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生活意見   在天國與地獄之間


  一瞥空曠無垠的地平線,看不到車子和邪惡的主人,剎那間「流浪狗」一詞閃
過心頭。我想,主人莫非擺明他們那「沮喪之家」已不需要我的服務。果真如此.
現在我便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思量一下未來。
  無庸置疑,這可真是個「轉折點」。我發覺,所謂的轉折點要看你從哪個角度
來看——世間事物好壞參半、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半杯水」究竟是
一半空的,還是一半滿的?而山窮水盡之後是否真能見到柳暗花明?諸如此類。
  正如前述,我天性樂觀,因此開始朝好的方面想。現在,我自由自在,可以到
處逼遙了。不會冷不防肋骨被猛踢一下,也不必跟著一群荷槍實彈的白癡,在震耳
欲聾的槍聲下奮力急馳。至於以後的食宿,說句老實話,不可能比先前更差了。因
此,把這些拋在腦後,對我來說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不過。有個問題卻悄悄襲來。不管我具有多少中中,卻天生不會捍衛自己。這
就是貓和狗之間的不同。早年,我和一只名叫黑普絲巴的貓有點過節,因此對貓一
直很「感冒」這件事,我會日後詳述。
  把貓丟到曠野中(我可是很願意第一個挺身而出),在你的發覺以前,他們早就
囤固吞下一客「鳥排」,找個喜歡的巢穴或兔窟占為已有。換句話說,它們的適應
力強得很,一聽到大自然的呼喚,就獸性大發。貓就是有這種本能。順便一提,依
我之見,它們非但靠不住,還有一兩項令人噁心的劣習。
  如此沉思默想,是把吾等狗族的立場置於所謂的「文明社會」之中。想必你知
道我等一族被譽為——「人類最忠實的朋友」。這個老掉牙的詞兒就像項圈般一直
跟隨著我們。我想,這大概是某個慈愛的老紳士發明的說法,一看到我們那濕潤的
鼻子,和深情款款的凝視,就不能自己了。但是,人們常常忘卻狗兒最癡心夢想的
是什麼。
  其實,人類和狗之間的關係是滿功利的。當然,它們之間亦有友誼存在。(說真
格的,要不是這種「友誼」,我也不會在這兒高談闊論了。)哎,誰能否定一張溫暖
的床、豐盛的三餐和舒適的家居生活呢?
  我們高瞻遠矚的祖先,想必在幾千年前就了解這一點,判斷並下結論:人類是
吾等狗族最可靠的飯票。是的,我們有自己的技巧和才能,但這些能擔保三餐溫飽
嗎?噢,恐怕不行。我們自己能建造一個溫暖舒適、可以避風遮雨的窩嗎?答案還是
否定的。(儘管貓兒再怎麼神氣活現,還不是做不到!)
  因此,吾等狗族的祖先當機立斷,還在「愛犬者懼樂部」和「貴賓狗美容院」
出現之前,就決心讓我們在人類家庭中繁衍。
  人類最經不起餡媚了,把我們的搖頭擺尾當作是友誼、手足之情、真愛的誓約
……有關吾等狗族的迷思於焉而生。之後,我們就輕松愉快了,不但工作時間相當
有彈性,且食宿無缺,而這一切只要些許的運氣和一丁點兒阿諛奉承的功夫。

           *

  理論上是如此。然而,我的經驗還相當有限,沒有人曾親切地呼喚過我,連物
質的享受都談不上。此外,我現在的遭遇可謂每況愈下。獨自坐在山丘上,看著偉
大而滄涼的景色,我開始忐忑不安——甚至還想回去找那老魔鬼,趴在他無情的靴
子旁。好在,遠處車子的聲音使我分神,於是我沿著小徑下山,走到大馬路。覺得
眼前有無窮的希望。
  有部車子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其他的車子也是,好像都在趕著上班。儘管我和
善地點頭示意、跳上跳下地打招呼,眾人皆視若無睹。我索性大模大樣地坐在馬路
中間,可人們只會刻意地避開我,或是對我大按喇叭,顯然他們是缺乏同情心的一
群。這種事見多了之後,讓我更加不敢相信人性。
  最後,我靈機一動——對了! 何不跟著行人? 這麼一來,說不定會時來運轉。
跟用雙腳走路的人溝通可能比較有希望,以時速五十公里飛馳而過的人根本不給你
一點機會嘛。跟汽車如何「互諒互讓?」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我決定把目標
轉到行人身上。
  哎,說比做要來得容易。今天我落到這個下場,還不是因為那個愛打獵的老伙
伴把我遺棄在一個像是新西蘭的地方——聽說,那兒除了林木、樹叢和高山,其他
一無所有。當然,有人就是喜歡這鐘原始的大自然,然而對渴望同伴和救援、孤獨
得發慌的我而言,實在沒有心思享受這種「山林之樂」。於是,我一往直前,尋找
文明社會的蹤跡。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我聞到一絲微弱而熟悉的汽車廢氣,想必已是黃昏時刻。
對你來說,這一點或許並不重要,甚至令人生厭;對我而言,卻意義非凡——因為
人類的足跡近了。果然,一到下個山頭,就望見了一大堆石頭砌成的建築物,更靠
近一點,人世的活動便納入眼底——熙攘忙碌,人聲嘈雜。說真的,跟螞蟻的世界
有一點點像,不過喧囂多了。
  你一定還記得,我是出生在一棟廢墟一樣的房舍,所見皆孤獨滄涼,因此山腳
下的世間讓我大開眼界——有好幾十幢房子,大概佐著好幾百人。我想,我未來的
靈魂伴侶必定在這村落的某處。由於這種幻覺,我在經歷勞累困頓的一天後,猶然
興奮地伸一伸腳爪,引領盼望。

          *

  這個村落在我看來、龐大無比,街道四通八達,每一絲微風都飄送著奇異而迷
人的香味。人們似乎毫無目的地游蕩者,心中唯一的盤算是晚餐該吃什麼。有一群
人在街角嘰嘰喳喳,我就在這兒學到一課寶貴的生存之道——人手裡中著東西,好
像就不會講話似的。不要問我為什麼,反正那幾個人一停下腳步討論世間事,就把
購物袋和菜籃擱在地上,這種高度對我再好不過了。(我的頭可舉到人類的膝蓋和腰
部之間;探頭到一只沒人看管的籃子上,簡直是易如反掌。)
  機會在敲你的大門時,切不可猶豫再三。我連忙奪走一條凸出來的法國麵包,
趕緊跑到露天咖啡座的桌子下躲起來,大飽口福。我啃得一乾二淨,連麵包屑都不
放過,並計劃再次對那只菜籃發動突擊。
  突然間,有一只手來到我的視線之內,輕輕地拍拍我的頭,消失了一會兒又出
現時,遞上一塊方糖給我。我抬起頭,鄰桌有對年輕男女正對著我笑,並發出有點
滑稽的聲音,也許他們認為這種沒有意義的音節傳到一對狗耳,可就意昧深長。我
注意到,他們對嬰兒也是如此。但是,從音調聽來,他們的確相當友善,此外一只
友誼的手要比無情的靴子好得多了。因此,我決定討好他們。
  也許你會想,他們是不是沒有見過狗?兩人不斷地對我低聲喁喁、一直輕拍我的
頭,方糖一塊接一塊地丟給我——這些不都表示「一見鐘情」嗎?那時,不經世事的
我,還以為這是邀請我成為夥伴的姿態,於是在他們離開咖啡館時,亦步亦趨地尾隨
其後。
  我不否認,自己以為一張柔軟的床和新生活已是唾手可得。你大可說我過於天真,
哎,我和人類相處的經驗還頗為有限,到目前所遭受的,不是辱罵就是虐待,因此有
人對我示好,還不大習慣,才會有如此,才會有如此妄想。
  我又從中學到一課:只看表面友誼,麻煩必定隨後就到。當初瞧那對年輕人對我
親愛的勁兒,我以為——段留芳千古的友誼即將展開。然而,我不僅表錯情,還會錯
意。我一路跟著他們,快到車子的當兒,他們開始尷尬地甩著腳,就在我試圖上車的
時候,奮力把我推走,猛然關上車門,差點夾住我的鼻子。有個教訓不就說道:「小
心陌生客的引誘。」我現在可以用超然的角度來思考此中的意義,但在當時,那個事
件對我可是一大挫折。
  吾等同輩有一些就禁不起這種考驗,心理因此不能平衡。我就見過這樣的獵犬——
碰到—點兒挫折,就頹然倒下、翻過身來,四腳朝天亂舞。我就不會。
  「自己跌倒自己爬」,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決定傚法人類,上街享受購物之樂,
讓自己快活一下。

          *

  我在街上到處溜躂時,突然某家店門口傳出一陣香昧,於是忙足一嗅。啊,「
此味只應天上有」,是新鮮的生肉——豬排、羊腿、手工香腸、牛肚、牛肝、髓骨、
牛肉等,應有盡有。我聞香而至,卻連一個影兒都沒見到。要不是後面房間傳來讓
人昏昏欲睡的電視聲,可說是死寂得猶如墓地。
  在我朝向那擺滿佳餚的木桌邁進時,甚至可以聽到自己腳蹄劃過地上塵土的沙
沙聲。我想先好好地端詳一下,再做最後的選擇,殊不知人類活命的定律——優柔
寡斷通常會坐失良機。但是,嘴巴能銜的畢竟有限,如果有上等牛排,我可不想只
叼走一塊多骨的脖子。這就是所謂的「三思而後行」吧。
  哎,怎知最後反而落得兩手空空?
  有一對豬蹄膀吸引我的目光,還有一大塊小牛肉也深得我心,就在不知如何抉
擇時,店後方傳來一聲怒吼。肉販氣沖沖地沖進來,眼球因憤怒而暴突,一邊尋找
對付我的武器。幸好,他就近拿得到的只是把掃帚,而不是切骨頭的鋸子或是剁肉
的利刀。顯然,他使用掃把的技巧不夠純熟,情急之下,打翻了一整排的玻璃罐。
我想,裡面大概是臆鴨。我趁他手忙腳亂之際,跳過一地的玻璃碎片,在逃之夭夭
之前,只能再瞄一眼那塊最中意的後腿肉。
  早知道,當機立斷就好了。猶豫再三只有挨餓的份兒。諸君購物時,勿忘這個
教訓。
        *

  我的策略不得不重新調整一番。在肉舖的遭遇還透露一件事。村裡的店家對吾
等狗族懷有某種偏見。你看,小孩子翻天覆地,大人就不會拿著可怕的武器對付他
們。你知道了吧。所謂的規則視對像而有不同。有一天,我看到一個人和一條雜種
狗離開麵包店, 居然平安無事,沒有人出來追打。真是奇怪。或許不是所有的狗
都會引發人的怒氣吧。嗯,也許不幸的只是像我這種落泊的狗。我靈機一動,跑到
街上的雜貨店,站在店門外,準備實行 B計劃。
  我的計劃就像許多偉大的理念,其實很簡單。我決定尾隨一個顧客進入店內,
裝作是他的跟班。一旦入內,我們就分道揚鑣,待那人使老闆分神之際,我將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叼起一大塊上等好肉。這個策略可說是天衣無縫吧!
  雜貨店裡有許多讓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和肉舖裡血淋淋的生肉各有千秋,但
是更引人大發奇想。於是,我懷抱著期待的心情看著過往的人群,希望從中找到
「共犯」。
  以前,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的人,我想,我畢生對人類行為之所以有不滅
的興趣就源於這個黃昏。各種年紀、各種身份、燕瘦環肥都有,摩肩擦踵地齊聚
在大街上,卻對彼此相當冷漠,和吾等狗族聚集在一起的那股親熱勁兒截然不同
——不會彼此好奇地嗅嗅、圍成一圈,也沒有抬腿的禮節。
  說實在的,他們的社交接觸貧乏得可憐,只是偶爾點點頭或是握握手。當然,
現在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當初看到他們那樣陌然處之、對同類沒有興趣的樣
子,真是覺得怪異。也許是因為大都會的擁擠造成的,我不該大驚小怪。這的確
會使人的感官麻木。
  我是如此聚精會神地觀察過往行人,乃至於有個女人輕拍我的頭時,嚇得我
跳起來。我抬頭一看,是一只空空的籃子和一張笑臉。然後,她轉身離去,走向
那家芳香四溢的雜貨店。我對自己說:好好地把握這個機會吧! 於是像個影子般
跟在她後面,裝作是如假包換的家犬,這會兒出公差陪女主人購物。
  這真是一家貨色齊全、傳統的雜貨店。近來有不少店家裡面都只是些罐頭、
盒子或是包著塑膠袋、奇怪的東西。這家店卻有著真正的食物,而且完全「裸露」
在空氣中——一塊塊的乳酪、香腸、熏好的火腿,還有一整排熟食佳餚。
  你曉得吧,法國人對吃最講究了,從扁平的碎雞肉灌腸到陶制的蓋碗食物,
應有盡有,讓人大飽眼福。
  我的臨時女主人在蔬菜前停下腳步,我對菜葉可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同時
抗拒了一下小甜餅的誘惑,隨即溜進那條狹窄的走道,直接跑到店後方,也就是
美食 展售處。
  我實在也很中意那些手工精製、有著干酪、肉末和善茄醬的意大利式厚面條。
不過,不能猶豫再三了。由於上次在肉舖得到的慘痛的教訓,我不假思索,伸直
了後腿,爪子伸到放置食物的長桌,張開大嘴咬了約一公斤的上等火腿,然後一
溜煙地趴下。
  問題是:就在此時,我遇見了另一個同類,該大方地分給它一塊嗎?這只身材
細細長長、尾巴捲得相當可笑的小動物,看來就像痛苦不堪的蟲子。只要它用高
亢的假聲吠一下,不止我的耳膜受不了,」包管連死人都會被吵醒。我想,它行
將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因為他的「私處」大概不小心被火腿切片機夾住了,
誰料他只發出一小聲的哀鳴,便飛快地朝我的膝蓋猛咬,還做出「難吃死了」的
表情。我忙著甩掉腿上這討人厭的傢伙,顧不得火腿了。就在此時,後面出現一
個穿圍裙的人。我依稀記得幹面棍打在身上的感覺。
  哎,此地不易久留。
  這大抵是村裡店主對我的「歡迎」。我只能說,千萬別相信明信片上那些對
你傻笑的村民。這一天我遇上的那兩個兇神惡煞足以讓驍勇善戰的成吉思汗惡夢
連連 (據說,他在糧食短缺之下,還曾以吾等狗族的肉骨充饑)。

          *

  我又躲在露天咖啡座的桌子下,沉思默想。今天,一度被拒於千里之外,二次
摻遭追殺,總計所得只是一小條法國麵包和幾塊方糖,可說所獲不大。現在、影子
被拉得愈來愈長,夜晚將至,而我今天的目標———張小床和伙食還沒有著落。
  管他的,明天—定會有新的歡樂和機會,但是長夜漫漫,何處是吾家?要繼續
躲在桌子底下,還是存未知的世界找個藏身之處?這的確是個問題。
  咖啡店老闆結我一個明確的答案了。所有的村民人手一把掃把,對付「不速之
客」、這個老闆也不例外。他是來清除桌下和街上的糞便的。他一步步地接近,就
在我們四目相對的瞬間,掃把立即提高至攻擊位置。我想對他的「待客之道」略為
恭維—番,但是恐怕連提起腿來飛快撤泡尿的時間也沒有了。我又再度落荒而逃,
只得在鄉間找個歇腳的地方。
  思量人類對我的「厚愛」,我想還是識趣—點,別打這個村子的主意了。就在
此時,小路的盡頭傳來—股腐敗的氣昧。原來是一只翻覆的大垃圾桶,裡面的東西
散落一地。我慢慢地走進,鼻子抽動著——啊,晚餐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於是,我
開始研究菜色。
  人類丟棄的東西真是無奇不有。骨頭、麵包屑、雞鴨的內髒,還有吃剩的沙丁
魚……這些可說是藏在空罐頭、紙屑和塑膠袋中的珍味。我推開了只破鞋子,拂去
第一道菜——冷凍雞皮上的灰塵,突然間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事實上,該說是「
咆哮」。不管怎麼說,這使老兄顯然不太高興。我抬頭一看,一只同類的一半身從
垃圾桶伸出,怒目齜牙,嘴巴大得可以吞下一顆頭顱似的,顯然到了高度警戒的狀
態,活脫是捍衛家園的忠狗。
  我想,自己不是膽小鬼,特別是對付年事已高,而且身體贏弱,塊頭又比我小
得多時。因此,我決定無視於他的存在,毫不在乎地把雞肉吃完,再享用下一道——
干酪皮。
  美食當前,但是耳邊不斷地傳來鳴鳴哀鳴,距離又是如此之近,真是煞風景。
聽說,晚宴要是有投資掮客在場也會讓人索然無味。不管怎麼說,他們不會輕易罷
休的,垃圾桶裡的那位老兄亦然。
  撇開這小小的不悅,今天的晚餐還不錯。酒足飯飽之後,我開始鄭重其事地考
慮住宿的問題。
  搜索了幾分鐘之後,我發現這個村落有個特色:在主要道路上,每隔一二百公
尺兩旁就有小路,小路的盡頭就是房舍。而每條小路都有一只垃圾桶,跟我那個脾
氣不太好的同伴所占據的大同小異。我運用了一下邏輯法則,斷定每一只垃圾桶都
有某種可以充饑的東西,雖然不一定能讓人食慾大動,但是可供溫飽,而且安全無
虞、取得方便。
  我—嗅,更證實我的理論正確。想到大腦和鼻子的功能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
使得胃部得以滿足,不禁佩服自己的才智。
  第二天的早餐打點好了之後,我開始尋找棲身之處。就在此時,我遇上了困難,
我拜訪了約五六家,門外都有個可讓我小憩一番的窩,然而我一走進,就聽到連聲
威脅、警告,大抵對我的行動不表贊同——這會兒,不是人類看我不順眼,而是咱
家同類——家家戶戶至少有兩只看門狗,看他們大驚大叫的樣子,好像我是珠寶大
盜似的。
  好在,他們的行動都有限,不是被鐵鏈就是被繩子綁住,這使得他們兇狠的本
能受到牽制,我就在領土的界線,舉起後腿撒了泡尿。嘻嘻,他們再怎麼張牙咧嘴
也不能動我一根毫毛。這種挑釁的姿態好比到人家做客,評論主人選的窗簾沒有格
調,准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有一只牙齒其大無比的大瘋皮狗就發狂地想掙脫鐵鏈逮住我。可憐的傢伙,我
想他的聲帶可能要扯斷了。他的怒吼突然變成了吱吱聲,看起來頗難為情。活該!
  然而,看完這些余興節目後,我還是得找一個窩休息。今天真是漫長、高潮起
伏的一天,而且學到不少東西,但是這會兒我已經疲憊不堪,對住宿不能再挑三撿
四了,只在沒有掃把和惡犬的地方就行了。我試著接近最後一家,又是一陣歇斯底
裡的狂吠猛叫交響曲,只好在森林邊緣的灌木叢裡倒頭大睡。
  一提起森林,總讓人聯想起許多浪漫的地方——靜謐的林中空地、林蔭深處、
大地之浪漫安靜的懷抱,以及一個宜於靜思冥想之處,然而你也該跟我一樣,住上
幾個禮拜看看。森林給我的記憶就只有一個字,那就是:吵。鳥兒的尖叫,還有它
們擾人清夢的啁啾;白天獵人的諠譁和槍聲;夜行動物出沒沙沙作響,還有貓頭鷹
的嘰哩咕嚕,真是片刻不得安寧。因此,我常常輾轉難眠,希望有一天能不被打擾,
一覺睡到天明。
  我常常溜進村子,為的就是暫時從森林的喧鬧聲中得到解脫。只要和肉販及雜
貨店那只討人厭的小傢伙保持距離就沒事了。可以四處逛逛,從容愉快地溜啦。中
實上,有一兩個比較有紳士風度的村民已經認得我了,對我伸出友誼的手。如同以
往,只要我想把這個姿態發展成「恆久的關係」,那只手馬上就縮回去了。
  就在我白天流浪的生涯愈來愈乏味的時候(其實,晚上也一樣無聊),我的命運
出現轉機。這可謂我生命中的裡程碑,或是轉折點。也許兩者皆是。
  不管如何,待我娓娓道來,請諸君自行判斷。
          *

  有一天晚上,所有的貓頭鷹都聚集在我腦袋上方的樹上,不知是在進行辯論大
會,還是到了交配季節,讓我不得安眠。第二天,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前往村子。
我不但無精打采,而且面容憔悴,平常的活潑和機靈全不見了。
  在去往村裡的路上,我聽到身後有汽車聲,趕緊跳到排水溝中,讓車子先行。
不料,這車子停了下來。
  駕駛人是位女士,從她下車的步伐,即可感覺我們志趣相投。她不是高高在上
地睥睨著我,而是,蹲下來和我面對面。對人類來說,這實在是不算什麼,但是對
吾等狗族而言,可是意義非凡。此舉表示同情、願意以平等的地位來溝通——這實
在是應有的禮貌。
  如果有人老是在你頭上一公尺以上的地方瞟著你說話,你是不是會覺得不屑而
且認為這人有失教養?因此你該可以了解為何我對她這親切的序曲這麼熱情——尾巴
和身體奮力地搖,發出狂喜的嗚嗚聲,伸出友好的爪子碰觸她的膝蓋。
  就這樣,我們在水溝旁「談心」,過了幾分鐘,她好像已經下定決心。她打開
車門。我的耳朵下垂、情緒低落,之前的經驗告訴我,這就是倉促道別的前奏,下
一刻車子即將急馳而去,奔向落日,把你拋下——一個孤獨的流浪狗。
  這次可不同了,她居然請我上車,於是我一躍而舊,乖乖地待在車地板上,盡
量不討不厭。之後,這個剛結交的好朋友居然請我坐在她身旁,你可以想象我的驚
訝,心中突然湧起的希望之泉更不在話下。
  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我們都有自己的表達方式。人類總是愉快地拍著彼此的背,
而我卻是想找個東西來咬。這種咬,並不是侵略的姿態,只是表明贊同目前的情況,
眼前的安全帶正可派上用場。
  我們漸漸駛離村落,開上一條小路,兩旁盡是葡萄園。
  我們在一座房舍前停下來,跟我過去幾個禮拜所見的房子無大差別。耳邊又響
起熟悉的低吠聲,他們大概巴不得咬我一口,我從車上的座位瞥見,這家養的兩只
狗,都沒有被綁起來。經過那位女士耐心地一番勸誘。我才怯生生地下車。跟同伴
打聲招呼。
  幸好,這兩只都是母的——一只是邋遢的老母狗,從遠處看,像是一頭獵犬;
另一只則是黑色、跛足的拉布拉多犬。看來,它們對我不會造成任何威脅。互相問
好後,她們立刻趴在花園裡,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
  這時,我心想:此行恐怕不是單純的拜訪,那位女士把我胡須上的皮帶碎屑撿
起,帶著若有所思的眼神,並喃喃地說道家中其他成員。
  我記得,自己當時想著,天哪,千萬別讓我看到貓,也別是穿著靴子、拿著槍,
有殺人傾向的瘋子。不知怎麼,在一生中最關鍵的現在,這些奇怪的念頭不斷地在
我腦海中顯現。
  眼前出現的人,和我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裸足、手無寸鐵(這真是個好的開
始),而且看起來好像在發呆。我們打趣地看著對方,但是我發現他全然沒有那位女
士的興奮。之後,他們倆到角落竊竊私語、我就趁機測覽一下四周環境。
  對於室內設計,我並沒有繼承什麼流派,只有自己一點看法,這房子對我來說,
真是綽綽有余——前後都有花園、屋後不遠是未經人工修飾的荒野、室內地板舖著
地毯,四處瀰漫著那兩只母狗的氣昧。顯然他們住的地方可不寒酸,對我而言,更
是高級的享受了。不過,這家已有兩只狗了,為什麼要讓第三只來湊熱鬧呢?
  我偷偷地走近他們開「家庭管理會議」的角落,豎起耳朵。
  這家女主人顯然執意將我留下,而男主人則猶豫不決。三只狗會不會太多?如果
我留下來,有容身之處嗎?他們淡淡地提起,可能得找到我原來的主人。但是,女主
人使出高招,以痛苦的語調滔滔不絕地說我情況堪慮營養不良,而且連個安穩的窩
都沒有;更加上她私人的看法,談到我身上的痤瘡、突出的肋骨,以及慘不忍睹的
外貌,最後為我懇求,認為我急需細心照料,不然小命恐怕不保……這些話聽在我
耳裡,有如仙樂,我把身子靠在她腿上,表示我們團結一致。
  老天保佑,她終於獲得最後勝利(我注意到,老婆總是勝的一方)。他們暫留我
下來,觀察一段時間。哈,只要我保持乾淨、對那兩只母狗言聽計從,還有小心別
惹男主人生氣,我就可以正式登堂入室了。
  我舒服地躺著,陽光照在我的肚子上,主人從門口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這個世
界真是美好,浪跡天涯、好幾個禮拜三餐不繼的日子恍如昨日。
  此時此刻的我,實在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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