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加爾達被閹割的陰影」(L』OMBRECASTRA-TRICEDESAINTGARTA)中,我引用
了卡夫卡的一段話,一段在我看來使他小說詩意的全部獨到之處得到集中體現的話:即《城
堡》的第三章,卡夫卡在其中描寫了K與弗莉達的性交。為了準確地指出卡夫卡藝術獨有的
美,我沒有用現有的譯文,更喜歡自己即興作一番盡可能忠實的翻譯。在卡夫卡的這一段話
與從翻譯辭中得到的反射之間,種種差異導致我如下的思索。
翻譯
我們來讓各種譯文走一遍。第一個是維亞拉特(VIALATTE)的,1938年之作:
「幾個小時在那裡過去了,幾個小時的混合的呼氣,共同的心跳,在幾個小時中,卡不
斷地有自己在失落的印象,他已經深進去如此遙遠,沒有人在他之前走過這麼遠的路;在異
鄉,在一個連空氣都不帶有任何故鄉空氣的因素的地方,人們在那裡因為流放而窒息,沒有
任何別的事可做,在癡狂的誘惑中,只有繼續走下去,繼續失落自己。」
人們過去知道,維亞拉特對卡夫卡,行為有些過於自由;所以伽利瑪出版社1976年在
七星叢書中出版卡夫卡小說的時候,曾打算讓人修改維亞拉特的譯文。然而,維亞拉特的繼
承人們反對;於是大家達成一個從未有過的解決辦法:卡夫卡的小說在維亞拉特的有錯誤的
版本中發表,同時克洛德·戴維,出版者,在書的末尾,以註釋的形式,發表他自己對翻譯
的修改,其註釋多得令人難以置信。這使讀者為了在腦子裡恢復一個「好的」譯文,不得不
無休止地翻來倒去看註釋。維亞拉特的譯文與書尾的更改結合起來,成為第二種法譯文,為
了更加簡單,我謹使用戴維(DAVID)的名字來標明:
「幾個小時在那裡過去了。幾個小時的混合的呼氣,混在一起的心跳,在幾個小時中,
卡不斷地有自己在迷失的印象,他比他之前的任何人都深進去得要遠,他在異地,那裡連空
氣都和故鄉的空氣絲毫沒有共同的地方;這個地方的奇異性讓人喘不過氣,然而,在瘋狂的
誘惑中,人只能永遠走得更遠,永遠在更前面迷失。」
貝爾納·洛德拉瑞(BERNARDLORTHOLARY)有一大功績:他從根本上不滿意現存的譯
文,重新翻譯了卡夫卡的小說。他翻譯的《城堡》時間在1984年:
「在那裡過去了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混合的呼吸,心跳在一起,幾個小時中K持續地
感到在迷失,或者說他比任何人都更遠地朝著異國的地方前去,那裡連空氣都沒有任何一個
因素可以讓人們在故鄉的空氣裡所找到,人卻不能做任何別的事,那裡人只能由於極端的奇
異性而窒息在這些荒誕的誘惑中,只能繼續,更加地迷失。」
現在來看一下德文句:
DORTVERGINGENSTUNDEN,STUNDENGEMEINA
SAMENATEMS,GEMEINSAMENHERZSCHLAGS,
STUNDEN,INDENENK.IMMERFORTDASGERUBHL
HATTE,ERVERIRRESICHORDERERSEISOWEIT
INDERFREMDE,WIEVORIHMNOCHKEINMENA
SCH,EINERFREMDE,INDERSELB-STDIELUFT
KEINENBESTANDTEILDERHEIMATLUFTHABE,IN
DERMANVORFREMDHEITERSTICKENMUBSSE
UNDINDERENUNSINNIGENVERLOCKUNGENMAN
DOCHNICHTSTUNKOBNNEALSWEITERGEHEN,
WEITERSICHVERIRREN.
忠實的翻譯,得出的應該是這樣:
「在那裡,過去了好幾個小時,幾個小時的共同呼氣,幾個小時的共同心跳,幾個小時
中K不斷地感到他在迷失,或者他在異鄉世界比他之前任何人都遠,在一個連空氣都沒有任
何故鄉空氣的因素的異鄉世界,在那裡人會被奇異性所窒息,不能做任何事,在荒誕的誘惑
中,只能繼續地去,繼續迷失。」
比喻
全段只是一個長的比喻。對於譯者,翻譯一個比喻,除去確切任何別的要求都沒有。正
是在那裡,我們觸到一個作者的獨到詩意的心髒。維亞拉特搞錯的詞首先是動詞「深進
去」:「他深進去這麼遠」。在卡夫卡那裡,K不深進去,他「在」。「深進去」一詞使比
喻變形。他把比喻過於顯眼地與直實的行動(做愛的人深進去)聯在一起,並使它因此被剝
奪了它的抽像程度(卡夫卡的關於存在的特點不主張對做愛的動作做物體的、視覺的展
現)。對維亞拉特改正的,戴維保留了同一動詞:「深進去」。而且甚至洛德拉瑞(最忠實
的)也避開了「在」一詞,而代之以「朝前去」。
在卡夫卡那裡,正在做愛的K處在「DERFREMDE」,「在異鄉」;卡夫卡把這個詞重複
了兩遍,第三遍他使用了它的派生詞「DIEFREMDHEIT」(奇異性):在異鄉的空氣中人由於
奇異性而感到窒息。所有的譯者都為這個三重的重複而為難:所以維亞拉特只用了一次「異
地」一詞,並且,沒有用「奇異性」,而是選擇了另一詞:「在那裡人由於流放而感到窒
息」。但在卡夫卡那裡,沒有任何地方講流放。流放與奇異性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在做愛的
K沒有被趕出他自己的什麼地方,他沒有被放逐(因而他並不讓人同情);他之在他所在的
地方是由於自己的意願,他在那裡是因為他敢於在。「流放」一詞給比喻一種犧牲者的、痛
苦的氣氛,他把比喻情感化,情節戲劇化。
維亞拉特和戴維以「行走」一詞取代「GEHEN」(去)一詞。如果「去」變成「行
走」,人便增加了比較的表現性,比喻便有了輕微的怪誕特點(正在做愛的人成了一個行走
者)。怪誕這一點原則上並不壞(從個人來講我非常喜歡怪誕的比喻而且我經常被迫抵制我
的翻譯們而對它們加以捍衛),但是,不容置疑的是,怪誕不是卡夫卡在這裡所希望有的。
「DIEFREMDE」一詞是唯一的不能承受簡單的字面直譯的詞。事實上,在德文中,
「DIEFREMDE」不僅僅意味「一個異外的地方」,同時,更廣義地更抽像地說,是一切「異
外的」,「一個異外的現實,一個異外的世界」。如果翻譯「INDERFREMDE」用「在異
地」,這就好像在卡夫卡那裡有「AUSLAND」(與自己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從翻譯的意圖
講,為了詞義上更多的精確性,把「DIEFREMDE」一詞用兩個法文詞組成的詞組在我看來更
易於理解;但在所有具體的解決辦法中(維亞拉特:「在異鄉,在一個……的地方」;戴
維:「在異地」;洛德拉瑞:「在異國的地方」)比喻又一次失去它在卡夫卡那裡所具有的
抽像程度,而它的「旅游的」那一面非但沒有被取消卻得到強調。
比喻作為現象學定義
應該糾正這種想法,即認為卡夫卡不喜歡所有的比喻;他不喜歡某一種比喻,但是他是
比喻的偉大創造者之一,我把這種比喻稱之為有關存在的和現象學的。韋爾萊納
(VERALAINE)說:希望閃亮像牲畜欄裡的一根乾草,這是一個非凡的抒情想象。然而在卡
夫卡的文風裡,它畢竟是讓人無法想到的。因為肯定,卡夫卡所不喜歡的,正是小說文風的
抒情化。
卡夫卡對比喻的想象之豐富並不比韋爾萊納或裡爾克(RILKE)要遜色,但它不是抒情
的,即:它唯一只受一種意願所支配:識破、理解、捉住諸人物行動的意義,他們所置身其
中的境況的意義。
讓我們回憶一下另一個性交的場面,亨特簡(HENT-JEN)夫人與艾士(ESCH),在布
洛赫的《夢游人》中:「就這樣她把自己的嘴向他的貼緊,像一個動物的大鼻子貼向玻璃,
艾士看到為了對他迴避心靈,她把它囚在緊鎖的牙關後面,他氣得發抖。」
這些詞:「一個動物的大鼻子」,「玻璃」,在這裡並非為了通過比較展現場面的可視
形象,而是為了捉住艾士的存在的境況,後者即使在愛的擁抱中,仍然莫名其妙地與他的情
人分離(如一面玻璃),沒有能力獲得她的心(被囚在緊鎖的牙關後面)。難以捉摸的境
況,或者說它只能在比喻中被捉摸。
在《城堡》第四章的開始,有K和弗莉達的第二次性交:它也是用僅僅一段話(比喻一
句)來表達,我臨時盡可能忠實地把它翻譯出來:「她在尋找什麼東西而他也在尋找什麼東
西,瘋狂,臉上一副怪相,腦袋埋入另一個人的胸膛,他們在尋找,他們的擁抱和他們挺直
的身驅沒有使他們忘記,而是給他們喚起尋找的義務,像一群絕望的狗在地上搜索,他們搜
索著他們的身體,不可挽回地失望,為了再得到最後一次幸福,他們有時候多次地互相把舌
頭伸到對方臉上。」比喻第一次性交的關鍵詞是:「異外的」,「奇異性」。在這裡,關鍵
詞是「尋找」,「搜尋」。這些詞不表現所發生的事的視覺形象,而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存在
的境況。戴維翻譯:「像一群狗絕望地把它們的爪子伸進地裡,他們把他們的指甲伸進他們
的身體。」他不僅是不忠實的(卡夫卡既沒有說爪子也沒有說指甲伸進去),而且把比喻從
存在的領域移到視覺描寫的領域;這樣他自己便處在與卡夫卡的美學所不同的另一種美學中。
這種美學上的差距在這個段落的最後一部分更為明顯。
卡夫卡說:「〔SIE〕FUHRENMANCHMALIHREZUNGENBREITUBBERDESANDERENGESICHT」——
「他們有的時候多次地互相把舌頭伸到對方臉上」;這個準確和中性的觀察到了戴維那裡變
成了表現主義的比喻:「他們一下下用舌頭互相搜索著對方的臉。」
對全面同義詞化的看法
需要用另一個詞替代最明顯、最簡單、最中性的詞(在—深進去;去—行走;過去—搜
索)可以被稱為同義詞化的反應——差不多是所有翻譯者的反應。擁有一個大的同義詞儲
藏,這屬於「美的風格」的精湛技巧;如果在原文的同一段落中有兩次「難過」一詞,譯者
便因重複(被認為是傷及了風格所必須的優雅)而不快,有意在第二次的時候把它翻譯成
「憂鬱」。但是,更有甚者,這種同義詞化的需要在譯者的心裡嵌入如此之深,以致他立即
選擇一個同義詞:如果原文中有「難過」,他會翻成「憂鬱」;如果原文中有「憂鬱」,他
會翻成「難過」。
我們可以不帶任何諷刺地同意:翻譯者的處境是極為微妙的,他應當忠實於作者同時仍
舊是他自己。怎麼辦?他想(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把他自己的創造性投入到文章之中;為了
鼓勵自己,他選擇一個詞,它表面上不背叛作者但是卻來自他自己的原創性。現在我在重讀
我的一篇短文的翻譯便發現了這一點:我寫「作者」,譯者翻譯為「作家」;我寫「作
家」,他譯為「小說家」;我寫「小說家」,他譯為「作者」;當我說「詩句」,他譯為
「詩」;當我說「詩」,他譯為「詩篇」。卡夫卡說「去」,譯者說「行走」;卡夫卡說
「無任何因素,譯者說「任何因素都沒有」,「任何共同的都沒有」,「連一個因素都沒
有」。卡夫卡說「感到自己在迷失」,兩位譯者說:「感到……印象」,而第三位譯者(洛
德拉瑞)則從字到字地翻譯(正確地),並因此而證明用「印象」代替「感覺」毫無必要。
這種同義詞化的實踐看上去是無辜的,但它的全面性的特點不可避免地使原來的思想失去稜
角。而且,為了什麼?見鬼!如果作者已經說GEHEN,為什麼不說「去」?噢!諸位翻譯先
生,不要把我們雞姦吧!
詞彙的豐富
讓我們檢查一下這段話的動詞:VERGEHEN(去—從詞根上:GEHEN—去);HABEN
(有);SICHVERIRREN(迷失);SEIN(在);HABEN(有);ERSTICKENMUBSSEN(要窒
息);TUMKOBNNEN(能夠做);GEHEN(去);SICHVERIR-REN(迷失)。卡夫卡選擇了最
簡單的、最基本的動詞:去(兩次),有(兩次),迷失(兩次),在,做,窒息,要,能
夠。
譯者的傾向是豐富詞彙:「不斷地感到」(而不是「有」);「深進去」,「向前
走」,「走路」(而不是「在」);「讓人氣喘」(而不是「要窒息」);「行走」(而不
是「去」);「重新找到」(而不是「有」)。
(請注意,全世界的譯者在「在」和「有」這些字面前感到的恐懼!他們為了用一個他
們認為少一些平庸的字來代替它們,會什麼都幹得出來!)
這種傾向在心理上也是可以理解的:根據什麼譯者能被欣賞呢?根據對作者風格的忠
實?這正是他那地方的讀者所沒有可能去評判的。相反,詞彙的豐富會被公眾自動地感受到
是一種價值,一種成績,一種翻譯者的精通與能力的證明。
然而,詞彙的豐富本身並不代表任何價值。詞彙的寬度取決於組織作品的審美意圖。卡
洛斯·伏昂岱斯的詞彙豐富得使人暈眩。但是海明威的詞彙卻極為有限。伏昂岱斯行文的美
與詞彙豐富相關聯,而海明威的行文之美則與詞彙之限度相關聯。
卡夫卡的詞彙也是比較有限的。這種限制性經常被解釋為是卡夫卡的苦行,是他的苦行
主義,是他的對美的漠然,或者是對布拉格的德語所付的贖金,這個德語被脫離了民眾階
層,變得乾枯了。沒有人同意這種詞彙的剝離表達了卡夫卡的美學意圖,是他的文筆之美有
別於他人的標記之一。
對權威問題的總看法
最高權威,對於一位譯者,應當是作者的個人風格。但是大多數譯者服從的是另一個權
威:「優美的法語」的共同風格(優美的德語、優美的英語等等),即我們在中學學的那樣
的法語(德語,等等)。譯者視自己為外國作者身邊這種權威的使者。這就是錯誤:任何有
某種價值的作者都違背「優美風格」,而他的藝術的獨到之處(因而也是他的存在的理由)
正是在他的這一違背中。譯者的首先的努力應當是理解這一違背。如果它是明顯的,比如在
拉伯雷、喬伊斯、塞利納那裡,這並不困難。但是有些作者的違背優美風格是微妙的,幾乎
看不出來,被隱藏,不引人注意;在此情況下,就不容易把握它了。然而這種把握也因此而
更加重要。
重複DIESTUNDEN(幾個小時)三次——重複被保留在所有的譯文中。
GEMEINSAMEN(共同的)兩次——重複在所有的翻譯中都被除去。
SICHVERIRREN(迷失)兩次——重複被保留在所有的翻譯中。
DIEFREMDE(異鄉)兩次,然後一次DIEFREMDAHEIT(奇異性)——在維亞拉特那裡:
「異外的」只一次,「奇異性」由「流放」所替代;在戴維和洛德拉瑞那裡:一次「異外
的」(形容詞),一次「奇異性」。
DIELUFT(空氣)兩次——重複被保留在所有的譯者那裡。
HABEN(有)兩次——重複在任何譯文中都不存在。
WEITER(更遠)兩次——這個重複在維亞拉特那裡被「繼續」一詞的重複所代替;在戴
維那裡被「總是」的重複(弱的回響)所代替;在洛德拉瑞那裡,重複不見了。
GEHEN,VERGEHEN(去,過去)——這一重複(況且很難保留)在所有的譯者那裡都消
失了。
普遍來講,我們發現譯者(服從著中學教師)的傾向,是限制重複。
重複的語義學意義
兩次DIEFREMDE,一次DIEFREMDHEIT;通過這種重複,作者在他的文字中引進了一個具
有關鍵—定義和觀念特點的詞。如果作者從這個詞出發,發展一個長的思索,那麼重複這同
一個詞從語文學和邏輯的角度來看便是必要的。我們來想象一下海德格爾的譯者,為了避免
在「DASSEIN」一詞上重複,先使用一次「存在」,之後「生存」,然後「生命」,再後
「人類的生命」,末尾「在—那裡」。那麼人們從不知道海德格爾說的是一個事物不同的命
名或是一些不同的事物,得到的不會是一部具有嚴謹邏輯的文章,而是一堆爛泥。小說的文
筆(我說的當然是稱得上這個詞的那些小說)要求同樣的嚴謹(尤其是在具有思索或比喻特
點的段落中)。
對於保留重複之必要性的另一看法
在《城堡》同一頁更遠一點的地方:
…STIMMENACHFRIEDAGERUFENWURDE.「FRIEADA」,
SAGTEK.INFRIEDASOHRUNDGABSODENRUFWEIT-ER.
直譯是說:「……一個聲音叫弗莉達。『弗莉達』,K在弗莉達耳邊上說,把那個呼喚
這樣傳給她」。
譯者們想迴避三次重複弗莉達的名字。
維亞拉特:「『弗莉達』,他在保姆的耳邊上說,這樣傳給……」
戴維:「『弗莉達』,K在他的伴侶的耳邊上說,傳給她……」
這些代替弗莉達名字的詞發出的音多麼不准!請您好好注意:K在《城堡》中,從來只
是K。在對話中別人可以稱他為「土地測量員」,而且可能用別的稱呼,但卡夫卡自己,敘
述者,從不對K用別的詞:外來人,新來的人,年青人或我也不知道什麼。K只是K。而且
不僅僅是他也包括所有的人物,在卡夫卡那裡,都始終只有一個名字,一個稱呼。
那麼弗莉達就是弗莉達;不是情人,不是情婦,不是伴侶,不是保姆,不是女招待,不
是婊子,不是女人,不是姑娘,不是女友,不是小女朋友。弗莉達。
一個重複的旋律意義
有些時候卡夫卡的行文飛躍而上變為歌。有兩段話便是這樣,我在它們跟前停了下來。
(請注意這兩段具有非凡之美的話都是對做愛動作的描寫;這裡所說明的,關於色情對於卡
夫卡的重要性,比傳記學者的所有研究要多出一百倍。姑且不談這些。)卡夫卡的行文飛躍
而起,架在兩只翅膀之上:即比喻性想象之強烈和攝服人心的旋律。
旋律美在此與詞的重複相聯繫;句子開始「DORTVERGINGENSTUNDEN,
STUNDENGEMEINSAMENATEMS,GEMEINSAMENHERZSCHLAGS,STUNDEN…」:九個詞中,五次重
復。到了這一段的中間,重複DIEFREMDE一詞和DIEFREMDHEIT一詞。段的末尾,又一次重
復:「…WEITERGEHEN,WEITERSICHVERIRREN」。這些多次重複減慢了速度並給這一段一種
懷舊的節奏。
在另外一段中,K的第二次性交,我們發現同樣的重複的原則:動詞「尋找」被重複四
次,「什麼東西」一詞兩次,「身體」一詞兩次,動詞「搜尋」兩次,另外我們不要忘記連
詞「和」,與所有講究句法優美的規則相反,它被重複四次。
德文的這個句子這樣開始;「SIESUCHTEETWASUNDERSUCHTEETWAS…」維亞拉特說的是些
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她仍在尋找來尋找去什麼東西……」戴維作了糾正:「她正尋找什麼
東西,他也一樣,他那方面。」奇怪,人們可喜歡說:「他也一樣,他那方面」,而不是直
譯卡夫卡的漂亮而又簡單的重複:「她在找什麼東西而他也在找什麼東西。」
重複的竅門
存在著一種重複的竅門。當然有些是糟糕的笨拙的重複(描寫一次晚餐,我們在兩段話
中三次讀到「椅子」或「叉子」等)。規則:如果重複一個詞,那是因為這個詞重要,因為
要讓人在一個段落,一頁的空間裡,感受到它的音質和它的意義。
離題:重複的美的一個範例
海明威有一篇極短的短篇小說(兩頁)《一個女讀者寫信》,分為三個部分:一、一個
短的段落,描寫一個女人在寫一封信,「沒有中斷,沒有劃去或重寫任何一個字」;二、信
本身,女人在信中談她的丈夫的花柳病;三、內心自語接在後面,我把它抄在這裡:
「也許他可以告訴我應該做什麼,她想。也許他會對我說?在報紙的照片上,他的樣子
很有學問和很聰明。每天他都對人們講應當做什麼。他肯定會知道的。
「我會做一切應當做的。可是這樣延續已經這麼長時間,……這麼長時間。的確是長時
間。我的上帝,多麼長時間。我當然知道人們派他去哪裡他就應當去哪裡,但我不知道他為
什麼會得上這個。噢,我的上帝,我多麼希望他不得上這個。我才不想知道他怎麼得上的。
可是天上的上帝,我多麼希望他不得上。他真的不應該。我不知道該干什麼。要是他沒有得
上這個病。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要讓他病。」
這一段的令人出神的旋律完全建在重複之上。它們不是一種技巧(如詩的一個韻腳)而
是紮根在每一句的口語,在最天然的語言中。
而且我補充:這一小小的短篇在散文的歷史中,在我看來,是一個完全唯一的個例,其
中音樂的發明是主導的:沒有這個旋律,全文便會失去它的全部的存在理由。
氣息
根據卡夫卡自己所說,他寫他的長的中篇《審判》只用一夜,沒有中斷,也就是說以一
種非凡的速度,任一個幾乎無法控制的想象所裹挾。速度,歷來在超現實主義者那裡成了綱
領性的方法(「自動法寫作」)。使被理智警戒的潛意識獲得解放,想象得以爆發;速度在
卡夫卡那裡差不多起了同樣的作用。
卡夫卡式的想象,由這種「講究方法的速度」所喚醒,奔跑如河流,夢幻的河流,它只
在一章的末尾才找到暫止。想象,一口長氣,一呵而成,反映在句法的特點中:在卡夫卡的
那些小說裡,幾乎不存在冒號(除去日常的引出對話的冒號),而且分號的存在也異常簡
樸。如果查一下手稿(參看關鍵的版本,FISCHER,1982年),人們會看到甚至句號,即使
從句法規則來講顯然必要,也經常沒有。文章分為很少的段落。這種削弱關節的傾向——少
的段落,少的認真停頓(卡夫卡在重讀手稿時,甚至經常把句號改為逗號),少的強調文章
邏輯性組織的標記(冒號,分號)——在卡夫卡的風格中是實質性的;她同時是對德文「優
美風格」(同時也是對所有卡夫卡被譯出的語言的「優美風格」)的不斷的破壞。
卡夫卡沒有為《城堡》的付排作最後的編輯,人們可以,以正確的名義,假設他本來可
以做這樣或那樣的修改,包括標點符號。因此我並不過分驚駭(也並不欣喜,顯而易見)麥
克斯·布洛德作為卡夫卡的第一位出版人,為使文章更易讀,有時創造一個段落或加上一個
分號,其實即使在布洛德這一版中,卡夫卡句法的總特點仍清晰可見,而且小說保留著它的
氣息。
重新回到第三章我們的那一段話吧:它比較長,有一些逗號但沒有分號(在手稿中和在
所有德文版中)。在維亞拉特文本中最讓我不舒服的就是加上去的分號。它代表一個邏輯段
的界限,一個休止,請人放低聲音,做一個小的暫歇。這個休止(儘管從句法規則講是正確
的)扼住了卡夫卡的氣息。戴維則把同一段話分為三部分,用兩個分號。這兩個分號之不適
宜還因為卡夫卡在整個第三章(如果重新回到手稿)只用了一個分號。布洛德的版本中,有
十三個。維亞拉特達到三十一。洛德拉瑞二十八,外加三個分號。
印刷格式的形象
卡夫卡的行文,長而令人陶醉的飛行,您在文章的印刷格式形象中就看到了。經常是數
頁中只有一個段落,「無休止的」,甚至長段的對話也被關閉在其中。在卡夫卡的手稿中,
第三章僅僅被分為兩個長段。布洛德的版本中有五段。維亞拉特的翻譯中,有九十段。洛德
拉瑞的譯本中,九十五段。在法國,人們給卡夫卡的小說強加了一種不是它們自己的關節:
段落多了許多,因而短了許多,貌似一種更邏輯、更合理的文章組識,它使文章戲劇化,將
對話中所有的對白明確分開。
在任何別的語言的譯文中,就我所知,人們都沒有改變卡夫卡行文的原來的關節。為什
麼法文的譯者(所有人,一致地)這樣做?肯定他們應當對此有一個理由。「七星」出版社
的卡夫卡小說包括五百多頁的註釋。可是,我在其中沒有找到一句提出這一理由的話。
最後,關於小與大字體的看法
卡夫卡強調讓他的書用很大的字體印出。今天人們講起這一點,大都帶著面對大人物的
任性所報以的微笑式的寬容。然而,這其中沒有任何可以微笑的東西:卡夫卡的願望是有道
理的,合邏輯的,認真的,與他的審美觀相聯繫,或者,更具體地講,與他結構文章的方法
相聯繫。
把自己的文章分為許多小段落的作者不會去這麼強調大字體:一頁關節設置豐富的文字
可以讓人相當容易地去讀。
反之,一篇在一個無休止的段落中流去的文字卻很不易讀。眼睛找不到什麼地方停止,
休息,字行很容易「自己丟掉」。這樣一篇文字,為了讀起來有快樂(也就是說沒有眼睛的
疲勞),要求相對大的字,使得閱讀自在,並可以在任何時候停下來去品味句子的美。
我瞧著德文袖珍版的《城堡》;一個「無窮盡段落」的三十九行可憐地緊縮在小小的一
頁上:這是沒法讀的;或者僅僅可以作為信息來讀;或作為文件;無論如何不可作為一篇目
的在於審美認識的文字。在附錄部分,四十多頁中:所有卡夫卡在他的手稿中取消的部分。
人們嘲笑卡夫卡要看見自己的文字用大字體印出的意願(其理由卻是完全有道理的);人們
重新拾回他已經決定(為了完全有道理的審美的原因)取消的句子。這種對於作者審美意願
的漠然無視,反映的是卡夫卡作品在其死後命運的全部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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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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