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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天使書城 作者﹕翻譯 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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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章】
午夜。最後一輛電車早已拖著破舊的車廂回庫了。淡淡的月光照著窗台,也照在床
上,像是鋪了一條淺藍色的床單。
房間的其他地方仍舊是黑糊糊的,只有牆角的桌子上點著檯燈,射出一圈亮光。麗
達低著頭,在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上寫日記。
削得尖尖的鉛筆迅速移動著:5月24日我又想把自己的一些印象記下來。前面又
是一段空白,一個半月過去了,一個字也沒有寫,只好就這樣空著了。
哪裡找得出時間來寫日記呢?現在夜已深了,我才能坐下來寫。一點睡意也沒有。
謝加爾同志就要調到中央委員會去工作。知道這個消息後,大家都很難過。他真是我們
的好同志。現在我才體會到,他和大家的友誼是多麼深厚,多麼寶貴。謝加爾一走,辯
證唯物主義學習小組自然就要散了。昨天我們在他那裡一直待到深夜,檢查了我們的「
輔導對像」的學習成績。共青團省委書記阿基姆也來了,還有那個令人討厭的登記分配
部部長圖夫塔。這個萬事通簡直叫人受不了!謝加爾高興極了,因為談到黨史的時候,
他的學生柯察金把圖夫塔駁得啞口無言。的確,這兩個月的時間沒有白費。既然學習效
果這麼好,付出的心血就不可惜了。聽說朱赫來要調到軍區特勤部去工作。為什麼要調
動,我不知道。
謝加爾把他的學生交給了我。
「您替我接著帶下去吧,」他說。「不要半途而廢。麗達,無論是您,還是他,都
有值得互相學習的地方。這個年輕人還沒有擺脫自發性。他還是憑著他那奔放的感情生
活的,而這種旋風似的感情常常使他走彎路。麗達,根據我對您的瞭解,您會是他的一
個最合適的指導員。我祝你成功。別忘了給我往莫斯科去信。」臨別的時候,他對我這
樣說。
團中央新委派的索洛緬卡區委書記扎爾基今天來了。在部隊裡我就認識他。
明天德米特裡·杜巴瓦帶柯察金來學習。現在我把杜巴瓦描寫一下。他中等身材,
身強力壯,肌肉很發達。一九一八年入團,一九二○年入黨。他是因為參加「工人反對
派」而被開除出共青團省委的三個委員當中的一個。輔導他學習可真不容易。每天他都
打亂計劃,向我提出一大堆不著邊際的問題。他同我的另一個學生奧莉加·尤列涅娃經
常發生爭執。
第一次學習的那天晚上,他就把奧莉加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說:「我說老太婆,你
的軍裝不齊全。還缺皮襠馬褲、馬刺、布瓊尼帽和馬刀,就現在這樣文不文武不武的,
像什麼樣!」
奧莉加也不示弱,我只好從中調解。杜巴瓦可能是柯察金的朋友。今天就寫這些,
該睡覺了。
驕陽似火,烤得大地懶洋洋的。車站天橋的鐵欄杆曬得滾燙。熱得無精打采的人們
慢騰騰地向上走著。這些人不是旅客,多半是從索洛緬卡鐵路工人區到城裡去的。
保爾從天橋上邊的台階上看見了麗達。她已經先到了,正在下面看著從天橋上走下
來的人群。
保爾走到麗達旁邊,離她還有兩三步,就站住了。她沒有發覺他。保爾懷著一種少
有的好奇心觀察她。麗達穿著一件條紋襯衫,下面是藍布短裙,一件柔軟的皮夾克搭在
肩膀上。蓬鬆的頭髮襯托著她那曬得黝黑的臉龐。麗達站在那裡,微微仰著頭,強烈的
陽光照得她瞇起了眼睛。保爾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眼光觀察他的這位朋友和老師,也是
第一次突然意識到,麗達不僅是團省委的一名常委,而且……但是,他立即抓住了自己
的「惡念」,責備這種念頭很荒唐,於是趕緊招呼她:「我已經整整看了你一個鐘頭,
你還沒有看見我。該走了吧,火車已經進站了。」
他們走到了通站台的通勤口。
昨天,省委決定派麗達代表省委去出席一個縣的團代表大會,讓保爾協助她工作。
他們今天必須乘車出發。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車次太少,發車的時候,車站就
由掌握全權的五人小組控制。沒有這個小組發的通行證,任何人都無權進站。所有的進
出口全由這個小組派出的值勤隊把守著。一列火車就是擠破車廂,也只能運走十分之一
急著上路的旅客。誰也不願意等下一趟車,因為行車時間沒有準兒,說不定一等就是幾
天。幾千個人都往檢票口擁,都想衝過去,擠到眼巴巴等了很久的綠色車廂裡去。這些
日子,車站被圍得水洩不通,到處是人,常常發生扭打的事。
保爾和麗達擠來擠去,怎麼也進不了站台。
保爾對車站的情況很熟悉,知道所有的進出通道,他就領麗達從行李房進了站台。
費了好大勁,總算擠到了四號車廂跟前。車門前亂哄哄地擁著一堆人,一個熱得滿頭大
汗的肅反工作人員攔住車門,上百次地重複著一句話:「不是跟你們說了嗎?車廂裡擠
得滿滿的了。車廂的連接板上和車頂上不許站人,這是上頭的命令。」
人們發瘋似的衝著他擠去,都把五人小組發的四號車廂乘車證伸到他鼻子跟前。每
節車廂的門前都是這樣,人們氣勢洶洶地咒罵著,喊叫著,往上擠。保爾看出來,照常
規辦事是根本上不了車的。但是,他們又非上去不可,否則,代表大會就不能按期召開
了。
他把麗達叫到一邊,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她:他先擠進車廂去,然後打開車窗,把
她從窗口拉進去。不這樣,就沒有別的辦法。
「把你的皮夾克給我,它比什麼證件都管用。」
保爾拿過她的皮夾克穿上,又把手槍往夾克口袋裡一插,故意讓槍柄和槍穗露在外
面。他把裝食物的旅行袋放在麗達腳下,走到車門跟前,毫不客氣地分開旅客,一隻手
抓住了車門把手。
「喂,同志,往哪兒去?」
保爾回頭看了看那個矮墩墩的肅反工作人員。
「我是軍區特勤部的。現在要檢查一下,車上的人是不是都有五人小組發的乘車證
。」保爾煞有介事地說,他的口氣不容許別人對他的權力有絲毫懷疑。
那個工作人員看了看他口袋裡的手槍,用袖口擦掉額上的汗珠,用無所謂的語調說
:「好吧,你只要能擠進去,就檢查好了。」
保爾用胳膊、肩膀,甚至拳頭給自己開路,拚命往裡擠,有時抓住上層的舖位,把
身子吊起來,從別人肩膀上爬過去。
他受到了數不清的咒罵,不過總算擠到了車廂的中間。
他從上面下來,一腳踩在一個胖女人的膝蓋上,她衝著他罵起來:「你這個該死的
,臭腳丫子往哪兒伸呀!」這女人像個大肉球,約摸有七普特〔一普特等於16.38
千克。——譯者〕,勉勉強強擠在下鋪的邊緣上,兩條腿中間還夾著一隻裝黃油的鐵桶
。各式各樣的鐵桶、箱子、口袋、筐子塞滿了所有的舖位。車廂裡悶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
保爾沒有理睬這個胖女人的咒罵,只是問她:「您的乘車證呢,公民?」
「什麼?」她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檢票員惡狠狠地反問了一句。
一個賊眉鼠眼的傢伙從上面的舖位上探出頭來,扯著粗嗓子喊:「瓦西卡,這小子
是個什麼玩意兒?打發他滾遠點!」
一個人應聲在保爾的頭頂上出現了。看來這就是瓦西卡了。這小子又高又大,胸脯
上全是毛,兩隻牛眼睛瞪著柯察金。
「你纏著人家婦女幹嗎?用得著你查什麼票?」
旁邊的舖位上耷拉下來八條腿。這些耷拉著腿的人勾肩搭背地坐在上面,起勁地嗑
著葵花子。這些人顯然是一幫合夥倒騰糧食的投機商,走南闖北,常在鐵路上來往。現
在保爾沒有工夫理睬他們,先把麗達接上車來要緊。
「這是誰的?」他指著車窗旁邊的小木頭箱子,問一個上了年紀的鐵路工人。
「是那個女人的。」老工人指了指兩條穿褐色長筒襪的粗腿說。
應該打開車窗,可是箱子礙事,又沒有地方放。於是保爾把箱子抱起來,交給了它
的主人。
「請您先拿一下,公民,我要開窗子。」
「你怎麼亂動別人的東西!」保爾剛把箱子放到坐在上鋪的塌鼻子女人的膝蓋上,
她就尖聲叫了起來。
「莫季卡,你看這個人在這兒胡鬧什麼呀?」她又轉過臉來,向身旁的人求援。那
個人沒有動地方,用涼鞋對保爾背上踢了一腳,說:「喂,你這個癩皮狗!快給我滾蛋
,要不我就揍死你。」
保爾背上挨了這一腳,忍著沒有做聲。他咬緊嘴唇,打開了車窗。
「同志,請您稍微讓開一點。」他向那個鐵路工人請求說。
保爾把一隻鐵桶挪開,騰出個地方來,站到車窗跟前。麗達早就在車廂旁邊等候,
就連忙把旅行袋遞給他。保爾把旅行袋往那個夾著鐵桶的胖女人膝蓋上一扔,探出身子
,抓住麗達的兩隻手,把她拉了上來。一個值勤的紅軍戰士發現了這一違章行為,剛要
過來制止,麗達已經爬進了車廂。那個動作遲緩的戰士沒有辦法,只好罵了幾句,走開
了。麗達一進車廂,那伙投機商都吵嚷起來,弄得她很難為情,不知道怎麼辦好。她連
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好抓住上鋪的把手,站在下鋪的邊緣上。周圍是一片辱罵聲。上
鋪那個粗嗓門罵道:「瞧這個混蛋,自己爬進來不算,還弄進來一個婊子!」
從上面看不見的地方,有個尖嗓子叫道:「莫季卡,照準他鼻樑子使勁揍!」
塌鼻子女人也乘機要把木箱子放到保爾的頭上。周圍全是充滿敵意的不三不四的人
。保爾很後悔,不該領麗達到這裡來。但是,總得想辦法給她找個座位。於是,他向那
個叫莫季卡的說:「公民,把你的口袋從過道上挪開,這位同志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但是,那個傢伙不但沒有動彈,反而罵了一句非常下流的話,氣得保爾火冒三丈。他右
眉上邊的傷疤像針扎一樣劇烈地疼起來。他壓住怒火,對那個流氓說:「下流坯子,你
等著,回頭我跟你算帳!」就在這個時候,上面又有人在他頭上踢了一腳。
「瓦西卡,再給他點厲害瞧瞧!」周圍的人像嗾狗似的喊叫起來。
保爾憋了好久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終於爆發了。他總是這樣,一發起火來,動
作就異常迅猛。
「怎麼,你們這幫壞蛋、奸商,竟敢欺負人?」保爾像蹬著彈簧,兩手一撐就躥到
中鋪上,揮起拳頭,朝莫季卡那副蠻橫無恥的臉上猛力打去。這一拳真有勁,那個傢伙
一下子就栽下去。跌落在過道裡的人們的頭上。
「你們這幫混蛋,統統給我滾下去。不然的話,我就要你們的狗命!」保爾用手槍
指著上鋪那四個人的鼻子,怒沖沖地吼著。
這樣一來,局面完全改變了。麗達密切注視著周圍所有的人,要是有誰敢碰碰保爾
,她就準備開槍。上鋪馬上騰出來了,那個賊眉鼠眼的傢伙也慌忙躲到隔壁的舖位上去
。
保爾把麗達安置在空出來的位子上,低聲對她說:「你在這兒坐著,我跟他們算帳
去。」
麗達攔住他說:「你還要去打架?」
「不打架,我馬上就回來。」他安慰她說。
保爾又把車窗打開,跳到站台上。幾分鐘之後,他跨進鐵路肅反委員會,走到他的
老首長布爾梅斯捷爾的辦公桌前。
布爾梅斯捷爾是拉脫維亞人,聽保爾談完情況後,下令讓四號車廂的全體旅客下車
,檢查證件。
「我早說過,哪次都是火車還沒進站,投機商就上了車。」
布爾梅斯捷爾咕噥著。
由十名肅反人員組成的檢查組,對車廂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檢查。保爾按照老習慣
,幫著檢查了整個列車。他離開肅反委員會之後,仍然同那裡的朋友們保持著聯繫,而
且在他擔任共青團書記之後,向鐵路肅反委員會輸送了不少優秀團員。檢查完畢,保爾
又回到麗達的車廂。這時,車裡已經上滿了新的乘客,他們都是出差的幹部和紅軍戰士
。
其他地方已經堆滿了一捆捆的報紙,只在車廂頂頭的三號上鋪給麗達找到了一個位
子。
「行了,咱們湊合著坐吧。」麗達說。
火車開動了。車窗外面那個胖女人高高地坐在一大堆口袋上,向後退去。只聽她喊
道:「曼卡,我的油桶呢?」
麗達和保爾擠在一個小舖位上,跟鄰鋪之間隔著一捆捆的報紙。他倆一邊興致勃勃
地談論剛才這個令人不大愉快的插曲,一邊狼吞虎嚥地嚼著麵包和蘋果。
火車緩慢地爬行著。車輛失於檢修,又載重過多,不斷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每到
接軌的地方就震動一下。傍晚,車廂裡漸漸暗下來,不一會兒夜幕便遮住了敞開的車窗
,車廂裡一片漆黑。
麗達非常疲乏,把頭枕在旅行袋上打起盹來。保爾耷拉著兩條腿,坐在鋪邊上抽煙
。他也很累,但是沒有地方可以躺下。涼爽的夜風,從車窗吹進來。車身突然一震,麗
達驚醒了。她看見保爾的煙頭在發光。「他會一直這樣坐到天亮的,看樣子,他是不願
意擠我,怕我難為情。」
「柯察金同志!請閣下把資產階級那套繁文縟節扔掉吧,來,躺下休息休息。」她
開玩笑說。
保爾在她身邊躺了下來,非常舒服地伸直了兩條發麻的腿。
「明天咱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睡吧,你這個愛打架的傢伙。」她坦然地用胳膊抱
住她的朋友,保爾感到她的頭髮挨著了他的臉。
在保爾的心目中,麗達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們為同一目標而奮鬥,她是他的戰友
和同志,是他政治上的指導者。不過,她畢竟是一個女人。這一點,他是今天在天橋上
第一次意識到的,所以,她的擁抱使他心情很激動。他感覺到她那均勻的呼吸,她的嘴
唇就在很近的地方。這使他產生了要找到那嘴唇的強烈願望,不過他還是用頑強的毅力
,把這種願望克制住了。
麗達似乎猜到了保爾的感情,在暗中微笑了。她已經嘗過愛情的歡樂和失掉愛情的
痛苦。她先後把她的愛情獻給兩個布爾什維克,可是,白衛軍的子彈卻把那兩個人從她
手中奪走了:一個是英勇的、身材魁梧的旅長,另一個是生著一對明亮的藍眼睛的青年
。
車輪有節奏的響聲很快就使保爾入睡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汽笛的吼聲才把他吵醒
。
最近,麗達都是很晚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她那本筆記本不常打開,寫的幾則日記,
也都很簡短。
8月11日省代表會議結束了。阿基姆、米海拉和其他一些同志都到哈爾科夫參加
全烏克蘭代表會議去了。日常事務工作全部落到了我的身上。杜巴瓦和保爾都收到了列
席團省委會議的證件。杜巴瓦從到佩喬拉區擔任團委書記以後,晚上就不再來學習了。
他工作很忙。保爾還想繼續學習,不過有時候我沒有工夫,有時候他又到外地出差。由
於鐵路上的情況日益緊張,他們那裡經常處於動員狀態。昨天,扎爾基到我這裡來,他
很不滿意我們從他那裡調走一些人。他說,這些人他也非常需要。
8月23日今天我從走廊走過時,看見潘克拉托夫、柯察金,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
站在行政處門口。我往前走,聽見保爾正在講著什麼事:「那邊的幾個傢伙,槍斃了也
不可惜。他們說什麼『你們無權干涉我們的事務。這裡的事自有鐵路林業委員會作主,
用不著什麼共青團來管。』瞧他們那副嘴臉……這幫寄生蟲可找到了藏身的地方!……
」
接著就是一句不堪入耳的罵人話。潘克拉托夫一看見我,捅了保爾一下。他回過頭
來,看見是我,臉都白了。他沒敢再看我,連忙走開了。這回他大概會有很長時間不到
我這裡來,因為他知道,對於罵人,我是不能原諒的。
8月27日今天常委會開了一次內部會談。情況越來越複雜。現在我還不能把全部
情況都記下來——不允許。阿基姆從縣裡回來了,心情挺不好。昨天在捷捷列夫站附近
,運糧專車又被人弄出了軌。看來,我得索性不寫日記了,反正總是那麼零零碎碎的。
我正等柯察金來。我今天見過他,知道他和扎爾基他們五個人正在組織一個公社。
一天中午,保爾在鐵路工廠接到一個電話,是麗達打來的。她說今天晚上有空,讓
他去繼續學習上次那個專題:巴黎公社失敗的原因。
晚上,他走到大學環路那棟房子的門口,抬頭看了看,麗達的窗子裡有燈光。他順
著樓梯跑上去,用拳頭捶了一下房門,沒有等裡面應聲,就走了進去。
麗達的床上,一般男同志連坐一下的資格都沒有,這時卻躺著一個穿軍裝的男人。
他的手槍、行軍背包和綴著紅星的軍帽放在桌子上。麗達坐在他的身旁,緊緊地擁抱著
他。他們正興高采烈地談著話……麗達喜氣洋洋,朝保爾轉過臉來。
那個軍人也推開擁抱著他的麗達,站了起來。
「我來介紹一下,」麗達一面跟保爾打招呼,一面說。「這是……」
「達維德·烏斯季諾維奇。」軍人沒有等她介紹,就大大方方地報了姓名,同時緊
緊地握住了保爾的手。
「沒想到他會來,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樣。」麗達笑著說。
保爾握手時的態度卻很冷淡。一種莫名的妒意,猶如燧石的火星在他的眼睛裡閃了
一下。他看見達維德袖子上戴著四個方形組成的軍銜標誌。
麗達正想說什麼,柯察金馬上攔住她說:「我是來告訴你一聲,今天我要上碼頭去
卸木柴,你別等我了……恰巧你這兒又有客人。好了,我走啦,同志們還在樓下等著呢
。」
保爾突然闖進門來,又突然消失在門外。他的腳步聲迅速地在樓梯上響著。下面大
門砰的一聲關上之後,就沒有什麼響動了。
「他今天有點反常。」麗達回答達維德那疑惑的目光,這樣猜測說。
……天橋下面,一台機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從龐大的胸腔中噴出了金色的火星。
火星繚亂地飛舞著,向上衝去,在煙塵中熄滅了。
保爾靠著天橋的欄杆,望著道岔上各色信號燈的閃光出神。他瞇起眼睛,譏諷地責
問自己:「真不明白,柯察金同志,為什麼您一發現麗達有丈夫就那樣痛苦?難道她什
麼時候說過,她沒有丈夫嗎?好吧,就算她說過,那又怎麼樣呢?為什麼您突然這樣難
過呢?親愛的同志,您不是一向認為,你們之間除了志同道合之外,並沒有任何別的東
西嗎?……您怎麼忽略了這一點呢?嗯?再說,要是他不是她的丈夫呢?達維德·烏斯
季諾維奇,看姓名可能是她的哥哥,也可能是她的叔叔……要真是這樣,你無緣無故就
給人難堪,豈不是太荒唐了嗎?看來,你也是一個糊塗蟲,不比任何笨蛋強。他是不是
她的哥哥,一打聽就可以知道。假如真是她的哥哥或叔叔,你還有臉見她,跟她說話嗎
?得了,往後你再也別想上她那兒去了!」
汽笛的吼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天已經不早了,回家吧,別再自尋煩惱啦。」
在索洛緬卡(這是鐵路工人區的名稱),有五個人組織了一個小小的公社。這五個
人是扎爾基、保爾、快活的淡黃頭髮捷克人克拉維切克、機車庫共青團書記尼古拉·奧
庫涅夫和鐵路局肅反委員會委員斯喬帕·阿爾秋欣,他不久以前還是一個修理廠的鍋爐
工。
他們弄到了一間屋子。下班之後就去油飾、粉刷、擦洗,一連忙了三天。他們提著
水桶跑來跑去,鄰居們還以為是著火了。他們搭起了床鋪,又從公園裡弄來許多樹葉,
塞在大口袋裡做床墊。到了第四天,房間就佈置妥當了,雪白的牆上掛著彼得羅夫斯基
〔彼得羅夫斯基(1878—1958),當時的烏克蘭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譯
者〕的肖像和一幅大地圖。
兩個窗戶中間,釘著一個擱架,上面放著一堆書。兩隻木箱釘上馬糞紙,算是凳子
,另一隻大一點的木箱做櫃子。房子中間擺著一張巨大的檯球台,球檯的呢面已經沒有
了,這是他們用肩膀從公用事業局扛來的,白天當桌子,晚上是克拉維切克的床。大家
把自己的東西全都搬了來。善於管家的克拉維切克列了一份公社全部財產的清單。他想
把清單釘在牆上,但是大夥一致反對,他才作罷。現在房間裡的一切都歸集體所有了。
工資、口糧和偶爾收到的包裹,全都平均分配。只有各人的武器才是私產。全體社員一
致決定:公社成員,凡違反取消私有財產的規定並欺瞞同社社員者,一律開除出社。奧
庫涅夫和克拉維切克還堅持在這個決定上加上一句:並立即驅逐出室。
索洛緬卡區共青團的活動分子全都參加了公社的成立典禮。社員們從鄰院借來一個
挺大的茶炊,把公社所有的糖精全拿出來沏茶用了。大家喝完茶,大聲合唱起來:淚水
灑遍茫茫大地,我們受盡了勞役的煎熬,但是總會有這樣一天……合唱由煙廠的塔莉亞
·拉古京娜指揮。她的紅布頭巾稍微歪向一邊,眼睛活像個調皮的男孩子。這對眼睛還
從來沒有人能夠到跟前看個仔細呢。塔莉亞的笑聲很有感染力。這個糊煙盒的十八歲的
女工滿懷青春的熱忱,注視著世界。她的手往上一抬,領唱的歌聲就像銅號一樣響起來
:唱吧,讓歌聲傳遍四方——我們的旗幟在全世界飄揚,它燃燒,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那是我們的熱血,鮮紅似火……大家直到深夜才散,沉睡的街道被他們的談笑聲吵醒了
。
扎爾基伸手去接電話。
「靜一靜,同志們,我什麼也聽不清!」他向擠滿團區委書記辦公室的那些高聲說
話的共青團員們喊道。
說話聲稍微小了一些。
「喂喂,哦,是你啊!對,對,馬上就開。會議內容?還是那件事,就是從碼頭上
往外運木柴。什麼?沒有,沒有派他到哪兒去。他在這兒。叫他接電話嗎?好吧。」
扎爾基向保爾招招手。
「烏斯季諾維奇同志找你。」說著,他把聽筒交給了保爾。
「我以為你不在呢。湊巧今天晚上我沒事。你來吧。我哥哥路過這兒,順便來看看
我,我們兩年沒見面了。」
果然是她哥哥!
保爾沒有聽到她又說了些什麼。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和當時他在橋上做出的決定,一
起湧上心頭。是的,今天應該到她那裡去,放一把火,把他們之間的橋樑燒掉。愛情給
人帶來許多煩惱和痛苦。難道現在是談情說愛的時候嗎?
電話裡麗達在問:「你怎麼啦,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嗯,哪,我聽著呢。好吧。開完常委會就去。」
他放下了聽筒。
保爾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手抓住柞木桌子的邊沿,說:「往後我大概不能再到
你這兒來了。」
他說完,立刻看見她那濃密的睫毛向上挑了一下。她手裡那支在紙上迅速移動的鉛
筆也停下了,靜靜地擱在打開的筆記本上。
「為什麼呢?」
「時間越來越不夠用了。你自己也知道,咱們現在有多緊張。很可惜,學習的事只
好等以後再說……」
他傾聽著自己的聲音,覺得最後那句話還不果斷。
「幹嗎拐彎抹角呢?這說明你還沒有勇氣對著胸口給自己一拳,乾脆解決問題。」
想到這裡,他堅定地接著說:「另外,我早就想告訴你,你講的東西,我不大明白。我
跟謝加爾學習的時候,腦子裡什麼都記得住,跟你學習就怎麼也不行。每次在你這兒學
完,我還得找托卡列夫補課。我的腦袋不好使,你還是另找一個聰明點的學生吧。」
他轉過臉,避開了她那注視的目光。為了堵死退路,他又固執地補充說:「所以,
咱們就別再浪費時間了。」
他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用腳挪開椅子,低頭看了看她那垂著的頭和在燈光下變得更
蒼白的臉。他戴上帽子,說:「就這樣吧,再見了,麗達同志!這麼多天沒跟你說明,
實在抱歉。我早說就好了。這是我的過錯。」
麗達機械地把手伸給他。保爾突然對她這樣冷冰冰的,使她十分驚愕,勉強說了兩
句:「保爾,我不怪你。既然我過去做的不合你的意,沒能使你瞭解我,那麼今天發生
這種情況,該怨我自己。」
他的兩隻腳像鉛一樣沉重地邁出房間,悄悄掩上了門。走到大門口,他停住了腳步
——現在還可以返回去,對她說……可是,這又何必呢?難道要讓她當面奚落一番,再
回到這大門口來嗎?不!
鐵路的死岔線上,破爛的車廂和滅了火的機車越積越多。
木柴場空蕩蕩的,風捲著鋸末到處飛舞。
奧爾利克匪幫像兇猛的猞猁,經常在城的周圍,在叢林和峽谷裡出沒。白天他們隱
蔽在四郊的村莊和林中的大養蜂場裡;深夜就爬到鐵路上,伸出銳利的爪子破壞路軌,
幹完壞事之後,再爬回自己的老窩去。
因此,列車經常出軌。車廂摔得粉碎,睡夢中的旅客壓成了肉餅,寶貴的糧食同鮮
血和泥土摻和在一起。
奧爾利克匪幫不時襲擊寧靜的鄉鎮。母雞驚得咯咯直叫,滿街亂跑。常常是啪的響
一槍,接著在鄉蘇維埃的白房子近旁便是一陣對射,槍聲清脆,就像踩斷干樹枝一樣。
隨後匪徒們便騎著肥壯的馬在村子裡橫衝直撞,砍殺被他們抓住的人。他們把馬刀揮得
呼呼直響,砍起人來就像劈木柴似的。為了節省子彈,他們很少開槍。
這幫匪徒來得快,去得也快。到處都有他們的耳目。一對對眼睛簡直能穿透鄉蘇維
埃的白房子的牆壁。在神甫家的院子裡,在富農的考究的住宅裡,都有人窺視著鄉蘇維
埃的動靜。一條條無形的線一直伸向密林深處。彈藥、鮮豬肉、淡藍色的原汁酒,源源
不斷地送到那裡去。還有各種情報,先是咬著耳朵,悄悄告訴小頭目,然後再通過極其
複雜的聯絡網傳給奧爾利克本人。
這個匪幫一共只有兩三百個亡命徒,可是卻一直沒有能剿滅。他們分成許多小股,
在兩三個縣裡同時活動。要把他們一網打儘是不可能的。他們夜裡是匪徒,白天卻成了
安分的莊稼人,在自家院子裡磨蹭來、磨蹭去,不時給馬添點草料,要不就站在大門口
,嘴角露出一絲訕笑,一邊吸煙袋,一邊用陰沉的目光打量過往的紅軍騎兵巡邏隊。
亞歷山大·普濟列夫斯基團長率領自己的部隊,廢寢忘食地在這三個縣裡來回清剿
匪徒。他不知疲勞,頑強地跟蹤追擊,有時也能摸到匪幫的尾巴。
一個月之後,奧爾利克從兩個縣裡撤走了他的嘍囉。現在他已經處在包圍之中,只
好在一個小圈子裡打轉了。
城裡的生活一如既往。五個小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聲音喧囂嘈雜。這裡起支配
作用的是兩種願望:一種是漫天要價,一種是就地還錢。形形色色的騙子都在這裡大顯
神通。幾百個眼尖手快的人,像跳蚤一樣不停地活動著。他們的眼神裡什麼玩意兒都有
,惟獨沒有天良。這裡是一個大糞坑,全城的蛆蟲都麇集在這裡,他們的目的都是坑騙
那些沒有見過世面的「傻瓜」。很少有的幾趟火車從自己的肚子裡排泄出一群群背著口
袋的人。這些人都向小集市湧去。
晚上,集市上已經空無一人,白天生意興隆的小胡同、一排排黑洞洞的空貨架子和
商亭變得陰森可怕了。
到了夜裡,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每座小亭子後面都隱藏著危險,就是膽大的人
也都不敢冒險到這裡來。常有這樣的事:突然響起槍聲,像錘子敲了一下鐵板,於是,
就有人倒在血泊裡。等到附近站崗的民警湊在一起趕來的時候(他們單個是不敢來的)
,除了一具蜷縮著的屍體之外,已經什麼人也找不到了。兇手早就離開作案的地方,逃
之夭夭,其他在這一帶鬼混過夜的人,也都因為出了事,一下子溜得無影無蹤。小集市
對面就是七星電影院,那裡的馬路和人行道燈火通明,行人熙熙攘攘。
電影院裡,放映機喳喳地響著。銀幕上爭風吃醋的情敵在互相廝殺,片子一斷,觀
眾就怪聲喊叫。看來,城裡城外的生活似乎都沒有離開常軌,就連革命政權的中樞——
黨的省委會裡也都一切如常。但是,這種平靜只是表面現象。
在這座城市裡,正醞釀著一場風暴。
有不少人知道這場風暴即將來臨。他們把步槍笨拙地藏在鄉下人常穿的長袍下面,
從各地潛入這座城市。有的裝扮成投機倒把的商販,坐在火車頂上來到這裡。下車之後
,他們不去市場,而是憑著記憶,把東西扛到預先約定的街道和住宅去。
這些人都是知情的,可是城裡的工人群眾,甚至布爾什維克卻還蒙在鼓裡,不知道
風暴正在逼近。
全城只有五個布爾什維克例外,他們掌握了敵人的全部準備活動。
被紅軍趕到白色波蘭境內的佩特留拉殘匪,同駐華沙的一些外國使團緊密勾結,準
備在這裡組織一次暴動。
佩特留拉殘部秘密地成立了一支突擊隊。
中央暴動委員會在捨佩托夫卡也建立了自己的組織。參加這個組織的有四十七個人
,其中大多數過去就是頑固的反革命分子,只是因為當地肅反委員會輕信了他們,才沒
有把他們關押起來。
這個組織的頭子是瓦西裡神甫、溫尼克准尉和一個姓庫濟緬科的佩特留拉軍官。神
甫的兩個女兒、溫尼克的弟弟和父親以及鑽進該市執行委員會當了辦事員的薩莫特亞負
責刺探情報。
他們計劃在夜裡發動暴亂,用手榴彈炸毀邊防特勤處,放出犯人,如果可能,就佔
領火車站。
在作為這次暴動中心的一座大城市裡,白匪軍官們正在非常秘密地集中,各路匪幫
也都到近郊的樹林子裡集結。又從這裡派出了經過嚴格審查的「忠誠分子」,分別到羅
馬尼亞,到佩特留拉本人那裡去,隨時保持聯繫。
水兵朱赫來在軍區特勤部已經一連六夜沒有合眼了。他是掌握全部情況的五名布爾
什維克中的一個。費奧多爾·朱赫來現在的心情,正像一個死死盯住即將撲來的猛獸的
獵人。
在這種時候,不能喊叫,也不能聲張。只有把這只嗜血成性的野獸擊斃才能消除後
患,安心從事勞動。把野獸驚跑是不行的。在這場殊死的搏鬥中,只有冷靜的頭腦和鐵
的手腕才能克敵制勝。決定性的時刻越來越近了。
就在城裡的某個地方,在秘密進行陰謀活動的迷宮裡,敵人決定:明天夜裡動手。
不!就在·今·天夜裡。五個掌握敵情的布爾什維克決定搶先一步。
晚上,一列裝甲車沒有拉汽笛,悄悄地開出了車庫,隨後車庫又悄悄地關上了大門
。
直達線路急速地傳遞著密碼電報。所有收到電報的地方,共和國的保衛者們顧不得
睡覺,立即行動起來,連夜搗毀匪巢。
扎爾基接到了阿基姆的電話:「各支部的會議都佈置好了嗎?是嗎?好。你跟區黨
委書記馬上來開會。木柴問題比原來想的還要糟糕。你們來了,咱們再談吧。」扎爾基
聽見阿基姆堅定而急促地說。
「真是,這個木柴問題快把我們搞瘋了。」他咕噥著,放下了聽筒。
古戈·利特克開著汽車,飛快地把兩位書記送到了地方。
他們下了車,一登上二樓,立刻就明白了:叫他們來決不是為了木柴的事。
辦公室主任的桌子上架著一挺馬克沁機槍,特勤部隊的幾個機槍手在它旁邊忙碌著
。走廊上有本市的黨團員積極分子站崗,他們都默不做聲。省委書記辦公室的門緊閉著
,裡面的省黨委常委緊急會議就要結束了。
兩部軍用電話機的電線,經過氣窗,通到室外。
人們都壓低了聲音說話。扎爾基在房間裡見到了阿基姆、麗達和米海拉。麗達還是
那副裝束,跟當連指導員的時候一樣:戴著紅軍的盔形帽,穿著草綠色的短裙和皮夾克
,挎著一支沉甸甸的毛瑟槍。
「這是怎麼回事?」扎爾基驚疑地問麗達。
「這是演習緊急集合,伊萬。我們馬上到你們區去,集合地點在第五步兵學校。各
支部開完會就直接到那兒去。最要緊的是這個行動不要讓別人發覺。」麗達告訴扎爾基
說。
步兵學校周圍的樹林裡靜悄悄的。
參天的百年柞樹默默地挺立著。池塘在牛蒡和水草的覆蓋下沉睡,寬闊的林蔭道已
經很久沒有人跡了。
在樹林中間,在白色的高圍牆裡面,從前是武備學堂的樓房,現在已經改為紅軍第
五步兵軍官學校。夜深了,樓上沒有燈光。表面上看,這裡一切都很平靜。過路的人一
定會以為裡面的人全都睡了。但是,那扇大鐵門為什麼敞開著呢?
門旁邊那兩個像大蛤蟆似的東西又是什麼呢?不過,從鐵路工人區的各個角落到這
裡來集合的人都知道,既然下了緊急集合令,軍校裡的人是不可能睡覺的。參加支部會
的人聽到簡短的通知以後,就直接到這裡來了。路上沒有人說話。有的是一個人單獨走
,有的是兩個一起走,最多不超過三個人。
每個人的衣袋裡都有印著「共產黨(布爾什維克)」或「烏克蘭共產主義青年團」
字樣的證件。只有出示了這樣的證件,才能走進那扇鐵門。
大廳裡已經有很多人了。這裡燈光明亮,四周的窗戶都用帆布帳幕擋著。集合在這
裡的黨團員悠閒地抽著自己卷的煙,拿這次緊急集合的種種規定當作笑談。誰也沒有感
覺到有什麼緊急情況,不過是集合一下,讓大家體會體會特勤部隊的紀律,以防萬一罷
了。但是,有戰鬥經驗的人,一進校門,就感到氣氛有點異樣,不大像演習。這裡的一
切簡直太靜了。軍校學員整隊的時候一聲不響,口令也像耳語一樣。機槍是用手抱出來
的。從外面看不見樓裡有一點光亮。
「德米特裡,不是要出什麼大事吧?」保爾走到杜巴瓦跟前,低聲問。
杜巴瓦正跟一個保爾不認識的姑娘並肩坐在窗台上。前天保爾在扎爾基那裡匆匆見
過她一面。
杜巴瓦開玩笑地拍拍保爾的肩膀,說:「怎麼,把魂都嚇丟了吧?沒關係,我們會
教會你們打仗的。你跟她不認識嗎?」杜巴瓦點頭指了指姑娘問。「她的名字叫安娜,
姓什麼我也不知道。官銜嗎,是宣傳站站長。」
那個姑娘一邊聽杜巴瓦詼諧的介紹,一邊打量著保爾。她用手理了理從淡紫色頭巾
下滑出來的頭髮。
她和保爾的目光碰到一起了,雙方對視了好幾秒鐘,各不相讓。她那兩隻烏黑的眼
睛閃著挑戰的光芒,睫毛又長又密。保爾把目光轉向了杜巴瓦。他覺得臉上發熱,不高
興地皺了皺眉頭,然後勉強笑著說:「你們倆到底是誰宣傳誰呀?」
大廳裡一陣喧嘩。米海拉·什科連科登上椅子,喊道:「第一中隊在這兒集合!快
一點,同志們,快一點!」
朱赫來、省委書記和阿基姆一起走進了大廳。他們是剛到達的。
大廳裡站滿了排著隊的人。
省委書記登上教練機槍的平台,舉起一隻手,說:「同志們,我們把你們召集到這
裡來,是為了完成一項嚴肅艱巨的任務。現在要告訴你們的,甚至昨天還不能說,因為
這是重大的軍事秘密。明天夜裡,在這個城市,以及在全烏克蘭的其他城市,將要發生
反革命暴亂。咱們城裡已經潛伏進來許多反動軍官。周圍也集結了好幾股土匪。有些陰
謀分子甚至混進我們的裝甲車營,當上了駕駛員。但是,他們的陰謀給肅反委員會察覺
了,所以現在我們要把整個黨團組織都武裝起來。第一和第二共產主義大隊要配合肅反
工作人員和軍校學員,跟這兩支有豐富戰鬥經驗的隊伍一起行動。軍校的隊伍已經出發
。同志們,現在該你們出發了。給你們十五分鐘的時間,領取武器,整理隊伍。這次行
動由朱赫來同志指揮。他會給指揮員們做詳細指示。我認為當前局勢的嚴重性已經十分
清楚,沒有必要再向同志們解釋了。我們必須先發制人,今天就制止明天的暴亂。」
一刻鐘後,全副武裝的隊伍已經在校園裡集合好了。
朱赫來用眼睛掃了一遍肅立的行列。
在隊列前三步,並肩站著兩個扎皮帶的人:一個是大隊長梅尼亞伊洛,他是個彪形
大漢,烏拉爾的鑄工;另一個是政委阿基姆。左面是第一中隊的隊伍。隊伍前兩步,也
站著兩個人——中隊長什科連科和指導員烏斯季諾維奇。他們的後面是默無聲息的共產
主義大隊的行列。一共三百名戰士。
朱赫來發出命令:「出發!」
三百個人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行進。
城市在沉睡。
走到荒涼街對面的利沃夫大街,隊伍停了下來。就在這裡開始行動。
他們一聲不響地包圍了整個地段。指揮部就設在一家商店的台階上。
一輛汽車亮著車燈,從市中心沿利沃夫大街急馳過來,開到指揮部,剎住了車。
這一次古戈·利特克送來的是他的父親——本市的衛戍司令揚·利特克。老利特克
從車上跳下來,向兒子匆忙說了幾句拉脫維亞話。汽車猛然向前一衝,一眨眼就拐到德
米特裡大街,不見了。古戈·利特克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兩隻手像長在方向盤上似的
——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不停地打著舵。
哈哈,這回可用著他利特克開飛車的本領了!誰也不會因為他發狂似的急轉彎而關
他兩天禁閉了。
小利特克的汽車疾如流星,在街上飛馳。
轉眼間,他就把朱赫來從城市的一頭送到了另一頭。朱赫來不禁誇獎他說:「古戈
,像你今天這樣開法,要是不出事,明天就獎給你一塊金錶。」
古戈·利特克喜出望外地說:「我還以為這樣開車要關我十天禁閉呢……」
最先遭到打擊的是陰謀分子的司令部。第一批俘虜和繳獲的文件馬上送到了特勤部
。
荒涼街上有一條胡同,也叫這個古怪名字,這條胡同的十一號住著一個姓秋貝特的
人。根據肅反委員會掌握的情報,他在這次反革命陰謀中扮演一個不小的角色。他那裡
藏有預定在波多拉區行動的軍官團的名單。
衛戍司令揚·利特克親自到荒涼街來逮捕這個傢伙。秋貝特住的房子有幾個窗戶朝
著花園,越過花園的高牆,就是從前的修道院。在這所房子裡沒有找到他。據鄰居說,
他今天一直沒有回來。經過搜查,除一箱手榴彈外,還找到了一些名單和地址。老利特
克下令埋伏好,自己就在桌子旁邊翻看起搜到的材料來。
花園裡的哨兵是軍校的一個年輕學員。他可以看到這個亮著燈光的窗戶。一個人站
在角落裡真不是滋味。有點可怕。
他的任務是監視那堵高牆。可這裡離那個能壯人膽的明亮窗戶很遠。那個鬼月亮又
很少露面,周圍黑洞洞的,灌木叢像是在動彈。他用刺刀向四周探了探——什麼也沒有
。
「幹嗎派我到這兒來站崗呢?牆這麼高——反正誰也爬不上來。到窗子跟前瞧瞧怎
麼樣?」年輕學員這樣想。他再一次看了看牆頭,就離開了散發著霉味的牆角。他在窗
前停住了腳步。老利特克正匆忙地收拾文件,準備離開那個房間。就在這當口,一個人
影在牆頭上出現了。他從牆頭上看見了窗外的哨兵和屋子裡的老利特克。人影像貓一樣
,敏捷地從牆頭攀到樹上,溜到了地面,又像貓一樣悄悄地接近哨兵,一揚手,哨兵倒
下去了。一把海軍短劍刺進了哨兵的脖子,只剩劍柄露在外面。
花園裡一聲槍響,包圍這個地段的人們就像觸了電一樣。
一陣皮靴聲,六個人飛速向這所房子跑來。
揚·利特克已經死了。他坐在靠椅上,頭貼著桌子,滿臉鮮血。窗戶的玻璃已被打
得粉碎,但是敵人沒能把文件搶走。
修道院旁邊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兇手跳到街上,一面拚命向盧基揚諾夫廣場跑去,
一面不斷向後開槍。他並沒有逃脫:一顆子彈追上了他。
通夜進行了挨戶搜查。幾百個沒報戶口、證件可疑、藏有武器的人被押到肅反委員
會,在那裡由審查委員會進行甄審。
有幾個地方,陰謀分子進行了武力反抗。在日良大街,安托沙·列別傑夫在一家搜
查的時候,被人一槍打死了。
這天夜裡,索洛緬卡大隊損失了五個人,肅反委員會犧牲了一個老布爾什維克,他
就是共和國的忠實保衛者揚·利特克。
暴動被制止了。
同一天夜裡,在捨佩托夫卡逮捕了瓦西裡神甫、他的兩個女兒以及他們的全部同夥
。
一場風暴平息了。
然而,新的敵人又在威脅著這個城市——鐵路運輸眼看要癱瘓,飢餓和寒冷就會接
踵而來。
現在,一切都取決於糧食和木柴。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朱赫來一邊思考,一邊從嘴裡取下煙斗,小心地用指頭按了按隆起的煙灰。煙斗
已經滅了。
屋子裡十幾個人在吸煙,灰色的煙霧宛如浮雲,在天花板上的毛玻璃燈罩下面,在
省委書記坐椅的上方繚繞。圍著桌子坐在辦公室角落裡的人,看上去就像罩在薄霧中。
胸口貼著桌子,坐在省委書記旁邊的是托卡列夫老頭。他氣憤地捻著小鬍子,偶爾
斜眼瞅一下那個禿頂的矮個子,這傢伙嗓子又尖又細,一直在囉哩囉嗦地兜圈子,說些
像雞蛋殼一樣空洞的廢話。
阿基姆看見了這個老鉗工斜視的目光,這目光使他回想起童年——那時候他們家裡
有一隻愛斗的公雞,叫「專啄眼」。每當它準備進攻的時候,也是這樣斜眼打量對手的
。
省黨委的會議已經開了一個多小時。禿頭是鐵路林業委員會的主席。
他一邊用敏捷的手指翻動文件,一邊滔滔不絕地說:「……正是因為有這些客觀原
因,省委和鐵路管理局的決議才無法實現。我再說一遍,就是再過一個月,我們能夠提
供的木柴也不會超過四百立方米。至於完成十八萬立方米的任務,那簡直是……」禿頭
在挑選字眼,「烏托邦!」說完,小嘴巴一撇,露出一副抱屈的神情。
接著是一陣沉默,彷彿持續了很久。
朱赫來用指甲敲著煙斗,想把煙灰磕出來。托卡列夫說話了,他那低沉的喉音打破
了沉默:「這沒什麼好磨嘴皮子的。你的意思是說:鐵路林業委員會過去沒有木柴,現
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是這樣嗎?」
禿頭聳了聳肩膀。
「很抱歉,同志,木柴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沒有馬車往外運……」小矮個子哽
住了。他用方格手絹擦了擦光禿禿的腦袋,擦完之後,好久也找不到衣袋,就焦躁地把
手絹塞到皮包底下去了。
「您都採取了些什麼措施運送木柴呢?原來領導這項工作的那些專家搞了鬼,可是
他們給抓起來好些日子了。」坐在角落裡的傑涅科說。
禿頭朝他轉過身來,說:「我已經向鐵路管理局打了三次報告,說沒有運輸工具就
不可能……」
托卡列夫打斷了他的話:「這我們早就聽說了,」老鉗工輕蔑地哼了一聲,狠狠地
瞪了禿頭一眼。「拿我們當傻瓜還是怎麼的?」
這一問,嚇得禿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對反革命分子的活動,我可不能負責。」禿頭回答的聲音已經低了下來。
「但是,他們在離鐵路很遠的地方伐木,這事您知道吧?」
阿基姆問。
「聽說過,不過這種不正常的現象是別人轄區裡的事,我是不能向上級報告的。」
「您手下有多少工作人員?」工會理事會主席向禿頭提了一個問題。
「大約二百人。」
「這幫飯桶每人一年只砍一立方米!」托卡列夫冒火了,使勁啐了一口。
「鐵路林業委員會全體人員都領頭等口糧,我們讓城裡的工人把口糧節約下來給你
們,可你們幹了些什麼呢?我們撥給工人的那兩車皮麵粉,你們弄到哪兒去了?」工會
理事會主席繼續追問。
四面八方都向禿頭提出各種各樣尖銳的問題,可是他對這些問題卻一味支吾搪塞,
就像對付逼債的債主一樣。
這傢伙滑得像條泥鰍,根本不正面回答問題,兩隻眼睛卻不停地東張西望。他本能
地感覺到危險逼近了。他又心虛,又緊張,現在他只有一個願望——趕快離開這裡回家
,家裡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晚餐,他那風韻猶存的妻子正在讀保羅·德·科克〔保羅·
德·科克(1794—1871),法國作家。——譯者〕的小說消遣,等他回去吃晚
飯。
朱赫來一面注意聽禿頭的回答,一面在筆記本上寫道:「我認為,應當對這個人做
更深入的審查,他不是工作能力低的問題。我已經掌握了他的一些材料……不必再同他
談下去,讓他滾開,咱們好幹正事。」
省委書記讀完接到的紙條,向朱赫來點了點頭。
朱赫來站起來,走到外屋去打電話。他回來的時候,省委書記已經念到決議的結尾
:「……鑒於鐵路林業委員會領導人公然消極怠工,故撤銷其職務,並將此案交偵查機
關審理。」
禿頭本來以為不會這麼便宜他。不錯,指責他消極怠工,撤了他的職,說明對他是
不是可靠產生了懷疑,不過,這終究是小事一樁。至於博亞爾卡的事情,他是不用擔心
的,又不是他轄區裡的事。「呸,真見鬼,我還以為他們摸到我的什麼底了呢……」
他差不多完全放下心來了,一邊往皮包裡收拾文件,一邊說:「也好,反正我是一
個非黨專家,你們有權不信任我。但是我問心無愧。要是有什麼工作我沒有做到,那只
是因為力不從心。」
誰也沒有答理他。禿頭走出房間,急急忙忙跑下樓梯,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拉開了
臨街的大門。就在門口,一個穿軍大衣的人問他:「公民,您貴姓?」
禿頭嚇得心都要蹦出來了,結結巴巴地說:「切爾……溫斯基……」
在省委書記的辦公室裡,那個「外人」走出去之後,十三個人全把腦袋緊緊地湊到
大桌子上面來了。
「你們看……」朱赫來用手指按著攤開的地圖說。「這是博亞爾卡站,離車站七俄
裡是伐木場。這兒堆積著二十一萬立方米木柴。一支勞動大軍在這兒干了八個月,付出
了巨大的勞動,結果呢——咱們被出賣了,鐵路和城市還是得不到燃料。木柴要從六俄
裡以外的地方運到車站來。這就至少需要五千輛大車,整整運一個月,而且每天要運兩
趟。最近的一個村莊在十五俄裡以外,而且奧爾利克匪幫就在這一帶活動……這是什麼
意思,你們明白了吧?……再看,按照計劃,伐木應該從這兒開始,然後向車站方向推
進,可是這幫壞蛋反而把伐木隊往森林裡引。他們的算盤打得倒挺如意:這樣一來,咱
們就不能把伐倒的木頭運到鐵路沿線。事實上也是這樣,咱們連一百輛大車也弄不到。
他們就是這樣整咱們的!……這一招跟搞暴動沒有什麼兩樣。」
朱赫來緊握著的拳頭沉重地落在打了蠟的地圖上。
對於日益逼近的威脅,朱赫來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在座的十三個人心裡都十分清楚
。冬天已經到了大門口。醫院、學校、機關和幾十萬居民都只能聽任嚴寒的擺佈。車站
擠滿了人,像一窩螞蟻,而火車卻只能每星期開一次。
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朱赫來鬆開了拳頭,說:「同志們,只有一條出路,就是在三個月的期限內,從車
站到伐木場修一條輕便鐵路,全長是七俄裡。爭取在一個半月之內,就把鐵路修到伐木
場的邊緣。這件事我已經研究了一個星期。要完成這項工程,」朱赫來焦乾的嗓子變得
沙啞了。
「需要三百五十個工人和兩個工程師。普夏—沃季察有現成的鐵軌和七個火車頭,
是共青團員們在那兒的倉庫裡找到的。戰前想從那兒鋪一條輕便鐵路到城裡來。不過,
工人們在博亞爾卡沒有地方住。當地只有一所破房子,過去是林業學校。工人只好分批
派去,兩個星期輪換一次,時間長了受不了。阿基姆,咱們把共青團員調上去,怎麼樣
?」
他沒有等回答,接著說:「共青團要把能派出的人都派去,首先是索洛緬卡區的團
員和城裡的一部分團員。任務十分艱巨,但是只要跟同志們講清楚,只有這樣才能拯救
全城和鐵路,他們一定會完成任務的。」
鐵路局長懷疑地搖了搖頭。
「這麼幹不見得會有什麼結果吧。在這麼荒涼的地方鋪七俄里長的鐵路,又趕上現
在是秋天,雨水多,眼看就要上凍了。」他有氣無力地說。
朱赫來連頭也沒有回,不客氣地說:「你要是早把伐木工作管好,就沒這些事了,
安德列·瓦西裡耶維奇。鐵路支線一定要建成。總不能抱著肩膀,乾等著凍死。」
麗達的日記本裡新寫了滿滿兩頁紙:組織人力去修輕便鐵路的動員工作已經進行兩
天多了。
索洛緬卡區的團組織幾乎整個都派去。團省委委員去三個人——杜巴瓦、潘克拉托
夫和柯察金,由此可見這項工程多麼重要。這三個人是朱赫來同志親自選中的。我和阿
基姆曾兩次去他那裡,一起商量了好久。他說,這項工程極其艱苦,如果失敗,那就要
大難臨頭。後天有一列專車送工人到工地去。
昨天召開了去工地的黨團員會議,托卡列夫發表了精彩的演說。省黨委把領導這項
工程的重任托付給這位老人,這個人選太恰當了。總共有四百人要去,其中共青團員一
百名,黨員二十名,工程師和技術員各一名。今天扎爾基和柯察金到交通專科學校去動
員學生。是的,是柯察金。要不是圖夫塔吹毛求疵,挑起事端,我還真不知道他就是謝
廖沙常常談起的那個保爾。圖夫塔因為挾嫌洩私憤,在常委會上受到申斥的處分。就是
在常委會上,他也沒有完全放棄指責保爾。事情發生在積極分子會議上。
當時正在挑選去工地的人員。圖夫塔突然對保爾的任命提出異議。他的理由讓我們
全都感到吃驚。圖夫塔說,保爾同資產階級分子有聯繫,加之過去參加過反對派,因此
,不能讓他擔任小隊的領導。
我看著保爾。當圖夫塔應大家的要求,提出證明,進行解釋的時候,保爾的目光由
驚奇變成了憤怒。圖夫塔說的是:粉碎反革命陰謀那次,圖夫塔和保爾編在同一個分隊
裡,他們到一個教授家去搜查。這個教授的女兒原來是保爾的熟人。圖夫塔偷聽到她和
保爾的談話,她問保爾:「真的是您讓人來搜查我家的嗎,柯察金同志?要真是這樣,
對我便是一種莫大的侮辱。您對我們家好像是相當瞭解的。」保爾回答說,如果在你們
家什麼可疑的人都搜不出來,分隊會離開的。圖夫塔要求保爾說清楚,他跟資產階級小
姐怎麼會這麼親近熟悉。
保爾表現得不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這在他是不容易的。他是這樣回敬圖夫
塔的:「同志們,如果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別的人說我這種閒話,我是會很惱火的。現
在是圖夫塔說,那就是另一碼事了。眼下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而這位同志不是和大家
共同做好工作,卻在那裡亂咬人,這是為什麼呢?只有天知道。朋友們,我當然是要解
釋清楚的,不過不是向他,而是向你們大家。事情很簡單,一九二○年,我在這個教授
家中寄住過一陣子,這就相互認識了唄。這家人沒有做過什麼壞事。至於我過去犯的政
治錯誤,我一直牢記心間。沒有一位同志再翻過老帳。圖夫塔現在的做法是不正確的。
等到了工地,我們會有機會來證明這一點的。」
保爾的話給打斷了,大家不讓他再說下去。圖夫塔受到申斥的處分。我想在保爾去
博亞爾卡之前同他見一次面。
交通專科學校兩層樓的大樓房裡鬧哄哄的一片,各年級的頭頭在召集學生開全體會
議。有人拽了一下保爾的袖子。
「你好,保爾,哪陣風把你給吹來啦?」打招呼的是一個目光嚴肅的小伙子,他戴
著學校的制帽,帽子底下耷拉下來一綹波浪形的鬈發。
小伙子名叫阿廖沙·科漢斯基,與保爾同年,是保爾的同鄉。阿廖沙的哥哥也在阿
爾焦姆工作的機車庫當鉗工。科漢斯基一家辛辛苦苦,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小伙子也
不賴,一邊勞動一邊學習,讀完了技工學校高級班,又到基輔來上學。阿廖沙長話短說
,向保爾講了講他上學的經過和波折:「咱們城裡來了六個人。這些人你大概都認識,
有舒拉·蘇哈里科、扎利瓦諾夫、沙拉蓬,就是那個小滑頭,獨眼龍,記得吧?還有薩
什卡·切博塔裡、萬卡·尤林。他們幾個,一路上吃的東西,家裡全給準備得好好的,
又是果醬,又是香腸,又是烙餅,七七八八一大堆。我呢,塞了一盒子黑麵包干就上路
,再也沒有別的可帶的。這幾個中學生,一路上一個勁兒耍笑我。把我氣得要命,恨不
得狠狠揍這幾個壞蛋一頓。別看他們有五個狗東西,我興許要吃虧,可撈到一個我算夠
本。實在叫人受不了。聽他們說的:『龜孫子,你往哪兒鑽哪?傻瓜,呆家裡摳土豆去
吧。』唉,算了。總算到了基輔。
他們全都帶著介紹信,去找這個長那個長。我一口氣跑到軍區參謀部。我想當飛行
員。睡覺做夢我都能夢見在半空中打轉轉。」
保爾微微一笑,開玩笑地問阿廖沙:「地下就擠不下你了?」
阿廖沙也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參謀部的人也這麼說:『你幹嗎非
要穿雲破霧呢?還是地下保險。』他們都取笑我。我連縣團委的介紹信都帶著呢,請他
們幫助我進空軍。我們家還住過一個搞軍需供應的政委,叫安德列耶夫。他也在介紹信
背面寫了幾句。一字不差,這麼寫的:『本人認為科漢斯基同志有覺悟。總的說是個棒
小伙子。腦袋瓜也挺靈。出身工人家庭。他想開飛機,那就讓他去學嘛,可以支援世界
革命嘛。』下面的簽名是:『第一三○博貢師軍需隊政委安德列耶夫』。」
保爾打心眼裡樂開了。阿廖沙也哈哈大笑,引得一幫學生圍攏過來。阿廖沙邊笑邊
繼續說:「是啊,飛行員的事沒辦成。參謀部裡的人向我解釋說,眼下沒有飛機讓我開
。要是先學點技術,倒可以,飛機嘛,啥時候開都不晚。我就跑這裡來了,遞了申請書
。結果呢,入學要考試。那五個傢伙也在這裡。考試兩個禮拜之後進行。我一看——大
事不妙。一個名額八個人爭,來的還大多是城裡人。有的找到教授先來一遍模擬考試,
有的像我們這幾位,都是中學七年級畢業。我趕緊翻書,恢復恢復記憶。還要去打工,
卸一車皮木柴,夠兩天吃的。後來木柴沒有卸的了,只好勒褲腰帶。而我們那幾位呢,
成天忙著跑劇院,深更半夜才回宿舍。宿舍本來冷冷清清的,學生們差不多都去度暑假
了。可只要這幾個傢伙一回來,就甭想再看書:叫啊,鬧啊,笑啊。扎利瓦諾夫領他們
去輕歌劇院,介紹他們認識了一些女演員。三天工夫,她們把他們口袋裡的錢掏了個精
光。等到沒東西下肚了,這幫混蛋就來個順手牽羊,牽走了一個外地考生的四十隻雞蛋
,又趁我不在,一頓嚼光了我剩下的一點麵包干。
「考試的一天終於到了。第一門考的是幾何。發的試卷上都蓋了圖章,三十五分鐘
解習題。我看看黑板上的試題,全會做。再瞧瞧那幾個中學生,一個個傻了眼,都在絞
腦汁呢。
愁眉苦臉,齜牙咧嘴的,又好像他們椅子上有人釘了幾隻尖木樁,坐也不是,不坐
也不是。沙拉蓬那個汗哪,劈里啪啦往下掉。他那副傻瓜嘴臉,一隻獨眼溜東溜西的。
我心裡尋思,狗娘養的,這可不像你擰姑娘大腿那麼容易。」
阿廖沙笑得喘不過氣來,又接著說下去:「我解完了題,站起來,準備交給教授。
蘇哈里科和扎利瓦諾夫壓低嗓門,老鼠似的吱吱叫喚:『遞張小抄過來。』「我徑直朝
桌子走去,路過切博塔裡身旁。他在小聲咒罵我,罵得可難聽了。兩天下來,他們各得
了四個兩分,退出了考試。我沉住氣繼續考。他們在幹什麼呢?有一次蘇哈里科來找我
,說:『別在這裡泡啦。我們私下裡從老師那兒打聽到,你有兩個兩分。反正考不取。
跟我們一起報建築專科學校吧,那裡容易取。現在還來得及。』我差點信了他的話,不
過並沒有放棄考試。反正只剩下兩門了,考完再說。結果呢,他們是糊弄我。我考取了
,他們幾個進了專科學校附設的二年制技校,這樣就可以蒙騙家裡人。入學沒有要他們
考試,因為技校只要求中學二年級的文化。他們領到了學生證、免票卡。如今哪條鐵路
線上都少不了他們。跑單幫,投機倒把,腰包塞得鼓鼓的。有了錢就大吃大喝。在城裡
已經搬了三次家。
到哪兒都鬧事,酗酒,讓人家攆出來。尤林也盡量躲著他們,他進了建築專科學校
。」
走廊上越來越擠。人不斷往大教室去。保爾和阿廖沙也往那裡去。路上,阿廖沙又
想起了什麼,笑得喘不上氣來,說:「前不久尤林順路去看他們。他們在賭牌。尤林也
湊熱鬧,沒想到贏了。你猜怎麼著?他們把他的錢搶過去,還狠揍了一頓,又趕出了門
。這真叫活該。」
寬敞的大教室裡,會議一直開到半夜,做爭取多數人的工作。扎爾基發了三次言。
去建築工地的事,多數學生聽都不想聽。身穿校服、戴著錘子領章的學生叫喊起哄,兩
次破壞了投票。扎爾基在這裡沒有依靠對象。兩個團員對五百個學生,學生中三分之二
又都是「爹媽的寶貝疙疸」。民主空氣最好的是一年級,那裡的頭是阿廖沙。機械系一
年級的頭達尼洛夫也支持去工地。他是一個長著一對充滿幻想的眼睛的青年。這兩個年
級多數人投了贊成票。到了第二天早晨,學校團支部才答應派四十名學生去修鐵路。
最後幾隻工具箱搬上了火車。乘務員也都站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天下著濛濛細雨。
麗達的皮夾克濕得發亮,雨珠像小玻璃球一樣從上面滾下來。
麗達在送別托卡列夫,她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輕聲說:「祝你們成功。」
老人的眼睛從灰白的長眉毛下面親切地看了看她。
「是呀,真他媽的給咱們找麻煩。」他咕噥了一句。「你們在這兒看著點。要是誰
跟我們扯皮,你們看準地方,就給他們點厲害看看。這幫廢物幹什麼都拖拖拉拉的。好
了,孩子,我該上車了。」
托卡列夫裹緊了短外衣。就在他臨上車前,麗達像是無意地問:「怎麼,難道保爾
不跟你們一起去嗎?他怎麼不在這兒呢?」
「他昨天就坐軋道車走了,跟技術指導員打前站去了。」
扎爾基和杜巴瓦沿站台匆匆朝這邊走來,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安娜·博哈特,她把
短外套很隨便地披在身上,纖細的手指夾著一支熄了的香煙。
麗達注視著這三個人,又向托卡列夫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保爾跟你學得怎麼樣
?」
托卡列夫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什麼學得怎麼樣?那小伙子不是一直歸你管的嗎?
他常跟我提到你,誇起來沒個完。」
麗達仔細聽著,有點不大相信老人的話。
「是這樣嗎,托卡列夫同志?他說他跟我學過的東西,都要上你那兒再學一遍。」
老人大笑起來。
「上我那兒?……我連他的影子都沒見過。」
汽笛響了。克拉維切克在車廂裡喊道:「烏斯季諾維奇同志,你放我們的大叔上車
吧,這樣不行啊!沒有他我們可怎麼辦呢?」
這個捷克人還想說些什麼,但是一看見走到跟前的那三個人,便不再做聲了。他在
瞬息間同安娜的不平靜的眼神接觸了一下,看到她對杜巴瓦露出惜別的微笑,覺得心裡
很不是滋味,便迅速離開了車窗。
秋雨打著人們的臉。一團團飽含雨水的烏雲,在低空慢慢移動。深秋,一望無際的
森林裡,樹葉全落了。老榆樹陰鬱地站著,把滿身皺紋藏在褐色的苔蘚下面。無情的秋
天剝去了它們華麗的盛裝,它們只好光著枯瘦的身體站在那裡。
小車站孤獨地隱在樹林裡。一條新修的路基從車站的石頭貨台伸向森林。路基周圍
是螞蟻一樣密集的人群。
討厭的粘泥在靴子底下撲哧撲哧直響。路基兩旁的人們狠勁地挖著土。鐵器發出沉
重的撞擊聲,鐵鍬碰著石頭,鏗然作響。
雨像用篩子篩過的一樣,又細又密,下個不停。冰冷的雨水滲進了衣服。雨水也沖
走了人們的勞動成果,泥漿如同稠粥從路基上淌下來。
濕透了的衣服又重又冷,但是人們一直幹到天黑透了才離開工地。
修築的路基一天比一天延長,不斷伸向密林深處。
離車站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石頭房的空架子,淒涼地立在那裡。裡面的東西,凡是
撬得下、拆得開、砸得動的,早就被洗劫一空了。門窗成了張口的大洞;爐門成了黑窟
窿。房頂也破爛不堪,好多地方露出了椽子。
唯一沒有遭劫的是四個房間裡的水泥地面。每天夜裡,四百個人就穿著裡外濕透、
濺滿泥漿的衣服躺在上面睡覺。大家在門口擰衣服,髒水一股股流下來。他們用最難聽
的話咒罵這惡劣的天氣和遍地的泥濘。水泥地面上薄薄地鋪了一層乾草,他們緊挨著睡
在上面,相互用體溫取暖。衣服冒著氣,但是從來沒有幹過。雨水滲過擋窗洞的麻袋,
滴落到地上。雨點像密集的霰彈敲打著屋頂上殘留的鐵皮。冷風不斷從破門縫裡吹進來
。
廚房是一座破舊的板棚。早晨大家在這裡草草吃完茶點,就到工地上去。午飯是單
調得要命的素扁豆湯和一磅半幾乎跟煤一樣黑的麵包。
城裡能夠供應的只有這些東西。
技術指導員瓦列裡安·尼科季莫維奇·帕托什金是個高個子的乾巴老頭,臉上有兩
道很深的皺紋。技術員瓦庫連科個子不高,但是很壯,粗笨的臉上長著一個肉墩墩的大
鼻子。
他們倆住在火車站站長家裡。
托卡列夫住在車站肅反工作人員霍利亞瓦的小房間裡。
霍利亞瓦長著兩條短腿,像水銀一樣好動。
築路工程隊以堅韌不拔的毅力經受著各種艱難困苦。
路基一天天向森林的深處伸展。
工程隊裡已經有九個人開了小差。過了幾天,又跑了五個。
築路工程剛進行一個多星期,就受到了第一次打擊——有一天晚上,火車沒有從城
裡運麵包來。
杜巴瓦叫醒了托卡列夫,向他報告了這件事。
工程隊黨組織書記托卡列夫坐起來,把兩條長毛腿垂到地板上,使勁地搔著胳肢窩
。
「真會開玩笑!」他一邊咕噥,一邊迅速穿上衣服。
霍利亞瓦像球一樣跑進房間來。
「快去掛電話,要特勤部。」托卡列夫吩咐他,接著又叮嚀杜巴瓦:「麵包的事,
你對誰也不許說。」
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霍利亞瓦跟電話接線員吵了半個鐘頭,終於同特勤部副部長朱
赫來接通了電話。托卡列夫聽他跟接線員爭吵,急得直跺腳。
「什麼?麵包沒送到?我馬上就查,看是誰幹的。」聽筒裡響起了朱赫來的怒吼聲
。
「你說吧,明天我們拿什麼給大伙吃?」托卡列夫生氣地朝話筒裡喊。
朱赫來顯然在考慮怎麼辦。過了好一會兒,托卡列夫聽到朱赫來說:「麵包我們連
夜送去。我派小利特克開車去,他認識路。天亮前一定送到。」
天剛透亮,一輛沾滿泥漿的汽車開到了火車站,車上裝著一袋裝麵包。小利特克疲
憊地從車上爬下來,他因為一夜沒有睡覺,臉色很蒼白。
為修建鐵路而進行的鬥爭越來越艱苦。鐵路管理局送來通知,說枕木用完了。城裡
也找不到車輛,不能把鐵軌和小火車頭運到工地上來,而且發現那些小火車頭還需要大
修。第一批築路人員眼看就要到期,可是接班的人員還沒有著落;現有的人員已經筋疲
力盡,要把他們留下來再干,是不可能的。
舊板棚裡點著一盞油燈,積極分子在這裡開會,一直到深夜還沒有散。
第二天早晨,托卡列夫、杜巴瓦和克拉維切克到城裡去了,還帶著六個人去修理火
車頭,運鐵軌。克拉維切克是麵包工人出身,這次派他到供應部門去當監督員,其餘的
人都到普夏—沃季察去。
雨還是下個不停。
保爾費了好大勁才把腳從泥裡拔出來。他感到腳底下冰冷徹骨,知道是那只爛靴底
掉下來了。他從到這裡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吃這雙破靴子的苦頭。靴子總是濕漉漉的,
走起路來裡面的泥漿撲哧撲哧直響。現在倒好,一隻靴底乾脆掉下來了,他只好光著腳
板泡在刺骨的泥濘裡。這只破靴子害得他活都沒法干。他從爛泥裡撿起破靴底,絕望地
看了看。雖然他已經發誓不再罵人,但是這次卻怎麼也忍不住了。他拎著破靴子朝板棚
走去。他在行軍灶旁邊坐了下來,打開沾滿污泥的包腳布,把那只凍木了的腳伸到爐子
跟前。
奧達爾卡正在案板上切甜菜。她是一個養路工人的妻子,在這裡給廚師打下手。這
個一點也不老的婦女可真是得天獨厚——肩膀同男人的一樣寬,胸脯高高隆起,大腿又
粗又壯,切起菜來真有功夫,不一會兒案板上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奧達爾卡輕蔑地瞥了保爾一眼,挖苦他說:「你怎麼啦,等飯吃哪?還早呢。你這
小伙子準是偷懶溜出來的。你把腳丫子伸哪兒去啦?這兒是廚房,不是澡堂子!」
她訓斥著保爾。
一個上了年紀的廚師走了進來。
「靴子全爛了。」保爾解釋了一下他到廚房來的原因。
廚師看了看破靴子,對奧達爾卡點了點頭,說:「她男人是半拉子鞋匠,讓他幫幫
你的忙吧,沒鞋穿就別想要命了。」
奧達爾卡聽廚師這樣說,又仔細看了看保爾,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我把您錯當成懶蟲了。」她抱歉地說。
保爾笑了笑。奧達爾卡用行家的眼光翻看著那只靴子。
「我們當家的才不補它呢。——不頂事了。我家閣樓上有一隻舊套鞋,我給您拿來
吧,可別凍壞了腳。受這種罪,哪兒見過呀!明後天就要上大凍,那您可夠受的。」奧
達爾卡同情地說。她放下菜刀,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她拿來一隻高統套鞋和一塊亞麻布。保爾用布包好腳,烤得熱乎乎的,
穿上了暖和的套鞋。這時,他以感激的心情,默默地看了看養路工的妻子。
托卡列夫從城裡回來,窩著一肚子火。他把積極分子召集到霍利亞瓦的房間裡,向
他們講了那些令人不快的消息。
「到處都怠工。不管你到哪兒,車輪都沒停,可就是在原地打轉。對那些反動傢伙
,看來咱們還是抓少了,一輩子都得碰上這號人。」老人對屋裡的人說。「同志們,我
就跟你們明說了吧:情況糟透了。到現在換班的人還沒湊齊,能派來多少也不知道。轉
眼就要上大凍。上凍前,豁出命來也要把路鋪過那片窪地。不然,以後用牙啃也啃不動
。就是這樣,同志們,城裡那幫搗鬼的傢伙,會有人收拾他們的,咱們呢,要在這兒加
油干,快干。哪怕脫五層皮,也要修好。要不,咱們還叫什麼布爾什維克呢?只能算草
包。」托卡列夫的聲音鏗鏘有力,完全不是平時那種沙啞的低音。緊鎖著的眉毛下面,
兩隻眼睛炯炯發亮,說明他堅定不移,下決心幹到底。
「今天咱們就召開黨團員會議,向同志們講清楚,明天大家照常上工。非黨非團的
同志,明天早晨就可以回去,黨團員都留下。這兒是團省委的決議。」說著,他把一張
疊成四折的紙交給了潘克拉托夫。
保爾從潘克拉托夫肩頭看過去,紙上寫的是:團省委認為,全體共青團員應繼續留
在工地,待第一批木柴運出以後方能換班。
共青團省委書記麗達·烏斯季諾維奇(代簽)。
板棚裡擠得水洩不通。一百二十個人都擠在這裡。人們靠板壁站著,有的上了桌子
,甚至灶上也有人。
潘克拉托夫宣佈開會。托卡列夫講話不長,但是最後一句一下子叫大家涼了半截:
「明天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都不能回城裡去。」
老人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強調這個決定是不可改變的。
這個手勢把大家擺脫污泥、返回城裡同家人團聚的希望掃得精光。一開始,會場裡
一片喊叫聲,什麼也聽不清。人體晃動著,暗淡的燈光也跟著搖曳起來。昏暗中看不見
人們臉上的表情。吵嚷聲越來越大。有的人憧憬著談論起「家庭的舒適」,有的人氣憤
地叫喊著,說太疲勞了。更多的人沉默不語。
只有一個人聲明要離隊。他連喊帶罵,從角落裡發出忿忿不平的聲音:「去他媽的
!我一天也不在這兒待了!罰犯人做苦工,那是因為他們犯了罪。可憑什麼罰我們?逼
我們干了兩星期,也就夠了。沒那麼多傻瓜。誰做了決議,誰自己來幹。誰樂意在污泥
裡打滾,誰就去打滾好了,我可只有一條命。我明天就走。」
這個大喊大叫的人就站在奧庫涅夫背後。奧庫涅夫劃著一根火柴,想看看這個要開
小差的人。火柴點燃的一瞬間,照亮了一張氣歪了的臉和張開的大嘴。奧庫涅夫認出他
是省糧食委員會會計的兒子。
「你照什麼?我不怕,又不是賊。」
火柴滅了。潘克拉托夫站起來,挺直了身子。
「誰在那兒胡說八道?誰說黨給的任務是苦工?」他甕聲甕氣地說,嚴峻地掃視著
站在周圍的人群。「弟兄們,咱們說什麼也不能回城去,咱們的崗位就在這兒。要是咱
們從這兒溜走,許多人就得凍死。弟兄們,咱們趕緊幹完,就可以早點回去。當逃兵,
像這個可憐蟲想的那樣,是咱們的思想和咱們的紀律所不容許的。」
這個碼頭工人不喜歡發表長篇大論,但是,就是這短短的幾句話,也被剛才那個人
的聲音打斷了:「那麼,非黨非團的可以走嗎?」
「可以。」潘克拉托夫斬釘截鐵地說。
那個傢伙穿著城裡人常穿的短大衣,朝桌子擠了過來。他扔出一張小卡片,卡片像
蝙蝠一樣在桌子上方翻了一個觔斗,撞在潘克拉托夫胸口上,彈了回來,立著落在桌子
上。
「這是我的團證,收回去吧,我可不為一張硬紙片賣命!」
他的後半句話被全場爆發出來的叱罵聲淹沒了。
「你扔掉了什麼!」
「你這個出賣靈魂的傢伙!」
「鑽到共青團裡來,想的就是陞官發財!」
「把他攆出去!」
「看我們不揍你一頓,你這個傳播傷寒病的虱子!」
扔團證的那個傢伙低著頭朝門口擠去。大家像躲避瘟神一樣閃向兩旁,放他過去。
他一走出去,門就呀的一聲關上了。
潘克拉托夫抓起扔下的團證,伸到小油燈的火苗上。
卡片燒著了,捲了起來,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圓筒。
森林裡響了一槍。一個騎馬的人迅速逃離破舊的板棚,鑽進了黑漆漆的森林。人們
從學校和板棚裡跑出來。有人無意中碰到一塊插在門縫裡的膠合板上。人們劃亮火柴,
用衣服下擺擋住風,藉著火光,看到膠合板上寫著:滾出車站!從哪裡來的,滾回哪裡
去。誰敢賴著不走,就叫他腦袋開花。我們要把你們斬盡殺絕,對誰也不留情。限明天
晚上以前滾蛋。
下面的署名是:大頭目切斯諾克。
切斯諾克是奧爾利克匪幫裡的人物。
在麗達的房間裡,桌子上放著一本沒有合上的日記。
12月2日早晨下了第一場雪。天很冷。在樓梯上遇見維亞切斯拉夫·奧利申斯基
。我們一起走著。
「我就喜歡初雪。一派寒冬景象!多麼迷人,是不是?」奧利申斯基說。
我想起了在博亞爾卡的人們,就回答他說,我對寒冬和這場雪絲毫沒有好感,相反
,只覺得心裡煩惱。我向他解釋了原因。
「這種想法很主觀。如果把您的想法引申下去,那就應該認為,比方說在戰時,笑
聲和一切樂觀的表現都是不許可的。
但是生活裡並不是這樣。悲劇只發生在前線,在那裡,生命常常受到死神的威脅。
然而即便在前線,也還有笑聲。至於遠離前線的地方,生活當然還是照舊:嬉笑、眼淚
、痛苦、歡樂、追求眼福和享受、感情的風波、愛情……」
從奧利申斯基的話中,很難聽出哪句只是說著玩的。他是外交人民委員部的特派員
,一九一七年入黨。他的衣著是西歐式的,鬍子總是刮得光光的,身上灑點香水。他就
住在我們這幢樓中謝加爾那套房間裡。晚上常常來看我。同他聊天倒挺有意思,他在巴
黎住過很長時間,知道西方的許多事情。但是我並不認為,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因為
他首先把我看作一個女人,其次才看作一個黨內同志。誠然,他並不掩飾他的意圖和思
想——他在說實話上,倒是有足夠的勇氣——而且,他的情意也並不粗野。他善於把那
番情意表達得很漂亮。但是我並不喜歡他。
對我來說,朱赫來那種略帶粗獷的樸實,比起奧利申斯基的西歐式的風雅來,不知
要親切多少倍。
我們從博亞爾卡收到了一些簡短的報告。每天鋪路一百俄丈。他們把枕木直接鋪在
凍土上,放在刨出來的座槽裡。那裡總共只有二百四十個人。第二批人員已經有一半逃
走了。環境確實很艱苦。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他們往後怎麼工作呢?
……杜巴瓦到普夏—沃季察去已經一個星期了。那裡有七個火車頭,他們只修好了
五個。其餘的沒有零件了。
電車公司對杜巴瓦提出了刑事訴訟,控告他帶著一幫人,強行扣留從普夏—沃季察
開到城裡來的全部電車。他把乘客動員下來,把鋪支線用的軼軌裝到車上,然後沿著城
裡的電車線路把十九輛車統統開到火車站。他們得到了電車工人的全力支援。
在火車站,索洛緬卡區的一群共青團員連夜把鐵軌裝上了火車,杜巴瓦帶著他那一
幫人把鐵軌運到了博亞爾卡。
阿基姆拒絕把杜巴瓦的問題提到常委會上討論。杜巴瓦向我們反映,電車公司的官
僚主義和拖拉作風簡直不像話。他們頂多只肯給兩輛車,連商量的餘地也沒有。可是圖
夫塔卻教訓起杜巴瓦來:「該把游擊作風扔掉了,現在再這麼幹,就要蹲監獄。難道不
能跟他們好好商量,非用武力不可嗎?」
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杜巴瓦發那麼大的火。
「你這個死啃公文的傢伙,自己怎麼不去跟他們好好商量呢?坐在這兒,喝飽了墨
水,就耍嘴皮子,唱高調。我不把鐵軌送到博亞爾卡,就要挨罵。我看得把你送到工地
上去,請托卡列夫管教管教,省得在這兒礙手礙腳,惹人討厭!」杜巴瓦暴跳如雷,整
個省委大樓都可以聽到他的吼聲。
圖夫塔寫了一個要求處分杜巴瓦的報告,但是阿基姆讓我暫時出去一下,單獨同他
談了大約十分鐘。圖夫塔從阿基姆房間出來的時候,滿臉通紅,怒氣沖沖。
12月3日省委又收到了新的控告信,這回是鐵路肅反委員會送來的。潘克拉托夫
、奧庫涅夫,還有另外幾個同志,在莫托維洛夫卡車站拆走了空房子的門窗。當他們把
拆下來的東西往火車上搬的時候,站上的一個肅反工作人員想逮捕他們。但是他們繳了
他的槍,直到火車開動了,才把退空了子彈的手槍還給他。門窗都運走了。另外,鐵路
局物資處控告托卡列夫擅自從博亞爾卡倉庫提出二十普特釘子,發給農民作為報酬,讓
農民幫他們從伐木場運出長木頭,代替枕木使用。
我跟朱赫來同志談了這兩件事,他笑笑說:「這些控告咱們都給頂回去。」
工地上的情況十分緊張,每一天都是寶貴的。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往往也需
要施加壓力。我們常常要把那些專門製造障礙的人拉到省委來。工地上的同志們不守常
規的事越來越多了。
奧利申斯基給我送來了一個小電爐。我和奧莉加·尤列涅娃用它烤手。但是房間裡
並沒有因為有了電爐而暖和一些。
那麼在森林裡人們怎樣捱過這樣的夜晚呢?奧莉加說,醫院裡很冷,病人都不敢爬
出被窩。他們隔兩天才生一次火。
你錯了,奧利申斯基同志,前線的悲劇也就是後方的悲劇!
12月4日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有報告說,博亞爾卡工地全都給大雪封住了。工程
停了下來。人們在清除路上的積雪。今天省委決定:第一期築路工程一定要在一九二二
年一月一日以前完成,把路鋪到伐木場邊緣。據說,這個決定傳達到博亞爾卡的時候,
托卡列夫的回答是:「只要我們還有一個人在,一定按期完工。」
關於保爾,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居然沒有像潘克拉托夫那樣受到「控告」,這倒是
怪事。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願意同我見面。
12月5日昨天匪徒襲擊了工地。
馬在鬆軟的雪地上謹慎地邁著步子。馬蹄偶爾踩在雪下的枯枝上,樹枝折斷,發出
劈啪的響聲。這時馬就打個響鼻,閃到一邊去,但是抿著的耳朵挨了一槍托後,又急步
趕上前去。
大約有十個人騎著馬,翻過了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丘陵地的前面是一長條沒有
被雪覆蓋的黑色地面。
他們在這裡勒住了馬。馬鐙碰在一起,當地響了一聲。領頭的那匹公馬使勁抖動了
一下身體,長途跋涉使它渾身冒著熱氣。
「他們人真他媽的來得不少,」領頭的人用烏克蘭話說。
「咱們狠狠嚇唬他們一下。大頭目下令,一定要讓這群蝗蟲明天全都滾蛋。眼看這
幫臭工人就要把木柴弄到手了……」
他們排成單行,沿輕便鐵路兩側朝車站走去,慢慢地靠近了林業學校旁邊的一片空
地。他們隱藏在樹背後,沒有敢到空地上來。
一陣槍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雪團像松鼠似的,從那棵被月光照成銀白色的樺樹上
滾落下來。短筒槍貼著樹身,吐出火光,子彈打在牆上,泥灰紛紛掉在地上,潘克拉托
夫他們運來的玻璃窗也被打得粉碎。
槍聲驚醒了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他們立即跳了起來,但是一見房間裡子彈橫飛,又
都臥倒了。
有人壓在別人身上。
「你要上哪兒去?」杜巴瓦一把抓住保爾的軍大衣問。
「出去。」
「趴下,傻瓜!你一露頭,就會把你撂倒。」杜巴瓦急促地低聲說。
他倆緊挨著躲在大門旁邊。杜巴瓦緊貼在地上,一隻手握著手槍,伸向門口。保爾
蹲著,手指緊張地摸著轉輪手槍的彈槽,裡面只有五顆子彈了。他摸到空槽,便把轉輪
轉了過去。
射擊突然停止了。接著是一片令人驚奇的寂靜。
「同志們,有槍的都到這邊來。」杜巴瓦低聲指揮那些伏在地上的人。
保爾小心地打開了門。空地上連人影也沒有,只有雪花緩慢地飄舞著,落向地面。
森林裡,十個人狠命抽著馬,逃走了。
午飯的時候,城裡飛快地開來一輛軋道車。朱赫來和阿基姆走下車來。托卡列夫和
霍利亞瓦在站台上迎接他們。車上卸下一挺馬克沁機槍、幾箱機槍子彈和二十支步槍。
他們急急忙忙地向工地走去。朱赫來的大衣下擺擦在地面的積雪上,留下了一道道
鋸齒形的曲線。他走起路來像熊一樣,左右搖晃。老習慣還是改不了:兩條腿總像圓規
似的叉開著,彷彿腳下仍然是顛簸的甲板。阿基姆個子高,步子大,能跟得上朱赫來,
托卡列夫走一會兒,就要跑幾步,才能跟上他們。
「匪徒的襲擊——還是次要問題。眼前有個山包橫在路上,倒是麻煩事,這麼個大
傢伙叫我們碰上了,真他媽的晦氣!得挖很多土方才行。」
托卡列夫站住了。他背過身子,兩手攏成小船的樣子,擋住風,點著煙,趕緊抽了
兩口,又去追趕前邊的人。阿基姆停下來等他。朱赫來沒有放慢腳步,繼續往前走。
阿基姆問托卡列夫:「這條支線你們能按期修好嗎?」
托卡列夫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知道,老弟,一般說來是不能按期
修好的,但是不修好也不行。問題就這麼明擺著。」
他們趕上朱赫來,三個人並排走著。托卡列夫很激動地接著說:「問題難,就難在
這裡。工地上只有我和帕托什金兩個人心裡清楚,這個地方條件這樣差,人力和設備又
這樣少,按期完工是不可能的。但是,同時全體築路人員都知道,不按期完工絕對不行
。所以我上回才說:只要我們還有一個人在,就一定完成任務。現在你們親眼看看吧!
我們在這兒挖土已經快兩個月了,第四班眼看又要到期,可是基本成員一直沒換過班,
完全靠青春的活力支持著。這些人當中,有一半受了寒。看著這些小伙子,真叫人心疼
。他們是無價之寶……有些人連命也會斷送在這個鬼地方,而且不止一兩個人。」
從車站起,已經有一公里鐵路修好了。
往前,大約有一公里半,是平整好的路基,上面挖了座槽,座槽裡鋪著一排長木頭
,看上去像是被大風刮倒的柵欄。
這就是枕木。再往前,一直到小山包跟前,是一條剛平出來的路面。
在這裡幹活的是潘克拉托夫的第一築路隊。他們四十個人正在鋪枕木。一個留著紅
鬍子的農民,穿一雙新的樹皮鞋,不慌不忙地把木頭從雪橇上卸下來,扔在路基上。再
遠一點的地方,也有幾個這樣的雪橇在卸木頭。地上放著兩根長長的鐵棍,代替路軌,
用來給枕木找平。為了把路基夯實,斧子、鐵棍、鐵鍬全都用上了。
鋪枕木是一項細緻的工作,很費工夫。枕木要鋪得既牢固又平穩,使每根枕木都承
受鐵軌同樣的壓力。
這裡懂得鋪路技術的只有築路工長拉古京一個人。這位老同志雖然五十四歲了,卻
一根白頭髮也沒有,黑黑的鬍子從中間向兩邊分開。他每次都自願留下,現在已經是干
第四班了。他跟年輕人一樣忍受饑寒困苦,因此,在築路隊裡受到普遍的尊敬。黨組織
每次開會,都邀請這位非黨同志(他是塔莉亞的父親)出席,請他坐在榮譽席上。為此
,他很自豪,發誓決不離開工地。
「你們說說看,我怎麼能扔下你們不管呢?我一走,你們會搞亂的,這兒需要有人
照看,需要實踐經驗。我在俄羅斯跟枕木打了一輩子交道……」每到換班的時候,他都
和藹地這樣說,於是就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來。
帕托什金很信任他,很少到他這個工段來檢查工作。當朱赫來他們三個人走到正在
勞動的人群跟前時,累得渾身冒汗、滿臉通紅的潘克拉托夫正用斧子砍著安放枕木的座
槽。
阿基姆好不容易才認出了這個碼頭工人。他瘦多了,兩個大顴骨顯得更加突出,臉
也沒有好好洗過,看上去又黑又憔悴。
「啊,省裡的大人物來了!」說著,他把熱乎乎、濕漉漉的手伸給阿基姆。
鐵鍬的聲音停了下來。阿基姆看見周圍的人臉色都很蒼白。人們脫下的大衣和皮襖
就放在旁邊的雪地上。
托卡列夫跟拉古京說了幾句話,就拉著潘克拉托夫一起,陪剛來的朱赫來和阿基姆
向小山包走去。潘克拉托夫和朱赫來並肩走著。
「潘克拉托夫,你講講,你們在莫托維洛夫卡整肅反工作人員是怎麼回事?你們把
人家的槍都繳了,你不認為這做得有點過火嗎?」朱赫來嚴肅地問這個不愛做聲的碼頭
工人。
潘克拉托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們繳他的槍,是跟他商量好的,他自己
要我們這麼幹的。這小伙子跟我們是一條心。我們把情況如實跟他一擺,他就說:『同
志們,我沒有權力讓你們把門窗卸走。捷爾任斯基同志有命令,嚴禁盜竊鐵路財產。這
兒的站長跟我結了仇,這個壞蛋老偷東西,我總是干涉他。要是我讓你們把門窗拿走,
他一定會上告,我就要到革命法庭受審。最好你們先下了我的槍,再把東西運走。站長
不上告,就算沒事了。』於是我們照他說的辦了。我們又沒把門窗往自己家里拉!」
潘克拉托夫看到朱赫來眼睛裡露出一絲笑意,又補充說:「朱赫來同志,要處分就
處分我們吧!您可千萬別難為那個小伙子。」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今後再這樣干可不行——這是破壞紀律的行為。我們完全有
力量通過組織手段粉碎官僚主義。好了,現在談談更重要的事吧。」於是朱赫來把匪徒
襲擊的詳情詢問了一遍。
在離車站四公里半的地方,築路的人們揮動鐵鍬,猛攻堅硬的凍土。他們要劈開擋
在面前的小山包,修出一條路來。
工地周圍,有七個人擔任警戒。他們隨身帶著霍利亞瓦的馬槍和保爾、潘克拉托夫
、杜巴瓦、霍穆托夫的手槍。築路隊的全部武器都在這裡了。
帕托什金坐在斜坡上,往本子上記著數字。工地上只剩下他一個工程技術人員了。
他的助手瓦庫連科怕被土匪打死,寧可受法辦,也不在這裡干,一清早開小差溜回城裡
去了。
「挖開這個山包,要花半個月的時間,地都凍了。」帕托什金低聲對他面前的霍穆
托夫說。霍穆托夫是個動作遲緩、總皺著眉頭、不大愛講話的人。他一聽這話,生氣地
用嘴咬著鬍子梢,回答說:「全部工程限我們二十五天完成,光挖山包您就計劃用十五
天,這怎麼成!」
「這個期限定得不切合實際。」帕托什金說。「不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的條
件下築過路,也沒同這樣的築路工人共過事。因此,我也可能估計錯,以前就錯過兩回
了。」
這時,朱赫來、阿基姆和潘克拉托夫走近了小山包。斜坡上的人發現了他們。
「瞧!誰來了?」鐵路工廠的旋工彼佳·特羅菲莫夫,一個斜眼的小伙子,用露在
破絨衣外面的胳膊肘捅了保爾一下,指著坡下剛來的人說。保爾連鐵鍬也沒有顧得放下
,立刻向坡下跑去。他的兩隻眼睛在帽簷下熱情地微笑著,朱赫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握的時間比誰都長。
「你好啊,保爾!瞧你這身衣服,大的大,小的小,簡直認不出你來了。」
潘克拉托夫苦笑了一下。
「你沒看他那五個腳趾頭,行動有多一致,全在外面露著。
這還不算,開小差的人還把他的大衣偷走了。虧得奧庫涅夫是他們同一個公社的,
把自己的破上衣給了他。不過不要緊,保夫魯沙是個熱血青年,他還可以在水泥地板上
躺上一個星期,鋪不鋪乾草都行,然後再進棺材。」碼頭工人怏怏不樂地對阿基姆說。
黑眉毛、鼻子微翹的奧庫涅夫調皮地瞇起眼睛,反駁說:「我們才不讓保夫魯沙完
蛋呢。我們可以推舉他到廚房去,給奧達爾卡當後備火頭軍。他要不是傻瓜,那兒吃的
也有,暖和地方也有——靠著爐子也行,挨著奧達爾卡也可以。」
一陣哄笑淹沒了奧庫涅夫的話。
這是今天他們發出的第一陣笑聲。
朱赫來察看了小山包,然後同托卡列夫、帕托什金坐雪橇到伐木場去了一趟,又轉
了回來。斜坡上的人還在堅持不懈地挖土。朱赫來望著飛舞的鐵鍬,望著彎腰緊張勞動
的人群,低聲對阿基姆說:「群眾大會用不著開了,這兒誰也不需要進一步動員。托卡
列夫,你說得對,這些人是無價之寶。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朱赫來看著這些挖土的人,眼神裡充滿了喜悅、疼愛和莊嚴的自豪。就在不久以前
,在那次反革命叛亂的前夜,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人,曾經扛起鋼槍,投入戰鬥。現在,
他們又胸懷一個共同目標,要把鋼鐵動脈鋪到堆放著大量木柴的寶地去,全城的人都在
急切地盼望著這些木柴給他們帶來溫暖和生命。
帕托什金工程師有禮貌地,但又不容置疑地向朱赫來證明:要在這個小山包上開出
一條路來,沒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是不可能的。朱赫來一面聽他計算,一面心裡打著主意
。
「您把斜坡上的人撤下來,調到前面去修路,這個小山包咱們另想辦法。」
朱赫來在車站的電話機旁待了很長時間。霍利亞瓦在門口警衛,他聽見朱赫來在屋
裡粗聲粗氣地說:「用我的名義馬上給軍區參謀長掛個電話,請他立刻把普濟列夫斯基
那個團調到築路工地這一帶來。一定要把這個地區的匪徒肅清。另外,再從部隊派一列
裝甲車和幾名爆破手來。其他事情我自己安排。我夜裡回去。讓利特克在十二點以前把
車開到車站來。」
在板棚裡,阿基姆簡短地講過幾句話以後,朱赫來接著講起來。他親切地同大家交
談著,一個小時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朱赫來告訴大家,原定的計劃不能變,第一期工程
必須在一月一日以前完工。
「從現在起,築路隊要按戰時狀態組織起來。所有黨員編成一個特勤中隊,中隊長
由杜巴瓦同志擔任。六個築路小隊都接受固定的任務。沒有完成的工程平均分成六段,
每隊承擔一段。全部工程必須在一月一日以前結束。提前完成任務的小隊可以回城休息
。另外,省執行委員會主席團還要向全烏克蘭中央執行委員會呈報,給這個小隊最優秀
的工人頒發紅旗勳章。」
各隊的隊長都派定了:第一隊是潘克拉托夫同志,第二隊是杜巴瓦同志,第三隊是
霍穆托夫同志,第四隊是拉古京同志,第五隊是柯察金同志,第六隊是奧庫涅夫同志。
「築路工程隊隊長、思想工作和組織工作的總負責人,」朱赫來在結束發言時說。
「仍然是安東·尼基福羅維奇·托卡列夫,這是非他莫屬的。」
彷彿一群鳥突然振翅起飛一樣,辟辟啪啪地響起了一陣掌聲。一張張剛毅的臉上露
出了笑容。朱赫來一向很嚴肅,他最後這句話卻說得既親切又風趣,一直在注意聽他講
話的人全都輕鬆地笑了起來。
二十幾個人簇擁著阿基姆和朱赫來,一直把他們送上軋道車。
朱赫來同保爾道別的時候,望著他那只灌滿雪的套鞋,低聲對他說:「我給你捎雙
靴子來,你的腳還沒凍壞吧?」
「好像是凍壞了,已經腫起來了。」保爾說到這裡,想起了很久以前提出過的請求
,抓住朱赫來的袖子,央求說:「我跟你要過幾發手槍子彈,現在你能給我嗎?我這兒
能用的只有三發了。」
朱赫來抱歉地搖了搖頭,但是他看到保爾一臉失望的神情,就毅然決然地解下了自
己的毛瑟槍。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保爾開頭簡直不敢相信,他會得到一件盼望了這麼久的貴重禮物,可是朱赫來已經
把槍帶掛在他的肩膀上。
「拿著吧,拿著吧!我知道你早就眼紅了。不過你要多加小心,可不許打自己人。
這支槍還有滿滿三夾子彈,也給你。」
一道道羨慕的目光立刻射到保爾身上。不知是誰喊著說:「保爾,咱倆換吧,我給
你一雙靴子,外帶一件短大衣。」
潘克拉托夫在保爾背上推了一下,打趣地說:「鬼東西,換氈靴穿吧。要是再穿你
那只套鞋,連聖誕節也活不到!」
這時候,朱赫來一隻腳踏著軋道車的踏板,正在給保爾開持槍許可證。
清晨,一列裝甲車轟隆轟隆駛過道岔,開進了車站。一團團天鵝絨般的白色蒸汽,
像盛開的繡球花一樣噴發出來,又立即消失在清新而寒冷的空氣裡。從裝甲車廂裡走出
來幾個穿皮衣的人。幾小時以後,裝甲車送來的三個爆破手在斜坡上深深地埋下了兩個
深藍色的大南瓜,接上了長長的導火線。
放了信號槍之後,人們便紛紛離開現在已經變成險地的小山包,四散隱蔽。火柴觸
到了導火線,磷光閃了一下。
剎那間,幾百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一分鐘,兩分鐘,等待是那樣難熬——終於…
…大地顫抖了一下,一股可怕的力量炸開了小山包,把巨大的土塊拋向天空。接著,第
二炮又響了,比第一炮還要厲害。可怕的轟鳴響徹密林,山崩地裂的隆隆聲在林間迴盪
。
剛才還是小山包的那個地方,現在出現了一個張著大口的深坑,方圓幾十米內,在
像糖一樣潔白的雪地上,撒滿了爆破出來的土塊。
人們拿著鎬和鍬一齊向炸開的深坑衝去。
朱赫來走後,工地上展開了爭取首先完成任務的異常激烈的競賽。
離天亮還很早,保爾誰也沒有驚動,就悄悄地起來了。他獨自艱難地邁著在水泥地
上凍僵了的雙腳,到廚房去了。燒開了一桶沏茶水,才回去叫醒他那個小隊的隊員。
等到其他各隊的人醒來,外面天已經亮了。
在板棚裡吃早點的時候,潘克拉托夫擠到杜巴瓦和他的兵工廠夥伴的桌子跟前,激
憤地對他說:「看見了沒有,德米特裡,天濛濛亮,保爾就把他那夥人叫了起來。現在
他們大概已經鋪了十俄丈了。聽大伙說,他們鐵路工廠的人,弦都讓他給繃得緊緊的,
他們決心在二十五號以前鋪完自己分擔的地段。他這是想給咱們點顏色看哪。但是,對
不起,咱們走著瞧吧!」
杜巴瓦苦笑了一下。他非常理解,為什麼鐵路工廠那一隊的行動,會使這位貨運碼
頭的共青團書記如此激動。就連他杜巴瓦也挨了好朋友保爾一悶棍:保爾竟連招呼也不
打,就向各隊挑戰了。
「真是朋友歸朋友,有煙各自抽——這裡有個『誰戰勝誰』的問題。」潘克拉托夫
說。
快到中午了,柯察金小隊正幹得熱火朝天,突然一聲槍響,打斷了他們的工作。這
是站在步槍垛旁邊的哨兵,發現樹林裡來了一隊騎兵,在鳴槍示警。
「拿槍,弟兄們!土匪來了!」保爾喊了一聲,扔下鐵鍬,朝一棵大樹跑去,樹上
掛著他的毛瑟槍。
全隊馬上拿起武器,貼著路邊直接臥倒在雪地上。走在前面的幾個騎兵揮著帽子,
其中有個人喊道:「別開槍,同志們!自己人!」
五十來個騎兵順著大路跑了過來,他們都戴著綴紅星的布瓊尼帽。
原來這是普濟列夫斯基團的一個排,前來探望築路人員。
排長的坐騎少一隻耳朵,這引起了保爾的注意。那是一匹漂亮的灰騍馬,額上有一
塊白斑,它在騎者身下「跳著舞」,不肯老實站著。保爾跑到它跟前,一把抓住籠頭繩
,馬嚇得直往後退。
「小斑禿,你這個淘氣鬼,想不到在這兒碰見你!你沒讓子彈打死啊,我的缺只耳
朵的美人。」
他親切地摟住馬的細長脖子,撫摸著它那翕動的鼻子。排長仔細地端詳著保爾,一
下認出來了,他驚奇地喊道:「啊,這不是保爾嗎!……馬你認出來了,老朋友謝列達
反倒不認識啦。你好,兄弟!」
城裡各部門都積極行動起來,全力支援築路工程。這立刻產生了良好的效果。扎爾
基把還在城裡的人都派到了博亞爾卡,團區委的人走個精光。整個索絡緬卡區只剩下一
些女團員了。扎爾基又到鐵路專科學校去動員,結果他們又派了一批學生到工地去。
他向阿基姆匯報這些情況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說:「現在只剩下我和女無產者了。
我想讓拉古京娜替我,門口換上『婦女部』的牌子,我就上博亞爾卡去。要知道,我一
個男子漢在人家女人堆裡轉悠,實在不像話。姑娘們都懷疑地瞧著我。這幫喜鵲私下裡
准在嘁嘁喳喳議論我:『他把別人都攆走了,自己卻泡在城裡,這個大滑頭。』說不定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求求你,讓我也去吧。」
阿基姆笑著拒絕了。
一批一批的人不斷到博亞爾卡來,鐵路專科學校的六十名學生也到了。
朱赫來設法讓鐵路管理局調了四節客車到博亞爾卡,給新到的工人住宿。
杜巴瓦小隊從工地撤了下來,派到普夏—沃季察去。他們的任務是把供輕便鐵路用
的小火車頭和六十五節平板車運到工地來。這項工作頂替他們在工地上承擔的一部分任
務。
杜巴瓦出發前向托卡列夫建議,把克拉維切克調回來,叫他領導新成立的一個小隊
。托卡列夫採納了他的建議,下達了命令,根本沒有去想他的真實動機。而杜巴瓦這個
時候會想起那個捷克人,卻是安娜托索洛緬卡來的人帶來的一張便條引起的。便條上這
樣寫著:德米特裡:我和克拉維切克給你們挑了一大批書報。我們向你和博亞爾卡的全
體突擊手們致以熱烈的敬禮。你們都是好樣的!祝你們身體強健,精神飽滿。昨天,各
木柴場的最後一批存貨都配售完了。克拉維切克要我向你們致意。他真是個好小伙子。
他親自給你們烤麵包。他對麵包房裡的人,誰也信不過。他自己動手篩麵粉,自己用機
器和面。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好麵粉,麵包做得好極了,跟我領到的簡直沒法比。晚
上咱們的人都到我這裡來,有拉古京娜、阿爾秋欣、克拉維切克,扎爾基有時也來。我
們也搞點學習,但主要是議論我們所知道的人和事,無所不談,而談得最多的還是你們
。姑娘們對托卡列夫不讓她們去工地意見可大了。她們說保證能和你們大家一樣吃苦耐
勞。拉古京娜說:「我換上一身爸爸的衣服,一下子跑到那老爺子跟前,看他能把我攆
回來!」
說不定她真會這樣做。替我向你那個黑眼睛的朋友問好。
安娜暴風雪突然襲來。灰色的陰雲低低地壓在地面上,移動著,佈滿了天空。大雪
紛紛飄落下來。晚上,刮起了大風,煙筒發出了嗚嗚的怒吼。風追逐著在樹林中飛速盤
旋、左躲右閃的雪花,淒厲地呼嘯著,攪得整個森林驚惶不安。
暴風雪咆哮不止,猖狂了一夜。車站上那間破房子根本存不住熱氣,雖然通宵生著
火,大家還是從裡到外都凍透了。
第二天清晨上工,雪深得使人邁不開步,而樹梢上卻掛著一輪紅彤彤的太陽,碧藍
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
柯察金的小隊在清除自己地段上的積雪。直到這時保爾才體會到,嚴寒造成的痛苦
是多麼難以忍受。奧庫涅夫那件舊上衣一點也不保暖,腳上那只舊套鞋老往裡灌雪,好
幾次掉在雪裡找不到。另一隻腳上的靴子也隨時有掉底的危險。由於睡在水泥地上,他
脖子上長了兩個大癰瘡。托卡列夫把自己的毛巾送給他做了圍巾。
瘦骨嶙峋的保爾兩眼熬得通紅,他猛烈地揮動大木掀鏟雪。
這時,一列客車爬進了車站,有氣無力的火車頭勉勉強強把它拖到了這裡。煤水車
上一塊木柴也沒有,爐裡的余火也快要熄滅了。
「給我們木柴,就開走;不給,就趁它還能動彈,讓我停到側線上去!」司機向站
長喊道。
列車開到側線上去了。他們把停車的原因通知了沮喪的旅客。擠得滿滿的車廂裡響
起了一片叫嚷和咒罵。
「你們去跟那個老頭講講,就是在站台上走著的那個,他是工地的負責人。工地上
有當枕木用的木頭,他可以下令用雪橇給火車頭運點來。」站長給乘務員們出了個主意
。乘務員們立刻迎著托卡列夫走去。
「要木柴可以,但是不能白給。要知道,這是我們的建築材料。現在工地讓雪封住
了。車上有六七百個乘客。婦女、小孩可以留在車裡,其他人都得拿起掀來鏟雪,干到
晚上,就給你們木柴。要是不願意幹,那就讓他們等到新年再說。」托卡列夫對乘務員
們說。
「瞧!同志們,來了這麼多人!看,還有女的呢!」保爾背後有人驚奇地說。
保爾回過頭去。
托卡列夫走到跟前,對他說:「給你一百人,分配他們幹活吧。看著點,別叫他們
偷懶。」
保爾給這些新來的人派了活。有一個高個子男人,穿著皮領子的鐵路制服大衣,戴
著羔皮帽,正跟旁邊的一個青年婦女說話。那青年婦女戴著一頂海狗皮帽,頂上還有個
絨球。
他憤憤地轉動著手裡的木掀,大發牢騷:「我才不鏟雪呢,誰也沒有權力強迫我。
要是請我這個鐵路工程師給指揮一下倒還可以,鏟雪嗎,你我都沒有這個義務,規章上
沒有這麼一條。那個老頭子違法亂紀。我要告他。
誰是這兒的工長?」他問身邊的一個工人。
保爾走上前去,問:「公民,您為什麼不幹活?」
那個男人輕蔑地把保爾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您是什麼人?」
「我是工人。」
「那我跟您沒什麼可談的。把工長給我叫來,別的領導也……」
保爾皺起眉頭,白了他一眼,說:「不想幹拉倒。火車票上沒我們的簽字,您就別
想上車。這是工程隊長的命令。」
「您呢,女公民,也拒絕幹活嗎?」保爾轉過身來問那個女人。一剎那間他呆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冬妮亞·圖曼諾娃。
她好容易才認出這個像叫花子的人是保爾。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兩隻稀奇古怪的
鞋子,脖子上圍著一條髒毛巾,臉好久沒有洗了——保爾就這副模樣站在她面前。只有
那一雙眼睛,還同從前一樣,炯炯發光。正是他的眼睛。就是這個像流浪漢一樣衣衫襤
褸的小伙子,不久以前還是她熱戀的人。
真是滄海桑田哪!
她最近結了婚,現在同丈夫一起到一個大城市去。她丈夫在那裡的鐵路管理局擔任
重要職務。真想不到,她竟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少年時代的戀人。她甚至沒好意思同他
握手。
她的瓦西裡會怎樣想呢?保爾竟如此潦倒,真叫人心裡不是滋味。看來,這個火夫
一直沒有什麼長進,只能幹個挖土的差事。
她猶豫不決地站著,窘得雙頰通紅。那個鐵路工程師氣瘋了,一個窮小子竟敢目不
轉睛地盯著他的妻子,他覺得實在太放肆了。他把掀往地下一扔,走到冬妮亞跟前,說
:「咱們走,冬妮亞。這個拉查隆尼真叫人受不了,我實在看不下去。」
保爾讀過《朱澤培·加裡波第》這部小說,知道意大利語拉查隆尼是窮光蛋的意思
。
「如果我是拉查隆尼,那你就是還沒斷氣的資本家。」他粗聲粗氣地回敬了工程師
一句,然後把目光轉向冬妮亞,一字一句冷冷地說:「圖曼諾娃同志,把掀拿起來,站
到隊伍裡去吧。別學這個胖水牛的樣。請原諒,我不知道他是您的什麼人。」
保爾看著冬妮亞那雙長統套靴,冷笑了一下,又順便補充說:「我勸你們還是別留
在這兒,前兩天土匪還來光顧過呢。」
他轉過身,拖著那只套鞋,啪噠啪噠地回自己人那裡去了。
最後這句話對工程師也發生了作用。
冬妮亞終於說服了他一起去鏟雪。
傍晚收工之後,人們都向車站走去。冬妮亞的丈夫搶在前面,到火車上去佔位子。
冬妮亞停下來,讓工人們先過去。
走在最後面的是保爾,他拄著掀,已經非常疲乏。等他過來,冬妮亞和他並排走著
,說:「你好,保夫魯沙!坦白地說,我沒想到你會弄成這個樣子。難道你不能在政府
裡搞到一個比挖土強一點的差事嗎?我還以為你早就當上了委員,或者委員一類的首長
呢。你的生活怎麼這樣不順心哪……」
保爾站住了,用驚奇的眼光打量著冬妮亞。
「我也沒想到你會變得這麼……酸臭。」保爾想了想,才找到了這個比較溫和的字
眼。
冬妮亞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你還是這麼粗魯!」
保爾把木掀往肩上一扛,邁開大步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他才回答說:「說句不客
氣的話,圖曼諾娃同志,我的粗魯比起您的彬彬有禮來,要好得多。我的生活用不著擔
心,一切都正常。但是您的生活,卻比我原來想像的還要糟。兩年前你還好一些,還敢
跟一個工人握手。可現在呢,你渾身都是臭樟腦丸味。說實在的,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可
談的了。」
保爾收到了阿爾焦姆的來信。哥哥說最近就要結婚,要他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風吹走了保爾手中的白信紙,它像鴿子一樣飛向天空。他不能去參加婚禮。現在哪
能離開工地呢?昨天,潘克拉托夫這頭大熊已經趕過了他們小隊,正在以令人目瞪口呆
的速度前進。這個碼頭工人正在拚命爭奪第一。他已經失去了慣有的沉靜,不斷鼓動他
那些從碼頭上來的夥伴以瘋狂的速度進行工作。
帕托什金觀察著這些築路工人怎樣一言不發地悶頭苦幹。他驚奇地搔著頭皮,問自
己:「這是些什麼人哪?哪兒來的這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呢?要是再這麼晴上七八天,我
們就可以鋪到伐木場了。真是應了那句俗話:活到老,學到老,到老還是懂得少。這些
人的工作打破了一切常規和定額。」
克拉維切克帶著他親手烤的最後一批麵包從城裡來了。
見過托卡列夫之後,他在工地上找到了保爾。他倆親熱地互相問過好。接著,克拉
維切克笑嘻嘻地從麻袋裡拿出一件瑞典精製的黃面毛皮短大衣,拍了一下那富有彈性的
皮面,說:「這是給你的。不知道是誰送的吧?……呵!小伙子,你可真傻呀!這是麗
達同志讓帶來的,怕把你這個傻瓜凍死。這件衣服是奧利申斯基同志送給她的,她剛從
他手裡接過來就交給我,說給保爾捎去吧。她聽阿基姆說過,你穿著單衣在冰天雪地裡
幹活。奧利申斯基皺了皺鼻子說:『我可以給那位同志另送一件軍大衣去。』但是,麗
達笑著說,不用了,穿短的幹活更方便,拿去吧!」
保爾驚異地拿起這件珍貴的禮物,過了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穿在凍得冰涼的身上
。柔軟的毛皮很快就使他的後背和前胸感到了溫暖。
麗達在日記裡寫道:12月20日連日暴風雪。今天仍然又是風,又是雪。博亞爾
卡的築路大軍眼看就可以把路鋪到目的地,但是他們被嚴寒和暴風雪阻住了。他們常常
陷在沒人深的積雪裡。挖掘凍土是很困難的。只剩下四分之三公里了,但這是最困難的
一段。
托卡列夫報告說,工地上發現了傷寒,已經有三個人病倒了。
12月22日共青團省委召開全體會議,博亞爾卡沒有人來參加。匪徒在離博亞爾
卡十七公里的地方把一列運糧火車弄出軌了。
按照糧食人民委員部全權代表的命令,工程隊全體人員都調到出事地點去了。
12月23日又有七個傷寒病人從博亞爾卡送回城裡。其中有奧庫涅夫。我到車站
去了。哈爾科夫開來一列火車,從車廂連接板上抬下來幾具凍僵的屍體。醫院裡也很冷
。該死的暴風雪!什麼時候才能停呢?
12月24日剛從朱赫來那裡回來。消息證實了:奧爾利克匪幫昨天夜裡傾巢出動
,襲擊了博亞爾卡。我們的人跟他們打了兩個小時。他們切斷了電話線,所以直到今天
早上,朱赫來才得到確實消息。匪徒被打退了。托卡列夫受了傷,胸部被打穿了。今天
就能把他送回來。弗蘭茨·克拉維切克被砍死了。他昨天夜裡正好擔任警衛隊長。是他
發現匪徒,發出了警報;他一邊往回跑,一邊阻擊進攻的敵人,但是沒有來得及跑到學
校,就被砍死了。工程隊有十一個人受傷。現在那裡派去了一列裝甲車和兩中隊騎兵。
潘克拉托夫繼任工程隊長。今天,普濟列夫斯基團在格盧博基村追上了一部分匪徒
,把他們一個不留地全都砍死了。
一部分非黨非團幹部,沒有等火車,就沿著鐵路離開了工地。
12月25日托卡列夫和其他傷員都已經送回,被安置在醫院裡。醫生們保證把托
卡列夫救活。他仍然昏迷不醒。其他人沒有生命危險。
省黨委和我們都收到了博亞爾卡的來電:為了回答匪徒的襲擊,我們,所有參加今
天群眾大會的輕便鐵路建設者,同「保衛蘇維埃政權號」裝甲列車和騎兵團的全體指戰
員一起,向你們保證,我們將克服一切困難,在一月一日以前把木柴運到城裡。我們決
心全力以赴,完成任務。派遣我們的共產黨萬歲!大會主席柯察金。書記員別爾津。
我們以軍禮在索洛緬卡安葬了克拉維切克。
日夜盼望的木柴已經近在眼前。但是築路進度十分緩慢。
傷寒每天都要奪去幾十隻有用的手。
有一天,保爾兩腿發軟,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回車站。他已經發燒好幾天
了,今天熱度比哪天都高。
吮吸工程隊血液的腸傷寒也悄悄地向保爾進攻了。但是他那健壯的身體在抵抗著,
接連五天,他都打起精神,奮力從鋪著乾草的水泥地上爬起來,和大家一起去上工。他
身上穿著暖和的皮大衣,凍壞的雙腳穿上了朱赫來送給他的氈靴,可是這些東西對他也
無濟於事了。
他每走一步,都像有什麼東西猛刺他的胸部,渾身發冷,上下牙直打架,兩眼昏黑
,樹木像走馬燈一樣圍著他打轉。
他好容易才走到車站。異常的喧嘩聲使他吃了一驚。仔細一看,站台旁邊停著一列
同車站一樣長的平板車。上面載的是小火車頭、鐵軌和枕木,隨車來的人正在卸車。他
又向前走了幾步,終於失去了平衡。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頭碰到地上,積雪冰著他那灼
熱的面頰,怪舒服的。
幾小時以後,才有人偶然發現了他,把他抬到板棚裡。保爾呼吸困難,已經認不得
周圍的人了。從裝甲車上請來的醫生說,他是腸傷寒,並發大葉性肺炎。體溫四十一度
五。關節炎和脖子上的癰瘡,就不值一提了,都算小病。肺炎加傷寒就足以把他送到另
一個世界去了。
潘克拉托夫和剛回來的杜巴瓦盡一切可能搶救保爾。
他們托保爾的同鄉阿廖沙·科漢斯基護送他回家鄉去。
只是在柯察金小隊全體隊員的幫助下,更主要是靠霍利亞瓦施加的壓力,潘克拉托
夫和杜巴瓦才把阿廖沙和不省人事的保爾塞進了擠得滿滿的車廂。車上的人怕斑疹傷寒
傳染,怎麼也不肯讓他們上車,並且威脅說,車開動後,就把病人扔下去。
霍利亞瓦用轉輪手槍指著那些不讓病人上車的人的鼻子,喊道:「這個病人不傳染
!就是把你們全攆下車,也得讓他走!
你們這幫自私自利的傢伙,記住,我馬上通知沿線各站,要是誰敢動他一根毫毛,
就把你們全都攆下車,扣起來。阿廖沙,這是保爾的毛瑟槍,給你拿著。誰敢動他,你
就照準誰開槍。」霍利亞瓦最後又威脅地加上了這麼一句。
火車開走了。在空蕩蕩的站台上,潘克拉托夫走到杜巴瓦身旁,問:「你說,他能
活嗎?」
沒有得到回答。
「走吧,德米特裡,只好聽其自然了。現在全部工作都得咱們倆負責了。今天連夜
把機車卸下來,明天早上就試車。」
霍利亞瓦給沿線各站做肅反工作的朋友們打了電話,懇切地請求他們不要讓乘客把
柯察金弄下來,直到每個同志都回答「一定辦到」之後,他才去睡覺。
在一個鐵路樞紐站的站台上,從一列客車的車廂裡抬出來一個淡黃色頭髮的青年的
屍體。他是誰,怎麼死的——誰也不知道。站上的肅反工作人員想起霍利亞瓦的囑托,
趕忙跑到車廂跟前阻止,但是看到這個青年確實已經死了,就叫人把屍體抬到了停屍房
。
他們立刻打電話到博亞爾卡通知霍利亞瓦,說他讓他們關照的那個同志已經去世了
。
博亞爾卡打了個簡短的電報給省委,報告了保爾的死訊。
阿廖沙·科漢斯基把重病的柯察金送到了家,接著,他自己也得了傷寒,發高燒,
病倒了。
麗達在日記上寫著:1月9日我為什麼這樣難過呢?還沒有拿起筆來,就哭了一場
。誰能想到麗達會失聲痛哭,還哭得這樣傷心!難道眼淚一定是意志薄弱的表現嗎?今
天流淚是因為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悲痛。
為什麼悲痛會突然襲來呢?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怕的嚴寒已經被戰勝,鐵路各站
堆滿了寶貴的木柴,我又剛從祝捷大會——市蘇維埃為祝賀築路英雄們而召開的擴大會
議——回來,為什麼悲痛恰恰在這個時刻降臨呢?我們是取得了勝利,但是,有兩個人
為此獻出了生命:克拉維切克和保爾。
保爾的死揭示了我內心的真情:對我來說,他比我原先所想的更珍貴。
日記就記到這裡吧,不知道哪天再提起筆來接著寫。明天寫信到哈爾科夫去,告訴
他們我同意到烏克蘭共青團中央委員會去工作。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青春勝利了。傷寒沒有能奪走保爾的生命。保爾已經是第四次跨過死亡的門檻,
又回到了人間。臥床一個月之後,蒼白瘦削的保爾終於站起來,邁著顫巍巍的雙腿,扶
著牆壁,在房間裡試著走動。母親攙著他走到窗口,他向路上望了很久。
積雪融化了,小水窪閃閃發光。外面已經是乍暖還寒的早春天氣了。
緊靠窗戶的櫻桃樹枝上,神氣十足地站著一隻灰胸脯的麻雀,它不時用狡猾的小眼
睛偷看保爾。
「怎麼樣,冬天咱們總算熬過來了吧?」保爾用指頭敲著窗戶,低聲說。
母親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你在那兒跟誰說話?」
「跟麻雀……它飛走了,真狡猾。」他無力地笑了笑。
百花盛開的春天到來了。保爾開始考慮回基輔的問題。他已經康復到能夠走路了,
不過體內還潛伏著別的什麼病。有一天,他在園子裡散步,突然感到脊椎一陣劇痛,隨
即摔倒在地上。他費了好大勁,才慢慢挪到屋裡。第二天,醫生給他做了詳細的檢查,
摸到他脊椎上有一個深坑,驚訝地叫了一聲,問:「這兒怎麼有個坑?」
「大夫,這是公路上的石頭給崩的。在羅夫諾城下,一顆三吋炮彈在我背後的公路
上炸開了花……」
「那你是怎麼走路的?沒什麼影響嗎?」
「沒有。當時我躺了兩個來鐘頭,接著又繼續騎馬了。這是頭一回發作。」
醫生皺著眉頭,仔細地檢查了那個坑。
「親愛的,這可是非常討厭的事情。脊椎是不喜歡這種震動的。但願它以後別再發
作了。穿上衣服吧,柯察金同志。」
醫生掩飾不住自己的憂慮,同情地看著這個病人。
阿爾焦姆住在他老婆斯捷莎的娘家,斯捷莎年紀不大,長得很醜。她家是貧窮的農
民。有一天,保爾順路去看阿爾焦姆。在骯髒的小院子裡,有一個邋遢的斜眼小男孩在
跑著玩。
他一看見保爾,就毫不客氣地用小眼睛瞪著他,一面專心致志地摳鼻子,一面問:
「你要幹什麼?是來偷東西的吧?最好快走,我媽媽可厲害啦!」
這時,破舊的矮木房的小窗戶打開了,阿爾焦姆在叫他:「進來吧,保夫魯沙!」
一個臉黃得像羊皮紙的老太婆,手裡拿著火叉子,在灶邊忙著。她冷冷地瞧了保爾
一眼,讓保爾走過去,接著把鍋勺敲得丁當亂響。
兩個留短辮子的大女孩,急忙爬到爐炕上,像沒有見過世面的野蠻人,好奇地探頭
打量著客人。
阿爾焦姆坐在桌子旁,有點難為情。他的婚事,母親和保爾都不贊成。他是個血統
工人,不知道為什麼竟跟相處了三年的石匠女兒、美麗的被服廠女工加莉娜斷絕了關係
,同難看的斯捷莎結了婚,入贅到這個沒有男勞動力的五口之家。
每天從機車庫下工以後,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犁杖上,重整那份衰敗的家業。
阿爾焦姆知道,保爾不贊成他,曾說他投入了「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的懷抱,因
此,他觀察著弟弟,看他對這裡的一切有什麼反應。
兄弟倆坐了一會兒,說了一陣見面時常說的那些沒有什麼意思的寒暄話,保爾就要
起身告辭。阿爾焦姆不讓他走。
「等一等,跟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吧,斯捷莎這就拿牛奶來。
這麼說,你明天就要走?你身體還很弱呢,保爾。」
斯捷莎走進房裡,同保爾打過招呼,就叫阿爾焦姆到打穀場幫她搬東西。屋子裡就
剩下保爾和那個不愛答理人的老太婆了。窗外傳來了教堂的鐘聲,老太婆放下火叉子,
不滿意地嘟噥著:「啊!我主耶穌,我成天忙這些鬼事情,連禱告都沒工夫了!」她摘
下脖子上的披巾,斜眼看著客人,走到屋子的一個角落,那裡掛著年久發黑、面帶愁容
的聖像。她捏著三個瘦骨嶙峋的手指,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她嚅動著乾癟的嘴唇,小聲說。
院子裡,小男孩一下子騎到一隻耷拉著大耳朵的黑豬身上。他雙手緊緊抓住豬鬃,
兩隻赤腳拚命踢它,高聲吆喝著,弄得那隻豬團團打轉,哼哼亂叫。
「駕!駕!走啊,開步走!吁!別胡鬧!」
豬馱著孩子滿院亂跑,想把他甩下來,可是那個斜眼的調皮鬼卻騎得很穩當。
老太婆停止了祈禱,把頭探出窗外,喊道:「我叫你騎,摔不死你!快下來,你怎
麼不瘟死呢!給我滾開!你這小瘋子。」
那隻豬到底把騎手甩下來了。老太婆滿意了,她又回到聖像跟前,做出滿臉虔誠的
樣子,繼續祈禱:「願你的國降臨……」
男孩哭哭啼啼,滿臉淚痕,走到門口,用袖子揩著摔傷的鼻子,疼得哼哼唧唧地喊
:「媽媽呀——我要奶渣餃子!」
老太婆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斜眼鬼,連禱告也不讓我做。狗崽子,
我這就讓你吃個夠!……」說著,就從凳子上抓起一根皮鞭。男孩立刻跑得無影無蹤了
。那兩個女孩子在爐灶後面撲哧一聲,偷偷地笑了。
老太婆又第三次去祈禱。
保爾沒有等哥哥回來,就站起身來走了。他關柵欄門的時候,看見老太婆從靠邊的
小窗戶探出頭來。她在監視他。
「什麼鬼迷住了哥哥的心竅,把他勾引到這兒來了?現在他到死也擺脫不掉了。斯
捷莎每年給他生一個孩子,他會像甲蟲掉在糞堆裡,越陷越深,弄不好連機車庫的工作
也會丟掉。可我原來還想吸引他參加政治活動呢。」保爾走在小城闃無人跡的街道上,
悒悒不樂地想。
但是,他想到明天就要離開這裡,回到那個大城市去,那裡有他的朋友和心愛的人
們,他又高興了。那個大城市的雄偉的景象,蓬勃的生氣,川流不息的人群,電車的轟
隆聲,汽車的喇叭聲都使他為之神往。然而最吸引他的,還是那些巨大的石頭廠房和燻
黑了的車間,機器,還有那滑輪的輕微的沙沙聲。他嚮往那巨輪飛速旋轉、空氣中散發
著機油氣味的地方,嚮往那已經習慣了的一切。可是在這裡,在這個僻靜的小城裡,保
爾漫步街頭,心裡卻有一種難言的悵惘。難怪保爾覺得這個小城變得陌生和無聊了。連
白天出去散散步,都會惹得人心裡不痛快。比如說,當他從那些坐在台階上閒扯的長舌
婦跟前走過的時候,常常聽到她們急促地這樣議論:「瞧,姐妹們,哪兒來的這麼個醜
八怪?」
「看樣子,是個癆病鬼。」
「那件皮上衣倒挺闊氣,準是偷來的……」
還有許多諸如此類令人厭惡的事情。
他跟這些早就一刀兩斷,對他來說,那個大城市變得更親切、更可愛了。那裡有朝
氣蓬勃、意志堅強的階級弟兄,有勞動。
保爾不知不覺走到松林跟前,在岔路口停住了。右邊是陰森森的老監獄,有一道高
高的尖頭木柵欄,把它和松林隔開。監獄後面是醫院的白色樓房。
就是在這裡,在這空曠的廣場上,瓦莉亞和她的同志們被絞死了。保爾在原來設置
絞架的地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向陡坡,順坡下去,到了埋葬烈士的墓地。
不知道是哪個有心人,在墳墓周圍擺上了用雲杉枝編的花圈,像給這塊小小的墓地
修了一道綠色的圍牆。陡坡上挺拔的松樹高高矗立,峽谷的斜坡上綠草如茵。
這裡是小城的邊緣,寂靜而冷清。松林在低語,春天的大地在復甦,散發著潮濕的
泥土氣息。同志們就是在這裡英勇就義的。他們為那些出生即貧賤、落地便為奴的人能
過上美好的生活,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保爾慢慢地摘下了帽子。悲痛,巨大的悲痛,充滿了他的心。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
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
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要抓
緊時間趕快生活,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個意外的悲慘事件,都會使生命中
斷。
保爾懷著這樣的思想,離開了烈士墓。
家裡,母親在給兒子收拾出門的行裝,她很難過。保爾看著媽媽,發現她在偷偷地
流淚。
「保夫魯沙,你別走啦,行嗎?我歲數大了,孤零零的一個人過日子多難受啊。不
管養多少孩子,一長大就都飛了。那個城市有什麼可留戀的呢?這兒一樣可以過日子嘛
。是不是看中了哪個短尾巴的小鵪鶉了?唉!你們什麼也不跟我這個老太婆說。阿爾焦
姆成親,一句話也沒說。你呢,更不用說了。總要等你們生病了,受傷了,我才能見到
你們。」媽媽一面低聲訴說著,一面把兒子的幾件簡單衣物裝到一個乾淨的布袋裡。
保爾抱住母親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懷裡。
「好媽媽,那兒沒有什麼鵪鶉!你老人家不知道嗎?只有鵪鶉才找鵪鶉做伴。照你
那麼說,我不也成鵪鶉了嗎?」
他的話把母親逗得笑起來。
「媽媽,我發過誓,只要全世界的資產階級還沒消滅光,我就不找姑娘談情說愛。
什麼,你說要等很久?不,媽媽,資產階級的日子長不了啦……一個人民大眾的共和國
就要建立起來,將來你們這些勞動了一輩子的老頭老太太,都送到意大利去養老。那個
國家可暖和了,就在海邊上。那兒根本沒有冬天,媽媽。我們把你們安頓在資本家住過
的宮殿裡,讓你們在溫暖的陽光底下曬曬老骨頭。我們再到美洲去消滅資產階級。」
「孩子,你說的那種好日子,我是活不到了……你爺爺就是這個樣子,脾氣特別古
怪。他是個水兵,可是真像個土匪,願上帝饒恕我這麼說!那年他在塞瓦斯托波爾打仗
,回到家裡,只剩了一隻胳膊一條腿。胸口倒是戴上了兩個十字獎章,還有掛在絲帶上
的兩個五十戈比銀幣,可是到後來老頭還是窮死了。他性格可倔強了。有一回他用拐棍
敲了一個官老爺的腦袋,為這事蹲了差不多一年大牢。十字獎章也沒幫上忙,人家照樣
把他關了起來。我看你呀,跟你爺爺一模一樣……」
「怎麼啦?媽媽,咱們這回分別,幹嗎要弄得愁眉苦臉的呢?把手風琴給我,我已
經好久沒拉了。」
他低下頭,俯在那排珠母做的琴鍵上,奏出的新鮮音調使母親感到驚奇。
他的演奏和過去不一樣了。不再有那種輕飄大膽的旋律和豪放不羈的花腔,也不再
有曾使這個青年手風琴手聞名全城的、令人如醉如癡的奔放情調。現在他奏得更和諧,
仍然有力量,比過去深沉多了。
保爾獨自到了車站。
他勸母親留在家裡,免得她在送別的時候又傷心流淚。
人們爭先恐後地擠進了車廂。保爾佔了一個上鋪,他坐在上面,看著下面過道上吵
嚷的激動的人群。
還是和以前一樣,人們拖上來很多口袋,拚命往座位底下塞。
列車開動之後,大家才靜下來,並且照老習慣辦事,狼吞虎嚥地吃起東西來。
保爾很快就睡著了。
保爾要去的第一所房子,坐落在市中心,在克列夏季克大街。他慢慢蹬著台階走上
天橋。周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一點也沒有變。他在天橋上走著,一隻手輕輕地撫摩著
光滑的欄杆。快要往下走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天橋上一個人也沒有。在深不可測
的高空,展現出宏偉壯觀的夜景,令人看得入迷。黑暗給地平線蓋上了墨色的天鵝絨,
無數星星在燃燒,恰似磷火閃閃發光。下面,在天地隱約相接的地方,是萬家燈火,夜
色中露出一座城市……有幾個人迎著保爾走上橋來。他們激烈地爭論著,打破了黑夜的
寂靜。保爾不再去看城市的燈火,開始走下橋去。
保爾到了克列夏季克大街軍區特勤部,傳達室值班的警衛隊長告訴他,朱赫來早就
不在本市了。
他提出許多問題來盤問保爾,直到弄清楚這個年輕人確實是朱赫來的熟人,才告訴
他,朱赫來兩個月以前調到塔什干去了,在土耳其斯坦前線工作。保爾非常失望,他甚
至沒有再詳細打聽,就默默地轉身走了出來。疲倦突然向他襲來,他只好在門口的台階
上坐一會兒。
一輛電車開過去,街上充滿了轟隆轟隆的聲音。人行道上是不盡的人流。多麼熱鬧
的城市啊:一會兒是婦女們幸福的歡笑聲,一會兒是男人們低沉的交談聲,一會兒是年
輕人高亢的說笑聲,一會兒是老年人沙啞的咳嗽聲。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腳步都是那
樣匆忙。電車上燈火通明,汽車前燈射出耀眼的光芒,隔壁電影院的廣告周圍,電燈照
耀得如同一片火光。到處是人,整條街上都是不絕的人聲。這就是大城市的夜晚。
大街上的喧嚷和繁忙多少減輕了他因為朱赫來的離去而產生的惆悵。但是,上哪裡
去呢?往回走,到索洛緬卡去嗎——那裡倒有不少朋友,就是太遠了。離這裡不遠是大
學環路,那裡的一所房子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眼前。他現在當然應該到那裡去。本來嘛,
除了朱赫來之外,他首先想看望的同志不就是麗達嗎?到了那裡,他還可以在阿基姆房
間裡過夜。
他遠遠地就看到了樓角窗戶上的燈光。他盡力使自己不要激動,拉開了那扇柞木大
門。他上了樓梯,在門外站了幾秒鐘,聽到麗達房間裡有人談話,還有人在彈吉他。
「呵!這麼說,連吉他也讓彈了?規矩放鬆了。」保爾心裡想,一面用拳頭輕輕地
敲了敲門。他感到心情激動,趕忙咬緊了嘴唇。
開門的是一個不認識的青年女子,兩鬢垂著鬈發。她上下打量著保爾,問:「您找
誰?」
她沒有關門,保爾掃了一眼房內陌生的陳設,就什麼都明白了,不過他還是問了一
句:「我找烏斯季諾維奇,她在嗎?」
「她不在這兒了,一月份就到哈爾科夫去了,聽說又從哈爾科夫到了莫斯科。」
「那麼,阿基姆同志還住在這兒吧?他也搬走了嗎?」
「阿基姆同志也搬走了。他現在是敖德薩省團委書記。」
保爾無可奈何,只好轉身走了。回到這個城市的喜悅心情已經暗淡了。
現在要認真考慮一下在哪裡過夜的問題了。
「照這樣一家家找下去,走斷了腿也找不到一個人。」保爾克制著內心的苦惱,悶
悶不樂地咕噥著。不過,他還是決定再碰碰運氣——找潘克拉托夫去。他就住在碼頭附
近,找他總比到索洛緬卡近得多。
保爾已經走得精疲力竭,總算到了潘克拉托夫家門口。他敲了敲曾經油成紅褐色的
門,暗暗下了決心:「要是他也不在,我就不再跑了,乾脆鑽到小船底下睡一宿。」
一個老太太開了門,她頭上紮著一塊樸素的頭巾,這是潘克拉托夫的母親。
「大娘,伊格納特在家嗎?」
「他剛回來,您找他嗎?」
她沒有認出保爾,回頭喊道:「伊格納特,有人找你!」
保爾跟她走進房裡,把口袋放在地上。潘克拉托夫一面嚼著麵包,一面從桌子旁邊
轉過身來,對客人說:「既然是找我,你就坐下談吧,我得先把這碗湯灌下去。
從大清早到現在,只喝了點白開水。」潘克拉托夫拿起了一把大木勺。
保爾在他旁邊的一張破椅子上坐下來,摘下帽子,習慣地用帽子揩了揩前額,心想
:「難道我變得這麼厲害,連伊格納特都認不出我來了?」
潘克拉托夫喝了兩勺湯,沒有聽到客人說話,又轉過頭來,說:「說吧,你有什麼
事?」
他拿著一塊麵包,正往嘴裡送,突然手在半路上停了下來。他一下愣住了,眨著眼
睛說:「啊!……等一等……呸!你真會胡鬧!」
保爾看見潘克拉托夫緊張得滿臉通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是你,保爾!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等一等,你到底是誰?」
潘克拉托夫的母親和姐姐聽到他的喊聲,從隔壁房間跑了過來。他們三個人一起,
終於認出了站在他們面前的確實是保爾。
家裡人早都睡了,潘克拉托夫還在給保爾講四個月來發生的各種事情。
「扎爾基、杜巴瓦和什科連科去年冬天就到哈爾科夫去了。這三個傢伙不是去幹別
的,而是上了共產主義大學。扎爾基和杜巴瓦進的是預科,什科連科上一年級。我們一
共十五個人參加考試。我是心血來潮,也跟著報了名。心想,肚子裡淨是稀湯,也得裝
點乾貨進去。哪知道,考試委員會卻把我推上了沙灘,讓我擱淺了。」
潘克拉托夫氣呼呼地哼了一聲,又接著說:「開頭事情倒挺順當。一切條件我都合
格,黨證有,團齡也夠,經歷和出身更不成問題,雞蛋裡挑不出骨頭來。但是一到政治
考試,我就倒霉了。
「我讓考試委員會的一個同志給卡住了。他問了我這麼一個小問題:『請您說說,
潘克拉托夫同志,您對哲學有什麼認識?』你知道,我對哲學是一竅不通。可是我馬上
想起來,我們那兒有過一個裝卸工,上過中學,是個流浪漢。他當裝卸工是為了做做樣
子。有一回,他對我們說:從前,天曉得是什麼時候,在希臘有那麼一些自以為了不起
的學者,人們都管他們叫哲學家,其中有那麼一個寶貝,名字我記不清了,好像叫伊傑
奧根〔這裡是指第奧根(約公元前404—前323年),古希臘哲學家。——譯者〕
,他一輩子都住在木桶裡,還有一些別的怪毛病……他們當中最有能耐的一個,能夠用
四十種方法證明黑的就是白的,白的就是黑的。一句話,他們都是些胡說八道的傢伙。
你瞧,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中學生講的故事,心想:『這位考試大員竟想從右翼包抄我
。』他狡猾地看著我。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了一炮。我說:『哲學就是空口說白話
,故弄玄虛。同志們,我才不想學這種胡說八道的玩意兒呢。更說黨史嘛,我可滿心喜
歡學。』他們一聽,就刨根問底,讓我講講我的這些新見解是從哪兒來的。我把中學生
的話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考試委員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我氣壞了。
「『怎麼著,你們把我當傻瓜嗎?』說完,我抓起帽子就回家了。
「後來,我在省委碰到了那位考試委員,他跟我談了三個多鐘頭。原來,是那個中
學生胡說八道。哲學其實是一門很不簡單的大學問。
「杜巴瓦和扎爾基都考上了。當然,杜巴瓦念過不少書,可扎爾基並不比我強多少
。不用說,這是他的勳章起了作用。一句話,我落了一場空。後來。叫我在碼頭上抓業
務,代理貨運主任。我以前總是為了青年的事跟那些頭頭們發生衝突。現在我自己也管
起生產來了。有時候,要是有人偷懶或者馬虎大意,我就同時以主任和共青團書記的身
份對付他。對不起,他什麼也別想瞞過我。好了,我自己的事,以後再談吧。還有什麼
新聞沒跟你說呢?阿基姆的情況你已經知道了。團省委的老熟人,只有圖夫塔還在老地
方沒動。托卡列夫在索洛緬卡區當黨委書記,你們那個公社的社員奧庫涅夫在團區委會
。塔莉亞主管政治教育部。在鐵路工廠裡,你原來的工作由茨維塔耶夫擔任了;這個人
我不太瞭解,有時候在省委碰到,看樣子,小伙子挺機靈,就是有點自負。你也許還記
得安娜·博哈特,她也在索洛緬卡,是區黨委的婦女部長。其他人的情況,我已經對你
說過了。保夫魯沙,黨把許多人送去學習了。原先那些骨幹都在省黨政幹部學校學習。
他們答應明年也把我送去。」
直到後半夜,他們才睡覺。早晨,保爾醒來的時候,潘克拉托夫已經不在家,上碼
頭去了。他的姐姐杜霞身體健壯,長得很像弟弟,一面招待保爾吃早點,一面興致勃勃
地向他講著各種瑣事。潘克拉托夫的父親是輪船上的司機,隨船出航了。
保爾收拾好東西打算上街,杜霞囑咐他:「別忘了,我們等您吃午飯。」
團省委還跟從前一樣熱鬧。大門總也關不上。走廊上,房間裡,人來人往,辦公室
裡不斷傳出啪嗒啪嗒的打字聲。
保爾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看看能不能碰到熟人,結果一個也沒有,於是他走進了
書記辦公室。團省委書記穿著藍色斜領襯衫,坐在一張大寫字檯後面。他匆匆瞥了保爾
一眼,又埋頭寫他的東西了。
保爾在他對面坐下來,仔細觀察這個接替阿基姆的人。
「有什麼事?」穿斜領藍襯衫的書記寫完一頁紙,在下面打了個句號,然後問保爾
。
保爾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遍。
「同志,現在我需要恢復組織關係,回鐵路工廠去。請指示下面辦一辦。」
書記往椅背上一仰,躊躇地說:「團籍當然要恢復,這是不成問題的。不過再派你
回鐵路工廠,就不太好辦了。那兒的工作已經有茨韋塔耶夫在做,他是這一屆的團省委
委員。我們派你到別的地方去吧。」
保爾皺了皺眉頭。
「我到鐵路工廠去,並不會妨礙茨韋塔耶夫工作。我是要求到車間去幹本行,而不
是去當共青團書記。請不要派我做別的工作,因為我現在身體還很弱。」
書記同意了,他在一張紙上草草寫了幾個字。
「把這個交給圖夫塔同志,他會把這件事辦妥的。」
登記分配部裡,圖夫塔正在痛罵一個負責團員登記的助手。他們倆吵得難解難分,
保爾聽了一會兒,看他們一時吵不完,就打斷了正喊得起勁的登記分配部部長,說:「
圖夫塔,你等一會兒再接著跟他吵吧。這是書記給你的條子,先把我的證件辦一辦。」
圖夫塔一會兒看看字條,一會兒看看保爾,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
「啊,這麼說,你沒死!現在怎麼辦呢?你已經被除名了。
是我親自把卡片寄到團中央的。再說,你也錯過了全俄團員登記。根據團中央指示
,凡是沒有重新登記的,一律取消團籍。所以,你只有一條路好走——重新履行入團手
續。」圖夫塔用一種沒有商量餘地的腔調說。
保爾皺起了眉頭。
「你還是那個老樣子?年輕輕的小伙子,連檔案庫的老耗子都不如。圖夫塔,你什
麼時候才能有點長進呢?」
圖夫塔一下子跳了起來,好像被跳蚤咬了一口。
「我的工作我負責,用不著你來教訓我。上面發指示,是要我照辦,不是要我違抗
。你罵我是耗子,我要控告你。」
圖夫塔一面用這樣的話威脅保爾,一面示威似的拿過一堆沒有拆開的信件,那副神
氣表示:用不著再談下去了。
保爾不慌不忙地走到門口,他想起了什麼事情,又走回桌旁,拿起放在圖夫塔面前
的字條。登記分配部部長注意地瞧著保爾。這個長著兩隻大招風耳朵的年輕小老頭,氣
呼呼地坐著,擺出一副一絲不苟的樣子,真是又可氣又可笑。
「好吧!」保爾用一種譏諷的口吻冷冷地說。「當然,你可以給我扣上『破壞統計
工作』的帽子。不過,我倒要請問你,要是有人事前沒向你申請,自己一下子就死了,
你有什麼高招治他呢?這種事誰都會攤上,說病就病了,說死就死了。關於這方面的條
文指示,大概沒有吧。」
「哈!哈!哈!」圖夫塔的助手再也無法保持中立,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圖夫塔的鉛筆尖一下子折斷了。他把鉛筆摔到地上,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回擊保爾,
就有幾個人說說笑笑地湧進了房間。其中有奧庫涅夫。大家見了面,又是驚又是喜,問
長問短,簡直沒有個完。過了幾分鐘,又進來一群青年,其中有一個是奧莉加·尤列涅
娃。她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了,驚喜地握住保爾的手,久久不放。
後來的人又逼著保爾把他的情況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同志們出自內心的喜悅,真摯
的友誼和同情,熱烈的握手,親切而有力的拍肩打背,使他一時忘記了圖夫塔。
說到最後,保爾把他和圖夫塔的談話告訴了同志們。大家都氣憤地嚷了起來。奧莉
加狠狠地瞪了圖夫塔一眼,到書記辦公室去了。
「走,找涅日達諾夫書記去!他會叫他開竅的。」奧庫涅夫說著,一把摟住保爾的
肩膀,和大夥一起跟在奧莉加的後面,找書記去了。
「應該把圖夫塔撤職,送到潘克拉托夫那兒去,在碼頭上當一年裝卸工。他純粹是
個死摳公文的官僚!」奧莉加忿忿地對書記說。
團省委書記寬容地微笑著,傾聽著奧庫涅夫、奧莉加還有其他同志提出的撤換圖夫
塔的要求。
「恢復柯察金團籍的事,沒什麼問題,馬上就發給他團證。」涅日達諾夫安慰他們
說,接著又表示:「我也同意你們的看法,圖夫塔是個形式主義者。這是他的主要缺點
。不過,也得承認,他那攤子工作搞得相當不錯。凡是我工作過的團委機關,統計和報
表工作都搞得一塌糊塗,沒有一個數字是可靠的。可是咱們這個登記分配部門,統計工
作一清二楚。你們自己也知道,圖夫塔有時在辦公室一直幹到半夜。我想,撤換他隨時
都可以。不過,要是換上一個小伙子,人也許挺痛快,就是對統計工作一竅不通,到那
時候,官僚主義倒是沒有了,可統計工作也沒有了。還是讓他干吧。我好好克他一頓。
這能管一陣子,以後看情況再說。」
「好吧,去他的!」奧庫涅夫同意了。「走,保夫魯沙,咱們到索洛緬卡去。今天
我們在俱樂部開積極分子大會。還沒有人知道你活著,我要突然宣佈:『現在請柯察金
同志講話!』保爾,你真行,沒死就對了。真的,要是你死了,對無產階級還有什麼用
處呢?」奧庫涅夫開玩笑地結束了他的話,接著就摟住保爾,推著他一起到走廊上去了
。
「奧莉加,你來嗎?」
「一定來。」
潘克拉托夫一家等保爾吃午飯,沒有等著,他直到晚上也沒有回去。奧庫涅夫把保
爾帶回自己住處去了。他在蘇維埃大樓有一間房子。他傾其所有,款待保爾,然後又拿
出一堆報紙和兩本厚厚的共青團區委會會議記錄,放在保爾面前,說:「這些東西你看
看吧。你在家養病,耽誤了不少時間。翻翻這些東西,瞭解一下過去和現在的情況。我
晚上回來,咱們一起到俱樂部去。累了,你就躺下睡一會兒。」
奧庫涅夫把一大沓文件、證明、公函分別塞進幾個衣袋裡——這位團區委書記根本
不用公事包,一直把它扔在床底下——最後,又在房裡兜了一個圈子,走出去了。
傍晚,他回來的時候,屋裡滿地都是打開的報紙,床底下的一大堆書也拖了出來,
有一部分就放在桌子上。保爾坐在床上,讀著中央委員會最近的幾封指示信。這些信是
他在奧庫涅夫的枕頭底下翻出來的。
「你這個強盜,把我房間弄成什麼樣子了!」奧庫涅夫裝作生氣的樣子喊道。「喂
,等一等,你怎麼偷看機密文件呢?
唉,真是開門揖盜啊!」
保爾微笑著把信放在一邊。
「這正好不是什麼機密文件,你當燈罩用的那張才是地地道道的密件呢。它的邊都
烤焦了,看見沒有?」
奧庫涅夫拿過那張烤焦了邊的紙,看了看標題,拍了一下前額,驚叫道:「哎呀,
這個鬼玩意兒!我一連找了它三天,連個影子也沒有。現在我想起來了,是沃倫采夫前
天用它做了燈罩,後來他自己也找得滿頭大汗。」奧庫涅夫小心翼翼地把文件疊起來,
塞在褥子下面。「過些時候都會收拾好的。」奧庫涅夫自我安慰地說。「現在先吃點東
西,再到俱樂部去。保夫魯沙,坐到桌子這邊來吧。」
奧庫涅夫從衣袋裡拿出一條用報紙包著的干鱒魚,又從另一個衣袋裡掏出兩塊麵包
。他把桌子上的文件往邊上推了推,在空出來的地方鋪上一張報紙,然後抓住魚頭,在
桌子上摔打起來。
樂天派的奧庫涅夫坐在桌沿上,起勁地嚼著,有說有笑地把最近的新聞告訴了保爾
。
奧庫涅夫從通勤口把保爾領到了後台。在寬敞的大廳裡,靠舞台右側的鋼琴旁邊,
坐著一群鐵路上的共青團員,塔莉亞·拉古京娜和安娜·博哈特跟他們擠在一起。安娜
對面的椅子上是沃倫采夫。這位機車庫團支部書記微微搖晃著身子,一本正經地坐在那
裡。他臉色紅潤,好像八月的蘋果,頭髮和眉毛都是麥黃色的,身上穿著一件十分破舊
的褪了色的黑皮夾克。
他旁邊是茨韋塔耶夫,懶洋洋地用胳膊肘拄在鋼琴蓋上。
茨韋塔耶夫是一個長著栗色頭髮、嘴唇線條分明的漂亮青年。
他的襯衫領子敞開著。
奧庫涅夫走近這群青年的時候,聽到安娜說的最後兩句話:「有的人總是千方百計
把吸收新團員的工作搞得複雜化,茨韋塔耶夫就是這樣。」
「共青團可不是隨便進出的大雜院。」茨韋塔耶夫固執地用粗魯而輕慢的語氣反駁
說。
「你們瞧,你們瞧!尼古拉今天容光煥發,多神氣,活像一個擦亮的銅茶壺。」塔
莉亞一見到奧庫涅夫,就大聲喊了起來。
奧庫涅夫被拉進人群,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提出了問題:「你到哪兒去了?」
「快開會吧。」
奧庫涅夫伸出一隻手,要大家安靜下來:「弟兄們,別著急,托卡列夫馬上就來,
他一到咱們就開會。」
「瞧,他來了。」安娜說。
果然,區委書記正向他們走來。奧庫涅夫快步迎了上去。
「走,大叔,到後台去,我讓你看一個熟人。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又出了什麼新鮮事?」老人咕噥了一句,使勁抽了一口煙。奧庫涅夫抓住他的手
,把他拖走了。
奧庫涅夫把手裡的鈴搖得震天響,連那些最愛說話的人也趕緊閉上了嘴。
托卡列夫身後掛著《共產黨宣言》的偉大作者的畫像,看上去像雄獅。畫像周圍飾
著青松紮成的框子。奧庫涅夫宣佈開會的時候,托卡列夫一直注視著站在後台過道上的
保爾。
「同志們,有一位同志要求在討論當前團的任務以前,先說幾句話,我和托卡列夫
都同意,認為應該讓他發言。」
會場裡響起了贊成的喊聲。於是奧庫涅夫立刻宣佈:「現在請保爾·柯察金髮言,
向大家表示問候!」
大廳裡一百個人當中,至少有八十個認識保爾,所以當大家熟悉的這個面色蒼白的
高個子青年出現在舞台上,並且開始講話的時候,會場裡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聲。
「親愛的同志們!」
保爾的聲音是平和的,但是卻掩蓋不住他內心的激動。
「朋友們,我又回到你們中間來了,又回到自己的戰鬥崗位上來了。回到這裡,我
感到非常幸福。我在這裡看到了許多老朋友。奧庫涅夫給我看了一些材料,咱們索洛緬
卡區增加了三分之一的新團員,鐵路工廠和機車庫再也沒有人做打火機之類的私活了,
已經報廢的機車,又從廢鐵堆裡拖了出來,進行徹底修理。這些都表明,我們的國家正
在復興,正在強大起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大有可為的。你們說,在這樣的時候,我
怎麼能死呢!」說到這裡,保爾臉上現出了幸福的笑容,兩眼射出了炯炯的光芒。
保爾在一片歡迎聲中走下舞台,向安娜和塔莉亞坐的地方走去。他很快和幾個人握
了手。朋友們擠出一個位子,讓他坐下。塔莉亞把手放在保爾手上,緊緊地握著。
安娜睜圓了眼睛,睫毛微微顫動著,露出驚喜的神情。
日子飛一樣的過去了,沒有一天是平平淡淡的,每天都有新的內容。保爾早上起來
,安排一天的工作,總苦於時間不夠用,計劃要做的事總有一些做不完。
保爾跟奧庫涅夫住在一起。他在鐵路工廠工作,當電工的助手。
保爾同奧庫涅夫爭論了好久,奧庫涅夫才同意他暫時不擔任領導工作。
「咱們現在人手不夠,可你倒想躲到車間去圖清閒。你別拿病當借口。我也得過傷
寒,好了以後,有一個月的時間是拄著棍子到區委會上班的。我知道你,保爾,根本不
是為了這個。你跟我講實話,到底是什麼原因?」奧庫涅夫追問保爾。
「尼古拉,原因就是我想學習。」
奧庫涅夫得意地喊了起來:「啊,原來是這樣!你想學習,那麼照你說,我就不想
嗎?
老兄,你這是個人主義。這就是說,讓我們大家都忙得團團轉,你卻坐著讀書。這
可不行啊,親愛的,你明天就到組織部上班去吧。」
經過好一番爭論,奧庫涅夫終於讓步了。
「好吧,給你兩個月的時間,算是對你的特殊照顧。不過,你跟茨韋塔耶夫一定合
不來,那個人很自高自大。」
對於保爾的回廠,茨韋塔耶夫確實是懷有戒心的。他認為保爾一回來,一定會跟他
爭奪領導權,於是這個自命不凡的人就準備著進行反擊。但是沒過幾天,他就認識到自
己估計錯了。當保爾聽說廠團委打算叫他參加團委工作的時候,他立即跑到書記辦公室
,擺出他和奧庫涅夫達成的「協議」,說服茨韋塔耶夫把這個問題從議事日程上撤銷。
在車間團支部,保爾也只負責領導一個政治學習小組,並沒有想在支委會擔任什麼工作
。儘管他正式表示不參加領導工作,但是他對工廠團組織的全部工作的影響還是能夠感
覺得出來的。有好幾次,他都以同志的態度,不聲不響地幫助茨韋塔耶夫擺脫了困境。
有一次,茨韋塔耶夫走進車間,不禁吃了一驚。這個支部的全體團員和三十幾個非
團青年正在擦洗窗戶和機器,刮去多年積在上面的污垢,往外清除廢物和垃圾。保爾正
用一個大拖布使勁擦著滿是油污的水泥地面。
「幹嗎這樣下工夫大清掃?」茨韋塔耶夫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樣問保爾。
「我們不願意在骯髒的地方工作。這兒已經有二十年沒打掃了。我們要在一周之內
讓車間煥然一新。」保爾簡單地回答他說。
茨韋塔耶夫聳了聳肩膀,走開了。
這些電氣工人並不滿足於清掃車間,他們又動手收拾院子。這個大院子很久以來就
是個堆垃圾的地方,那裡什麼東西都有。幾百個輪軸、堆積如山的廢鐵、鋼軌、連接板
、軸箱等等——成千上萬噸鋼鐵就放在露天裡生銹、腐爛。但是,他們的行動後來被廠
領導制止了,理由是:「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工作,清理院子先不用著急。」
於是他們在自己車間門口用磚鋪了一小塊平地,上面安了一個刮鞋泥用的鐵絲網墊
,這才住手。但是車間內部的清掃工作並沒有停,晚上下班以後一直在干。一星期後,
當總工程師斯特裡日來到這裡的時候,整個車間已經面目一新了。
由於擦掉了多年的油垢,陽光透過帶鐵欄的大玻璃窗,射進了寬敞的機器房,照得
柴油機上的銅件閃閃發亮。機器的大部件都刷上了綠油漆,有人還精心地在輪輻上畫了
幾個黃箭頭。
「嗯……好……」斯特裡日驚奇地說。
在車間遠處的角落裡,有幾個人就要幹完活了。斯特裡日朝他們走去。保爾恰好提
了滿滿一罐調好的油漆迎面走來。
「等一等,親愛的。」總工程師叫住了他。「你們這樣做,我倒是很讚賞,不過,
是誰給你們的油漆?我規定過,不經我批准,是不許動用油漆的。現在這種材料非常缺
。油漆機車的部件,比你們現在做的事情要重要得多。」
「油漆是我們從扔掉的空油漆筒裡刮下來的。我們刮了兩天,攢了二十五六磅。這
完全不違反規章制度,總工程師同志。」
總工程師又嗯了一聲,他已經有些難為情了。
「既然這樣,你們就幹吧。嗯……不過這倒很有意思……你們這種……怎麼說好呢
?這種搞好車間衛生的主動精神該怎麼解釋呢?這些活你們不是在業餘時間干的嗎?」
保爾從總工程師的語氣裡覺察出,他確實是不大理解,便回答說:「當然羅。可您
是怎麼想的呢?」
「是呀,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
「您的問題就在這個『不過』上,斯特裡日同志。誰跟您說過,布爾什維克會放著
垃圾不管呢?您等著瞧吧,我們幹的範圍還要擴大。那時候會有更多的事情叫您吃驚呢
。」
保爾小心地不讓油漆蹭到總工程師身上,從他身旁繞過,朝門口走去。
每天晚上,保爾都到公共圖書館去,待到很晚才走。他和圖書館的三個女館員都混
熟了,便向她們展開宣傳攻勢,終於取得了她們的同意,可以隨意翻閱各種書籍。他把
梯子靠在高大的書櫥上,一連幾小時坐在上面,一本一本翻閱著,尋找有意思的和有用
的圖書。這裡大部分都是舊書。只有一個不大的書櫥裡放著少量新書。其中有偶然收到
的國內戰爭時期的小冊子,有馬克思的《資本論》和傑克·倫敦的《鐵蹄》〔美國作家
傑克·倫敦(1876—1916)的長篇小說,描寫資本家對工人階級的壓迫。——
譯者〕,還有幾本別的書。在舊書裡,保爾找到了一本叫《斯巴達克》〔意大利作家拉
·喬萬尼奧裡(1838—1915)的長篇小說。斯巴達克是公元前74—前71年
意大利最大規模奴隸起義的領袖。——譯者〕的小說,他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把它讀完
,放到另一個書櫥裡,同高爾基的作品擺在一起。他總是把那些最有意思的和內容相近
的書放在一起。
他這樣做,圖書館那三個館員從來不過問,她們反正無所謂。
一件乍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事情,突然打破了共青團組織那種單調的平靜。中修車間
團支部委員科斯季卡·菲金,一個麻臉、翹鼻子、動作遲緩的小伙子,在給鐵板鑽孔的
時候,弄壞了一個貴重的美國鑽頭。造成事故的原因是他的極端不負責任,甚至可以說
是故意破壞。這件事發生在早上。中修車間工長霍多羅夫讓菲金在鐵板上鑽幾個孔。起
初他不幹,後來工長堅持要他幹,他才拿起鐵板,開始鑽孔。霍多羅夫這個人對別人要
求過嚴,有些吹毛求疵,在車間裡大家都不喜歡他。他以前還是個孟什維克,現在什麼
社會活動也不參加,對共青團員總是側目而視。但是他精通業務,對本職工作認真負責
。他發現菲金沒有往鑽頭上注油,在那裡「干鑽」,就急忙跑到鑽床跟前,把它關了。
「你瞎了,還是昨天才來幹活?!」他大聲責問菲金。他知道這樣幹下去,鑽頭非
壞不可。
但是,菲金反倒罵了工長一頓,並且又開動了鑽床。霍多羅夫只好到車間主任那裡
去告狀。菲金想在領導到來之前把一切都弄妥帖,他沒有停下機床,就趕緊跑去找注油
器。可是等他拿了注油器回來,鑽頭已經壞了。車間主任打了一份報告,要求把菲金開
除出廠。團支部公開袒護他,說這是霍多羅夫打擊青年積極分子。車間領導還是堅持要
開除他,於是這件事就提到了工廠的團委會上討論。事情就這樣鬧開了。
團委會的五個委員,有三個主張給菲金申斥處分,並調動他的工作。茨韋塔耶夫就
是這三個委員中的一個。另外兩個委員乾脆認為菲金沒有錯。
團委會是在茨韋塔耶夫的房間裡舉行的。屋裡有一張大桌子,上面鋪著紅布,還有
幾個長凳和小方凳,是木工車間的青年自己做的。牆上掛著領袖像,還有一麵團旗,掛
在桌子後邊,佔了整整一面牆。
茨韋塔耶夫是個「脫產幹部」。他本來是個鍛工,由於最近四個月表現出來的才幹
,被提拔擔任共青團的領導工作,當上了團區委常委和團省委委員。他原先在機械廠工
作,新近才調到鐵路工廠來。一到職,他就把權緊緊抓在自己手裡。他是一個獨斷專行
的人,一下子就把大伙的積極性壓下去了,他什麼都一手包辦,但是又包辦不過來,於
是就對其他委員大發脾氣,責備他們無所事事。
就連這個房間也是在他的親自監督下佈置的。
茨韋塔耶夫主持會議,他仰靠在唯一的一把從紅色文化室搬來的軟椅上。這是一次
內部會議。當黨小組長霍穆托夫要求發言的時候,外面有人敲了敲扣著的門。茨韋塔耶
夫不滿意地皺了皺眉頭。外面又敲了幾下。卡秋莎·澤列諾娃站起來開了門。門外站著
的是保爾,卡秋莎讓他進來。
保爾已經在朝一隻空凳子走過去,茨韋塔耶夫把他叫住:「柯察金!我們現在開的
是內部會議。」
保爾的臉紅了,他慢慢朝桌子轉過身來。
「我知道。我希望瞭解一下你們對菲金事件的意見。我想提出一個跟這件事有聯繫
的新問題。怎麼,你反對我參加會議嗎?」
「我並不反對,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團委內部會議只有團委委員才能參加,人多了
不便於討論。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坐下吧。」
保爾第一次受到這樣的侮辱。他的兩道眉毛中間現出了一條深深的皺紋。
「幹嗎來這套形式主義呢?」霍穆托夫不以為然地說。但是保爾擺擺手不讓他說下
去,一面在方凳上坐下來。「我要說的是,」霍穆托夫談到了正題。「大家對霍多羅夫
有看法,這是無可非議的,他確實不合群,不過咱們的紀律也夠糟的。要是所有的團員
都這麼隨便弄壞鑽頭,咱們還拿什麼幹活?這會給團外青年造成很不好的影響。我認為
應該給菲金警告處分。」
茨韋塔耶夫沒容他說完,就開始反駁。保爾聽了大約十分鐘,已經瞭解了團委對菲
金事件的態度。快要進行表決的時候,他要求發言。茨韋塔耶夫勉強同意了。
「同志們,我想就菲金事件跟你們談談我的意見。」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保爾的聲音竟是那樣嚴厲。
「菲金事件僅僅是一個信號,主要的問題並不在他身上。昨天我搜集了一些數字。
」保爾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記事本。
「這些數字是考勤員給我的。請你們注意聽一聽:百分之二十三的共青團員每天上
班遲到五分鐘到十五分鐘。這已經成了常規。百分之十七的共青團員每月照例曠工一天
到兩天,但是團外青年曠工的卻只有百分之十四。數字比鞭子還要厲害。我順便還記了
另外一些數字:黨員每月曠工一天的有百分之四,遲到的也是百分之四。非黨的成年工
人每月曠工一天的佔百分之十一,遲到的佔百分之十三。損壞工具的有百分之九十是青
年工人,其中剛參加工作的是百分之七。從這裡可以看出,咱們團員幹活遠遠不如黨員
和成年工人。不過情況並不是各處都一樣。鍛工車間就很好,電工車間也還可以,其他
車間的情況就大同小異了。依我看,關於紀律問題,霍穆托夫同志只講了四分之一。我
們現在的任務就是要縮小差距,趕上先進。我不想在這裡高談闊論,講空話,我們必須
毫不留情地向不負責任和不守紀律的現象發起進攻。老工人說得很直率:從前我們給老
闆幹活,給資本家幹活,幹得倒要好些,認真些,現在呢,成了主人,卻不像個主人的
樣子。這過錯主要不在菲金或是別的什麼人身上,而在咱們這些人身上,因為咱們不僅
沒有同這種不良傾向進行堅決的鬥爭,相反,卻常常尋找各種借口,袒護像菲金那樣的
人。
「剛才薩莫欣和布特利亞克發言說,菲金是自己人,像大家常說的,是個『地地道
道的自己人』,因為他是積極分子,又擔負著社會工作。至於他弄壞了鑽頭嘛,那有什
麼了不起的?誰還不弄壞點東西。況且,小伙子是自己人,而霍多羅夫工長卻是外人…
…雖然,從來也沒人對他進行過工作……不錯,他愛挑剔,可他已經有了三十年的工齡
!我們暫且不說他的政治立場,在這件事上,他現在做得對。他這個外人愛護國家財產
,而我們卻隨便糟蹋進口的貴重工具。這樣的怪現象,該怎麼解釋呢?我認為,咱們現
在應該打響第一炮,從這裡開始,發起進攻。
「我建議把菲金作為懶惰成性、工作不負責任、破壞生產的人從共青團裡開除出去
。要把他的事情登在牆報上,同時,把上面那些數字寫在社論裡,公佈出去,不要怕任
何議論。我們是有力量的,我們是有後盾的。共青團的基本群眾是優秀的工人。他們當
中有六十個人在博亞爾卡築路工地經受過鍛煉,那是一次最好的考驗。有他們參加和幫
助,我們一定能夠消除落後現象。不過,應當永遠拋棄現在這樣的工作方法。」
保爾一向沉靜,不愛講話,這一席話卻說得激烈而尖銳。
茨韋塔耶夫初次看到保爾的本色。他意識到保爾是正確的,但是,他對保爾懷有戒
心,不肯同意保爾的意見。他認為保爾的發言是針對團組織的全盤工作提出了尖銳的批
評,是在破壞他茨韋塔耶夫的威信,所以,他決定進行反擊。他指責保爾,頭一條就是
偏袒孟什維克霍多羅夫。
激烈的辯論持續了三個小時。天已經很晚了,會議才得出結果:大家都轉而同意保
爾的意見,茨韋塔耶夫被大量無情的事實所擊敗,失去了多數的支持。這時,他竟採取
了壓制民主的錯誤行動,在最後表決之前,要保爾離開會場。
「好吧,茨韋塔耶夫同志,我就走,不過這並不能給你增添什麼光彩。我還是要提
醒你,如果你仍然堅持己見,明天我就把這件事提交全體大會討論。我相信,多數人是
不會支持你的。茨韋塔耶夫,你錯了。霍穆托夫同志,我認為,你有責任在全體大會召
開之前,把這個問題先提到黨的會議上去討論。」
茨韋塔耶夫氣勢洶洶地喊道:「你有什麼可嚇唬人的?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該怎麼
辦,我們還要討論一下你的所作所為呢。要是你自己不工作,就別妨礙別人。」
保爾帶上門,用手擦了擦發熱的前額,穿過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向門口走去。到了
外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點著煙,朝拔都山上托卡列夫住的那座小房子走去。
保爾到托卡列夫家的時候,正趕上他在吃晚飯。
「你們那兒有什麼新聞?講給我們聽聽。達麗亞,給他盛碗飯來。」托卡列夫一面
讓保爾坐下,一面說。
托卡列夫的妻子達麗亞·福米尼什娜和她的丈夫正相反,又高又胖。她把一盤黃米
飯放在保爾面前,然後用白圍裙揩揩濕潤的嘴唇,溫厚地說:「吃吧,親愛的。」
以前,當托卡列夫在鐵路工廠工作的時候,保爾經常到他家串門,坐到很晚才走。
這次回城以後,他還是第一次來看老人。
老鉗工用心地聽著保爾講的情況。他自己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邊忙著用勺吃飯,
一邊嗯、嗯地答應著。吃完飯,他用手帕擦了擦鬍子,又清了清喉嚨。
「你當然是對的。我們早就該把這件事認真地抓一抓了。
鐵路工廠是這個區的重點單位,應該從這個廠下手。這麼說,你跟茨韋塔耶夫鬧翻
了?這不好。那個小伙子是很自傲,不過你不是挺會做青年人的工作嗎?正好,我要問
你,你在鐵路工廠幹什麼工作?」
「我在車間。沒什麼特別的,反正什麼都幹點。在團支部裡領導一個政治學習小組
。」
「在團委擔任什麼工作呢?」
保爾有點不好開口了。
「我身體不太好,還想多學習點東西,這一段沒正式擔任領導工作。」
「你看,問題就出在這兒!」托卡列夫帶點責備的口氣大聲說。「孩子,只有身體
不好這一條,還算個理由,要不然真得說你一頓。現在身體怎麼樣,好點了嗎?」
「好點了。」
「那麼這樣吧,你馬上把工作好好抓起來。別再拖了。站在一邊,不伸手就能把事
情辦好,哪有這樣的事!再說,誰都會批評你是逃避責任,你根本就沒法辯解。明天你
就要糾正過來,至於奧庫涅夫,我也得狠狠訓他一頓。」托卡列夫結束了他的話,語氣
裡有點不滿意。
「大叔,你可別怪他,是我自己要求他別給我安排工作的。」保爾這樣替奧庫涅夫
說情。
托卡列夫嘲笑地噓了一聲,說:「你要求他,他就答應你,是這樣嗎?好吧,好吧
,對你們這幫共青團員簡直沒辦法……來吧,孩子,你還是照老規矩給我念段報紙吧…
…我這兩隻眼睛越來越不中用了。」
黨委同意了團委大多數人的意見,向黨團員提出了重要而艱巨的任務——人人以身
作則,模範地遵守勞動紀律。會上,茨韋塔耶夫受到了嚴厲的批評。開頭他還挺著脖子
,不肯認錯,後來黨委書記洛帕欣發了言,這位因為患肺結核而面色蒼白的老同志把他
問得啞口無言,他才軟下來,承認了一半錯誤。
第二天,鐵路工廠的牆報上登出幾篇文章,吸引了工人們的注意。他們大聲地朗讀
著,熱烈地討論著。晚上,召開了團員大會,出席的人特別多。這些文章成了大家議論
的中心。
菲金被開除了,團委會增加了一名新委員,由他負責政治教育工作。這個人就是保
爾·柯察金。
在會上,人們異常肅靜,認真地聽著省團委書記涅日達諾夫的講話。他談到目前的
任務,談到工廠現在進入了新階段。
散會之後,保爾在外面等著茨韋塔耶夫。
「咱們一道走吧,有些事要跟你談談。」他走到茨韋塔耶夫跟前說。
「談什麼?」茨韋塔耶夫悶聲悶氣地問。
保爾挽住他的胳膊,跟他並排走了幾步,到一條長凳子跟前站住了。
「咱們坐一會兒吧。」保爾首先坐了下來。
茨韋塔耶夫的香煙一會兒亮一會兒暗。
「茨韋塔耶夫,你說說,幹嗎你總把我看作眼中釘呢?」
他們沉默了好幾分鐘。
「你要談的原來是這個呀,我還以為是談工作呢!」茨韋塔耶夫故作驚詫,不自然
地說。
保爾堅定地把手放在茨韋塔耶夫的膝蓋上。
「別裝糊塗了。只有外交家才來這一套呢。你乾脆回答我,為什麼我總不合你的心
意?」
茨韋塔耶夫不耐煩地動了一下身子。
「你幹嗎纏著我?哪有什麼眼中釘!是我親自建議讓你擔任工作的嘛。你當時拒絕
了,現在倒成了我在排擠你。」
保爾聽出他的話裡沒有一點誠意,仍然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激動地說:「既然你
不想說,那我就說。你認為我在擋你的道,認為我想搶你的書記當,是不是?如果你不
是這樣想的,就不會因為菲金的事吵起來。這種不正常的關係會使咱們的整個工作受到
損失。如果只對你我兩個人有影響,那就算不了什麼,管它呢!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好了。可是明天咱們還要在一起工作,這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呢?你聽我說,咱們之間
沒有什麼根本的利害衝突。你我都是工人。如果你認為咱們的事業高於一切,那就請你
把手伸給我,從明天起,咱們做個好朋友。要是你不把那些烏七八糟的念頭扔掉,還是
一味地鬧無原則的糾紛,給事業造成損失,那麼,我就要為每一個損失向你展開無情的
鬥爭。這裡是我的手,握住它吧,現在這還是你的同志的手。」
保爾非常滿意地感覺到,茨韋塔耶夫那只骨節粗大的手,放在他的手掌裡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正是下班的時間,區黨委各個辦公室逐漸靜下來了。托卡列夫還
沒打算走,他坐在靠椅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新收到的材料。外面有人敲門。
「進來!」托卡列夫應了一聲。
保爾走了進來,把兩張填好的表格放在書記面前。
「這是什麼?」
「大叔,這是我要消滅不負責任的現象。我認為是時候了。如果你同意的話,請你
給我支持。」
托卡列夫看了看表格的名稱,又凝視了這個青年幾秒鐘,然後默默地拿起鋼筆。表
格裡有一欄要填寫保爾·安德列耶維奇·柯察金加入俄國共產黨(布)的介紹人的黨齡
。他用剛勁的筆跡在這一欄裡填上了「一九○三年」幾個字,又在旁邊一絲不苟地簽了
名。
「寫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是永遠不會叫我這個滿頭白髮的老頭子丟臉的。」
屋子裡又悶又熱,大家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裡,到火車站那裡的索洛緬卡區
林蔭路去,在栗子樹底下乘涼。
「別學了,保爾,我再也受不了啦。」茨韋塔耶夫熱得汗流浹背,央求保爾說。卡
秋莎和其他人也都附和他。
保爾合上書,小組的學習就結束了。
正當大家起身要走的時候,牆上那架老式的埃裡克松電話機焦躁地響起來。茨韋塔
耶夫提高嗓門,竭力壓過屋子裡的談話聲,同對方交談著。
他掛上聽筒,轉過身來對保爾說:「車站上有兩節專車,是波蘭領事館外交人員的
,他們的電燈壞了。列車過一小時開,得把電燈修理好。保爾,你帶上工具箱,去一趟
吧。任務挺緊急。」
兩節漆得亮光光的國際客車停在車站的第一站台上。有一節作客廳用的車廂,窗戶
很大,裡面燈火通明,另一節車廂裡卻是黑洞洞的。
保爾走到豪華的客車跟前,抓住扶手,正想走進車廂。
突然,有一個人從站房那邊快步跑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公民,您到哪兒
去?」
這聲音挺熟悉。保爾回頭一看,來人穿著皮夾克,戴一頂大簷制帽,細長的鼻子,
高鼻樑,一副戒備的神態。
來人是阿爾秋欣,他這時候認出了保爾,於是,他的手從保爾的肩膀上滑了下來,
嚴厲的神情也消失了,不過目光仍然疑惑地盯著工具箱。
「你要上哪兒去?」
保爾簡短地說明了一下。這時,車廂後面又走出一個人來。
「我馬上把他們的列車員找來。」
保爾跟著列車員走進了作客廳用的車廂,那裡坐著幾個人,都穿著非常考究的旅行
服裝。一個女人背朝著門坐在桌子旁,桌上鋪著玫瑰花圖案的綢檯布。保爾進來的時候
,她正和站在她對面的高個子軍官談話。保爾一進來,談話馬上就停止了。
保爾迅速檢查了通到走廊的電線,沒有發現什麼毛病,就走出車廂,繼續檢查。那
個列車員尾隨著保爾,寸步不離。他又肥又壯,脖子粗得像拳擊師一樣,制服上釘著許
多帶獨頭鷹的大銅鈕扣。
「這兒沒毛病,電池也沒壞,咱們到那節車廂去吧。毛病大概出在那兒。」
列車員擰了一下鑰匙,打開了門,他們便走進了黑暗的走廊。保爾用手電筒照著電
線,很快就找到了短路的地方。幾分鐘後,走廊上的第一盞燈亮了,暗淡的燈光照在走
廊上。
「這間包廂得打開,裡面的燈泡燒壞了,要換一換。」保爾對跟著他的人說。
「那得把夫人請來,鑰匙在她那兒。」列車員不願意讓保爾單獨留在這裡,就帶他
一起去了。
那女人第一個走進包廂,保爾跟在她後面。列車員站在門口,身子堵住了門。保爾
首先看到的是壁網裡的兩隻精緻皮箱,一件胡亂扔在沙發上的綢袍,窗旁小桌上的一瓶
香水和一個翡翠色的小粉盒。女人在沙發的一角坐下來,一面整理她那淡黃色的頭髮,
一面看著保爾幹活。
「請夫人准許我離開一會兒,少校老爺要喝冰鎮啤酒。」列車員費勁地彎下他那牛
脖子,鞠著躬,諂媚地說。
女人像唱歌似的拖著長腔,嬌聲說:「您去吧。」
他們說的是波蘭話。
走廊裡的燈光射進來,落在女人的肩上。她穿著巴黎第一流裁縫用最薄的里昂綢精
心裁製的連衣裙,肩膀和胳膊都裸露著。耳垂上戴著一顆閃閃發亮的圓鑽石。她的臉背
著光,保爾只能看見她的肩膀和胳膊,彷彿都是用象牙雕刻出來的。
保爾用螺絲刀迅速換好了車頂上的燈頭座,不一會兒,包廂裡的燈亮了。還需要檢
查一下另一盞燈,那盞燈正好在那女人坐的沙發上方。保爾走到她跟前,說:「我要檢
查一下這盞燈。」
「啊,真的,我妨礙您工作了。」她講的是地道的俄語,說著便輕盈地從沙發上站
起來,幾乎是和保爾並肩站著。現在可以完全看清她了。那熟悉的尖尖的眉毛,那傲慢
的緊閉的雙唇,一點不錯,站在他面前的是涅莉·列辛斯卡婭。這律師的女兒不能不注
意到他那驚愕的目光。儘管保爾認出了她,她卻沒有發覺這個電工就是她那不安生的鄰
居,四年來,他已經長大了。
她輕蔑地皺了皺眉頭,作為對他那驚訝表情的回答,然後走到包廂門口,站在那裡
,不耐煩地用漆皮便鞋的鞋尖敲著地板。保爾動手檢查第二盞電燈。他擰下燈泡,對著
亮看了看,突然,出乎自己的意料,當然更出乎列辛斯卡婭的意料,脫口用波蘭話問她
:「維克托也在這兒嗎?」
保爾講這話的時候並沒有轉過身來,他看不見涅莉的臉,不過長時間的沉默說明,
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難道您認識他?」
「不但認識,而且很熟。我們過去還是鄰居呢。」保爾朝她轉過身來。
「您是保爾,您母親是……」涅莉突然停住不說了。
「是老媽子。」保爾替她把話說完。
「您長得多快呀!記得您那時候還是個野孩子。」
涅莉放肆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您為什麼對維克托這麼感興趣呢?我記得,您和他並沒有什麼交情。」涅莉用她
那唱歌似的女高音說,希望這場巧遇能夠給她解解悶。
螺絲刀迅速地把小螺絲釘擰進牆壁。
「維克托有一筆債還沒還,您見到他的時候告訴他,我還指望討回這筆債呢。」
「請問,他欠您多少錢,我來代他還。」
她十分清楚保爾要討的是什麼「債」。佩特留拉匪兵抓保爾的前後經過,她全知道
,但是她想逗弄這個「下人」一番,才這樣嘲諷他。
保爾故意不理睬她。
「告訴我,聽說我家的房子給搶得精光,已經快坍了,是真的嗎?涼亭和花壇大概
也全糟蹋得不像樣了吧?」涅莉憂鬱地問。
「房子現在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了,我們根本不打算毀壞它。」
涅莉尖酸地冷笑了一聲。
「呵,看來您也受過訓啦!不過,這兒是波蘭代表團的專車,在這個包廂裡我是主
人,而您還和從前一樣,是個奴才。就連您現在幹活,也還是為了我這兒能有燈光,好
讓我舒舒服服地靠在這張沙發上看小說。過去您母親給我們洗衣服,您給我們挑水。現
在見面的時候,您我的地位仍然和從前一樣。」
她得意洋洋,滿懷惡意地這樣說。保爾一面用小刀削電線頭,一面帶著毫不掩飾的
輕蔑神情看著這個波蘭女人。
「公民女士,單是為了您,我連一顆銹釘子也不會來釘的,不過,既然資產階級發
明了外交官,那我們也就保持著應有的禮儀,我們是不會砍下他們的腦袋的,甚至連粗
野一點的話也不說,絕不會像您這樣。」
涅莉臉紅了。
「要是你們奪取了華沙,你們會怎樣對待我呢?把我剁成肉泥,還是拿我去當你們
的小老婆呢?」
她站在門口,歪扭著身子,作出嫵媚的姿勢;她那吸慣了可卡因麻醉劑的鼻子輕佻
地翕動著。沙發上方的燈亮了。保爾挺直了身子。
「誰要你們?用不著我們的軍刀,可卡因就會要你們的命。就你這樣的,白給我當
老婆,我還不要呢!」
他拿起工具箱,兩步就邁到了門口。涅莉趕緊閃開,保爾到了走廊盡頭,才聽見她
咬牙切齒地用波蘭話罵了一聲:「該死的布爾什維克!」
第二天晚上,保爾到圖書館去,路上遇見了卡秋莎·澤列諾娃。她緊緊抓住保爾工
作服的袖口,擋住他的路,開玩笑地說:「你往哪兒跑,大政治家兼教育家?」
「到圖書館去,老大娘,給讓條路吧。」保爾也學著她的腔調回答,一面輕輕抓住
她的肩膀,小心地把她推到一旁。卡秋莎推開他的手,和他一起並肩走著。
「我說,保夫魯沙!你也不能老是學習呀!……咱們今天參加晚會去吧,你看行不
行?大伙今天在濟娜·格拉德什家裡聚會。姑娘們早就要我把你帶去,可你光顧搞政治
。你就不興去玩玩,高興高興?要是你今天不看書,腦袋準能輕鬆點。」卡秋莎一個勁
地勸他。
「開什麼晚會?都幹些什麼?」
卡秋莎學著他的口吻,嘲笑他說:「都幹些什麼?反正不是禱告上帝,快快樂樂度
時光——就幹這個唄。你不是會拉手風琴嗎?我還沒聽你拉過呢。你就讓我高興一回吧
。濟娜的叔叔有架手風琴,可是他拉得不好。姑娘們都願意跟你接近,可你光知道啃書
本,命都不要。
我問你,哪本書上寫著,說共青團員不應該有一點娛樂?走吧,趁我勸你還沒勸膩
煩,要不,我就一個月不跟你說話。」
卡秋莎這個大眼睛的油漆工是個好同志,挺不錯的共青團員,保爾不願意讓她掃興
,因此,雖然感到彆扭,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火車司機格拉德什家裡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人。大人為了不妨礙青年人,都到另一個
房間裡去了。大房間裡和通向小花園的走廊上,聚集了十五六個姑娘和小伙子。卡秋莎
領著保爾穿過花園踏上走廊的時候,那裡已經在玩一種叫做「喂鴿子」的遊戲了。走廊
正中間,背對背地放著兩把椅子。由一個女孩子發令,她喊兩個名字,一個小伙子和一
個姑娘就出來坐在椅子上。接著她又喊:「喂鴿子!」背對背坐著的年輕人便向後扭過
頭,嘴唇碰到一起,當眾接起吻來。後來又玩「丟戒指」、「郵差送信」,每一種遊戲
都少不了要接吻。尤其是「郵差送信」,為了避開大家的監視,接吻的地點從明亮的走
廊移到臨時熄了燈的房間裡。要是有誰對這些遊戲還不滿足,在角落裡的一張小圓桌上
給他們準備了一套「花弄情」紙牌。保爾旁邊的一個名叫穆拉的女孩子,大約有十六歲
,用那雙藍眼睛脈脈含情地覷著他,遞給他一張紙牌,輕聲說:「紫羅蘭。」
幾年以前,保爾見到過這樣的晚會,儘管他自己沒有玩,可是他並不認為這是什麼
不正當的娛樂。可是現在,他同小城市的小市民生活永遠斷絕了關係,在他看來,這種
晚會就未免荒唐可笑了。
不管怎麼說,一張「弄情」牌已經到了他的手裡。
他看見「紫羅蘭」的背後寫著:「我很喜歡您。」
保爾看了看姑娘。她迎著他的目光,並不感到難為情。
「為什麼?」
問題提得有點不好回答,不過穆拉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薔薇。」她遞給他第二張紙牌。
「薔薇」的背面寫著:「您是我的意中人。」保爾面對那個姑娘,盡量使語氣溫和
些,問她:「你為什麼要玩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呢?」
穆拉難為情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難道您不高興我的坦率嗎?」她撒嬌地噘起了嘴唇。
保爾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不過他很想知道這個同他談話的姑娘究竟是什麼人。於是
他提了幾個問題,姑娘都很樂意地回答了。幾分鐘後,他已經瞭解到一些情況。她在七
年制中學上學,父親是車輛檢查員。她早就認得保爾,並且想跟他做朋友。
「你姓什麼?」保爾又問。
「姓沃倫采娃,名字叫穆拉。」
「你哥哥是不是機車庫的團支部書記?」
「是的。」
現在保爾弄清楚了他在跟誰打交道。沃倫采夫是區裡最積極的共青團員之一,他顯
然沒有關心妹妹的成長,她漸漸變成了一個庸俗的小市民。最近一年來,她像著了迷似
的參加女友們家裡舉行的這類接吻晚會。她在哥哥那裡見到過保爾幾次。
現在,穆拉已經感到她旁邊的這個人不贊成她的行為,所以當別人招呼她去「喂鴿
子」的時候,她一看到保爾的嘲笑的表情,就堅決拒絕了。他們又坐了一會兒。穆拉把
自己的事情講給他聽。這時,卡秋莎走到了他們跟前。
「拿來手風琴,你一定拉嗎?」她調皮地瞇起眼睛,看著穆拉:「怎麼,你們已經
認識了吧?」
保爾叫卡秋莎在身旁坐下,在周圍的一片喊聲和笑聲中對她說:「我不拉了,我跟
穆拉馬上就離開這兒。」
「哎喲!這麼說是玩膩了?」卡秋莎意味深長地拉長了聲音說。
「對,膩了。告訴我,除了你和我,這兒還有別的團員嗎?
也許只有咱們兩個加入了這個鴿子迷的行列吧?」
卡秋莎和解地說:「那些無聊的遊戲已經停止了。馬上就開始跳舞。」
保爾站了起來。
「好吧,老太婆,你跳吧,我和沃倫采娃還是得走。」
一天晚上,安娜·博哈特來找奧庫涅夫。屋裡只有保爾一個人。
「保爾,你挺忙嗎?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參加市蘇維埃全體會議去?兩個人做伴走有
意思些,要很晚才能回來呢。」
保爾很快就收拾停當了。床頭上掛著他的毛瑟槍,這支槍太重了。他從桌子裡取出
奧庫涅夫的勃朗寧手槍,放進口袋裡。他給奧庫涅夫留了一個字條,把鑰匙藏在約定的
地方。
在會場上他們遇見了潘克拉托夫和奧莉加。大家都坐在一起,會間休息的時候一起
在廣場上散了一會兒步。不出安娜所料,會議直到深夜才散。
「到我那兒去住吧,怎麼樣?已經很晚了,還要走那麼遠的路。」奧莉加向安娜建
議說。
「不,我跟保爾已經約好一起步了。」安娜謝絕了。
潘克拉托夫和奧莉加沿著大街向下面走了,保爾他們倆則走上坡路,回索洛緬卡。
漆黑的夜,又悶又熱。城市已經入睡。參加會議的人們穿過寂靜的街道,四散走開
,他們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逐漸消失了。保爾和安娜很快走過了市中心的街道。在空曠無
人的市場上,巡邏隊攔住了他們。驗過證件之後,他們繼續前行。
他們穿過林蔭道,走上了一條通過曠場的街道,這條街上沒有燈火,也沒有行人。
往左一拐,就走上了和鐵路中心倉庫平行的公路。中心倉庫是一長排水泥建築物,陰森
森的,讓人害怕。安娜不由得膽怯起來。她緊盯著暗處,斷斷續續地跟保爾談著話,答
非所問。直到弄清楚一個可疑的陰影只不過是根電線桿子的時候,她才笑了起來,並且
把剛才的心情告訴了保爾。她挽住他的手臂,肩膀緊靠著他的肩膀,這才安下心來。
「我還不到二十三歲,可是神經衰弱得像個老太婆。你也許會把我當成膽小鬼,那
可就錯了。不過我今天精神特別緊張。現在有你在身邊,我就不覺得害怕了,老是這麼
提心吊膽的,真有點不好意思。」
黑夜、荒涼的曠場、會上聽到的波多拉區昨天發生的兇殺案,都使她感到恐懼;但
是保爾的鎮定、他的煙卷頭上的火光、被火光照亮的臉龐和他眉宇間剛毅的神情——這
一切又把她的恐怖全都驅散了。
倉庫已經落在身後了。他們走過河上的小橋,沿著車站前的公路向拱道走去;這拱
道在鐵路的下面,是市區和鐵路工廠區交界的地方。
車站已經落在右面很遠了。一列火車正向機車庫後面的死岔線開去。到了這裡,差
不多就算到家了。拱道上面,在鐵路線上,亮著各種顏色的指示燈和信號燈,機車庫旁
邊,一輛調度機車疲倦地喘著氣,夜間開回去休息了。
拱道入口的上方,有一盞路燈,掛在生銹的鐵鉤子上。風吹得它輕輕地來回搖晃,
昏暗的燈光不時從拱道的這面牆上移到那面牆上。
離拱道入口大約十步的地方,緊靠公路,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兩年以前,一顆
重炮彈擊中了它,內部全都炸壞了,正面的牆也坍了。現在,它露著巨大的窟窿,好像
乞丐站在路邊,向行人亮出一副窮相。這時可以看到拱道上面有一列火車開了過去。
「咱們總算快到家了。」安娜鬆了一口氣說。
保爾想悄悄地抽回他的手,但是安娜不肯放。他們從小破房子旁邊走了過去。
突然,後面有什麼東西衝了過來。傳來急速的腳步聲,吁吁的喘氣聲,是有人在追
趕他們。
保爾急忙往回抽手,但是安娜嚇慌了,緊緊抓住不放。等到他終於使勁把手抽出來
的時候,已經晚了:他的脖子被鐵鉗似的手掐住了。接著又被人猛然往旁一搡,他的臉
就扭了過來,對著襲擊他的人。那人用一隻手狠勁扭住他的衣領,勒緊他的咽喉,另一
隻手拿手槍慢慢畫了半個圓圈,對準了他的鼻子。
保爾的眼睛像中了魔法一樣,極度緊張地跟著手槍轉了半個圓圈。現在,死神就從
槍口裡逼視著他,他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把眼睛從槍口移開哪怕百分之一秒鐘。他等
著開槍,但是槍沒有響,於是保爾那睜得溜圓的眼睛看見了歹徒的面孔:大腦袋,方下
巴,滿臉黑鬍子,眼睛藏在大帽簷下面,看不清楚。
保爾用眼角一掃,看見了安娜慘白的臉。就在這時,一個歹徒正把她往破房子裡拽
。歹徒扭著她的雙手,把她摔倒在地上。保爾看見拱道牆壁上又有一條黑影朝這邊奔來
。身後的破房子裡,正在搏鬥。安娜拚命地掙扎著,一頂帽子堵住了她的嘴,從被掐住
的脖子裡發出的喊叫聲中止了。監視著保爾的那個大腦袋歹徒,顯然不甘心只做這種獸
行的旁觀者,他像野獸一樣,迫不及待地要把獵物弄到手。他大概是個頭子,現在這樣
的「分工」,他是不能滿意的。眼前,他抓在手裡的這個少年太嫩了,看樣子不過是個
機車座的小徒工。
這麼個毛孩子對他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只消用槍在他腦門上戳幾下,讓他到曠場
那邊去——他準會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城裡,連頭也不敢回。」大腦袋想到這裡,鬆開
了手。
「趕快滾蛋……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你敢吱一聲,就一槍要你的命。」大腦袋用
槍筒戳了戳保爾的前額。「快滾!」他嘶啞地低喝了一聲,同時把槍口朝下,免得保爾
害怕他從背後開槍。
保爾連忙往後退,頭兩步是側著身子走的,眼睛還盯著大腦袋。歹徒以為他是怕吃
子彈,便回身朝那座房子走去。
保爾馬上把手伸進口袋,心想:「千萬慢不得,千萬慢不得!」他一個急轉身,平
舉左臂,槍口剛一對準大腦袋歹徒,啪的就是一槍。
歹徒懊悔已經來不及了。沒等他抬起手來,一顆子彈已經打進了他的腰部。
他挨了這一槍,瘖啞地叫了一聲,身子撞在拱道的牆壁上,他用手抓著牆,慢慢地
癱倒在地上。這時,一條黑影從小房的牆洞裡鑽出來,溜進了深溝。保爾朝這條黑影放
了第二槍。接著,又有一條黑影彎著腰,連跑帶跳地向拱道的暗處逃去。保爾又開了一
槍。子彈打在水泥牆上,灰土撒落到歹徒身上,他往旁邊一閃,在黑暗中消失了。保爾
朝黑影逃走的方向又打了三槍,槍聲驚動了寧靜的黑夜。牆根底下,那個大腦袋歹徒像
蛆蟲一樣,身體一屈一伸,在作垂死的掙扎。
安娜嚇呆了,她被保爾從地上攙起來,看著躺在那裡抽搐的歹徒,不相信自己已經
得救了。
保爾用力把她從明亮的地方拉向暗處,他們轉身往城裡走,奔向車站。這時候,在
拱道旁邊,在路基上,已經有了燈光,鐵路線上響起了報警的槍聲。
當他們好不容易走到安娜的住所的時候,拔都山上的雄雞已經報曉了。安娜斜靠在
床上。保爾坐在桌子旁。他抽著煙,聚精會神地凝視著灰色的煙圈裊裊上升……剛才他
殺死了一個人,在他一生中,這是第四個了。
到底有沒有總是表現得完美無缺的勇敢呢?他回想著自己剛才的經歷和感受,不得
不承認,面對黑色的槍口,在最初幾秒鐘,他的心確實是涼了。再說,讓兩個歹徒白白
逃走了,難道只是因為他一隻眼睛失明和不得不用左手射擊嗎?
不。只有幾步遠的距離,本來可以打得更準些,但是由於緊張和匆忙才沒有命中,
而緊張和匆忙無疑是驚慌失措的表現。
檯燈的光照著他的頭,安娜正注視著他,不放過他面部肌肉的每一個動作。不過,
他的眼睛是安詳的,只有額上那條深深的皺紋說明他在緊張地思索。
「你想什麼呢,保爾?」
他一怔,思緒中斷了,像一縷煙從半圓形的燈影裡飄了出去。他把臨時產生的一個
念頭說了出來:「我應該到衛戍司令部去一趟,報告事情的經過。」
他不顧疲勞,勉強站了起來。
安娜真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屋裡。她拉著保爾的手,好一會兒才放開。她把他送到門
口,直到這個現在對她是這樣可貴可親的人在夜色中走出很遠,才關上了門。
保爾到了衛戍司令部,他們才弄清了鐵路警衛隊剛才報來的無頭案。死屍馬上就認
出來了:這是警察局裡早就掛了號的一個強盜和殺人慣犯——大腦袋菲姆卡。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拱道附近發生的事件。這件事使保爾和茨韋塔耶夫之間發生了
一場意外的衝突。
工作正緊張的時候,茨韋塔耶夫走進車間,把保爾叫到跟前,接著又把他帶到走廊
上,在僻靜的角落裡站住了。他很激動,一時不知道話從哪裡講起,最後,才說了這麼
一句:「你談談昨天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茨韋塔耶夫心神不安地聳了聳肩膀。保爾不知道,昨天夜裡的事對茨韋塔耶夫的震
動比對別人強烈得多。他也不知道,這個鍛工雖然表面上淡漠,實際上對安娜·博哈特
卻頗為鍾情。對安娜有好感的不止茨韋塔耶夫一個,但是他的感情要複雜得多。他剛才
從拉古京娜那裡聽到了拱道附近的事,思想上產生了一個惱人的、無法解決的問題。他
不能把這個問題直接向保爾提出來,可是又很想知道答案。他多少也意識到,他的擔心
是出自一種卑鄙的自私心理,但是,內心矛盾鬥爭的結果,這次還是一種原始的、獸性
的東西佔了上風。
「保爾,你聽我說,」他壓低聲音說。「咱們倆這次談話,過後別告訴任何人。我
明白,為了不讓安娜感到痛苦,你是不會說的,不過,你可以相信我。告訴我,那個歹
徒掐住你的時候,另外兩個是不是強姦了安娜?」說到這裡,茨韋塔耶夫再也不敢正視
保爾,忙把目光移向一旁。
保爾這才開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茨韋塔耶夫對安娜只是一般的感
情,他就不會這麼激動。可是,如果他真的愛安娜,那麼……」保爾替安娜感到受了侮
辱。
「你幹嗎要問這個?」
茨韋塔耶夫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些什麼,當他覺得人家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就惱
羞成怒地說:「你耍什麼滑頭?我要你回答,可你倒盤問起我來了。」
「你愛安娜嗎?」
一陣沉默。然後茨韋塔耶夫挺費勁地說:「是的。」
保爾勉強壓住怒火,一轉身,頭也不回地沿走廊走了。
一天晚上,奧庫涅夫不好意思地在朋友的床旁邊來回踱了一會兒,後來在床沿上坐
下來,用手摀住保爾正在讀的一本書。
「保爾,有件事得跟你說一下。從一方面說,好像是小事一樁,從另一方面說呢,
又完全相反。我跟塔莉亞·拉古京娜之間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你看,一開始,我挺喜歡
她,」奧庫涅夫抱歉地搔了搔頭,但是看到保爾並沒有笑他,就鼓起了勇氣:「後來塔
莉亞對我……也有點那個了。總而言之,我用不著把全盤經過都告訴你,一切都明擺著
,不點燈也看得見。昨天我們倆決定嘗試一下建立共同生活的幸福。我二十二歲了,我
們倆都成年了。我想在平等的基礎上跟塔莉亞建立共同生活,你看怎麼樣?」
保爾沉思了一下,說:「尼古拉,我能說什麼呢?你們倆都是我的朋友,出身都一
樣。其他方面也都相同,塔莉亞又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姑娘……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第二天,保爾把自己的東西搬到機車庫的集體宿舍裡去了。幾天之後,在安娜那裡
合夥舉行了一次不備食物的晚會——慶祝塔莉亞和尼古拉結合的共產主義式的晚會。晚
會上大家追述往事,朗誦最動人的作品,一起唱了許多歌曲,而且唱得非常好。戰鬥的
歌聲一直傳到很遠的地方。後來,卡秋莎和穆拉拿來了手風琴,於是整個房間響徹了手
風琴奏出的銀鈴般的樂曲聲和渾厚深沉的男低音和聲。這天晚上,保爾演奏得十分出色
,當大個子潘克拉托夫出人意外地跳起舞來的時候,保爾就更是忘懷一切了。手風琴一
改時興的格調,像燃起一把火一樣奏了起來:喂,街坊們,老鄉們!
壞蛋鄧尼金傷心啦,西伯利亞的肅反人員,把高爾察克槍斃啦……手風琴的曲調追
憶著往事,把人們帶回那戰火紛飛的年代,也歌唱今天的友誼、鬥爭和歡樂。可是,當
手風琴轉到沃倫采夫手裡的時候,這個鉗工馬上使勁奏出了熱烈的「小蘋果」舞曲,跟
著就有一個人旋風似的跳起舞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保爾。他跺著腳,瘋狂地跳著
,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跳舞。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國境線——就是兩根柱子。它們面對面地豎在那裡,默默地互相敵視,象徵著兩
個世界。一根柱子刨得很光滑,像警察崗亭那樣漆著黑白相間的線條。柱頂上面牢牢地
釘著一隻獨頭鷹。這只嗜食獸屍的惡鳥展開雙翼,似乎正用利爪抓住這根漆著線條的界
樁;同時,它又伸出貪婪的鉤嘴,不懷好意地瞪著對面的鐵牌。對面六步以外豎著另一
根柱子。這是一根削去了皮的粗大圓形柞木柱,深深埋在地裡。柱頂上是一塊鑄著錘子
和鐮刀的鐵牌。雖然這兩根界樁都豎在一塊平地上,但是兩個世界之間卻隔著一道萬丈
深淵,不冒生命危險就想越過這六步的距離是不可能的。
這裡就是邊界線。
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這些無聲的哨兵,頂著鑄有偉大的勞動標誌的鐵牌,排列
成屹立不動的散兵線,從黑海起,經過數千公里,一直伸展到極北地區,伸向北冰洋。
蘇維埃烏克蘭和地主波蘭的國界,就從這根釘著一隻老鷹的柱子開始。密林深處有一個
不引人注目的小鎮,叫別列茲多夫。小鎮離國境線十公里,過國境線便是波蘭的科列茨
鎮。從斯拉武塔鎮到阿納波利鎮是邊防軍某營的防區。
這些界樁跨過積雪覆蓋的田野,穿越森林中的通道,下到峽谷,又爬上山崗,然後
伸向河邊,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注視著冰天雪地的異國原野。
天非常寒冷。雪在氈靴下面咯吱咯吱作響。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戴著英武的盔形帽
,從那個有錘子和鐮刀的界樁走起,邁著有力的步伐,在他負責的地段內巡邏。這個魁
梧的紅軍戰士穿著灰色的軍大衣,戴著綠色領章,腳上穿的是氈靴。大衣外面還披著一
件又肥又大的寬領羊皮外套,腦袋包在呢子的盔形帽裡,很暖和。手上戴的是羊皮手套
。那羊皮外套很長,一直拖到腳跟,即使在嚴寒的暴風雪天也凍不透。
這個紅軍戰士肩膀上背著一支步槍,在巡邏線上走著,皮外套下擺擦著地上的積雪
。他津津有味地抽著自己卷的馬合煙。
在這開闊的平原上,蘇維埃邊境線上的兩個哨兵之間的距離是一公里,彼此可以看
見,而在波蘭那邊是一公里到兩公里。
一個波蘭哨兵正沿著他自己的巡邏線向紅軍戰士迎面走來。他穿著質量低劣的高統
軍鞋、灰綠色的軍服,外面是一件有兩排亮紐扣的黑大衣,頭上戴著四角軍帽,軍帽上
綴著一隻白鷹。呢子肩章上也是鷹,領章上還是鷹,可是這麼多鷹並沒有使他稍微暖和
一些。凜冽的寒氣一直鑽到了他骨頭裡面。他搓著麻木的耳朵,一邊走,一邊用一隻腳
後跟踢著另一隻腳後跟,手上只戴著一雙薄薄的手套,手早就凍僵了。
這個波蘭兵一分鐘也不敢站下,一停下,他全身的關節馬上就會凍僵。他一刻不停
地來回走動,有時還要跑幾步。現在,這兩個哨兵隔著邊界相遇了,波蘭兵轉過身來,
跟紅軍戰士並排走著。
邊界上是禁止交談的,但是,四周是一片荒野,只在前面一公里以外才有人影,誰
知道這兩個人是默默地走著,還是違反了國際法呢?
波蘭人想抽煙,可是火柴忘在兵營裡了。微風故意把馬合煙的誘人香味從蘇維埃那
邊吹過來。波蘭人不再搓他那凍壞了的耳朵,他回頭看了看——說不定班長或者中尉老
爺會帶領騎兵巡邏隊到邊境線上來,他們會出人意外地從山崗後面鑽出來查崗的。但是
現在四周空蕩蕩的。白雪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空中沒有一片雪花。
「同志,火柴借我用一用。」波蘭兵首先開了口,破壞了公法的神聖性,他講的是
波蘭話。他把那支插著刺刀的法國連射步槍往背後一甩,用凍僵了的手指從大衣口袋裡
吃力地掏出一包廉價煙捲來。
紅軍戰士聽見了波蘭人的請求,但是邊防軍條令禁止戰士跟境外的任何人交談,而
且他又沒有完全聽懂那個波蘭兵說的話,因此,他繼續邁著堅定的步子,走自己的路,
他那兩隻暖和而柔軟的氈靴踩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布爾什維克同志,借個火點煙,請扔盒火柴過來。」波蘭哨兵這一次說的是俄語
。
紅軍戰士仔細地看了看身旁的這個人,心裡想:「看來這位『先生』連五臟六腑都
凍透了。雖說是給資產階級當兵,他的生活也真夠慘的。這麼冷的天,穿件又薄又破的
外套就給趕出來放哨,看他凍得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不抽口煙可真不行了。」於是,
紅軍戰士連頭也沒有扭,扔過去一盒火柴。
波蘭兵接住飛過來的火柴,劃了一根又一根,最後總算把煙點著了。那盒火些又以
同樣的方法飛過了邊界,這時,紅軍戰士無意中也破壞了公法:「你留著用吧,我還有
。」
從邊界那邊傳來了回話:「不,謝謝,為這一小盒火柴,我得蹲兩年監獄。」
紅軍戰士看了看火柴盒。上面印著一架飛機。飛機頭上不是螺旋槳,而是一隻強有
力的拳頭,盒上還寫著:「最後通牒」。他想:「是啊,真不假,把這個東西給他可真
不行。」
波蘭士兵繼續和紅軍戰士朝一個方向走著。在這空曠無人的原野上,他一個人感到
太寂寞了。
馬鞍有節奏地咯吱咯吱響著,馬的腳步又輕快又平穩。黑公馬的鼻孔周圍掛上了一
層白霜。馬呼出的白霧消失在空氣裡。營長騎的那匹花騍馬神氣地邁著步子,不時把纖
細的脖子彎成弧形,玩著轡頭。兩個騎馬的人都穿著灰色軍大衣,紮著武裝帶,袖子上
都有三個方形的紅色軍銜標誌。只是營長加夫裡洛夫的領章是綠色的,而另一個人的領
章是紅色的。加夫裡洛夫是邊防軍人。他是這裡的「當家人」,他的一營人就在這七十
公里的防區內站崗放哨。和他同行的是從別列茲多夫來的客人——普及軍訓營政委柯察
金。
夜裡下過雪。鬆軟的雪地上,沒有蹄印,也沒有人跡。這兩個騎馬的人走出一片小
樹林,在原野上策馬小跑。側面四十步以外,又是一對界樁。
「吁!——」
加夫裡洛夫勒緊了馬韁繩。保爾也撥轉馬頭,看營長為什麼停馬不前。加夫裡洛夫
從馬鞍上俯下身子,仔細地察看雪地上一排古怪的跡印,好像有人用帶齒的輪子在上面
滾過似的。這是一隻狡猾的小獸留下的,它走的時候後腳踏在前腳的腳印上,還故意繞
了許多圈子來弄亂來去的蹤跡。這隻小獸從什麼地方走來的,很難弄明白,但是營長勒
住馬要察看的並不是野獸的腳印。離這些獸跡兩步遠的地方,另有一些腳印,已經薄薄
地蓋上了一層雪。這裡有人走過。這個人沒有故佈疑陣,他是徑直朝樹林裡走去的,腳
印清楚地說明他是從波蘭過來的。營長又策馬前進,循著腳印走到了哨兵巡邏線。在波
蘭境內十步遠的地方,還可以看見這些腳印。
「夜裡有人越境了。」營長嘴裡咕噥著。「這回又是穿過三排的防區,可是他們早
晨的報告什麼也沒講。他媽的!」加夫裡洛夫的小鬍子本來就有些花白,再加上他呼氣
凝成的白霜,現在像鍍了銀一樣,威嚴地掛在嘴唇上。
有兩個人正朝騎馬的人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穿著黑色衣服,那把法國刺刀在陽光
下閃閃發亮;另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黃色的羊皮外套。花騍馬感到主人兩腿用力夾它,
就跑了起來,很快到了那個人跟前。紅軍戰士整了整肩上的槍帶,把煙頭吐到雪地上。
「同志,您好!您這兒有什麼情況嗎?」營長一邊問,一邊把手伸給紅軍戰士。因
為這個戰士個子很高,營長在馬上幾乎用不著彎腰。大個子戰士急忙從手上扯下手套。
營長和哨兵握手問好。
波蘭哨兵在一旁注視著。兩個紅軍軍官(在布爾什維克的軍隊裡袖章上三個小方塊
可就是少校軍銜)同一個普通士兵握手,彼此像親密的朋友一樣。剎那間,他彷彿覺得
是他自己在同他的扎克爾熱夫斯基少校握手,可是這種想法太荒唐了,他不由自主地回
頭看了一下。
「我剛剛接班,營長同志。」紅軍戰士報告說。
「那邊的腳印您看見了嗎?」
「沒有,還沒看見。」
「夜裡兩點到六點是誰值班?」
「蘇羅堅科,營長同志。」
「好吧,要特別留神。」
臨走時,他又嚴肅地提醒戰士:「您盡量少跟他們並排走。」
當兩匹馬在邊界和別列茲多夫鎮之間的大路上小跑的時候,營長說:「在邊境上隨
時都得瞪大眼睛。稍一疏忽,就要後悔。幹我們這一行不能睡大覺。白天越境不那麼容
易,一到夜裡,就要十分警惕。柯察金同志,您想想看,我負責的地段有四個村子是跨
界的。這兒的工作更困難。無論你布上多少哨兵,一到誰家辦喜事或者逢年過節,所有
的親戚就都越過邊界,聚在一起。這有什麼難的——兩邊的房子才隔二十步遠,那條小
河溝連母雞也能蹚過去。走私的事也是免不了的。當然,這都是小事情。也就是一個老
太婆偷偷帶過來兩瓶四十度波蘭香露酒這一類的事,但是也有不少大走私犯,他們的資
本和規模是很大的。你知道波蘭人都幹些什麼嗎?他們在靠近邊界的所有村子裡都開設
了百貨商店:你要買什麼,應有盡有。
顯然,這些商店決不是給他們那些貧苦農民開的。」
保爾蠻有興趣地聽營長講著。邊防線上的生活很像是不間斷的偵察工作。
「加夫裡洛夫同志,事情只限於走私嗎?」
營長悶悶不樂地回答說:「你這可問到點子上了!……」
別列茲多夫是一座小鎮。這個偏僻的角落從前是指定准許猶太人居住的。二三百座
小破房子亂七八糟地擠在一起。有一個挺大的集市廣場,市場中心是二十來家小店舖。
廣場上到處是污泥和糞便。小鎮周圍是農民的住宅。在猶太人聚居的地區,有一座古老
的猶太教堂,坐落在通往屠宰場的路旁。
這座破舊的建築物,如今已呈現出一片淒涼景象。每到禮拜六,雖然還不至於冷落
到門可羅雀的地步,但是光景畢竟不如從前,祭司的生活也完全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樣了
。看來一九一七年發生的事情的確非常不妙,因為甚至在這個窮鄉僻壤,青年人對祭司
也沒有起碼的尊敬了。不錯,那些老年人還沒有「破戒」,可是有那麼多小孩已經吃起
褻瀆神明的豬肉香腸來了!呸,連想一想都怪噁心的!一頭豬正起勁地拱著糞堆找吃的
,氣得祭司博魯赫走上去踹了它一腳。還有,別列茲多夫成了區的中心,這也叫祭司老
大不高興。鬼知道從哪兒跑來這麼多共產黨員,他們越鬧越凶,一天比一天讓人不痛快
。昨天,他看見神甫家的大門上又掛出了一塊新牌子:烏克蘭共產主義青年團別列茲多
夫區委員會這塊牌子決不是什麼好兆頭。祭司邊走邊想心事,不知不覺到了他的教堂跟
前,沒想到教堂門上竟貼出了一張小小的佈告,上面寫著:今日在俱樂部召開勞動青年
群眾大會。蘇維埃執委會主席利西岑和區團委代理書記柯察金同志做報告。會後由九年
制學校學生演出歌舞。
祭司發瘋似的把佈告從門上撕下來。
「哼,真的幹起來啦!」
神甫家的大花園從兩面合抱著鎮上的正教小教堂,花園裡有一座寬敞的老式房子。
空蕩蕩的房間裡散發著霉味,從前神甫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這裡,他們像這房子一樣老朽
而且空虛,彼此早就嫌棄了。新主人一搬進這所房子,空虛寂寞就一掃而光。那間大客
廳,虔誠的主人過去只是在宗教節日裡才用來接待客人,現在卻經常擠得滿滿的。神甫
的府第成了別列茲多夫區黨委會的所在地。進前門往右拐有一個小房間,門上寫著幾個
粉筆字:「共青團區委會」。保爾每天在這裡花去他的一部分時間,他除了擔任第二軍
訓營的政委以外,還兼任剛成立的共青團區委會的代理書記。
自從他們在安娜那裡為奧庫涅夫結婚舉行慶祝晚會以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八個月了
,但是想起來就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事。保爾把一大堆公文推到一旁,靠在椅背上沉思起
來……房子裡靜悄悄的。夜深了,黨委會的人都走了。區黨委書記特羅菲莫夫剛才也走
了,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現在房子裡只剩下保爾一個人。窗戶上滿是寒氣凝成的奇異
的霜花。
桌上擺著一盞煤油燈,爐子燒得很旺。保爾回想起不久以前的事情。八月間,鐵路
工廠團委委派他為團組織的負責人,隨同搶修列車到葉卡捷琳諾斯拉夫去。直到深秋,
這一百五十人的搶修隊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醫治戰爭造成的創傷,清除毀壞的車
輛。他們還經過錫涅利尼科沃到波洛吉這一段路線。這一帶從前是馬赫諾匪幫猖獗的地
方,到處都有破壞和劫掠的痕跡。在古利亞伊——波列,他們花費一個星期的時間修復
了石頭築成的水塔,用鐵皮修補好炸壞的貯水箱。保爾是個電工,並不懂鉗工技術,也
沒有幹過這種活,但是他親手用扳手擰緊的銹螺絲帽就不止上千個。
秋末冬初,列車把他們送回了工廠,大家歡迎這一百五十人返回車間……在安娜房
間裡又常常可以看到保爾了。他額上的那條皺紋舒展開了,還時常可以聽到他那富有感
染力的笑聲。
滿身油污的弟兄們又可以在小組會上聽到他講過去的鬥爭故事了。他講敢於造反的
、被奴役的、衣衫襤褸的俄羅斯農民怎樣試圖推翻沙皇的寶座,講斯捷潘·拉辛〔拉辛
(1671年卒),1667—1671年俄國農民起義領袖。——譯者〕和布加喬夫
〔布加喬夫(約1742—1775),1773—1775年俄國最大一次農民起義
領袖。——譯者〕的起義。
有一天晚上,安娜那裡又聚集了許多年輕人,保爾出人意外地戒掉了一種多年養成
的不良嗜好。他幾乎從小就抽煙,那天他卻斬釘截鐵地宣佈:「我決不再抽煙了。」
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開頭有人說,習慣比人厲害,養成了就改不掉,抽煙就是個
例子。這話引起了爭論。保爾並沒有參加爭論,可是塔莉亞硬把他捲進來,要他談談自
己的看法。他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了:「人應該支配習慣,而決不能讓習慣支配人。不
然的話,豈不要得出十分荒唐的結論嗎?」
茨韋塔耶夫在角落裡喊了起來:「話倒說得挺漂亮。柯察金就愛唱高調。要是戳穿
他的牛皮,會怎麼樣呢?他本人抽不抽煙?抽。他知不知道抽湮沒什麼好處?也知道。
那就戒掉吧——又沒那麼大能耐。前不久他還在小組會上『宣傳文明』呢。」說到這裡
,茨韋塔耶夫改變了腔調,冷嘲熱諷地問:「讓他回答大家,他還罵不罵人?
凡是認識柯察金的人都會說:罵是罵得少了,可是罵起來實在厲害。真是傳教容易
當聖徒難哪。」
接著是一陣沉默。茨韋塔耶夫這種挖苦人的腔調使大家很不愉快。保爾沒有馬上回
答。他從嘴上慢慢拿下煙卷,揉碎了,然後輕聲說:「我決不再抽煙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這主要是為我自己,也多少是為了茨韋塔耶夫。要
是一個人不能改掉壞習慣,那他就毫無價值。我還有個罵人的壞毛病。同志們,這個可
恥的毛病我還沒有完全克服掉,不過就連茨韋塔耶夫也承認很少聽見我罵人了。話是容
易脫口就說出來的,比不得抽煙,所以現在我還不能說這個毛病不會再犯了。但是我一
定要把罵人的缺點也徹底克服掉。」
入冬以前流放下來的大量木排壅塞在河裡。秋水氾濫,有些木排被衝散了,順著河
水往下漂去,眼看這些木頭就要損失掉。於是索洛緬卡區又派出自己的共青團員去搶救
這批珍貴的木材。
保爾當時正患重感冒,他不願意落在大家後面,竭力瞞著同志們去參加勞動。一個
星期以後,當碼頭兩岸的木頭已經堆積如山的時候,冰冷的河水和秋天的潮濕誘發了潛
伏在他血液裡的敵人——他發高燒了。一連兩個星期,急性風濕病折磨著他的身體,他
從醫院回到工廠以後,只能「趴」在工作台上幹活了。工長見了直搖頭。過了幾天,一
個毫無偏見的委員會認定他已經喪失了勞動能力,於是讓他退職,並給了他領取撫恤金
的權利,但是他生氣地拒絕領撫恤金。
保爾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心愛的工廠。他拄著手杖,忍著劇烈的疼痛,慢慢地挪
動著腳步。母親曾經多次來信叫他回家去看看,現在他想起了老太太,想起了她在送別
時說的話:「總要等你們生病了,受傷了,我才能見到你們。」
他到省委會領來兩份組織關係證明書,一份是共青團的,一份是黨的,卷在一起。
為了不引起更多的痛苦,他幾乎沒有同任何人告別,就動身到母親那裡去了。一連兩個
星期,母親又用草藥熏,又按摩,醫治他那兩條腫腿。一個月以後,他走路已經不用手
杖了。他內心充滿了喜悅,黃昏又變為黎明。
列車把他送到了省城。三天以後,組織部給他開了一份介紹信到省軍務部,由軍務
部分配他去擔任地方武裝的政治工作。
又過了一星期,他來到了這個冰天雪地的小鎮,擔任第二軍訓營的政委。共青團專
區委員會又交給他一項任務,要他把分散的共青團員組織起來,在這個新區建立團組織
。瞧,生活就是這樣不斷變化的。
外面很熱。一支櫻桃樹枝從敞開的窗戶外窺視著執委會主席的辦公室。執委會對面
是一座哥特式的波蘭天主教教堂,太陽照得鐘樓上的鍍金十字架閃閃發亮。窗前小花園
裡,執委會看門人的妻子飼養的一群小鵝正在活潑地找尋食物,它們跟周圍的小草一樣
,蔥綠色,毛茸茸的,十分可愛。
執委會主席讀完剛接到的緊急電報。他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他把骨節粗大的手指
插進蓬鬆的鬈發裡,停住不動了。
別列茲多夫執委會主席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利西岑今年才二十四歲,這一點,
黨內外同志都不知道。他魁梧,有力,為人嚴肅,有時候甚至很嚴厲,看上去足有三十
五歲。他的身體結實,粗壯的脖子上長著一個大腦袋,深棕色的眼睛銳利而嚴峻,下頜
的線條清晰有力。他穿著藍馬褲、「見過世面的」灰軍裝,左胸口袋上戴著一枚紅旗勳
章。
十月革命前,利西岑在圖拉兵工廠「指揮」旋床。他的祖父、父親和他自己,幾乎
都是從童年時代起,就在這個工廠裡切鐵、削鐵。
可是有一年的一個秋夜,利西岑這個一直只管製造武器的工人,第一次拿起了武器
,他從此就投身到大風暴中來了。
革命和黨不斷地把他投入一場又一場火熱的鬥爭。這個圖拉的軍械匠走過了光榮的
戰鬥道路,從一個普通的紅軍戰士成長為團的指揮員和政委。
戰火和炮聲已經成為過去。現在,利西岑調到這個邊境地區工作,生活過得很安寧
。他常常工作到深夜,研究有關農作物收穫情況的綜合報告,而現在這份急電使他一瞬
間彷彿又回到了戰場。電文很簡略,是這樣的:絕密。別列茲多夫執委會主席利西岑。
近發現波蘭頻繁派遣大批匪徒越境,似擬騷擾邊境地區。
希採取防範措施。財務科現款及貴重物品宜轉移至專區,勿滯留稅款。
從辦公室的窗戶裡,利西岑可以看見每一個走進區執委會的人。他看見保爾走上了
台階。不一會兒,傳來了敲門聲。
「坐下吧,咱們談談。」利西岑握著保爾的手說。
整整一小時,執委會主席沒有接見別的人。
保爾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利西岑的小妹妹妞拉從花園裡跑了出來。
保爾管她叫小阿妞。這個小姑娘平時總是羞答答的,嚴肅得跟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稱,但
是一遇見保爾,就親切地微笑著。這一回,她也是用小孩子的方式笨拙地跟保爾握了握
手,一面把一綹短髮從前額上甩開。
「我哥哥那兒沒人了吧?我嫂子等他回去吃午飯,等了好一會兒了。」妞拉說。
「小阿妞,去找他吧,屋裡就他一個人。」
第二天,離天亮還早,三輛大車套著肥壯的馬匹,到了執委會門前。車上的人低聲
地交談著。從財務科搬出來幾隻封口的麻袋,裝上了車。幾分鐘後,公路上響起了車輪
滾動的聲音。保爾帶領一隊人在大車周圍護衛。他們安全地到達了離小鎮四十公里(其
中有二十五公里是森林)的專區中心,把貴重物品轉移到了專區財務處的保險櫃裡。幾
天以後,有一個騎兵從邊界向別列茲多夫疾馳而來。鎮上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困惑不解
地盯著這個騎兵和他那匹跑得滿身是汗的馬。
到了執委會門口,騎兵撲通一聲跳下馬來,他一隻手扶著軍刀,踏著笨重的馬靴,
咚咚地跑上了台階。利西岑皺著眉頭,接過他送來的公文,拆開來,在封袋上簽了字。
那個邊防軍人沒容馬緩口氣,又躍上馬鞍,立即沿原路跑回去了。
除了剛讀過公文的執委會主席,誰也不知道它的內容。但是鎮上的小市民嗅覺挺靈
敏。當地的小商販,三個人裡面一定有兩個是要搞點走私活動的,常幹這種行當,使他
們憑著本能就能預測到危險的臨近。
人行道上有兩個人急急忙忙向軍訓營營部走去。其中一個是保爾。當地居民全認識
他:他總是帶著槍。另外一個是區黨委書記特羅菲莫夫,今天連他也紮起了武裝帶,別
上了轉輪手槍——這可就不妙了。
過了幾分鐘,營部裡跑出來十五個人,手裡端著上好刺刀的步槍,奔向十字路口的
磨坊。其餘的黨團員也在黨委會裡武裝起來。執委會主席戴著哥薩克羊皮帽,腰間照例
掛著他的毛瑟槍,騎馬跑了過去。顯然是出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無論是廣場,還是偏
僻的小巷,一下子全都變得死一般的寂靜——一個人也看不見了。轉眼間,小鋪的門都
掛上了中世紀的大鎖,護窗板也都關上了。只有那些無所畏懼的母雞和熱得懶洋洋的豬
,還在垃圾堆上起勁地找東西吃。
在鎮邊的幾個園子裡設下了埋伏。再往前就是田野,公路筆直,可以看出去很遠。
利西岑收到的情報很簡短:昨夜騎匪一股約百餘人,攜輕機槍兩挺,經交鋒後,於
波杜布齊地區竄入蘇維埃國境。希即採取措施。匪徒於斯拉武塔林區消失。本日將有百
名哥薩克紅騎兵經別列茲多夫追擊匪徒,特預先告知,切勿誤會。
邊防軍獨立營營長加夫裡洛夫一小時以後,在通往別列茲多夫鎮的大路上出現了一
個騎馬的人,在他身後一公里是一隊騎兵。保爾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前方。騎馬的人小心
地走近了,但是並沒有發現園子裡有埋伏。這是紅軍哥薩克第七團的一名青年戰士,做
偵察工作還是個新手。園子裡的人一下跳到路上,把他包圍起來。他看見他們軍便服上
都佩戴著青年共產國際的徽章,不好意思地笑了。經過簡短交談,他又撥轉馬頭,迎著
行進中的騎兵隊伍跑去。崗哨把紅軍哥薩克騎兵隊放過去,又重新在那幾個園子裡埋伏
下來。
幾個動盪不安的日子過去了。利西岑接到通報說,匪徒企圖進行破壞活動,未能得
逞,在紅軍騎兵的追擊下,已被迫倉皇逃出國境線。
這裡的布爾什維克組織人數很少,全區才十九個人,他們正加緊進行蘇維埃的建設
工作。剛剛組建成的新區,一切都得從頭做起。這一帶是邊境地區,他們時刻都得保持
高度警惕。
改選蘇維埃、剿匪、開展文化活動、緝私、加強部隊裡的黨團工作——所有這些,
使利西岑、特羅菲莫夫、保爾和團結在他們周圍的為數不多的積極分子,常常從清晨一
直忙到深夜。
白天,保爾一跳下馬,就走向辦公桌;離開辦公桌,就到訓練新兵的廣場上去;又
要去俱樂部,又要去學校,還得參加兩三個會議。夜裡,他又騎上馬,挎上毛瑟槍,厲
聲喝問:「站住!什麼人?」還監聽越境走私的馬車的轆轆聲——第二軍訓營政委的白
天和大多數夜晚就是這樣度過的。
別列茲多夫共青團區委會由三個人組成:保爾、莉達·波列維赫和任卡·拉茲瓦利
欣。莉達是婦女部長,小眼睛,出生在伏爾加河附近。拉茲瓦利欣是個挺漂亮的高個子
青年,不久前還是中學生,他「年輕而早熟」,喜歡驚心動魄的冒險小說,熟悉歇洛克
·福爾摩斯〔英國作家柯南道爾(1859—1930)的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
譯者〕的偵探故事和路易·布斯納〔路易·布斯納(1847—1910),法國作家
,寫過許多冒險小說和歷史小說。——譯者〕的作品。他原來在一個區黨委做行政幹事
,大約四個月以前才加入共青團,可是他在其他團員面前卻總愛擺出「老布爾什維克」
的架子。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派,專區黨委經過長時間的考慮,才把他派到別列茲多夫
來負責政治教育工作。
太陽升到了頂空。連最隱蔽的角落也被暑氣佔領了,所有的動物都躲到陰涼的地方
,狗也趴到糧倉的牆根底下,熱得懶洋洋地直打盹。所有的動物似乎都離開了這個村莊
,只有一頭豬躺在井邊的水窪中,把身子埋在污泥裡,怡然自得地哼哼著。
保爾解開韁繩,忍住膝蓋的疼痛,咬著嘴唇跨上了馬。女教員站在學校的台階上,
手搭涼棚,微笑著說:「再見,政委同志。」
馬不耐煩地跺了一下蹄子,伸伸脖子,繃緊了韁繩。
「再見,拉基京娜同志。就這麼決定了:明天您給上第一課。」
馬感覺到韁繩鬆了,立刻小跑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保爾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淒厲的
號叫。只有村子裡失火的時候,婦女們才會這樣慘叫。保爾使勁一拉韁繩,馬立刻轉過
身來。這時他看見一個年輕的農婦氣急敗壞地從村外跑來。拉基京娜走到路當中,攔住
了她。附近各家也都有人跑到門口來,大多是老頭和老太婆。年輕力壯的都下地了。
「哎呀!鄉親們哪,那邊出事啦!哎呀,真不得了啊,真不得了啊!」
保爾驅馬走到這些人跟前的時候,又有一些人從四面八方跑來。大家圍著這個婦女
,扯著她那白襯衫的袖子,驚慌地提出一大堆問題,但是她前言不搭後語,根本沒法聽
懂。她只顧不住聲地喊:「打死人啦!拿刀拚命啦!」這時,有個鬍子亂蓬蓬的老頭,
一隻手提著粗布褲子,笨拙地跳著跑過來,逼住那年輕女人:「別亂叫了!像個瘋子似
的!哪兒打起來了?為的是啥呀?
別吱哇亂叫啦!呸,真見鬼!」
「咱們村跟波杜布齊的人打起來了……為了地界呀!他們把咱們的人往死裡打呀!
」
大家這才明白是災難臨頭了。街上立即響起了婦女們的尖叫聲,老頭們也都憤怒地
喊起來。這消息像警鐘似的,一下子傳遍了整個村莊,傳到了每個院子裡:「波杜布齊
的人強佔地界,拿鐮刀砍咱們的人哪!」凡是走得動的人都從家裡衝出來,操起叉子、
斧頭,或者乾脆從柵欄上拔根木樁,朝村外正在血戰的田地裡跑去。兩村為了爭地界,
年年都發生械鬥。
保爾狠狠地踢了一下馬,馬立刻飛跑起來。黑馬被他的喊聲催促著,趕過了奔跑的
人群,飛也似的向前衝去。它把耳朵緊貼在頭上,四腳騰空,越跑越快。高岡上有一座
風車,向四面張開它的翅膀,好像是伸出手來要擋住他的去路。風車右方,高岡下面的
河旁,是一片草地。向左是一望無際的、隨著山坡起伏的麥田。風從成熟的黑麥上面掠
過,他用手撫摩它一樣。路旁的罌粟開著鮮艷的紅花。這裡靜悄悄的,熱得難以忍受。
只是從遠處,從高岡下面,從那條好像在陽光下取暖的銀蛇似的小河那裡,傳來了喊叫
聲。
馬朝高岡下面的草地瘋狂地飛奔過去。「馬腳只要絆一下,我和它準得完蛋。」保
爾腦子裡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但是馬已經勒不住了,他只好緊貼著馬脖子,聽任風在
耳邊呼呼響。
馬發瘋似的奔到了草地上。一群人正在這裡像沒有理性的野獸一樣兇猛地廝殺。好
幾個人已經倒在地上,滿身是血。
馬的胸脯撞倒了一個大鬍子。他正舉著一截芟刀把,追趕一個滿臉是血的小伙子。
旁邊一個曬得黝黑的、結實的農民把對手打倒在地,用沉重的靴子狠命踹他,想把他一
下子置於死地。
保爾策馬闖進正在廝殺的人群,把他們衝開。沒容他們弄清是怎麼回事,他就瘋狂
地催著馬,橫衝直撞,朝野獸一般的人們衝過去;他覺得要驅散這伙打紅了眼的人群,
只有用同樣野蠻而可怕的辦法。他狂怒地大喊:「散開,你們這些野獸!我把你們統統
槍斃,你們這些強盜!」
接著,他從皮套子裡拔出槍,在一個滿臉殺氣的人的頭頂上揮了一下,縱馬一撲,
開了一槍。有些人扔下鐮刀,轉身逃走了。保爾就這樣一面狂怒地驅馬在草地上奔馳,
一面不斷地開槍,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人們離開草地四散逃跑了,一來是為了逃避責任
,二來也是為了躲開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惡狠狠的凶神和他那支連連射擊的「瘟槍
」。
不久,區法院的人來到了波杜布齊。人民審判員調查了好長時間,傳訊了見證人,
但是始終沒有查出禍首來。這場械鬥沒有出人命,受傷的也都復原了。審判員以布爾什
維克的耐心,竭力向站在他面前的愁眉苦臉的農民說明,他們這場械鬥是野蠻的和違法
的。
「審判員同志,全怪地界,我們的地界給搞亂了!每年都為這個打架。」
但是有幾個人還是受到了懲罰。
一星期之後,丈量隊走遍了刈草場,在雙方有爭議的地方釘上了木樁。一個上了年
紀的丈量員,因為天熱,又走了許多路,弄得汗流浹背,他一邊捲著軟尺,一邊對保爾
說:「丈量土地,我干了三十年了,到處都為地界鬧糾紛。您看看這些草地的分界線,
像個什麼樣子!拐來拐去的,就是醉鬼走路也比它直。再說那些耕地,一塊地也就三步
寬,全是插花地,要分清楚,簡直會把你氣瘋了。就是這麼小塊的地,還在一年一年地
分下去,越分越小。兒子跟父親一分家——一小塊地又分成兩半。我向您擔保,再過二
十年,這些地就全都會變成地界,再也沒地方下種了。現在就已經有十分之一的耕地成
了地界。」
保爾笑著說:「再過二十年,咱們就連一條地界也沒有了,丈量員同志。」
老頭溫厚地看了看對方。
「您說的是共產主義吧?不過,您知道,那個社會還遠著呢。」
「您聽說過布達諾夫卡集體農莊嗎?」
「啊,您指的是這個呀!」
「是啊。」
「布達諾夫卡我去過……那只是個別情況,柯察金同志。」
丈量隊在繼續丈量土地。兩個小伙子釘木樁。原先的地界還勉強可以看得出來,不
過只剩下露在草地上的稀稀落落的幾根爛木頭了。刈草場兩邊站著許多農民,他們瞪眼
監視著,一定要把木樁釘在原先的那個地界上。
趕車的是個嘴閒不住的人,他用鞭桿子抽了一下瘦弱的轅馬,轉過身來對坐在車上
的人說:「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這兒也搞起共青團來了。早先可沒這玩意兒。這些
事看樣子都是那個老師興起來的,她姓拉基京娜,說不定,你們認識她吧?她還挺年輕
,可真是個害人精。她把村裡的娘們全都鼓動起來了,把她們召集到一塊,搞了不少名
堂,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氣頭上給老婆一個耳刮子,這是常有的事,老婆不揍哪行啊
!早先,她們只好揉揉臉,不敢吭聲。現在你還沒碰她一下,早吵翻了天。說是要上人
民法院去告你,年輕一點的,還會跟你鬧離婚,給你背法律條文。就拿我那口子甘卡來
說吧,她本來是個不愛吱聲的女人,現在也當上代表了。大概是管老娘們的頭頭吧。
全村都來找她。開頭,我真想拿馬韁繩抽她一頓,後來一想,我才不管她呢。讓她
們見鬼去吧!讓她們瞎吵吵去吧!要說管家務什麼的,我那口子倒是個好樣的。」
趕車的搔了搔從麻布襯衫領口露出來的毛茸茸的胸脯,又習慣地在轅馬的肚子上抽
了一鞭子。車上坐的是拉茲瓦利欣和莉達。他們到波杜布齊去,各有各的事:莉達要開
婦女代表會,拉茲瓦利欣是去安排團支部的工作。
「怎麼,難道您不喜歡共青團員嗎?」莉達開玩笑地問那個趕車的。
趕車的摸摸鬍子,不慌不忙地回答:「不,哪兒的話呢……年輕的時候可以玩玩,
演個戲呀什麼的。滑稽戲,要是演得真好,我自己就很喜歡看。我們起先以為孩子們準
是胡鬧,可是正好相反。聽人說,像喝酒、耍流氓這些事他們都管得挺嚴。他們多半是
學習。就是老反對上帝,想把教堂改成俱樂部。這可辦不到,老年人為了這個都斜著眼
睛看這些團員,對他們挺不滿意。別的還有啥呢?有一件事他們辦得不怎麼樣:光要那
些啥也沒有的窮棒子,要那些當長工的,再不就是一點家業也沒有的人。有錢人家的孩
子一個也不要。」
馬車下了山坡,到了學校跟前。
看門的女工把兩個客人安頓在她屋裡,自己到乾草棚裡去睡了。莉達和拉茲瓦利欣
開會開晚了,剛剛回來。屋子裡黑糊糊的。莉達脫下皮鞋,爬到床上,立刻睡著了。但
是拉茲瓦利欣的手粗魯而又不懷好意地觸到她身上,把她驚醒了。
「你想幹什麼?」
「小點聲,莉達,你喊什麼?你明白,我一個人就這麼躺著怪悶的,真受不了!你
難道就想不出比打呼嚕更好玩的事嗎?」
「把手拿開,馬上給我滾下床去!」莉達推了他一下。她本來就十分厭惡拉茲瓦利
欣那猥褻的笑臉。現在她真想痛罵他一頓,挖苦他一頓,但是她很睏,就又閉上了眼睛
。
「你拿什麼架子?你以為這樣才合乎知識分子的身份嗎?
你該不會是貴族女子學校畢業的吧?你以為這麼一來,我真的就信你的了?別裝傻
了。要是你真懂事,就該先滿足我的要求,然後你要睡多久都隨便。」
他認為用不著再多費口舌,從長凳上起來,又坐到了莉達床沿上,自說自話地伸手
就去扳她的肩膀。
「滾蛋!」她立刻又驚醒了。「老實跟你說,這件事我明天非告訴柯察金不可。」
拉茲瓦利欣抓住她的胳膊,惱怒地低聲說:「我才不在乎你那個柯察金呢。你別固
執了,反正你得依我的。」
他們之間發生了短促的搏鬥,靜靜的屋子裡發出了清脆的耳光聲——一下,又一下
……拉茲瓦利欣向旁邊一閃,莉達摸黑衝到門邊,推開門跑了出去。她站在月光下,簡
直氣瘋了。
「進屋來,傻瓜!」拉茲瓦利欣恨恨地喊了一聲。
他只好把自己用的鋪蓋搬到屋簷下面,在外面過夜。莉達關上門,上了閂,蜷縮成
一團,躺在床上。
早晨,在回鎮的路上,拉茲瓦利欣坐在趕車的老頭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心裡
直嘀咕:「看來,這個碰不得的女人十有八九會去告訴柯察金。真是個酸溜溜的洋娃娃
!長得倒挺漂亮,可就是一點人情都不懂。我得跟她來軟的,不然,準會倒霉。柯察金
本來就瞧不起我。」
拉茲瓦利欣湊到莉達跟前坐下,裝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眼神甚至有點憂鬱。他編
了一套不能自圓其說的理由為自己辯解,表示他已經悔悟了。
拉茲瓦利欣終於達到了目的:快進鎮的時候,莉達答應不把昨天夜裡的事告訴任何
人。
共青團的支部一個接一個地在邊境各村建立起來。團區委的幹部為共產主義運動的
這些幼芽付出了很多心血。保爾和莉達整天在這些村子裡活動。
拉茲瓦利欣不願意下鄉。他跟那些農村小伙子合不來,得不到他們的信任,常常把
事情搞糟。莉達和保爾平易近人,很自然地就和那些青年打成了一片。莉達把姑娘們團
結在自己周圍,交了好多知心朋友,並且同她們保持著聯繫,不露聲色地培養她們對共
青團生活和工作的興趣。全區的青年都認識保爾。第二軍訓營負責對一千六百名即將應
徵入伍的青年進行軍事訓練。在各村的晚會上,在大街上,手風琴對宣傳工作的開展起
到了前所未有的作用。手風琴使保爾同青年們成了「一家人」。手風琴奏起快速的進行
曲,熱烈而動人;奏起憂鬱的烏克蘭民歌,親切而溫柔。許多烏克蘭農村青年就是在這
迷人的琴聲引導下,走上了共青團的道路。大家傾聽著保爾的演奏,也傾聽著這位工人
出身的政委兼共青團書記的講話。琴聲和年輕政委的話語在他們的心中和諧地融合在一
起。村子裡開始聽到新的歌曲了,各家除了禱告用的讚美詩集和圓夢的書籍以外,又出
現了別的書。
走私者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了。他們要提防的已經不只是邊防人員,因為蘇維埃政權
現在有了許多年輕的朋友和熱心的助手。邊境各村團支部的同志由於一心想親手捉住敵
人,有時甚至把事情做過了頭。碰到這種情況,保爾就不得不出面援救他們。有一次,
波杜布齊村團支部書記格裡沙·霍羅沃季科——一個性子急、愛辯論的藍眼睛小伙子,
反宗教的積極分子——通過他自己的特殊途徑得到線索,說夜裡將有一批私貨運交村裡
的磨坊老闆。於是他就把全支部的同志都動員起來,帶上一支教練槍和兩把刺刀,由他
領著,當夜就小心翼翼地包圍了磨坊,等待野獸落網。國家政治保安部的邊境哨所也掌
握了有關這次走私的情況,並且設下了埋伏。雙方在夜間發生了誤會,多虧保安人員沉
著冷靜,共青團員在格鬥中才沒有傷亡。他們只是被解除了武裝,送到四公里外的鄰村
裡關了起來。
保爾當時正在加夫裡洛夫營長那裡。第二天早上,營長把剛接到的報告告訴了他,
於是他趕緊騎馬去搭救同志們。
當地保安機關的負責人笑著把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件告訴了他。
「咱們這麼辦吧,柯察金同志。他們都是好小伙子,我們不能委屈他們。不過,為
了叫他們往後不再包辦我們的任務,你不妨嚇唬嚇唬他們。」
衛兵打開板棚的門,十一個小伙子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們顯得很難為情,兩隻腳不
安地倒換著,站在那裡。保安機關負責人兩手一攤,做出毫無辦法的樣子,說:「你瞧
瞧他們吧。闖了這麼大的禍,我只好把他們押送到專區去。」
格裡沙一聽就激動起來,說:「薩哈羅夫同志,我們幹什麼壞事啦?我們只是想給
蘇維埃政權出點力。我們早就盯住這幫富農了,可是你們倒把我們當強盜關起來。」說
完,他委屈地扭過身子去。
保爾和薩哈羅夫好不容易板著面孔,進行了嚴肅的交涉以後,才停止了這場「嚇唬
」。
「要是你給他們擔保,今後不再到邊界上走動,而採取其他方式協助我們,我就客
客氣氣地釋放他們。」薩哈羅夫對保爾說。
「好吧,我擔保。我相信他們是不會再讓我下不了台的。」
這個支部全體十一名團員一路上唱著歌,回到了波杜布齊。發生的事情沒有張揚出
去。不久,那個磨坊老闆終於落網了。這一次是依法逮捕的。
德國移民們住在邁丹維拉一帶的森林莊園裡,過著優裕的生活。這些富農的莊園彼
此相距半公里,房子蓋得很堅固,加上各種附屬建築物,像一座座小小的堡壘。安托紐
克匪幫就在邁丹維拉藏形匿跡。安托紐克過去是沙皇軍隊裡的司務長,後來搜羅一些親
友,拼湊了一個「七人幫」,在附近的大道上持槍行劫。他們殺人不眨眼,既不輕饒投
機商人,也不放過蘇維埃政府的工作人員。安托紐克行蹤詭秘。今天幹掉兩個農村合作
社的工作人員,明天又在二十公里以外解除一個郵遞員的武裝,把他搶個精光。安托紐
克和另一個土匪頭子戈爾季競賽,他們兩個一個比一個壞。專區警察局和國家政治保安
部在他們身上費了不少時間。安托紐克就在別列茲多夫鎮附近活動,因此,進城的道路
都很不安全。這個匪首確實不容易捕獲:風聲一緊,他就溜到國境線外去躲避,過後又
出其不意地回來作案。每當聽到這個出沒無常的害人蟲又出來行兇作惡,利西岑就煩躁
得直咬嘴唇。
「這條毒蛇還要咬我們多久呢?畜生,等著吧,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他咬牙切
齒地說。有兩次,利西岑抓住了線索,立即帶著保爾和另外三個共產黨員跟蹤追捕,但
是,這個土匪還是逃脫了。
專區給別列茲多夫鎮派來一支剿匪隊,領隊的是個講究穿戴的小伙子,叫菲拉托夫
。按照邊防條例的規定,他本來應當先向區執行委員會主席報到,可是這個傲慢得像只
小公雞的傢伙卻認為這樣做沒有必要,自作主張,就把隊伍開到了附近的謝馬基村。夜
間進村後,他們在村頭的房子裡住下了。這一夥全副武裝、行動隱蔽的陌生人,引起了
隔壁一個共青團員的注意,他立刻跑去報告村蘇維埃主席。村蘇維埃主席也絲毫不瞭解
這支隊伍的來歷,把他們當成了土匪,急忙派這個團員騎馬到區裡去報信。菲拉托夫干
的這樁蠢事差一點斷送了許多人的性命。利西岑剛一得到關於「匪情」的報告,連夜集
合民警,帶了十幾個人,騎馬奔向謝馬基村。他飛一樣來到村頭,跳下馬,翻過籬笆,
直向那座房子撲去。房門口的哨兵頭部挨了一槍托,像一口袋東西一樣倒下了。利西岑
跑過來,使勁用肩膀一拱,房門就開了,他行隨即衝了進去。房間裡天花板下掛著一盞
燈,燈光暗淡。利西岑一隻手舉起手榴彈,準備投擲,另一隻手緊握著毛瑟槍,他大喝
一聲,震得玻璃直響:「投降!要不就把你們炸個稀爛!」
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們全從地板上跳了起來,一看到利西岑拿著手榴彈的那個殺氣騰
騰的架勢,馬上舉起手來。再遲一秒鐘,衝進來的人們也許就要開槍射擊了。又過了一
會兒,當這一小隊俘虜只穿著內衣被趕到院子裡的時候,菲拉托夫看見了利西岑胸前的
勳章,這才敢開口說話。
利西岑氣得發瘋,狠狠啐了一口,十分輕蔑地罵道:「膿包!」
德國革命的消息傳到區裡來了。漢堡巷戰的槍聲傳到了這裡。邊境上的人都激動起
來。人們緊張地期待著,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報上的消息。十月革命的風暴也在西方刮起
來了。
申請參加紅軍的志願書像雪片一樣,不斷送到團區委會來。保爾花了不少時間同各
團支部派來的代表談話,向他們解釋,蘇維埃國家執行的是和平政策,現在不想跟任何
鄰國打仗。但是,這種說服工作並沒有起多大作用。每逢星期天,各支部的團員都到鎮
上來,在從前神甫家的大花園裡舉行全區團員大會。有一天中午,波杜布齊村共青團支
部全體團員排著隊,邁著整齊的步伐來到區委大院。保爾從窗口看見了他們,立即到台
階上去迎他們。以格裡沙為首的十一個小伙子,穿著長統靴子,背著大口袋,在門口站
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格裡沙?」保爾吃驚地問。
格裡沙給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起進了屋。莉達、拉茲瓦利欣和另外兩個共青團
員馬上圍過來。格裡沙關好門,嚴肅地皺起他那淡淡的眉毛,說:「同志們,我這是要
考驗考驗我們的戰鬥力。今天早上,我對我們支部的團員說:區裡來了一份電報,當然
是絕密的;電報上說,咱們跟德國資本家打起來了,跟波蘭地主很快也要打。莫斯科來
了命令,所有的團員都要上前線。誰害怕,不敢去,只要寫個申請書,就可以留在家裡
。我命令他們,打仗的事誰也不准告訴,讓他們每人帶一個大麵包和一塊醃肉,沒有醃
肉的就帶點蒜或者蔥頭,一個鐘頭以後在村外秘密集合。先開到區裡,然後再到專區,
在那兒領武器。我這一宣佈,可真靈。他們馬上向我問這問那,我告訴他們:沒什麼說
的,就這麼辦!誰不去,就寫個申請書。這次去打仗是自願的。大夥一散,我心裡就犯
了嘀咕:要是誰也不來,可怎麼辦呢?我就只好解散支部,自己一走了事。我坐在村外
瞅著。他們真的一個個來了。有的人臉上眼淚還沒幹,但是竭力不讓別人看出來。十個
人全來了,沒一個臨陣脫逃的。你們看,我們波杜布齊支部怎麼樣!」格裡沙興高采烈
地把話說完,得意地用拳頭捶了一下胸脯。
莉達非常生氣,狠狠訓了他一頓。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說:「你說些什麼呀?這
可是最好的考驗!這樣才能真正看透每一個人。為了搞得更像樣一點,我本來打算把他
們拉到專區去,但是,小伙子們都累了,讓他們回家去吧。不過,保爾,你一定得給他
們講講話,要不,這算怎麼回事呢?不講話是不行的……你就說,動員令已經撤銷。他
們表現得很英勇,值得表揚。」
保爾很少到專區中心去,往返一次要好幾天時間,而區裡的工作又一天也離不開他
。拉茲瓦利欣卻一有機會就往城裡跑。每進一次城,他都從頭到腳武裝起來,把自己暗
自比作庫柏〔庫柏(1789—1851),美國作家。他的主要作品《皮襪子小說集
》的主人公是個喜歡探險的獵人。——譯者〕小說裡的主人公。他非常喜歡這樣的旅行
。進了林子,他就開槍打打烏鴉或者機靈的小松鼠。遇見單身的行人,就攔住人家盤問
一番,好像他真是個偵查員似的,問人家是幹什麼的,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到了離城
不遠的地方,他就收起武器,把步槍往乾草堆裡一塞,手槍裝到衣袋裡,和平常一樣,
走進專區團委會。
「說說吧,你們別列茲多夫有什麼新聞?」費多托夫問他。
專區團委書記費多托夫的辦公室裡,人總是滿滿的。大家都搶著說話。在這樣的環
境裡工作,要能同時聽四個人說話,手寫著東西,還回答第五個人的問題。費多托夫非
常年輕,可是一九一九年就入黨了。只有在大動盪的時期,一個十五歲的青年才能入黨
。
對費多托夫的問題,拉茲瓦利欣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新聞有的是,一下子說不完
。我從早到晚忙得團團轉。
所有的漏洞都得去堵,白手起家嘛,什麼都得從頭干。我又新建立了兩個支部。叫
我來有什麼事情嗎?」他大模大樣地在圈椅上坐了下來。
經濟部部長克雷姆斯基正在忙著處理一堆公文,回過頭來看了一下。
「我們叫的是柯察金,並沒叫你來。」
拉茲瓦利欣噴了一口濃煙,說:「柯察金不願意到這兒來,連這種差事也得我替他
干……有些書記當得可真舒服,一點活也不幹,光拿像我這樣的人當驢使喚。柯察金一
去邊境,就是兩三個星期,他不在,所有的工作都得我來幹。」
拉茲瓦利欣很明顯是要別人意識到,只有他當團委書記才最合適。
「我不怎麼喜歡這個傲慢的傢伙。」拉茲瓦利欣走後,費多托夫直率地對團委會的
其他同志說。
拉茲瓦利欣的鬼把戲是無意中被拆穿的。有一天,利西岑順便到費多托夫那裡去取
信件。不論誰到區裡去,都要把大家的信件捎回來。費多托夫和利西岑談了很長時間,
這樣拉茲瓦利欣就被揭穿了。
「不過,你還是讓柯察金來一趟,我們這兒的人還不大認識他呢。」利西岑臨走的
時候,費多托夫對他這樣說。
「好吧,不過咱們把話說在前頭:你們可不能把他調走。這我們是堅決不能同意的
。」
這一年,邊境上慶祝十月革命節的活動搞得空前熱烈。保爾被選為邊境各村慶祝十
月革命節委員會主任。在波杜布齊村開完慶祝大會之後,三個村子的男女農民五千多人
,以軍訓營和樂隊為前導,排成長達半公里的遊行隊伍,舉著鮮艷的紅旗,浩浩蕩蕩地
走出村去,向邊境前進。他們秩序井然,紀律嚴明,沿著界樁在蘇維埃國土上遊行,到
那些被蘇波國界分成兩半的村莊去。邊境上的波蘭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邊防軍
營長加夫裡洛夫和保爾騎馬走在最前頭。他們背後,銅號奏出的樂曲聲、風捲紅旗的嘩
啦聲和此伏彼起的歌聲響成了一片。青年農民都穿著節日的盛裝。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
遠遠地傳向四方。成年人表情嚴肅,老年人神態莊重。這股人流像一條大河,奔向目力
所及的遠方,國境線就是這條河的堤岸,他們寸步不離蘇維埃的國土,沒有一隻腳跨過
這條嚴禁逾越的國界。保爾停下來,人的洪流從他身旁湧過。隊伍中正唱著《共青團之
歌》:……從西伯利亞的森林,到不列顛的海濱,最強大的力量是我們的紅軍。
緊接著,是女聲合唱:嗨,那邊山上收割忙……蘇維埃哨兵用愉快的微笑歡迎這支
遊行隊伍,波蘭哨兵看見遊行隊伍卻感到惶恐不安。這次遊行雖然早已通知了波蘭指揮
機關,但是仍然引起了對方的驚慌。一隊隊騎馬的戰地憲兵四處巡邏。崗哨比平時增加
了四倍,谷地裡隱蔽著後備隊,以應付可能出現的事變,但是,遊行隊伍始終走在自己
的國土上,是那樣歡快而熱鬧,空氣裡充滿了他們的歌聲。
小土岡上站著一個波蘭哨兵,遊行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過來了。樂隊奏起了進行曲
。波蘭哨兵立刻從肩上卸下槍,貼在腳邊,行了一個注目禮。保爾清楚地聽見一句波蘭
話:「公社萬歲!」
看那哨兵的眼睛就知道,這句話是他說的。保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是朋友!他那士兵大衣裡面跳動著的是一顆同情遊行群眾的心。於是,保爾用波蘭
話輕聲回答:「同志,向你致敬!」
哨兵落在後面了。遊行隊伍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始終保持著持槍立正的姿勢。
保爾幾次回過頭去,看到他那小小的黑色身影。前面又是一個波蘭哨兵,花白鬍子,四
角帽鑲著鎳邊,帽簷下露出一雙呆滯無光的眼睛。保爾剛才聽到那句話,激動的心情還
沒有消失。這回他首先開了口,彷彿是自言自語一樣,用波蘭話說:「你好,同志!」
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加夫裡洛夫微微一笑。原來,兩次說話他全都聽見了。
「你要求太高了。」他說。「這兒除了普通步兵,還有憲兵。
你看見他袖子上的標誌了嗎?他是個憲兵。」
遊行隊伍的排頭已經開始下坡,朝一個被國界分成兩半的村莊走去。蘇維埃這半邊
作好了隆重歡迎客人的準備。所有的人都集合在界河上的小橋旁邊。男女青年排成隊,
站在路兩旁。在波蘭那半邊,房頂和板棚頂上都站滿了人,他們全神貫注地看著河這岸
發生的事情。還有一群群農民站在門口和籬笆旁邊。當遊行隊伍走進夾道歡迎的人群的
時候,樂隊奏起《國際歌》。許多人在一個臨時搭成的、裝飾著綠色枝葉的檯子上發表
了動人的演說,講話的有年紀很輕的小青年,也有白髮蒼蒼的老人。保爾也用他的本民
族語言——烏克蘭語講了話,他的話飛過界河,傳到了對岸。波方唯恐這個講話打動人
心,於是決定採取措施。他們出動了憲兵隊,騎著馬在村子裡橫衝直撞,用鞭子把人們
趕回屋裡去,還朝屋頂上開槍。
街上沒有人了。青年人也被槍彈從屋頂上趕跑了。這一切,蘇維埃這一邊的人全看
得清清楚楚。他們皺起了眉頭。這時,一位老羊倌在小伙子們的攙扶下登上了講台,他
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慨,激動地說:「好哇,瞧瞧吧,孩子們!他們從前就是這樣打我們
的。現在咱們村子裡,當官的拿皮鞭子抽莊稼人這樣的事,再也沒有了。地主老爺完蛋
了,咱們背上也就不再挨鞭子了。孩子們,你們可要牢牢地掌好這個權哪。我老了,不
會講話,可是心裡想說的話很多。在沙皇那個時候,我們像老牛拉車那樣,受了一輩子
苦,看著那邊的老百姓,我心裡可真難受哇!……」他向對岸揮了一下他那乾瘦的手,
放聲大哭起來,只有小孩子和老年人才會這樣哭。
接著,格裡沙上台發言。加夫裡洛夫一邊聽著他那憤怒的講話,一邊掉轉馬頭,仔
細觀察對岸是不是有人記錄。但是,對岸空蕩蕩的,連橋頭的崗哨都撤走了。
「這次大概不會向外交人民委員部發抗議照會了。」他開玩笑地說。
十一月底,一個陰雨的秋夜,安托紐克和他的「七人幫」總算是惡貫滿盈了。這一
窩豺狼在邁丹維拉一個富裕移民家裡參加婚禮,被赫羅林的黨團員們擒獲,落入了法網
。
婦女們的閒談,把這些客人來參加婚禮的消息洩漏了出去。赫羅林的黨團員一共有
十二個人,立刻集合,誰有什麼武器就帶什麼武器,坐上馬車,奔向邁丹維拉莊園。同
時,派人騎馬飛速到別列茲多夫報信。報信人在謝馬基村碰上了菲拉托夫的剿匪隊,菲
拉托夫隨即帶領人馬,朝邁丹維拉撲去。
赫羅林的黨團員已經把那個莊園圍住,並且同安托紐克匪幫接上了火。安托紐克和
他的嘍囉們躲在一間小廂房裡,一看見有人露頭,就開槍射擊。他們突然衝出廂房,妄
想突圍,但是,赫羅林的黨團員撂倒一個匪徒,把他們壓了回去。安托紐克陷入這樣的
困境已經不是頭一回,但是每次都靠手榴彈和黑夜幫忙,安全逃脫。這一次,差一點又
讓他逃走。赫羅林支部已經犧牲了兩個人,幸好菲拉托夫及時趕到。安托紐克一看就明
白:這回是陷入了絕境,再也跑不掉了。他整夜都從廂房的各個窗口向外射擊,直到天
亮才被抓住。「七人幫」中沒有人投降。為了消滅這窩豺狼,有四個人獻出了生命,其
中三個是成立不久的赫羅林共青團支部的團員。
保爾的軍訓營奉命參加地方部隊的秋季演習。他們冒著傾盆大雨到四十公里以外的
一個師的營地去。一清早出發,深夜才到達,整整走了一天。這次行軍,只有營長古謝
夫和政委柯察金騎馬。八百個即將應徵入伍的青年一到營房,倒下就睡了。師部給這個
營的調集令下達晚了,第二天早晨就要開始演習。他們這個營要接受檢閱。全營在操場
上整好了隊。
不久,師部來了幾個騎馬的人。這個軍訓營已經領到服裝和步槍,現在面貌一新了
。營長古謝夫和政委柯察金兩人為訓練這支隊伍花了不少心血和時間,因此信心十足。
當正式檢閱完畢,軍訓營做完變換隊形的表演之後,一個面孔漂亮,但皮肉鬆弛的指揮
員厲聲問保爾:「你為什麼騎馬?我們普及軍訓部隊的營級指揮員和政委不應該騎馬。
我命令您把馬送回馬棚去,徒步參加演習。」
保爾知道,自己那兩條腿連一公里也走不了,不騎馬就不能參加演習。這種情況對
這位繫著十來條各種皮帶的大喊大叫的花花公子該怎麼說呢?
「我不騎馬就不能參加演習。」
「為什麼?」
保爾明白,沒有別的法子解釋他拒絕步行的理由,只好低聲說:「我的兩條腿全腫
了,連走帶跑一個星期,我實在做不到。此外,同志,我還不知道您是什麼人。」
「我是你們團的參謀長,這是一。第二,我再一次命令您下馬。如果您是個殘廢,
我可沒叫您在部隊裡工作,這不能怪我。」
保爾好像挨了一鞭子,他猛地一抖韁繩。但是,古謝夫那只堅強有力的手阻止了他
。保爾受到這樣的侮辱,忍不住要發作,同時他又竭力克制自己,內心鬥爭了好幾分鐘
。現在的保爾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任性地從一個部隊跳到另一個部隊的普通戰士了。他現
在是營政治委員,全營戰士就站在他身後。他自己的行動會給全營樹立什麼樣的服從軍
紀的榜樣呢!況且他擔任部隊的訓練工作,又不是為這個花花公子干的。想到這裡,他
離鐙下馬,忍著劇烈的關節疼痛,朝隊伍的右翼走去。
一連幾天都是難得的好天氣。演習快要結束了。這次演習的終點是捨佩托夫卡,第
五天他們就在這一帶進行演習。別列茲多夫營奉命從克裡緬托維奇村方面攻佔車站。
保爾十分熟悉這一帶的地形,他把所有的途徑都告訴了古謝夫。全營分成兩路,深
入迂迴,秘密地繞到「敵人」後面,然後出其不意地高喊「烏拉」,衝進了車站。根據
評判員的評定,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車站已經被別列茲多夫營佔領,防守車站的那個
營「損失」一半人員,後撤到林子裡去了。
保爾負責指揮半個營。他和三連的連長、指導員正站在街心,佈置兵力。一個戰士
跑到他們跟前,大口喘著氣,向保爾報告:「政委同志,營長問,道口是不是都有機槍
把守。評判委員會馬上就到。」
保爾和連長向道口走去。
團部的人都已經到達那裡了。他們祝賀古謝夫作戰成功。
戰敗的那個營的代表們羞愧不安地站在那裡,一點也不打算替自己辯護。
「這不是我的功勞,柯察金是本地人,是他給我們領的路。」
參謀長騎著馬走到保爾跟前,譏諷地說:「同志,您的腿跑得挺不錯嘛,看來,您
完全是為了出風頭才騎馬的吧?」他本想再說兩句,一看柯察金眼神不對,才把話嚥了
下去。
團部的人走後,保爾悄悄問古謝夫:「你知道不,他姓什麼?」
古謝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算了,別理這個騙子。他姓丘扎寧,革命前好像
是個准尉。」
保爾似乎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名字,這一天他幾次竭力回想,還是沒有想起來。
演習結束了。軍訓營以優異的成績獲得好評,返回別列茲多夫,可是保爾的身體卻
累垮了。他在母親身邊住了兩天。
馬就拴在阿爾焦姆家裡。他每天都睡十二個小時。第三天,他到機車庫去找阿爾焦
姆。這座燻黑了的廠房,使保爾倍感親切。他使勁吸了一下煤煙的氣味。這氣味對他有
強烈的吸引力,因為他從小聞慣了這種氣味,他是在這種氣味中長大的,和它結了緣。
保爾好像丟了什麼寶貴的東西似的。他已經好久沒有聽見火車頭的叫聲了。一個水手,
每次久別歸來,看到碧藍的茫茫大海,止不住會心潮澎湃。保爾現在的心情也是這樣。
機車庫的親切氣氛吸引著他,召喚著這個往日的火夫和電工。他十分激動,久久不能平
靜。他跟阿爾焦姆沒有談多少話。他發現哥哥的額上又添了一道皺紋。阿爾焦姆在一座
移動式鍛工爐前面幹活。他已經有了第二個孩子,看樣子生活很困難,雖然阿爾焦姆不
說,但是情況是明擺著的。
兄弟倆一起干了兩個來小時活,就分手了。保爾在道口上勒住馬,望著車站,看了
很久,然後朝黑馬抽了一鞭,在林間的路上飛跑起來。
現在在森林裡走路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布爾什維克肅清了大大小小的匪幫,搗毀
了他們的巢穴,這一帶的鄉村裡也太平多了。
保爾回到別列茲多夫,已經是中午了。莉達高興地在區委會門口的台階上迎接他。
「你可回來了!你不在,我們都寂寞死了。」莉達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同他一起走
進屋裡。
「拉茲瓦利欣呢?」保爾一邊脫大衣,一邊問她。
莉達有點不願意回答:「不知道。哦,我想起來了!他早上說要到學校去替你上政
治課。他說這是他份內的事,不是柯察金的事。」
這消息使保爾感到奇怪,也很不痛快。他一向不喜歡拉茲瓦利欣。「這傢伙到學校
裡去搞什麼名堂?」保爾不高興地想。
「去就去吧。你說說,這兒有什麼好消息。你到格魯捨夫卡去過了嗎?那兒同志們
的情況怎麼樣?」
保爾坐在沙發上休息,活動著他那疲倦的雙腿。莉達把最近的情況全告訴了他。
「前天批准了拉基京娜做預備黨員。這樣,我們波杜布齊支部就更強了。拉基京娜
是個好姑娘,我很喜歡她。你瞧,教師們已經開始轉變,他們有的人完全站到咱們這邊
來了。」
利西岑、保爾和新到的區黨委書記雷奇科夫三個人,晚上常常在利西岑家圍著大桌
子坐到深夜。
臥室的門關著,小阿妞和利西岑的妻子早已睡著了,他們三個人還坐在桌子跟前,
低頭讀一本不太厚的書。只有夜裡利西岑才有時間讀書。保爾下鄉回來,晚上就到利西
岑家裡來學習,他看到他們兩個人學到前面去了,心裡挺難過。
有一天,從波杜布齊傳來了噩耗:格裡沙夜裡被人暗殺了。保爾一聽到這個消息,
馬上跑了出去。他忘記了腿疼,幾分鐘就跑到執委會的馬廄,以瘋狂的速度?好馬,一
跨上去,就用皮鞭左右抽打,朝邊界飛馳而去。
在村蘇維埃寬敞的屋子裡,格裡沙的屍體停放在飾著綠色枝葉的桌子上,身上覆蓋
著紅旗。屋門口有一個邊防軍戰士和一個共青團員站崗,在上級負責人到來之前,不許
任何人進去。保爾進了屋,走到桌子跟前,掀開了紅旗。
格裡沙躺在那裡,頭歪向一旁,臉像蠟一樣蒼白,眼睛睜得很大,還保持著臨死前
的痛苦表情。後腦勺被銳利的凶器擊破,現在用雲杉枝遮掩著。
是誰殺害了這個青年呢?他是獨生子,母親是個寡婦,父親從前給磨坊老闆當長工
,後來成了村貧民委員會委員,在革命中犧牲了。
老母親一聽說兒子死了,立刻昏倒在地。鄰居們正在救護這位人事不省的老人,可
是他的兒子卻默默地躺在那裡,保守著他的死亡之謎。
格裡沙的死震動了全村。這個年輕的團支部書記、貧苦農民的保衛者,在村子裡的
朋友要比敵人多得多。
拉基京娜為格裡沙遇害感到非常傷心。她躺在自己的房間裡痛哭,保爾走進來的時
候,她連頭都沒有抬。
「拉基京娜,你看是誰下的毒手?」保爾沉重地坐在椅子上,低聲問她。
「不會是別人,準是磨坊老闆那一夥人,因為是格裡沙卡著那幫走私販的脖子,叫
他們出不來氣。」
兩個村子的人都參加了格裡沙的葬禮。保爾帶來了他的軍訓營,全體團員都來給自
己的同志送葬。二百五十名邊防軍戰士在加夫裡洛夫指揮下,列隊站在村蘇維埃前面的
廣場上。在悲壯的哀樂聲中,人們抬出了覆蓋著紅旗的棺材,把它安放在廣場上新挖好
的墓穴前,旁邊是國內戰爭中犧牲的布爾什維克游擊隊員們的墳墓。
格裡沙流的血使他生前努力保護的那些人更團結了。貧苦的青年們和貧苦的村民們
表示堅決支持團支部。致悼詞的人都滿腔悲憤,強烈要求處死兇手,要求抓住他們,就
在這個廣場上,在烈士墓前當眾審判,讓大家都認清敵人的真面目。
接著,放了三響排槍。烈士墓上鋪上了常青樹枝。當天晚上,團支部選出了新的支
部書記——拉基京娜。國家政治保安部的邊境哨所通知保爾,說他們發現了兇手的線索
。
一個星期以後,區蘇維埃第二次代表大會在別列茲多夫的劇院裡開幕了。利西岑向
大會做報告,他表情嚴肅,神態莊重。
「同志們,我以十分高興的心情向大會報告,一年來由於大家共同努力,我們的工
作有了很大進展。我們大大鞏固了本區的蘇維埃政權,徹底肅清了土匪,狠狠打擊了走
私活動。
各村都建立了堅強可靠的貧農組織。共青團組織壯大了十倍,黨的組織也發展了。
最近,富農們在波杜布齊殺害了我們的格裡沙同志,現在案件已經破獲,兇手就是磨坊
老闆和他的女婿。他們已經被逮捕,不久省法院巡迴法庭就要來審判他們。許多村的代
表團都向大會主席團提出建議,要大會作出決議,堅決要求將殺人兇犯處以極刑……」
會場上立刻響起了震耳的喊聲:「贊成!處死蘇維埃政權的敵人!」
這時,莉達在旁門口出現了。她做了一個手勢,叫保爾出去。
莉達在走廊上交給他一封公函,上面寫著「急件」。保爾立刻拆開了。
別列茲多夫共青團區委會。抄送區黨委會。省委常委會決定從你區調回柯察金同志
,省委擬另派他擔任重要的共青團工作。
保爾同他工作了一年的別列茲多夫區告別了。最後一次區黨委會議上討論了兩個問
題:第一,批准保爾·柯察金同志轉為共產黨正式黨員;第二,解除他區團委書記的職
務,並通過他的鑒定。
利西岑和莉達緊緊地握著保爾的手,親切地擁抱他。當保爾騎著馬從院子裡出來,
走上大道的時候,十幾支手槍齊放排槍,向他致敬。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電車沿豐杜克列耶夫大街吃力地向上爬行,馬達一個勁地嗚嗚叫著。它開到歌劇
院門前,停了下來,一群青年下了車,它又繼續向上爬去。
潘克拉托夫不住地催促落在後面的人:「快走吧,同志們。咱們肯定要遲到了。」
奧庫涅夫到歌劇院門口才趕上他,說:「你記得吧,伊格納特,三年前咱們也是這
樣來開會的。
那時候,柯察金、杜巴瓦和一群『工人反對派』回到咱們隊伍裡來了。那天晚上的
會開得真好。今天咱們又要跟杜巴瓦鬥一鬥了。」
他們向站在門口的檢查小組出示了證件,走進了會場。這時,潘克拉托夫才回答說
:「是呀,杜巴瓦的這齣戲又要舊地重演了。」
有人噓了一聲,要他們保持肅靜。他們只好就近找位子坐下。晚上的會議已經開始
。在台上發言的是一位女同志。
「來得正是時候。快聽聽你老婆說些什麼。」潘克拉托夫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奧庫涅
夫,悄悄地說。
「……不錯,進行這場辯論,我們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但是,青年們參加辯論
,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們可以非常滿意地指出這樣一個事實,就是在我們的組織裡,托
洛茨基信徒們的失敗已經成為定局。我們給了他們發言的機會,讓他們充分說明他們的
觀點。在這方面,他們是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恰恰相反,他們甚至濫用了我們給他們的
行動自由,幹了一連串嚴重破壞黨紀的事情。」
塔莉亞非常激動,一綹頭髮垂到臉上,妨礙她說話。她把頭向後一甩,繼續說:「
各區來的許多同志在這兒發了言,他們都談到了托洛茨基分子採用的種種手段。出席這
次大會的托洛茨基派的代表相當多嘛。各區特意發給他們代表證,好讓大家在這次市黨
代會上再聽聽他們的意見。他們發言不多,那不能怪我們。他們在各區和各支部都遭到
了徹底的失敗,多少學乖了一點,他們很難再跑上這個講台,把那些老調重彈一遍。」
突然,會場右角有個人刺耳地喊了一聲,打斷了塔莉亞的發言:「我們還是要說話
的。」
塔莉亞轉身對那個人說:「好吧,杜巴瓦,那就請上來說吧,我們倒要聽聽。」
杜巴瓦惱恨地看著她,神經質地撇了撇嘴。
「到時候自然會說!」他喊了一句,立刻想起他昨天在索洛緬卡區的慘敗,那個區
裡的人都知道他。
會場上發出一陣不滿的嗡嗡聲。潘克拉托夫忍不住喊了起來:「怎麼,你們還想動
搖我們的黨嗎?」
杜巴瓦聽出了他的聲音,但是連頭也沒有回,只是用力咬住嘴唇,低下了頭。
塔莉亞繼續說:「就拿杜巴瓦來說吧,他正是托洛茨基分子破壞黨紀的一個突出的
典型。他做了很長時間的共青團工作,許多人都認識他,兵工廠的人更瞭解他。杜巴瓦
現在是哈爾科夫共產主義大學的學生,可是,我們大家知道,他跟米海拉·什科連科在
這兒已經呆了三個星期。這時候大學裡功課正緊張,他們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全市沒
有一個區他們沒有去講演過。
不錯,最近什科連科開始醒悟了。誰派他們到這兒來的?除了他們兩個以外,我們
這兒還有許多外地來的托洛茨基分子。
他們以前都在這兒工作過,現在回來就是為了在黨內煽風點火。他們所在的黨組織
知不知道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呢?當然不知道。」
台下傳來了舒姆斯基的喊聲:「我們沒辦法,都在灌木叢裡打小工,我們沒有地方
辦公。」
會場上響起了一陣哄笑,舒姆斯基自己也笑了。
舒姆斯基的玩笑暫時緩和了會場上的緊張氣氛。大家都在等待托洛茨基分子出來發
言,承認自己的錯誤。不管怎麼說,這些同志雖然兇惡地反對多數派,他們同出席市黨
代會的這四百名代表過去畢竟共過患難,只不過由於不肯懸崖勒馬,反而猛烈攻擊黨和
共青團的領導,這種共同性才日漸消失,到前來參加會議的時候,壓倒的多數派和分裂
的少數派已經勢不兩立了。然而,只要杜巴瓦、舒姆斯基和他們那夥人真心誠意悔過自
新,那麼,言歸於好仍然是可能的。可惜的是,這件事沒有發生。
塔莉亞還在動腦筋,要說服他們承認錯誤。她說:「同志們,大家該還記得,三年
前,也是在這個劇場裡,杜巴瓦同志和一批『工人反對派』的成員回到了咱們的隊伍裡
。當時,柯察金髮了言,這個發言同時也是受杜巴瓦同志委託做的,發言中說:『黨的
旗幟永遠不會從我們手中掉下去。』大家還記得吧?但是,不到三年,杜巴瓦同志已經
把黨的旗幟拋棄了。他剛才說:『我們還是要說話的。』這說明,他和他的同夥還要繼
續頑抗下去。
「我回過頭來講一講杜巴瓦在佩喬拉區代表會議上的發言。他都說了些什麼,我唸
唸速記記錄:「年輕人不得擔任黨的領導職務。黨委會到處都是由上面指派的,黨的機
關已經僵化,變成了官僚。一切跡象表明,老幹部已經蛻化了。黨的領導工作只能由這
些職業管理人員來擔任成了法規,這種合法的特權必須打破。我們要給黨機關的日益衰
老的機體注入新鮮的血液,年輕的血液。但是,黨機關在瘋狂地捍衛自己掌權的權利。
為什麼管理機關要拚命攻擊托洛茨基同志呢?因為正是他勇敢地說出了這樣的話:青年
是黨的晴雨表。」
會場上的喧鬧聲更大了。後排有人喊道:「讓圖夫塔談談晴雨表吧,他是他們的氣
象學家。」
會場上發出激烈的喊聲:「別開玩笑!」
「讓他們回答:他們還搞不搞反黨活動了?」
「讓他們交代,那篇反黨宣言是誰寫的?」
大家的情緒越來越激昂,執行主席不住地搖鈴。
會場上人聲嘈雜,淹沒了塔莉亞的聲音。不過,這場風暴很快就過去了,又可以聽
到她的講話:「托洛茨基分子抱怨說,他們受到了無情的斥責。那他們要什麼禮遇呢?
最近幾年,黨和共青團思想上已經成長起來,堅強起來。黨的絕大多數青年積極分子以
刺刀來迎接托洛茨基分子的挑戰,我們只能為此而感到驕傲。當辯論深入到廣大黨團員
群眾中去之後,托洛茨基分子輸得就更慘了。他們到處煽風點火,誇誇其談,可基層幹
部並不上他們的當。杜巴瓦和舒姆斯基同志有很多朋友,可朋友們也不支持他們,這並
不是我們的過錯。
「一九二一年舒姆斯基曾和我們一起同杜巴瓦鬥爭。如今他們同流合污了。茨韋塔
耶夫過去就參加過『工人反對派』,現在他繼續同我們作對。斯塔羅韋羅夫搖擺不定,
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鬥爭使我們受到了鍛煉。青年們思想上成長起來。
「我還想說一點。我們經常收到各地同志們的來信,表示支持我們,這使我們深受
鼓舞。我們是一個家庭的成員,損失哪一個同志對我們來說都是痛心的。現在,請允許
我讀一段來信給大家聽聽。信是奧莉加·尤列涅娃寫來的。在座的人很多都認識她。她
現在是共青團專區委員會的組織部長。」
塔莉亞從一沓信紙裡抽出一張來,很快看了一遍,就讀起來:日常工作停頓了,四
天來所有的常委都下到各區去了。托洛茨基分子挑起了一場空前激烈的鬥爭。昨天發生
的事引起了全專區黨員的極大憤慨。反對派在市裡任何一個支部都沒有得到多數人的支
持,於是就決定集中力量,在專區軍務部的黨支部裡大幹一場。這個支部包括專區計劃
部和工人教育部的黨員,總共四十二個人,托洛茨基分子全都集中到了這裡,參加這個
支部的會議,並且發表了前所未聞的惡毒的反黨言論。軍務部有一個人竟公然宣稱:「
過去我們追隨托洛茨基進行了國內戰爭。現在如果需要,我們準備接著打下去。為了健
全機體,有時就得動外科手術。如果黨的機關不投降,我們就用武力摧毀它。」
反對派聽了這樣的話,居然還鼓掌。這時,保爾站了起來,發表了義正詞嚴的講話
。我沒法把他的話全部轉述出來。
他揭露了膽敢在工人階級政黨頭頂上揮舞馬刀的反對派的真實嘴臉,斥責反對派說
:「你們作為布爾什維克黨的成員,怎麼能給這樣一個法西斯分子鼓掌喝彩呢?」
這幫人馬上鼓噪起來,把椅子敲得乒乓亂響,不讓保爾說下去,還不斷叫罵:「機
關老爺!官僚!共青團貴族!」
支部的有些成員,見到會場上湧進來那麼多「外人」,非常生氣,他們要求讓保爾
把話說完,可保爾剛一開口,這幫人又都起哄。
保爾衝他們喊道:「瞧你們的民主,真是絕妙的寫照。不管你們怎麼鬧,我還是要
說下去,哪怕是為了那些中托洛茨基的毒還不太深的人也要說。」
這時候,上來好幾個人,抓住保爾,使勁往台下拽。他們乾脆撒起野來了。保爾一
邊掙扎,一邊繼續往下講。那些人把他拖到後台,打開旁門,扔了出去。有一個壞蛋還
把他的臉打出血來。那個支部的黨員幾乎全都退場了。這件事擦亮了許多人的眼睛,他
們退出了反對派……塔莉亞放下拿著信紙的手,又激動地說下去:「我們謝加連區的黨
團員聽到保爾站在我們一邊,非常高興。」
會場上一時間又響起了混雜在一起的喊聲,只有幾句能聽清楚:「他們爭取民主靠
的是拳頭。」
「讓他們說說,他們到底什麼目的。」
塔莉亞的發言時間已到,她走下了講台。
下面還有人要發言。台上的主席團有十五個成員,其中有托卡列夫和謝加爾。
謝加爾到省黨委擔任宣傳鼓動部部長的職務已經兩個月了。他仔細聽著市黨代會各
位代表的發言,到現在為止,發言的還全是年輕代表。
「三年前還都是些『共青娃娃』呢,是又細又瘦的嫩枝條。
這三年他們成長得多快呀。」謝加爾輕聲對身旁幾位年紀大的人說。
「看到反對派竭力破壞新老近衛軍的團結,卻遇到如此多的困難,心裡真是舒坦,
而我們的重炮還沒有投入戰鬥呢。」
托卡列夫聽到謝加爾又在詼諧地說。
這時圖夫塔連蹦帶跳跑上了主席台,會場上對他發出一陣不滿的喧嚷和短暫的哄笑
。圖夫塔轉向主席團,想就此提出抗議,但是會場已經安靜下來了。
「剛才有人管我叫氣象學家。多數派同志們,你們就是這樣譏笑我的政治觀點嗎?
」他一口氣說了出來。
一陣哄堂大笑蓋住了他的聲音。圖夫塔氣憤地指著會場上的情況,要主席團看看。
「不管你們怎麼笑,我還是要再說一遍:青年就是晴雨表。
列寧有好幾次就是這樣說的。」
會場上霎時安靜了下來。
「列寧是怎麼說的?」有人問。
圖夫塔馬上來了精神。
「準備十月起義的時候,列寧曾經下令把最堅定的青年工人召集起來,發給他們武
器,把他們和水兵一起派到最重要的地方去。我把這段話讀給你們聽聽怎麼樣?列寧的
原話我通通抄下來了,全在卡片上呢。」說著,他把手伸進了皮包。
「這個我們知道!」
「關於團結的問題,列寧是怎麼說的?」
「關於黨的紀律呢?」
「列寧在什麼地方把青年和老一代近衛軍對立起來過?」
圖夫塔接不上碴,趕快換個話題:「剛才塔莉亞·拉古京娜在這裡讀了尤列涅娃的
信。辯論中出現一些反常現象,我們可不能負責。至於柯察金被攆出門去這件事,我表
示欣賞。一九二一年的時候,他也是反對派,他並沒有制止他們的人把黨委代表攆到門
外去,具體來說,被攆的就是本人。在工廠裡,兩個小伙子挾著我的胳膊,不管我的反
對,把我推到門外。舒姆斯基可以作證,他當時在場。現在讓柯察金也嘗嘗這滋味,看
是不是好受。」
茨韋塔耶夫氣得要死,對坐在身旁的什科連科小聲說:「真是,你讓傻瓜向上帝祈
禱,他連頭都能磕破,太過分了!」
什科連科也小聲說:「是啊!過個笨蛋準會把咱們徹底拖垮。」
圖夫塔那又尖又細的聲音還在往聽眾耳朵裡鑽:「你們在這裡叱責我們,說我們瓦
解黨分裂黨。我們有什麼辦法呢?既然黨的多數派手裡有黨的機關作為武器,那我們也
要有相應的對策。既然你們組織了多數派黨團,我們也就有權利組織少數派黨團。」
會場上又掀起了一陣風暴。
憤怒的吼聲把圖夫塔的耳朵都要震聾了。
「你說什麼?再一次分裂成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嗎?」
「俄國共產黨不是議會!」
「他們這是為所有的孟什維克賣力氣——從米亞斯尼科夫到馬爾托夫!」
圖夫塔像要跳水似的揚起兩隻手,又起勁地講起來,而且越說越快:「對,就是要
有組織集團的自由。否則,我們這些持不同政見的人,怎麼能同這麼有組織、有紀律、
團結一致的多數派鬥爭,來捍衛自己的觀點呢?」
會場上吵嚷聲越來越大了。潘克拉托夫站起來喊道:「讓他把話說完,聽聽大有好
處!圖夫塔總算把有些人憋在肚子裡的話端出來了。」
會場又安靜下來。圖夫塔這才發覺他說走了嘴。這些話恐怕現在還不該說。他腦子
一轉,趕忙收場,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托洛茨基迫使中央全會承認了黨內生活不正
常。是他作出努力,使中央作出了關於黨內民主的決定。你們當然可以開除我們,把我
們打入冷宮。這不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嘛。安東諾夫—奧夫謝延科的共和國革命軍事委員
會政治部主任的職務就給撤了嘛,可安東諾夫—奧夫謝延科是跟托洛茨基一起領導了十
月革命的人。再說我吧,也從省團委給排擠出來了。論關係,究竟誰是誰非,很快就能
見分曉。我們不怕你們指責我們破壞黨內的和睦。列寧也受到過孟什維克同樣的指責。
莫斯科有百分之三十的黨組織支持我們。我們還要戰鬥下去。」說完,他匆匆跑下了主
席台。
杜巴瓦接過茨韋塔耶夫寫給他的條子:「德米特裡,你馬上上去發言。當然,咱們
的敗局已定,無法挽回,不過圖夫塔的話必須糾正,他是個信口開河的渾蛋。」
杜巴瓦要求發言,立刻得到允許。
他走上主席台的時候,全場的人都靜悄悄地等待著。這種講話前的沉寂本來是會場
上常有的現象,現在卻使杜巴瓦感到,大家都對他冷淡而疏遠。他在各支部發言時的那
股慷慨激昂的勁頭已經沒有了。他的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落。現在就像一堆被水澆滅的篝
火,只能冒出一股嗆人的濃煙;這濃煙就是他那被明顯的失敗和老朋友們無情的反擊刺
傷了的病態的自尊心,以及他那堅持錯誤的頑固態度。他決心硬著頭皮幹到底,雖然他
明知這樣一來,一定會離開大多數同志更遠。他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是非常清楚:「我
請求大家不要打斷我,也不要中途插話。我想把我們的觀點完整地申述一下,雖然我早
就料到,這是白費唇舌,因為你們是多數。
「我盡量簡短些。這十天來說的話已經不少。
「你們都知道《四十六人聲明》這個文件。托洛茨基同志和黨的許多著名領導幹部
在這個文件裡尖銳批評了中央的工業政策。我們要求工業的高度集中——這是第一。我
們還認為,財政改革和發行壟斷性的切爾沃涅茨〔切爾沃涅茨是蘇俄1922——19
24年幣制改革時發行的紙幣,有多種面額,一切爾沃涅茨相當於十盧布。流通到19
47年。——譯者〕會把我們引向危機。我們本該向農民的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施加壓
力,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全部威力逼迫農民交出他們的財產,但是中央沒有這樣做,反而
否決了提高工業品價格的建議。當然,也要看到國內農民有某種罷買的情緒——他們拒
絕購買工業品。
「反對派提議以強制推銷日用消費品的方式來制止罷買的情況,並且全部日用消費
品都從國外進口。中央拒絕向農民施加壓力,嚇唬我們說,這樣會破壞同這個所謂的可
靠同盟軍的聯盟。而我們認為,要把這股自發勢力手中所有的一切都壓搾出來,不留一
個子兒,把錢財全都投入到社會主義工業中去。歷史會證明我們是正確的。
「其次,我們的分歧表現在黨內問題上。剛才塔莉亞·拉古京娜讀了我發言的部分
速記記錄。我想重複說一說。
「為什麼黨的機關猛烈攻擊托洛茨基呢?因為托洛茨基同黨的官僚主義進行了鬥爭
。高等學校的青年全都支持托洛茨基,他說的『青年是黨最重要的晴雨表』是一個真理
。
「是的,同志們,托洛茨基是值得我們信賴的人。他是十月革命的領袖。他不同於
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沒有在起義面前畏縮不前。他也不同於布哈林,沒有在一九一
八年布列斯特和約談判期間破壞黨的統一,而布哈林,據說甚至打算因為締結對德和約
而逮捕列寧和其他同志。托洛茨基在一九○三年是第一個布爾什維克。他領導紅軍走向
了勝利。他同列寧一樣,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革命家。當然,如果不是中央壓制托洛茨基
,我們早就向國際上的反革命勢力發動進攻了。要實現真正的黨內民主,所有的集團、
派別都應該有權發表意見,而不能只有布爾什維克說話才算數。
「黨的機關成了我們的不幸,領導成員清一色都是老近衛軍這一事實使黨有蛻化的
危險。托洛茨基舉出考茨基和保羅·勒維〔保羅·勒維(1883—1930),德國
工人運動活動家,德共早期領導成員,後因右傾機會主義被開除出黨。——譯者〕作為
活生生的例證,他是正確的。」
會場上的嗡嗡聲和憤怒的喊聲反倒使杜巴瓦更來勁了。
到現在為止,大家都在耐心地靜聽他的發言,只有一排排人頭不安的晃動才顯示出
與會代表緊張激動的心情。
「叫我說,同志們,權力會毀了一個人。所以我們要奉勸你們把黨的機關幹部,特
別是那些頭頭腦腦,重新下放到工廠去開機器,這一勸告也是正確的。」
茨韋塔耶夫在座位上幸災樂禍地叫喊:「對!讓他們去聞聞汽油味,辦公室都成了
他們的避風港啦。」
沒有人答理他。大家都在等著,看杜巴瓦還會說些什麼。
「我們再次聲明,中央的政策將把國家引向毀滅。繼續執行這個政策,要不了多久
,財政和工業就會崩潰,農民就會給我們致命性的打擊。除此而外,中央和你們這些支
持中央的人在製造黨的分裂……」
大廳裡猶如爆炸了一顆手榴彈。暴風雨般的怒吼聲向杜巴瓦直撲過去。憤怒的叫喊
如同皮鞭抽打在杜巴瓦臉上:「可恥!」
「打倒分裂派!」
「不許血口噴人!」
喧鬧聲靜止下來後,杜巴瓦結束了他的發言:「是的,說這些話,需要有足夠的勇
氣。我無非是講講真實情況。你們肯定會找我們算帳,我也無所畏懼,大不了再去當鉗
工。我在前線打過仗,沒做孬種,現在你們也嚇不倒我。」
他當胸捶了自己一拳,決定「拂袖而去」,臨了,他高喊道:「十月革命的領袖托
洛茨基萬歲!打倒機關老爺和官僚!」
杜巴瓦在一片嘲笑聲中走下了講台,這嘲笑聲使他極為沮喪。如果大家氣得暴跳如
雷,他倒是會滿意的。可是,現在卻是譏笑他,就像譏笑一個唱歌走調砸了鍋的演員一
樣。
「現在請什科連科發言。」執行主席說。
什科連科站起來說:「我不發言了。」
後排傳來了潘克拉托夫的男低音:「我來說幾句!」
杜巴瓦一聽潘克拉托夫說話的聲音,就知道了他現在的情緒。這個碼頭工人只有在
受到什麼人嚴重侮辱的時候,才用這種聲音說話。杜巴瓦憂鬱地看著這個身材高大、微
微駝背的人快步走向主席台,心裡感到沉重和不安。他知道潘克拉托夫要說什麼。他想
起昨天在索洛緬卡區和老朋友們聚會,大家都苦口婆心地勸他脫離反對派。當時同他在
一起的有茨韋塔耶夫和什科連科。聚會的地點就在托卡列夫家裡。在場的有潘克拉托夫
、奧庫涅夫、塔莉亞、沃倫采夫、澤列諾娃、斯塔羅韋羅夫、阿爾秋欣。他們說了很多
希望恢復團結的話,杜巴瓦根本聽不進去,始終一言不發。大家談得正熱烈,他和茨韋
塔耶夫卻揚長而去,表示不願意承認錯誤。什科連科當時沒有走,現在他又拒絕發言。
「真是個沒骨氣的知識分子!
一定是讓他們爭取過去了。」杜巴瓦憤憤地想。在這場鬥爭中,他這樣不顧一切,
恣意妄為,已經使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在共產主義大學,他同扎爾基的多年友誼也破
裂了,因為扎爾基在常委會上激烈反對「四十六人聲明」。後來,他們的分歧更加嚴重
,杜巴瓦就不跟扎爾基說話了。他有好幾回看見扎爾基到他家來找他的妻子安娜。他和
安娜結婚已經一年了,兩個人各有各的房間。安娜不同意杜巴瓦的觀點,他們的夫妻關
係比較緊張,而且正在日益惡化,杜巴瓦認為,關係惡化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扎爾基
最近成了她的常客。這倒不是出於嫉妒,而是因為他已經同扎爾基絕了交,可是安娜卻
仍然同扎爾基保持著友誼,所以十分惱火。後來他把這話對安娜說了,兩個人大吵了一
場,關係就越發緊張了。這次杜巴瓦離家,跟安娜連招呼也沒有打,就到這裡來了。
他的回憶被潘克拉托夫的聲音所打斷,潘克拉托夫開始發言了。
「同志們!」潘克拉托夫把這三個字說得清楚而有力。他走上了主席台,站在台口
上。「同志們!我們進行激烈的辯論,今天是第九天了。各個支部通宵達旦地開會,我
們看見了許多東西,也聽到了許多東西。現在,城裡的辯論已接近尾聲。
我們這裡的會議,再召開一次也要結束了。枝節問題我們放到一邊去,它們無關大
局。我想講講主要的東西。昨天我們討論了中央關於經濟問題的決議。反對派的四十六
個成員去年九月向中央遞交了他們著名的聲明,這個聲明成了從工人反對派殘餘到民主
集中派的一切敵對集團和派別的反黨旗幟。這些形形式式的集團和派別是由托洛茨基和
他的信徒們領導的。顯然,杜巴瓦深入鑽研過這個文件。托洛茨基分子對我們說了些什
麼呢?他們說,黨中央和多數派把國家引向毀滅,而他們則是被派來的救世主。我要直
截了當地說:他們的發言不像是我們的戰友,不像是革命戰士,不像是和我們共同鬥爭
的階級弟兄。他們的發言是充滿敵意的、囂張的、惡毒的和誹謗性的。是的,同志們,
是誹謗性的!他們把我們布爾什維克說成是黨內專橫制度的擁護者,說成是出賣階級利
益和革命利益的人。他們污蔑我們黨內最優秀的、久經考驗的、光榮的布爾什維克老戰
士,也就是說,污蔑那些培育和鍛煉了俄國共產黨的人,那些在沙皇監牢裡受盡了折磨
的人,那些在列寧同志領導下同國際上的孟什維主義、同托洛茨基進行了無情鬥爭的人
。他們污蔑這些人,說這些人是黨的官僚主義的化身,是一個大權獨攬的、類似於『黨
內貴族』的特殊階層。除了敵人,誰還能說出這種話來?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托洛茨
基分子該做些什麼呢?只有一件事——揪哇,砸呀,斫哪。他們中有些人說走了嘴,洩
漏了天機。尤列涅娃信裡談到了這一點。這場鬥爭表明,在我們的隊伍中確實有這樣一
些人,他們隨時準備破壞黨的統一,踐踏黨的紀律,每當黨遇到困難,他們就興風作浪
,瓦解黨的組織。讓我們來揭開反對派的真面目吧。
「難道黨中央在決議裡沒有指出我們的某些組織中存在著官僚主義和過多的集中?
難道十二月五日沒有作出關於工人民主權利的決定?都有過,而且托洛茨基投了贊成票
。黨內每一個布爾什維克都有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提出改進工作的建議。剩下要做的
,只是在統一的黨的家庭內部進行討論,共同努力克服困難,把事業推向前進。
「托洛茨基做了些什麼呢?就在他投票贊成他完全同意的那個決議作出的第二天,
他越過中央,直接向黨員群眾發出了他那份臭名昭著的聲明。接著,黨內所有的反對派
便瘋狂地向黨中央開火。本來應該扎扎實實地討論我們經濟工作和黨內生活中的問題,
現在卻打起了黨內戰爭。托洛茨基企圖把青年武裝起來,把他們當槍使,反對老一輩革
命家。他想破壞新老兩代人牢不可破的團結。他和他的追隨者竭力誹謗中央和革命老戰
士。黨內多數同志對這種空前的、搞突然襲擊的反黨行徑十分憤慨,向反對派展開了無
情的全面反擊。於是他們便污蔑我們壓制他們。可誰相信這些鬼話呢?
「我們基輔現有的托派宣傳鼓動家不下四十名。有從莫斯科來的,有從哈爾科夫來
的一大幫,還有兩個來自彼得格勒。
這些人我們全都讓他們講話。我相信,不論到哪個支部,他們不會錯過造謠中傷的
機會,杜巴瓦、舒姆斯基,還有另外幾個過去的幹部都不屬本地組織,按規定他們無權
參加各區和市的代表會議,但是我們還是給他們發了代表證。他們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
。如果他們遭到多數人的尖銳的、毫不留情的譴責,那責任不在我們身上。
「請聽聽他們給別人起的那個污辱性的綽號『機關老爺』吧。裡面包含了多少仇恨
!難道黨和黨的機關不是一個整體?
他們對青年說:『瞧那些機關,它們是你們的敵人,朝它們開火吧。』「這叫什麼
話?這種話只能出自頹廢的無政府主義者之口,而不是布爾什維克之口。
「請大家說說看,假如有人恰恰在部隊被敵人包圍的時候,出來挑唆年輕的紅軍戰
士,叫他們去反對他們的指揮員、政委、司令部,我們管這些人叫什麼呢?
「又比方說,我今天當鉗工,在托洛茨基看來,我還可以算是個『好人』,要是我
明天當上了黨委書記,那我就是『官僚』,成了『機關老爺』了。這叫什麼邏輯!
「你們是不是明白,托洛茨基派進行這種誹謗,會落個什麼下場?他們不可避免地
會變成無產階級革命的敵人。
「我們的各級黨委過去是,將來仍然是我們的司令部。我們把最優秀的布爾什維克
派到那裡去工作,並且決不允許任何人損害他們的威望。」
潘克拉托夫喘了一口氣,抬手擦去前額上的汗珠。
「反對派要求結派的自由,也就是說,他們要在黨內不受拘束地結幫結伙,這意味
著什麼呢?這意味著,他們要把我們的黨變成爭論不休的俱樂部。這意味著,今天黨作
出一項決議,明天某一個團伙便可以要求廢除這項決議。爭論又隨之而至。到那時候,
我們全都成了一群糊塗蟲。
「我們黨是一個行動的黨。既然作出了決議,所有黨員都應該貫徹執行。只能如此
。否則,我們不可能成為一支不可動搖的力量。布爾什維克是不會同意結派自由的。
「還有一點需要指出。反對派攏絡的都是些什麼人呢?大部分是高校的青年。托洛
茨基稱他們是晴雨表,是黨的基石。
可是我們這兒任何一個小孩都知道,黨的基石是老一輩革命近衛軍,是機床旁邊的
工人。
「反對派裡有圖夫塔、茨韋塔耶夫,還有阿法納西耶夫這樣一些人。圖夫塔是因為
官僚主義不久前被撤職的,茨韋塔耶夫那套『民主』在索洛緬卡區是出了名的,阿法納
西耶夫則因為在波多拉區搞強迫命令和壓制民主三次被省委撤銷職務。反對派一方面起
勁地叫喊爭取民主,一方面又網羅這樣一批人,同志們,這豈非咄咄怪事?
「固然,反對派裡也有生產第一線的工人。可事實畢竟是:那些因為工作方法問題
受過黨批評處分的人,都糾合在一起向黨進行鬥爭了。這是一幅什麼情景呢?杜巴瓦、
舒姆斯基帶領被他們蒙蔽的工人打頭陣,他們的側翼則是昨天還是官僚主義者和形式主
義者,今天卻在猛烈攻擊官僚主義的圖夫塔之流。誰能相信他們呢?
「托洛茨基成了反對派的旗幟。我們聽到他們千萬次地重複:『托洛茨基是十月革
命的領袖』,『他是打敗了反革命勢力的勝利者』,『他是黨的最早的領袖』等等。
「他們逼得我們非談這個問題不可,那我們就一勞永逸地把托洛茨基在我國革命中
的作用徹底弄清楚。反對派講到十月起義的時候,很少提到列寧同志的名字,這不是偶
然的。他們也不提中央委員會。彼得格勒的布爾什維克,彼得格勒的革命工人、水兵、
士兵更不在話下。他們只有一個人——托洛茨基。
「反對派企圖以托洛茨基偷偷取代全世界無產階級最偉大的領袖列寧,取代我們的
黨,而托洛茨基是一九一七年才加入多數派的。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目的仍然沒有變
:為了派別鬥爭的利益,為了蒙蔽不瞭解我黨歷史的人,把這些人拉到他們一邊去。只
要能達到目的,手段在所不惜。
「對反對派來說,在國內戰爭中,無論是列寧,還是黨,還是為蘇維埃政權英勇戰
鬥的千百萬戰士,都是不存在的。只存在一個人——托洛茨基。這也不是偶然的。但是
,我們是親身參加了鬥爭的見證人,我們知道誰是勝利的領袖。是黨和黨的領袖列寧,
是我們光榮的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會領導無產階級戰勝了敵人,是我們紅軍戰鬥員和指
揮員戰勝了敵人。這偉大的勝利是用勞動人民的兒女的鮮血換來的,而不是某個人取得
的。」潘克拉托夫的話聲調高昂,鏗鏘有力,他講到這裡,暫停了一下。
全場對他的這些話報以暴風雨般的掌聲。這掌聲是奔騰的洪流,洶湧澎湃,來勢迅
猛,彷彿正在吞沒堤岸。
杜巴瓦不止一次聽到這洪流的咆哮。這些日子他參加支部會和區代表會議,總是被
這洪流席捲而去。他領教過它的威力。過去,當他和大家並肩前進的時候,他的心、他
的身子曾經是這不可阻擋的洪流中的一滴。如今他和他的一小撮同黨卻逆潮流而動,過
去引起他內心共鳴的東西,如今向他猛撲過來,把他扔到了淺灘上。潘克拉托夫講的話
,每個字都在他心裡引起病態的反響。他真恨不得這樣講話的是他杜巴瓦,而不是這個
從第聶伯河畔來的碼頭工人。瞧他那麼結實,表裡都是一塊整料,不是他杜巴瓦那種裂
成兩半的、正在失去立足之地的貨色。潘克拉托夫又在接著說下去:「至於十月革命前
托洛茨基的布爾什維主義是什麼東西,還是讓老布爾什維克們來介紹吧。年輕人對此知
之不多。現在既然用他的名字同黨對抗,那我們就必須瞭解托洛茨基反對布爾什維克的
全部歷史,瞭解他是怎樣反覆無常,經常從一個營壘跳到另一個營壘的。黨應該瞭解,
是誰把各個少數派糾集在一起,組織八月聯盟來反對列寧和布爾什維克的。這些事都要
寫成書印出來。托洛茨基既然成為分裂的組織者,我們就要摘下他的桂冠,還他以昨日
的和今日的本來面目。
「托洛茨基在十月革命中的鬥爭表現不錯,所以黨委他以重任。黨為他樹立了威望
,對他高度信任。如果說這個人曾經是個英雄,那也是在他同我們步伐一致的時候。托
洛茨基在十月革命前不是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後他搖搖擺擺地總是走曲線,無論是布列
斯特和約談判,還是有關職工會的爭論,或者這次向黨發動空前規模的進攻,都是如此
。
「同反對派的鬥爭,使我們的隊伍更加團結,使青年們在思想上更加堅強了。布爾
什維克黨和共青團在反對各種小資產階級思潮的鬥爭中得到了鍛煉。反對派裡那些患有
歇斯底里恐慌症的先生們預言,明天我們在政治上和經濟上一定要破產。我們的未來會
證明這種預言究竟有多大價值。
他們要求把我們的老同志,比如托卡列夫和謝加爾同志,派去看車床,而讓杜巴瓦
這樣的把反黨活動當做英雄行為的失靈的晴雨表佔據老同志的崗位。不行,同志們,我
們不能這樣做。老布爾什維克是要有人接班的,但是,絕不能讓一有風吹草動就向黨的
路線猖狂進攻的人來接替他們。我們決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們偉大的黨的團結。老一代
和青年一代近衛軍永遠不會分裂。他們是一個整體,如同人的肌體一樣。
正是在團結中才體現出我們的力量,我們的堅定性。同志們,前進,迎著困難,邁
向我們的目標!我們在列寧的旗幟下,同各種小資產階級思潮進行鬥爭,一定會取得勝
利!」
潘克拉托夫走下講台,全場向他熱烈鼓掌。會場上許多人站了起來。自發地唱起了
無產階級莊嚴的國際歌。
第二天,圖夫塔那裡聚集了十來個人。杜巴瓦說:「我跟什科連科今天就動身回哈
爾科夫去。我們在這兒已經沒什麼事可幹了。你們盡量不要散伙。咱們只有等待時局發
生變化了。很明顯,全俄黨代表會議一定會批判咱們,不過,我認為,還不至於馬上採
取迫害行動。多數派決定在工作中再考驗考驗咱們。現在,特別是在這次大會之後,再
搞公開鬥爭,就會被開除出黨,這可不合咱們的行動計劃。將來會怎麼樣,現在還難以
預料。就這樣吧,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杜巴瓦站起來要走。
細身材、薄嘴唇的斯塔羅韋羅夫也站了起來,咬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說:「德米特
裡,我不懂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大會的決議咱們不一定服從?」
茨韋塔耶夫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形式上還得服從,要不,你就別想要黨證了。
咱們看看刮什麼風再說,現在散會吧。」
圖夫塔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一下。什科連科愁眉不展,臉色蒼白,因為老是失眠,
眼圈發黑。他一直靠窗坐著,苦苦地啃著指甲。一聽茨韋塔耶夫最後這幾句話,他突然
把手放下,朝在場的人轉過身來。
「我反對來這一套。」他生氣地粗聲說。「我個人認為,大會的決議我們必須服從
。我們已經申述了自己的觀點,大會的決議我們應該服從。」
斯塔羅韋羅夫用贊同的目光看了看他。
「我也是這個意思。」他咬嘴咬舌地說。
杜巴瓦狠狠地盯住什科連科,咬著牙,非常露骨地挖苦他說:「悉聽尊便,根本沒
人管你。你還有機會到省黨代會上去『懺悔』呢。」
什科連科跳了起來。
「你這是什麼話,德米特裡,老實說,你這話只能讓人反感,我不得不重新考慮昨
天的立場。」
杜巴瓦把手往外一揮,對他說:「你只能走這條路了。快認罪去吧,現在還不晚。
」
杜巴瓦同圖夫塔等人一一握手告別。
他走後,什科連科和斯塔羅韋羅夫接著也走了。
一九二四年在滴水成冰的嚴寒中來到了。整個一月份,冰雪覆蓋著祖國大地,天氣
異常寒冷,月中又刮起暴風,大雪下個不停。
西南的鐵路線全被大雪封住了。人們和這無情的天災展開了鬥爭。除雪車的螺旋轉
子鑽進高大的雪堆,為火車開路。
因為天冷風大,結上冰的電報線斷了不少,十二條線路只有印歐線和另外兩條直通
線還暢通無阻。
在捨佩托夫卡火車一站的報務室裡,三架莫爾斯電報機啪嗒啪嗒地響著,只有內行
人才能聽懂這不絕於耳的密語。
兩個女報務員都很年輕。從開始工作到現在,經她們手收發的電報紙條,頂多也就
兩萬米長,可是,跟她們同事的老報務員卻已經超過二十萬米了。收報的時候,他用不
著像她們那樣,看著紙條,皺著眉頭,去拼讀那些難認的詞和句子。他根據電報機的嗒
嗒聲,就能把電文譯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在紙上。現在他正在收聽並記錄電文:「
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
老報務員一邊抄錄,一邊想:「大概又是清除積雪的通知。」外面狂風呼嘯,捲起
團團白雪,向玻璃窗上打來。老報務員覺得好像有人在敲窗戶。他轉過頭去,不由得欣
賞起玻璃窗上那美麗的霜花來。霜花的圖案有枝有葉,精巧別緻,是任何巧手都刻不出
來的。
他看得入了神,竟忘記了聽機器的響聲。等他回過頭來,已經漏過了一段電文,他
托起紙條讀道:「一月二十一日晚六時五十分……」
他迅速抄下這段電文,然後放下紙條,用手托著頭,繼續往下聽:「在高爾克村逝
世……」
他慢慢地記下來。一生中他不知收聽過多少訃聞和喜訊,他總是最先知道別人的痛
苦和幸福。那些簡略而又不完整的句子究竟說些什麼,他早就不去留意了。他耳朵聽著
,手機械地記著,根本不理會它的內容。
不過是某某人死了,通知某某人而已。老報務員已經忘了電文開頭的幾個字:「同
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同文發往各站!」機器嗒嗒地響著,他邊聽邊譯:「弗…
…拉……基……米……爾——伊……裡……奇……」他平靜地坐在那裡,已經有點累了
。在某個地方死了一個叫做弗拉基米爾·伊裡奇的人。他現在把這個噩耗抄下來,有人
收到後會悲傷地放聲痛哭。可是這跟他毫不相干,他不過是個旁觀者。機器嗒嗒地拍出
幾點,一劃,又是幾點,又是一劃。老報務員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立即譯出第一個字母
,在電文紙上寫了一個「R」,接著又寫上第二個字母「W」,然後又工整地寫上「H」
,兩豎中間的短橫還特意描了兩次。「H」後面是「X」,最後一個字母一聽就知道是
「H」。
收報機接著打出了間隔,他只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瞥了一眼剛剛抄錄下來的五個字
母,拼在一起是:「REHXH」(「列寧」)。
機器還在啪嗒啪嗒地響著。老報務員剛才偶然碰到的那個十分熟悉的名字再一次出
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又看了一遍最後那兩個字:「列寧」。怎麼?……列寧?……他把
電報紙拿遠一些,看著電報的全文,瞪大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於是,他幹這一行三十二
年以來,第一次不相信自己親手抄的電文了。
他把電文反覆看了三次,看來看去還是那句話:「弗拉基米爾·伊裡奇·列寧逝世
。」老報務員從座上跳了起來,抓起捲曲著的紙條,兩眼緊緊盯著它。他不敢相信的消
息還是被這段兩米長的紙條證實了!他把煞白的臉轉向兩個女同事。她們聽到了他的驚
叫:「列寧逝世了!」
這個驚人的噩耗從敞開的房門溜出了報務室,像狂風一樣迅速地傳遍了車站,衝到
暴風雪裡,在鐵路線和交叉點上旋繞著,又隨著一股寒冷的氣流鑽進機車庫那扇半開的
大鐵門裡。
機車庫裡的一號修車地溝上停著一台機車,小修隊的工人正在修理它。波利托夫斯
基老頭親自下到地溝裡,鑽到自己這台機車的肚子底下,把有毛病的地方指給鉗工們看
。勃魯扎克和阿爾焦姆正在把壓彎了的爐條錘平。勃魯扎克鉗住爐箅子,放在砧子上,
阿爾焦姆一錘一錘地錘打著。
勃魯扎克這幾年老多了。他經歷過的一切在他額上刻下了很深的皺紋,兩鬢白了,
背也駝了,一雙眼睛深深凹陷進去,流露出一副憂傷的神情。
機車庫的門半開著,射進一線光亮,一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在傍晚的昏暗中看不
清這個人是誰。鐵錘敲打的聲音淹沒了他的第一聲叫喊。但是,當他跑到在機車旁邊幹
活的人們跟前時,阿爾焦姆舉起的錘子在空中停住了。
「同志們,列寧逝世了!」
錘子慢慢地從阿爾焦姆肩上滑下來,他輕輕地把它放在水泥地上。
「你說什麼?」阿爾焦姆聽到來人報告的這個驚人消息,手像鉗子一樣緊緊抓住了
他的皮外套。
那個人滿身是雪,大口喘著氣,用低沉而又悲痛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真的,同志
們,列寧去世了……」
因為這回他沒有叫喊,阿爾焦姆才聽明白這個可怕的消息,同時也看清了那個人的
臉,原來是黨組織的書記。
工人們從地溝裡爬出來,默默地聽著這個名聞世界的人逝世的消息。
大門旁邊,有一台機車吼叫起來,大家都打了一個寒戰。
接著,車站盡頭的一台機車也吼叫起來,隨後又是一台……發電廠的汽笛也應和著
機車那強有力的、充滿不安的吼聲,像炮彈飛嘯一樣發出了尖叫。一列客車正準備開往
基輔,它那快速、漂亮的C型機車敲響了銅鐘,清脆響亮的鐘聲蓋過了其他聲音。
在捨佩托夫卡——華沙直達快車的波蘭機車上,司機弄清了鳴笛的原因,又細聽了
一會兒,然後,也緩緩地舉起手,抓住小鏈子,拉開了汽笛的閥門。這倒把國家政治保
安部的一個工作人員嚇了一跳。波蘭司機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拉汽笛,以後他再也不
能開車了,但是他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鏈子。機車的吼叫聲,嚇得包廂裡的波蘭信使和外
交官們慌張地從柔軟的沙發上跳了起來。
機車庫裡的人越聚越多。人們從各個門裡走進來。當機車庫已經擠滿了人的時候,
在哀痛而肅靜的氣氛中,有人開始講話了。
講話的是捨佩托夫卡專區黨委書記、老布爾什維克沙拉布林。
「同志們!全世界無產階級的領袖列寧逝世了。我們黨遭受了無法彌補的損失——
那位締造了布爾什維克黨並教育她同敵人進行毫不妥協鬥爭的人跟我們永別了……黨和
階級的領袖的逝世應該是一種召喚,召喚無產階級的優秀兒女加入我們的隊伍……」
奏起了哀樂。幾百個人都脫下了帽子。十五年來沒有掉過眼淚的阿爾焦姆突然感到
喉嚨哽住了,寬厚有力的肩膀也顫抖起來。
鐵路俱樂部的四壁似乎要被參加會議的人群擠倒了。外面是刺骨的嚴寒,門旁的兩
棵雲杉覆蓋著冰雪,大廳裡卻又悶又熱,荷蘭式爐子燒得呼呼直響,六百個人聚集在這
裡,參加黨組織召開的追悼大會。
大廳裡沒有往常的嘈雜聲、說笑聲。巨大的悲痛使人們的嗓子瘖啞了。談話的聲音
都很低。幾百雙眼睛流露出哀痛和不安。聚集在這裡的好像是一群失去了領航員的水手
,他們那位久經考驗的領航員被狂風巨浪捲走了。
黨委會的委員們也默默地在主席台上坐下來。矮壯的西羅堅科小心地拿起鈴,輕輕
搖了一下,就放在桌子上。這已經夠了。大廳裡漸漸靜下來,靜得使人感到壓抑。
報告完了以後,黨委書記西羅堅科立刻從桌子後邊站了起來,他宣佈了一件事,這
種事在追悼會上宣佈是很少見的,但是並沒有任何人感到驚奇。他說:「三十七位工人
同志署名寫了一份申請書,請求大會予以討論。」接著,他宣讀了這份申請書:西南鐵
路捨佩托夫卡站布爾什維克共產黨組織:領袖的逝世號召我們加入布爾什維克的行列,
我們請求在今天的大會上審查我們,並接受我們加入列寧的黨。
在這段簡短的文字下面是兩排簽名。
西羅堅科挨個往下念,每念一個就停幾秒鐘,好讓到會的人記住這些熟悉的名字。
「波利托夫斯基,斯塔尼斯拉夫·濟格蒙多維奇,火車司機,三十六年工齡。」
大廳裡發出一片贊同聲。
「柯察金,阿爾焦姆·安德列耶維奇,鉗工,十七年工齡。」
「勃魯扎克,扎哈爾·瓦西裡耶維奇,火車司機,二十一年工齡。」
大廳裡的聲音越來越大了,西羅堅科繼續往下念,大家聽到的都是那些始終同鋼鐵
和機油打交道的產業工人的名字。
當第一個簽名的人走上講台的時候,大廳裡立刻鴉雀無聲了。
波利托夫斯基老頭講起自己一生的經歷,怎麼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同志們,我還能說些什麼呢?過去舊社會當工人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大家
都清楚。一輩子受壓迫受奴役,到老了,窮得像叫化子,兩腿一伸了事。說實在的,革
命在這兒剛鬧起來那陣子,我想我老了,歲數大了,拖家帶口的,入黨的事也就放過去
了。我倒是從來沒幫過敵人的忙,可也沒怎麼參加戰鬥。一九○五年在華沙的工廠裡參
加過罷工委員會,跟布爾什維克一起鬧過革命。那個時候我還年輕,幹什麼也乾脆。老
話還提它幹什麼!列寧死了,這對我的心打擊太大了,我們永遠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知
心人。什麼歲數大不大,我哪能再說這話!……我不會講話,有講得好的,讓他們講吧
。反正有一點我敢保證:永遠跟著布爾什維克走,絕不含糊。」
老司機那白髮蒼蒼的頭倔強地晃了一下,白眉毛下面兩隻眼睛射出堅定的目光,一
眨不眨地注視著大廳,好像在等待大家的裁決。
黨委會請非黨群眾發表意見,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表決的時候,也沒有一個人反
對吸收這個矮小的白髮老人入黨。
波利托夫斯基離開主席台的時候,已經是一名共產黨員了。
會場上的每一個人都懂得,現在發生的事情是不同尋常的。老司機剛才講話的地方
,現在站著身材魁梧的阿爾焦姆。
這個鉗工不知道該把他的大手往哪裡放,就老是擺弄手裡那頂大耳帽子。他那件衣
襟磨光了的羊皮短大衣敞開著,露出裡面的灰色軍便服,領口上整整齊齊地扣著兩顆銅
鈕扣,這使他顯得像過節一樣整潔。他把臉轉向大廳,突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婦女的面
孔:在被服廠那群工人中間坐著石匠的女兒加莉娜。她對阿爾焦姆寬恕地笑了一下。她
的微笑中包含著對他的鼓勵,嘴角上還露出一種含蓄的只能意會的表情。
「講講你的經歷吧,阿爾焦姆!」他聽到西羅堅科說。
阿爾焦姆不習慣在大會上發言,不知道從哪裡講起才好。
只是到現在他才感到,不可能把一生中積累的一切全講出來。
詞句老是連貫不起來,加上心情激動,就更說不出來了。這種滋味他還從來沒有體
會過。他清楚地意識到,他的生活已經開始發生急遽的轉折——他阿爾焦姆,正在邁出
最後的一步,這一步將使他那艱辛的生活變得溫暖,獲得新的意義。
「我母親生了我們四個。」阿爾焦姆開始說。
會場上很肅靜,六百個人聚精會神地聽著這個高個子、鷹鉤鼻、濃眉大眼的工人講
話。
「我母親給有錢人家當傭人。父親什麼樣,我記不大清了,他跟母親合不來,酒喝
得很凶。我們跟著母親過日子,她養活那麼多張嘴,可真不容易。東家管飯,她一個月
才掙四個盧布,就為這幾個錢,她天天起早貪黑,腰都累彎了。我總算好,有兩個冬天
上小學,學會了看書寫字。滿九歲那年,母親實在沒法,只好打發我到一家小鐵工廠去
當學徒,只管飯,白干三年,不給工錢……老闆是個德國人,叫費斯特,他嫌我小,不
願意要,後來看我長得結實,母親又給我多報了兩歲,才把我收下。我給他幹了三年,
他什麼手藝也沒教給我,盡支使我干雜活,給他打酒。他一喝起酒來就不要命。撮煤叫
我去,搬鐵也叫我去……老闆娘也把我當成小奴隸,叫我倒尿罐,削土豆皮。他們倆動
不動就踢我一腳,常常是無緣無故的,他們就是這個脾氣。因為老闆常喝醉酒,老闆娘
對誰都沒好氣,稍微有點不如意,就打我幾個嘴巴子。有時候我跑到街上,可是我能往
哪兒逃呢?苦水能向誰吐呢?母親離我有四十俄裡,再說她那兒也沒有我安身的地方…
…在廠裡也一樣。管事的是老闆的弟弟。這個畜生專愛拿我開心。有一回,他指著牆角
放鐵匠爐的地方,對我說:『去把那個鐵套圈給我拿來。』我跑過去,伸手就拿,哪知
道鐵圈剛從爐子裡夾出來,打完了,扔在地上的,看著是黑的,手剛碰上,皮都燙掉了
。我痛得大哭大叫,他卻在那兒哈哈大笑。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就跑回母親那兒去
了。可她也沒地方安頓我,只好又把我送回德國人那兒。一路上她光是哭。到了第三年
,他們開始教我一點鉗工技術了,但是還照樣打我。我又跑了,一下子跑到舊康斯坦丁
諾夫,進了一家灌香腸的作坊。在這個作坊整天洗腸子,像條狗似的又過了不到兩年。
後來老闆耍錢把家當輸得精光,四個月不給我們工錢,不知道溜到哪兒去了,我就離開
了那個鬼地方。我搭上火車,到了日美林卡,下了車就去找活幹。感謝機車庫的一個工
人,他很同情我。他聽我說多少會點鉗工,就說我是他的侄子,央求上司把我收下。他
看我個子高,給我報了十七歲。就這樣,我給鉗工打下手。後來我轉到這兒來幹活,已
經有九個年頭了。我過去的情況就是這樣。在這兒的這一段,你們全都知道。」
阿爾焦姆用帽子擦了擦前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現在,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也是
最難講的事要說,不能等著別人發問。他緊皺著濃眉。繼續講下去:「人人都會問我,
為什麼革命烈火剛燒起來的時候,我沒有成為布爾什維克?對這個問題,我能說些什麼
呢?說老吧,我還早著呢。我只能說,我是今天才找到自己的這條路。我有什麼可隱瞞
的呢?以前就是沒有看清路。早在一九一八年,舉行反德大罷工的時候,就應該走上這
條路。有個水兵,叫朱赫來,跟我談過不止一次。直到一九二○年,我才拿起槍來戰鬥
。後來戰爭結束了,白匪給扔進了黑海。我們就轉回來了。我成了家,有了孩子……一
頭鑽到家務事裡去了。現在,我們的列寧同志逝世了,黨向我們發出了號召,我回頭看
看自己的生活,看清楚了我一生中缺少的是什麼。單單保衛過自己的政權是不夠的,我
們應該一致動員起來,接替列寧,把蘇維埃政權建設成鐵打的江山。我們都應該成為布
爾什維克——黨是我們的黨嘛!」
阿爾焦姆結束了自己樸實而又極其真誠的發言,他為自己那不尋常的措詞感到有些
不好意思,同時像從肩上卸下了重擔似的,挺直了身子,等待大家提問題。
「也許,有人想要問點什麼吧?」西羅堅科打破了沉默。
會場裡的人晃動起來,但是暫時還沒有人說話。一個下了機車就來開會的、黑得像
甲蟲一樣的司爐乾脆利落地喊道:「還有什麼可問的?難道咱們還不瞭解他嗎?把黨證
給他就得了。」
矮壯的鍛工基利亞卡又熱又緊張,臉漲得通紅,他用傷了風的沙啞聲音說:「這種
人是不會出岔子的,他會成為一個堅強的同志。表決吧,西羅堅科!」
後面共青團員座席上站起一個人來,由於光線很暗,看不清是誰,他說:「讓柯察
金同志說說,他為什麼讓土地纏住了,種地會不會使他喪失無產階級意識。」
會場上掠過一陣輕輕的、不以為然的議論聲。有個人出來指責那個小伙子說:「講
簡單點,別跑到這兒來賣弄……」
阿爾焦姆打斷他說:「沒關係,同志,這小伙子說得對,我是叫土地纏住了。
這是實在的,不過我並沒有因為這個把工人階級的良心扔掉。
從今天起就一刀兩斷。我一定把家搬到工廠附近來,住在這兒更牢靠些。要不然,
那塊地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阿爾焦姆看見會場上舉起很多手臂,他的心又哆嗦了一下。他感到渾身輕鬆,挺胸
闊步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身後傳來了西羅堅科的聲音:「一致通過!」
第三個走上主席台的是勃魯扎克。波利托夫斯基的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助手,早就當
上司機了。他介紹了自己勞苦的一生,快結束的時候,講到了最近的感受。他說話聲音
很低,但是大家都聽得很清楚。
「我有義務完成我兩個孩子沒有完成的事業。他們犧牲了,可並不是為了讓我躲在
房後去哭。我還沒有補上他們犧牲的損失。這回領袖的逝世打開了我的眼界。過去的事
情大家就不要問我了,真正的生活打現在起重新開始。」
勃魯扎克回憶起往事,心緒很亂,憂傷地皺著眉頭。會上沒有人向他提出任何尖銳
的問題,就一致舉手通過他入黨了。他的眼睛立刻閃出了光彩。斑白的頭也抬了起來。
討論接收新黨員的大會一直開到深夜。只有那些大家熟悉的、經過生活考驗的、最
優秀的分子,才被吸收入了黨。
列寧的逝世促使幾十萬工人加入了布爾什維克黨,領袖的去世沒有造成黨的隊伍渙
散。一棵大樹,它的巨大的根子深深地紮在土壤裡,只削去它的頂端,它是不會死去的
。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旅館的音樂廳門口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大個子,戴副夾鼻眼鏡,胳臂上佩著寫
有「糾察隊長」字樣的紅袖章。
「烏克蘭代表團是在這兒開會嗎?」麗達問。
大個子打著官腔回答說:「是的!有什麼事嗎?」
「請讓我進去。」
大個子堵住半邊門,打量了一下麗達,問:「您的證件呢?只有正式代表和列席代
表才能進去。」
麗達從提包裡拿出燙金的代表證。大個子看見上面印著「中央委員會委員」的字樣
,怠慢的態度馬上不見了,他變得彬彬有禮,像對「自家人」一樣親熱地說:「請吧,
請進,左邊有空位子。」
麗達從一排排椅子中間穿過去,看見一個空座位,坐了下來。代表會議就要結束了
。麗達注意地聽著主席的講話。這個人的聲音她聽起來很耳熟。
「同志們,出席全俄代表大會各代表團首席代表會議的代表,以及出席代表團會議
的代表,已經選舉完畢。現在離開會還有兩個小時。請允許我再次核對一下已經報到的
代表名單。」
麗達認出這個人是阿基姆,他正匆忙地念著代表名單。
每叫一個名字,就有一隻手拿著紅色或者白色代表證舉起來。
麗達聚精會神地聽著。
一個熟悉的名字傳進了她的耳朵:「潘克拉托夫。」
麗達回頭朝舉手的地方看去,那裡坐著一排排代表,卻看不到碼頭工人那熟悉的面
孔。名單念得很快,她又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奧庫涅夫,接著又是一個——扎爾基
。
麗達看見了扎爾基。他就坐在附近,在她的斜對面。那不就是他的側影嗎,已經不
大能認出來了……是他,是伊萬。
麗達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他了。
名單迅速地往下念。突然,她聽到一個名字,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柯察金。」
前面很遠的地方舉起一隻手。隨後又放下了。說來奇怪,麗達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
那個和她的亡友同姓的人。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剛才舉手的地方,但是所有的頭看上去全
都一樣。
麗達站起來,順著靠牆的通道向前排走去。這時候,阿基姆已經念完了名單,馬上
響起一陣挪動椅子的聲音,代表們大聲說起話來,青年人發出爽朗的笑聲,於是阿基姆
竭力蓋過大廳裡的嘈雜聲,喊道:「大家不要遲到!……大劇院,七點!……」
大廳門口很擁擠。
麗達明白,她不可能在擁擠的人流中找到剛才名單中念到的熟人。唯一的辦法是盯
住阿基姆,再通過他找到其他人。
她讓最後一批代表從身邊走過,自己朝阿基姆走去。
突然,她聽到身後有人說:「怎麼樣,柯察金,咱們也走吧,老弟。」
接著,一個那麼熟悉、那麼難忘的聲音回答說:「走吧。」
麗達急忙回過頭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高大而微黑的青年,穿著草綠色軍便服和藍
色馬褲,腰上系一條高加索窄皮帶。
麗達睜圓了眼睛看著他,直到一雙手熱情地抱住她,顫抖的聲音輕輕地叫了一聲「
麗達」,她才明白,這真是保爾·柯察金。
「你還活著?」
這句問話說明了一切。原來她一直不知道他死去的消息是誤傳。
大廳裡的人全走光了。從敞開的窗戶裡傳來了本市的交通要道——特維爾大街的喧
鬧聲。時鐘響亮地敲了六下,可是他倆都覺得見面才幾分鐘。鐘聲催促他們到大劇院去
。當他們沿著寬闊的階梯向大門走去的時候,她又仔細看了看保爾。他現在比她高出半
個頭,還是從前的模樣,只是更加英武,更加沉著了。
「你看,我還沒問你在哪兒工作呢。」
「我現在是共青團專區委員會書記,或者像杜巴瓦所說的,當『機關老爺』了。」
說著,保爾微微笑了一下。
「你見過他嗎?」
「見過,不過那次見面留下的印象很不愉快。」
他們走上了大街。街上,汽車鳴著喇叭疾馳而過,喧嚷的行人來來往往。他倆一直
走到大劇院,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心中想著同一件事情。劇院周圍人山人海,狂熱而固
執的人群一次又一次向劇院石砌的大廈湧過去,一心想衝進紅軍戰士把守的入口。但是
,鐵面無私的衛兵只放代表進去。代表們驕傲地舉著證件,從警戒線穿過去。
劇院周圍的人海裡全是共青團員。他們沒有列席證,但是都千方百計想參加代表大
會的開幕式。有些小伙子挺機靈,混在代表群裡朝前擠,手裡也拿著紅紙片,冒充證件
。他們有時竟混到了會場門口,個別人甚至鑽進了大門,但是他們馬上被引導來賓和代
表進入會場的值班中央委員或糾察隊長抓住,給趕出門來,這使得那些混不進去的「無
證代表」大為高興。
想參加開幕式的人很多,劇院連二十分之一也容納不下。
麗達和保爾費了很大的勁,才擠到會場門口。代表們乘坐電車、汽車陸續來到會場
。門口擠得水洩不通。紅軍戰士——他們也是共青團員——漸漸招架不住了,他們被擠
得緊緊貼在牆上,門前喊聲響成一片:「擠呀!鮑曼學院的小伙子們,擠呀!」
「擠呀,老弟,咱們要勝利了!」
「把恰普林和薩沙·科薩列夫〔恰普林(1902—1938)和科薩列夫(19
03—1939)當時先後擔任共青團中央總書記的職務。——譯者〕叫來,他們會放
我們進去的!」
「加——油——啊!」
一個戴青年共產國際徽章的小伙子,靈活得像條泥鰍,隨著保爾和麗達擠進了大門
。他躲過糾察隊長,飛速跑進休息室,一轉眼就鑽進代表群中不見了。
「咱們就坐在這兒吧。」他們走進正廳後,麗達指著後排的位子說。
他們在角落裡坐了下來。麗達看了看手錶。
「離開會還有四十分鐘,你給我講講杜巴瓦和安娜的情況吧。」麗達說。保爾目不
轉睛地注視著她,她有點不好意思。
「我不久前去參加全烏克蘭代表會議,順便去看望了他們。跟安娜見了幾次面,跟
杜巴瓦只見了一次,這一次還不如不見的好。」
「為什麼?」
保爾不做聲。他右眼的眉梢微微顫動了一下。麗達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動作,這是他
激動的信號。
「你說說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麗達,我本不想現在說這件事,可你非要我說,我只好服從了。他們的關係是當
著我的面徹底破裂的,依我看,安娜是別無選擇。他們積累了那麼多矛盾,一刀兩斷是
唯一的出路。感情破裂的根源是他們在黨內問題上的分歧。杜巴瓦始終是個反對派。我
在哈爾科夫聽人說起他在基輔的發言,他是和舒姆斯基一起去基輔的。」
「什麼,難道舒姆斯基是托洛茨基分子?」
「是的,他曾經是,現在離開了他們。我跟扎爾基找他談了很久。現在他已經站到
咱們這邊來了。而對杜巴瓦,這話卻無論如何不能說。杜巴瓦是越陷越深。咱們還是回
過頭來先講安娜吧。她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杜巴瓦搞反黨活動是一頭扎進去就出不來。
安娜沒少受他的氣,比方說,他奚落她:『你是黨的一匹小灰馬,主人指東你走東,主
人指西你走西。』還有比這更難聽的。幾次衝突過後,他們就成了陌路人。安娜提出分
手,杜巴瓦顯然不願意失去她,他保證,今後他們之間不會再有磨擦,請她不要離開他
,要幫助他渡過難關。安娜同意了。有一段時間她似乎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她沒有
再聽到他惡語傷人,她給他講道理,他也不做聲,不再反駁。安娜相信,他在認真檢討
過去的立場。
「她從扎爾基那裡聽說,杜巴瓦在共產主義大學也不再搗亂,跟扎爾基的個人關係
也能做到和睦相處。不久前安娜在單位感到不大舒服(她已懷孕),回家休息,關上門
後,便躺下了。她和杜巴瓦住的是套間,兩個房間有門相通,不過兩人講好把門釘死了
。
「不一會兒杜巴瓦帶了一大幫同志到家裡來,結果安娜無意中成了一個有組織的托
派小組會議的見證人。她聽到的那一大堆東西,連做夢都夢不到。而且,為了迎接全烏
克蘭共青團代表會議,他們還印刷了一份宣言之類的東西,準備藏在衣襟下,偷偷散發
給代表們。安娜這才猛然清醒:杜巴瓦原來是在耍手腕。
「等大家走後,安娜把杜巴瓦叫到自己房間,要求他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
「我正好那一天到達哈爾科夫,參加代表會議,在中央委員會遇見了基輔的代表。
「塔莉亞給了我安娜的地址,她住得很近,我決定午飯前去看望她,因為在她工作
的黨中央婦女部我們沒能找到她,她在那裡擔任指導員的職務。
「塔莉亞和其他幾位同志也答應去看她。你瞧,不早不晚,我到的時候,正好趕上
這坎兒了。」
保爾苦笑了一下。
麗達聽著,微微皺起眉頭,兩隻胳膊拄在座位的天鵝絨把手上。保爾不再出聲。他
望著麗達,回想她以前在基輔時的模樣,又同眼前的她比較,再次意識到她已長成了一
個體態健美的、迷人的青年女性。她身上那件終年不變的軍便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
簡樸但縫製得很精緻的藍色連衣裙。她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輕輕拽了一下,要他繼續說
下去。
「我聽著呢,保爾。」
保爾接著往下說,也抓住了她的手指,不再鬆開。
「安娜見到我,掩飾不住心裡的喜悅。杜巴瓦則是冷冰冰的。原來他已經知道我同
反對派作鬥爭的情況。
「這次見面有點不倫不類。我似乎要充當一個法官之類的角色。安娜不住嘴地講,
杜巴瓦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支接著一支抽煙,顯然,他又煩躁,又生氣。
「『你瞧,保夫魯沙,他不單欺騙我,還欺騙黨。他組織什麼地下小組,還在那兒
煽風點火,當著我的面卻說洗手不幹了。他在共產主義大學公開承認代表會議的決議是
正確的。他自稱是個「正派人」,可同時又在瞞天過海,耍陰謀。今天的事,我要寫信
報告省監察委員會。』安娜氣憤地說。
「杜巴瓦很不滿意,嘟嘟噥噥說:「『有什麼了不起?走吧,去匯報吧。這種黨,
連老婆都當特務,偷聽丈夫的談話,你以為我很樂意當這個黨的黨員!』「這種話對安
娜來說當然太過分了。她喊了起來,叫杜巴瓦走開。他出去以後,我對安娜說,讓我找
他談一談。安娜說這是白費勁。不過我還是去了。我想我和他曾經是好朋友,他還不是
不可救藥。
「我到了他房間。他躺在床上,馬上堵我的嘴,說:「『你別來說服教育,我對這
一套膩煩透了。』「可我還是得說。
「我想起了過去的事,說:「『從我們以前犯的錯誤中。你什麼教訓也沒有吸取?
杜巴瓦,你記不記得,小資產階級意識是怎麼把我們推上反對黨的道路的?』「你猜他
怎麼回答我?他說:「『那個時候,保爾,我和你都是工人,沒什麼顧慮,心裡想什麼
,嘴上說什麼,而我們想的東西並沒有什麼錯。實行新經濟政策前是真正的革命。現在
呢,是一種半資產階級革命。發新經濟政策財的人個個腦滿腸肥,綾羅綢緞身上掛,可
國內的失業人員多得不可勝數。我們政府和黨的上層人士也在靠新經濟政策發跡。還跟
那些女資本家勾搭上了,整個政策的目標都是發展資本主義。講到無產階級專政那就羞
羞答答,對農民則採取自由主義態度,培植富農,用不多久,富農就會在農村當家作主
。你等著瞧吧,再過五六年,蘇維埃政權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人埋葬掉,跟法國熱月政
變之後的情形一樣。新經濟政策的暴發戶們將成為新的資產階級共和國的部長,而你我
這樣的人,要是還敢囉嗦,連腦袋也會給他們揪下來。一句話,這麼走下去,死路一條
。』「看到了吧,麗達,杜巴瓦拿不出任何新鮮貨色,還是托洛茨基派的陳詞濫調。我
跟他談了很久。
「最後我明白了,跟他爭辯無異對牛彈琴。依我看,杜巴瓦是拽不回來了。為了跟
他談話,我開會都遲到了。
「臨別的時候,他大概是要『抬舉』我一下,說:「『保爾,我知道你還沒有僵化
,沒有成為因為怕丟官才投贊成票的官僚。不過,你是那種眼睛裡除了紅旗之外什麼也
看不見的人。』「晚上,基輔的代表都到安娜家來聚會。其中有扎爾基和舒姆斯基。安
娜已經去過省監察委員會,我們都認為她做得對。我在哈爾科夫待了八天,同安娜在中
央委員會見過幾次面。她搬了家。我聽塔莉亞說,安娜打算流產。跟杜巴瓦分手的事,
看來已無可挽回。塔莉亞在哈爾科夫又留了幾天,幫她辦這件事。
「我們動身去莫斯科那天,扎爾基聽人說,黨的三人小組給了杜巴瓦嚴厲申斥加警
告的處分。共產主義大學的黨委也同意這個決定。離最高處分只差一步,這樣,杜巴瓦
總算沒被清除出黨。」
會場裡漸漸擁擠起來,人群還在不斷往裡湧,周圍是一片談話聲、笑聲。巨大的劇
場正在接待這世所罕見的、充滿活力的人流,這些年輕的布爾什維克是如此熱情奔放,
如此樂觀,如此勇往直前,猶如從山上奔騰而下的急流。
嘈雜聲越來越大了。保爾似乎覺得,麗達並不在聽他說話。他剛一住嘴,麗達隨即
說:「杜巴瓦的事,我想咱們今天就說這些吧。幹嗎把餘下的時間都花費在這上面呢!
這兒這麼明亮,生活氣息這麼濃……」
麗達朝他身邊挪了挪身子,他們挨得更近了,說起話來都不大方便。為了聲音小些
,她朝他探過身去。
「有一個問題,我想要你回答我。」麗達說。「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是我想你會
告訴我的:當初你為什麼要中斷咱們的學習和咱們的友誼呢?」
雖然保爾剛一跟她見面,就預料到她會提這個問題,現在他還是感到很尷尬。他們
的目光相遇了,保爾看出:她是知道原因的。
「麗達,我想你是完全清楚的。這是三年前的事了,現在我只能責備當時的保爾。
總的說來,保爾一生中犯過不少大大小小的錯誤,你現在問的就是其中的一個。」
麗達微微一笑。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場白。但是我想聽到的是答案。」
保爾低聲說下去:「這件事不能完全怪我,『牛虻』和他的革命浪漫主義也有責任
。有一些書塑造了革命者的鮮明形象,他們英勇無畏,剛毅堅強,徹底獻身於革命事業
,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產生了做這樣的人的願望。對你的感情,我就是照『
牛虻』的方式處理的。這樣做,我現在感到很可笑,不過更多的是遺憾。」
「這麼說。現在你對『牛虻』的評價改變了?」
「不,麗達,基本上沒有改變!我否定的只是毫無必要地以苦行考驗意志的悲劇成
分。至於『牛虻』的主要方面,那我是肯定的,我贊成他的勇敢,他的非凡的毅力,贊
成他這種類型的人,能夠忍受巨大的痛苦而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我贊成這種革命者的
典型,對他來說,個人的一切同集體事業相比較,是微不足道的。」
「保爾,這番話三年以前就應該說,可是直到現在才說,只有使人感到遺憾了。」
麗達面帶笑容,若有所思地說。
「麗達,你說使人遺憾,是不是因為我永遠只能是你的同志,而不能成為更近的人
呢?」
「不是,保爾,你本來是可以成為更近的人的。」
「那麼還來得及補救。」
「有點晚了,牛虻同志。」
麗達微笑著說了這句笑話,接著她解釋說:「我現在已經有了個小女孩。她有個父
親,是我的好朋友。我們三個生活得很和美,現在是三位一體,密不可分。」
她用手指輕輕觸了一下保爾的手,表示對他的關切。但是她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動
作是多餘的。是的,這三年來,他不只是在體格方面成長了。麗達知道他現在很難過—
—這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得出來,但是他毫不做作地、誠摯地說:「不管怎麼樣,我得
到的東西還是要多得多,剛才失去的東西是沒法同它相比的。」
保爾和麗達站了起來。應該坐到離台近一些的地方去了。
他們朝烏克蘭代表團座席走去。樂隊奏起了樂曲。巨大的橫幅標語鮮紅似火,閃光
的大字似乎在呼喊:「未來是屬於我們的」。樓上樓下的幾千個座位和包廂已經坐滿了
人。這幾千個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強大的變壓器——這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的原動力。宏偉的劇院接待了偉大的工人階級的青年近衛軍的精華。幾千雙眼睛凝視著
沉重的帷幕的上方,每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反映出「未來是屬於我們的」幾個閃光的
大字。
人們仍在不斷湧進會場。再過幾分鐘,沉重的天鵝絨帷幕就要慢慢拉開,全俄共青
團中央委員會書記恰普林在這無比莊嚴的時刻,也會暫時失去平靜,他將激動地宣佈:
「全俄共產主義青年團第六次代表大會現在開幕。」
保爾從來沒有這樣鮮明、這樣深刻地感受到革命的偉大和威力,他感到有一種難以
言喻的驕傲和前所未有的喜悅。這是生活給他的,是生活把他這個戰士和建設者送到這
裡來,參加這個布爾什維主義青年近衛軍的勝利大會的。
大會每天從清晨開到深夜,佔去了與會者的全部時間。保爾只是在最後一次會議上
才又見到了麗達。她正和一群烏克蘭代表在一起〔作者手稿中此處還有一段文字,描寫
共青團員在麗達的哥哥家開晚會的情景。麗達在晚會上說:「朋友們,我深深相信,不
出幾年,共青團會從自己的隊伍裡推出幾位大作家,他們將通過藝術的形象講述我們英
勇的過去,講述我們同樣光榮的現在,誰知道,說不定在座的諸位中就會有人用鋒利的
筆觸,把我們這些人也挖苦一番呢……」——編者〕。麗達對他說:「明天大會閉幕以
後,我馬上就要回去。不知道臨別的時候,還能不能再談一次。所以我今天把過去的兩
本日記找了出來,還寫了一封短信,準備留給你。你看完了,把日記給我寄回來。這些
東西會把我沒向你說的事情全告訴你。」
保爾握了握她的手,目不轉睛地看了她一會兒,好像要把她的面容銘記在心裡。
第二天,他們如約在大門口見面。麗達交給他一個包和一封封好的信。周圍人很多
,因此他們告別的時候很拘謹,保爾只是在她那濕潤的眼睛裡看到了深切的溫情和淡淡
的憂傷。
一天以後,列車載著他們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烏克蘭代表分坐在幾節車廂裡。保爾和基輔小組在一起。
晚上,大家全睡了,奧庫涅夫也在旁邊的舖位上發出了輕輕的鼾聲。保爾移近燈光
,打開那封信:保夫魯沙,親愛的!
這些話我本來可以當面告訴你,不過還是寫下來更好一些。我只有一個希望,就是
我和你在大會開幕那天談的事,不要在你生活裡留下痛苦的回憶。我知道你很堅強,所
以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對生活的看法並不太拘泥於形式。在私人關係上,有的時候,當
然非常少見,如果確實出於不平常的、深沉的感情,是可以有例外的。你就可以得到這
種例外,不過,我還是打消了償還我們青春宿債的念頭。我覺得,那樣做不會給我們帶
來很大的愉快。保爾,你對自己不要那樣苛刻。我們的生活裡不僅有鬥爭,而且有美好
感情帶來的歡樂。
至於你生活的其他方面,就是說,對你生活的主要內容,我是完全放心的。緊握你
的雙手。
麗達。
保爾沉思著,把信撕成碎片,然後兩手伸出窗外,任憑風把紙片吹走。
第二天早晨,保爾讀完兩本日記,把它們包起捆好。到了哈爾科夫,奧庫涅夫、潘
克拉托夫、保爾和另外一些烏克蘭代表都下了車。奧庫涅夫要把住在安娜那裡的塔莉亞
接走。
潘克拉托夫當選為烏克蘭共青團中央委員,有事要辦。保爾決定順便看看扎爾基和
安娜,然後同奧庫涅夫他們一起到基輔去。他到車站郵局給麗達寄日記本,耽擱了一會
兒,出來的時候朋友們已經全走了。
他坐電車到了安娜和杜巴瓦的住所。保爾走上二樓,敲了敲左面的門——安娜就住
在這裡。裡面沒有人應聲。時間還很早,安娜不會這麼早就去上班。保爾想:「她也許
還沒醒。」
這時隔壁的門打開了,睡眼矇矓的杜巴瓦走了出來,站在門口。他臉色灰暗,眼圈
發青,身上散發著刺鼻的洋蔥味,保爾那敏銳的嗅覺還聞到了他嘴裡噴出來的隔夜的酒
氣。從半開的房門裡,保爾看見床上躺著一個胖女人,確切些說,是看到這女人的肩膀
和一條光著的肥腿。
杜巴瓦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用腳一踹,把門關上了。
「你怎麼,是來找安娜·博哈特同志的嗎?」他眼睛看著牆角,用沙啞的聲音問。
「她已經不在這兒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保爾沉著臉,仔細地打量著他。
「我不知道。她搬到哪兒去了?」
杜巴瓦突然大發脾氣。
「這個我管不著。」他打了一個嗝,又壓住火氣,不懷好意地說:「你是來安慰她
的吧?好啊,來得正是時候。位子已經騰出來了,行動起來吧。你肯定不會碰釘子。她
跟我提過好幾次,說她挺喜歡你,或者像娘們的另一種說法……抓住機會吧,那你們精
神和肉體就都一致起來了。」
保爾感到兩頰發燒。他竭力克制自己,輕聲說:「德米特裡,你怎麼墮落到這種地
步!沒想到你會變得這麼無賴。過去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嘛。你為什麼要墮落下去呢?
」
杜巴瓦把身子靠在牆上。看樣子他光腳站在水泥地上有點冷,所以把身子蜷縮起來
。房門打開了。一個睡眼惺忪、兩腮浮腫的女人探出頭來,說:「我的小貓,進來吧,
在那兒站著幹什麼?……」
杜巴瓦沒讓她說完,猛地把門關上,用身子頂住。
「真是個好的開端……」保爾說。「你把什麼人領到房裡來了!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啊?」
杜巴瓦顯然不願意再談下去,他大聲喊道:「連我該跟什麼人睡覺也要你們下指示
嗎!這些說教我早就聽夠了!你從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吧!去告訴大家,就說我杜巴
瓦現在又喝酒,又嫖女人!」
保爾走到他跟前,激動地說:「德米特裡,把這個女人攆走,我想最後再跟你談一
次……」
杜巴瓦把臉一沉,轉身走進了房間。
「呸,這個壞蛋!」保爾低聲罵了一句,慢慢走下樓去。
兩年過去了。無情的時光一天天、一月月流逝著,而生活,飛速前進而又豐富多彩
的生活,總是給這些表面似乎單調的日子帶來新的內容,每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樣。一億
六千萬偉大的人民,開天闢地第一次成為自己遼闊土地和無窮寶藏的主人,他們英勇地
、緊張地勞動著,重建被戰爭破壞了的經濟。國家在日益鞏固,在積聚力量。不久前不
少工廠還廢置著,沒有一點生氣,一片荒涼,可是現在煙囪全都冒煙了。
保爾覺得,這兩年過得飛快,簡直是不知不覺地過去的。
他不會從容不迫地過日子,早晨不會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迎接黎明,晚上也不會十點
鐘準時就寢。他總是急急忙忙地生活,不僅自己急急忙忙,而且還催促別人。
他捨不得在睡眠上多花時間。深夜還經常可以看到他的窗戶亮著燈光,屋子裡有幾
個人在埋頭讀書。這是他們在學習。兩年裡他學完了《資本論》第三卷,弄清了資本主
義剝削的精巧結構。
有一天,拉茲瓦利欣突然來到保爾工作的那個專區。省委派他來,建議讓他擔任一
個區的共青團區委書記。保爾當時出差在外。在保爾缺席的情況下,常委會把拉茲瓦利
欣派到一個區裡。保爾回來後,知道了這件事,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一個月過去了。保爾到拉茲瓦利欣那個區視察工作。他發現的問題雖然不多,但是
其中已經有這樣一些情況:拉茲瓦利欣酗酒,拉攏一幫阿諛奉承的人,排擠好同志。保
爾把這些事情提到常委會上討論。當大家一致主張給拉茲瓦利欣嚴厲申斥處分的時候,
保爾出人意料地說:「應該永遠開除,不許重新入團。」
大家都很吃驚,感到這樣處分過重,但是保爾堅持說:「一定要開除這個壞蛋。對
這個墮落的少爺學生,我們已經給過他重新做人的機會,他純粹是混進團裡的異己分子
。」
保爾把在別列茲多夫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我對柯察金的指摘提出強烈抗議。他這是報私仇,誰都可以捏造罪名陷害我。讓
柯察金拿出真憑實據來。我也會給他編幾條,說他搞過走私活動——憑這個就把他開除
嗎?不行,得讓他拿出證據來!」拉茲瓦利欣大喊大叫。
「你等著吧,會給你證據的。」保爾對他說。
拉茲瓦利欣出去了。半小時後保爾說服了大家,常委會通過決議:「將異己分子拉
茲瓦利欣開除出團。」
入夏以後,朋友們一個個都去休假了。身體不好的都到海濱去。一到這個時候,休
養成了大家熱切盼望的事,保爾忙著給同志們張羅療養證,申請補助,打發他們去休息
。同志們走的時候,臉色蒼白,神情倦怠,但是都很高興。他們留下的工作全壓在保爾
肩上,他就全力以赴地工作,像一匹馴順的馬拉著重載爬坡一樣。這些同志曬得黑黑的
回來了,個個精神飽滿,精力充沛。於是,另一批同志又療養去了。整個夏天總有人外
出,可是生活是不會在原地踏步的,生活要前進,保爾也就沒有一天能夠離開他的崗位
。
年年夏天都是這樣過的。
保爾不喜歡秋天和冬天,因為這兩個季節給他肉體上造成很多痛苦。
今年,他特別焦急地盼望夏天快到。精力一年不如一年了,即使只向自己承認這一
點,也使他感到非常難過。現在只有兩條出路:要麼承認自己經受不了緊張工作帶來的
種種困難,承認自己是個殘廢;要麼堅守崗位,直到完全不能工作為止。他選擇了後一
條。
有一回,專區黨委常委會開會的時候,專區衛生處長巴爾捷利克,一個做過地下工
作的老醫生,湊到保爾跟前,說:「保爾,你的氣色很不好。到醫務委員會檢查過嗎?
身體怎麼樣?大概沒去過吧?我記不清了。反正你得檢查一下,親愛的朋友。星期四來
吧,下午來。」
保爾有事脫不開身,沒有到醫務委員會去。可是巴爾捷利克並沒有忘記他,親自把
他拉到自己那裡。醫生給保爾仔細檢查了身體,巴爾捷利克也以神經病理學家的身份參
加了。
檢查之後,寫了如下處理意見:醫務委員會認為柯察金同志必須立即停止工作,去
克裡木長期療養,並進一步認真治療,否則難免發生嚴重後果。
處理意見的前面,用拉丁文寫了一長串病名。從這些病名中,保爾瞭解到的只是:
他的主要災難不在腿上,而是中樞神經系統受到嚴重損傷。
巴爾捷利克把醫務委員會的決定送交常委會批准,沒有一個人反對立即解除保爾的
工作,但是保爾自己提議,等共青團專區委員會組織部長斯比特涅夫休假回來之後他再
離開。保爾怕丟下專區團委的工作沒有人負責。這個要求雖然遭到巴爾捷利克的反對,
大家還是同意了。
再有三個星期,他就可以去度他一生中的第一次休假了。
抽屜裡放著到葉夫帕托裡亞去的療養證。
保爾這些日子工作抓得更緊了。他召開了專區團委全體會議,為了能夠放心離開,
他竭力在走之前把工作安排妥當。
就在他要去休養,要去看他一生中從未見過的大海的前夕,他遇到了一件十分荒唐
而可憎的事,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
下班以後,保爾來到黨委宣傳鼓動部辦公室,坐在書架後面敞開窗戶的窗台上,等
著開宣傳工作會議。他進來的時候,辦公室裡沒有人。過了一會兒,進來幾個人。保爾
在書架後面,看不見他們,但是從說話聲音裡聽出有法伊洛。法伊洛是專區國民經濟處
處長,高高的個子,一副軍人派頭,長得很漂亮。保爾不止一次聽說他愛喝酒,見到好
看點的姑娘就糾纏。
法伊洛過去打過游擊,一有機會就眉飛色舞地吹噓,說他每天都砍下十個馬赫諾匪
幫的腦袋。保爾非常厭惡他。有一回,一個女團員找到保爾,大哭一場,說法伊洛答應
同她結婚,可是同居了一個星期以後就拋棄了她,現在見面連招呼都不打。監察委員會
調查這件事的時候,那個姑娘拿不出證據,法伊洛矇混過了關。可是保爾相信她說的是
實話。保爾留心聽進屋的人說話,他們不知道他在裡面,其中一個人說:「喂,法伊洛
,你的事情怎麼樣?又搞了點新名堂沒有?」
問話的是格裡博夫,法伊洛的朋友,跟他是一路貨。格裡博夫淺薄無知,是個大笨
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也當上了宣傳員,而且很愛擺出一副宣傳家的架勢,不管什麼場
合,一有機會就顯示一番。
「你給我道喜吧,昨天我把科羅塔耶娃搞到手了。你還說成不了事呢。不,老弟,
要是我盯上了哪個娘們,你就放心吧,我準能……」法伊洛接著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髒
話。
保爾感到神經一陣震顫——這是他極端憤怒的徵兆。科羅塔耶娃是專區黨委的婦女
部長。她和保爾是同時調到這裡來的。共事期間他們成了好朋友。她是個大家都願意接
近的黨員,對每一個婦女,對每一個向她求助或請教的人,她都熱情接待,體貼關懷。
科羅塔耶娃受到專區委員會工作人員的普遍尊敬。她還沒有結婚。法伊洛講的無疑就是
她。
「法伊洛,你沒撒謊嗎?她可不像是那種人。」
「我撒謊?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比她強的我也搞到過。這得有本事。一個娘們一個
樣,要用不同手段來對付。有的當天就能弄到手,這樣的當然是不值錢的貨。有的得追
上一個月。要緊的是要會打攻心戰。幹什麼都有一套專門的辦法。老弟,這可是一門高
深的學問!我在這方面是個專家。哈——哈——哈——哈……」
法伊洛自鳴得意,興奮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一小群聽眾慫恿他往下講,他們迫不
及待地想知道細節。
保爾站起身來,攥緊了拳頭,他覺得心在急劇地跳動。
「像科羅塔耶娃這樣的女人,你想碰運氣,輕而易舉就搞到手,那是白日做夢,可
是把她放過去,我又不甘心,何況我跟格裡博夫還打了一箱葡萄酒的賭。於是我就開始
運用戰術。假裝順便走進她屋裡,去了一回,又一回。一看,不行,她盡給我白眼。外
面對我有不少流言蜚語,說不定已經傳到她耳朵裡去了……一句話,側擊是失敗了。於
是我就迂迴,迂迴。哈——哈!……你明白嗎,我跟她說,我打過仗,殺過不少人,到
處流浪,吃足了苦頭,可是連個可心的女人都沒給自己找到。現在我的日子就像一隻孤
苦伶仃的狗,沒人體貼我,沒人問寒問暖……我就這麼胡謅瞎編,一個勁地訴苦。
一句話,抓住她的弱點進攻。我在她身上可下了不少功夫。有一陣子我想,見他媽
的鬼去吧,演這種滑稽戲,不幹了!但是事關原則呀,為了原則,我不能放過她……最
後總算弄到手了。老天不負苦心人——沒想到我碰上的不是個婆娘,竟是個黃花閨女。
哈——哈!……嘿,太有意思了!」
法伊洛還在把他的下流故事講下去。
保爾不記得是怎麼一下子衝到法伊洛跟前的。
「畜生!」他大喝一聲。
「你罵誰?偷聽別人的談話,你才是畜生!」
保爾大概又說了句什麼,法伊洛伸手揪住他的前襟:「你竟敢這樣侮辱我?!」
說著,他就給了保爾一拳。他是喝醉了的。
保爾操起一張柞木凳子,一下就把法伊洛打倒在地。保爾衣袋裡沒有帶槍,法伊洛
才算揀了一條命。
於是,就發生了這樣的荒唐事:在預定動身去克裡木的那天,保爾不得不出席黨的
法庭。
黨組織的全體成員都到市劇院來了。宣傳鼓動部裡發生的事件使與會者很憤慨,審
判發展成為一場關於生活道德問題的激烈辯論。日常生活準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黨
的倫理道德等問題成了辯論的中心,審理的案件反而退居次要的地位。這個案件只是一
個信號。法伊洛在法庭上非常放肆,他厚顏無恥地擺出一副笑臉,說什麼這個案件人民
法院會審理清楚的,柯察金打破他的頭,應該判處強制勞動。向他提出的問題,他一概
拒絕回答。
「怎麼,你們想拿我這件事當做談笑的資料嗎?對不起。你們願意給我加什麼罪名
就加吧。至於那幫娘們對我有那麼大的火,道理很簡單,那是因為平時我根本不答理她
們。那件事不過是小事一樁,連個雞蛋殼都不值。要是在一九一八年,我會按自己的辦
法跟柯察金這個瘋子算帳的。現在沒有我,你們也可以處理。」法伊洛說罷,揚長而去
。
當主席要保爾談談衝突經過的時候,他講得很平靜,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是在
竭力克制自己。
「大家在這裡議論的這件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我沒能控制住自己。以前我做工作
,用拳頭用得多,動腦子動得少,不過這樣的時候早就過去了。這次又出了岔子,在我
清醒過來之前,法伊洛的腦袋已經挨了一下子。最近幾年,這是我僅有的一次暴露出遊
擊作風。說實在的,雖然他挨打是罪有應得,但我譴責自己的這種舉動。法伊洛這種人
是我們共產黨的生活中的一個醜惡現象。我不明白,一個革命者、共產黨員,怎麼可以
同時又是一個下流的畜生和惡棍,我永遠也不能同這種現象妥協。這次事件迫使我們討
論生活道德問題,這是整個事件中唯一的積極方面。」
參加會議的黨員以壓倒多數通過決議,把法伊洛開除出黨。格裡博夫由於提供假證
詞,受到警告和嚴厲申斥處分。其餘參加那次談話的人都承認了錯誤,受到了批評。
衛生處長巴爾捷利克介紹了保爾的神經狀況。黨的檢察員建議給保爾申斥處分,由
於大會的強烈反對,他撤回了這個建議。保爾被宣佈無罪。
幾天以後,列車把保爾載往哈爾科夫。經他再三請求,專區黨委同意把他的組織關
係轉到烏克蘭共青團中央委員會,由那裡分配工作。他拿到一個不壞的鑒定,就動身了
。阿基姆是中央委員會書記之一。保爾去見他,把全部情況向他做了匯報。
阿基姆看了鑒定,見到在「對黨無限忠誠」後面寫著:「具有黨員應有的毅力,只
是在極少的情況下表現暴躁,不能自持,其原因是神經系統受過嚴重損傷」。
「保夫魯沙,在這份很好的鑒定上,到底還是給你寫上了這麼一條。你別放在心上
,神經很健全的人,有時也難免發生這類事情。到南方去吧,恢復恢復精力。等你回來
的時候,咱們再研究你到什麼地方去工作。」
阿基姆緊緊握住了保爾的手。
保爾到了中央委員會的「公社戰士」療養院。花園裡有玫瑰花壇,銀光閃耀的噴水
池,爬滿葡萄籐的建築物。療養員穿著白色療養服或者游泳衣。一個年輕的女醫生登記
了他的姓名,把他領到拐角上的一座房子裡。房間很寬敞,床上鋪著潔白耀眼的床單,
到處一塵不染,寂靜異常。保爾到浴室洗去旅途的勞頓,換了衣服,逕直朝海濱跑去。
眼前是深藍色的大海,它莊嚴而寧靜,像光滑的大理石一樣,伸向目力所及的遠方
,消失在一片淡藍色的輕煙之中;熔化了的太陽照在海面上,反射出一片火焰般的金光
。遠處,透過晨霧,隱約顯現出群山的輪廓。他深深地吸著爽心清肺的海風,眼睛凝視
著偉大而安寧的滄海,久久不願移開。
懶洋洋的波浪親暱地爬到腳下,舐著海岸金色的沙灘。
熾天使書城
【第七章】
中央委員會「公社戰士」療養院的旁邊,是中心醫院的大花園。療養院的人從海
濱回來,都從這座花園經過。花園的一堵灰色石頭砌的高牆附近,長著枝葉茂盛的法國
梧桐,保爾喜歡在這裡的樹蔭下休息。這個地方很少有人來。從這裡可以觀看花園林蔭
道和小徑上絡繹不絕的行人;晚上,又可以遠遠避開大療養區惱人的喧鬧,在這裡靜聽
音樂。
今天,保爾又躲到這個角落裡來了。他舒適地在一張籐搖椅上躺下,海水浴和日光
浴使他疲乏了,他打起瞌睡來。一條厚毛巾和一本沒有看完的富爾曼諾夫的小說《叛亂
》,放在旁邊的搖椅上。到療養院的最初幾天,他仍然處在神經過敏的緊張狀態中,頭
疼的症狀始終沒有消失。教授們一直在研究他那複雜而罕見的病情。一次又一次的叩診
、聽診,使他感到又膩煩,又疲勞。責任醫生是一個大家都願意接近的女黨員,姓耶路
撒冷奇克,這個姓很怪。她總要費很大勁,才能找到她的這個病人,然後又耐著性子勸
他一起去找這位專家或者那位專家。
「說實在的,這一套真叫我煩透了。」保爾說。「同樣的問題,一天得回答他們五
遍。什麼您的祖母是不是瘋子啊,什麼您的曾祖父得沒得過風濕病啊,鬼才知道他得過
什麼病,我壓根兒就沒見過他。而且,他們每個人都想叫我承認得過淋病,或者別的什
麼更糟糕的病。老實說,為了這個我真想敲敲他們的禿腦袋。還是讓我休息一會兒吧!
要是這一個半月老這麼把我研究來研究去,我就要變成一個社會危害分子了。」
耶路撒冷奇克總是笑著,用玩笑回答他,過不了幾分鐘,她已經挽著他的胳膊,一
路上說著有趣的事,把他領到外科醫生那裡去了。
今天看樣子不會檢查了。離吃午飯還有一個小時。保爾在矇矓的睡意中聽到了腳步
聲。他沒有睜開眼睛,心想:「也許以為我睡著了,就會走開的。」但是,希望落空了
,搖椅嘎吱響了一聲,有人坐了下來。飄過來一股清淡的香氣,說明坐在旁邊的是個女
人。保爾睜開眼睛。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耀眼的白色連衣裙,兩條曬得黝黑的腿和兩隻
穿著羊皮便鞋的腳,然後是留著男孩髮式的頭,兩隻大眼睛,一排細小的牙齒。她不好
意思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大概打攪您了吧?」
保爾沒有做聲。這可有點不禮貌,不過他還是希望這個女人會走開。
「這是您的書嗎?」
她翻弄著《叛亂》。
「是我的……」
又是一陣沉默。
「同志,請問您是『公社戰士』療養院的嗎?」
保爾不耐煩地扭了一下。「打哪兒冒出來這麼個人?這算什麼休息?說不定馬上還
要問我得的是什麼病呢。算了,我還是走吧。」於是他生硬地回答:「不是。」
「可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
保爾已經抬起身子,背後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響亮的聲音。
「你怎麼鑽到這兒來了,朵拉?」
一個曬得黝黑、體態豐滿的金髮女人,穿著療養院的浴衣,在搖椅邊上坐了下來。
她瞥了保爾一眼。
「同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您是不是在哈爾科夫工作?」
「是的,是在哈爾科夫。」
「做什麼工作?」
保爾決心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談話,便回答說:「掏茅房的!」
她們聽了哈哈大笑,保爾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同志,您這種態度,恐怕不能說很有禮貌吧。」
他們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哈爾科夫市黨委常委朵拉·羅德金娜後來不止一次回
憶起他們結識時的可笑情景。
一天午飯後,保爾到海洋療養院的花園去看歌舞演出,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扎爾基
。說來也怪,使他們相逢的竟是一場狐步舞。
一個肥胖的歌女,狂蕩地打著手勢,唱完了一支《良夜銷魂曲》。隨後,一男一女
跳上了舞台。男的頭上戴一頂紅色圓筒高帽,半裸著身體,胯骨周圍繫著五顏六色的扣
帶,上身卻穿著白得刺眼的胸衣,還紮著領帶。一句話,裝的是野蠻人,看起來卻不倫
不類。那女的長相倒不錯,身上掛著許多布條。他們剛出場,一群站在療養員的安樂椅
和躺床後面的新經濟政策暴發戶,就伸出他們的牛脖子,齊聲喝彩。這一對寶貝在他們
的喝彩聲中,扭動屁股,踏著碎步,在舞台上跳起了狐步舞。簡直難以想像還有比這更
加令人作嘔的場面了。戴著傻瓜圓筒帽的胖漢子和那個女人,緊緊貼在一起,扭來扭去
,做出各種下流猥褻的姿勢。保爾身後,一個肥豬似的大胖子樂得呼哧呼哧直喘氣。保
爾剛要轉身走開,緊靠舞台的前排有一個人站了起來,憤怒地喊道:「夠了,別賣淫了
!見鬼去吧!」
保爾認出這個人是扎爾基。
鋼琴伴奏中斷了,小提琴尖叫了一聲,不再響了。台上的一對男女停止了扭擺。暴
發戶們從椅子後面發出一片噓聲,氣勢洶洶地指責方才喊叫的人:「把一齣好戲給攪黃
了,真他媽的不像話!」
「整個歐洲都在跳啊!」
「簡直豈有此理!」
這時候,在「公社戰士」療養院來的一群觀眾裡,共青團切列波韋茨縣委書記謝廖
沙·日巴諾夫把四個手指夾進嘴裡,打了一個綠林好漢式的忽哨,別的人也群起響應。
於是,台上那一對寶貝像被風刮走似的不見了。報幕的小丑像一個機靈的堂倌,跑出來
向觀眾宣佈,他們的歌舞班子馬上就走。
「一條大道朝天,夾起尾巴滾蛋,要是爺爺問你,就說到莫斯科看看!」一個穿療
養衣的小伙子,在一片哄笑聲中這樣喊著,把報幕人送下了舞台。
保爾跑到前排,找到了扎爾基。他們在保爾房間裡坐了很久。扎爾基在一個專區的
黨委會負責宣傳鼓動工作。
「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很快就要抱孩子了。」扎爾基說。
「是嗎,你愛人是誰?」保爾驚奇地問。
扎爾基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相片給保爾看。
「還認得出來嗎?」
這是他和安娜·博哈特的合影。
「那杜巴瓦哪兒去了呢?」保爾更加驚訝了,又問。
「上莫斯科了。被開除出黨以後,他就離開了共產主義大學,現在在莫斯科高等技
校學習。聽說他恢復了黨籍。白搭!這個人是不可救藥了……你知道潘克拉托夫在哪兒
嗎?他現在當了造船廠副廠長。其他人的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大家都不通音信。咱們
分散在各地,能夠碰到一起,談談過去的事,真叫人高興。」扎爾基說。
朵拉走進保爾的房間,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幾個人。一個高個子的坦波夫人關上了
門。朵拉看了看扎爾基胸前的勳章,問保爾:「你的這位同志是黨員嗎?他在哪兒工作
?」
保爾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把扎爾基的情況簡單地介紹了一下。
「那就讓他留下吧。剛才從莫斯科來了幾位同志。他們要給咱們講一講黨內最近的
一些情況。我們決定在你屋裡開個會,算是個內部會議吧。」朵拉解釋說。
在場的人,除了保爾和扎爾基之外,幾乎全是老布爾什維克。莫斯科市監委委員巴
爾塔紹夫,矮墩墩的個子,五十上下年紀,過去在烏拉爾地區當翻砂工人,他先發言,
聲音不大:「是的,有事實為證,出了新的反對派,我們原先就有預感,果然發生了。
新反對派的領袖人物,除了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還有一個,不是別人,正是托洛茨
基。他們狼狽為奸,相互打氣。如今這個各色反對派拼湊起來的大雜燴開始行動了。」
坦波夫來的檢察員插進來說:「第十四次代表大會上我就對同志們說過:『你們記
住我的話吧,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早晚要同托洛茨基結親。』當時,季諾維也夫帶著
一幫列寧格勒代表一個勁兒反對代表大會,托洛茨基一聲不吭,淨在一邊看熱鬧,心裡
則在尋思:『你們這幫狗崽子,因為『十月革命的教訓』一直在攻擊我,要把我置之死
地,如今自己滑進了同一個泥坑。』有人不同意我的看法,說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多
年來都在跟托洛茨基主義作鬥爭,在各個轉折關頭都譴責托洛茨基主義是黨內異己派別
,他們決不會背叛布爾什維主義,決不會聽命於他們長期激烈批判過的人。
「結果怎麼樣呢?昨天的敵人、思想上的對頭今天成了朋友,因為他們都在不擇手
段地反對布爾什維克黨中央,同誰聯合都行,犧牲自己的全部原則、放棄原先的立場也
行。這些原則和立場如今在他們眼裡糞土不如。同托洛茨基結盟會使他們過去布爾什維
克的稱號蒙上恥辱,可這算得了什麼呢?
這個無原則的聯盟很像一九一二年的八月聯盟。不論是現在還是那個時候,揮舞指
揮棒的都是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這次的表演,其卑鄙程度不亞於他們在十
月武裝起義前的畏縮。這號人,」坦波夫人瞥了一眼在座的女同胞朵拉,嚥回去一句罵
娘話。「呸,差點沒說出髒話來!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我還真沒見過。」坦波夫人結束了
他的發言。
「一切跡象表明,最近期間這個聯合的反對派就會向黨發動進攻。這些不斷冒出來
的小集團幹的就是一件事——製造混亂,破壞黨的統一。我不明白,我們什麼時候才能
把它們徹底了結。我們太放任太寬容他們了。依我看,應該把這些職業的搗亂分子和反
對派一個一個通通清除出黨。我們在跟這些反黨分子的鬥爭上浪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
」朵拉激烈地說。
老人梅伊茲然默默地聽完大家的發言,接著說:「朋友們,我們不能再耽擱,要趕
緊回去。療養院多住兩天少住兩天無所謂,在這樣緊要的關頭,我們必須堅守各自的崗
位。我明天就動身。」
在保爾房間集會之後三天,療養員都走光了。保爾也提前出了院。
保爾在團中央沒有耽擱很久。他被派到一個工業專區去,擔任共青團專區委員會書
記。一個星期後,城裡的共青團積極分子就聽到了他的第一次講話。
深秋的一天,保爾和兩名工作人員乘專區黨委會的汽車到離城很遠的一個區去,汽
車掉進路邊的壕溝裡,翻了車。
車上的人都受了重傷。保爾的右膝蓋壓壞了。幾天以後,他被送到哈爾科夫外科學
院。幾個醫生會診,檢查了他紅腫的膝蓋,看了愛克斯光片,主張立即動手術。
保爾同意了。
「那麼就明天早晨做吧。」主持會診的胖教授最後這樣說,接著就起身走了。其他
醫生也都跟著走了出去。
一間明亮的單人小病室,一塵不染,散發著保爾久已淡忘的那種醫院特有的氣味。
他向四周看了看。一隻鋪著白檯布的床頭櫃,一張白凳子,這就是全部傢俱。
護理員送來了晚飯。
保爾謝絕了。他半躺在床上寫信。傷腿疼得很厲害,影響思考,也不想吃東西。
寫完第四封信的時候,病室的門輕輕地打開了。保爾看見一個穿白大褂、戴白帽的
年輕女人走到他床前。
在薄暮中,保爾依稀看到她那兩道描得細細的眉毛和一對似乎是黑色的大眼睛。她
一手提著皮包,一手拿著紙和鉛筆。
「我是您這個病室的責任醫生,」她說。「今天我值班。現在我向您提一些問題,
您呢,不管願意不願意,要把您的全部情況都告訴我。」
女醫生親切地笑了笑。這一笑,減輕了「審問」的不快。
保爾整整講了一個小時,不僅講了自己的情況,而且連祖宗三代都講到了。
手術室裡,幾個人戴著大口罩。
鍍鎳的手術器械閃著銀光,狹長的手術台下面放著一個大盆。保爾躺在手術台上的
時候,教授已經快洗完手了。手術前的準備工作正在保爾身後緊張地進行著。保爾回頭
看了一下,護士在安放手術刀、鑷子。責任醫生巴扎諾娃給他解開腿上的繃帶,輕聲對
他說:「柯察金同志,別往那邊看,看了對神經有刺激。」
「您說的是誰的神經,大夫?」保爾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幾分鐘以後,保爾的臉給蒙上了厚實的面罩,教授對他說:「不要緊張,現在就給
您施行氯仿麻醉。請您深呼吸,用鼻子吸氣,數數吧。」
面罩下傳出了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好的,我保不住會說出不乾不淨的話來,那就
事先請你們原諒了。」
教授忍不住笑了。
幾滴氯仿麻醉劑,散發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難聞氣味。
保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數起數來,努力把數字說得清楚些。他的生活悲劇就
這樣揭開了第一幕。
阿爾焦姆差點把信封撕成兩半。他打開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忐忑不安。眼
睛一看到信的開頭,他就急忙一口氣讀了下去:阿爾焦姆!咱們很少通信。一年一次,
最多也就是兩次吧!但是,次數多少有什麼關係呢?你來信說,為了同老根一刀兩斷,
你已經轉到卡扎京的機車庫工作,帶著全家離開了捨佩托夫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
的老根就是斯捷莎和她一家的那種小私有者的落後心理,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改造斯
捷莎這一類人是困難的,我擔心你未必做得到。你說「上了年紀,學習有困難」,可是
你學得並不壞嘛。讓你脫產專做市蘇維埃主席的工作,你堅決不幹,這是不對的。你不
是為奪取政權戰鬥過嗎?那你就應該掌握政權。你應該明天就接手市蘇維埃的工作,幹
起來。
現在談談我自己。我的情況有點不妙。經常住院,開了兩次刀,流了不少血,體力
也有很大消耗,而且誰也不告訴我,什麼時候是個頭。
我離開了工作,給自己找到了一種新的職業——當病號。
我忍受著種種痛苦,而結果呢,是右膝關節不能活動了,身上添了好幾個刀口;另
外,醫生最近發現,我的脊樑骨七年前受過暗傷。現在他們說,這個傷可能要我付出極
高的代價。
我準備忍受一切,只要能重新歸隊就行。
對我的生活來說,沒有比掉隊更可怕的事情了。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正因為這樣
,我才承受一切,只是一直不見起色,相反,陰雲越聚越濃。第一次手術過後,我剛能
走動,就恢復了工作,但是很快又被送進了醫院。剛才我拿到了葉夫帕托裡亞的邁納克
療養院的入院證,明天就動身。別難過,阿爾焦姆,要我進棺材並不那麼容易。我的生
命力頂三個人不成問題。咱們還能幹一陣呢,哥哥!你要注意身體,別再一下扛十普特
了。不然,以後黨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給你修理。
歲月給我們經驗,學習給我們知識,而得到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到一個又一個醫院
去做客。握你的手。
保爾·柯察金就在阿爾焦姆皺著兩道濃眉,閱讀弟弟來信的時候,保爾正在醫院和
巴扎諾娃告別。她把手伸給他,問:「您明天就動身到克裡木去嗎?今天您打算在哪兒
過呢?」
保爾回答:「朵拉同志馬上就來。今天白天和晚上我都在她家裡,明天一早她送我
上火車。」
巴扎諾娃認識朵拉,因為她常來看保爾。
「柯察金同志,咱們說過,您臨走之前要同我父親見一面,您還記得嗎?我已經把
您的病情詳細地告訴他了。我很想讓他給您檢查一下。今天晚上就可以。」
保爾立即同意了。
當天晚上,巴扎諾娃把保爾領到她父親寬敞的工作室裡。
這位著名的外科專家給保爾做了詳細檢查。巴扎諾娃也在場,她從醫院拿來了愛克
斯光片和全部化驗單。談話中間,她父親用拉丁語說了很長一段話,她聽了之後,臉色
頓時變得煞白,這不能不引起保爾的注意。他盯著教授那禿頂的大腦袋,想從他敏銳的
目光中看出點什麼來,但是巴扎諾夫教授不露聲色,無法捉摸。
等保爾穿好衣服,巴扎諾夫客氣地向他告別;他要去參加一個會議,囑咐女兒把檢
查結果告訴保爾。
在巴扎諾娃那間陳設雅致的房間裡,保爾靠在沙發上,等待她開口。但是她不知道
從哪裡說起,說些什麼;她感到很為難。父親告訴她,保爾體內的致命炎症正在發展,
醫學現在還無法控制。教授反對再做任何外科手術,他說:「這個年輕人面臨著癱瘓的
悲劇,我們卻沒有能力防止它。」
作為保爾的醫生和朋友,巴扎諾娃覺得不能把這一切都和盤托出。她只是用謹慎的
措詞向他透露了一小部分真情。
「柯察金同志,我相信,葉夫帕托裡亞的泥療一定會使您的病出現轉機。秋天您就
可以工作了。」
但是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忘記了有一對敏銳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她。
「從您的話裡,確切些說,是從您沒明說的話裡,我已經完全明白了我的病情的嚴
重性。您該記得,我請求過您永遠要對我實話實說。什麼事情都不要瞞著我,我聽了不
會暈倒,也不會抹脖子。可是我非常想知道,我今後會怎麼樣。」保爾說。
巴扎諾娃說了句笑話,把話岔開了。
這天晚上,保爾到底還是沒有瞭解到真實情況,不知道他的明天將會怎樣。臨分手
的時候,巴扎諾娃輕聲叮嚀他:「柯察金同志,別忘記我對您的友情。您生活裡什麼情
況都可能發生。如果您需要我的幫助,或者希望我出個主意,您就來信。我一定盡全力
幫助您。」
她從窗口看著他那穿皮外套的高大身軀,吃力地拄著手杖,從大門口向一輛出租的
輕便馬車走去。
又到了葉夫帕托裡亞。又是南方的炎熱和曬得黝黑的、戴繡金小圓帽的、高聲喧嚷
的人群。小汽車用十分鐘的時間就把旅客送到邁納克療養院,這是一座用石灰石砌成的
二層樓房。
值班醫生把新來的人領到各個房間。
「同志,您是哪個單位介紹來的?」他在十一號房間門口停了下來,問保爾。
「烏克蘭共產黨(布)中央委員會。」
「那就請您住在這兒吧,跟埃勃涅同志一個房間。他是德國人,希望我們給他找一
個俄國同伴。」醫生解釋了一下,就去敲門。從房裡傳出一句外國腔的俄國話:「請進
。」
保爾進了房間,放下提包,朝躺在床上的人轉過身去。那個德國人滿頭金髮,長著
兩隻漂亮而靈活的藍眼睛。他向保爾溫厚地微微一笑。
「顧特莫根,蓋諾森〔德語「早安,同志」的譯音。——譯者〕。我想說:『你好
』。」他改用俄語說,並向保爾伸出一隻指頭很長的蒼白的手。
幾分鐘以後,保爾已經坐在德國人床邊,兩個人用一種「國際」語言熱烈地交談起
來。用這種語言談話,詞語的作用反而是次要的,弄不懂的地方就靠猜想、手勢、表情
——總之,用一種無師自通的世界語裡的一切方法幫忙。保爾瞭解到,埃勃涅是個德國
工人。
在一九二三年的漢堡起義中,埃勃涅大腿上中了一槍。這回他舊傷復發,又倒在床
上。儘管很痛苦,他仍然精神飽滿,因而立刻贏得了保爾的尊敬。
同這樣好的病友住在一起,保爾是求之不得的。這樣的人絕不會因為自己的病痛從
早到晚向你訴苦,唉聲歎氣。相反,同他在一起,你會連自己的病痛也忘得一乾二淨。
「可惜的是我對德語一竅不通。」保爾這樣想。
花園的一角,有幾把搖椅、一張竹桌和兩把病人坐的輪椅。有五個人,每天治療完
畢,都到這裡消磨一整天,病友們管他們叫「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
一把輪椅上是半躺半坐著的埃勃涅,另一把上是禁止步行的保爾,其餘三個人,一
個是克裡木共和國貿易人民委員部的工作人員、身粗體重的愛沙尼亞人瓦伊曼;另一個
是長著兩隻深棕色眼睛、像十八歲少女一樣年輕的拉脫維亞人瑪爾塔·勞琳;還有一個
是兩鬢灰白、身材魁梧的西伯利亞人列傑尼奧夫。這裡的確有五個民族:德意志人、愛
沙尼亞人、拉脫維亞人、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瑪爾塔和瓦伊曼懂德語,埃勃涅請他們
當翻譯。保爾和埃勃涅由於同住一個病室而成了朋友。瑪爾塔、瓦伊曼和埃勃涅因為語
言相通而親近起來,使列傑尼奧夫和保爾結交的則是國際象棋。
英諾肯季·帕夫洛維奇·列傑尼奧夫到來之前,保爾是療養院裡的國際象棋「冠軍
」。他是經過一場頑強的冠軍爭奪戰,才從瓦伊曼手裡奪過這個稱號的。愛沙尼亞人瓦
伊曼平時從來不動感情,這次敗在保爾手裡,心情卻很不平靜,一直對他耿耿於懷。不
久,療養院來了一位高個子老頭,他雖然五十歲了,看上去卻非常年輕。他邀保爾下一
盤。保爾沒有想到對方是強手,不慌不忙地開了一個後翼棄卒局。列傑尼奧夫不吃棄卒
,以挺進中卒相應。保爾作為「冠軍」,有義務同每個新來的棋手都下一盤。下棋的時
候,總有很多人圍著觀看。走到第九步上,保爾就發現,列傑尼奧夫那些沉著挺進的小
卒在向他步步進逼。保爾這才明白他遇到了勁敵,悔不該對這場比賽掉以輕心。
經過三小時鏖戰,儘管保爾聚精會神,使盡一切招數,還是不得不認輸了。他比所
有看棋的人都更早料到自己必敗無疑。保爾看了他的對手一眼。列傑尼奧夫慈祥地微微
一笑。顯然,他也看出保爾要失敗了。愛沙尼亞人瓦伊曼一直緊張地注視著戰局,巴不
得保爾一敗塗地,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我永遠要堅持戰鬥到最後一卒。」保爾說。這句話只有列傑尼奧夫聽得懂,他點
了點頭,表示讚許。
五天裡保爾同列傑尼奧夫下了十盤棋,結果是七負兩勝一和。
瓦伊曼興高采烈地說:「好極了,謝謝您,列傑尼奧夫同志!這回您算把他打得落
花流水了!活該!他把我們這幫老棋手全給打敗了,可他自己還是在一個老頭手裡栽了
跟頭。哈哈哈!……」
接著,他嘲弄這個曾經戰勝過他的敗將說:「怎麼樣,吃敗仗的滋味不好受吧?」
保爾丟掉了「冠軍」稱號。他雖然失去了棋壇榮譽,卻結識了列傑尼奧夫,後來列
傑尼奧夫成了他非常敬愛和親近的人。保爾這次棋賽敗北並不是偶然的,他只知道象棋
戰略的一些皮毛,一個普通棋手當然要輸給精通棋藝的大師。
保爾和列傑尼奧夫有一個共同值得紀念的日期:保爾出生和列傑尼奧夫入黨正好在
同一年。他們是布爾什維克近衛軍老一代和青年一代的典型代表。一個具有豐富的生活
經驗和政治經驗,從事過多年地下鬥爭,蹲過沙皇監獄,後來一直擔任國家的重要行政
工作;另一個有著烈火般的青春,雖然只有短短八年的鬥爭經歷,但是這八年卻抵得上
好幾個人的一生。他們兩個,一老一少,都有一顆火熱的心和被摧毀了的健康。
一到晚上,埃勃涅和保爾的房間便成了俱樂部。所有政治新聞都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晚上,十一號房間裡很熱鬧。瓦伊曼動不動就想講點黃色笑話,對這類東西他總是津
津樂道。
但是他馬上就會遭到瑪爾塔和保爾的夾攻。瑪爾塔善於用機巧辛辣的嘲諷堵他的嘴
;如果不見效,保爾就出面干預。比如有一回,瑪爾塔說:「瓦伊曼,你最好問問大伙
,也許你的『俏皮話』根本不合我們的口味……」
保爾接著用不平靜的語氣說:「我真不明白,你這樣的人怎麼會……」
瓦伊曼噘起厚嘴唇,兩隻小眼睛嘲弄地在大家臉上掃了一下,說:「看來得在政治
教育委員會設一個道德督察處,並且推舉柯察金當督察長。對瑪爾塔我還可以理解,女
同志嘛,是當然的反對派,可是柯察金竟想把自己打扮成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像個共青
團小寶寶似的……再說,我根本就不喜歡雞蛋來教訓母雞。」
在這場關於共產主義倫理的激烈爭論之後,說黃色笑話被當做一個原則問題提出來
討論。瑪爾塔把各種不同觀點翻譯給埃勃涅聽。
「黃色笑話不很好,我和保夫魯沙看法一樣。」埃勃涅表態說。
瓦伊曼只好退卻了。他竭力用開玩笑來打掩護,但是,從此以後再也不講這類笑話
了。
保爾一直以為瑪爾塔是個共青團員。他估計她大約只有十九歲。但是有一次他同瑪
爾塔談天,吃了一驚,原來她已經三十一歲了,一九一七年就入了黨,而且是拉脫維亞
共產黨的一名積極的工作人員。一九一八年白匪曾將她判處槍決,後來她和另外一些同
志被蘇維埃政府贖換回來。現在她在《真理報》工作,同時還在大學進修,不久就可以
畢業。保爾沒有留意他們的友誼是怎樣開始的,但是這個常來看望埃勃涅的矮小的拉脫
維亞人已經成了他們「五人小組」的不可缺少的成員。
一個叫埃格利特的地下工作者,也是拉脫維亞人,調皮地逗她說:「瑪爾塔,你那
可憐的奧佐爾在莫斯科怎麼過呀?這麼下去可不行啊!」
每天早晨響起床鈴之前一分鐘,療養院裡總有一隻公雞大聲啼叫。埃勃涅學雞叫真
是學到家了。院裡的工作人員到處尋找這只不知從哪裡鑽進來的公雞,但是毫無結果。
這使埃勃涅非常得意。
到了月底,保爾的病情惡化了。醫生不許他下床。埃勃涅感到很難過。他喜歡這個
樂觀、開朗、從來不灰心喪氣的青年布爾什維克,這個年輕人是這樣朝氣蓬勃,卻又這
樣早地失去了健康。瑪爾塔告訴他,醫生們都說保爾的未來是不幸的,埃勃涅聽了十分
焦急。
直到保爾離開療養院,醫生始終沒有允許他下地走動。
保爾向周圍的人隱瞞著自己的痛苦,只有瑪爾塔根據他那異常蒼白的臉色,才猜出
了幾分。出院前一個星期,保爾收到烏克蘭共青團中央的一封信。信裡通知他假期延長
兩個月,並且說,根據療養院的意見,按他目前的健康狀況,不能給他恢復工作。隨信
還匯來了一筆錢。
保爾經受住了這第一次打擊,就像當年向朱赫來學習拳術時,經受住了朱赫來的打
擊一樣;那時他也常常被打倒,但總是立刻就站了起來。
他意外地收到母親的一封來信。老人家在信裡說,她有個老朋友,叫阿莉比娜·丘
察姆,住在離葉夫帕托裡亞不遠的一個港口,她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面了,母親要兒子
一定到她家去看一看。這封偶然的來信對保爾的生活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一星期後,療養院的人全都到碼頭熱情歡送保爾。分別的時候,埃勃涅熱烈地擁抱
和親吻保爾,就像送別自己的弟弟一樣。瑪爾塔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保爾沒能向她告
別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一輛敞篷馬車把保爾從碼頭拉到一座帶小花園的小房子跟前,停了下
來。保爾叫陪送他的人去打聽一下,丘察姆家是不是住在這裡。
丘察姆一家五口人:母親阿莉比娜·丘察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胖婦人,兩隻黑眼睛
抑鬱寡歡,衰老的臉上還殘留著往日的秀麗;她的兩個女兒廖莉婭和達雅,廖莉婭的小
男孩,還有那個胖得像豬似的令人厭惡的老頭子丘察姆。
老頭子在合作社工作,小女兒達雅在外面幹些粗活,大女兒廖莉婭原先是個打字員
,不久前同丈夫——一個酒鬼和流氓——離了婚,現在失業閒居。她整天在家哄哄孩子
,幫助母親管管家務。
除了兩個女兒以外,阿莉比娜還有一個兒子,叫喬治,他現在在列寧格勒。
丘察姆一家慇勤地接待了保爾,只有老頭子用不友好的戒備目光仔細打量了客人一
番。
保爾把他所知道的自己家的事,耐心地一一講給阿莉比娜聽,順便也問問她們的生
活情況。
廖莉婭二十二歲。她是個心地淳樸的女子,栗色的頭髮剪得短短的,臉龐寬闊,顯
得開朗大方。她和保爾一見如故,把家中的私事全都主動告訴了他。保爾從她嘴裡瞭解
到,老頭子專橫暴虐,扼殺一切主動精神,不給人絲毫自由,把全家壓得氣都透不過來
。他心胸狹隘,目光又短淺,還好吹毛求疵,一家人都被他管得死死的,整天提心吊膽
,因此,兒女們都極端厭惡他,妻子對他更是恨之入骨,二十五年來一直反對他的暴虐
行為。兩個女兒總是站在母親方面。家裡不斷發生爭吵,生活過得很不愉快。成天都為
大大小小的事情慪氣,沒完沒了,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過去的。
家裡的第二個禍害是喬治。從廖莉婭的話裡可以知道,他傲慢自負,好吹牛,講究
吃穿,喜歡喝酒,是個地地道道的浪蕩公子。中學一畢業,喬治這個母親的心肝寶貝,
就伸手向母親要錢到京城去。
「我去上大學。叫廖莉婭把戒指賣了,你的東西也賣賣。
反正我得有錢花,你們怎麼弄到錢,那我不管。」
喬治摸透了母親的脾氣,知道她對他有求必應,因此恬不知恥地利用她的這個弱點
。他對兩姐妹很傲慢,看不起她們,認為她們比他低一等。母親把從老頭子那裡摳來的
錢和達雅的工錢全給兒子寄去。可是他呢,考大學考得一塌糊塗,名落孫山,卻逍遙自
在地住在叔叔家裡,接二連三地打電報嚇唬母親,逼她寄錢。
小女兒達雅,保爾這天很晚才見到。母親在過道裡低聲告訴她來了客人。她靦腆地
伸出手,同保爾握手問好。在這個陌生的年輕人面前,她羞得臉一直紅到耳根。保爾沒
有立刻放開她那長繭的有力的手。
達雅滿十八歲了。她長得不算漂亮,可是一對深棕色的大眼睛、兩道蒙古型的細眉
毛、端正的鼻子和固執的紅嘴唇,使得她很招人喜歡。帶條紋的工裝上衣,緊緊箍著她
那富有彈性的年輕的胸脯。
姐妹倆各住一間狹小的房間。達雅房間裡有一張小鐵床,一隻櫃櫥,櫃櫥上放著各
種小擺設和一面小鏡子,牆上掛著三十來張照片和畫片。窗台上擺著兩盆花——一盆深
紅的天竺葵,一盆粉色的翠菊。薄紗窗簾用一條天藍色的絛帶攏在一邊。
「達雅從來不歡迎男人進她的房間,可是您看,為您竟破了例。」廖莉婭開妹妹的
玩笑說。
第二天晚上,全家在兩個老人房間裡喝茶。只有達雅留在自己屋裡,聽大家談話。
丘察姆專心致志地攪著茶杯裡的糖。從眼鏡上邊惡狠狠地打量著坐在他對面的客人。
「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腦袋就打開了花,很明顯,是個標準的公子哥兒。第
二天了,白吃我的,白喝我的,倒像我該著他的似的。在這兒搞什麼名堂?全是阿莉比
娜幹的好事。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他早點滾蛋。這幫黨員在合作社裡就叫我噁心,
什麼事都要管,好像主任不是我,倒是他們。這下好,家裡又來了一個,鬼知道打哪兒
冒出來的。」
他氣惱地尋思著。為了給客人找點不痛快,他幸災樂禍地問:「今天的報紙讀了吧
?你們的領導在火並呢。就是說,別看他們是高層的政治家,跟我們平頭百姓不一樣,
暗地裡卻都在拆對方的台。真熱鬧。先是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整托洛茨基,後來這兩
個人降了職,他們幾個又聯起手來對付那個格魯吉亞人,哦,叫斯大林的。
「嘿嘿!還是有句老話說得好:老爺們打架,小人們遭殃。」
保爾推開沒有喝完的茶杯,兩隻眼睛冒火似的,盯著老頭子。
「你說的老爺們指誰?」他一字一句地問。
「隨便說說罷了。我是個非黨人士,這些事跟我都不相干。
年輕時候當過一陣子傻瓜。一九○五年扯扯閒談,蹲了三個月班房。後來看清了—
—得多替自己著想,別人的事管不了那麼多。誰也不會白給你吃閒飯。眼下我是這麼個
看法:我給你幹活——你給錢,誰給的好處多,我就擁護誰。什麼社會主義啊,對不起
,這些廢話全是說給傻瓜聽的。還有什麼自由啊,你給白癡自由,他還弄不清是怎麼回
事呢。我對現今的政府不滿意,那是因為我看不慣時興的那套家庭規矩,還有別的一些
說道。倫理道德、社會風尚全扔到了腦後。說結婚就結,說離婚就離。一百個自由。」
老頭子嗆了一下,咳嗽起來。喘過氣來以後,他指著廖莉婭,說:「這不是,誰也
沒問,就跟那個野漢子同居了;跟誰也沒商量,又散了伙。現在倒好,還得養活她和一
個野孩子。太不像話了!」
廖莉婭痛苦地漲紅了臉,藏起滿眼的淚水,不讓保爾看見。
「照您這麼說,她倒應該跟那個寄生蟲過下去?」保爾問,兩隻眼睛燃燒著怒火,
直瞪著老頭子。
「本該先看好了,要嫁的是個什麼人。」
阿莉比娜介入了談話,她強忍住滿腔惱怒,斷斷續續地說:「我說,老頭子,你幹
嗎當著外人的面談這個呢?談點別的不行嗎?」
老頭子猛地湊到她跟前:「該說什麼,我自己知道!打哪天起竟教訓起我來了?眼
下這世道,甭管你說什麼,都叫人生氣。
「比方昨天吧,我聽帕韋爾·安德列耶維奇開導他那幾個女兒,對,好像是他,沒
錯。練嘴皮子你是把好手,這我沒說的,可除了嘴皮子,總還得餵飽肚子吧。你就這麼
叫她們去過新生活?這幾個傻瓜腦袋什麼都能灌得進去。再說廖莉婭這新生活吧,連飯
碗都砸了。失業的人多如牛毛。得先把他們餵飽,然後再叫他們洗腦筋,年輕人。你告
訴她們再這樣生活下去不行。好哇,那你把她們領去,養著去。眼下她們在我這兒,就
得聽我的。」
阿莉比娜預感到風暴即將降臨,她趕快盡量緩和氣氛,說:「廖莉婭夠苦的啦,老
頭子,你怎麼能再埋怨她?往後她總會找到工作的,她……」
老頭子胖乎乎的脖頸上暴起了青筋。他壓根兒沒想壓壓自己的火氣。
「往後,往後,誰要你的空頭支票?到處都是往後,往後。
那是早先的神甫一個勁兒許願,說往後死了上天堂,如今又來了另一幫神甫。你那
個往後頂個屁。到那時候,世界上我這個人都沒了,往後還管什麼用?叫我受苦受難,
讓別人過好日子,幹嗎我?還是讓每個人多為自己操點心吧。我看就沒有一個人替我使
過勁兒,讓我過上好日子。我倒要替別人創造什麼幸福生活。帶著你們的空頭支票見鬼
去吧!早先每個人都替自己幹,攢下錢,要什麼有什麼。如今這幫人開始建設共產主義
,什麼都完蛋了。」丘察姆呼嚕一聲,惡狠狠地喝了一口茶。
保爾坐在丘察姆近旁,對這個胖墩墩汗津津的大肉塊產生了一種生理上的厭惡。這
老頭是舊時代苦役犯世界的縮影,在那個世界裡,人和人都是死敵。獸性的利己主義經
常暴露出來,不足為怪。保爾把已經到了嘴邊的激烈言辭又嚥了回去。剩下的願望只有
一個——還是要給這個可惡的生物來個當頭棒喝,把他頂回去,頂到他剛才冒出頭來的
那個老窩的底裡去。他鬆開咬緊的牙關,胸口頂住桌子邊沿,說:「波爾菲裡·科爾涅
耶維奇,你很乾脆,請允許我也直言相告。像您這樣的人,我們國家是不必徵求他們的
意見,問他們是不是願意建設社會主義的。我們有一支偉大的、強有力的建設大軍。要
阻擋他們史無前例的進軍,連國際帝國主義也辦不到,而國際帝國主義的力量比你們要
大一些。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這場變革。至於你們這樣的人,願意也罷,不願
意也罷,都將被強制去為建設新社會而工作。」
丘察姆懷著掩飾不住的仇恨,望了望保爾。
「他們要是不服從呢?你知道,暴力會引起反抗。」
保爾把一隻手緊緊壓在杯子上。
「那我們就……」保爾抓住杯子,猛一使勁,只聽卡嚓一聲,薄薄的玻璃碎了,剩
茶流進了盤子裡。
「你手輕點,年輕人。一隻杯子八十六個戈比呢。」丘察姆來火了。
保爾慢慢把身子仰靠到椅背上,對廖莉婭說:「請你明天幫我買十隻杯子,厚點,
帶稜的。」
夜裡,保爾把丘察姆一家的事情想了很久。一個偶然的機緣使他來到這裡,不由自
主地捲入了他們的家庭悲劇。他在考慮,怎樣才能幫助她們母女衝出牢籠。保爾自己的
生活正在剎車,他本人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眼前要採取果斷的行動,比任何時候都
困難。
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拆散這個家庭,讓母女三人永遠離開老頭子。但是。這件事並
不那麼簡單。發動這場家庭革命,他現在力不從心,再過幾天他就要離開這裡,而且可
能再也見不到這些人了。那麼就一切聽其自然,不在這低矮窄小的屋子裡揚起積塵?但
是,老頭子那副可憎的模樣實在使他不能平靜。保爾擬了好幾個方案,這些方案似乎又
都行不通。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的床搭在廚房裡,隔壁是達雅的臥室,她想東想西,
心神不寧,也沒有入睡。她回想起昨天晚上,她、廖莉婭和保爾在她的小房間裡,一直
談到深夜。過去慶祝五一節和十月革命節,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她只是遠遠地看到
過,如今其中的一個就近在眼前,這在她這輩子中還是頭一回。這個人似乎來自另一個
世界。父親立下的規矩,使他們一家人離群索居,縮在自己屋子的小天地裡,完全脫離
了社會生活。
她在碼頭上縫糧食口袋,下了班必須馬上跑回家,一小時以後,又要趕到父親工作
的合作社去打掃房間,擦地板,一直幹到半夜。只有禮拜天才有幾個鐘頭空閒時間,她
可以呆在自己房間裡,有時同小姐妹們去看場電影。
她的生活宛如一條暗淡的灰色帶子。母親只疼愛一個兒子。他長得像母親。這是一
種盲目的、偏心眼的愛。喬治長成了個懶蟲。吃的,穿的,最好的都盡他挑。兩個女兒
母親一點不放在心上。達雅和廖莉婭怎麼也弄不明白母親對孩子這樣偏愛到底是什麼原
因,不過姐妹倆都是一肚子委屈。尤其苦的是達雅,喬治認為她生來只配做吃力不討好
的粗活重活,而且不單是喬治一個人這樣認為。這樣一來,干牛馬活的特權慢慢就歸她
專有了。凡是別人不肯幹的活,她都得干。
只要她稍有不滿情緒流露,喬治馬上厚顏無恥地瞇起一隻右眼——這個表示輕蔑的
表情他是從加裡·皮爾那裡學來的——咂著嘴挖苦她說:「呵,這腦瓜子也知道有好歹
,沒想到。」
眼下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小伙子,帶來一股清新而又強勁的風。她告訴他,兩年來她
幾乎沒有讀過一種報,對共青團只有模模糊糊的認識,而且多半是聽父親說的,而父親
是從來不放過機會臭罵那些他稱之為「放蕩姑娘」的女共青團員的。達雅向保爾介紹自
己的這些情況時,她是多麼難以啟齒啊。
達雅知道,父親對保爾的到來極為不滿,而母親因為父親無理取鬧,已經發作了一
次心臟病。
「他也許明天就走了。今天跟父親談過這場話,他不會再留下。他一走,家裡一切
都恢復原樣。我真傻,想他做什麼呢?一個人偶然來了,又走了,再過一天,他什麼都
忘光了。」
達雅懷著一種莫名的憂傷,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特別難過,一頭扎進枕頭
,痛哭了起來。
第二天是星期日,保爾上街回來,只有達雅一個人在家。
其他人都到親戚家串門去了。
保爾走進她的房間。他很疲乏,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怎麼不出去走走,散散心呢?」他問她。
「我哪兒也不想去。」她輕聲回答。
他想起夜裡考慮過的幾個方案,決定試探一下,看看她的反應。
為了趕在家裡人回來之前結束這場談話,他開門見山,說:「達雅,你聽我說,咱
們互相稱呼『你』吧,要那些沒用的客套幹什麼呢?我很快就要走了。真不湊巧,這次
到你們家來,正趕上我的處境也十分狼狽,不然的話,情況就一定會兩樣。要是在一年
前,咱們可以一起離開這兒。像你和廖莉婭,都有兩隻手,一定能找到工作!你們應該
跟老頭子一刀兩斷,這號人是不聽勸的。但是現在還不能這麼幹。我連自己將來會怎麼
樣都還不知道。所以說,我是被解除了武裝的。那麼,現在怎麼辦呢?我要去力爭恢復
工作。關於我的身體情況,誰知道大夫都寫了些什麼,同志們竟要我無限期地治療下去
。但是不管怎麼樣,這種情況一定能扭轉過來……我給我母親去信聯繫一下,到時候咱
們就用快刀斬斷這團亂麻。我反正不能就這樣扔下你們不管。只是有一點我要說,達尤
莎,你們的生活,特別是你的生活,一定要翻他個底朝天。你有力量和願望這樣做嗎?
」
達雅抬起垂著的頭,小聲回答說:「願望我倒是有,可是有沒有力量——我不知道
。」
她回答得這樣猶豫,保爾是理解的。他說:「沒關係,達尤莎!只要有願望,事情
就好辦。告訴我,你對這個家庭很留戀嗎?」
問題提得太突然,她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很可憐我母親。父親欺
侮了她一輩子,現在喬治又來折磨她,我很可憐她……雖然她對喬治比對我好……」
這天他們談了很多。家裡人快要回來了,保爾開玩笑地說:「真奇怪,老頭子怎麼
還沒給你找個婆家,把你打發出去呢?」
達雅驚慌地擺了擺手,說:「我才不結婚呢。廖莉婭受的罪我看夠了。我死也不嫁
人!」
保爾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說:「這麼說,發誓一輩子不結婚了?要是突然有個小
伙子追求你,一句話,是個挺不錯的小伙子,盯住你不放,那怎麼辦呢?」
「那也不幹!他們在你窗前轉來轉去,追求你的時候,全是挺不錯的。」
保爾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用和解的口氣說:「好了。不結婚也可以過得不錯。
不過你這樣對待年輕小伙子,未免太狠心了點兒。好在你還沒有疑心我在向你求婚。
不然的話,我可就真下不來台了。」說著,他用冰涼的手親切地撫摩了一下這位感
到難為情的姑娘的手。
「你們這樣的人找對象,是不會找我們的。我們對你們有什麼用呢?」她小聲說。
幾天之後,保爾乘火車到哈爾科夫去。達雅、廖莉婭、阿莉比娜和她的妹妹蘿扎都
到車站送行。臨別的時候,阿莉比娜得到他的保證:不忘記那姐妹倆,幫助她們衝出牢
籠。她們像是在送別親人,達雅兩眼噙著淚水,車開出好遠了,保爾還從窗口看到廖莉
婭手中揮動的白手帕和達雅的條紋上衣。
到了哈爾科夫,保爾不願麻煩朵拉,就住在他的朋友彼佳·諾維科夫那裡。稍事休
息之後,他乘車來到中央委員會,等了一會兒,見到了阿基姆。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
時候,保爾要求馬上給他分配工作。阿基姆搖頭拒絕說:「這可辦不到,保爾。我們這
兒有醫務委員會和黨中央的決定,上面寫著:『鑒於病情嚴重,應送神經病理學院治療
,不予恢復工作。』」
「他們什麼不能寫呀,阿基姆!我求求你——讓我工作吧!老是跑醫院,有什麼用
!」
阿基姆還是不同意。
「我們不能違反決定。你要明白,保夫魯沙,這樣對你更好些。」
但是,保爾一再堅決要求,阿基姆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他。
第二天,保爾就到中央委員會書記處機要科上班了。他本來以為,只要一開始工作
,失去的精力就會恢復。但是第一天他就發覺自己想錯了。他在科裡往往一坐就是八個
小時,飯也吃不上,因為他沒有力氣從三樓下來,到隔壁的食堂去吃飯。不是這隻手,
就是那隻腳,經常麻木。有的時候,他全身都不能動彈,而且發燒。到了上班的時候,
他常常會突然起不來床。等這陣發作過去,他才絕望地發現已經遲到一個小時了。他終
於因為經常遲到而受到了警告,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開始了——他
要被迫離隊了。
阿基姆又幫了他兩次忙,調動了他的工作。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過了
一個多月,保爾又臥床不起了。這時候,他想起了巴扎諾娃臨別時的叮嚀,於是給她寫
了一封信。她當天就來了,他從她那裡瞭解到一個很重要的情況,就是他不一定非住院
不可。
「這麼說,我已經健康到不值得一治了。」他本來想開個玩笑,但是這個玩笑並不
顯得輕鬆。
體力剛剛有些恢復,保爾又來到中央委員會。這一回阿基姆怎麼也不肯通融了。他
斬釘截鐵地要求保爾去住院,保爾悶聲悶氣地回答說:「我哪兒也不去。住院沒有用。
這是權威人士的意見。我的出路只有一條——領撫恤金,退休。但是我絕不走這條路。
你們要我脫離工作,這辦不到。我才二十四歲,我不能拿著殘廢證混一輩子,明知
沒用還到處去求醫問藥。你們應該給我找一個工作,適合我的身體條件。我可以把工作
拿回家做,或者就住在機關裡……只是別叫我當個光管登記發文號碼的文書。給我的工
作應該使我內心不感到孤獨離群。」
保爾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響亮。
阿基姆瞭解這個不久前還生龍活虎一般的青年的感情。
他瞭解保爾的悲劇,知道對他這樣一個把自己短暫的生命獻給了黨的人來說,脫離
鬥爭,退居大後方,是非常可怕的。因此阿基姆決定竭盡全力幫助他。
「好吧,保爾,別著急。明天我們書記處開會,我一定把你的問題提出來,保證盡
我的力量給你想辦法。」
保爾吃力地站起來,把手伸給他。
「阿基姆,難道你真的以為,生活會把我趕到死胡同裡,把我壓成一張薄餅嗎?只
要我的心還在這裡跳動,」他一把抓過阿基姆的手,緊貼在自己胸膛上,於是阿基姆清
晰地感覺到了他的心臟微弱而急速的跳動。「只要這顆心還在跳動,就絕不能使我離開
黨。能使我離開戰鬥行列的,只有死。你記住這個吧,我的老大哥。」
阿基姆沒有做聲。他知道,這不是漂亮的空話,而是一個身受重傷的戰士的呼喊。
他理解,這樣的人不可能說出另外的話,不可能有另外的感情。
兩天以後,阿基姆通知保爾,中央機關刊物的編輯部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可以讓他做
,但是要考核一下,看他是不是適合在文學戰線上工作。保爾在編輯委員會受到了親切
的接待。副總編輯是個做過多年地下工作的女同志,現在是烏克蘭共產黨中央監察委員
會主席團委員。她向保爾提了幾個問題:「同志,您是什麼文化程度?」
「小學三年。」
「上過黨校和政治學校沒有?」
「沒有。」
「啊,那沒什麼,沒上過這些學校也可以鍛煉成優秀的新聞工作者,這種事是有的
。阿基姆同志向我介紹過您的情況。
我們可以給您一個工作在家裡干,不一定到這兒來上班,總之,可以給您創造各種
方便條件。但是,幹這一行需要有廣泛的知識,特別是文學和語言方面的知識。」
這些話對保爾來說是一個不祥的預兆。經過半個小時的談話,證明他的知識不足,
在他寫的一篇文章裡,這位女同志用紅鉛筆劃出了三十多處修辭上的毛病和不少拼寫錯
誤。
「柯察金同志!您的根底很厚。要是再好好進修一下,您將來可以成為一個文學工
作者,但是您現在寫的東西還不夠通順。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出,您還沒有掌握俄語。這
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您一直沒有時間學習。非常遺憾的是,我們還不能任用您。我
再說一遍:您的根底很厚,您寫的這篇東西,只要在文字上加加工,不用改動內容,就
可以成為一篇很好的文章。可是,我們需要的是能修改別人文章的人。」
保爾拄著手杖站了起來。右眼眉一下下地抽動著。
「就這樣吧,我同意您的意見。我能成為什麼文學家呢?!
我以前是個好火夫,也是個不錯的電工。我騎馬很內行,很會鼓動共青團員,但是
,在你們這條戰線上,我是個不稱職的戰士。」
他告別之後,走出了房間。
在走廊拐角的地方,他差點跌倒。一個提公文包的女同志扶住了他。
「您怎麼啦,同志?您的臉色很難看!」
保爾鎮定了片刻,然後輕輕掙脫那位女同志的手,用力拄著手杖走了。
從這天起,保爾的健康每況愈下。恢復工作是根本談不上了。越來越多的日子是在
病床上度過的。中央委員會解除了他的工作,並且要求社會保險總局發給他撫恤金。他
拿到了撫恤金,同時還領到一張殘廢證。中央委員會另外又發給他一筆錢,個人檔案也
交他隨身攜帶,他可以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瑪爾塔這時來了一封信,邀請保爾到她那
裡小住和休養。保爾本來就打算到莫斯科去,他仍然懷著一線希望,想在聯共中央委員
會找到幸福,也就是說,找到用不著走動的工作。但是在莫斯科也一樣,大家都勸他治
療,並且答應給他找個好醫院。他謝絕了。
保爾不知不覺在瑪爾塔和她的女友娜佳·佩捷爾松的寓所裡住了十九天。他整天一
個人待在屋子裡。瑪爾塔和娜佳一早就出去,晚上才回來。保爾如饑似渴地讀著書,一
本接一本——瑪爾塔有很多藏書。晚上瑪爾塔的許多女友常來看望,有時也有男同志來
。
從港口來了幾封信。丘察姆家邀請他到她們那裡去。生活的繩扣拉得越來越緊。她
們盼望著他的幫助。
一天早晨,保爾離開了鵝捨胡同那座寧靜的寓所。列車載著他奔向南方,奔向海洋
,躲開潮濕多雨的秋天,奔向克裡木南部溫暖的海岸。他看著電線桿在窗外飛過。他的
雙眉緊鎖著,兩隻近乎黑色的眼睛裡隱藏著頑強的毅力。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海浪在他腳下拍打著岸邊的亂石。從遙遠的土耳其吹來的乾燥的海風,吹拂著他
的臉。這裡的海岸曲折地彎進陸地,形成一個港灣,港口有一條鋼骨水泥的防波堤。蜿
蜒起伏的山巒伸到海邊突然中斷了。市郊的一座座小白房像玩具似的,順著山勢向上,
伸展到很遠的地方。
古老的郊區公園裡靜悄悄的。很久沒有人收拾的小徑長滿了野草。被秋風吹落的枯
黃的槭樹葉,慢慢地飄向地面。
一個波斯老車伕把保爾從城里拉到這裡。他扶著這位古怪的乘客下車的時候,忍不
住問道:「你到這兒來幹嗎?沒姑娘,也沒戲院,只有胡狼……真不明白,你來幹什麼
!還是坐我的車回去吧,同志先生!」
保爾付了車錢,老車伕也就走了。
公園裡一個人也沒有。保爾在海邊找到一條長凳,坐了下來,讓已經不太熱的太陽
照著他的臉。
今天,他特意到這僻靜的地方來,回顧他的生活歷程,考慮今後怎麼辦。該是進行
總結,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保爾第二次到丘察姆家,使這一家的矛盾激化到了極點。
老頭子聽說他來了,暴跳如雷,在家裡大鬧了一場。領著母女三人進行反抗的,當
然是保爾了。老頭子沒有想到,妻子和女兒會給他這樣有力的反擊。從保爾來到那天起
,這一家人就分開過了,兩邊的人互相敵對,彼此仇視。通向兩個老人房間的過道釘死
了,把一間小廂房租給了保爾。房錢是預先付給老頭子的。他似乎很快也就坦然了:兩
個女兒既然同他分了家,就再也不會向他要生活費用了。
從外交上著想,阿莉比娜仍然跟老頭子住在一起。老頭子不願意同那個冤家照面,
從來不到年輕人這邊來。但是在院子裡,他卻像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表示他是這裡的
主人。
老頭子沒有到合作社工作以前,會兩門手藝——掌鞋和做木工活。他把板棚改成了
作坊,抽空撈點外快。現在,為了同房客搗亂,他故意把工作台搬到保爾的窗子底下,
幸災樂禍地使勁敲釘子。他非常清楚,這樣一來保爾就看不成書了。
「等著瞧吧。我早晚要把你趕出去……」他低聲嘟噥著。
在接近地平線的遠方,遠航輪船吐出來的黑煙,像烏雲一樣在漸漸擴散。一群海鷗
尖叫著,向海上飛去。
保爾雙手抱著頭,陷入了沉思。他的一生,從童年到現在,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
這二十四年他過得怎樣?好,還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憶著,像一個鐵面無私的法
官,檢查著自己的一生。結果他非常滿意,這一生過得還不怎麼壞。
當然也犯過不少錯誤,有時是因為糊塗,有時是因為年輕,多半則是由於無知。但
是最主要的一點是,在火熱的鬥爭年代,他沒有睡大覺,在奪取政權的激烈搏鬥中,他
找到了自己的崗位,在革命的紅旗上,也有他的幾滴鮮血。
我們的旗幟在全世界飄揚,它燃燒,放射出燦爛的光芒,那是我們的熱血,鮮紅似
火……他小聲誦讀著他喜愛的一首歌曲中的詩句,難為情地笑了。「老弟,你那點英雄
浪漫主義,還沒有完全扔掉呢。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東西,你總愛給它們抹上一層絢
麗的色彩。
可要說到辯證唯物主義的鋼鐵邏輯,老弟,那你就差勁啦。著忙生什麼病呢?過五
十年生也不晚嘛。同志,現在應該學習,正是大好時機。而眼下要緊的是活下去,他媽
的。我怎麼那麼早就給捆住了手腳呢?」他十分痛苦地想著,五年來第一次惡狠狠地罵
開了娘。
難道他能料到這種飛來的橫禍嗎?老天爺給了他一副什麼都經受得起的、結結實實
的身板。他回想起小時候跟風比賽,飛快地奔跑,爬起樹來跟猴子一樣靈活,四肢有力
、肌肉發達的身子輕而易舉從這根樹枝挪騰到那根樹枝上。但是動亂的歲月要求人們付
出超人的力量和意志。他沒有吝惜,無保留地把全部精力奉獻給了以不滅的火焰照亮他
生活之路的鬥爭。他獻出了他擁有的一切,到了二十四歲,風華正茂之時,正當勝利的
浪潮把他推上創造性幸福生活的頂峰,他卻被擊中了。他沒有馬上倒下,而是像一個魁
偉的戰士,咬緊牙關,追隨著勝利進擊的無產階級的鋼鐵大軍。在耗盡全部精力以前,
他沒有離開過戰鬥的隊伍。現在他身體垮了,再也不能在前線堅持戰鬥。唯一能做的事
是進後方醫院。他還記得,在進攻華沙的激戰中,一個戰士被子彈打中了,從馬上跌下
來,摔倒在地上。戰友們給他匆忙地包紮好傷口,把他交給衛生員,又翻身上馬,追趕
敵人去了。騎兵隊伍並沒有因為失去一個戰士而停止前進。為偉大的事業進行鬥爭的時
候就是這樣,也應該是這樣。不錯,也有例外。他就見到過失去雙腿的機槍手,在機槍
車上堅持戰鬥。這些戰士對敵人來說是最可怕的人,他們的機槍給敵人送去死亡和毀滅
。這些同志意志如鋼,槍法準確,他們是團隊的驕傲。不過,這樣的戰士畢竟不多。
現在,他身體徹底垮了,失去了重新歸隊的希望,他該怎樣對待自己呢?他終於使
巴扎諾娃吐露了真情,這個女醫生告訴他,前面還有更可怕的不幸等待著他。怎麼辦?
這個惱人的問題就擺在面前,逼著他解決。
他已經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戰鬥的能力,活著還有什麼用呢?在今天,在淒涼
的明天,他用什麼來證明自己生活得有價值呢?又有什麼來充實自己的生活呢?光是吃
、喝、呼吸嗎?當一名力不從心的旁觀者,看著戰友們向前衝殺嗎?
就這樣成為戰鬥隊伍的累贅嗎?他想起了基輔無產階級的領袖葉夫格妮亞·博什。
這位久經考驗的女地下工作者得了肺結核,喪失了工作能力,不久前自殺身亡。她在簡
短的留言中解釋了這樣做的理由:「我不能接受生活的施捨。既然成了自己的黨的病患
,我認為繼續活下去是不必要的。」把背叛了自己的肉體也消滅掉,怎麼樣?朝心口開
一槍,就完事了!過去既然能夠生活得不壞,現在也應該能夠適時地結束生命。一個戰
士不願再受臨終前痛苦的折磨,誰能去責備他呢?
他的手摸到了口袋裡光滑的勃朗寧手槍,手指習慣地抓住了槍柄。他慢慢掏出手槍
。
「誰想到你會有今天?」
槍口輕蔑地直視著他的眼睛。他把手槍放到膝上,惡狠狠地罵了起來:「這算什麼
英雄,純粹是冒牌貨,老弟!任何一個笨蛋,隨便什麼時候,都會對自己開一槍。這樣
擺脫困境,是最怯懦、最省事的辦法。生活不下去——就一死了之。對懦夫來說,也不
需要更好的出路。你試過去戰勝這種生活嗎?你盡一切努力衝破這鐵環了嗎?你忘了在
諾沃格勒—沃倫斯基附近,是怎樣一天發起十七次衝鋒,終於排除萬難,攻克了那座城
市嗎?把槍藏起來吧,永遠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就是到了生活已經無法忍受的時候,也要善於生活下去,要竭盡全力,使生命變得
有益於人民。」
他站起來,朝大道走去。一個過路的山裡人趕著四輪馬車,順路把他拉進城裡。進
城後,他在一個十字路口買了一份當地的報紙。報上登著本市黨組織在傑米揚·別德內
依俱樂部開會的通知。保爾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在積極分子會議上講了
話,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是他最後一次在大會上講話。
達雅還沒有睡。保爾出去這麼久沒有回來,她很擔心。他怎麼啦?到哪兒去了呢?
她發覺保爾那雙一向活潑的眼睛,今天顯得嚴峻而冷漠。他很少講到自己,但是達雅感
覺到,他正在遭受某種不幸。
母親房裡的鍾敲了兩下,外面傳來了叩門聲。她立即披上外套,跑去開門。廖莉婭
在自己房間裡,喃喃地說著夢話。
「我都擔心你出了什麼事呢。」保爾走進過道的時候,達雅小聲對他說。她很高興
他終於回來了。
「我是到死也不會出什麼事的,達尤莎。怎麼,廖莉婭睡了嗎?你知道,我一點也
不想睡。我要把今天的事跟你談一談。到你屋裡去吧,要不,會把廖莉婭吵醒的。」他
也小聲對她說。
達雅猶豫了一下。她怎麼好深更半夜還同他在一起談話呢?母親知道了,會怎麼想
呢?但是這話又不便對保爾講,他會不高興的。再說,他想告訴她什麼呢?她一邊想,
一邊已經走進自己的房間。
「是這麼回事,達雅,」他們在黑暗的房間裡面對面地坐下之後,保爾壓低了聲音
說。他倆離得很近,達雅連他的呼吸都可以感覺到。「生活起了這樣的變化,我自己也
有點莫名其妙。這些日子我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今後該怎麼生活。有生
以來,我從來沒有像這幾天這樣苦悶。今天我召開了自己的『政治局』會議,做出了非
常重要的決議。
我把這些話告訴你,你可不要感到奇怪。」
保爾把近幾個月的全部心情和今天在郊區公園裡的許多想法都告訴了她。
「情況就是這樣。現在談談主要的吧。你們家裡的這場好戲剛剛開鑼,你得衝出去
,吸吸新鮮空氣,離開這個窩越遠越好。應該從新開始生活。我既然捲入了這場鬥爭,
咱們就把它進行到底。你我兩人的個人生活都不痛快。我決心放一把火,讓它燒起來。
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妻子嗎?」
達雅一直十分激動地聽著他的傾訴,聽到最後一句話,她感到很意外,不由得打了
一個寒戰。保爾接著說:「達雅,我並不要求你今天就答覆我。你好好地全面想一想。
你一定不明白,這個人怎麼不獻一點慇勤,不說一句甜言蜜語,就提出這種問題。要那
套無聊的玩意兒幹什麼呢!我把手伸給你,就在這兒,小姑娘,握住它吧。要是這次你
相信我,你是不會受騙的。我有許多東西是你需要的,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已經想好了
:咱們的結合一直延續到你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成為我們的同志,我一定能幫助你做
到這一點,不然,我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在這之前,咱們都不能破壞這個結合。一旦
你成熟了,你可以不受任何義務的約束。
誰知道,也許有一天我會完全癱瘓。你記住,到那時候我也絕不拖累你。」
稍停片刻,他又親切而溫情地說:「現在我就請你接受我的友誼和愛情。」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心情很平靜,好像她已經答應了他似的。
「你不會拋棄我嗎?」
「達雅,口說不足為憑。你相信一點好了: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會背叛朋友的……但
願朋友們也不背叛我。」他辛酸地結束了他的話。
「我今天什麼都不能對你說,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回答說。
保爾站了起來。
「睡吧,達雅,天快亮了。」
他回到自己房間,和衣躺在床上,頭剛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保爾房間裡,靠窗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幾摞從黨委圖書館借來的書,一沓報紙和
幾本寫得滿滿的筆記。還有一張從房東那裡借來的床,兩把椅子;有一扇門通達雅的房
間,門上掛著一幅很大的中國地圖,上面插著許多紅色和黑色的小旗。保爾取得了當地
黨委的同意,可以利用黨委資料室的書刊,黨委還指定本城最大的港口圖書館主任當他
的讀書指導。
不久他就陸續借來了大批書籍。廖莉婭看著他,覺得很驚奇,他從清早到晚上一直
埋頭讀書,做筆記,只在吃飯的時候才休息一會兒。每天晚上,他們三個人都在廖莉婭
房間裡談天,保爾把讀到的東西講給姐妹倆聽。
老頭子後半夜到院子裡,總是看到那個不受歡迎的房客的窗戶裡透出一線燈光。老
頭子踮起腳,悄悄走到窗前,從窗板縫裡看到了伏在桌子上讀書的保爾的頭。
「別人都睡了,可這位呢,點著燈整宿不睡。大模大樣,像是他當家一樣。兩個丫
頭也敢跟我頂嘴了。」老頭子悶悶不樂地想著,走開了。
八年來,保爾第一次不擔任任何工作,有這麼多的空閒時間。他像一個剛剛入門的
學生,如饑似渴地讀著書,每天讀十八個小時。長此以往,他的健康會受到多大的危害
,就難說了。幸好有一天,達雅像是隨便告訴他:「我把櫃子搬開了,通你房間的門已
經可以打開。你有什麼事要找我談,可以走這個門,不用再穿過廖莉婭的房間了。」
保爾的臉上露出了光彩。達雅高興地淺淺一笑——他們的結合成功了。
從此,老頭子半夜裡再也看不到廂房的窗戶透出燈光,母親開始發現達雅眼神裡有
掩飾不住的歡樂。她的兩隻眼睛被內心的火燒得亮晶晶的,眼睛下面隱約現出兩塊暗影
——這是不眠之夜的結果。這座不大的住宅裡,經常可以聽到吉他的琴聲和達雅的歌聲
了。
這個獲得了歡樂的女人也常常感到苦惱,她覺得自己的愛情好像是偷來的。有一點
響動,她就要哆嗦一下,總覺得是母親的腳步聲。她老是擔心,萬一有人問她為什麼每
天晚上要把房門扣上,她該怎麼回答呢。保爾看出了她的心情,溫柔地安慰她說:「你
怕什麼呢?仔細分析起來,你我就是這裡的主人。放心睡吧。誰也沒有權力干涉咱們的
生活。」
達雅臉貼著愛人的胸脯,摟著他,安心地睡著了。保爾久久地聽著她的呼吸,一動
也不動,生怕驚醒她的甜夢。他對這個把一生托付給他的少女,充滿了深切的柔情。
達雅的眼睛近來總是那樣明亮,第一個知道這個原因的,是廖莉婭,從此,姐妹倆
就疏遠了。不久,母親也知道了,確切些說,是猜到了。她警覺起來,沒有想到保爾會
這樣。有一次,她對廖莉婭說:「達尤莎配不上他。這麼下去會有什麼結果呢?」
她憂心忡忡,卻又沒有勇氣同保爾談談。
青年們開始來找保爾。小房間有時擠得滿滿的。蜂群一樣的嗡嗡聲不時傳到老頭子
耳朵裡。他們常常齊聲歌唱:我們的大海一片荒涼,日日夜夜不停地喧嚷……有時候唱
保爾喜愛的歌:淚水灑遍茫茫大地……這是工人黨員積極分子小組在集會,保爾寫信要
求擔負一點宣傳工作,黨委就把這個小組交給了他。保爾的日子就是這樣度過的。
保爾雙手重新把住了舵輪,生活的巨輪幾經周折,又朝著新的目的地駛去。他的目
標是通過學習,通過文學,重返戰鬥行列。
但是,生活給他設置了一個又一個障礙,每次遇到波折,他都不安地想:這回對他
達到目的地,不知道會有多大影響。
突然,那個考大學不走運的喬治帶著老婆從莫斯科回來了。他住在革命前當過律師
的岳父家裡,不斷回來刮他母親的錢。
喬治一回來,家庭關係更加惡化了。他毫不猶豫地站在父親一邊,並且同那個敵視
蘇維埃政權的岳父一家串通一氣,施展陰謀詭計,一心要把保爾從家裡轟出去,把達雅
奪回來。
喬治回來以後兩個星期,廖莉婭在鄰區找到了工作,帶著母親和兒子搬走了。保爾
和達雅也搬到很遠的一個濱海小城去了。
半年過去了。國家開始進行偉大的工程。社會主義已經到了現實生活的門檻前面,
正由理想變成人類智慧和雙手創造的龐然巨物。這座空前宏偉壯觀的大廈正在奠定它的
鋼筋混凝土的地基。
「鋼、鐵、煤」這三個有魔力的詞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進行偉大建設的國家的報紙上
。
「要麼我們跑完這段距離,趕上技術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用最短的時間,也建立
起自己強大的工業,使我們在技術方面不依賴於資本主義世界,要麼我們就被踩死,因
為沒有鋼、鐵、煤,不要說建成社會主義,就是保住正在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國家,也
是辦不到的。」黨通過領袖之口這樣告訴全國人民,於是全國出現了為鋼鐵而戰的空前
熱潮,人們迸發出來的巨大激情世所未見。「速度」這個詞也發出了熱烈的行動號召。
在久遠的古代,為抵抗貴族波蘭以及當時還強盛的土耳其的入侵,哥薩克分隊曾馳
騁在扎波羅什營地上,殺得敵人聞風喪膽,如今在昔日的營地上,在霍爾季扎島近旁,
另有一支部隊在安營紮寨。這是布爾什維克的部隊,他們決定攔腰截斷古老的第聶伯河
,駕馭它那狂暴的原始力量,去開動鋼鐵的渦輪機,讓這條古老的河流像生活本身一樣
為社會主義工作。人向自然界發動了進攻,在洶湧的第聶伯河的急流處,給它桀驁不馴
的力量戴上鋼筋水泥的枷鎖。
在三萬名向第聶伯河開戰的大軍中,在這支大軍的指揮員中,有過去的基輔碼頭工
人、現今的建築工段段長伊格納特·潘克拉托夫。大軍從兩岸向河流夾擊,從戰鬥打響
的第一天起,兩岸之間就展開了社會主義競賽,這是工人生活中的新生事物。
潘克拉托夫那碩大的身軀輕快地在跳板上、小橋上跑來跑去,一會兒在攪拌機旁跟
弟兄們說兩句俏皮話,一會兒消失在土壕溝裡,一會兒又突然在卸水泥和鋼樑的站台上
露面。
一大清早,他那佝僂的身子出現在「吃緊的」工區,直到深夜他才把終於疲乏了的
巨大軀體放倒在行軍床上。
有一次,他面對晨霧籠罩的河面,面對河岸上一望無際的建築材料,看得出了神,
不禁回想起森林中小小的博亞爾卡。當時似乎是一個大工程,同目前的情景相比,不過
是一件兒童玩具罷了。
「瞧咱們這氣派,發展得多快,伊格納特好兄弟。第聶伯河這匹烈馬讓咱們給套住
了。老爺子們再也不用在這急流險灘上折騰吃苦頭啦。給你一百萬度電,沒說的!這才
是咱們真正生活的開端,伊格納特。」一股熱流從他胸中湧起,彷彿他貪婪地喝下了一
杯烈酒似的。「博亞爾卡那些弟兄們在哪兒呢?把保爾,還有扎爾基兩口子都叫來多好
,咳!那我們就把左岸的人給蓋啦。」想到博亞爾卡,他又不由得想起了朋友們。
那些跟他一起在隆冬季節大戰博亞爾卡的人,還有那些共同創建共青團組織的人,
如今分散在全國各地,從熱火朝天的新建築工地到遼闊無邊的祖國的偏僻角落,都在重
建新生活。過去,他們那批早期共青團員,大約有一萬五千人。有時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真是親如手足。現在,他們那個小小的共青團已成為巨人。原先只有一個團員的地方
,如今能拉出整整一個營。
「衝我們來吧,小鬼頭們。前不久還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呢。我們已經在前線干開
了,他們還要媽媽用衣襟替他們擦鼻涕。一轉眼的工夫,都躥起來了,在工地上還拚命
想把你攆到烏龜殼裡去。對不起,這一招可不行。咱們還得走著瞧。」
潘克拉托夫飽吸了一口河邊清新的空氣,深深感受到一種滿足。二十歲的共青團員
安德留沙·小托卡列夫在左岸第七工段當支部書記,今天晚上潘克拉托夫要把那個工段
「掛到自己拖輪的鉤子上」,到那時他肯定也會有這種滿足感的。
至於剛才他回憶起的那位朋友和戰友保夫魯沙·柯察金,他現在被拋棄在偏僻遙遠
的濱海小城,為爭取歸隊而進行著頑強艱苦的鬥爭,既有失敗的悲哀,也有勝利的歡樂
。
阿爾焦姆很少收到弟弟的信。每當他在市蘇維埃辦公桌上見到灰色信封和那有稜有
角的熟悉的字體,他就會失去往常的平靜。現在,他一面撕開信封,一面深情地想:「
唉,保夫魯沙,保夫魯沙!咱們要是住在一起該多好。
你經常給我出出主意,對我一定很有用,弟弟!」
保爾信上說:阿爾焦姆:我想跟你談談我的情況。除你以外,我大概是不會給任何
人寫這樣的信的。你瞭解我,能理解我的每一句話。我在爭取恢復健康的戰場上,繼續
遭到生活的排擠。
我受到接連不斷的打擊。一次打擊過後,我剛剛站起來,另一次打擊又接踵而來,
比上一次更厲害。最可怕的是我現在沒有力量反抗了。左臂已經不聽使喚。這就夠痛苦
的了,可是接著兩條腿也不能活動了。我本來只能在房間裡勉強走動,現在從床邊挪到
桌子跟前也要費很大勁。到這步田地大概還不算完。明天會怎麼樣——還很難說。
我已經出不去屋,只能從窗口看到大海的一角。一個人有一顆布爾什維克的心,有
布爾什維克的意志,他是那樣迫不及待地嚮往勞動,嚮往加入你們全線進攻的大軍,嚮
往投身到滾滾向前、排山倒海的鋼鐵巨流中去,可是他的軀體卻背叛了他,不聽他的調
遣。這兩者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悲劇嗎?
不過我還是相信我能夠重返戰鬥行列,相信在衝鋒陷陣的大軍中也會有我的一把刺
刀。我不能不相信,我沒有權利不相信。十年來,黨和共青團教給了我反抗的藝術。領
袖說過,沒有布爾什維克攻不克的堡壘,這句話對我也適用。
阿爾焦姆,你會說我信裡有許多熔化了的鋼鐵。本來嘛,我們的生活本身也不是靠
蛤蟆的冷冰冰的血點燃起來的。我要你和我一道相信,保爾會回到你們身邊的,哥哥,
咱們還要一起好好幹呢。不可能不是這樣,要不然,當罪惡的舊世界已經在我們的馬蹄
下聲嘶力竭地呻吟的時候,國內戰爭的火紅戰旗怎麼還會使我們熱血沸騰呢?如果在棘
手的,有時甚至是殘忍的生活面前我們屈膝下跪,承認失敗,那我們工人的堅強意志還
從何說起呢?
阿爾焦姆,朋友們聽到這些話時,我有時也看到有人流露出驚奇的目光。誰知道,
也許有人會想:他是讓理想遮住了眼睛,看不到現實。他們不明白我的希望寄托在什麼
地方。
現在稍稍講講其他方面的情況。我的生活已形成了一個格局,局限在一塊小小的軍
事基地上。這就是我的學習——讀書,讀書,還是讀書。阿爾焦姆,我已經讀了很多書
,收穫頗豐。國外的、國內的著作我都讀。讀完了主要的古典文學作品,學完了共產主
義函授大學一年級課程,考試也及格了。晚上我輔導一個青年黨員小組學習。通過這些
同志,我和黨組織的實際工作保持著聯繫。此外,還有達尤莎,她的成長和她的進步,
當然還有她的愛情,她那妻子的溫存體貼。
我們倆生活得很和美。我們的經濟情況是一目瞭然的——我的三十二個盧布撫恤金
和達雅的工資。她正沿著我走過的道路走到黨的行列裡來:她以前給人家當傭人,現在
是食堂裡的洗碗女工(這個小城沒有工廠)。
前幾天,達雅拿回來第一次當選為婦女部代表的證件,興高采烈地給我看。對她來
說,這不是一張普通的硬紙片。我注意地觀察著她,看到一個新人在逐步成長,我盡自
己的全部力量幫助她。總有一天,她會進入一個大工廠,生活在工人集體中間,到那時
候,她就會最後成熟了。目前在我們這個小城裡,她還只能走這條唯一可行的道路。
達雅的母親來過兩次。她不自覺地在拉女兒的後腿,要把她拉回到充滿卑微瑣事的
生活中去,讓她再陷入狹隘、孤獨的生活圈子裡。我努力勸說老太太,告訴她不應該讓
她過去的生活在女兒前進的道路上投下陰影。但是,這一切努力都白費。我覺得,達雅
的母親有一天會成為她走向新生活的障礙,跟這個老太太的鬥爭是不可避免的。
握手。
你的保爾老馬采斯塔的第五療養院是一座石砌的三層樓房,修建在懸崖上開闢出來
的平場上。四周林木環抱,一條道路曲折地通到山腳下。所有房間的窗戶全敞開著,微
風吹拂,送來了山下礦泉的硫磺氣味。保爾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明天要來一批新療養
員,那時他就有同伴了。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有好幾個人在談話。其中一個人的聲音很耳熟,他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渾厚的男低
音呢?他苦苦思索,終於把藏在記憶深處的一個還沒有忘卻的名字找了出來:英諾肯季
·帕夫洛維奇·列傑尼奧夫,正是他,不會是別人。保爾蠻有把握地喊了他一聲。過了
一分鐘,列傑尼奧夫已經坐在他的旁邊,快活地拉住他的手了。
「你還活著哪?怎麼樣,有什麼好事讓我高興高興?你這是怎麼啦,真正當起病號
來了?這我可不贊成。你得向我學習。大夫也早說過我非退休不可,我就不聽他們那一
套,一直堅持到現在。」列傑尼奧夫溫厚地笑了起來。
保爾體會到他的笑談中隱藏著同情,又流露出一絲憂慮。
他們暢談了兩個小時。列傑尼奧夫講了莫斯科的新聞。從他嘴裡,保爾第一次聽到
黨關於農業集體化和改造農村的重要決定,他如饑似渴地聽著每一句話。
「我還以為你在你們烏克蘭的什麼地方幹工作呢。沒想到你這麼倒霉。不過,沒關
係,我原來的情況還不如你,那時候我差點躺倒起不來,現在你看,我不是挺精神嗎?
現在說什麼也不能無精打采地混日子。你明白嗎?這樣不行!我有時候也有不好的念頭
,心想,也許該休息一下了,稍微鬆口氣也好。到了這個歲數,一天干十一二個小時,
真有點吃不消。好吧,那就想想,哪些工作可以分出去一部分,有時候甚至都要落實了
,到頭來每次都是一個樣:坐下來辦『移交』,一辦起來就沒個完,晚上十二點也回不
了家。機器開得越快,小齒輪轉得也越快。現在我們的前進速度一天勝過一天,結果就
是我們這些老頭也得像年輕時候一樣幹。」
列傑尼奧夫用手摸了摸高高的額頭,像慈父一般親切地說:「好,現在你講講你的
情況吧。」
列傑尼奧夫聽保爾講他前些時候的生活,保爾注意到,列傑尼奧夫一直用炯炯有神
的目光讚許地看著他。
涼台的一角,在濃密的樹蔭下坐著幾個療養員。緊緊皺起兩道濃眉,在小桌旁邊看
《真理報》的,是切爾諾科佐夫。
他穿著俄羅斯斜領黑襯衫,戴一頂舊鴨舌帽,瘦削的臉曬得黝黑,鬍子好久沒有刮
了,兩隻藍眼睛深深地凹陷進去,一看就知道,他是個老礦工。十二年前,他參加邊疆
區領導工作的時候,就放下了鎬頭,可是現在他的樣子,仍然像剛從礦井裡上來的一樣
。這從他的舉止言談上,從他講話的用詞上,都可以看得出來。
切爾諾科佐夫是邊疆區黨委常委和政府委員。他腿上得了壞疽,這個病折磨著他,
不斷消耗他的體力。他恨透了這條病腿,因為它強迫他躺在床上已經快半年了。
坐在他對面,抽著煙沉思的是亞歷山德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日吉廖娃。她今年三
十七歲,入黨卻已有十九年了。在彼得堡做地下工作的時候,大家都管她叫「金工姑娘
小舒拉」。差不多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就嘗到了西伯利亞流放的滋味。
坐在桌旁的第三個人是潘科夫。他低著那像古代雕像一樣美麗的頭,正在讀一本德
文雜誌,不時用手扶一扶鼻樑上的角質大眼鏡。說起來叫人難以相信,這個三十歲的大
力士竟要費很大勁才能抬起那條不聽使喚的腿。米哈伊爾·瓦西裡耶維奇·潘科夫是個
編輯、作家,在教育人民委員部工作,他熟悉歐洲,會好幾種外語。他滿肚子學問,就
連那個持重的切爾諾科佐夫對他也很尊重。
「他就是跟你同屋的病友嗎?」日吉廖娃向坐在輪椅上的保爾那邊抬了抬頭,小聲
問切爾諾科佐夫。
切爾諾科佐夫放下報紙,臉上立刻露出了興奮的神情。
「是呀,他就是保爾·柯察金。亞歷山德拉,您一定得跟他認識一下。他讓病給纏
住了,不然把這個小伙子派到咱們那些難對付的地方去,倒是一把好手。他是第一代共
青團員。
一句話,要是咱們大家都扶他一把,他還可以工作。我是下了這個決心的。」
潘科夫傾聽著他們的談話。
「他得的什麼病?」日吉廖娃又小聲地問。
「一九二○年受傷留下的病根。脊椎骨上的毛病。我問過這兒的大夫,你知道嗎,
他們都擔心這個病會叫他全身癱瘓。你看有多嚴重!」
「我馬上把他推過來。」日吉廖娃說。
他們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保爾沒有想到,日吉廖娃和切爾諾科佐夫以後都成了
他最親近的人,在後來病重的那幾年裡,他們是他最有力的支柱。
生活還是和從前一樣。達雅做工,保爾學習。他剛要著手小組工作,一個新的不幸
又偷偷地向他襲來:他雙腿癱瘓了。現在只有右手還能活動。他做了許多努力,都沒有
效果,他知道再也不能行動了,這時候,他把嘴唇都咬出了血。達雅勇敢地掩飾著她的
絕望和由於無力幫助他而產生的痛苦。
他抱歉地微笑著說:「達尤莎,咱們倆離婚吧。反正也沒約定,碰到這種倒霉事還
要一起過下去。這件事今天我要好好想一想,我親愛的小姑娘。」
達雅不讓他說下去。她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她哽咽著,把保爾的頭緊緊摟在懷裡
。
阿爾焦姆知道弟弟又遭到新的不幸,寫信告訴了母親,瑪麗亞·雅科夫列夫娜扔下
一切,立刻到兒子這裡來了。老太太、保爾和達雅住在一起,婆媳倆處得很和睦。
保爾繼續在學習。
在一個陰濕的冬天的晚上,達雅帶回來她獲得第一個勝利的好消息——她當選為市
蘇維埃委員了。從那時起,保爾就很少見到她。下班以後,達雅經常從她工作的那個療
養院食堂,逕直到婦女部或蘇維埃去,深夜才回到家裡。她雖然很疲勞,腦子裡卻裝滿
了新鮮事物。吸收她為預備黨員的日子臨近了。她懷著十分激動的心情迎接這一天的到
來。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新的不幸又突然襲來。保爾的病情在繼續發展。他的
右眼發炎,火燒火燎的,疼得難以忍受,接著左眼也感染了。保爾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
了失明的滋味——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黑紗。
一個可怕的、不可逾越的障礙,默默地出現在道上,擋住了他的路。母親和達雅悲
痛到了極點,他本人卻很冷靜,暗暗下定了決心:「應該再等一等。要是真的不可能再
前進,要是為恢復工作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失明一筆勾銷,要是重返戰鬥行列已經不可
能——那就應該了結了。」
保爾寫信給朋友們。他們紛紛來信鼓勵他堅強起來,繼續鬥爭下去。
就在他最痛苦的日子裡,達雅激動而又高興地告訴他:「保夫魯沙,我現在是預備
黨員了。」
保爾一面聽她講黨支部接收她入黨的經過,一面回想自己入黨前後的情況。
「柯察金娜同志,這麼說,咱們倆可以組成一個黨小組了。」說著,他緊緊地握住
了她的手。
第二天,他寫信給區委書記,請他來一趟。傍晚,一輛濺滿泥漿的小汽車在房前停
了下來,區委書記沃利梅爾走進屋裡。他是個年過半百的拉脫維亞人,一臉絡腮鬍子。
他握住保爾的手,說:「日子過得怎麼樣?你怎麼這麼不像話呀?起來吧,我們馬
上派你下地幹活去。」說完,他大笑起來。
區委書記在保爾家裡呆了兩個小時,甚至忘記了晚上還要開會。保爾說得很激動,
拉脫維亞人一面聽,一面在屋裡踱來踱去,最後他說:「你別提小組的事了。你需要的
是休息,再把眼病看出個結果來。不見得就沒辦法了吧。要不要到莫斯科去一趟,啊?
你考慮一下……」
保爾打斷了他的話:「我需要的是人,沃利梅爾同志,是活的人。孤單單一個人,
我是活不下去的。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同活人接觸。
給我派幾個年輕人來吧,最好是那些小青年。他們在你們鄉下,總想搞『左』一點
,嫌集體農莊不過癮,想搞公社。這些共青團小伙子你要是照看不到,他們就會冒到前
邊去,脫離群眾。我過去就是這樣,這我知道。」
沃利梅爾停下腳步問:「這些情況今天才從區裡傳來,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保爾微微一笑。
「你大概還記得我愛人吧?你們昨天才吸收她入黨。是她告訴我的。」
「啊,柯察金娜,就是那個洗碗工?她是你愛人?哈哈,我還不知道呢!」他想了
一下,用手拍了拍前額,接著說:「有了,我們給你派個人來吧,就是列夫·別爾謝涅
夫。這個同志再合適不過了。你們兩個脾氣挺相近,准合得來。你們有點像兩隻高頻變
壓器。你知道嗎,我以前當過電工,所以愛用這樣的字眼,打這樣的比喻。列夫還會給
你裝上個收音機,他是個無線電專家。你知道,我常在他家聽耳機子,一聽就是半夜兩
點。連我老伴都起了疑心,說:你這老鬼,天天晚上到哪兒逛去了?」
保爾微笑著問:「別爾謝涅夫是個什麼樣的人?」
沃利梅爾來回走累了,坐到椅子上說:「別爾謝涅夫是咱們區的公證人,但是,他
當公證人就跟我跳芭蕾舞一樣外行。不久前他還是個大幹部。一九一二年參加革命,十
月革命時入了黨。國內戰爭時期他是軍級幹部,在騎兵第二集團軍革命軍事法庭工作;
在高加索跟熱洛巴一起消滅過『白虱子』。他到過察裡津,去過南方戰線,在遠東主管
過一個共和國的最高軍事法庭。他這人什麼艱難困苦都嘗過,後來肺結核把他撂倒了。
他從遠東來到這兒。在高加索,他當過省法院院長,邊疆區法院副院長。最後他的兩個
肺都壞了,眼看要不行了,這才強把他調到咱們這兒。這就是咱們這個不平常的公證人
的來歷。這個職務挺清閒,所以他還活著。可是,今天悄悄讓他領導一個支部,明天又
把他拉進區委會,接著,又塞給他一個政治學校讓他管,又要他參加監察委員會;成立
處理難題的重要委員會時,都少不了他。除了這些,他還愛打獵,又是個無線電迷。別
看他少了一個肺,可一點也不像病人。他精力很充沛。他要是死,大概也要死在從區委
到法院的路上。」
保爾提了個尖銳的問題,打斷了他的話,說:「你們為什麼給他那麼多工作呢?他
在這兒比原先工作還忙。」
沃利梅爾瞇縫著眼睛,瞟了保爾一下。
「要是讓你領導一個小組,再加點別的工作,別爾謝涅夫也準會說:『你們為什麼
給他那麼多工作呢?』可是他對他自己呢,卻又會說:『寧可猛幹工作活一年,也不躺
在病床混五年』。愛惜人這件事,看來只有等社會主義建成之後才能做到了。」
「他說得對。我也贊成幹一年,反對混五年,不過我們還是常常隨便浪費人力,這
等於犯罪。現在我才明白,這樣做與其說是英雄行為,不如說是任性和不負責任。直到
現在我才開始懂得,我沒有權利這樣糟蹋自己的健康。原來這並不是什麼英雄行為。要
不是因為蠻幹,我也許還可以再堅持幾年。一句話,對我來說,『左派』幼稚病是一個
主要的危險。」
「也就說得好聽罷了,真讓他下床幹起來,早就什麼都不顧了。」沃利梅爾心裡這
樣想,但是沒有說出來。
第二天晚上,別爾謝涅夫來看保爾,一直談到半夜才走。
別爾謝涅夫離開新朋友的時候,心情就像剛剛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一樣。
早晨,有幾個人爬上屋頂,架起了天線。別爾謝涅夫在房裡一面安裝收音機,一面
講著他經歷過的最有意思的事情。
保爾看不見他,根據達雅的描述,知道他長著淡黃色的頭髮,淺藍色的眼睛,體格
勻稱,動作敏捷,也就是說,他的模樣跟保爾剛同他見面時想像的完全一樣。
天黑的時候,三隻小燈亮了,別爾謝涅夫莊重地把耳機遞給保爾。太空中傳來一片
雜音。港口的莫爾斯電報機像小鳥一樣啁啾地叫著,輪船上的無線電台正在某個地方(
看樣子是在近海)發報。一片嘈雜聲中,可變電感器的線圈突然收到了沉著而自信的聲
音:「注意,注意,這裡是莫斯科廣播電台……」
小小的收音機,通過天線,可以收聽到世界上六十個電台的播音。疾病割斷了保爾
同生活的聯繫,現在生活穿過耳機的膜片,又衝了進來,他又重新摸到了生活的強有力
的脈搏。
疲勞的別爾謝涅夫看見保爾兩眼閃爍著光芒,微微地笑了。
家裡的人全睡了。達雅在睡夢中不安地嘟噥著。她每天很晚才回家,又冷又累。保
爾很少見到她。她越是一心撲在工作上,晚上空閒時間就越少,於是保爾想起了別爾謝
涅夫的話:「如果一個布爾什維克的妻子也是黨員,他們就不能常見面。這有兩個好處
:一是彼此不會嫌棄,二是沒有時間吵嘴!」
他怎麼能反對呢?這本來是預料中的事。過去,達雅把她的每個晚上都給了他。那
時候比現在有更多的溫暖,更多的體貼。不過,那時候她僅僅是個朋友、妻子,而現在
則是他的學生和黨內的同志。
他懂得,隨著達雅的成長,她照顧他的時間會越來越少,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保爾接受了輔導一個小組的任務。
晚上,家裡又熱鬧起來。保爾每天同青年人在一起度過幾個小時,就會獲得新的活
力。
其餘的時間他都聽廣播,母親餵他吃飯,要費很大勁才能摘掉他的耳機。
失明奪去的東西,無線電又給了他——他又可以學習了。
他以無堅不摧的頑強意志進行學習,忘記了一直在發燒的身體,忘記了肉體的劇烈
疼痛,忘記了兩眼火燒火燎的炎腫,忘記了嚴峻無情的生活。
在馬格尼托戈爾斯克鋼鐵企業建築工地上,繼保爾那一代共青團員之後,青年們高
舉青年共產國際的旗幟,建立了功勳,當電波把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保爾感到無比幸
福。
他想像中出現了暴風雨——像狼群一樣猖獗的暴風雪和烏拉爾的嚴寒。狂風怒號,
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就在這樣的黑夜裡,由第二代共青團員組成的突擊隊,在明亮的弧
光燈下,在龐大的建築物頂上安裝玻璃,從冰雪嚴寒中搶救那個舉世聞名的聯合企業剛
建成的第一批車間。基輔第一代共青團員頂風冒雪鋪設的森林鐵路同它相比就顯得微不
足道了。
國家壯大了,人也成長了。
在第聶伯河上,大水沖垮鋼閘,洶湧澎湃,淹沒了機器和人。又是共青團員們頂住
天災,顧不上睡眠和休息,苦戰兩晝夜,終於把河水趕進了閘門。在這場艱巨的搶險鬥
爭中,走在前面的是新一代的共青團員。在英雄模範人物的名單中,保爾高興地聽到了
一個熟悉的名字——伊格納特·潘克拉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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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保爾和達雅到了莫斯科,在一個機關的檔案庫裡住了幾天。這個機關的首長又幫
助保爾住進了一所專科醫院。
現在保爾才明白,當一個人身體健康,充滿青春活力的時候,堅強是比較簡單和容
易做到的事,只有生活像鐵環那樣把你緊緊箍住的時候,堅強才是光榮的業績。
從保爾住進檔案庫那個晚上到現在,已經一年半了。這十八個月裡他遭受的痛苦是
難以形容的。
在醫院裡,阿韋爾巴赫教授坦率地告訴保爾,恢復視力是不可能的。如果將來有一
天炎症能夠消失,可以試著給他做做瞳孔手術。建議他目前先進行外科治療,消除炎症
。
他們徵求保爾的意見,保爾表示,只要醫生認為是必要的,他都同意。
當保爾躺在手術台上,手術刀割開頸部,切除一側甲狀旁腺的時候,死神的黑翅膀
曾經先後三次觸到他身上。然而,保爾的生命力十分頑強。達雅在外面提心吊膽地守候
,手術過後,她看見丈夫雖然像死人一樣慘白,但是仍然很有生氣,並且像平常一樣,
溫柔而安詳。
「你放心好了,小姑娘。要我進棺材不那麼容易。我還要活下去,而且要大幹一場
,偏要跟那些醫學權威的結論搗搗亂。他們對我的病情做的診斷都正確,但是硬說我已
經百分之百地喪失了勞動力,那是完全錯誤的。咱們還是走著瞧吧。」
保爾堅定地選擇了一條道路,決心通過這條道路回到新生活建設者的行列。
冬天過去了,春天推開了緊閉著的窗戶。失血過多的保爾挺過了最後一次手術,他
覺得醫院裡再也呆不下去了。十幾個月來,看的是周圍人們的種種痛苦,聽的是垂死病
人的呻吟和哀號,這比忍受自身的病痛還要困難得多。
醫生建議他再做一次手術,他冷冷地一口拒絕說:「算了,我做夠了。我已經把一
部分血獻給了科學,剩下的留給我做別的用吧。」
當天,保爾給中央委員會寫了一封信,請中央委員會幫助他在莫斯科安下家來,因
為他的妻子就在這裡工作,而且他再流浪下去也沒有好處。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黨請求
幫助。
莫斯科市蘇維埃收到他的信以後,撥給他一個房間。於是他離開了醫院,唯一的希
望是永遠不再回到這裡來。
房子在克魯泡特金大街一條僻靜的胡同裡,很簡陋,但是在保爾看來,這已經是最
高的享受了。夜間醒來的時候,他常常不能相信,他已經離開了醫院,而且離得遠遠的
了。
達雅已經轉為正式黨員。她頑強地工作著,儘管個人生活中有那麼大的不幸,她並
沒有落在其他突擊手的後面。群眾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工表示了很大的信任,選舉她當
了廠委會的委員。保爾為妻子成了布爾什維克而感到自豪,這大大減輕了他的痛苦。
有一次巴扎諾娃到莫斯科出差,前來探望保爾。他們談了很久。保爾熱情洋溢地告
訴她,他選擇了一條道路,不久的將來就可以重新回到戰士的行列。
巴扎諾娃注意到保爾兩鬢已經出現了白髮,她低聲對他說:「我看得出,您是經受
了不少痛苦。您仍然沒有失去那永不熄滅的熱情。還有什麼比這更可貴呢?您做了五年
準備,現在您決定動筆了,這很好。不過,您怎麼寫呢?」
保爾笑了笑,安慰她說:「明天他們給我送一塊有格的板子來,是用硬紙板刻出來
的。沒有這東西我沒法寫。寫寫就會串行。我琢磨了好長時間,才想出這麼個辦法——
在硬紙板上刻出一條條空格,寫的時候,鉛筆就不會出格了。看不見所寫的東西,寫起
來當然挺困難,但並不是不可能。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有好長一段時間怎麼也寫
不好,現在我慢慢寫,每個字母都仔細寫,結果相當不錯。」
保爾開始工作了。
他打算寫一部中篇小說,描寫科托夫斯基的英勇的騎兵師,書名不用考慮就出來了
:《暴風雨的兒女》。
從這天起,保爾把全部精力投入了這本書的創作。他緩慢地寫了一行又一行,寫了
一頁又一頁。他忘記了一切,完全被人物的形象迷住了,他第一次嘗到了創作的痛苦,
那些鮮明難忘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卻找不到恰當的詞句表達,寫出的東西蒼白
無力,缺少火一般的激情。
已經寫好的東西,他必須逐字逐句地記住,否則,線索一斷,工作就會停頓。母親
惴惴不安地注視著兒子的工作。
寫作過程中,保爾往往要憑記憶整頁整頁地,甚至整章整章地背誦,母親有時覺得
他好像瘋了。兒子寫作的時候,她不敢走近他,只有乘著替他把落在地上的手稿揀起來
的機會,才膽怯地說:「你幹點別的不好嗎,保夫魯沙?哪有你這樣的,寫起來就沒完
沒了……」
對母親的擔心,他總是會心地笑一笑,並且告訴老人家,他還沒有到完全「發瘋」
的程度。
小說已經寫完了三章。保爾把它寄到敖德薩,給科托夫斯基師的老戰友們看,徵求
他們的意見。他很快就收到了回信,大家都稱讚他的小說寫得好。但是原稿在寄回來的
途中被郵局丟失了。六個月的心血白費了。這對保爾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非常懊悔沒
有複製一份,而把唯一的一份手稿寄出去了。他把郵件丟失的事告訴了列傑尼奧夫。
「你怎麼這麼粗心大意呢?別生氣了,現在罵也沒用了。重新開始吧。」
「哪能不氣憤呢,英諾肯季·帕夫洛維奇!六個月心血的結晶一下子給偷去了。我
每天都要緊張地勞動八個小時啊!這幫寄生蟲,真該死!」
列傑尼奧夫極力安慰他。
一切不得不重新開始。列傑尼奧夫給他弄到一些紙,幫助他把寫好的稿子用打字機
打出來。一個半月之後,第一章又脫稿了。
跟保爾住一套房間的是一家姓阿列克謝耶夫的。他家的大兒子亞歷山大是本市一個
區的團委書記。亞歷山大有一個十八歲的妹妹,叫加莉亞,已經在工廠的工人學校畢業
了。這是個朝氣蓬勃的姑娘。保爾讓母親跟她商量,看她是不是願意幫助他,做他的「
秘書」。加莉亞非常高興地答應了,滿臉笑容,熱情地走了過來。她聽說保爾正在寫一
部小說,就說:「柯察金同志,我非常願意幫助您。這跟給我爸爸寫枯燥的住宅衛生條
例完全不一樣。」
從這天起,寫作就以加倍的速度向前進行了。一個月的工夫寫了那麼多,連保爾也
感到驚訝。加莉亞深切地同情保爾,積極主動地幫助他工作。她的鉛筆在紙上沙沙地響
著,遇到特別喜愛的地方,她總要反覆念上幾遍,並且感到由衷的高興。在這所房子裡
,幾乎只有她一個人相信保爾的工作是有意義的,其餘的人都認為保爾是白費勁,只是
因為什麼也不能幹了,又閒不住,才找點事來打發日子。
因公外出的列傑尼奧夫回到了莫斯科,他讀了小說的頭幾章以後,說:「堅持幹下
去,朋友!勝利一定屬於我們。還有更大的喜悅在等待著你,保爾同志。我堅信,你歸
隊的理想很快就能實現。不要失去信心,孩子。」
這位老同志看到保爾精力十分充沛,滿意地走了。
加莉亞經常來,她的鉛筆在紙上沙沙地響,一行一行的字句,在不斷地增加,追述
著難忘的往事。每當保爾凝神深思,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加莉亞就看到他的睫毛在顫
動,他的眼神隨著思路的轉換不斷地變化,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他的雙目已經失明:你瞧
,那對清澈無瑕的瞳孔是多麼有生氣啊。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加莉亞把記下來的東西念給保爾聽,她發現保爾全神貫注地傾
聽著,時而皺起眉頭。
「您幹嗎皺眉頭呢,柯察金同志?不是寫得挺好嘛!」
「不,加莉亞,寫得不好。」
他認為寫得不成功的地方,就親自動手重寫。有時候他實在忍受不了格子板的狹窄
框框的束縛,就扔下不寫了。他恨透了這奪去他視力的生活,盛怒之下常常把鉛筆折斷
,把嘴唇咬得出血。
憂傷,以及常人的各種熱烈的或者溫柔的普通感情,幾乎人人都可以自由抒發,唯
獨保爾沒有這個權利,它們被永不鬆懈的意志禁錮著。但是工作越接近尾聲,這些感情
越經常地衝擊他,力圖擺脫意志的控制。要是他屈服於這些感情中的任何一種,聽任它
發作,就會發生悲慘的結局。
達雅常常深夜才從工廠回到家裡,跟保爾的母親小聲交談幾句,就上床去睡了。
最後一章寫成了。加莉亞花了幾天時間把小說給保爾通讀了一遍。
明天就要把書稿寄到列寧格勒,請州委文化宣傳部審閱。
如果他們同意給這部小說開「出生證」,就會把它送交出版社,那麼一來……想到
這裡,他的心不安地跳動起來。那麼一來……新的生活就要開始,這是多年緊張而頑強
的勞動換來的啊。
書的命運決定著保爾的命運。如果書稿被徹底否定,那他的日子就到頭了。如果失
敗是局部的,通過進一步加工還可以挽救,他一定會發起新的進攻。
母親把沉甸甸的包裹送到了郵局。緊張的等待開始了。保爾一生中還從來沒有像現
在這樣痛苦而焦急地等待過來信。
他從早班信盼到晚班信。列寧格勒一直沒有回音。
出版社的沉默逐漸成為一種威脅。失敗的預感一天比一天強烈,保爾意識到,一旦
小說遭到無條件的拒絕,那也就是他的滅亡。那時,他就沒法再活下去了。活下去也沒
有意義了。
此時此刻,郊區濱海公園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他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為了衝
破鐵環,重返戰鬥行列,使你的生命變得有益於人民,你盡了一切努力了嗎?」
每次的回答都是:「是的,看來是盡了一切努力了。」
好多天過去了,正當期待已經變得無法忍受的時候,同兒子一樣焦慮的母親一面往
屋裡跑,一面激動地喊道:「列寧格勒來信了!!!」
這是州委打來的電報。電報上只有簡單幾個字:小說備受讚賞,即將出版,祝賀成
功。
他的心歡騰地跳動起來。多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鐵環已經被砸碎,他拿起新的武
器,重新回到戰鬥的行列,開始了新的生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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