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心在向我呼喚,叫我快走,可是,我老是遲遲不動。一種隱隱的、苦澀的需求
每到晚上都讓我留下不走。當史密斯該到來的時候,我坐立不安,直到聽到門鈴響為止。
我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在我的心中有著一種我不知是什麼的喜歡不幸的東西?
    每天每日,只要聽見一句話,看到一個飛快的表情、一個眼神,我都會渾身一顫。
而每天每日,一句話,一個眼神,因為是一種相反的感覺,就會讓我疑竇叢生。是什麼
鬼使神差讓我看到他倆都那麼地憂傷的呀?而又是什麼鬼使神差讓我如一尊石雕似的一
動不動地看著他們?而以前,有好多次,遇到這種情況,我是要暴跳如雷,雷霆大發的
呀。我沒有力氣動彈一下,因為我在愛情上感到了一種兇殘的嫉妒,猶如人們在東方所
見到的那樣。我一天一天地在等待著,可我又說不清自己究竟在等什麼。我坐到床上,
自言自語地說:「喂,讓咱們來想一想這事吧。」我雙手捧著腦袋,然後,嚷叫道:
「這不可能!」而第二天,我又如此這般地周而復始了。
    在史密斯面前,布裡吉特對我表現得比我倆單獨在一起時更加親切。一天晚上,我
倆剛剛鬥了幾句嘴,他便來了。當她聽見他已到了門廳,她便走過來坐到我的腿上。他
依然平靜而憂傷,他似乎在不斷地盡力克制自己。他的一舉一動,包括最細小的,都是
很有分寸的。他說話很少,很慢,但是,他有時不由自主地突然的一個舉動,因為與平
常的態度大相徑庭而更加令人震驚。
    在我目前的處境中,我能把啃嚙著我的焦慮稱作好奇嗎?如果有人跑來對我說:
「這對您有什麼要緊的?您真是好奇心重。」我應如何作答呢?也許正是如此,沒有其
他的答案。
    我記得有一天,在王宮橋下,我看見有個人落水。當時我同幾個朋友正在按游泳學
校的安排下水實踐。我們坐著一只小船,船上跟著兩個游泳教練。當時正值盛夏,我們
的船又遇上了另一條船,以致大橋拱下聚了有三十多人。突然,我們中間有一青年中風
了。我聽見一聲喊叫,立即回過頭去,只見有兩隻手在水面上划動,然後就不見影兒了。
我們立刻跳進水裡,但毫無用處,一小時之後,人們才終於在一只木筏下面找到了屍體。
    我縱身下水時的感受永遠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我在又深又暗的河裡四處張望,耳
邊只聽見嘩嘩的流水聲。我猛吸一口氣,憋住氣往深裡鑽,然後,浮上水面,同與我一
樣擔憂的同伴互相詢問一句,復又潛下去尋人。我心裡既充滿著恐懼又滿懷著希望。一
想到說不定有兩只抽搐著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摟住,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和畏懼。直到
精疲力竭,我才回到了船上來。
    當放蕩尚未讓一個人麻木不仁的時候,它的一個必然結果便是一種奇怪的好奇心。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我在第一次拜訪德熱奈時所感到的好奇心。我將進一步地解釋一下。
    真理實質上像具骷髏,它要求任何一個人,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在一定的時日,
到某種暫時的創傷深處去觸摸他的永恆的骸骨。這就叫做認識世界,而要獲取人生經驗,
則必須付出這種代價。
    因而,面對這種考驗,有的人就會畏縮不前,而另一些軟弱、嚇破了膽的人,則像
影子似的呆在那兒搖搖晃晃,但有些或許是最優秀的人,則會立即死去,而大部分人則
是置若罔聞,因此,全都在奔向死亡。
    但是,另有一種人,他們肯定是些不幸的人,他們既不畏縮不前,也不搖搖晃晃;
既不立即死去,也不置若罔聞。當輪到他們去觸摸不幸的時候,換句話說,就是去接觸
真理的時候,他們便步伐堅定地走近它,向它伸出手去,而尤為可怕的是,他們竟然喜
歡上他們在水底能摸到的那具已經泡白了的溺水者!他們抓住他,摸摸看他還有沒有氣,
把他緊緊地摟抱住。他們醉心於認識事物,他們不再去從反面看一下事物,他們做什麼
都是既懷疑又要去試一試,他們像上帝的探子一樣在搜索世界,他們的思維犀利如利箭,
他們的目光猶如山貓一般敏銳。
    放蕩者比其他人更容易動怒,個中原由卻很簡單:放蕩者把日常生活著做是一個平
靜而清澈的水面,在湍急的水流中,他們隨時都會被淹死的。譬如,他們從舞會出來,
便去妓院逛逛。在跳華爾茲時,他們緊握住一個少女的純潔的手。之後,也許還使她激
動得顫抖之後,他們便甩手而去,急忙奔向另一個去處,扔掉外套,搓著雙手,在桌前
坐下,等著美餐一頓。他們剛才對一位美貌端莊的女人說的最後那句恭維話尚掛在嘴邊,
現在,他們又重複地說了一遍,隨即縱聲大笑。我怎麼說呢?他們難道不是以幾個小錢
就去掀起別人那遮羞的衣衫、衣裙、那充滿神秘的面紗嗎?這面紗似乎也在尊敬它所打
扮的那個人,儘管裹著她卻又不去觸動她。對這個世界他們究竟該有個什麼看法?他們
呆在這個世界上,猶如喜劇演員呆在後台一樣。有誰比他們更習慣於尋求事物的根源的?
如果可以這麼說,他們是習慣於一種追根究底的、大逆不道的探索。你們看他們對所有
一切是怎麼說的:所有最露骨、最粗鄙、最下流的言詞,他們都覺得是真實的,而其他
的則是在故弄玄虛,不脫第臼,陳腐之見。如果他們講一個軼聞趣事,講他們的切身感
受的話,他們總是滿嘴髒詞爛話,滿嘴噴糞!他們不說:「這個女人愛過我。」而說:
「我占有過這個女人。」他們不說:「我戀愛了。」而說:「我慾火攻心。」他們從來
不說:「願上帝喜歡!」而是到處在說:「如果我喜歡廣我不知道他們對自己是怎麼想
的,也不知道他們內心獨白都說些什麼。
    由此而不可避免地要造成或懶惰或好奇,因為,當他們在如此這般地盡量把一切往
壞裡想的時候,而他們並沒有少聽到其他的人在繼續相信真善美。除非他們漫不經心到
凡事都充耳不聞,不然世界上的這另一些人的聲音總要使他們驚醒的。父親會讓自己的
兒子去那麼多人都會的地方,去連卡東都去的地方,說是年輕人胡鬧一陣就過去了。但
是,這個兒子回家來時,看見了自己的妹妹,與丑惡現實接觸的那一個小時的感受復又
湧上了心頭!他必須這麼去想才行:「我妹妹與我剛離開的那個女人毫無共同之處。」
而自這一天起,他便心神不定了。
    對丑惡之事的好奇是一種該死的病症,它是因為與一切不潔淨的事相接觸而生發的。
這是想鑽出墳墓到處游蕩的幽靈的本能。這是上帝用以懲戒那些墮落之人的一種無法解
釋的折磨。他們寧可相信任何人都會墮落的,而且也許會因此而難過。但是,他們卻在
探求、尋找、爭取這種機會。他們歪著腦袋,像一個建築師在測量角度,專心致志地要
看一看自己到底需要什麼。當證明是醜事時,他們便菀爾一笑;如果確定不了是好是壞,
他們便罵罵咧咧的;對於好事,他們偏要看到它的陰暗面。「誰知道呢?」這是他們的
口頭禪,這是撒旦看見天國之門關上時說的第一句話。唉!有多少不幸的人說過這句話
呀!多少的災難和死亡!多少待生長的莊稼被可怕的大鐮刀給硬割掉了!自從這句話在
世上傳開之後,有多少人,有多少個家庭,死的死,亡的亡啊!「誰知道呢?」「誰知
道呢?」這該詛咒的話語!與其說這句話,倒不如像綿羊一樣,不知道什麼屠宰場,一
邊吃草一邊往那裡走就是了。這比做一個聰明人好,比讀拉羅什宮科要強。
    除了我剛才所敘述的以外,我還能舉出什麼更好的例子來證明這一點呢?我的情婦
願意出走,而我只需說一句話就可以了。我見她悶悶不樂的,我為什麼還留下不走呢?
如果我走的話,會發生什麼意外嗎?這只不過是我一閃而過的一點擔心,只要我們走了
三天,全都會被忘掉的。只有我一人在她身邊,她就會一門心思撲在了我的身上。我有
什麼必要非要深知一個傷不著我的幸福的秘密呢?她同意與我同行,這就行了。我只需
吻她一下,一切全都定准了,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請看我是怎麼做的吧。
    一天晚上,史密斯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吃完早早地告退了,讓他倆單獨在一起。
當我關上我的房門時,我聽見布裡吉特讓傭人送菜來。第二天,我走過她的房間時,偶
然地走近桌子,可在茶壺旁邊,我只看見一只茶杯。在我送來之前,沒人進來過,因此,
傭人沒有拿走頭天晚上用過的任何東西。我在周圍的家具上四處找尋,看看是否有第二
只杯子,但我卻沒有發現。
    「史密斯是不是很晚才走?」我問布裡吉特道。
    「他一直呆到午夜。」
    「您自己躺下的,還是叫人伺候您上床的?」
    「我自己上床的。家裡的人全都睡了。」
    我還在到處尋找著,我的手在哆咦。在哪個滑稽劇裡,有這麼個愚蠢的嫉妒者,竟
然蠢到去調查一只茶杯的下落的?史密斯和皮爾遜太太幹嗎要用同一只茶杯喝茶呢?我
的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
    當時,我手裡拿著那只茶杯,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不禁縱聲大笑,然後,把林子
往方磚地上砸去。茶杯被砸得粉碎,然後我還猛踢了一腳。
    布裡吉特一聲不吭地看著我發火。在隨後的兩天當中,她對我冷冰冰的,透著鄙夷
不屑的神態,而且我看見她同史密斯說話的時候,語氣比平時更加隨便而親熱。她叫他
亨利,這是他愛說的名字,而且對他笑得也很親切。
    「我想換換空氣,」晚飯後她問道,「您去不去歌劇院,奧克塔夫?我想走著去。」
    「不,我留家裡,你們去吧。」
    她挽住史密斯的胳膊出去了。整個晚上,我都一個人呆著。我面前有紙,我想寫點
什麼,好集中一下思想,但是思想總也集中不起來。
    一個情人,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會從懷裡掏出他情婦的一封信來,邊看邊沉醉
在美夢之中,可我卻放意把自己沉於一種極其孤寂的感情之中,讓自己去胡思亂想。我
面前的兩把椅子是史密斯和布裡吉特剛才坐過的,我貪婪地看著它們,彷彿它們能告訴
我點什麼。我把我所看見的、聽見的,又在腦子裡反反覆覆地過了無數遍。我不時地走
到房門口去看一看,朝靠牆排放著有一個月了的那些箱子瞟上一眼。我輕輕地微微打開
它們,仔細查看一番經由那雙纖巧的小手細心整理、放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書籍。我聽
著一輛輛馬車駛過;車輪的聲響讓我的心在亂跳。我把我們的歐洲地圖攤開在桌子上,
那是我們不久前甜蜜計劃的見證。可是,就在這種時候,面對著我的全部希望,在我醞
釀這些甜美計劃,眼看全部希望即將實現的這間房間裡,我卻心甘情願地讓可怕的預感
來折磨我。
    這怎麼可能呢?我既不覺得憤怒又不感到嫉妒,然而卻感到一種無限的痛苦。我不
猜忌,但卻有所懷疑。人的思想是那樣地奇怪,以致知道用他所看見的並且不管自己看
見的是什麼,去自尋煩惱,痛苦不堪。實際上,人的腦子就像是宗教裁判所的監獄,牆
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人們並不明白它們是怎麼使喚的,也不清楚是什麼刑具,而
在看見它們的時候,卻還要尋思是鐵鉗還是玩具。我倒是要請問一句,請你們告訴我,
當別人對情婦說:「所有的女人都在欺騙我。」和說:「您在欺騙我。」這都有什麼區
別?
    我腦子裡轉動的思想,也許可以說是同詭辯一樣地填密,這是智慧和良心之間的一
種對話。智慧說:「如果我失去布裡吉特怎麼辦?」良心則說:「她會同你一起走的。」
——「要是她欺騙我呢?」——「她怎麼會欺騙你呀?她都立下了遺囑,叫人為你祈禱
哩。」——「要是史密斯愛她呢?」——「你真是個瘋子,那又有什麼關係,既然你明
明知道她愛的是你?」——「如果說她愛我的話,那她為什麼那樣地悲傷?」——「那
是她的隱私,你應尊重它。」——「要是我帶她遠去,她會幸福嗎?」——「你如果愛
她,她就會幸福。」——「為什麼那個男子看她的時候,她好像害怕與他四目相遇?」
——「因為她是女人,而他又很年輕。」「為什麼她看他的時候,他會突然面色蒼白?」
——「因為他是男人,而她又是美貌佳人。」——「為什麼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竟哭著
撲進我的懷裡?為什麼有一天他直捶自己的腦門?」——「別詢問你無須知道的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知道這些事情?」「因為你既可憐又脆弱,而且,所有的秘密都是
屬於上帝的。」——「可是為什麼我會痛苦呢?為什麼我一想到這些心裡就直發毛?」
——「想想你的父親,要想到做些好事。」——「可我為什麼不能夠如此呢?為什麼罪
惡總要把我向它引去?」——「你跪下來,好好仟海吧;如果你相信壞事,你就會做壞
事。」——「如果我做了壞事,那是我的錯嗎?為什麼善良要背叛我?」——「難道你
因為身在黑暗之中,你就有理由否認光明嗎?如果說有叛徒存在的話,你為什麼非把自
己算到他們中間去呢?」——「因為我害怕被人欺騙。」——「作為什麼徹夜難眠?新
生兒此時正在酣睡。為什麼你現在孤單一人?」——「因為我在思考,我在懷疑,我在
害怕。」——「你到底何時祈禱?」——「當我不再懷疑的時候。為什麼別人向我撒了
謊?」——「你為什麼撒謊,懦夫!竟在此時此刻還在撒謊?如果你無法忍受痛苦,你
為什麼不去死?」
    兩種可怕的、針鋒相對的聲音就這樣在我心中說著,呻吟著,而且,第三個聲音還
在叫嚷:「唉!唉!我無辜的靈魂!唉!唉!過去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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