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露西整晚噩夢連連,時睡時醒,直到被床邊的電話鈴聲吵醒了。 
     
      她本能地伸出手來準備去接話筒,正要接時又畏縮地把手縮回,屏氣凝神注視著電 
    話,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著。 
     
      當然也可能不是尼爾打來的,但是她沒有勇氣去拿起話筒。 
     
      她下了床,把電話線的插頭拔掉,鈴聲停住了,但分機仍在響著。 
     
      現在時刻是六點半。她想或許是尼爾醒來發現她不在,不知她上哪兒去了,遍尋他 
    家找不到她,才打電話來。 
     
      打來做什麼?懇求她回去,或者是想確定一下,她已知道昨晚只是一次偶發事件, 
    並不表示什麼? 
     
      不論如何,她不想和他說話。也不允許自己和他說話,心中有一股聲音向她挑戰著 
    。她曾經是那麼的驕傲,那麼的充滿自信,相信自己絕對不會愛上一個已經有女人的男 
    人。 
     
      她一點都不想去上班。她知道可以打電話找唐恩,託辭說她不舒服,唐恩絕對不會 
    懷疑,但如果她待在家裹……如果尼爾打電話來……她顫抖了一會兒,心中的恐懼和憤 
    怒促使她決定採取行動。 
     
      過了半小時,洗完了澡,穿好了衣服,擦乾了頭髮,便開始上妝。 
     
      然後她自行弄了些早點」」咖啡和全麥土司。嚥下的每一口食物都令她想吐,但她 
    還是勉強自己吃了些。 
     
      在她出門上班之前她瀏覽一下自己的裝扮,擔心別人是否能看得出自己臉上的憂煩 
    ,如果是,她只好對他們說是因為煩著處理房子的事。 
     
      一想要處理房子,她便不禁打個哆嗦,現在她該怎麼辦?她最不願做的就是跟尼爾 
    有任何接觸,正當她苦思有無其他的解決辨法時,她發覺她已經不能改變先前的決定。 
     
      她已經同意賣給尼爾。不管他是否仍願意買它。如果他像她現在一樣,想刻意避免 
    和她接觸,她除了遵從他的決定外實在不能做什麼。 
     
      她已無從撤消出售房子給他的同意權。 
     
      她比平常較早出門上班,渴望做些事情,任何事情,只要能不讓她的心情閒著。 
     
      她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裹。不到十五分鐘電話鈴聲便響了。她拿起話筒,聽到尼爾急 
    促地問道:「露西,老天,妳怎麼了?妳為什麼沒有叫醒我就不告而別?我想見妳。」 
    她已經想到準備承擔一切的痛苦,現在聽到他的聲音不禁讓她痛苦萬分,勾起她對他的 
    回憶,想到他曾經如何撫摸她,和他們之間說過的一些話,罪惡感如潮水般淹沒她,她 
    絕望得想哭。 
     
      「露西。」她的沈默也令對方不安,尼爾以顫抖的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 
     
      露西幾乎想要把電話掛掉,但是她強忍著,知道這樣的行徑是懦夫的行為。 
     
      「我不想見你,尼爾,」她告訴他:「我們沒有理由再見面。」她聽到他傳來的乾 
    咳聲。彷彿他就在她身邊。他現在穿著衣服嗎?還是像昨晚一樣光溜溜站在那裹?他的 
    皮膚光亮充滿彈性,那全身結實過人的肌肉,即使是現在,儘管她覺得噁心和充滿罪惡 
    感,她仍然無法制止自己對他的渴望。 
     
      「怎麼會沒有理由?」她聽到他聲音中充滿著困惑不解。「露西,拜託」」」「不 
    ,我不想見你,再也不想跟你說話,」她驚恐地告訴他,但覺得語氣不夠堅定。 
     
      在心理上,在肉體上,她仍是這麼渴望著要他。覺得電話聽筒在她的手中溼滑滑的 
    。她想要對他叫喊:求他不要欺騙她,告訴她,他這一生中並沒有別的女人。她就好像 
    在黑暗中哭泣的小孩需要他的安慰。 
     
      但對她來說這些都是不可能的,她必須面對事實。 
     
      她把電話掛上。 
     
      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沒有給自己留退路。午餐時間她頭痛難當,不是藥物可醫 
    好的那種頭痛。連唐恩也注意到她的憔悴不堪,向她表示關心。她抬頭,看見尼爾面無 
    表情地站在她辦公室的門口。 
     
      「我想跟你談談。」他斬釘截鐵地跟她說。 
     
      「我正要出去吃午餐。」她不安地應著。 
     
      「好,」他同意,「我跟你一起去。雖然我懷疑妳是否願意聽我對妳說些什麼。」 
    昨日的熱情和溫柔全都消失了,現在的他是嚴厲無情的,充滿怒氣,不禁讓她的心跳比 
    平常快了三倍。 
     
      她沒有說話,不需要,她面部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她無助地望著尼爾,視線從他 
    的臉移到敞著的辦公室的門口。他對她苦笑著,然後重重地把門關上。 
     
      「很聰明。」他說道。 
     
      然後他走到牠的辦公桌旁。 
     
      她如果聰明的話就應該試著和他保持點安全的距離,她知道自己沒有這樣做是錯的 
    。當他倚著桌緣的時候,他的兩個手掌攤開在她的記事本兩旁,如果他要把她從座椅上 
    拔出來將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從齒縫中迸出聲音來,「昨天晚上……」昨天 
    晚上,露西的每個細胞都緊繃起來。她望著他,眼神充滿了厭惡與遲鈍。 
     
      她顫抖地對他說:「昨天晚上不該發生那種事。」「為什麼?」他不解地問:「妳 
    難道不也是人嗎?難道妳那荒蕪、空虛的心靈容不得感情的滋潤嗎?難道妳不允許自己 
    去感覺,去愛嗎?現在要裝作沒那回事已太遲了,露西,昨天晚上你要我,並且」」」 
    「不:」她不安地對他吼著,但他裝做沒聽見,繼續無禮地說道:「不?難道是我的想 
    像,妳告訴我妳多麼需要我,多麼希望我把手放在妳的身體上,還有我的唇?當妳看到 
    我的身體因而撩起慾火。身體顫抖著,難道不是妳求我,讓妳撫摸我嗎?不要逃避了, 
    露西,妳也是人,不管妳多想否認,每個人都會有七情六慾。妳怎麼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說昨晚妳在我的懷裹,不曾受到狂熱的激情。」他繼續,「我知道妳因為父母親過世 
    而悲傷難過,但妳總不能一直那樣過下半輩子,不允許自己釋出感情。妳太懦弱了,妳 
    知道嗎?懦弱兼偽君子。還有,不必擔心,」他冷酷地說道,「我不是來這裹向妳哀求 
    。我最討厭的就是和一個心不甘,情不願,不肯承認自己感情的女人相處。」他站起身 
    來走到門口,打開門後大步走出去,然後把門關上。 
     
      露西呆坐了良久,一動也不動地愣著。 
     
      他對她的攻擊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完全沒有防備。 
     
      她以為他會問她為什麼要離開,或者是同時向她表明他們都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 
    他已有伴侶。 
     
      他已走了,但他的話仍在她的耳際迴響著,那些傷人、殘忍的話,多少也有點真 
    實。她過去就是」」怕付出感情,怕陷入感情的事,但昨天,在他的懷抱裹,她將恐懼 
    完全拋在腦後,很自然的流露出她對他的渴望。她並不遺憾,只是痛苦。傷心他竟沒有 
    發現,他不知道:不知道她對他付出了什麼。那絕不只是肉體而已。 
     
      她強忍著欲奪眶而出的淚水,慶幸唐恩出去拜訪客戶沒有聽見他們之間的對話。 
     
      她自忖做對了一件事。愛他越多傷害越深,但這是她的問題,他不必知道。 
     
      繼續見他?絕不!她無法忍受自我欺騙的罪惡感。 
     
      這一晚她無法入眠,把頭用力摔在枕頭上,對自己說他不值得她為他流下一滴眼淚 
    。如果他稍稍了解貝絲在他生命中的角色,如果他曾表示懊悔和歉意……但他完全沒提 
    到貝絲,好像貝絲根本不存在。然後指控她……指控她拒絕接受他的愛……一種他既不 
    能真正給她,也無權給她的愛。 
     
      她恨他,她邊哭邊對自己說。她恨他……恨他。 
     
      三天後她收到尼爾的律師寄來的一封信,談到他願意出的價錢。和房子的現況對照 
    起來,她覺得這個價格高得離譜。 
     
      他在做什麼?想把她也買了?良心的補償?她的理智和智慧都告訴她絕非如此,但 
    是她不聽。她想要增添對他原有的憤怒和恨意。她需要防衛,需要自我保護,她冷冷地 
    想著。 
     
      星期六早晨她醒來,正要起床時發覺自己頭暈得厲害。 
     
      她已一星期未曾正常進食。食物通常是她最後才想到的東西,即使是缺少普通常識 
    ,她也知道自己必須吃點東西。 
     
      當她走到浴室時,噁心的情況稍微好些,可是從馬桶站起身來時就想吐,身體覺得 
    溼冷、顫抖好像生病一般。 
     
      她的手按在胃上面,自忖可能吃壞了東西,念頭一轉,她不由得害怕起來,一種不 
    足為外人道的恐懼。 
     
      三天後她所不願面對的恐懼已變成她此生中的另一個夢魘,她一向準時可靠的經期 
    至今仍無蹤影。 
     
      她不可能懷孕的,她告訴自己,當恐慌的感覺在身體裹面急劇地蔓延時,她不禁熱 
    切地祈禱著,天哪!上帝,不要讓我懷孕。 
     
      她和尼爾做愛時並沒有考慮到懷孕的可能。即使她曾考慮到此點,也可能被激情、 
    慾望和愛沖昏了頭,而想要懷他的孩子。 
     
      一個她自己的孩子。她的淚水刺痛了眼睛。沒有比這更令她高興的事了。她幾乎可 
    以看見一顆小小的頭依偎在她的胸懷,有一對藍色的眼睛。她可以感覺到寶寶的皮膚, 
    聞到他的氣味。當地想到這些時她甚至可以感到子宮在收縮。 
     
      一個小孩。尼爾的小孩,或許是無意的,但絕不是不受歡迎的,至少不是她不歡迎 
    。 
     
      但她怎能懷有尼爾的小孩?她要如何撫養他?還是讓他與尼爾和貝絲一起生活?貝 
    絲,她沒有理由承受這種打擊,如果她發現尼爾和別的女人有了小孩必然會痛苦。 
     
      而如果她的小孩,長大成人之後,不能和父親相認,如果她拒絕小孩的要求,不讓 
    他知道他血統的另一半出自哪裹……,想到這裹她頓時覺得渾身都是罪惡感。 
     
      而她和尼爾,終此一生都將伴隨著這個罪惡感。不,沒有人願意讓它發生。她已能 
    很清楚地看見將來所要面臨的痛苦和悲哀,只因為她和尼爾貪享肉體的歡愉。 
     
      有沒有其他的選擇?毀了她的小孩?否定他的生命? 
     
      她很無奈地發現她絕不會這樣做。她想走得遠遠的,重新過自己的生活,並且要儘 
    快,在還沒有人發現之前。這是個很小的城鎮。她不能到藥房去買懷孕測試劑,否則必 
    然引起鎮上人們的好奇和閒言閒語。 
     
      想要去徹斯特,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她的心雖已飛到那裹,但她的手仍在摸著肚 
    子。 
     
      想到了這個問題,房子和尼爾的信早已拋在腦後。 
     
      尼爾沒有進一步和她聯絡,她知道他已接受她的回絕。 
     
      、也許是想通了,她這麼解嘲地自言自語著,或許因為他不能釋懷,所以他才會怒 
    氣沖沖地衝到辦公室來指責她懦弱。 
     
      如果她留下孩子,他是否又要指責她懦弱不敢墮胎? 
     
      他怎麼想又有什麼區別?她已經花大多的時間想他,沈湎於和他相處的時刻,而且 
    ,更糟的是,她還想要他。 
     
      她的愛他,這是她這一生中最痛苦的負荷。她怎能愛上一個……別的女人的男人… 
    …便會和女人發生性關係的男人,而這關係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次慾望的發洩而已? 
     
      她應該憎惡和輕視他。而不是愛他,她更憎惡自己、輕視自己。 
     
      晚上下班開車回家的路上,她想著他,想著她的孩子……孩子……突然間,她的思 
    想她的感情,因他的出現而被打斷,他交叉著臂膀,身體斜倚在豪華房車邊等著她,當 
    她看到是他時彷彿受了電擊一般。 
     
      沒有辦法躲避他。一個懦夫,他曾經這麼說她,那麼,她決定想證明她不是,她停 
    好車從車上下來時,祈禱著地那雙顫抖的腿能爭氣些。 
     
      他沒有浪費時間。一等她走入聽力所及的範圍內,他便說:「妳究竟在搞什麼,露 
    西? 
     
      妳為什麼沒有回覆我的律師所寫的信函?」他的信。她已經忘了那回事,不禁因愧 
    疚而臉紅。 
     
      尼爾皺著眉頭,交叉著雙臂,向前趨近一步問:「怎麼了?」他問:「妳看來氣色 
    不太好。」她再也忍受不住,頃刻間眼中充滿了憤怒和壓抑的淚水。 
     
      「唔,真的嗎?我沒有注意到。」她以諷刺的口吻告訴他,話收不住,她繼續以痛 
    苦的聲音說:「你期望我有什麼樣的感覺?我應該感覺什麼?」驚懼之中她可以聽見自 
    己的聲音變調。覺得自己很快就要崩潰了。 
     
      「你說我很懦弱,尼爾,」她不斷提醒自己他的真面目,「總之,我就是這樣。」 
    「什麼意思?」他看著地問。 
     
      他站得太近,露西猛然的覺察到,但她刻意不肯卻步,不讓他知道她的自我控制快 
    要到崩潰的邊緣,她也不能讓他得知,她多麼盼望投到他的懷抱裹乞求他擁抱她。 
     
      「意思是我很可能是個懦夫,但至少我不會惡劣到去破壞別人的生活,或是破壞她 
    們的信任,以及」」」「妳到底在說誰?」尼爾不耐地打斷她的話。 
     
      露西以一種苦澀,輕視的眼神望著他。 
     
      「當然是貝絲。」她冷冷地告訴他。 
     
      「貝絲?」尼爾注視著她,口中重複的唸著,驚呼道:「貝絲?她究竟跟我們有什 
    麼關係?」她早就知道,他以軟語溫柔和誠摯關切羸得她的心,使她如飛蛾撲火。明知 
    這段感情不可能有結果,仍撲進他懷裹。她不敢讓他知道她愛他,怕他會嘲笑她。但是 
    聽到他那麼冷漠的撇開貝絲,不禁令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她曾以為,他的答覆不是否定貝絲或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告訴她,他只是 
    無意中犯下這個錯誤,他也許會說他曾經愛著貝絲,但是在遇到她之前這段感情已成過 
    去,即使他騙她,她也會覺得好過些。 
     
      貝絲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這麼說,她知道他絲毫沒有罪惡感,沒有痛苦,沒有懊 
    悔,因為對他而言,貝絲和她在他心目中擁有不同的地位。 
     
      她試著擠出一絲絲微笑,祈禱自己在說話的時候力持鎮靜,她悻悻地說:「沒關係 
    ……因為根本沒有我們。」她試著越過他,他伸出手來攔住她。 
     
      「不要碰我,尼爾。」她警告他,她的表情讓尼爾為之一驚,尼爾反射性地把伸出 
    去的手縮回來,他緊抿著嘴唇顯得極為不悅。 
     
      「不要碰我,」他嘲弄地說:「這可不是妳那一晚和我同床共枕時所說的話。」這 
    是她的報應,她想,她不否認,也無從否認。 
     
      她以輕微、淡然的語氣回答:「很抱歉沒有給你的律師回信。我當然希望這筆買賣 
    能夠成交。」她試著盡量和他保持距離,然後便轉身離開他。屏住呼吸,生怕他跟上來 
    。 
     
      當然他沒有,為什麼要跟上來?她獨自一個人窩在房間,坐在一張椅子上,闔上雙 
    眼。 
     
      在發現她明白他與貝絲的關係之後,他是否仍期望她繼續和他見面?繼續和他同床 
    共枕? 
     
      如果他是,她是否就能歸罪於他?她痛苦地問著自己。 
     
      如果她一開始就堅持原則,如果她堅決地向他表白,不管他如何挑逗她,她不會」 
    」不能成為他的情人,那麼今天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哦,她或許仍愛著他,否認也無濟於事,否認也袪除不了她的罪惡感、絕望感,和 
    懷孕的事實。 
     
      懷孕。想到此不禁熱淚盈眶,以這種方式讓小孩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不對的,然而她 
    禁不住愛他,正如她禁不住愛他的父親一樣。 
     
      她的小孩會因此而恨她,怪她嗎?兩行眼淚自她臉頰上流了下來。她知道自己愚蠢 
    又濫情;她所承擔的苦楚正是對自己軟弱的一種懲罰。 
     
      貝絲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曾經這麼問。她厭惡地顫抖著,如果這種話還不能使她 
    面對現實。還不能謀殺她對他的愛,那她就無藥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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