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岑坐在里昂火車站大廳的咖啡館中,沉思著他的牛角麵包,中間金黃色,兩端
較深的棕色,他就喜歡這樣。他把牛角浸到咖啡裡,將它咬掉,然後若有所思地咀嚼著。
火車站的牛角麵包能有如此的品質,算是很不錯了,是一大早剛出爐的,熱咖啡也香醇
而提神。內在的法蘭岑開始稍感覺到更有人性。而外在的他,則需要些許的整理,他低
頭注意到他那起皺的襯衫和沾有幾滴肉汁的領帶。刮個胡、淋個浴,穿上潔淨的襯衫—
—然後他便能夠迎接嶄新的一天。等地吃完早餐,他馬上要找間像樣的飯店。
飯店的念頭使他想到麗池,接著不可避免地便想到即將與魯道夫·霍爾茲見面。法
蘭岑從來就不喜歡這種經驗,而現在,在被逐出他的公寓之後,荷蘭人感覺到怒火中燒。
在他們通電話時,霍爾茲說話的語氣,就好像法蘭岑只是他的男僕;事實上,他們的關
系,如他此時所回想的,一直沒有多大的改變。霍爾茲有工作,有錢,以操縱別人為樂。
這是他的本性。
法蘭岑小心翼翼地把麵包屑刷離人字胡,當他這樣做時,他發現自己正在微笑。這
一次,事情也許會有所不同。他低頭瞄一眼塞在桌下的箱子。畫在他的手上,這個事實
使他占有優勢。雖然他的行業見不得人,但多少還算是個講信用的人,絕對不會獅子大
開口,胡亂敲詐別人。但是些許的互信互諒是必要的。他可不是霍爾茲的私人財產。理
所當然的,他應該有誠實謀生的自由,機會上門時,為其他人制造偽畫。而現在這樣的
機會正路在他的門階上,或者也可以說。幾個小時之內便會發生,在派因和他的朋友抵
達公寓時。
法蘭岑換了幾個口袋,找出派因的名片。他注視著手錶:對一個文明人來說,這個
時候還算太早。他有足夠的時間找間飯店,在那邊打電話給他們。這個決定讓他的精神
為之一振,他拿起行李,走出火車站,進入嶄新、更好的一天的陽光中。
布魯諾·帕拉多坐在車內,望著聖裴瑞街開始活絡起來。一扇門打開,走出戴眼鏡
的中年男子——悲觀的人,穿著雨衣,握著傘,無視於早晨天空無雲的蔚藍色。這個男
的抬頭,瞥一下手錶,邁開步伐走向大道:是個地鐵的通勤者,對帕拉多沒有用處。
過了半小時,他才看到他在等待的事情。一個女人穿越狹窄的街道,打開停在法蘭
岑的公寓對面的汽車。帕拉多開人道路,把車子堵在停車位的人口。女人坐入駕駛座,
對著鏡子開始一項一項地檢視她的化妝,然後從她的皮包裡拿出梳子,整理她那已經梳
理得很好的頭髮。在帕拉多的後面,一個久候不耐的駕駛猛按喇叭。帕拉多把手伸出車
窗,做了個歷史悠久的手勢,然後按下自己的喇叭。女人轉頭瞧他,臉上露出典型的輕
蔑表情。以很誇張的慢動作,取出一副深色眼鏡,戴上它,緩緩地駛離路邊。
帕拉多停車,關掉引擎,將一本給博學的外籍僱傭兵閱讀的《富軍人》雜誌攤開在
方向盤上。由於只曉得幾個從酒吧撿來的英文字,他讀不太懂編輯內容的奧妙之處。不
過他喜歡看雜誌上的照片和廣告。以勤勞的投資者細讀《華爾街日報》的態度,他專心
地看著有關最新毀滅性武器的報導。今天,他的眼睛首先被新出品的「哥拉克二六」所
吸引,照片上這只槍被握在一只陽剛的手上。九厘米的口徑、十發彈匣。重五六0 公克,
是那種可以把它塞入雙面針織軍襪裡的手槍。翻過數頁之後,他的視線停留在其他廣告
上:一把可以切斷三寸馬尼拉繩的刀子、「機關鎗新聞」誘人的訂閱優惠、防彈背心、
配有鉛指節的鹿皮手套。各種尺寸的夜視設備,狙擊手訓練課程。他在研究一張有金髮
美女的照片時,心想,美國真是個帥呆的國家,這位美女的身上除了彈藥帶和自動武器
之外,一絲不掛。不時,他抬頭查看一下街上,然而目前除了考慮如何花掉酬勞之外,
沒有任何事情可做。七萬五千美金是一大筆數目,連貴得令人咋舌的烏茲沖鋒槍都買得
起。
跟平常一樣,時差的興奮作用比任何的鬧鐘都強。再加上露西想要多看看巴黎的勃
勃興致,促使她和安德烈七點過後便下樓用飯店的早餐。他們發現塞魯斯已經在那邊,
臉頰紅潤,散發著淡淡的桂油香水味道,正在翻閱《先驅論壇報》。
「早安,親愛的孩子們,」他說。「我以為你們不會早起。床上早餐有什麼東西啊?
一顆俯瞰巴黎屋頂的浪漫水煮蛋,加有幾滴香榜的柳橙汁……」
露西彎身親他的臉頰。「我想該是我們幫你找女朋友的時候了。」
「好的,拜託。」塞魯斯取下他閱讀用的眼鏡,環顧四周。「你們在這裡有沒有看
到和我速配的人?性情如天使般的有錢寡婦,大而結實的酥胸,聖路易上島上的公寓,
最好還會煮飯,而且一定要有幽默感。」
「你試過客房服務了沒有?」安德烈問道。
咖啡壺送過來、餐廳的人越來越多時,他們討論了世上最愉快的難題:在晴天的巴
黎要做什麼。當然他們十點鐘有約會,如果一切順利,可能還會跟法蘭岑用午餐。不過
下午完全是他們自己的時間,而塞魯斯和安德烈不斷地用好意但極端令人困惑的提議,
轟炸露西:奧塞美術館一定要看、凱旋門的風光、聖心大教堂、巴黎的船河、安德烈度
過大部分大學時光的調色盤咖啡廳、羅浮宮的金字塔、王爾德的安息地、威利葡萄酒吧
等等。最後他們終於停下來,給露西發言的機會。
她想要的,她告訴他們——她真正想要的,「聽起來也許毫無創意——是當個典型
的觀光客,只要一天就好。香謝大道、艾菲爾鐵塔、塞納河。而能夠使她成為巴黎最快
樂的觀光客的方法就是,安德烈幫她拍幾張照片,寄回去給她在家鄉的沃科特奶奶,她
奶奶最遠的地方只到過西班牙島,二十年前奶奶的外甥娶了一個特立尼達女孩。她以擔
心的眼神注視兩位男士,問說她的願望聽起來是不是很恐怖。
「我好想再看一次艾菲爾鐵塔,」塞魯斯說道。「你不想嗎,親愛的孩子?」
安德烈保持沉默,望著露西的臉龐。她不確定塞魯斯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開她的
玩笑,她的表情有一種甜美的嚴肅。「你在說笑吧?」她說。
「這麼早我從不開玩笑的。好,在我們去找法蘭岑之前,我們先去哪兒?塞納河還
是鐵塔?」
塞納河贏了。他們一過八點便離開酒店——不巧的是,沒幾分鐘之後,一通電話打
來說要找派因先生,想要更改早上的安排。門僮衝到大道上,希望能傳達這則訊息,不
過晚了一步。在上班潮流的人群當中,已見不到派因的蹤影。
如往常般,他們采取另類路線,經由後街抵達安德烈最喜愛的巴黎角落,也就是布
奇街附近,在這裡,每一天都是市集日。
該區的氣氛不像一國的首都,倒像是忙碌的鄉下小鎮。攤子佈滿街道;市場的狗在
隔板桌下相互爭奪食物的碎片;攤販和他們的老顧客之間交換著問候。侮辱、對健康以
及尤其是肝狀況的熱切關注。空氣中充斥著令人胃口大開的氣味,其中大部分是干酪、
麵包和香腸;還有各種形狀和顏色的蔬菜,從叫做「老鼠」的大肚馬鈴薯到細得像火柴
棒的四季豆都有,後者非常的新鮮,折斷時還會發出劈啪聲。攤販的後面是固定商店,
其中有許多是專門辦酒席的,櫥窗中擺著如藝術品般的凍肉卷、陶制蓋碗、水果餡餅和
美味小吃。在角落裡,正值當令時,就會有幾桶牡蠣和戴著皮手套的男士坐在一旁,他
負責把牡蠣去殼,放在碎冰床上面。再來就是永不缺席的花朵——數量極為龐大,為路
人的鼻子提供各種樂趣:小蒼蘭的郁烈。花瓣的潮濕、蕨類植物的細膩綠味。
露西在賣花攤位停下來,做出她在法國的第一筆交易:兩朵暗紅色的小玫瑰花,她
把它們別在男士的夾克翻領上。「好了,」她說。「現在你們已經可以上鏡頭了。」他
們沿著多芬尼路走向塞納河以及巴黎最老的橋,被命名為「新橋」,實在夠很自然。
一個小時過去了,稍顯愚蠢的一個小時,為了沃科特祖母,露西在所挑選的背景上
擺姿勢,由塞魯斯和安德烈輪流拍照。沒在相機後面時,每個男士都扮演起一件額外的
人形道具——安德烈一只腳跪在露西面前,塞魯斯則從燈柱背後瞅出——直到最後安德
烈得以說服一名警察讓他為他們三人在橋上拍照,手臂連在一塊,背景裡有「城市島」。
當警察同意和露西拍照時,她很肯定這張照片肯定會成為巴貝多島的話題。
「很有意思,」她說,此時他們正一塊走向裴瑞街的約會。「我經常聽人家說巴黎
人蠻橫無禮。你知道的?難相處、粗魯、高傲。但是你能想象在紐約找個警察幫你照相
嗎?」
「你必須記得的是,」安德烈說道,「他們先是法國人,然後才是警察。而典型的
法國人總是會願意為美女效勞的。」
「說得一點也沒錯。」塞魯斯看著手錶,加快腳步。「還很遠嗎?我們最好不要遲
到。」
在他們轉離碼頭,走上聖裴瑞街時,帕拉多把一連串煙屁股,彈出車窗,將他的雜
志擺在旁邊——有好幾頁做了折角,以便將來參考——然後專心地監視街道的動靜,尋
找霍爾茲先前描述的人物:銀髮的高個子男人,穿著講究;較年輕的男子,膚色黝黑,
有可能背著照相機;苗條的、漂亮的黑人女子。這樣的三個人應該很容易察覺才對。帕
拉多從一旁的乘客座位上的袋子裡,拿出引爆裝置。差五分鐘十點。現在隨時都會出現。
他看到他們從聖傑曼大道的方向匆忙地走過來,表情生動,春風滿面,女孩幾乎得
用跑才趕得上二位男士。他冷冷地觀察他們,將他們視為套著鞋子的七萬五千美金,而
非人類,他的心裡盤算著時機。在他們進入庭院大門五分鐘之後,但是如果那個老的樓
梯爬得慢,大概還要多一點時間。然後,砰!
他們在門外停下來,塞魯斯自口袋取出紙條,瞄一眼法蘭岑給他的密碼,然後把數
字按入迷你鍵盤。他站到一旁,讓另外兩位通過,弄正他的蝴蝶結,臉上掛著半個微笑。
帕拉多看著大門關了起來,開始計時。他決定給他們七分鐘。
他們穿過庭院,在前門尋找門鈴,此時門剛好被打開,走出一個推著腳踏車的男子,
耳邊貼著行動電話。他幾乎視若無睹地從他們身邊擦過,他們進門來到室內的走道。塞
魯斯再度查閱紙條:頂樓,右手邊的門。他們開始爬上右邊樓梯。外頭的街道上,帕拉
多的眼睛從未離開過手錶,不耐煩的手指敲打著方向盤。
「嘿,」塞魯斯有點喘不過氣來的說道,此時他們抵達樓梯頂端,「住在這上頭經
常會有運動的機會。」安德烈敲了兩下,舊黃銅門環的低沉音調.在牆壁之間回響;他
只是碰了一下門把,門就晃了開來,成半掩的狀態。他們等待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他的門沒鎖,。一定是因為我們要來。」安德烈說道。「進來吧。」他將門推開。
「尼可!早安。我們到了。」
他們停留在門檻上,鼻子由於聞到瀰漫的瓦斯味而皺了起來,覺得自己有點像是非
法的侵人者,就在這個時候,後頭傳來穿有拖鞋的腳在走廊上拖曳的聲聲。
「他走了!」細而起疑的說話聲,來自一位年長的女士,她從對門的房子出現。她
的手在褪色的圍裙上擦拭, 明亮的老眼睛從塞魯斯瞄向露西, 再瞅向安德烈。「走
了。」她又說一遍。
「但是他知道我們要來。」安德烈說道。
老女人聳聳肩。她說,這當然有可能,不過藝術家很難捉摸,不太可靠。昨天晚上,
有人在這裡來來去去。她——睡得不深,你知道,並非出於下流的好奇心,雖然鄰居之
間有守望相助的責任——她聽到了噪音。顯然是離開的聲音。然後她以鼻子嗅嗅空氣,
說道,一定是有人離去時把瓦斯打開。她對這種粗心、鬼祟的行為搖搖頭。「藝術家都
是這樣。有點瘋狂。」
帕拉多看到手錶的秒針標示出七分鐘的結束,他按下按鈕。
雙重爆炸如一陣雷擊般扯過房子。毀掉廚房、畫室的一端、天窗、窗戶,以及一大
片的屋頂。由瓦斯所輔助的爆炸威力,將整扇門轟離鉸鍊,掀起樓梯平台的一群人,把
他們四位丟擲在牆壁上。接著是一片靜寂,只有一塊磚頭掉下的撞擊聲以及灰塵墜落的
浙瀝聲。
然後,當老婦人掙扎著把躺在她胸前、頭昏眼花的塞魯斯推開時,她的嘴裡發出一
陣怒罵。安德烈耳鳴得厲害,甩甩頭,感覺到露西的手碰著他的肩膀。他們兩人同時說
話。「你還好吧?」接著兩個安心地點頭。
「塞魯斯?你呢?」
「應該沒什麼問題。」他謹慎地移動手臂,導致老婦人又破口大罵起來。「很抱歉,
夫人。請你原諒。安德烈,趕快告訴她,我不是故意的。」
慢慢的,他們分了開來。安德烈扶起老婦人。「我們必須打電話給消防隊,」他對
她說。「可以用你的電話嗎?」
老婦人點頭,她的手不自覺地扶手圍裙的正面。「進來之前,先把你們的腳弄乾
淨。」
即使距離很遠,又有牆壁圍堵,爆炸的怒吼聽起來還是相當大聲。帕拉多納悶著警
察和消防隊多久之後會趕過來。還有救護車。他需要看到屍體。三四個路人駐足於建築
物則方,凝視通往庭院的雙扇門,正在告訴對方,驚天動地的事情無疑已經發生。沒過
多久,整條街一定會被封鎖起來,到時候脫身將會很困難。帕拉多決定冒著被開罰單的
危險,將他的車子停在聖傑曼大道上,然後再步行回來,以幸災樂禍者的身份出現。
由高音警報器的鳴叫開路,消防車轉入街道,停在建築物外頭,後面跟著警車,然
後另外一輛。幾分鐘之內,穿制服的人員接管了整個區域,打開雙扇門,將越來越多的
旁觀者推開,疏導交通,對著劈啪作響的對講機吼叫著命令。帕拉多戴上深色眼鏡,加
入建築物對面人行道上一小撮人的陣容之中。
穿制服的人員在樓梯頂端分為兩群,一隊消防員謹慎地移過法蘭岑公寓的廢墟,兩
名警官到鄰門詢問四位倖存者。老婦人現在已經自震驚中復原過來,義憤填膺,正對著
資深警官——他有一個籃下巴和滿臉的倦容——演講,訴說著她的鄰居是如何的不負責
任到遠近馳名的地步。到現在,連瓦斯味都遠遠聞得到。他們有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
而她是容易緊張的女人,除了愛貓之外,形單影隻。
警官歎了一口氣,點點頭。盡力表現出同情的模樣。消防員從門縫處把頭探進來,
報告說,事故現場沒有發現屍體。接下來便開始登記名字、住址、做筆錄的漫長過程。
帕拉多枉然地等待心目中的救護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由於看不到進一步的爆
炸、流血或屍首來娛樂他們,旁觀者—一地散去,使得他想要不引人注意的努力變得更
加困難。他望向街道兩邊,試圖尋找庇護所,然後使潛入一間古董店,在這裡他站到櫥
窗旁邊,手中捧著一本拉辛的皮面裝幀書,僅裝在逛書店。
警官將筆記翻回幾頁去檢視記錄,抬起頭來,揉揉眼睛。「我想這樣就夠了,」他
對安德烈說道。「我的人會開車送你們回飯店。很遺憾,讓你們在巴黎遇到如此不幸的
事情。」他轉向老婦人。「感謝您的合作,太太。」
「我猜我必須跟你們到分局去。 」 她歎了長長的一口氣,真是盡責的市民。「再
問我一些問題。」
「不用了,太太。沒有必要。」
「啊。」她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表情有些失望。
帕拉多看到三個人形,衣服髒污,但沒有受傷,從建築物裡走出來,進入警車的後
座,一位消防員跑去移開擋住他們的消防車。
「他媽的!」將書丟到桌子上,他衝到門外,奔向他的車子。書店老闆場起眉毛,
望著他離去。據他所知,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喜歡拉辛,不過對這位偉人的名作如此強烈
的反應,倒是他首次見識到。
警車快速地開在聖傑曼大道上,帕拉多費力地緊跟在後,不斷地咒罵。該死的條子。
他們開起車來就像瘋子。他搖搖頭,在衣服的口袋裡摸索香煙。他們怎麼能夠逃過這麼
強烈的爆炸?現在他可以看到他們,三個人全坐在後面,老男人正轉頭對旁邊的孩子說
話。七萬五千美金就坐在那邊,不到十公尺遠。而此刻,彷彿他的麻煩還不夠多,他忽
然覺得膀航有很大的壓力。他們到底要去哪?
輪胎吱吱叫了幾聲,警車向右轉入巴克街,沿著側街駛去,在蒙大林飯店停下來,
使得越來越不舒服的帕拉多,此時必須找個地方停車。
「我不知道你們二位怎麼樣,」塞魯斯說道,「但是我想喝一杯。」他們正要轉入
酒吧間時,櫃台的一個女孩子跑過大廳。「派因先生?你一離開,這個就來了。我們想
要趕上你——」她迷人地聳聳肩,「——不過你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塞魯斯謝謝她,大聲讀出紙條上的內容:「很遺憾計劃必須更改。我在『瑞蕾克莉
斯汀餐廳』請打43——C26-C71-C80給我。法蘭岑。」
「現在他跟我們講了,」安德烈說道。「你想他知道嗎?」
「我們很快就會弄清楚。幫我叫一份他們這裡最大杯的伏特加好嗎?我馬上回來。」
安德烈和露西進入酒吧間,似乎沒有注意到走在他們前頭的魁梧男子,好像有點煩
躁,他點了茴香酒,然後以同樣的口氣問說男廁所怎麼走。他們坐了下來,安德烈自露
西的臉上拭去泥跡。
「很抱歉發生了這種事,露露。你確定你一切都OK嗎?」
點頭。「我們運氣很好,不是嗎?如果那個婦人沒出來……」
安德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雙手之中,一只還在顫抖的冷手。「蘭姆?」
她咧嘴而笑。「雙份。不加冰塊。」
帕拉多返回酒吧間,坐在盡量遠離安德烈和露西的位置。他躲在報紙後面,沉思著
自己的挫折。在這樣暗淡的早晨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他知道他們目前的行蹤。但是
能有多久?只要他們繼續待在飯店裡,他便毫無機會安排意外事故。霍爾茲說他今晚會
抵達巴黎。也許可以給他一點建議。在此同時,除了監視他們之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他做手勢叫來另一杯茴香酒,自報紙的頂端往別處偷窺,此時老男人加入了這二人。
塞魯斯喝了一大口的伏特加,身體往前傾,表情嚴肅,聲音低沉。「恐怕這通電話
沒什麼太大的啟發,」他說。「我告訴法蘭岑爆炸的事情,他相當震驚——聽起來非常
害怕,問你們兩人是不是安好——他還是要和我們見面。不過不是在巴黎。」
「為什麼不?」
「他說……很危險。他好像在怕某件事——或某個人。但是他不願意明講是什麼事
或是哪個人。只說巴黎對我們大家都不安全。」
安德烈感覺到露西的手握著自己的。「嘿,到目前為止,他都說對了。他想要在哪
邊碰頭?」
塞魯斯凝視自己的飲料,搖搖頭。「他說他會讓我們知道,不過他得先離開巴黎。
我們必須坐在這邊。等他的電話——啊,還有一件事:他說我們有可能被人跟蹤。」
他們不約而同地環顧四周,卻看不到有任何的異常現象。用餐者三三兩兩的分坐在
幾張桌子旁邊——微笑、談天、點菜。一個瘦削、蒼白的女孩獨自坐在一張二人桌旁,
投向外面大廳的方向,偶爾瞥一眼手錶。遠處角落裡的男人正在看報。在如此怡人的環
境裡,在輕松、平常的人們當中,腦海裡浮現危險的念頭,是很荒謬的事情。
「告訴我,塞魯斯,」安德烈說道。「你相信他嗎?怎麼會有人想要跟蹤我們?」
「我是這樣想的。」塞魯斯把伏特加一飲而盡。「首先,如我剛才所說的,他聽起
來相當認真。而且非常害怕。第二,其實我們隨便想想,就知道這件事跟塞尚的畫有關。
還有,第三——」他的頭轉向露西,「——我認為你最好回紐約去。你也是,安德烈。
想做生意的人是我。沒理由把你們連累起來。」
他們默默地注視對方,鄰桌輕言細語的交談突然大聲起來。「……所以我跟他說,」
美國英語的腔調說道,「如果下個月離婚還沒辦好,我就走人,不管我承諾了什麼,去
他媽的愛的小窩。老天爺,這些法國男人。你認為如何?娃魚好像很好吃。」
露西哈哈笑著。「好了,塞魯斯,放輕松點。只是一場意外嘛。你聞到瓦斯味的。
要不然就是法蘭岑的仇家。無論如何,我要留下來。」她瞄向安德烈。「我們要留下來,
對不對?」
安德烈對著堅決、幾乎好戰的下巴微笑。「露西說得沒錯。我們跟定你了,塞魯
斯。」
「這樣我最高興。」塞魯斯說道,而且的確,當他毅然吸入一大口氣時,他們可以
看到他臉上的愉悅,以及眼睛中返回的火花。「我好像記起這附近有一個很棒的小地方,
叫做『尋找南方』,在經歷一場大爆炸之後,我們的胃口一定好得不得了。要不要去?」
帕拉多給他們時間越過大廳,走出飯店,才開始跟蹤他們。開胃的法國茴香酒,使
他的肚子咕嚕起來,十分鐘後,他看著他們進入一家小餐廳,此時他覺得更餓了。在等
待他們就座之後,他迫不及待地離開去尋找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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