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夫卡的形象在今天或多或少已被眾人接受,這個形象的基礎,是一本小說。麥克
斯·布洛德(MAXBROD)在卡夫卡逝世後不久就寫出了它,並在1926年出版。請您們好好品
嘗題目吧:《愛情的歡喜王國》。這本鑰匙—小說ヾ是一本需要鑰匙的小說,從他的主人
公,一位名叫諾威(NOWY)的布拉格德裔作家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布洛德炫耀自己的自畫
像(為女人所寵愛,為文學家所妒嫉)。諾威—布洛德讓一個男人戴了綠帽子,這個男人卻
設下毒計,結果把諾威扔進監獄4年。我們一下子處在一個由最沒有真實性的巧合編成的故
事裡(人物純粹偶然地相遇,在海上一條客輪上,在海法的一條街,在維也納的一條街),
觀望一場好人(諾威,他的情婦)與壞人(戴綠帽子者——其卑俗與他的綠帽子完全相稱—
—和一位文學評論家,他有步驟地對諾威的所有好書進行了壓制)之間的爭鬥。人們為情節
上的起起落落而感動(女主人公自殺,因為受不了在被戴綠帽子者和給戴綠帽子者之間生
活),欣賞諾威—布洛德的心靈的敏感,這個諾威—布洛德在任何場合都暈倒。
ヾ法文ROMAN-CLE,直譯為鑰匙—小說,意為關鍵性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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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加爾達這個人物,這部小說在讀完之前就會被人遺忘。因為加爾達,諾威的摯
友,正是卡夫卡的一幅肖像畫。沒有這把鑰匙,這個人物可能是全部文學史上最無聊的一個
人物;他的特點被描寫為「我們時代的聖人」,但是即使在他的聖職上,人們也未能得知什
麼重要的東西,除去有些時候,諾威—布洛德在愛情的難關上,去他的朋友那裡討一個建
議,後者卻無力回答,因為作為聖人,他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經驗。
多麼令人贊歎的悖論:卡夫卡的全部形象以及他的作品在其身後的全部命運第一次被設
計和描寫,竟是在這樣一部天真的小說裡。這個蹩腳的作品,這個諷刺性的小說的產物,從
美學上講,恰恰與卡夫卡的藝術相對立。
二
且引用小說中這樣幾句:加爾達「是我們時代的一個聖人,一個真正的聖人。」「他的
高於別人之處,其中有一點,是他的始終的獨立、自由和在所有神話面前如此聖者般地保持
理智,儘管內心深處,他與他們同出一轍。」「他要絕對的純,對其他一無所求。」
聖人,聖者般地,神話,純潔,這些詞並不是出自詭辯,應當從字意去理解它們:「在
腳踏過這個地球的所有聖人和所有預言家當中,他是最沉默的……或許為成為人類的導師,
他只需要對自己的信心!不,這不是一位導師,他不曾像其他人類的精神領袖那樣,向人民
講話,也不對弟子講話。他始終緘默,因為他早早就已步入了偉大的神界了嗎?他所作的大
概比菩薩想要做的還困難,因為假如他成功,那便已是永恆之就。」
還有:「宗教的所有創始人們都對自己深信不疑,其中卻有一位——有誰知道他在所有
人中是否最誠懇?——老子,卻從自己的運動回到陰影中,加爾達無疑也如此做了。」
加爾達被描寫為寫作的人。諾威同意在有關他的著作問題上,做他的遺囑的執行人。加
爾達對此曾經這樣請求他,但是其條件頗為奇特:毀掉一切。「諾威猜出了這一意願的原
因。加爾達不是宣示任何新的宗教,他是想生活自己的信仰」,他要求自己,做最後的努
力。由於沒有達到這一目標,他的文稿(幫助他往高峰攀登的可憐的台階)對他說來便不存
在什麼價值。
然而,諾威—布洛德不肯服從他的朋友的意願,因為在他看來,「加爾達的文稿,即使
是以簡單文論的方式,也使在黑夜遊移的人們預感到他所追求的崇高的不可替代的善」。
是的,一切都在裡面了。
三
沒有布洛德,我們今天甚至不會知道卡夫卡的名字。布洛德在他的朋友死去才不久,馬
上讓人出版了他的三本小說。沒有回響,於是他明白,要強使卡夫卡的作品被人接受,他就
必須打一場真正的持久的戰爭,讓人接受一部作品,這就是說,介紹它,解釋它。這從布洛
德來說,是一場真正的炮手的攻勢。序言:為《審判》(1925年),為《城堡》(1926
年),為《美洲》(1927年),為《一場戰鬥的描寫》(1936年),為日記與書信(1937
年),為短篇小說(1946年),為《談話錄》(傑努什著,1952年);然後,搬上戲劇:
《城堡》(1953年),《美洲》(1957年);尤其重要的是四部闡述性的大部頭(請注意
標題!)《弗朗茲·卡夫卡傳記》(1937年),《弗朗茲·卡夫卡的信仰與教導》(1946
年),《邦朗茲·卡夫卡,指出道路的人》(1951年),《弗朗茲·卡夫卡作品中的失望
與拯救》(1959年)。
通過所有這些文章,在《愛情的歡喜王國》中描繪的形象被確認和展開:卡夫卡首先是
宗教思想者(DERRELIAGIOBSEDENKER)。的確,他「不曾給他的哲學和他的宗教世界觀做過
任何系統說明,儘管如此,我們仍舊能夠從他的作品找出他的哲學,尤其從他的那些格言,
當然也包括他的詩,他的書信,他的日記,還有他的生活方式(特別是他依靠她的方
式)。」
再往後:「如果不能區分卡夫卡作品中的兩大傾向:一、他的格言,二、他的敘述文
(小說,短篇小說),我們就不能理解他的真正重要意義。」
「在他的格言中,卡夫卡表達他的積極的話(DASPOSIATIVEWORT),他的信仰,他要改
變每個人的個人生活的嚴肅呼喚。」
在他的小說和短篇小說裡,「他描寫對於不想聽話(DASWORT)的和不願意走正路的人
的可怕的懲罰。」
請記住等級的區分:上,卡夫卡的作為楷模的生活;中,格言,也就是說他的日記中所
有說教式的、「哲學味」的段落;
下,敘述性作品。
布洛德是個精力非凡的優秀知識分子,一個寬宏的準備為他人而戰鬥的人;他對卡夫卡
的情感熱烈而無私。不幸只在於他的藝術方向:一個注重思想的人,他並不知道什麼是對形
式的激情;他的小說(共寫了二十幾本)平常得讓人難過;尤其是:他對現代藝術一竅不通。
為什麼儘管如此卡夫卡仍這樣喜愛他?也許您會不再喜歡您最好的朋友因為他有寫糟詩
的癖好?
可是寫糟詩的人一旦著手出版他的詩人朋友的作品便有危險了。請想象一下畢加索的最
有影響的評論家不是畫家而且連印象派也不能理解。他會對畢加索的畫說些什麼?大概和布
洛德對卡夫卡的小說所講的一樣:「他們為我們描寫用於對付那些不走正路的人的可怕的懲
罰。」
四
麥克斯·布洛德創造卡夫卡的形象和他的作品的形象,同時也創造了卡夫卡學。即使卡
夫卡學者們很想和他們的父親保持距離,他們卻從未走出後者給他們劃出的地域。卡夫卡學
的文章數量上了天文數字,卡夫卡學以無數的變調發展著始終相同的報告,相同的思辨,這
種思辨日益獨立於作品本身,但是它只靠自己來滋養自己。通過無數的序,跋,筆記,傳記
和專題論文,學院報告和論文,卡夫卡學生產和維持著它的卡夫卡形象,以至於公眾在卡夫
卡名下所認識的那個作家不再是卡夫卡而是卡夫卡學化的卡夫卡。
一切關於卡夫卡的,並不一定是卡夫卡學。如何給卡夫卡學下定義?用一種同語反覆:
卡夫卡學是為了把卡夫卡加以卡夫卡學化的論說。用卡夫卡學化的卡夫卡代替卡夫卡:
一、和布洛德一樣,卡夫卡學不是在文學史(歐洲小說史)的大背景下而是幾乎僅僅在
傳記性的微觀背景下研究卡夫卡的書。在他們的專題論文中,布瓦岱弗勒(BOISDEFFRE)和
阿爾貝來斯(ALB′EREES)自稱在普魯斯特門下,拒絕以傳記的方式來解釋藝術。但他們只
是想說,卡夫卡要求一種例外,其作品與他個人不可分開,不管他們是叫約瑟夫·K,勒翰
(ROHAN),撒姆薩(SAMSA),土地測量員,本·德晨(BENDEMANN),歌手約瑟芬(JOS′
EPHINE),禁食者,或空中雜技演員,其作品中的主人公不是別人,而只不過是卡夫卡自
己。傳記是理解作品意義的關鍵:作品唯一的意義在於它是理解傳記的關鍵。
二、和布洛德一樣,在卡夫卡學者筆下,卡夫卡傳記成為了聖徒傳記;羅曼·卡爾斯特
(ROMANKARST)在1963年利伯萊斯(LIBLICE)學術討論會的報告最後所用的誇張令人難
忘:「弗朗茲·卡夫卡曾為我們而生,而受苦」。聖徒傳記多種多樣:宗教的;世俗的卡夫
卡;他的孤獨的犧牲者;極左分子:卡夫卡「經常」出入無政府主義分子的會議,而且對
「1917年的革命非常關注」(按照一個有謊語癖的人的說法,此語常被引用,但從未被核
實)。每個教堂都有自己的偽聖經:居斯塔夫·傑努什有他的《談話錄》。每個聖人都有自
己的供祭法:卡夫卡的意願是讓人毀掉他的作品。
三、和布洛德一樣,卡夫卡學將卡夫卡—步步逐出美學領域:或將他作為「宗教思想
者」,或者,在左翼那裡,將他作為藝術的反對派,「他的理想中的圖書館中包括幾本工程
或機器方面的和法學家如何作陳述的書籍」〔德魯茲(DELEUZE)與加塔利(GUATTARI)的
書〕。卡夫卡學不倦地研究卡夫卡與祁克果(KIERKEGAARI),和尼采,和神學家的關係,
對小說家和詩人視若無睹。甚至加繆(CA-MUS)在他的文論中,也沒有把卡夫卡作為一個
小說家來談論,而是作為哲學家。人們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他的私人文稿和他的小說,而且明
顯地更喜歡前者。我隨便舉加羅蒂(GAARAUDY)關於卡夫卡的文論,那時他還是馬克思主義
者:他54次提到卡夫卡的書信,45次卡夫卡日記,35次傑努什寫的《談話錄》,20次短
篇小說;5次《審判》,4次《城堡》,沒有一次《美洲》。
四、和布洛德一樣,卡夫卡學無視現代藝術的存在;好像卡夫卡不屬於那一代的偉大創
新者: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Y)、韋伯恩(WEBERN)、巴托克(BARTOK)、阿波利奈爾
(APPOLLINAIRE)、穆齊爾、喬伊斯、畢加索、布拉克(BRAQUE),所有這些人都生於
1880至1883年間。五十年代,當有人提出卡夫卡與貝克特(BECKAETT)的親緣關係的見解
時,布洛德馬上反對:聖—加爾達與這等墮落毫無關係!
五、卡夫卡學不是一種文學批評(它不研究作品的價值:作品所揭示的迄今不為人知的
關於人的存在的種種面貌,致使藝術的演進改變方向的美學方面的創新,等等);卡夫卡學
是一種詮釋。這樣一種學問,它只會在卡夫卡的小說中看到隱喻,而無其他。隱喻是宗教性
的:〔布洛德:城堡=上帝的聖寵;土地測量員=尋找天意的新帕希法爾(PARSIFAL);等
等,等等〕它們是精神分析式的,存在主義化的,馬克思主義的(土地測量員=革命的象
征,因為他著手對土地進行新的分配);它們是政治的〔奧爾遜·威爾斯(ORSONWELLES)
的《審判》〕;卡夫卡學在卡夫卡的小說裡,並不去尋找由一個巨型的想象所改變的真實世
界;它在破譯宗教的啟示,解開哲學的隱語。
五
「加爾達是我們時代的一位聖者,一位真正的聖者」。但是一位聖者可以去逛窯子嗎?
布洛德在出版卡夫卡日記時作了一些審查;他不僅取消了暗示妓女的地方,而且包括所有與
性有關的部分。卡夫卡學始終對作家的性能力有懷疑,熱衷於對他的性無能作滔滔議論。因
此,長期以來卡夫卡就成為那些神經官能症者、精神沮喪者、厭食者、體弱者的聖主,那些
畸形人、可笑的矯揉造作者、歇斯底裡者的聖主(在奧爾遜·威爾斯那裡,K歇斯底裡的嚎
叫,而卡夫卡的小說其實是全部文學史上最少歇斯底裡的作品)。
傳記作者並不了解自己妻子的隱秘的性生活,但他們相信了解司湯達(STENDHAL)或福
克納的這種生活。關於卡夫卡的這一生活,我只敢這樣說:他的時代的色情生活(不是太自
在)與我們的時代不大一樣:那時的年輕姑娘結婚前不做愛,對於一個獨身男人,就只有兩
個可能:找好家庭出身的已婚女人或下等階級的容易的女人:女商販、保姆,當然還有妓女。
布洛德的小說的想象來自於第一種源泉;從那裡產生激奮的、浪漫的色情(戴綠帽、悲
劇、自殺、病態的妒嫉)和無性的色情:「女人們誤以為一個重感情的男人只著重肉體的占
有。這樣的占有只是一種象征,它遠遠不能等同於情感的重要,情感使肉體改變了面貌。男
人的全部愛情旨在贏得女人的仁慈(從真正的詞義上講)和善意。」(《愛情的歡喜王國》)
卡夫卡小說的色情想象,恰恰相反,幾乎僅僅從另一源泉汲取素養:「我從窯子前走過
如同從親愛的人家門前走過」(日記,1910年,被布洛德刪去的一句話)。
十九世紀的小說,儘管懂得權威性地分析所有的愛情戰略,卻任性與性行為被遮蓋。我
們世紀的最初幾十年,性從浪漫激情的霧裡走出。卡夫卡是最早在自己的小說裡發現性的人
之一(還有喬伊斯,肯定是)。他不是把性當作為放蕩者圈中人(十八世紀的作法)所設的
游戲場地,而是作為每個個人的平常和基本的生活現實。卡夫卡揭開了性與存在相關連的諸
面貌:性與愛情相對立;愛情作為性的條件,性要求的奇特性;性的模稜兩可:它使人亢
奮,同時又使人反感的方面;它的可怕的無意義,儘管絲毫不減其異常威力。
布洛德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然而,從卡夫卡小說的基礎上我以為可以看到的是一種深刻
的反浪漫主義;它比比皆是:既在卡夫卡看社會的方法中,也在卡夫卡造一個語句的方法
中;但是這一方法的根源可能來自於卡夫卡對性的眼光。
六
年輕的卡爾·羅斯曼〔KARLROSSMANN,《美洲》(L』AMERIQUE)的主角〕被趕出父親
的家,送到美洲,原因是和一個保姆出了樁倒霉的性事件,保姆「使他成了父親」。在性交
之前,保姆叫著:「卡爾,噢!我的卡爾!」「而他卻兩眼一抹黑,在熱乎乎的床單上感覺
不舒服,可是那床單像是她專門為了他才舖的……」然後,她「晃著他,去聽他的心,把自
己的胸脯伸向他,好讓他也同樣能聽見她自己的。」接著,她「在他的兩腿間摸索著,那做
法讓人厭惡,結果使卡爾掙扎著把頭和脖子從枕頭中間伸出來。」最後,「她好幾次把她的
小腹朝他頂去,他覺得她成了他自己的一個部分,所以他被一種可怕的難受所侵襲」。
這場簡單的性交成了小說後來發生的一切的原因。意識到我們的命運之造成的原因竟是
些完全無意義的事,這實在讓人沮喪。但是,任何無意義在意外中被揭示的同時,也是喜劇
的源泉。POSTCOIIBTUMOMNEANIMALTRISTE。ヾ
卡夫卡第一個描寫了這種悲哀的喜劇性。
性的喜劇性:對於清教徒和新放蕩派來說是不可接受的想法。我想到勞倫斯
(D.H.LAWRENCE),性愛的頌揚者,交歡的福音傳教士,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他
試圖使性抒情化,從而為性平反。但是,抒情的性比上世紀的抒情情感更讓人好笑。
《美洲》一書的色情核心是布律納達(BRUNELDA)。她曾使菲德立克·費裡尼
(FEDERICOFELLINI)ヾ入迷。有很長時間,費裡尼都夢想把《美洲》拍成電影。在IN-
TERAVISTA中,費裡尼讓我們看到這部夢想中的影片的試鏡場面:他在那裡制造出布律納達
這一角色的多個候選人,她們都是費裡尼以我們所了解他的那種狂喜來挑選的。(而且我要
強調,這種狂喜,也是卡夫卡的。因為卡夫卡沒有為我們受苦!他為我們玩兒了一通!)
布律納達,過去的歌手,「非常微妙」,「腿底下老是濕的」。布律納達有著胖胖的小
手,雙下巴,「過分地胖」。布律納達坐著,兩腿叉開,「費很大力氣,吃很多苦頭,還得
時常歇口氣」,才能彎下身「去把長腿襪上沿拽上來」。布律納達撩起裙子,用裙邊,給正
在哭泣的羅賓遜(ROBINSON)擦去眼淚。布律納達連兩三個台階都上不去,得讓人抱上去—
—使羅賓遜驚訝的場面,羅賓遜一輩子都在歎:「啊!她真是美,這個女人,啊,偉大的上
帝,她多美!」布律納達站在浴池裡,赤裸著,德拉馬什(DELA-MARCHE)給她洗浴,她卻
一邊抱怨,一邊歎氣。布律納達躺在那個浴池裡,發火,揮著拳頭砸向水裡。布律納達由兩
個男人花兩小時把她抬下樓梯,放在輪椅上,卡爾推著輪椅,穿過市區,去一個神秘的地
方,大概是妓院。布律納達坐在椅子上,完全被一個披巾蓋住,一個警察還以為她是一堆裝
著馬鈴薯的口袋。
在這種粗俗的丑陋中,新鮮之處在於她的誘人:病態的誘人,可笑的誘人,但還是誘
人;布律納達是使人反感與使人亢奮交界處的性魔,男人的欣賞的叫喊不僅僅是喜劇性的
(他們是喜劇性的,性是喜劇性的!),但同時也是完全真實的。布洛德,女人的浪漫式欣
賞者,對他說來,性交不是事實,而是「感情的象征」,毫不奇怪,他在布律納達身上沒有
看到任何真實的東西,沒有看到真實經驗的影子,卻僅僅看到描寫「對於那些不走正路的人
所作的可怕的懲罰」。
七
卡夫卡所寫的最美的色情場面在《城堡》的第三章:K與弗莉達造愛的一幕。第一次見
到這個「不起眼的黃頭髮小女人」過了才不到一小時,他就在櫃台後把她抱住,「地上滿是
一灘灘啤酒和髒東西」。髒東西,它與性,與它的本質不可分。
但是,在這之後,馬上,在同一段中,卡夫卡讓我們聽到了性的詩:「在那裡,過去了
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的共同呼氣,幾個小時的共同心跳,幾個小時中K不斷地感到他在迷
失,或者他在異鄉世界,比他之前任何人都遠,在一個連空氣都沒有任何故鄉空氣的因素的
異鄉世界,在那裡人會被奇異性所窒息,不能做任何什麼事,在荒誕的誘惑中,只能繼續地
去,繼續迷失。」
長時間的性交被隱喻為在奇特的天空下的行走。然而行走不是醜陋,相反,它吸引我
們,它邀我們走得更遠,它使我們陶醉:它是美。
下面又有幾行:「他用手摟著弗莉達,他太幸福,也是太驚惶地幸福,因為他覺得如果
弗莉達拋棄他,他所有的一切也把他拋棄了。」這還算是愛情吧?不,不是愛情,如果人被
放逐被剝奪一切,一個小小的才認識的、被擁抱在啤酒漬中的女人便成了整個一個宇宙——
這沒有任何愛情的介入。
八
安德烈·普洛東(ANDR′EBRETON)在他的《超現實主義宣言》中,對小說的藝術表現
得十分嚴厲。他責備小說裡無可救藥地充斥了平庸、粗俗和所有與詩相反的東西。他嘲笑它
的描寫和它的令人厭煩的心理手法。對小說作出這一批評之後,緊接著是對夢的頌揚。然
後,他概述:「我相信這兩種狀態,夢與現實,其表面如此相互矛盾,將來會變成一種絕對
的、超現實的現實,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悖論:這個「夢與現實的解決方法」,超現實主義者宣佈了它,卻沒有善於在一部偉大
的文學作品中真正地實現過,然而它已經發生過,而且恰恰在他們詆毀的那種作品中:在此
前十年的卡夫卡的小說裡。
卡夫卡的這一令我們出神的想象很難去描寫、定義、命之以名。夢與現實的混合,當然
這是一種卡夫卡從未聽過的說法,但它在我看來是讓人清清楚楚的。如同那句對超現實主義
者說來頗為珍貴的話,即羅特阿蒙(LAUTR′EAMONT)關於一把雨傘與一架縫紉機相遇之美
的話:物體愈是相異,它們之接觸所射出的光芒愈有魔力。我想這可以說是一個意外所造成
的詩意,或者,層出不窮的驚訝所造成的美。或者,作為價值的標準,使用密度這個定義:
想象的密度,意外相逢的密度。K與弗莉達性交的場面,我已經提到,便是這個令人昏眩的
密度的範例:段落短,不到一頁,包容了三個完全不同的關於存在的發現(關於存在的性三
角),它們的接踵而至使我們吃驚:髒東西,奇特性的黑而令人出神的美,動人而又令人不
安的懷舊。
整個第三章是一場意外所帶來的旋風,在一個相對擁擠的空間相繼出現:K和弗莉達在
小客棧第一次相遇,由於第三者奧爾加(OLGA)在場,誘惑被掩飾為一場極實際的對話;門
上有一個洞的圖案(圖案十分平常,但它超出經驗的真實性),從那裡,K看見克拉姆
(KLAMM)在辦公桌後面睡覺;一群庸人和奧爾加一起跳舞;弗莉達令人驚訝的殘酷:她用
一條鞭子驅趕人群;令人驚訝的恐懼,使人群屈從;客棧老闆趕到,K便躺到櫃台下藏起
來;弗莉達到來,在地上發現K,向客棧老闆否認有人在(一邊卻愛意綿綿,用腳去撫弄K
的胸膛);做愛的場面,被桌後醒來的克拉姆的叫聲所中斷;弗莉達向克拉姆叫喊:「我和
測量員在一塊兒」,令人吃驚的勇敢舉動;然後,到了頂峰(這裡,我們完全走出了經驗的
真實性):在他們上面,櫃台上,兩個侍應生坐在那裡,整個這段時間,他們都在看著兩個
人。
九
《城堡》的兩個侍應生大概是卡夫卡的最具詩意的盛會,是他的異想天開的美妙之極;
不僅他們的存在令人無限吃驚,而且充滿意義:這是些可憐的敲詐者,讓人討厭的人,但他
們也代表著城堡世界的逼迫人的「現代性」;他們是警察、報導記者、攝影師,全面摧毀私
生活的代理人是悲劇舞台上往來的無辜的丑角;他們也是淫蕩的窺視者,他們的出場給整個
小說吹入了一股由不健康的混雜和卡夫卡式喜劇合成的性的芬芳。
尤其是:這兩位的介入有如一根槓桿,把故事豎起在這個一切既是真實而又不真實,可
能而又不可能的領域裡。第十二章:K和弗莉達,和他們的兩個呆在一所小學校教室改成臥
室的房子裡。小學女教師和她的學生們在四個人正開始晨洗的時候走了進去。在掛在雙槓上
的被單後面,他們重新穿好衣服,而孩子們感到好玩,納悶,好奇(他們也是窺視者),孩
子們觀察著他們。這勝過一把雨傘與一架縫紉機的相遇。這是兩個空間絕妙地不適當的相
遇:一個小學校班級和一個令人可疑的臥室。
這個偉大的喜劇詩的場面(它應該被列在小說的現代性的精選之首)在卡夫卡以前的時
代是無法讓人想到的。完全無法讓人想到。我這樣強調,是要說明卡夫卡的美學革命的徹底
性。我記得一次談話,已經是20年前,和加爾西亞·馬爾克斯,他對我說:「是卡夫卡使
我懂得了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寫作。」另外的方法,這就是說,越過真實性的疆界。並非為逃
避真正的世界(用那些浪漫者的方式)而是為了更好地把握它。
因為,把握真正的世界屬於小說的定義本身;但是,如何把握它,並能同時投入一場使
人著魔的異想天開的游戲?如何能在分析世界時做到嚴謹,同時在游戲般的夢中不負責任地
自由自在?如何把這兩個不相容的目的結合起來?卡夫卡解開了這一巨大的謎。其他的人們
從這個缺口追隨他去,每人有自己的方式:費裡尼、馬爾克斯、伏昂岱斯、拉什迪,還有其
他人,還有其他人。
見鬼去吧。聖—加爾達!它的被閹割的陰影隱去了所有時代中一位最偉大的小說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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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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