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蒙突然憎恨起倫敦。他們的公寓,雖然經過恩尼斯努力地佈置花朵,並掛上從原
來的房子取回的圖畫,卻始終有如飯店中的套房一般,既無趣也不人性化。進入冬天的
漫長序曲已經開始。天空彷彿是低矮的天花板,街上的行人撐著傘,急急忙忙地躲避毛
毛雨。光線總是不足。普羅旺斯已成明亮遙遠的記憶。
第一天回到辦公室,賽蒙一直提不起興致。喬登很顯然的愛死了這一周當王的日子,
不願拱手讓出王位,總是在賽蒙的辦公室進進出出,提供一些有關業務現況的意見。他
特別關注上周五晚間發生的一件事情,他就在香煙緩慢的吐納之間,向賽蒙做報告。
公司的創意總監大衛﹒佛萊(喬登一直看他不順眼,因為他非常厭惡高級主管),
被人看見在餐館裡有不當的行為。
賽蒙問:「他做了什麼?」
喬登說:「起初,他喝醉了,開始哭哭啼啼。接著很明顯的他吸食了古柯鹼,開始
在桌面磨蹭鼻子,十足的窘樣。」他縮緊了嘴唇,表示自己的不認同。「我的朋友碰巧
在現場,星期六早晨便打電話給我,我就直接去找大衛,我質問他,到底在搞什麼。像
這樣的事情,很容易就會傳開,讓客戶不悅,同時壞了公司的名聲。」
賽蒙歎了口氣。喬登說的沒錯。「大衛怎麼說?」
「我嚴厲制止他繼續胡鬧,告訴他,上市公司的總監不可以有這樣丟人現眼的行
為。」喬登大力地拍拍自己的袖口,彷彿袖子會從外套裡跑走似的。
「那麼,他又怎麼說?」
「他要我滾一邊去。我差點給他一拳,讓他從地球上消失。那個令人無法忍受的混
球。」
「只要他把客戶的簡報做得好,我會和他好好談談。情況怎麼樣?」
「創意部門引起一陣恐慌,全公司都在等。大衛的秘書通知我,明天他們會向我們
提出整個構想。他們需要強力的支持,卻完全沒把期限放在心上。」
賽蒙意會到,這可能是傳授管理技巧的開場白,於是拿起一疊文件。他說:「我最
好先從這些開始,星期四之前,我得深入了解保險套市場。」
喬登笑了,露出長而微黃的牙齒。賽蒙心想,他看起來愈來愈像他的馬了。「老家
伙,你啊,就是不喜歡這些不愉快的事。就像用吸管喝紅酒。」他邊笑邊喃喃自語,隨
即踱回他的辦公室。
保險套行銷公會(或公司裡戲稱為「保險套大王」)要求聽取他們五百萬英鎊的計
劃簡報。賽蒙知道,還有另外兩家公司競標,不過,他想拿到這筆生意。雖然預算並不
高,不過這個表現創意的機會倒是相當彌足珍貴。性與社會責任,是文案人員夢寐以求
的挑戰,與其他客戶的產品包裝形成強烈的對比。而倫敦也會樂見又有幾百萬英磅砸下
去。就喬登的說法,這是廣告公司的九牛一毛。
賽蒙翻閱即將集結成周四簡報資料的文件:有態度調查、行銷統計與策略、創意策
略、媒體計劃,全是數字與小心的假設,證明廣告公司的確花了工夫。許多年前賽蒙就
學到,任何廣告創意都必須在邏輯上行得通,而創意愈不尋常,就愈需要周全的資料佐
證。客戶老早就放棄尊重廣告公司創意判斷力的危險習慣,反而仰賴書面資料,協助他
們做成決定。由一群獨立的制造商所組成的保險套行銷公會,很可能會有傳統委員會的
慣有模式——振奮、扯後腿、妥協,而且堅定地站在反對立場。賽蒙強迫自己集中注意
力。
簡報前的幾天,就在部門間的爭執中度過。研究部門指責創意部門忽略他們的發現。
創意人員也愁眉不展,抱怨他們的時間不夠。媒體部則抱怨預算不足以企劃一次全國性
的廣告活動。高階主管則受不了每個人不理性且幼稚的行為。公司就在爭執與混亂中,
步步逼近星期四,每個人都加班到很晚,抱怨壓力太大、工作時間太長。賽蒙心想,其
實都一樣。給他們三天和六個月,並沒有差別。緊張驚慌原本就是這場廣告游戲的一部
分。
保險套大王遲到了。簡報時間預定二點四十分開始。接待人員藏起了《哈羅》雜誌,
會議室裡的圖表已經檢查了二十次,秘書埋頭急書,好讓自己看起來很忙碌,射飛嫖盤
也從美術部門的休息室取下,會議室的化妝室也換好了新的卷筒衛生紙——蕭氏集團已
經準備就緒,就等著另一次的勝利。擔任簡報工作的成員聚集在賽蒙的辦公室,個個努
力著讓自己看起來輕松而自信。
現在時間已接近三點。那批混蛋居然遲到了,各式各樣的揣測紛紛傳出。也許他們
和另外的廣告公司吃飯,他們把生意給了他們,正在大肆慶祝。混球!所有的苦心孤詣
都是白費。至少他們可以打個電話吧。也許他們喝得酩酊大醉,正埋首於第三瓶葡萄酒
而不可自拔呢!賽蒙的辦公室瀰漫著煙霧與悲觀氣氛,麗莎探頭進來時,不禁皺起鼻子。
「他們到了,共有七位,又多出了一位。」
糟了!這組成員只有六名,無論如何,人頭不能比客戶少,讓客戶有人在會議上落
單是不行的。客戶對於一些技微末節的事相當強硬,他們覺得如此一來,才能獲得必要
的尊重。
賽蒙看看周圍。「我們還需要一個人,誰可以派上用場?」
賽蒙到接待區時,一名穿著深色西裝,看起來穩重而穩當的企劃師,雀屏中選。他
們看起來就像是小型手提箱的推銷員:七隻黑色的手提箱、七件穩重的西裝,還有七張
誠摯的臉。在賽蒙認出最資深的保險套大王后,立即擺出最赤誠的歡迎陣勢,和對方握
手。
「很抱歉讓你久等,都是因為一通冗長的電話。你好嗎?」
「蕭先生,我們才該抱歉呢!午餐過於冗長。」那位保險套大王露出了他的牙齒。
他的臉頰泛紅,賽蒙懷疑他是否能撐得過簡報,不打瞌睡。
他引領著訪客走過走廊,穿越理首於鍵盤的眾家秘書,進入沒有窗戶、舖著厚重地
毯、只有空調運轉聲的豪華會議室。客人魚貫進入後,簡報小組立即從橢圓型桌邊的椅
子上起身。他們彼此交換姓名與職務,在短暫的介紹過後,忘得一乾二淨。客人的手提
箱在清脆的劈啪聲中打開,筆記本擺好,並且點了咖啡、茶與礦泉水。資深保險套大王
接過了賽蒙的雪茄,賽蒙站起身,發表講了不下千次的開場白。
「首先,我要表達的是,非常榮幸有這次提案的機會。」資深保險大王研究著他的
雪茄,而其同僚則專注地盯著空白的筆記本,避免彼此的眼神接觸。「我想你們由敝公
司送交你們的資料已經知道,本公司在諸多產品與服務上均提供了有形而且有效的作品,
一向信譽卓著。但是我還是要說,我們對你們這次的生意分外感興趣。」
賽蒙稍做停頓,對著七張面無表情的臉微笑。他說:「畢竟,深入研究這麼一項與
男人內心息息相關的產品的機會並不多。」
面無表情的臉孔還是激不起一絲反應。這就好像用一只渺小的茶匙去挖壕溝似的。
資深保險套大王似乎對會議室的天花板分外著迷,其他人則繼續與自己的筆記本交談。
當賽蒙試圖對公司問題分析的精當注入些許熱情,他先對觀眾對他所言的注意程度
做了一番評估。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必須拿捏聽眾的情緒,而這場簡報彷彿是餐後的催
眠曲,如果他們再這樣繼續坐著聽取研究發現與媒體計劃,包準全數睡著,得放一把火,
才叫得醒他們。他於是決定改變簡報的順序。
他說:「通常我們會帶領你們由研究發現與思維角度,進入我們的創意建議。但是,
今天我們並不打算這麼做。」通常相當自負自己在這樣的場合中所佔地位的研發總監,
皺著眉頭抬頭望。賽蒙看見他張了嘴,急忙繼續發表言論。「今天,我們將直接導人活
動本身。」創意總監停止在筆記本上塗鴉,開始對著賽蒙擠眉弄眼打暗號。
「我們這麼做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讓你們看到消費者所看到的——沒有人口統
計數字,沒有數據分析,沒有行銷預估。只有廣告。第二個原因……」賽蒙誠懇地望了
望低著頭的資深保險套大王一眼,「……至於第二個原因就是,我們相信,這次的廣告
是本公司所有作品中最貼切也最令人興奮的一個。坦白地說,我們迫不及待想知道你們
的反應。」賽蒙環顧與會人士,其中兩三個人已經從筆記本上抬頭。感謝上帝,他們還
沒睡著。
「在你們看過作品後,會有足夠的時間讓你們提問題。當然,我們把整個簡報做成
一份文件,你們可以攜回。」賽蒙拍拍他面前厚厚的一大冊資料,心底希望創意總監會
從他的驚異中回復過來。「所以,現在,我想請我們的創意總監大衛﹒佛萊為我們展示
這個我們認為相當有力的想法。大衛!」
每個人都調整好坐姿,注意力轉而集中在會議桌那頭穿著寬大卻昂貴的西裝的渺小
身影。
大衛﹒佛萊蓄著稍嫌年輕的馬尾,彎腰時垂下了肩膀,他急忙調整西裝外套的墊肩,
他的眼睛閃著熱切的光芒,並且殘留著方才在化妝室裡匆匆暢通鼻息的效果。他是中產
階級教養下的產物,但是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試圖抹去他平凡無奇的背景,轉而培養
一種地稱之為「街頭氣息」的味道。他很喜歡自己在「葛拉契俱樂部」(Groucho )聽
到的過時方言,而且試圖給人一種他是來自倫敦南方的窮小孩而有所成就的印象。他的
偶像是倫敦的攝影師與演員,而耐吉﹒甘迺迪則是他在古典音樂方面崇拜的對象。
他調整了自己的圓形金框眼鏡,對著保險套大王發表言論。他說:「我必須告訴你,
這不是個容易做的案子。在此有兩個問題。你們有既定的產品形象——廁所裡的自動販
賣機、周末必備的三合一包裝,諸如此類;而且你們的產品又是以實用為主。」他稍作
停頓,聳聳肩,「情形就是如此,只要一分鐘,你們就可以做成生意,知道我的意思
嗎?」
賽蒙環顧會議桌邊的人士。保險套大王們的眼睛幾乎都黏在筆記本上了。
佛萊站起身,放鬆墊肩下的纖弱肩膀。「不過,這並不全是利空消息,因為我們握
有幾個法寶。」他從桌子上拿出一個圖表,展示給在場的觀眾看。保險套大王開始專心。
他們喜歡圖表,正經嚴肅的圖表。
佛萊指著以紅色斗大字體寫的第一項:醫師專業建議。「醫生愛世人,對嗎?」
他的手指指著第2項:社會責任。「這代表什麼?這表示我們在盡一份心力,阻止
十六歲的少男少女沉淪聲色場所。」
「而且,很重要的是,為健康著想。」第三項寫著:遠離性病。「我們都知道,這
是個險惡的社會。我們要向性病說不!」
他放下圖表,客戶又開始專注在筆記本上。
佛萊繼續發表,說話的速度很快,內心裡七上八下,「這些意見都很好,但是還不
夠犀利。你知道為什麼嗎?」沒有人自願回答。佛萊點點頭,彷彿他們的反應正如他的
預期。「它們很無聊,無——聊,充其量只是安全而已,照醫生的話做,把性的吸引力
當成瀉藥。」他稍作停頓表示強調,然後說出他所想表達的。「第一,完完全全的跳
脫。」他搖搖頭,他的馬尾也應和著。「完全與你們要賣的產品無關,完全無關。」
短暫的沉默,讓這些保險套大王得以反芻這番對他們的社會貢獻的批判。
佛萊說:「你們應該要賣的是,歷史上最暢銷的商品」
又是一陣沉默。賽蒙可以想象客戶的腦袋裡想什麼。難道我們重組工廠、放棄訂單、
捨棄了我們的品管系統(成功率達到百份之九十九點九,除了周五下午偶有失靈),只
為了這些瘋狂的想法?
「但是,請不要驚謊。我們並不建議你們改變產品。」佛萊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鋁
箔包裝的保險套,帶著虔敬的態度將它放在桌上。「我們要建議的是,改變——銷售的
方式。」
那些保險套大王專注地盯著桌上的保險套,彷彿等待著它會變出什麼花招。佛萊傾
身向前,兩隻手正好放在保險套的兩邊。他重複說道:「全世界最暢銷的商品,你知道
是什麼嗎?是『愛』。那種希望被人極端渴望的渴望!真是件有趣的事!而這……」他
拿起保險套,歡喜地點點頭,「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用一條絲質的手帕輕抹鼻子。若非此時此刻的情緒,就是古柯鹼,在他的鼻管裡
作祟。
他繼續陳述:「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改變保險套在使用上的定位。健康、安全與醫
師指示,並不是我們的訴求,這些連小孩子都知道,但是他們並不會因此去購買。現在
我們要把保險套塑造成古老的暖身活動完整、重要而且非常非常浪漫的一部分。」
他注意到一位年紀較長的客戶臉上現出了迷惑的表情。
「你知道的,就是前戲。」
「哦,原來如此。」那位客戶如此回應。
「各位紳士,這就是我們所要努力塑造的。但在我向你們展示之前,請先想像這樣
的畫面。」佛萊壓低聲音,「你人在電影院,身旁是你已經注意了好幾個禮拜的辣妹,
今晚是你的大好良機。你摟著她,靠她很近很近。這時,你很可能就需要它。」
賽蒙從側面瞥了資深保險套大王一眼,心裡不禁揣想,這位仁兄上一次經歷佛萊所
描述的香艷刺激場面是什麼時候。
佛萊手臂一揮,命人將會議室的燈光弄暗。「一切準備就緒,」佛萊在黑暗中陳述;
「然後,啪!這個就出現在銀幕上。」
比電視大上四倍的熒幕,立時變亮,佛萊的輪廓,投映在一邊,馬尾還搖動著。這
時有個漸弱的噓聲,影像出現在銀幕上,床上有一對明顯赤裸的男女,燈光相當巧妙,
他們全身油亮,維結在一起。這時從隱藏在牆面的喇叭,傳來低沉的貝斯與吉他聲。佛
萊的輪廓正好應和著節奏,身體油亮的男女在床單中游移,傳來一陣年輕人的肉欲沉吟。
「我們來吧……哦……來吧。」
銀幕上那對年輕的男女,極盡所能,在媒體的尺度之內,揣摩出激情的廝磨。導演
小心謹慎地運用剪接技巧,避免露點露毛。
「……如果你受到感動,讓我引導你,這沒有什麼錯,如果你相信愛……」
這時影片拉到特寫,女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從鋁箔包裝中取出保險套,而這個包裝
已經由美術部門打上保險套行銷公會寫實生動的商標。
「……來吧,來吧……」接著是一連串的特寫,緊閉的眼睛,濕潤的雙唇,閃閃發
光的胭體,「不要再拍打……嗚……哦……啊……」
佛萊的身影在銀幕旁邊調皮地舞動著,膝蓋律動著,馬尾激烈狂舞,彷彿是歌手一
般,歎息哼吟著,而那對年輕男女繼續他們舞蹈似的翻雲覆雨。在一陣熱烈冗長的喘息
與激情過後,銀幕全黑,反白的標題,字字打動著觀眾,「戴上吧!保險套行銷公會建
議你。」
燈光變亮,簡報小組成員開始在客戶的臉上巡禮,希望得知他們的反應——一絲贊
同,有點頭,有震驚,還有其他表情。幾乎有志一同的,七位保險套大王低下頭,在筆
記本上記錄,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反應。
佛萊適時跳出來,打破沉默。「很震撼,不是嗎?很聰明的點子!當然,是滿經典
的。但是,我認為,這正好切合今日社會,在電影院裡的杜比音樂效果下,絕對震撼,
這就是你們的市場,電影院和MTV。再搭配上海報、銷售點、收音機及T恤,麻煩一下幻
燈片,泰莉。」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內,佛萊帶領著這批沉默的觀眾,從佐證的資料,收音機廣告到
陳設於酒吧與車站裡經過重新設計的販賣機及T 恤——「你們每個人都可以帶走一件T
恤。」接著是另一段廣告影片。
佛萊揮了鼻涕,坐了下來,會議室再度瀰漫一陣沉默。賽蒙身體靠向資深保險套大
王。
「第一印象如何?」
資深保險套大王抽了一口雪茄,看著會議桌上保險套公會最年輕的成員,他才接下
父親的棒子,接手了「衛生用品供應公司」。先從地位較低者發表感想,最後在上位者
才能據此發表意見。
「布萊安,你想這麼做嗎?」
布萊安清清喉嚨,翻翻筆記本,「是的,我必須說,這家公司采取了相當震撼的手
法。非常震撼,很明顯的,我有一兩個問題——有些稍做保留,在還沒看過詳盡的背景
資料之前就驟下定論,可能言之過早,我明白,這些資料包含在簡報的文件中。」他停
下來吸了一口氣。
賽蒙心想,又來了。為什麼這些混蛋不直截了當地說出他們真正的想法呢?他試著
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明亮開朗而有感情。「我相信,你們將會發現,我們幾乎無所不包,
如果能聽到你們對這廣告的反應,就更有意思了。」
「是啊,說的沒錯。」布萊恩在他的筆記本裡搜尋,希望能找出一句能讓他下得了
台階又可以保持守勢的語句。在公會做成決議的時候獨排眾議,可不是件高明的事。維
持中立,對,就是維持中立,先逃避再說,萬一公會投票結果不支持這家廣告公司。公
會就像艘船,不容動搖。大家必須要有共識。衛生用品供應公司應該遵守團隊精神。
「是這樣的,剛才我說過,這個切入角度十分震撼,我相當有興趣好好詳閱這些文件,
看著貴公司如何達到這樣的境界。」布萊安取下眼鏡,果決地加以擦拭一番。
接下來,類似強調公司重要性的言論持續發表,彷彿跳了兩個小時的踢跳舞,其中
夾雜著曖昧的稱許與小心翼翼的斟酌。賽蒙得集中注意力,才能免於打哈欠。為什麼總
是如此?立即的否定不是比這樣冗長的反芻斟酌更痛快嗎?起碼會議時間會縮短許多。
但是,他還是陪著笑臉,點著頭,神情顯得十分專注,在資深保險套大王說,他們必須
回去仔細研究這份提案,因為這份提案相當有趣,需要多開幾次會,才能做成這麼重大
的決議時,他應聲說好。同樣一出令人發悶、沒有決議的老戲碼再度上演。
在客戶鞠躬離去後,同樣的會後檢討在會議室裡展開。不被重視的研發總監首先發
難指責,佛萊則因為缺乏對其創意的回應而顯得鬥志全失,其他人也顯得無精打采。在
麗莎進來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她交給賽蒙一張紙條,立即粉碎了這短暫的松弛,上
面寫著:蕭太太在會客室,她說必須見你。
賽蒙到了會客室時,正好見到他的前妻對著喬登眨動著她的眼睫毛,而喬登則整理
著自己的儀容,輕浮地撫順自己的頭髮。喬登在晚宴中桌底下不安分的動手動腳,一向
聞名於外。而他這個習慣是卡洛琳與賽蒙昔日經常開玩笑的話題。他們稱他是「摸腿
族」,因此盡量避免將他與客戶的老婆安排坐在一起。
「哈羅,卡洛琳,你好嗎?」
她的睫毛不再眨動,笑容從嘴邊消失談去。「哈羅,賽蒙。」
喬登突然記起自己有個重要的約會。他說:「老朋友,很高興再度看到你,不過,
我真得走了。」他揮揮手道別,朝電梯走去。
「要到我辦公室嗎?」賽蒙跟著眼前的長腿與短裙,走出會客室,穿越麗莎迴避的
眼神。他關上了門。
「想喝點什麼嗎?」
她故作優雅地搖搖頭。「對我而言,現在喝酒嫌早了。」
賽蒙聳聳肩,走到角落邊的小冰箱。他猶豫地跳過威士忌,歎了一口氣,倒了一杯
沛綠雅。卡洛琳選在皮沙發的一端坐了下來,開始吞雲吐霧——她急急地抽了幾口,在
呼氣時,撣了撣煙頭。
「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我過得極不如意。每天要受那些殺人不見血的建築工人的氣。」她用塗著紅色蔻
丹的手指撣撣煙灰。她手指上的蔻丹正好與唇色互相呼應。她的鱷魚皮鞋則與鱷魚皮包
互做搭配。她身上的深褐色毛質套裝,與其談褐色的秀髮,一深一淺,絲質襯衫將她淡
藍色的眼珠襯托得格外出色。賽蒙心想,她一定花了一整個早上,才打扮好赴聖羅蘭素
餐廳午宴的裝扮,而且還經過了髮型設計師的一番折磨。他驚訝而欣喜地發現,自己已
經不再覺得她迷人了。
他坐在沙發的另一頭。「什麼事?」
「我覺得來找你,比通過律師來得文明。」
「我們已經找過律師了,」賽蒙啜了一口沛綠雅,「記得嗎?還是你想看看賬單?」
卡洛琳歎了口氣。「賽蒙,我一直試著理性一點。你沒必要掐著我的脖子不放。」
她看著他,拉扯著裙子,直到它幾乎覆蓋到她的膝蓋。不要想入非非。
「好吧!我們就理性一點!」
「是房子的事情。他們根本沒有弄清楚房子的價值,沒有人搞得清楚。窗簾、畫作,
還有廚房,天啊,那廚房,簡直是惡夢。你根本不知道。」
「聽起來和上次一樣。」
卡洛琳摁熄了手上的煙。「一點也不好笑。每一件小工程,都超出他們所說的價錢。
我是說,真的超出許多。」當她看著賽蒙時,眼睛瞪得斗大,賽蒙記得她的這個神情,
她緊接著就要宣佈一個花大錢的消息。「現在,他們每個人都要錢。」
賽蒙說:「這個嘛,不就是他們這班人令人討厭的小毛病。」他在心裡盤算,多久
以後她會提出一個數字,粉飾的客氣什麼時候會被眼淚或歇斯底裡所取代。他覺得有些
事不關已,而且覺得無聊。自從他們分居以來,相同的戲碼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卡洛琳誤將他的平靜,當成接受,開心地笑了。賽蒙心想,她的牙齒真美,齒如編
貝,這是被紐約一個強盜敲詐了二萬五千美金的成果。她說:「我知道,最好來找你。
我知道你可以理解的。」
「你在說什麼?」
「是這樣的,很難說得清楚、因為還有一兩……」
「說個大概。」
「好吧,三萬,最多三萬五。」
賽蒙走回吧台,斟滿了杯子。他看著卡洛琳,她又點了一根煙。
他說:「最多三萬五,讓我搞清楚。我幫你買了房子,你和你的律師建議了裝潢的
預算,我也同意了,你也認可,目前為止,我沒說錯吧。」
「應該是……」
「應該是一筆預算。你知道預算的意思的,不是嗎?預算就是一筆固定數目的錢。」
卡洛琳拿著煙在煙灰缸裡亂戳。「不要把我當成你公司的小主管一般說話。」
「為什麼不行?你還不是把我當成出納在說話。」
「三萬五對你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你那麼有錢。我的律師說,你可以負擔得起。
他們可以……」
「你的律師都是貪得無厭、不老實的混蛋,他們虛報賬單,要我幫他們的小孩付錢
上學,直到他們上伊頓公學。」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瞪著彼此。卡洛琳的臉因為憎惡而變得緊繃。稍後,如果賽蒙再
繼續講下去,這股憎惡就會演變成啜泣,如果連啜泣都發揮不了作用,接下來就是咒罵
了。賽蒙看看自己的表。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還有個會議要進行。」
卡洛琳嘲弄地模仿他說:「我還有個會議。」她把頭髮撥到後面,彷彿它激怒了她
似的。「你永遠有會要開。我們的婚姻就卡在無數的會議之間。我根本不能算嫁給你,
而是嫁給一家廣告公司。」她嗤之以鼻,「如果這還能叫做婚姻。忙得沒時間去度假,
疲倦得沒力氣出門,沒力氣……」
「卡洛琳,這個我們以前已經討論過了。」
「現在,我只想要個家,你卻無法接受。」
「我只是沒法接受把三萬五浪費在該死的墊子上面。」
卡洛琳站了起來,她快速而憤怒地將香煙丟入包包,拉平自己的裙子。「好吧,我
總是試過了。我不是來這裡讓你咆哮的。回去參加你寶貴的會議吧!」她走到門邊,打
開門,好讓麗莎可以聽見她的最後一句話:「我的律師會和你聯絡。」
賽蒙本想回到會議室,卻還是決定不回去了。重點究竟何在?他們不是拿得到這筆
生意,就是拿不到,而現在他一點也不在意。他穿上外套,向麗莎道別,接著走入傍晚
熙來攘往的街道之中,回到盧蘭門的公寓。
恩尼斯走出廚房,手還在圍裙上擦,不可置信地挑高了眉毛。
「實沒想到你會在八點鐘以前回家。發生了什麼事?工廠燒掉了嗎?還是那些保險
套大王結束營業關門大吉了?」
「不,恩,他們來過了,卡洛琳也是。」
「哦,親愛的,你看起來不太愉快,我想你可能需要喝點什麼。」他一面在杯中倒
入威士忌加上冰塊,一面繼續說道:「這一次又是什麼情況?住在倫敦上流住宅區,錢
不夠用?那個年輕女子,永遠不乏新點子。」
賽蒙特自己扔進椅子,恩尼斯把酒遞給他,然後彎下腰幫賽蒙解開外套的扣子。
「如果不把扣子打開就坐下來,看起來就好像一把六角形的手風琴。」
「沒錯,嗯,乾杯。」
「哦,我差點忘記了。有個外國人留話給你,她說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恩尼斯吸
了口氣,往下俯視賽蒙,「她並沒有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好消息,所以我猜大概是私人的
事。」他站在賽蒙的上邊,彷彿打了一個大問號。
賽蒙笑了,這是今天的第一遭。一定是妮珂。「我猜是有關我車子的排氣管。」
「好了,親愛的,我可不想窺人隱私。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總之,她留了個電
話號碼給你。」恩尼斯雖然不以為然,不過還是機靈地閃進了廚房,還關上了門。賽蒙
點上雪茄,回想起他在普羅旺斯的那幾天……天氣溫煦、光線明亮,還有古銅色的乳溝,
之後便走到電話旁。
「喂?」
「妮珂,我是賽蒙,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你。你的車子好了。那個怪物終於把你的車修好了。希望他沒偷拆
體車上的音響。」她大大咧咧地放聲大笑,賽蒙真希望看見她。
「我好想自己過去拿車,不過,不太可能。公司事情太多,我會找人去拿車。」
「是那個超級紳士嗎?」
「誰?」
「就是幫你接電話的人啊。聽他說話,感覺非常正直。」
「啊,那是恩尼斯,對,我會找他過去。你會喜歡他的。」
電話那頭稍有停頓,賽蒙可以聽見妮河擦火柴點煙的聲音。
她說:「我有個好點子。我在倫敦有個早期認識的好朋友,她總是盛情邀約我去找
她,乾脆我把你的車開過去,一定很好玩的,不是嗎?」
「是很好,不過……」
「你不放心讓我開你那昂貴的寶貝車。」
「我當然信任你開我阿姨最好的一部腳踏車。」
她再度笑了。「就這樣說定了?」
「一言為定。」
賽蒙放下話筒,吹著口哨走進廚房。恩尼斯洗著碗,抬頭看著賽蒙,接著喝了一杯
白酒。「我感覺到有人的心情好轉,我必須說,這個維修廠工人的聲音好有氣質哦!」
「她會幫我忙,把保時捷開過來。她真好!」
恩尼斯狐疑地斜視著賽蒙,「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要找到一個善心的天使是多麼不
容易啊!」
「恩,你該見見她。」
「親愛的,我會的,我會。」
夜裡沁涼如水,妮珂加了件外套,穿過空空蕩蕩的村落中心,只見一只狗癡心地等
在肉舖外邊;她接著來到舊警察局。賽蒙似乎很高興接到她的電話。真可惜他不能來。
她心裡有個想法,不過得看賽蒙是否真像他所說的——厭倦了廣告業。英國人這麼說,
心裡未必這麼想。他們總是邊笑邊抱怨。
她站在那裡,看著舊警察局的門,接著穿過混凝土地板,來到牆面的一個開口。盧
貝隆上空的明月,在下面的平台上撒下了柔和的月光,未完工的游泳池邊堆滿了蒼白的
石塊。妮河試著想像它未來的模樣——周邊美景如詩如畫,照明燈投射著,音樂與笑聲
索繞著;而不是此刻沉吟的風聲與強風拍打著牆邊水泥袋的聲響。
她決心在到倫敦之前,做點研究,也許先去找公證人(notaire )。生意人總是需
要數字與細節。如果他真像他所說的那般倦怠,應該會認為這個點子相當有趣。或者他
只是在午餐時想博得對方的同情?英國人有時候很難信賴,他們那種嘲諷的幽默感及夾
帶著怒意的冷靜,真令人搞不懂。她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這麼渴望與他重逢。
當她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碰觸了她的腳踝,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只瘦骨
如柴的貓在她的腳邊繞,它的尾巴豎起,嘴巴張開,無聲地打著招呼。
「怎麼樣?你覺得如何?他會喜歡這個點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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