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使我臥了一個星期病榻。身體稍好,能寫信時,我便立即給皮爾遜太太覆信,
說我謹聽鈞命,即將離去。我真心實意地在寫,毫無騙她的意思,但我卻遠未能信守諾
言。我剛走了兩法裡,便喝令停車,走下車來。我在路上散起了步。我的目光無法從尚
能遠遠望見的那個村子移開。最後,經過一番可怕的猶豫之後,我感到我不可能繼續趕
路,我寧可死在這兒,也不願再登上馬車。我叫車伕把車趕回去,而我則沒像開始所說
的那樣前往巴黎,而是直奔皮爾遜太太所在的N城。
我於晚上十點到達那兒。我剛在客棧住下,便讓待應告訴我皮爾遜太太的親戚家在
什麼地方,然後,根本未去考慮我要干什麼,便立刻往那兒趕去。一個女僕前來開門,
我問她皮爾遜太太在不在,讓她去稟報說德普雷先生派人求見。我說出的是我們村裡的
教士的名字。
女僕去傳話的時候,我呆在一個挺暗的小院子裡。由於在下雨,我便走到樓梯下的
一個沒有亮光的柱廊裡。皮爾遜太太立刻便來了,後面跟著那個女僕。她下樓時走得很
快,沒有看見呆在暗中的我。我朝她走上一步,觸了一下她的臂膀。她嚇得猛地向後一
退,叫嚷道:「你想幹什麼?」
她的嚎叫聲顫抖得很厲害,當女僕拿燈過來時,我看見她臉色蒼白極了,我真不知
怎麼去想才好。我的突然出現使她竟然慌亂到如此地步,這可能嗎?這一念頭在我的腦
子裡閃過,但是,我心裡在想,這想必是一個女人在感到自己被人突然抓住時所產生的
必然反應。
這時候,她又用一種較為平和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我便回答她說:「您必
須允許我再見您一次,我要走了,要離開這個地方。我發誓,我會謹聽鈞命的,甚至超
過您所希望的,因為我把祖屋給賣了,其他的東西也都賣了,我將去國外。但是,只有
您答應我再見您一次這一條件,否則,我就留下不走。您對我不必害怕,但是,我堅持
我上述條件。」
她皺了皺眉頭,目光奇特地四下裡看了一眼,然後,便以一種幾乎是親切的神氣回
答我說:「明天白天來吧,我見您。」說完,她便走了。
第二天,我中午去她家了。僕人把我引進匕間飾有舊掛毯和古家具的房間裡。我看
見她獨自坐在一張沙發上。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夫人,」我對她說,「我這次來,不是要告訴您我有多麼痛苦,也不是要否認我
對您的愛的。您曾寫信對我說,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事是無法忘記的,這倒是真的。可是,
您又說正因為如此,我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相見了,而這您就錯了。我愛您,但我絕
沒有冒犯過您。在您這一方面,什麼也沒有發生變化,因為您並不愛我。如果說我又來
見您,那純粹是別人應給我個說法,而您所要的回答已經有了,那就是我對您的愛。」
她想打斷我。
「求求您,讓我說完。沒有誰會比我更加清楚,儘管我對您十分敬重,儘管我可能
受到各種各樣的聲明、保證的束縛,但我知道愛情是最強有力的。我再向您重複一遍,
我不是來否認我心中所思所想的。但是,照您自己親口所說,您並不是自今日起才知道
我在愛您。到底是什麼原因在阻止我直到現在才向您說出自己的心聲呢?是害怕失去您,
我擔心再也進不了您的家門,所以才造成這麼個結果。您可以規定我,我以後說了第一
句不該說的話,或者無論在什麼場合,我的言行舉止有失對您的最深敬重的話,您就讓
我吃閉門羹好了。我以前一直緘口不言,那我今後也將閉口不語。您以為我是一個月前
愛上您的,其實是自第一天起我就愛上您了。當您看出我在愛您時,您並未因此而不再
見我。如果說您當時仍舊挺信任,認為我不會冒犯您,那麼為什麼我今天怎麼就失掉您
對我的那份信任了呢?我今天來就是想要回您的這份信任的。我對您做了什麼?我只是
對您下跪了,可我連一句話也沒說呀。我對您說什麼了?我想說的您早已知道了呀。我
曾經很脆弱,因為我很痛苦。唉,夫人,我雖是二十歲的人了,但我從人生中所見到的
卻已經讓我感到厭惡至極(我甚至能說出一句更加粗魯的話來),所以,今天,在這個
世界上,在這個人類社會中,甚至在孤寂之中,哪怕是一個極其渺小、極其微不足道的
位置我都不想去占據了。您花園四面牆圍起的空間就是我在這個世界的惟一的生活空間。
您是誰一的一個使我熱愛上帝的人。在我認識您之前,我拋棄了一切。您為什麼要奪去
上帝留給我的推一的光明呢?如果是因為害怕,那我有什麼使您好害怕的呢?如果是因
為憎惡,那我到底干了什麼壞事了呢?如果是因為憐憫,因為我很痛苦,那您以為我能
夠治愈您可就弄錯了。兩個月前,我也許能夠痊癒。我寧願見到您,寧願忍受痛苦,不
管發生什麼事,也絕不後悔。惟一能傷及我的不幸就是失去您。您考驗我吧。如果我一
旦感到在我倆的交往之中給我帶來了過多的痛苦的話,我就離去。這一點您完全可以放
心,因為您今天就打發我走,而且我也正準備離去。您就再給我一個月或兩個月我將永
遠難得的惟一幸福,這對您來說又有多大危險呢?」
我說完即在等著她的回答。她突然站了起來,然後又坐了下去。她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說道:「請您相信,不是這麼回事。」我認為我隱隱約約地看出,她在尋找一些不
太嚴厲的詞語,她想溫和地回答我。
「就一句,」我站起來說道,「就一句,多一句也別說。我知道您是什麼樣的人,
假如您心中對我還有點同情的話,那我就謝謝您了。您就說一句吧!此時此刻是決定我
的性命的。」
她搖了搖頭。我看出她在猶豫。「您以為我能治愈嗎?」我嚷叫道,「如果您把我
從這兒趕走,您就別再存有這個想法了……」
我一邊說著,一邊望著遠方地平線,一想到就要離去,我從心底裡感覺到一種可怕
的孤寂,以致渾身的血液都要凝住了。她看著我站了起來,定睛望著她,在等著她的開
口,我生命的全部活力全都系在她的唇上了。
「暗!」她說道,「您聽我說。您這次跑來是欠考慮的。不應該讓人看出您是為了
我才到這裡來的。所以我要托您到我家的一位朋友那兒辦件事。請您別覺得路途遠了點,
但這卻是您避開的一個機會,您想離開多久就離開多久,但離開的時間也別太短了。不
管您對此有何看法,」她微笑著補充說道,「一次小小的旅行將會讓您平靜下來的。您
將先在沃日山停一停,然後將直達斯特拉斯堡。一個月後,最好是兩個月後,您回來向
我匯報一下人家托您辦的事情。屆時,我會見您的,而且會更好地回答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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