎的同伴。
“柯佛夫人。”
“嗯﹖”
“我餓了﹐醒醒。”
巧琪睜開一雙眼睛﹐她側躺著﹐頭倚在伯倫肩上﹐赤裸的嬌軀緊貼他頎長的身體﹐房中
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壁爐中僅剩煤炭的余燼。
“現在是半夜啊。”她抗議道。
“我好幾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早就餓壞了。”
她笑著輕嚙他的頸項。“我也餓壞了。”她嘎聲答道。
“不會吧。”他用毛毯裹住她﹐抱下床。“我需要食物﹐真正的食物。”
“好吧﹗我們去看看廚房里藏了些什麼。”
伯倫拿了根蠟燭﹐兩人披上睡袍﹐躡手躡腳地下樓﹐像是兩個淘氣的孩子。不久他們便
開始以冷雞肉、硬乳酪、面包和酒果腹﹐燭光在兩人之間搖曳﹐巧琪意外地發覺自己竟然和
伯倫一樣餓得慌。
等滿足了食欲之後﹐兩人的目光在燭火上方相遇。
“祖父一定急著想知道事情的發展﹐我們明天就回霍克林。”伯倫柔聲說道。
“這麼快就回去﹖”
“你還不想回去﹖”
巧琪慢慢搖頭。“還有許多事我必須──一弄清楚﹐有許多事情我不明白。”她伸手覆
住他的手。“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伯倫﹐我要你全部聽清楚。伯倫﹐假使我從前曾經瘋狂
過﹐現在也絕對不會了﹐我要你相信這一點。你相信嗎﹖”
她注視他暗棕的眸子﹐感覺到自他身上傳來的溫暖力量。他確實相信她。或許只因為他
愛她吧﹐不過他真的相信。
“我需要你幫我找出我所有的夢境和幻想的意義。但是我想在霍克林府邸無法進行。”
他點點頭。“你是否想去橡木園﹖”
橡木園。那里有不少美好的回憶﹐可是有媚蘭住在附近。有媚蘭的地方就有麻煩。
“不﹐不去橡木園。讓我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
有這樣的地方嗎﹖
伯倫沉思地皺起眉頭﹐突然之間他又露出笑容。“戴文郡。”他說道。“我們再到羅斯
利的狩獵小屋去。”
“你想他會讓我們去住嗎﹖”
“我們何不明天一大早就去問他﹖他今晚住在這里的客房。”
巧琪感到臉上一紅。“他在這里﹖”她記起自己高潮時的呼喊。
伯倫笑了﹐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是的﹐吾愛﹐他在這里。可是你不用擔心﹐只有我
聽見。”
她害怕這回他必定是對自己說謊。
“我想這主意好極了。”他倆向羅斯利商借小屋時﹐他說道。
伯倫一手搭上他肩膀。“謝了。”
“沒什麼。我很替你們高興﹐你們倆需要獨處。”
“我已經叫人准備馬車送我們上路了。你會繼續待在倫敦嗎﹖”
羅斯利搖搖頭﹐瞥了對面的巧琪一眼。“不﹐我該回家了。現在我相信你會好好照顧
這位女士了。”
“是啊﹗”伯倫注視著自己的妻子﹐嘎聲說道。“你可以相信我。”
巧琪感到臉上發熱。她有點害羞地笑笑﹐垂眼望著自己的早餐盤﹐她很想為了羅斯利所
做的一切向他道謝﹐但是一想起昨晚他可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便羞得開不了口。
“夫人……”芝純遲疑地走進餐廳。“有一位紳士來拜訪您。”
巧琪訝然抬頭。“是誰啊﹖芝純。”
“他說他她韋﹐夫人。韋瑞頓。”
伯倫露出好奇的眼神。“這姓韋的家伙是什麼人﹐巧琪﹖”
“我在驛馬車上認識的。我遇上一點小麻煩﹐是他仗義相助。”
“小麻煩﹖”
她知道自己早該跟他提這件事的。可是哪來的時間呢﹖如今她和伯倫重修舊好﹐相較之
下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稍後我再告訴你。”她答道﹐隨即起身。“請跟我一起來﹐
我好介紹你們認識。”
伯倫伸出手臂﹐兩人相偕走出。她感覺到他的緊張﹐再度希望自己早點說就好了。顯然
他正因為瑞頓竟然自以為和她熟稔到足以登門拜訪而不快。
瑞頓聽到腳步聲﹐滿臉堆笑地轉過身。等他發現她並非一個人﹐表情轉為驚訝、審慎。
“韋先生﹐你來看我真是太好了。請容我介紹外子﹐費伯倫。”
伯倫伸出手。“你好﹐韋先生。巧琪說你在到倫敦的旅途中幫了她的忙﹐請接受我誠懇
的謝意。”
“那──那真的算不了什麼﹐我很高興能夠效勞。”
“跟我們到客廳坐坐好嗎﹖”巧琪問道。“我可以叫芝純送茶或咖啡來。”
瑞頓緊張地用一手轉著帽子。“不了﹐謝謝你。我只是順道來看看你﹐既然令夫也來了﹐
我想你一定不會有事。”
巧琪不知還能談些什麼﹐而瑞頓顯然也無話可說。她輕握伯倫的手臂﹐便朝門口走去。
瑞頓瞥了伯倫一眼﹐匆忙跟過去。
“如果因為我造成任何──困擾﹐我真的很抱歉﹐柯佛夫人。”瑞頓以偷偷摸摸的口氣
說道。“你知道﹐我……嗯﹐我沒想到令夫也在。”
“可是我明明告訴過你了。”
“是啊﹐我知道﹐但是我以為……”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
“你到底以為什麼﹖”巧琪逼問。
“嗯﹐我以為──我以為你要離開你丈夫了。”
她驚喘一聲。
“我知道我錯了。”瑞頓伸手去開門。不過伯倫聽見巧琪的驚喘﹐已搶先一步來到她身
邊。
“你是錯了﹐韋先生。”巧琪堅決地說道。“你沒有任何理由這麼相信。”
“我很抱歉。”他又緊張了﹐他瞄了伯倫一眼。“我犯了個嚴重的錯誤﹐爵爺。我懇求
您見諒。我真的得走了。”他轉身離開。
“等等﹗”巧琪叫道﹐忽然起了疑心。
兩個男人都望著她。
“是有人叫你來的﹐對不對﹖韋先生。”
他紅了臉。
“有人想利用你來挑撥我們夫婦之間的感情。那個人是誰﹖”
“我……”看他的表情仿佛是想否認她的指控﹐但結果他歉疚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費夫人。那天我送你回家以後﹐那女人就找上門來。她建議我來找你。她自稱是你的朋友﹐
一心只想為你好。她說你婚姻觸礁﹐需要有人來安慰。”
巧琪緊握雙手。“那女人有錯色的頭發和棕色的眼眸﹐而且非常美艷﹖”
瑞頓點點頭。
伯倫和巧琪相互對視﹐臉上都帶著隱忍的怒氣。“媚蘭。”他倆異口同聲地說道。
瑞頓戴上帽子﹐朝門口挪近了些。他喃喃告辭﹐便奪門而逃。
巧琪深吸一口氣。“在你開始多心以前﹐我打算告訴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想說的話當然可以。”他答道﹐眼神轉柔。“不過我知道他絕非受到你的鼓勵。”
他的信任令她心頭一暖﹐不過她還是把事情照實說了一遍。
等她說完之後﹐他擁她入懷﹐在她耳邊低語﹕“我絕不會讓你再碰到那種危險了﹐永遠
不會。”
洛斯坐在霍克林府邸的圖書室中﹐爐火溫暖﹐滿室生春。他膝上攤著一本書﹐但是卻看
不進去。他心里一直念著伯倫和巧琪。此刻他倆之間怎樣了﹖他想要相信等伯倫找到她之後﹐
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他們應該獲得真正的幸福。
啊﹐那女孩的確討人喜歡。就和伯倫一樣﹐從一開始便博得他的寵愛。她和伯倫深深相
愛﹐兩人有無限光明的未來。這不就是他希望自己的孫子得到的嗎﹖即使這次他們回英國沒
有獲得其他好處﹐光這麼一點也就值得了。他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我是個非常老的老頭了﹐
他想道﹐而且等自己撒手西歸之後﹐伯倫並不想當公爵。
洛斯花了一段時間才能面對這個事實﹐而且他非如此做不可。他的長孫無意在英國久居﹐
無意管理公爵領地﹐也無意進入上議院。他之所以會來﹐完全是為了風燭殘年的祖父。
“或許我是來錯了。”他低聲自語﹐合上了書。
他在美國過得很好﹐如今他對自己承認。雖然有過艱苦的時候﹐也有快樂的時候。他學
會了如何生存﹐假使當初始終留在英國﹐是絕對學不到的。他了解了什麼是奮斗﹐什麼是成
功。是的﹐他在美國生活得很好。他為了回鄉而差點賠上了一條老命著實愚蠢。他們大可以
舒舒服服地在美國繼續過下去。
然而他們若是沒來﹐巧琪此時仍被鎖在樓上的房間里。
“而且我現在早就死了。”
要是沒來﹐他就不會了解這里的一切是多麼微不足道﹐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家人就是伯
倫、巧琪和世琛。有錢有勢固然很好﹐但並不能取代家人的親情。沒有東西可以取代親情。
他起身走到窗前﹐撥開窗簾。夜色如墨﹐淒厲的冷風搖晃著樹梢。
他希望伯倫已經找到巧琪﹐結果一切順利。
羅斯利步入媚蘭倫敦寓所的門廳。他不理會總管﹐逕自走向沙龍。他聽見人聲笑語﹐但
是他沒有一點歡喜的心清。
他站在門口﹐環顧室內。這是只有五、六對客人的小型宴會﹐與會賓客都衣著高雅﹐彼
此熱中地交談著。他的視線找到媚蘭﹐等她看見自己。
“老天爺﹗看看誰來了。”她終於抬起頭時說道。“羅斯利﹐我親愛的﹐你來真是太好
了。”她急忙走向他抓住他的手肘。“進來吧﹗這些客人你都認識。”
“我必須單獨和你談談﹐媚蘭。”
“可是我總不能扔下我的──”
“現在。”他的聲音低沉、嚴厲。
她挑起一道眉毛。“真的﹐羅斯利。”她帶著嘶聲說道。“你實在太不禮貌了。”
羅斯利立刻使情勢逆轉﹐他握住她的上臂硬把她拉出沙龍﹐“我才不管禮不禮貌﹐親愛
的姊姊。”他甩上書房的門。
媚蘭瞪著他﹐好像當他瘋了。她往後退開﹐直到裙撐抵住書桌。
“你的游戲已經玩完了﹐媚蘭。該是你學著老實點的時候了。”
“你在說些什麼﹖”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你該死的最好聽我說。你今天晚上就給我收拾行李﹐明天一早
離開。你要立刻回到貝福城堡﹐在那里過完冬天。只要你沒有正當理由而踏出大門一步﹐我
就會曉得﹐我會叫你後悔。”
“等一下﹐羅斯利。你以為你是誰﹐敢這樣命令我﹖”
“我是德加產權的執行人。”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
不過媚蘭聽清楚了。她倒抽一口涼氣﹐雙眼圓睜。
“侯爵把你兒子和他的產業交由我監管。以前我一直由著你為所欲為﹐但是以後不會了。
你的行為和街頭的無賴完全沒有兩樣﹐媚蘭。我做你的弟弟並不覺得光榮﹐不過這也是無可
奈何的事。無論如何﹐我控制著你的荷包。聽清楚我的話了嗎﹖”
“羅斯利──”
“不要再去打擾伯倫和巧琪的生活。你聽見了沒﹖媚蘭。”
“巧琪﹗”媚蘭脹紅了臉。“那個丫頭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羅斯利手扶門把。“韋瑞頓。你那個空洞的腦袋里是不是還記得這個名字﹖是的﹐我看
得出來你記得。沒有用的﹐媚蘭。巧琪已經和伯倫一起走了。他們不會離婚﹐永遠不會。”
“那你呢﹖羅斯利﹐你這大傻瓜﹐你本來可能將她據為己有的。你想要她想得要命﹐但
是顯然你沒有足夠的男子氣概去把她弄到手。”
他搖搖頭﹐拉開房門。他感到憤怒已被深切的悲傷所取代。“你對愛情完全沒有一點概
念﹐是吧﹖我可憐你﹐媚蘭。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憐。”
他姊姊抓過一只瓷花瓶猛力擲向他﹐花瓶擊中牆壁﹐碎成幾百個小碎片。“滾出去﹗”
她尖叫道。
“樂於遵命。”他回答道。“今晚別忘了收拾行李﹐我明天一大早就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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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她是個動人心魄的生物﹐如曠野般野性奔放﹐如石楠般艷麗多姿。
伯倫注視著巧琪蹲在泥地上﹐逗馬廄角落的小貓咪玩。受驚的小動物慢慢爬向她﹐他笑
了。正如她迷住了所有人一般﹐她也迷住了這只野貓。
過去的幾天是一段迷人的時光﹐兩人不是攜手在原野上倘徉﹐便是在鄉間騎馬。晚上則
相擁消磨在溫暖的被窩里﹐愛的火花和爐火一同照亮了室內。
他常猜想不知何時巧琪才會開口提出將他倆帶到戴文郡的事情。老實說﹐他並不急。他
享受生活中這段插曲﹐珍惜歡樂的每一刻﹐只要巧琪准備說﹐他也就准備聽。
“你看﹐伯倫。”她呼喚他。
她將身上有橙色斑紋的貓咪抱在胸前﹐她輕輕地搔著它耳後﹐它則滿懷信任地望著她。
“它快餓死了﹐”巧琪走向他﹐棕色的裙擺微微搖曳。“我們進去給它拿點牛奶喝。”
伯倫伸手圈住巧琪的肩頭。“如果我沒搞錯﹐我們是有了一只寵物。”
“你不會介意吧﹖”
“只要你喜歡﹐我當然不介意。”
進了廚房之後﹐巧琪把牛奶倒進一只小碗里﹐放在地板上﹐小貓懷著戒心走過去嗅嗅﹐
隨即把牛奶舔得精光。
巧琪馬上露出自得的笑容。“你看看它﹐你看過有誰吃得這麼快嗎﹖”
“有。”伯倫答道。“我弟弟世琛。”
巧琪的目光迎上他﹐兩人同聲大笑。
伯倫伸手將她拉入懷中。“啊﹐巧琪﹐我愛你。”
“我也愛你。”她親吻他的鼻尖。
“你今天想做什麼﹖”
“我們可不可以騎馬到海邊﹖萊兒說巴恩史塔附近風景不錯﹐今天天氣又暖和。”
伯倫嘴唇拂過她的唇﹐享受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感覺。“如果你希望﹐我們就去。”
“你要把我慣壞了﹐你知道。”
“我知道。”
他正打算再吻她﹐不料腳踝一陣刺痛﹐他低頭一看﹐原來貓咪爬到他褲管下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柔聲說道﹐伸手解開被利爪抓住的布料。小貓立刻開始大聲喵嗚
瞄嗚地叫起來。
“它喜歡你﹐大人。”巧琪撫摸小貓暗淡的橙色皮毛。
“嗯。”伯倫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喜歡這小東西﹐至少在他打算好好抱抱妻子的時候。
巧琪退後避開他﹐笑得很開心。“你何不去備馬呢﹖我先替這只小母老虎舖個床﹐馬上
就出去。”她伸手接過小貓。
“小母老虎﹖”他問道﹐抬起一邊眉毛。
“它不是攻擊你了嗎﹖”
伯倫轉身﹐自顧自地笑了﹐她大概能馴服一只真的母老虎。
對巧琪而言﹐這是她一生中最完美的一星期。誠然﹐她所擁有的記憶並不多﹐但即使連
住在橡木園那段時候也無法跟目前相比。因為如今她已明白伯倫愛她﹐而他也知道她愛他﹐
今天也是一樣。
他們過了可愛的一天﹐在巴恩史塔的狹窄街道上漫步﹐隨意進入商店瀏覽。巧琪甚至在
伯倫的極力反對下﹐脫了鞋子在海邊戲水。她絲毫不理會他宣稱她會得肺炎的警告﹐而且她
知道其實他也和自己一樣開心。
終於到了該踏上歸途的時候。為了看看不同的景致﹐他們換了條路回羅斯利的小屋。清
風拂面﹐太陽照出他們長長的影子﹐他們笑著騎馬緩步前進。
“我說我會贏吧。”巧琪得意洋洋地叫道。
在他們躍過最後一道樹籬時﹐她的發針全掉了﹐此時她一頭秀發都披散在背後﹐她的雙
頰嫣紅﹐藍眸中閃爍著快樂的光芒。
“你作弊﹐”他抗議道。“你先偷跑。”
兩人不約而同地側身﹐邊走邊偷偷接了個吻。
這時紅光一閃﹐一只狐狸從他們前方數碼處的路面竄過﹐巧琪的坐騎受驚了﹐她在馬兒
撒蹄奔馳之前﹐緊緊勒住了韁繩﹐好聲好氣地安撫它﹐等馬兒平靜下來之後﹐她眺望前方連
綿的原野﹐有些綿羊在吃草。
“穩穩地握住韁繩﹐女孩。但是千萬不能一路都勒得太緊。欺負馬兒對駕馭它並無幫助﹐
只要讓它明白你在控制就成了。如果你贏得馬兒的信任﹐就不會有任何麻煩。用膝蓋夾緊馬
身﹐而不是用腳跟。”
她的光腳垂在馬腹下﹐裙子掀到膝上。她笑著馳離小屋﹐小紅狐一路跟在後頭。
巧琪驚喘一聲﹐四下環顧。“就是這里﹐就在這附近。”
“怎麼了﹖”伯倫問道﹐騎近她身邊。
“小屋﹐白色小屋。”
“什麼白色小屋。”
“我腦海里常常見到的那幢小屋。”她注視著他。他皺眉的熟悉神情出現了。“我想把
它找到。”她不動聲色地說道﹐迎上他憂心的眼神。
“很晚了﹐巧琪。我們明天再來好了。”
她仍然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答應帶她再來﹐答應信任她﹐但他不明所以﹐這使他煩惱。
該是兩人談談的時候了。
她蜷縮在他的懷抱中﹐臉頰緊貼他的肩膀﹐他的唇壓著她發際。
“我知道聽起來似乎不可能﹐伯倫。大家都說在你來之前﹐我從未走出過霍克林府邸的
大門。可是我知道自己在曠野中住過一段時間。我感覺得到。我看過小屋好幾次﹐就和看到
那棟長春藤覆蓋的紅磚屋一樣。”
“我知道了一些有關紅磚屋屋主的事情。”他柔聲插口。“那女人姓桑﹐這個姓有沒有
讓你想起什麼﹖巧琪。”
“桑。”她低聲重復﹐並瞇起眼睛﹐集中心神試圖想出有關這個姓氏的事情。“沒有﹐
它對我毫無意義。”
“有個女人告訴我﹐桑小姐跟一個親戚的女孩同住。那女孩死了以後﹐老小姐就病了﹐
搬到別處去住。”他抱緊她。“巧琪﹐我想那女孩很可能就是潘小姐﹐我猜大概是她帶你去
拜訪過她姨婆﹐所以你才會記得。”
她聽出他口氣中希冀的意味。哦﹐她多麼希望能夠同意他的見解。當然﹐也可能正是如
此。其實﹐這聽起來非常可能是事實﹐然而她內心深處卻無法相信。紅磚屋和曠野她不可能
只在小時候來過一、兩次﹐但是她如何說服別人相信﹖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自己相信。
她深深嘆了口氣。“什麼都不記得實在太可怕了﹐”她說道﹐“只有一些殘缺不全的夢。
我看見站在小屋前的男人﹐在夢中他是我的父親﹐身材高大﹐金發藍眼﹐英俊極了﹐而目對
我好得不得了。他非常愛我﹐我母親……我母親過世了﹐她的名字叫愷琳。”
伯倫再度抱緊她。“巧琪﹐你母親還活著﹐她叫莎拉。”
“我知道。”她柔聲答道。“我知道﹐可是……”她的話聲逸去﹐她感到淚水刺痛了眼
睛。她真討厭自己動不動就哭﹐假如她能忘記那些夢﹐忘記令人困惑的過去﹐豈不好些﹐為
什麼不順其自然呢﹖或許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再做那些夢了﹐而且能把它們忘得干干淨淨。
伯倫撫摸她的頭發。“今晚不要再談這些了﹐吾愛。你累了﹐睡吧。明天我們再去找那
間小屋。”
“謝謝你﹐伯倫。”她低語。
“不用謝我。”
她將臉轉向他﹐吻了他。
伯倫醒來﹐聞到煎培根的香味﹐他伸手往旁邊一探──巧琪睡的那邊已經空了﹐他睜開
眼睛﹐看見陽光自窗口傾瀉而入﹐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睡到這麼晚。
他很快地穿上衣服﹐下樓到廚房﹐萊兒正忙著做早餐﹐巧淇則坐在地上逗小貓吃東西。
“你再一直這樣喂它﹐夫人﹐它就要胖得不能走路了。”萊兒瞥了她倆一眼﹐兩個女人
都不知道伯倫進來了。
“你對我也是一樣啊﹗”伯倫走到爐前﹐聞煎鍋里發出的香味。“嗯﹐你真是個好廚子﹐
文萊兒﹐你會是個漂亮的好妻子。”
萊兒臉紅了。“快別取笑我了﹐爵爺。”
“你臉紅是不是表示你已有了心上人﹖”
“嗯﹐爵爺。”她羞得低下頭。
他輕笑一聲﹐轉身走向巧琪。他在她身邊蹲下﹐伸手輕拍貓咪。“它今天看起來好多了﹐
是食物的功勞嗎﹖”
“今早我給‘母老虎’洗了個澡。”
“洗過澡了﹖”他說著將橙色毛球舉至空中﹐它抗議地叫起來﹐他又把它放下。“我想
它根本不喜歡我。”
巧琪吻吻他的臉頰。“怎麼可能會有人不喜歡你呢﹖它只是因為肚子漲滿了不舒服。”
“啊﹐肚子漲﹐這倒不錯。”他起身瞥向萊兒。“怎麼樣﹐萊兒﹖早餐好了嗎﹖”
“已經好了﹐爵爺。”她說著手中端了個大盤子轉過身來。
伯倫三兩下便把食物一掃而光﹐他正推開椅子准備起身時﹐門口傳來敲門聲。他詢問地
看了巧琪一眼﹐納悶不知是誰會一早來登門拜訪。萊兒過去應門。
“伯倫爵爺﹐有您的信。”萊兒拿著一只信封回來。
伯倫打開信封﹐迅速把信函測覽了一遍。
“什麼事啊﹖伯倫。”巧淇問道。
“是祖父派人送來的﹐他說有些法茲渥鐵工廠的事情需要我幫忙解決。他收到了世琛的
信。”
巧琪嘆了口氣。“我想我們的假期結束了﹐我去收拾東西准備上路。”
“不用﹐他說只要一、兩天就可以解決﹐他建議你留在這里等我﹐他會盡快讓我回來。”
他抬頭瞥向巧琪。“我想他是希望我們多多獨處。”
她的臉色轉紅﹐紅得漂亮極了。“他想必了解獨占你對我而言是多麼美妙。”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他以暗示性的口氣低聲回答。
“如果我跟你一起去﹐我們就連一天也不用分開了。”
伯倫點點頭。“是的﹐但是我們很可能就不會再來了。有你在這里等﹐我就非回來不
可。”
“你會快去快回﹖”
“我連一分鐘也不會浪費。”
“那我等你。”
伯倫在荒廢的道路上疾馳。他不知世琛的信上寫了些什麼﹐才會讓祖父急忙把自己召回。
沒有人比洛斯對法茲渥鐵工廠更了如指掌﹐雖然數年前他便已將公司交由伯倫兄弟經營﹐但
他絕不至於需要孫子來做決定﹐伯倫越是尋思﹐越覺得這事實在出奇。
或許是出了別的差錯﹐祖父為了不讓巧琪操心﹐所以才用這個方法調開伯倫﹐說不定是
他病了﹐可能是這樣嗎﹖
伯倫立刻打消這個念頭﹐萬一公爵病了﹐他也會想見巧琪﹐對老人而言﹐她便代表整個
世界﹐他疼愛她的程度﹐不下於疼愛自己的親孫子。不﹐如果洛斯生病﹐他絕不會勸阻巧琪
回去。
難道是世琛出事了嗎﹖他弟弟是否惹上了麻煩﹖他苦笑一下。如果真是如此﹐八成和女
人脫不了關系﹐他只希望那女人可別是個有夫之婦才好。隔了一個大洋﹐要解決這種事可不
容易。
他搖搖頭。揣測各種可能性根本毫無意義﹐反正他很快就會知道了。幾小時之內﹐他便
可以抵達霍克林府邸。
原來晴朗的天氣忽然烏雲密布。伯倫看看天色﹐祈禱自己能在下雨之前到家。他可不想
在這種冷天里淋成落湯雞。
他接近一條岔路口時﹐看見一輛馬車翻覆路旁。一個男人躺在地上﹐一條腿被馬車頂給
壓住了。另一個正俯身察看他。伯倫催促馬兒加快速度﹐朝意外現場急奔過去。
聽見伯倫接近﹐第二個男人抬起頭。“感謝上帝﹗”他叫道。“我正在害怕沒有人會來。
請幫助我把這該死的東西抬起來﹐好把我表弟的腿移出來。”
伯倫跳下馬背﹐急忙上前﹐他低頭看著﹐傷者呻吟一聲。“他傷得重不重﹖”他問道。
“我看他的腿斷了。如果你能把車子抬起來﹐我就可以把他拖出來。”
伯倫點點頭﹐抓住木制結實馬車的車頂。他用盡全身氣力﹐咬著牙往上抬。
“再抬高一點﹐一點也動不了。”
伯倫點點頭﹐但是無法開口回答﹐他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
“好﹗動了﹐”那人叫道。“再高一點﹐我就快把他弄出來了。”
伯倫吸了口氣﹐把馬車又抬高了些。他額前和唇上都迸出汗珠。
“撐著點﹐就快了。好﹐好﹐他出來了﹗”
馬車重又落地﹐發出一聲巨響。伯倫用袖子拭去額上的汗﹐然後把頭靠在馬車頂的鍍金
邊緣上﹐他深吸一口氣。
“真說不出我們是多麼感謝你﹐先生。”那人在他身後說道。
“不用客氣﹐”伯倫答道。“很高興能幫上忙。”他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他還好
吧﹖”
“很幸運﹐我想他的腿並沒有斷﹐但是顯然得看醫生。”他朝伯倫伸出手。“我叫辛浦
森。”
“費伯倫。”
辛浦森用力握握伯倫的手。“我們是否能再耽擱你一會兒﹐柯弗爵爺﹖我想留在這里陪
我表弟﹐可否麻煩你去叫人派輛馬車來﹖我們家就在前面過去不遠。”
“當然﹐我立刻去找人來幫忙。”伯倫轉向他的馬匹。“我馬上就回來。”
他手剛握住韁繩﹐後腦便感到一陣劇痛﹐他眼前直冒金星﹐接著便陷入一個黑色的無底
深淵﹐四周全是黑暗。
伯倫站在遠處一道山脊上﹐他一手往前伸﹐仿佛是在召喚她。高地上灰霧彌漫﹐她背脊
發寒﹐心也涼了。
她叫他﹐可是他似乎沒聽見。霧氣緩緩降臨﹐直到他被濃霧裹住﹐看不見了。
他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伯倫﹗”自己的尖叫聲將她自噩夢中喚醒。
巧琪靜靜地躺在床上﹐聆聽自己急速的心跳。這是所有的夢里面最可怕的一個。這個夢
把伯倫也奪去了﹐她情願死。
她拉過一條毯子裹住肩頭﹐下床走到窗前朝外張望。暴風侵襲著小屋的石壁﹐角落和屋
檐下風聲淋淋。庭院中的枯葉在強風中翻滾。閃電猙獰地划過天際﹐在雲間閃爍。
這種夜晚很適合做噩夢。
她讓窗簾落回原處﹐轉身回到溫暖安全的床上。
只是因為暴風的關系﹐她調侃自己。這個夢毫無意義。
當然不是了。是因為她太想念他的緣故﹐沒別的了。
可是她卻再也睡不著。
伯倫逐漸回歸現實。他頭疼得厲害﹐耳中也不斷嗡嗡作響。再回到不省人事的狀況下要
舒服多了﹐但他奮力抗拒這種誘惑。
發生了什麼事﹖他默默自問﹐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記起幫那人抬馬車﹐後來他轉身去求援﹐就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痛苦。
他仍然閉著眼睛﹐他想伸手去摸後腦﹐卻發現自己的手被反綁在背後。接著他試著動腿﹐
可是腿也被綁住了。他一動﹐身下的硬床板便嘎吱作響。綁他兩腿的繩子另一頭被固定在某
處﹐很可能就是固定在床架上。他睜開眼睛﹐但這只不過是白費力氣﹐因為房中伸手不見五
指﹐而且又冷又濕。伯倫哆嗦起來。
“你們倆是一對傻瓜。”
他聽見人聲從頭頂某處傳來﹐既遙遠又模糊。他想必是被關在地窖里。
“你們為什麼把他帶到這里來﹖”
伯倫咋舌不已。他聽出這是海頓的聲音。
“我們別無選擇﹐大人。我們總不能把他扔在路邊﹐他可能會被人發現。而且馬車又是
您的﹐翻倒在路上人人都看得見。”
嘎吱作響的地板上響起腳步聲。
“好吧﹐他就由你們負責了。記住屍體千萬不能讓人找到。”
伯倫聽見甩門聲。
“那個該死的大笨蛋以為他在跟誰說話﹖”
“啊﹐別理他﹐老查。我餓了﹐我們去找東西吃。”
人聲和腳步聲遠去﹐只剩下黑暗中的伯倫。他這才恍然大悟﹐他們想要殺了他。而既然
海頓和這件事有關系﹐表示巧琪也有危險。他不知原因為何﹐但是這不重要。
他扯著腳踝上的繩索﹐結果只是讓床架響個不停。他屏住呼吸﹐等著看那兩人是否會聽
見而下來查看。毫無動靜﹐他開始用指尖摸索腕間的繩子。
有了﹗這里有個結。如果他能把結弄開……
巧琪大概已在房中來回踱了不下五十遍了﹐等待黎明變成一種意志力的考驗。她試過回
床上睡覺﹐但是睡不著。而且不管她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將先前的噩夢逐出腦海。危險感幾
已成為室內另一個存在。
這時雨開始下了。她聽見雨滴像針尖般敲在窗玻璃上。她打個冷顫﹐把毯子攏緊了些。
她祈禱趕快天亮。
粗糙的繩索令他肌膚灼痛﹐他可以感覺到溫暖的血液流經掌心。他忍痛繼續嘗試把繩結
扯開。
他已好幾小時沒聽見樓上有動靜了。他只能假設已經三更半夜﹐綁架他的人睡了。他們
為他所安排的命運﹐將與黎明一同到來。
一陣暈眩襲向他﹐他仰頭靠著牆壁﹐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再一會兒﹐一會兒
就好。他不能放棄﹐時間不多了。
他感到繩結松開了些﹐掙扎得更厲害。突然之間繩子松了﹐再一掙﹐兩手便自由了。伯
倫花了點時間來按摩四肢﹐然後伸手輕觸腦後。他的頭發被干涸的血塊粘在一起﹐不過至少
血已經止住了。
他俯身解開腳踝的結﹐隨即小心翼翼地把腳放到地上。他搖搖晃晁地起身時﹐不禁詛咒
起令他無法視物的黑暗。感覺自己像是被強風吹得東倒西歪﹐他頭痛手也痛﹐兩腿更幾近麻
木。他伸手扶住旁邊的牆以便站穩。
時間。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伯倫舉步維艱地在地窖中摸索前進﹐最後終於找到門了。他的手剛碰到門閂﹐便聽見人
聲。
“你去備馬﹐我去把他弄上來。幾小時內我們就可以結束這該死的差使﹐回倫敦去。”
伯倫背貼牆壁。門縫下現出一絲微光﹐正好夠讓他看見煤箱旁的一把鏟子。門開時他正
好及時將鏟子抓在手中。
“好了﹐姓費的﹐時候──”
那人走進門口的時候﹐伯倫揮鏟猛力一擊。鐵鏟擊中那人的腦袋﹐發出“砰”的一響﹐
他頭朝下栽倒在地上。
伯倫低頭看看那人不動的身軀﹐喘息著側耳傾聽。他沒聽見腳步聲。這人的同伙想必已
經牽著馬在外頭候著了。
“柯佛夫人﹐你不能出去。天才剛亮﹐外頭冷得很﹐而且看樣子好像要下雨了。”
巧琪瞥了萊兒一眼﹐穿好外套。“我才不怕冷和一點小雨。”
“萬一你生病了﹐爵爺回來可會找我算帳。”
巧琪只是搖搖頭﹐便逕自開間走了出去。
當然﹐萊兒是對的。天氣是很冷﹐而且也確實像是要下雨了。可是她無法在室內多待一
刻﹐她擺脫不了大難臨頭的感覺。
昨天她不是才感覺很幸福嗎﹖
她俐落地給安靜的種馬上好馬鞍﹐便馳向霧氣氛氛的曠野。
天空是鉛灰色﹐烏雲低垂﹐肅颯的冷風穿過樹梢﹐搖下仍頑固地附著在樹枝上的枯葉。
伯倫慢慢伸頭往外窺伺。他看見一座大棚子里似乎有動靜﹐但是無法確定。光線不夠。
他小心翼翼地踏出門檻﹐然後一溜煙地閃向屋旁的樹叢。只不過一會兒﹐他身上的衣服
便被樹上滴落的雨水淋濕了。他又打了個冷顫﹐蹲下來等待。
當他看見從棚里牽出三匹馬來的正是辛浦森﹐並不覺驚訝。其實伯倫多少也料到是他。
海頓雇了這兩個人來把自己處理掉。但是為什麼呢﹖
辛浦森趕著三匹馬走向門口。“快點﹗外面冷得要死。”
伯倫屏息以待。
“你在搞什麼鬼﹖老查。”
辛浦森終於耐不住了﹐進屋查看為何無人回答。伯倫沒有浪費一秒鐘。他從藏身處奔出﹐
沖向馬匹。他抬頭簡短地祈禱了一下﹐希望自己挑選的是三匹馬中腳程最快的。他抓住韁繩﹐
躍上馬背。
茅草頂、白粉牆的小屋正如她夢中所見﹐位於一片崎嶇的山坡上﹐門前是一望無際的曠
野﹐小屋旁還有一座小馬棚。只不過前門已經沒了﹐屋頂也破了﹐馬棚早已散成一堆亂柴。
巧琪站在小屋門口﹐一陣強烈的熟悉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的回憶就在這里。該死的﹗它
們明明在﹐可是她卻抓不住。
她斜倚著門框﹐閉上眼睛。“請讓我記起來﹐”她低語。“我好想記起來。”
可是無論她在那里站多久﹐仍然找不到回憶。沒有用的。她找到了小屋﹐正如她也找到
了那幢磚樓房﹐但是這兩者並未帶來她所冀求的答案。
“伯倫說得對﹐我該忘了這件事﹐”她大聲說道﹐轉身背對荒廢的小屋。“我們如今所
擁有的已經足夠了。”
她蹬上馬鞍﹐掉頭踏上歸途。
巧琪一騎進庭院便認出了她父親的馬車。她忍住一聲呻吟﹐急忙下馬﹐取下馬鞍。
“客廳有一位紳士﹐”她從後門進去時﹐萊兒告訴她。“他說他是你父親。”
巧琪脫下濕外套。“我知道﹐我看見那輛馬車了。”她摘下濕透的帽子﹐連同外套一起
交給萊兒﹐隨即便走出廚房。
她來到小客廳時﹐海頓從座位上起身。“老天爺﹗巧琪﹐我真不敢相信你會在這種壞天
氣跑出去騎馬。”
“你好﹐父親。”她沒有費事做出任何親呢的舉動。她在一張皮椅上坐下﹐伸手把濕發
撥到耳後。“你怎麼會到戴文郡來﹖”
“我到霍克林府邸看洛斯﹐正好碰到他接到孫子從美國寄來的信。我知道他派人來找伯
倫了﹐所以決定來這里陪你﹐這樣你就不會一個人待在這個破爛地方了。”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里破爛﹐”她答道﹐站了起來。“失陪一下﹐我去吩咐萊兒替你另
外准備一個房間。然後我想我要去換件干衣服。”
“當然好﹐在還沒著涼之前趕快去換衣服。”
她不想要他在這里。在這個世界上﹐她最不需要的同伴就是費海頓。然而她總不能把自
己的父親趕走﹐尤其現在天快黑了。她猜想自己應該可以忍受和他相處一晚﹐明天伯倫大概
就回來了。
請快點回來﹐親愛的﹐她離開客廳時想道﹐請快點。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你覺得還好吧﹐巧淇﹖這麼美味的食物你居然碰都不碰。”
她望著桌子對面的父親。“我很好﹐只是還不餓。”
“真可惜。”海頓又叉起一塊肉。“那女孩的菜燒得真好。你想她會不會願意到倫敦我
家去做事﹖我們的廚子上了年紀﹐做的菜口味似乎也一成不變。”
“我完全不知道萊兒是否想去倫敦。”巧琪把餐巾放在原封未動的餐盤旁邊。“你明天
早上可以親自問她。”
海頓抬起一道眉。“她現在不在嗎﹖”
“她是因為伯倫不在﹐所以才留下來陪我。既然你來了﹐她就回去照顧自己的家人。”
巧淇胃部糾結。她但願萊兒不曾選擇回家過夜﹐可是當時又想不出什麼理由留她﹐她總不能
說不願和自己的父親獨處。
“那麼她嫁人了﹖”
巧琪搖搖頭。“還沒有﹐她是回去照顧父親和小弟。”
“好﹐好。看來我這一趟到戴文郡﹐說不定還能解決一點小小的家庭問題。莎拉一定會
很高興。她明早什麼時候來﹖早餐以前嗎﹖”
巧琪的頭開始悸痛起來。或許今天出去騎馬受涼了。“不﹐”她答道﹐揉著太陽穴。
“我叫她中午再來。”
“中午﹖”海頓注視著她﹐臉上出現一種怪異的表情。
“父親﹐請原諒我失陪了。我真的覺得不太舒服﹐我知道你是專程來看我的﹐但是我恐
怕非上床不可了。”她推開椅子﹐匆忙起身。
“當然好﹐親愛的。”
“桌上的東西放著就好﹐萊兒明天會收拾。”
“好﹐好﹐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她好像後面有人追似的逃出了餐廳﹐忙不迭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進房之後﹐她背靠
著門。隨後不知怎麼驚慌起來﹐又回身鎖上房門。
她為何會有這種感覺﹖這只不過是一次善意的來訪。可是她父親何時對她友善起來了﹖
他認為她是瘋子﹐認為她該被關進精神病院。相信他的父愛本性忽然發作合理嗎﹖
巧琪走過去坐在床上。壁爐雖然有火﹐房里還是很冷。巧琪哆嗦著用手環住自己的身軀﹐
再次祈禱伯倫會盡快歸來。
伯倫集中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沒有從馬背上摔下來。馬兒減慢速度步行﹐它和伯倫一樣需
要休息。然而他不能停下﹐此刻巧琪很可能命在旦夕﹐他必須繼續前進。照這樣下去﹐等他
抵達小屋一定天亮了。
他全身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痛﹐而且一整天沒有吃東西﹐更是餓火中燒。支持他繼續前
進的純粹是意志﹔他必須趕在海頓之前﹐回到巧琪身邊。
黎明前巧淇醒了﹐屋中似乎一片死寂。她慢慢起來﹐注視著爐中的余燼。
她的記憶突然回來了﹐或許正如醫師所說﹐就和當初失去時那樣突然。也或許她早就知
道了﹐但是因為害怕自己是瘋了﹐所以遲遲不敢相信。而她之所以認為自己瘋了﹐則是因為
大家都這麼告訴她。
不管她是早知道或是剛剛才想起來﹐如今她終於明白了真相。
海頓不是她父親。
她不是費伊蓮。
回憶如排山倒海的巨浪般向她襲來。沒有缺憾﹐也沒有疑問﹐她全部記起來了。
她父親是潘卡森﹐一名貧窮殷實的戴文郡牧羊人。他娶了出身良好但是沒有什麼錢的桑
愷琳﹐愷琳在巧琪還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這片曠野自小便是巧琪的家。她從前過的是無拘
無束的自在生活﹐與她養的寵物小紅狐和成天騎的小馬為伴。
蕾娜姨婆。十九歲時﹐她去和母親的姨媽同住﹐以便成為一位淑女。她父親曾表示﹐這
是愷琳的心願。桑蕾娜教她彈琴、禮儀和舞蹈﹐並訓練她的談吐。姨婆盡管疼愛她﹐但是巧
琪過得並不快樂﹐她渴望從前的自由。她沒有朋友﹐常常花很多時間在附近的森林里閒蕩。
後來她父親意外喪生﹐她回家的希望也和他一同消逝了。
淚水不知不覺地滑下巧琪的雙頰。
今年春天﹐蕾娜姨婆得到律師的消息。她父親桑男爵遺留給她的一點錢用完了﹐除了那
幢房子以外﹐她已一無所有。巧琪立刻開始謀職﹐她在霍克林府邸找到了工作。
巧琪從床上起來﹐走到爐前用爐叉撥火。她添入一根木柴﹐看著它著火。
伊蓮。可憐的伊蓮﹐巧琪清清楚楚地憶起那女孩。她的確是個瘋子﹐被其他人無法看得
見的惡魔主宰。她是個美女﹐發色金黃﹐雙眸湛藍﹐一個擁有女性軀體的小孩。巧琪受雇擔
任她的伴從﹐茉莉的助手。她也和伊蓮一樣﹐被禁止和其他人來往。
她憶起火災當晚。她聽見伊蓮在叫﹕“巧琪﹐來看﹗”等她進入育兒室﹐發現那里已成
為一片火海。伊蓮站在窗台上﹐一面笑一面瘋狂地跳舞﹐她的睡袍都著火了。巧琪試圖接近
她﹐卻差點因此而送命。
她的頭部被梁擊中是真的﹐但是後來的事情根本是漫天大謊。他們為何要讓巧琪取代伊
蓮﹖
當然﹐是為了錢。她憶起茉莉敘述伊蓮被嫁給一個來自美國的遠房親戚﹐那人有朝一日
將成為法茲渥公爵時的驚恐。伊蓮死了之後﹐海頓和莎拉便無望達成和洛斯祖孫的交易了。
巧琪感到骨髓發涼。一旦她恢復記憶﹐他們計划如何處置她﹖她僵硬地起身﹐注視著房
門。
這就是他前來的原因﹐來確定她的記憶並未恢復。
她急忙到衣櫥里取出一件保暖的羊毛衣。她脫睡衣的時候﹐手指打顫。她必須立刻離開
此地。
海頓希望她被關進療養院。那是他原先的計划。他曾企圖讓她丈夫相信她確實是個瘋子﹐
並且幾乎成功。或許他此番前來是想把她弄走。一旦她被送進瘋人院﹐絕對沒有人會再相信
她的話﹐而伯倫也永遠不會知道她的下落。
巧琪迅速拾起外套穿好﹐又用披肩裹住頭﹐便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如果她不發出聲
音﹐或許可以在海頓醒來之前騎馬逃走。樓梯在她腳下發出噪音。她屏住呼吸﹐好在沒有聽
見任何動靜。她應該松了口氣才對﹐但是並沒有。她實在太害怕了。
她拉起門閂﹐慢慢推開大門。濃霧令她看不見馬廄﹐曠野上的霧氣有如一條銀毯。她心
跳如雷﹐舉步踏出大門。
她旋身看見海頓站在樓梯口。她喉間逸出一聲低喊﹐掉頭便跑﹐披肩落在門口。她跑到
灰霧中消失了蹤影。
“巧琪﹗”
她回頭張望﹐他跟上來了。她可以聽見他奔跑時的腳步聲。她轉身絆到了一個草堆。她
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害怕他的手隨時會抓住自己的肩膀。現在她耳中除了血液奔竄的聲音之
外﹐什麼都聽不到了。
她繼續跑。
伯倫看見費家的馬車停在馬廄附近﹐他頓時起了戒心。
他在大門外下馬﹐落地時腳底微微一滑﹐但隨即又穩住了。看敞開的門﹐和門口的一件
衣物﹐他上前拾起披肩。是巧琪的﹐他認得。
他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這時他聽見屋內有動靜。“巧琪﹖”他喚道。
萊兒從廚房走進客廳。“是我﹐爵爺。這里沒有別人。”
“他們呢﹖”
“我不知道﹐大人。我剛從家里來﹐發現門開著﹐屋里沒人。”
伯倫轉身面對庭院﹐他的視線看向詭異、岑寂的濃霧。“如果他敢傷她﹐我一定要殺了
他。”他低語﹐渾然不知萊兒已來到身邊。
“柯佛爵爺﹐你出了什麼事﹖”她伸手輕觸他腦後血塊糾結的發絲。
伯倫皺皺臉﹐回答道﹕“沒什麼。”
“你最好讓我看看。”她堅持。
伯倫揮開她。“現在不行﹐萊兒。我必須找到巧琪。”在為時已晚之前﹐他無聲地加了
一句。
“巧琪﹐別傻了﹐回來這里。不要跑﹐我只不過想跟你談談。”
很難斷定他究竟身在何處。濃霧不僅模糊了視線﹐也妨礙了她的聽覺。他是在後方還是
在旁邊﹖
巧琪繼續前進﹐試圖偷偷穿越曠野。高聳的樹叢似乎要伸出手來抓她﹐鉤住了她的外套﹐
刮傷了她的腿。
突然間她腳下的土地似乎消失了。她尖叫著往前栽倒﹐然後滾落一道堤岸。她滾到坡底
時發出好大的響聲。她肺中的空氣一湧而出﹐她躺在地上喘著氣﹐試著將空氣吸入灼痛的肺
部。
她聽見他就在附近踏草行進。好近﹐他已經很接近了。她忍住一聲驚恐的嗚嚥﹐起身又
開始往前跑。她不時回頭﹐確信隨時都可能看見他。
她果然料中了。她轉回頭﹐看見他就站在面前。她還來不及掉頭﹐手臂便被他抓住了。
“夠了。”
“放開我﹗”她叫道﹐他的手指反而更陷入她的肌膚。
她反抗、試圖掙脫。他的右手放開了她﹐在空中舉起又落下﹐打中她的面頰。她的頭偏
至一側。
“跟我走﹐你這個小傻瓜。”
“我不要﹐我不要。”
他又打了她。“安靜點﹐否則我就把你該死的頸子折斷。”海頓威脅的話是以低沉、令
人背脊發冷的語氣說出的。
巧琪當即不動﹐她注視著他。他的眼神已半是瘋狂﹐他是說真的。如果她不住口﹐他會
當場殺了她。
“現在﹐”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回去﹐然後你跟我一起乘馬車離開。”
“你要帶我去哪里﹖”
他的回答是把她往前一推。
她試著思索脫身之法﹐但是全然的恐懼使她思路閉塞。現在就算把她關起來也不能讓他
滿意了﹐他將會殺死她。這點她毫不懷疑。她必須在回到小屋前逃離他的掌握。
他們爬上不久前她才滾下的山坡﹐然後沿著霧霜籠罩的山脊前行。
“朝哪邊走﹖”海頓突然問了她一句。
她看到了一絲希望。他也和她一樣不辨方向。“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
“如果你對我說謊……”他鐵鉗般的手指捏痛了她的手臂。
“你為什麼這麼做﹖”
“做什麼﹖”
“你知道的。你為什麼要我取代死去的伊蓮﹖你怎會以為這樣便能天衣無縫﹖”她轉頭
望著他。
“原來……你的記憶恢復了。”
“為什麼﹖”她繼續追問。
“我們原先也沒有這種計划。伊蓮死後﹐我們本以為一切都完了﹐可是誰知道你醒來時
竟然喪失了記憶。這似乎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法。”
“不過一定會有人認得我。”
“精彩的地方就在這里了﹐女孩。你和伊蓮一樣不為人知﹐我們遣退了所有可能見過你
的僕人。而且你的發色和眼睛的色澤都和伊蓮差不多﹐我們想沒有人能夠識破﹐我們做好了
所有的預防措施。”他聳聳肩。“當然了﹐你應該服用大量的鎮定劑﹐直到你安全地被送到
別的地方為止。可是你那保姆是個蠢貨﹐她把那些藥扔了。”
她朝後退開一小步。她忽然記起茉莉對自己說的許多話。她又回憶起茉莉躺在倫敦街頭
臨死的那一刻。“戴文……”茉莉是這麼說的﹐她想說的其實是戴文郡。她想告訴巧琪她的
故鄉在何處。
“天啊﹗”她低語﹐雙眸大睜。“你殺了茉莉﹐以免她把真相告訴我。”
海頓再次聳肩。“我沒有親自動手殺她﹐但是非那麼做不可。她已構成威脅。要是伯倫
讓我們把你送進療養院﹐她也不必死﹐她今天仍會活著。所以你看吧﹐都是他的錯。”
他瘋了﹗他一直想讓她相信自己是瘋子﹐其實真正瘋的人是他。現在他殺了她滅口﹐就
永遠沒有人知道真相了。
“快走﹗”海頓粗暴地說道﹐又推了她一下。
她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淚水刺痛了喉頭。她怎麼以為自己有希望逃離他的掌握﹖就算她
有機會逃跑﹐也不知該跑向何處。霧還是一樣濃﹐三尺以外的地方就看不見了﹐海頓又緊緊
地抓著她。
伯倫聽見了聲音﹐仿佛是第六感引導他在霧中前進。他腦後的傷口痛不可當﹐他覺得自
己越來越虛弱。
萬一他無法馬上找到他們……
巧琪甚至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前一刻她還停在一條似乎又深又窄的山澗旁﹐試著判斷自
己立足的位置。下一刻海頓便用手臂勒住她的頸子﹐將她定在身前。
這時她看見他了﹐霧中的一條人影。她知道那是伯倫。
“放開她﹗”他低沉具威脅性的聲音自霧中傳出。
“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我就殺了她﹐伯倫。現在站出來﹐好讓我看見你。”
命運仿佛也和海頓沉溺一氣﹐一陣清風吹開了山澗里的霧。一時間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
她眼中盈滿淚光。她的喉嚨緊得連將淚水嚥下也不能。
他上前一步。她看見他的面容蒼白而惟悴﹐他的外套上有血跡。
“伯倫。”她低喚。
“沒事了﹐巧琪。我在這里。”
海頓笑了。“你應該活不過昨夜的﹐伯倫。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說來話長。”伯倫答道。
“她不值得你送命﹐你知道。老天爺﹗她甚至不是你妻子。你的妻子已經死了。”
伯倫的眼睛望著她。那是詢問的眼神。
“我不是伊蓮﹐”她輕聲答道。“我是潘巧琪﹐那個應該已經死掉的伴從。伯倫﹐他殺
了茉莉以免她告訴我們真相。”
“你休想逃得了。”伯倫說道﹐他的視線轉向海頓。
巧琪看見伯倫微微搖晃了一下﹐她仿佛看見他的最後一絲氣力也流失了。
海頓也看見了。他笑道﹕“我不是馬上就可以逃掉了嗎﹖”他勒緊巧琪的頸子。她肺中
的空氣被擠出來﹐她咳嗆著。她用指甲去抓圈住自己頸子的手臂﹐最後海頓終於松手了。
這是個反射動作。他的手一松﹐她立刻便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推他。他踉蹌後退﹐踏到深
澗的邊緣。他傾斜搖擺了一會兒﹐手臂在空中亂揮﹐掙扎著保持平衡。最後﹐他驚呼一聲﹐
自邊緣處消失了。許久後才傳來人體墜地的巨響﹐那響聲令人作嘔。
下一刻伯倫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巧琪﹐感謝上帝﹗巧琪。”他在她耳邊喃喃低語。
是的﹐她是巧琪。
她在伯倫懷里。
她只需要知道這麼多。
巧琪自早餐桌上起身﹐走到窗前撥開窗簾﹐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十一月的天空。薄薄的灰
雲在風前競逐﹐許久方能得以一瞥奄奄一息的秋陽。
近來她常常回想這個月所發生的事情﹐憶及每一個細節﹐設想自己當初要是采取了不同
的行動﹐伊蓮、茉莉﹐甚至海頓是否仍然還活著。可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會有什麼不同。
即使目前她仍然不覺得火災後自己清醒以來所發生的事情是真實的﹐一切只像是一場夢。
“他馬上就來了﹐親愛的。”洛斯在她身後說道。“你該不會以為那孩子會錯過自己大
喜的日子吧﹗”
“我不是在想伯倫。”她老實回答。
“今天你應該只想他一人才對啊﹗”
她讓窗簾落回原處﹐隨即轉身。當然了﹐祖父說得對。而且其實她本來就在想他。“我
希望他告訴過你他到哪里去了。他走得那麼突然﹐而且已經去了兩天。”
洛斯露出寬容的微笑。“該去休息了﹐你今天下午要行婚禮﹐而這個周末就要出海。”
今天下午行婚禮。她的婚禮至少她會成為伯倫名正言順的新娘﹐婚禮將只有新人、洛斯
和羅斯利參加﹐沒有請其他客人。但此後她就水遠屬於伯倫了。
她也對公爵微笑。“我很好﹐祖父﹐我怎麼可能不好呢﹖”她越過房間站在他身邊。
“伯倫娶的不是貴族千金﹐你不會大失所望吧﹖我是說﹐他本可以娶像侯爵夫人那樣的女人﹐
要不是──”
洛斯握住她的手。“這是什麼話﹗我一向只希望我的孫子娶的是他心愛的女人。那就是
你﹐親愛的。這點你絕對不要懷疑。”
她點點頭﹐在他旁邊的椅子坐下。
“我只希望世琛能來參加你們的婚禮。如果幸運的話﹐他會在你們離開英國以前趕到。
我的兩個孫子都對美女獨具慧眼﹐不只注意外在美﹐也注意內在美。巧琪﹐你正是個內外皆
美的女人。”
巧琪傾身親吻老人的面頰。“你真是太好了。”
她知道洛斯看見伯倫和自己離開英國一定會很難過。他原本希望長孫能夠繼承自己的頭
銜和封地﹐可是伯倫對此實在興趣缺乏。而且大家都認為他倆回美國去比較好﹐那里沒有人
知道巧琪和伊蓮的故事。
洛斯早在數周前便逕自寫信給世琛叫他來了。他認為伯倫可能需要他弟弟來代為履行責
任﹐現在他將會在伯倫離開時抵達。
她聽見門廳傳來一陣騷動﹐急忙站了起來。一定是伯倫。
“他們在客廳﹐爵爺。”她聽見鮑曼如此說道。
他含笑走進客廳﹐她的心猛跳了一下。“巧琪﹐我要給你一個驚喜。”他站到一旁。
一會兒之後﹐一位灰發婦人走了進來。
“蕾娜姨婆﹗”巧琪沖過去抱住那女人。“我還以為──”
“我知道﹐”她姨婆唐突地說道。“可是你看﹐你大錯特錯了。”她握住巧琪的手。
“現在讓我好好看看你。是的﹐你的小伙子說得對。你很快樂。”
“是啊﹗”巧琪目光轉向伯倫。“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蕾娜拍拍她的臉頰﹐環顧四周。
巧琪轉向公爵。“蕾娜姨婆﹐讓我替你介紹──”
“不用介紹了﹐親愛的。”老婦人緩緩走向洛斯。“洛斯和我是老朋友。”
公爵一臉困惑。“對不起﹐女士。你似乎比我──”
“對我來說﹐歲月不饒人﹐洛斯。可是對你就不同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英俊。”
洛斯盯著那女人﹐專注地皺起眉頭。最後他難以置信地挑起眉毛。“蕾娜﹗小蕾娜﹐是
你﹖”
“是我﹐洛斯。”蕾娜笑了。
公爵轉向巧琪。“你的姨婆叫桑蕾娜﹖”
巧琪點點頭﹐但是沒有機會開口。
“你去美國之前應該告訴我一聲的﹐洛斯。我會跟你一起去。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你死
了﹐我的心碎了。”
“你始終沒嫁人﹖”洛斯溫柔地撫摸老婦人的臉頰。
蕾娜搖搖頭。“我太愛你了。”
“那時候你是個孩子。”
“我已經大到可以明白﹐除了你以外我不可能愛上別人。”
洛斯捧住她的頭﹐然後低頭吻了她的嘴。“我也愛你﹐蕾娜。”
蕾娜眼中閃爍。洛斯轉向伯倫和巧琪﹐語帶驕傲地說道﹕“你的甥孫女和我的孫子馬上
就要結婚了。他們很相配﹐對不對﹖”
蕾娜對巧琪笑笑﹐點點頭。
“或許﹐親愛的﹐”公爵補充道。“我們之間也還不算太遲。”
巧琪倚在船舷上﹐海風吹拂她的發絲﹐她享受著水霧撲面的感覺。
“我就知道會在這里找到你﹐”伯倫手環住她的腰際。“不久我們就要駛出海峽了。”
巧琪沒有作聲。離開英國她並不覺得難過﹐她願意跟隨伯淪到天涯海角﹐但是離開她所
愛的人就不容易了。她記得大家到碼頭來送行的模樣。
祖父緊緊摟著蕾娜姨婆。她的姨婆不再身穿黑衣了。她穿著漂亮的藍外套﹐看起來又像
個年輕小女孩。至少洛斯是這麼說的。巧琪心想他們倆近期內大概就會結婚了。
世琛也來了﹐身穿黑色雙排扣外套的他﹐顯得英氣逼人。旅客登船時.他吸引了不少年
輕女士的目光。只不過幾天﹐她便衷心喜歡上他 把他當作自己的兄弟。
還有羅斯利。他也來了。她知道他深愛自己。她知道是因為他希望自己獲得世上所有的
幸福﹐即使這表示他永遠也不能擁有她。她祈禱不久後他會遇見另一個值得去愛的人﹐一個
能帶給他喜悅的人。
這些她愛、也愛她的人﹐與他們一一道別實在是件難事﹐她會想念他們的。可是沒有了
伯倫﹐她無論身在何處都不會覺得幸福。
“我很高興你在我們出發之前見到了世琛﹐”伯倫說道﹐打斷了她的思緒。“現在他認
識你了﹐我想他一定很遺憾當初讓祖父來的人不是他。”
“我愛你的弟弟﹐他很像你。”她含笑轉向他﹐倚偎在他胸前。“不過他不是你。只有
和你在一起我才會覺得快樂。”她抱緊了他。“伯倫﹐有一件事我一直沒間你。”
“什麼事﹖”
“如果當初你遇見我的時候﹐我不是費伊蓮﹐而是小姐的伴從潘巧琪﹐你還會選擇我嗎﹖
我是說﹐你可以得到任何女人。你英俊多金﹐又有爵位﹐你可以得到康媚蘭或是像她那樣的
人﹔你可以娶一位真正的淑女。”
“我從未想要康媚蘭那樣的女人﹐巧琪。我要的是你。我這輩子一直在找你﹐只是我原
本不知道。”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起﹐你便擄獲了我的心。感謝上
帝領我找到你。”
巧琪覺得自己幸福得將要爆炸了﹐一顆心似乎裝不下這麼多的喜悅。“這些日子以來﹐
我不停尋找真相……但是我唯一真正想知道的﹐就是你愛我。”
“我的確愛你﹐巧琪。我會永遠愛你。”他吻了她﹐然後將她的臉頰按在胸前﹐兩人回
頭朝英國海岸望了最後一眼。
“伯倫﹖”
“嗯﹖”
“這是我最美的夢。”
“這不是夢﹐吾愛。這回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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