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法國宮廷的富麗堂皇和風流高雅,在亨利二世朝的末年達到了極致。這位君主相貌
出眾,又是風流的情種,他對狄安娜﹒德﹒普瓦捷,即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戀情,
雖然已有二十多年,但是熾烈的程度至今未始稍減,種種表現還是那麼明顯。
各種健身活動,他無不擅長,而且把這當作他最重要的一項營生,每天都去打獵,
打網球,跳芭蕾舞,賽馬奪環,或者舉辦諸如此類的游藝活動。這樣,德﹒瓦朗蒂努瓦
夫人的族徽旗號和姓名縮寫圖案,也隨之到處可見,她本人也到處露面,打扮得花枝招
展,比得上已到出閣妙齡的外孫女德﹒拉馬克小姐。
王后所到之處,必有公爵夫人陪伴。王后雖然青春已過,但仍不失美艷;她喜愛盛
大的場面、豪華的排場,以及各種娛樂。當年結婚時,國王還是奧爾良公爵,後來,他
的王兄太子在圖爾農英年早逝,否則,憑著王子的身份和高貴的品質,理應繼承父王弗
朗索瓦一世的寶座。
王后天生抱負遠大,從參政中得到極大的樂趣,也就似乎不難容忍國王對德﹒瓦朗
蒂努瓦公爵夫人的戀情,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妒嫉;當然,她的城府很深,讓人難以
判斷她的真實想法,至少她從謀略考慮,不得不同公爵夫人拉近關係,以便也拉住國王。
這位君主喜歡同女子打交道,甚至對他不愛慕的女人也一樣:每天王后聚會的時刻,國
王總到場,只因天下的美婦俊男在那裡匯聚一堂。
歷代宮廷,也沒有匯聚這麼多尤物,男兒女子儀容都那麼修美,就好像大自然一時
心血來潮,將其最美的東西賜給了最尊貴的公主王妃、最尊貴的王子王孫。法蘭西公主
伊麗莎白ヾ,當時就開始顯露了驚人的智慧和絕代的美色,後來成為西班牙王后,只可
惜紅顏命薄。瑪麗﹒斯圖亞特,蘇格蘭女王,當時剛剛嫁給法國太子,故稱女王太子妃;
她美貌出眾,才智過人,在法國宮廷裡長大,熟諳宮廷禮儀。她天生酷愛一切美的東西,
儘管年紀輕輕,卻比誰都領悟得深。她的公婆王后和御妹公主,也喜愛詩歌、戲劇和音
樂。還是弗朗索瓦一世開風氣之先,對詩歌和文學的這種興趣,如今仍主宰著法國。繼
位的新君則喜愛健身運動,於是便充滿一片歡樂。不過,給這個朝廷增光添彩的,還是
薈萃的精英,無數的王公和大貴族。下面逐一談到的人物,都以不同的方式成為時代的
榮耀和仰慕的對象。
ヾ伊麗莎白(1545-1568),亨利二世之女,14歲嫁給菲力浦二世,成為西班牙王
後,但是紅顏命薄,23歲便殞命。
納瓦爾王出身高貴,人品又高尚,受到所有人的敬重。他英勇善戰,有好幾次與吉
茲公爵爭勝,離開將軍的職守,像個普通士兵那樣,和公爵一起衝到最危險的地方。這
位公爵也的確英勇絕倫,屢建奇功,受到歷任統帥的艷羨。他不但勇敢,還具備各種高
尚的品質:他的思想博大而精深,心靈純正而高潔,可以說文武全才。他的兄弟洛林紅
衣主教,生來志不可量,才思敏銳,能言善辯,學識也很淵深,並用來捍衛開始受到攻
擊的天主教,從而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後來人稱大長老的德﹒吉茲騎士,是位人人愛
戴的王子,他儀表堂堂,足智多謀,又通權達變,而且勇武之名享譽全歐洲。孔代親王
雖然先天不足,身材矮小,但是卻有一顆高傲的偉大靈魂,尤其他才智過人,甚至在絕
色女子的眼中也是個可愛的人兒。德﹒奈維爾公爵一生戰功顯赫,又歷任要職,當時雖
然年事漸高,在朝廷卻能給人帶來快樂。他有三個兒子,個個都長得很英俊;其中二公
子人稱克萊芙王子,為人正直,胸襟豁達,表現出年輕人少有的穩重,足可以榮耀門庭。
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出身於旺多姆的這個古老家族,而本族的王公無不以這個姓
氏為榮;主教代理無論在戰場上還是情場上,都同樣身手不凡;他的確相貌英俊,滿面
春風,有一種氣概,既勇敢大膽,又風流倜儻;這些品質特別鮮明,十分引人注目;總
之,如果還有人能與德﹒內穆爾公爵相媲美的話,那麼除了他就沒有第二個人了。要知
道,德﹒內穆爾王子是天地間的傑作,是世上相貌長得最端正、最俊美的男子,而這一
點,在他身上是最不為人稱道的。他能超越所有人的特質,還是他那勇武絕倫,以及他
那才思、相貌和行為所獨有的喜幸勁兒。他詼諧風趣,既討男人也討女人喜歡,無論什
麼活動他都顯得異常靈活,衣著打扮一向受眾人模仿,但又是無法模仿的;總之,他從
上到下有一種神態,無論出現在什麼場合,總能成為眾人惟一矚目的對象。出入宮中的
貴婦,沒有哪位得到他的愛慕而不感到榮耀的,也極少有人誇口頂住了他的追求,甚至
在他毫無表示的情況下,好幾位貴婦卻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他性情那麼溫柔,又那麼
風流,對於那些要討他歡心的女子,不能不略微應酬,因此,他有好幾位情婦,但是別
人很難猜出他真正愛的是哪一位。他常去女王太子妃府上。這位太子妃容貌出眾,性情
溫柔,總要取悅所有人,又特別敬重德﹒內穆爾王子,這一切常令人以為王子有意高攀
她。太子妃本是兩位吉茲先生的侄女,他們憑借這樁婚姻,大大提高了勢力和威望,而
且野心膨脹,欲圖與王子王孫並肩而立,分享王室大總管蒙莫朗西的權力。國王將大部
分國務交由大總管處理,也把德﹒吉茲公爵和德﹒聖安德烈元帥視為寵臣。不過,受恩
寵也好,處理國務也罷,雖能接近國王,但是要想保住地位,就必須聽命於德﹒瓦朗蒂
努瓦公爵夫人。別看這位公爵夫人青春已逝,紅顏衰老,她卻支配著國王,具有絕對的
影響力,可以說她是國王和王國的情婦。
國王一向喜歡大總管,他剛一登基當政,便召回被先王弗朗索瓦一世外放的老臣。
朝廷分為兩大勢力,一邊是吉茲兄弟,另一邊是受王室成員支持的大總管。兩派都想拉
攏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德﹒吉茲公爵的兄弟德﹒奧馬爾公爵,就娶了她的一個女
兒。而大總管也渴望同她聯姻,即使他的長子娶了國王與彼埃蒙的一位貴婦所生的女兒,
他還是不滿足。國王的私生女人稱狄安娜夫人,她一出生,母親就去當了修女。當時,
這門婚事阻礙重重,因為蒙莫朗西先生曾經許婚,要娶王后的一名侍從女官,德﹒彼埃
那小姐;多虧國王極其耐心,又極為仁慈,一一克服了阻礙,儘管如此,大總管如不確
保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支持,使其疏遠吉茲兄弟,就覺得自己的地位還不穩固。吉茲
兄弟已有相當大的權勢,開始令這位公爵夫人不安了。公爵夫人也曾極力推遲太子和蘇
格蘭女王的婚禮,只因那位年輕女王儀容修美,才能出眾而富有遠見,兩位吉茲先生又
可借重這樁婚姻提高身價,這一切都是她不能容忍的。她尤其憎恨洛林紅衣主教,記得
他同她談話時口氣冷峭,甚至帶幾分蔑視,也看到他同王后關係密切。因此,大總管認
為公爵夫人肯定願意同他聯合,通過聯姻而和他結盟。大總管想讓次子,即後來在查理
九世治下接替他的職務的德﹒昂維爾先生,娶公爵夫人的外孫女德﹒拉馬克小姐。大總
管滿以為對這樁婚姻,次子德﹒昂維爾先生不會有什麼抵觸,不像上次安排的那件婚事,
長子德﹒蒙莫朗西先生思想有種種障礙。不料,這次面臨的困難也不少。德﹒昂維爾先
生迷上了太子妃,終日神魂顛倒,哪怕這種愛戀希望渺茫,他也下不了這個決心:締結
婚約勢必用情不專了。
在朝廷上,惟獨德﹒聖安德烈元帥不結朋黨。他是寵臣,但是全靠他本人才得到國
王的寵幸:國王還當太子的時候就喜歡他,後來封他為法蘭西元帥,而別人在他那種年
齡,通常還沒有奢望討個封賞。他得到國王的恩寵,自然非常榮耀,但是他以其才於、
人格魅力,以其宴席的精食和家具的講究,以從未見過私人府邸的豪華排場,來支撐這
種榮耀的門面。國王十分慷慨,供他這樣開銷。這位君主對他所喜愛的人,有時甚至一
擲千金;他雖然不是個完人,身上不具備所有偉大的品質,但總還有好幾種,尤其是尚
武好戰,而且善於統兵打仗,往往能凱旋而歸,除了聖康坦那次戰役ヾ不算,他的統治
完全是一連串勝仗。他御駕親征,打贏了朗梯戰役;彼埃蒙地區劃人法蘭西版圖;英國
人也被驅逐出法國了;德皇查理五世的鴻運,也在麥茨城下喪失殆盡,他投入帝國和西
班牙的全部兵力圍攻,也未能打F那座城池。然而,聖康坦一役不幸敗績,便大大削弱
了我們開拓疆土的希望;是役之後,兩位國王的運氣似乎旗鼓相當,雙方便不知不覺要
謀求和平了。
ヾ1557年,法軍在法國南方聖康坦一役,被西班牙國王菲力浦二世率領的軍隊打敗。
早在王太子結婚那年,老洛林公爵夫人就開始提議媾和;而且從那時起,雙方還真
舉行過幾次秘密談判。最後,正式談判地點,則選擇了阿圖瓦地區的塞爾康。洛林紅衣
主教、蒙莫朗西大總管和聖安德烈元帥三人,為國王的和談代表;德﹒阿爾伯公爵和德
﹒奧蘭治親王,則代表菲力浦二世;洛林公爵夫婦則為中間調停人。和約中的主要條款,
就是法蘭西的伊麗莎白公主和西班牙王太子唐﹒卡洛斯的婚姻,以及工妹公主與薩瓦公
爵的婚姻。
談判期間,法王在邊境駐蹕,在那裡獲悉英國女王瑪麗駕崩的消息,於是德﹒朗當
伯爵前往祝賀伊麗莎白的登基。伊麗莎白高興地接見了法國使臣。她的繼位權還不十分
確定,能得到法國國王的承認,對她非常有利。德﹒朗當伯爵也看出,女王十分瞭解法
國朝廷的利益,以及朝廷文武官員的才能;伯爵尤其看出她詳悉德﹒內穆爾公爵的聲望。
女王多次提起這位王子,表示了無限的景仰;因此,伯爵回國覆命時,對國王說道,女
王對德﹒內穆爾先生會有求必應,他毫不懷疑女王甚至肯嫁給這位公爵。當天晚上,國
干就向公爵談及此事,並讓德﹒朗當先生複述了他同伊麗莎白談話的全部內容,還建議
德﹒內穆爾先生去試一試這樣的福運。德﹒內穆爾先生起初還以為國王是戲言,繼而明
白情況恰恰相反,他才對國工說道:
“陛下,我若是接受您的建議,並懷著為您效勞的目的,投入一場虛妄的追求中,
倒要先懇請陛下為我保密,直到大事成功,我的行為能為公眾所理解的時候為止,絕不
要讓人以為我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一位從未同我謀面的女王,會出於愛情而肯下嫁於
我。”
國王許諾,只把這種意圖告訴大總管,他甚至認為,保密是成功的保證。德﹒朗當
先生則提議,德﹒內穆爾先生單純以旅行者的名義去英國一趟。但是這位王爺一時還委
決不下。他就委派自己的心腹利涅羅勒,一個精明的年輕人,先去探探女王的感情,並
設法建立起聯繫。在等待這趟旅行的結果期間,他去拜訪薩瓦公爵。薩瓦公爵正同西班
牙國王在布魯塞爾。英國瑪麗女王的逝世,又給和談增添了重大障礙,談判於11月底宣
布破裂,法國國王便回到巴黎。
這期間,宮廷來了一位美人,引起所有人的注目,而在見慣了美色的地方能博得眾
人的贊賞,可見她的花容玉貌有多麼完美。她和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同出一門,是法國
最大的財產繼承人之一。她父親英年早逝,將她留給妻子德﹒沙特爾夫人撫養。德﹒沙
特爾夫人無比善良,具有非凡的美德和賢能。她孀居之後,多年沒有到宮廷露面,而是
一心一意培養自己的女兒。她培養女兒不僅重在才智和容貌,還重在美德和文雅。大部
分母親都以為,只要在女兒面前絕口不提風流韻事,就能使她們遠遠避開。德﹒沙特爾
夫人則持相反的看法,她經常給女兒描繪男女之愛,向她指出愛情有愉悅的一面,然後
再告訴她還有危險的一面,就容易說服她了。她還對女兒說,男人一般都不大真誠,虛
情假義,一點也不忠誠,而婚姻往往陷入家庭的不幸。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讓女兒看到,
一個賢淑女子的生活又是多麼寧靜,而一個美麗並出身高貴的女子,有了美德又能增添
多少光彩和高雅。當然,她也讓女兒看到,保持美德又該多麼難,必須特別審慎惕厲,
必須專注於惟一能給女子造福的事情,即愛自己的丈夫,又為丈夫所愛。
這位女繼承人當時在法國,是出嫁的條件最優渥的一名閨秀,雖然年紀尚小,但是
已有不少人上門提婚了。德﹒沙特爾夫人特別清高,沒有發現什麼人能配得上她的女兒,
眼看女兒年滿16歲了,就決定將女兒帶進宮廷的社交圈子。主教代理一見德﹒沙特爾夫
人來到,就急忙迎上去,他對德﹒沙特爾小姐的絕色美貌十分驚訝。這也難怪:德﹒沙
特爾小姐肌膚白皙,一頭金髮,的確顯示人所未見而她獨有的光艷;她的五官又那麼端
正,那張臉蛋兒和全身都洋溢著迷人的秀雅與妙麗。
德﹒沙特爾小姐到宮廷露面的次日,就到珠寶商那裡去配幾顆寶石。那個珠寶商是
意大利人,和王后一起來自佛羅倫薩,他的生意非常興隆,吸引來所有顧客,發了大財,
那門面也不像商人的,倒像個大貴族的府邸了。德﹒沙特爾小姐在珠寶店的時候,碰巧
德﹒克萊芙王子也來了。他一見到這樣的絕色女子,不禁萬分驚訝,而且未能掩飾驚訝
的神色。德﹒沙特爾小姐見自己引起別人的驚奇,不由得面頰羞紅,不過很快又恢復常
態,對這個看樣子是個有身份的男子,她只是盡了應有的禮貌之外,並沒有特別注意這
位王子的反應。德﹒克萊芙王子以激賞的目光注視她,弄不清這位素昧平生的美人到底
是誰,看其神態和整個舉止,可以斷定她是位名門閨秀。她年紀那麼輕,想必是位小姐,
然而又沒有母親伴隨,再加上這個意大利商人因為不認識而稱她“夫人”,這倒叫這位
王子無從判斷了。王子一直以驚奇的目光注視她,忽然發覺她被他看得發窘,這與一般
青年女子恰恰相反;她們看到自己的美貌引人注目總是非常高興。德﹒克萊芙先生甚至
還看出由於他的緣故,人家急於要離開,而且果然相當匆急地走了。美人兒雖然不見了,
但是心中聊以自慰的是,他有望打聽出她的來歷,不料在場的人都一無所知,他就越發
驚詫不已。她的美貌,以及從她舉止看出的謙挹的神態,都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完全
可以說他一見鐘情,立時對人家產生了無限的愛慕和敬意。當天晚上,他就去拜訪長公
主,國王的胞妹。
長公主深得王兄的敬重,她對國王很有影響,而且影響力極大,因此國王在議和條
款中,甚至同意歸還彼埃蒙地區,好讓長公主與薩瓦公爵成親。長公主雖然一生都渴望
出嫁,但是只肯嫁給一位國君,正是基於這種原因,當年納瓦爾國王還是旺多姆公爵時,
她就拒絕了那門婚姻。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和教皇保羅三世在尼斯晤面,長公主在場見到
薩瓦公爵,便始終念念不忘,對公爵一往情深。長公主天資聰穎,情趣高雅,吸引了所
有貴紳,她的府邸,有時就是滿朝大員聚會的場所。
德﹒克萊芙先生像往常一樣,來到長公主府上,一個心思想著德﹒沙特爾小姐的才
智和美貌,無意談論無關的事,高聲講述他的奇遇,不厭其煩地贊美那位相遇而不相識
的女子。長公主則答道,根本沒有他所描述的人,如果有的話,大家都會認識的。侍從
女官德﹒唐彼埃爾夫人是德﹒沙特爾夫人的好朋友,她聽到這場談話,便走到長公主身
邊,低聲說德﹒克萊芙先生所見的人必定是德﹒沙特爾小姐。於是,長公主轉過身來,
對德﹒克萊芙先生說,次日他若是願意再來,她就會讓他見到深深打動他的美人兒。第
二天,德﹒沙特爾小姐果然在宮中露面了,可以想見,她受到王后和太子妃怎樣的禮遇
和稱讚。眾人的贊美聲不絕於耳,但是她卻保持極為高雅的謙挹態度,就彷彿聽而不聞,
至少是不為所動。然後,她又去長公主府上。長公主對她的容貌也贊美一番;接著談起
她如何引起德﹒克萊芙王子的驚訝。過了片刻,德﹒克萊芙王子來了,長公主對他說道:
“請過來,您瞧瞧我是不是履行了諾言,我向您介紹的這位是不是您正尋找的那個
美人兒。不管怎樣,您應當感謝我向她轉達了您對她的傾慕。”
德﹒克萊芙先生見他這意中人的門第同她的容貌相稱,心中一陣歡喜,便走到近前,
請她回想一下,他是頭一個激賞她的人,還在不相識的情況下,他就對她產生了她應得
的全部敬佩和傾慕之情了。
德﹒克萊芙先生和他朋友德﹒吉茲騎士一起辭別長公主。起初,二人都毫無顧忌,
大肆贊美德﹒沙特爾小姐,後來又覺得贊美之辭講得過多,就都住了口,不再道出內心
的想法了。然而,從那以後,二位無論在什麼場合相遇,總要不由自主地議論德﹒沙特
爾小姐。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這位新來的美人兒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王后大加贊許,
並且格外看重她。女王太子妃也把她收為心腹,懇請德﹒沙特爾夫人常帶她前來作客。
國王的女兒,幾位公主也時常派人請她去參加各種娛樂活動。總而言之,宮廷的人無不
喜愛、贊賞她,只有瓦朗蒂努瓦夫人是個例外。這位公爵夫人倒不是嫉妒新來的美人兒,
她憑日久年深的閱歷就知道,無需擔心國王那方面;問題在於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她
原本要將一個女兒許配給他,以便把他籠絡住,炬料他卻效忠於王后;公爵未人就對他
恨之人骨,如今見到一個受他特別照拂的本族人,她怎麼能優禮相加呢。
德﹒克萊芙王子癡情地愛上了德﹒沙特爾小姐,強烈渴望娶她為妻;不過,他擔心
自己不是長子,娶人家女兒有傷德﹒沙特爾夫人的自尊心。其實,他這種擔心的真正原
因,還是由愛情產生的膽怯心理,須知他的門第十分高貴,長兄德﹒厄伯爵剛剛娶了王
室的一位近親。德﹒克萊芙先生的情敵倒是太多了,最可怕的要算德﹒吉茲騎士:人家
出身世家,又有才能;家族因受王恩而十分榮耀。德﹒克萊芙王子見到德﹒沙特爾小姐
的當天,就墜入了情網。騎士看出這位王子的戀情,同樣,王子也看出騎士的心事。二
人雖是朋友,但是追求同一個女子;彼此又不能把話挑明,關係就不免逐漸疏遠,友情
冷淡下來,誰也沒有勇氣來澄清一下。偏巧德﹒克萊芙王子是頭一個見到德﹒沙特爾小
姐的,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比起他的對手們,似乎又佔了先著;不過他也預料到,巨
大的障礙會來自他父親德﹒奈維爾公爵。這位公爵與德﹒瓦朗蒂努瓦夫人過從甚密;顧
忌到這位夫人是主教代理的對頭,僅此一點,他就不會同意兒子娶主教代理的侄女。
德﹒沙特爾夫人苦心培養,就是讓女兒有賢淑的品德,現在到了是非之地,盡是極
危險的榜樣,她就更不能放鬆照看女兒了。野心和艷情是這個朝廷的靈魂,男男女女都
同樣為之忙碌,黨派不同,利害相沖突,愛情總攙和政事,政事又總夾雜愛情,因而貴
婦們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誰也不肯安分,誰也不會旁觀,都想討好,高昇,不是搭台
就是拆台,誰也不閒得無聊,無所事事,整天忙著尋歡作樂或者策劃陰謀。貴婦們各有
依附:或工後,或女王太子妃,或納瓦爾王后,或長公主,或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
歸附不同,自然原因各異,或氣味相投,或禮儀所限,或性情相仿。那些青春已逝,品
行特別端莊的夫人,都貼近王后。那些追求歡樂和風流的年輕女子,則追隨女王太子妃。
納瓦爾王后也有自己的親信,她正當妙齡,能左右她的丈夫;納瓦爾國王又與大總管連
成一氣,因而在朝廷很有勢力。國王的妹妹長公主仍保持花容玉貌,將不少貴婦吸引到
身邊。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把看得上眼的全收在麾下,但是中意的人寥寥無幾,惟
獨少數幾個投她脾氣的貴婦,才能得到她的青睞和信賴。只有當她興致上來,要像王后
那樣統領一朝貴族,她才在府上接待她們。
所有這些不同的黨派,相互爭勝,彼此傾軋。組成這些黨派的貴婦,也因爭寵,或
因爭奪情夫而相互嫉妒;名譽和地位的利害關係,又往往和次要些,但又同樣敏感的利
害關係攪在一起。因此,這個朝廷既存在一種騷動,又不顯得紊亂,而對一名年輕女子
來說,這種宮廷生活十分有趣,但又十分危險。德﹒沙特爾夫人看到這種險象,就一心
設法保全女兒。她不是以母親的身份,而是作為朋友,求女兒將別人對她悄悄講的甜言
蜜語全告訴她,同時她也保證幫助女兒應付年輕人往往感到棘手的局面。
吉茲騎士對德﹒沙特爾小姐的愛戀和意圖,絲毫也不掩飾,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
曉了。然而他也看到,自己的願望不可能實現,心裡明白微薄的家產難以支撐門面,他
配不上德﹒沙特爾小姐;他心裡還明白,幾位兄弟不會同意他結婚,惟恐出現世家中的
小弟結婚通常低就的情況。時過不久,洛林紅衣主教就讓他領悟,他的擔心沒有錯;這
位兄長不讚成他對德﹒沙特爾小姐異乎尋常的熱戀,但是又沒有告訴他真正的原因。紅
衣主教深恨主教代理,當時秘而不宣,後來才公開爆發了。他兄弟同任何家族聯姻,他
都會贊同,就是反對同主教代理沾上關係;他還公然宣稱根本不予考慮。德﹒沙特爾夫
人深受傷害,也特意放風說,紅衣主教無需擔心,她也並不想結這門子親。主教代理也
持同樣態度,他對洛林紅衣主教的行為,比德﹒沙特爾夫人還要感到氣憤,因為他更了
解其中的緣故。
德﹒克萊芙王子也同德﹒吉茲騎士一樣,公開表示自己的戀情。德﹒奈維爾公爵得
知兒子墜入情網,不禁憂心忡忡;不過他倒認為,只要談一談,他就能讓兒子改變態度,
不料一談卻大吃一驚,兒子居然打算娶德﹒沙特爾小姐。他譴責這種打算,甚至大動肝
火,不怎麼掩飾他的惱怒,結果這情況很快在宮中傳開,而且一直傳到德﹒沙特爾夫人
的耳中。德﹒奈維爾先生應當認為,這門婚事對他兒子有利,這一點德﹒沙特爾夫人從
來就沒有懷疑過;可是現在,克萊芙和吉茲兩家人,非但不希望同她結親,反而還怕這
樁婚事,她就的確莫名其妙了。一氣之下,她就想找一個門第更高的親家,好讓女兒凌
駕於那些自以為地位比她高的人。經過全面考慮之後,她選定了蒙龐西埃公爵的兒子,
爵位的儲君。這位儲君已到成家立業的年齡,在朝廷中是身份最高的未婚男子。德﹒沙
特爾夫人聰明過人,又有聲望卓著的主教代理相助,況且女兒確實條件優渥,經她極為
巧妙的安排,便大功告成,德﹒蒙龐西埃先生表示歡迎,這門婚事似乎不會碰到什麼困
難了。
主教代理知道德﹒昂維爾先生一直戀著太子妃,就想到利用太子妃對德﹒昂維爾先
生的影響,促使他到國王跟前,到他密友蒙龐西埃王子跟前,替德﹒沙特爾小姐斡旋。
主教代理前去一談,太子妃就表示樂於干預此事,以便提高她十分喜愛的姑娘的地位;
她表了態,並請主教代理放心,她這樣做固然要得罪她叔父洛林紅衣主教,但她有理由
抱怨叔父置她的利益於不顧,總是不失時機地維護王后的利益,因此,她也隨心所欲,
不管他有什麼反應。
風流的人總高興能藉機同喜愛自己的人談話。主教代理剛一告辭,太子妃就吩咐夏
斯特拉爾,以她的名義讓德﹒昂維爾先生當晚出席王后那裡的聚會。夏斯特拉爾是德﹒
昂維爾先生的心腹,深知他對太子妃的癡情,便滿心歡喜,並懷著深深敬意接受了這項
使命。這位紳士出生在多菲內省的貴族之家,他的聰明和才十又超過他的出身。他在朝
廷受到所有王公權貴接待和禮遇,尤其蒙莫朗西家族對他優禮有加,使他特別依附於德
﹒昂維爾先生。他長得很英俊,身體靈活敏捷,擅長各種活動;他唱歌很動聽,還時常
寫詩,風流儒雅;因此德﹒昂維爾先生對他極有好感,甚至向他吐露了自己對太子妃的
愛戀。他成為這種戀情的知情人,便開始接近太子妃,由於經常見面,他也漸漸萌生了
愛情,不幸的是他為此喪失了理智,最後把命也搭進去了。
由太子妃選中去斡旋她所渴望的事,德﹒昂維爾先生深感榮幸,當天晚上他自然准
時來到王后宮中,並向太子妃保證奉命惟謹,不負所托。不料,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得
知這種聯姻的意圖,便極力從中阻撓,並在國王耳邊講了許多拆台的話,結果等德﹒昂
維爾先生一去談這件事,國王就向他表示不同意,甚至命令他向蒙龐西埃王子傳達這個
口諭。熱切渴望的一件事就這樣落空,可以想像德﹒沙特爾夫人心裡有多麼難過!事情
功敗垂成,對她的對頭們極為有利,卻給她女兒帶來很大害處。
太子妃愛莫能助,以十分友好的態度,向德﹒沙特爾小姐表示她的不快:
“您瞧見了,”她對德﹒沙特爾小姐說道,“我的權限多麼可憐。王后和德﹒瓦朗
蒂努瓦公爵夫人對我恨之人骨,她們不是親自出馬,就是通過自己的附庸,總是阻撓我
所渴望的每件事。其實,”她又補充說道,“我一心想討她們的歡心,她們還恨我,只
是因我母親,蘇格蘭王后的緣故。當年,我母親引起她們不安和嫉妒。國王先愛過我母
親,後來才愛上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他同王后結婚後頭幾年沒有孩子,儘管他還愛著
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卻似乎要決意解除婚約而娶我母親——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懼怕
國王愛過的一位女子,怕這女子的才貌會削弱國王對她的恩寵,便與大總管聯手;因為
大總管也不希望國王娶兩位吉茲先生的姐姐。於是,他們將先王爭取到自己一邊,先王
雖然恨死了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但是喜歡當時的太子妃,就同他們協力阻止王兒
離婚,為了徹底打消他娶我母親的念頭,考慮到當時太子的姐姐瑪德萊娜夫人去世之後,
蘇格蘭國王成為鰥夫,就撮合我母親和蘇格蘭國王結婚;這個婚約最容易締結,他們撮
合成了,從而失信於強烈渴望娶她的英格蘭國王。這樣一來,兩位國王差一點鬧翻了。
英王亨利八世沒有娶到我母親,引為終生憾事,再向他介紹法國的哪位公主,他總是給
予同樣的答覆:哪個也取代不了別人從他手中奪走的那位。事情也的確如此,我母親佳
妙無雙,在她丈夫德﹒龍格維爾公爵去世後,競有三位國王要娶她為後,這真是一件奇
事。然而,她生來命薄,被迫嫁給未等的一位,到了一個只感受到痛苦的王國。有人說
我像她,我也真害怕像她那樣,遭受不幸的命運。某種幸福似乎要呈現在我面前,但是
我覺得,無論什麼幸福,我都享受不了。
德﹒沙特爾小姐對太子妃說,這種憂患的預感毫無根據,在思想上不會存留多久,
她也不必懷疑,幸福已經顯露出來了。
再也沒人敢打德﹒沙特爾小姐的主意了,有的害怕惹國王不悅,有的則考慮,要追
求一個只想嫁給王子的姑娘,恐怕難以成功。這種種顧忌,一樣也阻擋不了德﹒克萊芙
先生。他的父親德﹒奈維爾公爵正巧謝世,他可以完全隨心所欲了,服喪期一過,就一
心設法娶了德﹒沙特爾小姐。他趕上求婚最好的時機:由於上述的情況,其他求婚者都
敬而遠之了,他幾乎可以確信不會遭到對方的拒絕。然而,高興之餘,他又有點擔心,
怕人家不喜歡自己,有把握娶了她而得不到她的愛,那還不如能博得她的歡心更幸福些。
德﹒吉茲騎士弓愧他幾分妒意,不過,他的嫉妒是基於那位騎士的才於,而不是因
為德﹒沙特爾小姐有什麼表示。因此,他只想瞭解她的一片心意,是否有幸得到對方的
認同。他只能在王后宮中或聚會上見到她,很難有單獨交談的機會。但是,他還是設法
從想像得出來的敬重態度,對她談了自己的打算和癡情,並且敦促她表明她對他的感情
如何,而她若是僅僅出於孝道來服從母親的安排,那麼他對她的感情就只能給他造成終
生的不幸。
德﹒沙特爾小姐有一顆特別高尚而善良的心,她見德﹒克萊芙王子的誠摯態度,真
是又感動又感激,因感激而言談就帶幾分柔情,這就足以讓德﹒克萊芙王子這樣熱戀的
人看到希望,慶幸部分實現了自己的心願。
這次談話,她回家稟報了母親。德﹒沙特爾夫人對她說,德﹒克萊芙王子品德高尚,
年紀輕輕卻深明事理,如果女兒真心願意嫁給他,做母親的會欣然同意。德﹒沙特爾小
姐答道,對方的這些好品質,她也注意到了,嫁給他不會像嫁給另一個人那樣勉強,然
而,她對他這個人絲毫也沒有產生一種特殊的愛。
次日,德﹒克萊芙王子就托人來向德﹒沙特爾夫人說親。她同意這門親事,心想給
女兒找到德﹒克萊芙王子這樣一個丈夫,不怕女兒不愛。婚約一條條定下來,接著稟告
國王,於是,這門婚事就盡人皆知了。
德﹒克萊芙先生歡心鼓舞,但並不覺得完全如願以償。他看到德﹒沙特爾小姐對他
的感情,沒有超出敬重和感激的限度,心中十分苦惱;他不能自作多情,認為對方將深
情掩藏起來,因為他倆已經定婚,她滿可以流露自己的感情,這無損於她極為羞怯的心
理。時過不久,他就開始向她抱怨了。
“我娶了您,難道還有可能不幸福嗎?”他對德﹒沙特爾小姐說道。“然而事實如
此。您對我只懷一種善意,這不可能讓我滿足。您沒有焦急的等待,也沒有流露出不安
和傷感,對我熾熱的愛也不動心,假如有人不是愛慕您本人的魅力,而是看中您的家財,
您的反應也不過如此。”
“您這樣抱怨,也有幾分不公道,”德﹒沙特爾小姐回答。“不知道您對我還能有
什麼奢望,我倒覺得礙於禮儀,我不可以再多做什麼了。”
“不錯,”他又說道,“您對我有所表示,如果這種表示別有深意,那我也就滿意
了。其實,您不是礙於禮儀,而只是出於禮儀,才這麼做的。我觸摸不到您的愛,也觸
摸不到您的心。您見到我,既不感到欣喜,也沒有心慌意亂。”
“您總不能懷疑,”德﹒沙特爾小姐接著說道,“我見到您就開心,而且還常常臉
紅,因此您也不能懷疑,您會讓我心慌意亂。”
“您臉紅時,我豈能看不出來,”德﹒克萊芙王子答道,“這是一種羞怯的心理,
而不是內心的衝動,我只是得到應得的報償。”
德﹒沙特爾小姐回答不上來了,這種區別超出了她的認識。德﹒克萊芙先生看得再
清楚不過,她似乎連懂都沒有聽懂,就更談不上對他懷有能令他滿意的情感了。
德﹒吉茲騎士旅行歸來,離他們的婚期就沒有幾天了。他本來打算娶德﹒沙特爾小
姐,可是重重障礙難以逾越,實在無法期望美事如願。然而,眼看她要成為別人的妻子,
就不免柔情百轉。這種痛苦未能消除他的愛情,他仍然愛慕不已。德﹒沙特爾小姐不會
不知道這位王子對她的感情。他這次旅行歸來又讓她明白,他極度憂傷的神情,正是她
引起的。給這樣一個多才多能、招人喜愛的人帶來痛苦,難免要產生憐憫之心。因此,
德﹒沙特爾小姐不由自主地萌生了這種感情;但是這種同情並沒有導致她產生別的情感:
她向母親講述了這位王子的癡情給她帶來的悵惘。
德﹒沙特爾夫人贊賞女兒的坦率,她這樣贊賞也有道理,因為,從來還沒有人做到
如此率真,如此坦誠;她也同樣贊賞女兒絲毫也不動心,尤其高興地看到,德﹒克萊芙
王子未能,其他人也照樣不能打動女兒的心。正因為如此,她就得千方百計地讓女兒依
戀自己的丈夫,讓她明白她所欠的這份情債:她丈夫不僅在認識她之前就產生愛慕之情,
而且在誰也不再敢考慮她的時候,他還是一心要娶她,力排其他所有的對象。
終於結婚了,婚禮在盧浮宮舉行。晚上,國王和王后同滿朝文武官員,到德﹒沙特
爾夫人府上吃喜宴,受到了極為隆重的款待。德﹒吉茲騎士不敢顯得與眾不同,也參加
了婚禮;然而他怎麼也控制不住情緒,別人不難看出他那憂傷之色。
德﹒克萊芙先生覺得,德﹒沙特爾小姐換了姓氏,感情卻沒有變化。丈夫的身份,
賦予他更大的權利,可是沒有給他在妻子心中安排一個特殊位置。這樣一來,他做了丈
夫,又不失為她的情人,因為在佔有她之外,他一直在渴求點什麼;儘管二人生活很和
睦,他也並不覺得美滿。他對妻子始終懷有一種強烈的、不安的愛,這往往攪了他的快
樂情緒。不過,這種不安絕無嫉妒的成分:從來沒有像他這樣不愛嫉妒的丈夫,也從來
沒有像她這樣不愛引發嫉妒的妻子。然而,她是宮中的常客,每天要去拜見王后、太子
妃和長公主。所有年輕風流的男子都要去她府上,或者去賓客盈門的她大伯子德﹒奈維
爾公爵府上,以睹她的芳容。不過,她神態十分端莊,令人肅然起敬,絲毫也沒有賣弄
風情的表現。因此,就連仗恃國王的恩寵、膽大妄為的德﹒聖安德烈元帥,雖然為她的
美貌所傾倒,也不敢向她表露出來,只是表示關心和敬意而已。許多別人也都如此。德
﹒沙特爾夫人不僅教女兒增長才智,而且教會她在任何禮儀場合都舉止適度,終於把她
造就成一個顯得很完美、無人能企及的女子。
洛林公爵夫人一方面致力於和談,另一方面也力圖安排她兒子洛林公爵的婚事。公
爵已與國王的次女,法國公主克洛德訂了婚,準備二月份舉行婚禮。
在此期間,德﹒內穆爾公爵呆在布魯塞爾,盡心執行他對英格蘭的計劃。他不斷接
收並寄出信函,他的希望與日俱增。利涅羅勒終於通知他說,時機成熟了,已有良好開
端的事情,只待他親自去英國,便大功告成。這個年輕人雄心勃勃,聽到這個消息便喜
出望外,他眼看就憑自己的聲望登上寶座了。他的思想已經不知不覺地習慣於這種鴻運;
一開始他就沒有把這看作一件達不到的事情而放棄,難題一個個從他的想像中消失,眼
前一點障礙也沒有了。
他派人火速到巴黎傳達必要的命令,準備壯觀的車駕隨從,以便到了英國氣派十足,
與他的使命相稱。他本人也趕回朝廷,參加洛林公爵的婚禮。
他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天趕到,當天晚上就向國王稟報計劃執行的情況,並聽取國王
對余下事情的吩咐和建議。然後,他又去拜見王后。德﹒克萊芙夫人不在場,因而沒有
見面,甚至不知道他回來的消息。她早就聽到眾口一詞,稱這位王子是朝廷長得最俊美。
最討人喜歡的青年。尤其太子妃向她細緻描繪過,而且不知向她談過多少次,結果引起
她的好奇,甚至渴望見他一面。
洛林公爵辦喜事這天,德﹒克萊芙夫人一直在府中打扮,以便晚上去盧浮宮參加舞
會和御宴。她一到場,眾人就贊美她的容貌和服飾。舞會開始後,她正同德﹒吉茲先生
跳舞的時候,大廳門口傳來一陣騷亂聲,似乎眾人在給一個剛進來的人讓地方。德﹒克
萊芙夫人跳完一場,就用目光掃視周圍,尋找下一個舞伴,這時國王高聲吩咐她同新來
的人共舞。她轉身一看,只見一個男子,當即斷定那只能是德﹒內穆爾先生。那人跨過
幾張坐椅,才來到舞池。這位王子是個名副其實的美男子,從未見過他的人,乍一見無
不感到驚異,尤其是這天晚上,他來之前著意打扮了一番,渾身更增添了幾分神采。同
樣,初次見到德﹒克萊芙夫人,也很難不詫為奇事。
德﹒內穆爾先生見她這樣美,不禁萬分驚訝,當他走近前,她向他施禮時,又不禁
表現出愛慕之意。二人開始跳舞時,大廳裡響起一陣噴噴稱讚聲。國王、王后和太子忽
然想起,他們倆從未見過面,看見他們不相識就一起跳舞,覺得實在是件新奇事。等他
們倆跳完一場,國王、王后和太子妃不容他們同別人交談,就招呼過去,問他們是否想
瞭解對方是誰,是否已經猜到了。
“就我而言,殿下,”德﹒內穆爾先生答道,“我是確信無疑的;然而,我有理由
能猜出是德﹒克萊芙夫人,而她沒有同樣理由猜出我是誰,因此,我懇請陛下費心將我
的姓名告訴她。”
“我想,”太子妃說道,“她也一樣,完全知道您的姓名。”
“我向您保證,殿下,”德﹒克萊芙夫人有點發窘,截口說道,“這是您的想像,
我猜得可沒有這麼準確。”
“您完全能猜得出來,”大於妃答道,“而德﹒內穆爾先生不肯承認,您從未見過
就能認出是他,這其中甚至有禮貌的成分。”
王后打斷他們的談話,吩咐繼續跳舞。德﹒內穆爾先生邀請太子妃。這位王妃的美
貌傾城傾國,在德﹒內穆爾先生去佛蘭德之前,她在他眼中就是如此。然而這一晚上,
他只能贊賞德﹒克萊芙夫人一個了。
德﹒吉茲騎士對她一直懷著一片癡情,拜在她的腳下,他看到剛才發生的一幕,心
中便隱隱作痛,產生一種預感,可能是命運安排,德﹒內穆爾先生要愛上德﹒克萊芙夫
人。德﹒吉茲騎士或許真的從她臉上看出慌亂的神色,或許嫉妒心作祟,以臆想代替了
現實,他認為她一見到這位王子就動了心,於是按捺不住,對她說德﹒內穆爾先生實在
幸運,同她初識就異乎尋常,具有風流艷遇的色彩。
德﹒克萊芙夫人回到府上,心裡還一直想著舞會上發生的種種情況,雖然已是深夜,
她還是走進母親的臥室,講述了這一切,對母親贊揚了德﹒內穆爾先生。德﹒沙特爾夫
人見女兒說話的神態,也產生了德﹒吉茲騎士的那種想法。
次日正式舉行婚禮。德﹒克萊芙夫人在儀式上見到德﹒內穆爾公爵,覺得他春風滿
面,雍容大雅,著實令人贊歎,心中越發暗暗稱奇。
往後幾天,她在太子妃那裡見到公爵,看見他同國王打網球,玩奪環遊戲,還聽見
他談話;而且,無論哪方面,她都看出他遠遠勝過其他所有人,他所到之處,總以高雅
的風度和才智的魅力,成為談話的中心人物,結果時過不久,他就在德﹒克萊芙夫人心
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同樣,德﹒內穆爾先生對她懷有熾烈的愛慕之情,在占主導地位的取悅的願望驅動
下,他表現得更加溫柔多情,更加活躍風趣,也確實比平時顯得更加可愛。就這樣,二
人經常見面,彼此都看出對方是朝廷裡最完美的人兒,也就很難不傾心相慕了。
各種娛樂活動,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無不參加,而國王還像初戀那樣,對她情
深義切,關懷備至。德﹒克萊芙夫人這樣年齡的人,不相信女子過了二十五歲還會有人
愛,但是目睹己當了祖母、並剛剛嫁了孫女的公爵夫人,還得到國王的眷戀,就不免萬
分詫異了。她時常向母親,德﹒沙特爾夫人提起這件事:
“您說說看,”她說道,“國王對她的愛能持續這麼久嗎?一個年紀比他大得多,
還做過先王情婦的女人,聽說她現在還有許多情夫,國王對她怎麼還能眷戀不捨呢?”
“其實,”德﹒沙特爾夫人答道,“國王這樣癡情,而且延續至今,並不是因為德
﹒瓦朗蒂努瓦夫人多麼賢淑,多麼忠貞,正因為不是這樣,也就不可原諒了。因為,假
如這個女人出身高貴,當初又年輕貌美,從未愛過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愛國王,而且
不圖顯赫地位和財富,只愛他本人,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只做正當事,只做令國王高興的
事,果真如此,那就得承認,人們很難不頌揚國王對她的深深眷戀之情。
“一般人都說,”德﹒沙特爾夫人接著說道,“像我這樣年紀的婦女,全喜歡講述
當年的故事;我若不是擔心您也會這樣說我,就可以告訴您,國王當初是怎樣熱戀上公
爵夫人的,以及先王在朝時的許多事情,那些事同現在還出現的情況,有著千絲萬縷的
聯繫。”
“舊事重提,夫人,”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我非但不會怪您,還要怨您沒有
把現時的情況告訴我,對我絕口不提朝中的各種利害沖突、錯綜複雜的關係。這些我一
無所知,甚至不久前,我還以為大總管和王后相處得很融洽呢。”
“您那時的看法,與事實截然相反,”德﹒沙特爾夫人答道。“王后憎恨大總管,
一旦她把握權力,大總管是最敏感的。王后知道他對國王多次說過,在所有的王子中,
只有私生子長得才像國王。”
“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出這種仇恨,”德﹒克萊芙夫人接口說,“大總管坐牢時,我
就知道王后特意寫信問候他,見他出獄時又特別高興,還像國王那樣,始終稱他為‘我
的朋友’。”
“在朝廷這種地方,您若是憑表面現象判斷事物,就會經常出錯:表露出來的,幾
乎全不是真相。
“再回頭來談談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您知道,她在娘家名叫狄安娜﹒德﹒普瓦捷,
她出身名門望族,是從前幾代阿基坦公爵的後裔,她的老祖母是路易十一世的私生女,
總而言之,她出身非常高貴。然而,她父親聖一瓦利埃受波旁大總管案子的牽連,被判
處死刑,送上斷頭台:那件案子您聽說過。不過,他女兒佳妙無雙,早已得到先王的歡
心,不知她用了什麼辦法,救了她父親的性命。聖一瓦利埃只等一死,卻突然得到赦令,
但是他驚嚇過度,從此不省人事,沒過幾天就死了。他女兒作為先王ヾ的情婦出入於朝
廷。先王出游意大利,後來又遭囚禁,這段戀情才算中斷。他從西班牙回國,攝政太后
去邊城巴約訥迎候,並帶去了所有女兒,其中德﹒彼斯勒小姐,即後來的德﹒埃唐普公
爵夫人,得到了先王的愛。論門第、才情和姿色,她都比不上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
但是她非常年輕,僅僅在這一點佔上風。我多次聽她說過,她是在狄安娜﹒德﹒普瓦捷
結婚的那天出生的,這樣講是出於仇恨的心理,並不符合實際。因為,若是不知道德﹒
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嫁給諾曼底司法大總管,德﹒勃雷澤先生之日,正是先王愛上德﹒
埃唐普夫人之時,我還真可能信以為真了。
ヾ本書中的“先王”,一般指弗朗索瓦一世。
“這兩個女人彼此仇恨之深,可以說前所未有。國王的情婦這一稱號,讓德﹒埃唐
普夫人奪去,德﹒瓦朗蒂努瓦公爵絕不能原諒;反之,德﹒埃唐普夫人也嫉妒得要命,
因為國王還繼續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有來往。這位國王並不鐘情於他的情婦們,但其
中總有一個有此稱號和榮譽,而人稱“小後宮”的那些貴婦,則輪流擔任這種角色。
“他的長子在圖爾農去世,據說是被毒死的,失去太子,國王萬分悲痛;他對當朝
在位的次子,沒有那麼親熱,也沒有那麼喜愛,總認為次子缺乏膽識,缺乏活力。有一
天,他向德﹒瓦朗蒂努瓦夫人訴了苦衷,夫人則說,她願意設法讓王子愛上她,再力圖
讓王子變得活躍些,變得更加討人喜歡。正如您見到的這樣,她的計劃成功了,而且這
場戀情持續了二十多年,沒有因時間長久和種種障礙而改變。
“起初先王持反對態度,或許他對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仍有幾分愛戀,難免心生嫉
妒,或許德﹒埃唐普夫人從中作梗,她見新太子迷戀上她的對頭,便忍無可忍了,但是
有一點可以肯定,國王目睹這種戀情的發展,心中又惱又憂,這種情緒每天都有所表露。
然而,王太子並不懼怕父王的惱怒和怨恨:什麼也不能削弱這種戀情,也不能迫使他將
感情隱藏起來。國王無可奈何,漸漸容忍而習以為常了。國王見二王子違命,父子關係
就更加疏遠,越發親近三王子,德﹒奧爾良公爵。三王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雄心勃
勃,充滿激情,有一股青年的銳氣,但是需要克制,再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思想成熟起來,
就一定會有遠大的前程。
“一方面,太子具有長子的身份,另一方面,德﹒奧爾良公爵深得父王的恩寵,於
是兄弟之間不免明爭暗鬥,以致反目成仇。從童年起,兄弟二人就開始爭寵,始終就沒
有間斷過。查理五世皇帝ヾ途經法國時,就完全偏愛德﹒奧爾良公爵;太子明顯覺出了
這一點,因此,在皇帝駐蹕尚蒂伊時,他就要求大總管逮捕皇帝,不必等國王的旨意。
大總管沒有照辦。事後,國王還責備了大總管沒有聽從太子的建議;接著將他逐出朝廷,
這件事也是一條重要的原因。
ヾ查理五世(1500-1558),德意志皇帝(1519-1556),西班牙國(稱查理一世,
1516-1556),他是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死對頭,曾三次發動反法戰爭。法國亨利二世
繼位之後,兩國又交戰,最終不得不和談,簽訂奧格斯堡和約。
“德﹒埃唐普公爵夫人見兩位王子不和,便打算拉攏德﹒奧爾良公爵支持自己,讓
他在國王面前與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抗衡。她還真得手了:這位王子雖然沒有愛上她,
但是在維護她的利益方面,不亞於太子維護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利益。您能想像得出
來,朝廷就是這樣形成了兩派;當然,這種明爭暗鬥並不限於女人的紛爭。
“皇帝對德﹒奧爾良公爵一直抱有好感,曾多次要把米蘭公國賜給他。後來,在草
擬的和約中,皇帝表露這樣的意向:將十七個省份賜給他,並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然
而,太子既不想情和,也不願意聯姻,於是,他指使他一直喜愛的大總管面陳國王,說
明此事至關重要,王位的繼承人不宜有一個強大的兄弟,因為德﹒奧爾良公爵一旦與皇
帝聯姻,得到十七個省的饋贈,就會變得十分強大。太子此舉,也針對熱切盼望德﹒奧
爾良公爵增長勢力的德﹒埃唐普夫人,而大總管恰好同這位夫人是死對頭,因此更同意
太子的做法了。
“其時,太子在香檳地區指揮作戰,幾乎要全殲查理五世皇帝的軍隊;德﹒埃唐普
公爵夫人擔心法國方面佔了絕對上風,就可能拒絕和談,拒絕德皇與德﹒奧爾良公爵聯
姻,她便秘密通知敵軍偷襲囤積糧食之地:埃佩爾內和蒂耶裡堡。敵軍照計偷襲,這才
免遭覆滅的命運。
“不過,這位公爵夫人背叛而得逞,成果也沒有享受多長時間。不久,德﹒奧爾良
公爵得了一種傳染病,在法爾穆蒂埃去世。生前,他與朝廷的一位美婦相愛,我就不講
出她的姓名了,因為從那以後,那位夫人慎言慎行,將她對這位王子的愛埋藏在心裡,
也就理應維護她的名節。也是天緣巧合,那位夫人得知德﹒奧爾良公爵去世的消息的當
天,又接到了她丈夫溘逝的噩耗,正好借此之故,既不必強忍悲痛,又能掩飾真正的哀
傷。
“三王子夭折之後,國王也沒能活多久,過兩年便駕崩了。他臨終囑咐太子重用圖
爾農紅衣主教和阿納博爾海軍司令,絕口不提打發到尚蒂伊的大總管。然而,太子繼位,
頭一件事就是召回大總管,交給他掌管軍國大事。
“德﹒埃唐普夫人被逐,受到一個強敵的種種虐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德﹒瓦朗
蒂努瓦公爵夫人徹底報復了德﹒埃唐普夫人,以及她不喜歡的所有人。她對國王思想的
影響更加絕對,超過他當太子的時候。當今國王在位十二年來,她成為所有事務的主宰,
掌管國家財政和要務;她促使國王趕走圖爾農紅衣主教、掌璽大臣奧利維埃,以及朝宮
維勒魯瓦。凡是提醒國王注意她行為的人,無不遭受暗算。炮兵司令德﹒塔克斯伯爵不
喜歡她,忍不住談論她的風流韻事,尤其她同德﹒勃裡薩克伯爵的私情;可是,她的手
段實在高明,不僅讓德﹒塔克斯伯爵失寵並丟了官,而且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竟讓
國王十分嫉妒的德﹒勃裡薩克伯爵取而代之,進而還晉升為法國元帥。然而,國王的嫉
妒情緒日益強烈,無法容忍這位元帥留在朝中;不過,這種嫉妒在別人身上表現得尖銳
而兇猛;而體現在他身上則溫和而有節制,只因他對自己的情婦極為尊重,不敢明著打
發走,只能找個藉口,讓他的情敵去管理彼埃蒙地區。德﹒勃裡薩克伯爵在那地區一呆
數年,去年冬天才藉故回到京城,請求給他指揮的軍隊增加兵員和軍需物品,但此行一
個很重要的原因,還是渴望再見見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怕被她遺忘了。國王接見他時,
態度非常冷淡。吉茲兄弟也不喜歡他,但是礙於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不敢表露出來,
只能假借他的死對頭主教代理之手,阻止他得到他此行請求的任何東西。要整治他也不
難:國王恨他,見他人朝心中就不安了。結果,德﹒勃裡薩克伯爵不得不空手而歸,也
許至多在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心裡喚起舊情,重新點燃因長期離別而漸熄的愛火。當然,
國王還有不少令他嫉妒的對象,但是,或許他不認識,或許他未敢發洩怨恨。
“女兒啊,”德﹒沙特爾夫人又補充一句,“不知道您是不是覺得我講多了,超出
您所要瞭解的。”
“噯!夫人,”德﹒克萊芙夫人答道,“我非但不會抱怨,還要不揣冒昧,請您講
一講許多我不瞭解的情況。”
德﹒內穆爾先生對德﹒克萊芙夫人的愛,一開始就非常強烈,以致對他所愛過的所
有女子都失去興趣,甚至將她出現之前與他有關係的女子全置於腦後,連斷絕關係的借
口都不屑於找一個,更沒有耐心聽她們抱怨和回答她們的責備。太子妃本來引起他相當
熾烈的感情,但是在他心中還難以抵禦德﹒克萊芙夫人。赴英國辦差事的急切心情,也
開始減緩了,他不再催辦行程必備的事物。他常去太子妃的府上,只因德﹒克萊芙夫人
常去那裡,能讓人以為他對太子妃還有感情倒也不錯。在他的心目中,德﹒克萊芙夫人
佳妙無雙,因此,他下決心寧可不向她表露一點心跡,也不願貿然行事,讓人看出這種
感情,甚至對他那無話不談的知交德﹒沙特爾主教代理,也沒有提及此事。他的行為極
為檢點,處處謹慎小心,除了德﹒吉茲騎士而外,任何人都沒有看出他愛上了德﹒克萊
芙夫人。就連德﹒克萊芙夫人本身,她若不是對他傾慕而特別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的話,
也是很難覺察出來的。
德﹒克萊芙夫人對這位公爵的感情,沒有像從前有追慕者那樣,打算告訴她母親,
她倒不是有意隱瞞,但就是絕口不提。然而,德﹒沙特爾夫人看得再清楚不過,同時也
看出女兒對這位公爵也很傾心,就不免黯然神傷,她深知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貌如德﹒
內穆爾先生,彼此傾心相愛會有什麼危險。幾天之後發生的一件事,就完全證實了她對
這種愛戀的猜測。
聖安德烈元帥愛炫耀,總找機會搞搞排場,這次藉口新府邸剛剛落成,懇請國王攜
王后、太子妃賞光去赴晚宴;同時,他也樂得向德﹒克萊芙夫人顯示顯示這種豪華的舖
張。
舉辦這次晚宴的幾天前,王太子本來病弱的身體狀況更糟。他的夫人,女王太子妃
在身邊守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王太子感覺好一些,便讓在前廳候見的達官貴人全部進
去,而太子妃則回到自己的宮室,見德﹒克萊芙夫人和幾位關係最密切的貴婦在那裡。
由於時間已晚,太子妃沒有梳洗打扮,也就不去見王后,並派人稟報王后不去問安
了,隨後又吩咐人將首飾箱拿來,以便挑選幾件佩戴,去參加聖安德烈元帥舉辦的舞會,
同時也贈給德﹒克萊芙夫人幾件,這是她早就答應過的事兒。她們正忙著挑撿首飾的時
候,孔代親王進來了:他身份尊貴,任何府邸都能隨意出入。女王太子妃說,想必他從
她丈夫太子那裡來,並問他大家在那裡做什麼呢。
“大家都同德﹒內穆爾先生辯論呢,夫人,”親王答道。“他非常激烈地為一種觀
點辯論,看來一定事關他本人。我想他有了情婦,那女子一出現在舞會上,就引起他不
安,因而他特別強調,在舞會上看見自己所愛的女子,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
“什麼!”太子妃截口說道,“德﹒內穆爾先生不希望他的情婦去參加舞會?我本
以為做丈夫的不願讓自己的妻子去那種場合,卻萬萬沒有想到,情人也會產生這種念
頭。”
“德﹒內穆爾先生認為,”孔代親王又說道,“舞會是情人最難以忍受的場合,不
論他們得到愛還是沒有得到愛。他說,他們若是得到了愛,也會因以後幾天對方感情淡
薄而傷心,要知道,世間哪個女子心思用在修飾上,都會忽略自己的情人;她們精心打
扮,既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也是要給所有人看,一到舞會上,就想取悅於所有注意看她
們的人,就會為自己的美貌而沾沾自喜,可是這種快樂,在很大程度上又與她們的情人
無關。他還說,還沒有得到愛的男人,看見自己心上的女子參加聚會,心裡就更加難受
了:心上的女子越是受到公眾的贊賞,他們就越為自己的單戀而痛苦,惟恐心上女子的
美貌引起更為幸運的男人的追求。總而言之,德﹒內穆爾先生認為,不論在舞會上看到
自己的情婦,還是知道她去參加而自己不到場,這種淒苦的心情是無可比擬的。”
德﹒克萊芙夫人佯裝沒有聽見孔代親王所講的話,其實,她聽得非常仔細,也不難
聽出德﹒內穆爾先生所持的觀點,尤其他所說的自己不能出席情婦去參加的舞會的那種
傷懷,在很大程度上關係到她,因為,他要受國王派遣,去迎接德﹒費拉爾公爵,就不
能參加德﹒聖安德烈元帥舉辦的舞會了。
女王太子妃和孔代親王都笑起來,她也不同意德﹒內穆爾先生的觀點。
“夫人,”親王對太子妃說,“只有一種情況,德﹒內穆爾先生會同意自己的情婦
參加舞會,那就是他本人主辦的舞會。德﹒內穆爾先生就說,去年他為殿下您舉辦過一
場舞會,他看到他情婦賞光出席了,儘管她似乎是陪同您前去的,不管怎樣,去參加情
人組織的一次娛樂活動,對情人來說,總是一種愛的表示;而且,讓情婦看著他主持一
次整個朝廷都出席的聚會,看著他雍容大雅,善盡主人之誼,也總是一件快慰人心的事
兒。”
“德﹒內穆爾先生那次做得對,”女王太子妃笑道,“他同意情婦去參加舞會。不
過那時候,他認定的情婦人數眾多,如果她們全不去,那麼舞會就勢必冷冷清清了。”
孔代親王一開始講述德﹒內穆爾先生對舞會的看法,德﹒克萊芙夫人就產生一種強
烈的願望,絕不出席德﹒聖安德烈元帥舉辦的這場舞會。她不用怎麼考慮,就贊同不要
去愛上自己的人府上的那種觀點,她也樂得在一個重大問題上,做一件有利於德﹒內穆
爾先生的事情。不過,她還是帶走了太子妃送給她的首飾,晚上拿給母親看時,卻說她
不打算戴了,只因德﹒聖安德烈元帥千方百計要向她表示愛慕,她算定他也要讓人相信,
她准會出席他為國王舉辦的晚會,而且他借此感謝她光臨之機,還要向她大獻殷勤,會
把她置於為難的境地。
德﹒沙特爾夫人覺得女兒的看法很古怪,便爭論了一陣,後來見女兒固執己見,也
就順隨其意,只是對她說,必須推托有病不能前去,而真正不能赴會的原因是拿不出手
的,甚至不能讓人猜測出來。德﹒克萊芙夫人情願在家中呆幾天,以免前往德﹒內穆爾
先生不會到場的地方。然而,德﹒內穆爾先生動身時,並不知道她不去參加舞會,也就
無法領略這份高興的心情。
舞會後的次日,德﹒內穆爾先生回來,聽說德﹒克萊芙夫人沒有出席晚會,但他並
不知道有人在她面前複述了在太子寢宮的談話,也就絕難想到這是他的話起了作用。
第二天,德﹒內穆爾先生在王后的宮室裡,正同太子妃說話,德﹒沙特爾夫人和德
﹒克萊芙夫人也到了,不大工夫便來到太子妃跟前。德﹒克萊芙夫人衣著打扮稍微隨便
一點,就像身體不適的人那樣,不過,她的臉色同她的衣著並不協調。
“您可真美呀,”太子妃對她說,“我簡直不能相信您生過病,想必孔代親王對您
談了德﹒內穆爾先生對舞會的看法,您就相信了,認為應邀去參加晚會,就是向德﹒聖
安德烈元帥表示了愛意,於是就藉故不去。”
太子妃猜中了,並且把心中猜想的,當著德﹒內穆爾先生的面講了出來,說得德﹒
克萊芙夫人臉都紅了。
德﹒沙特爾夫人這時才明白,女兒為什麼不肯去參加舞會;但是,她要防止德﹒內
穆爾先生也看清這一點,就鄭重其事地說道:
“夫人,我向您保證,”她對太子妃說,“殿下對我女兒過獎了。她真的病了,而
且我相信,若不是我阻攔,她會隨您前去,不惜帶著病容拋頭露面,觀賞昨晚精彩的娛
樂活動,也好開開心。”
太子妃相信了德﹒沙特爾夫人這番話。德﹒內穆爾先生心裡很惱火,差一點相信了
表面現象,然而,他看見德﹒克萊芙夫人紅了臉,不禁猜想太子妃的話不可能完全背離
事實。德﹒克萊芙夫人起初心裡也很不痛快:德﹒內穆爾先生居然有理由相信,是他阻
止了她去德﹒聖安德烈元帥府的;可是接下來,母親卻完全打消了德﹒內穆爾先生的這
種想法,她不免又有點傷心了。
儘管塞爾同會議中止了,和談還一直繼續進行,事情也有具體安排,2月底,各方
又在康勃雷茲堡相聚,回到談判桌上的還是原來的代表。德﹒聖安德烈元帥也離開京城,
德﹒內穆爾先生的情敵走了,那是最可怕的情敵,因為他不僅注意觀察所有接近德﹒克
萊芙夫人的男子,還可能進而成為她身邊的紅人。
德﹒沙特爾夫人也不願意讓女兒看出,她已洞悉女兒對這位公爵的感情,惟恐女兒
要想對她談這類事情時,對她心存疑慮了。有一天,她向女兒提起德﹒內穆爾先生,說
了他好話,但是話中攙雜許多明褒實貶的詞兒;說他為人處世特別理智,不會墜人情網;
說他善於同女人打交道,但只為一時的樂趣,而不是真情實意。她還補充說道:
“這並不是說,別人懷疑他對太子妃的深情,我甚至看見他經常去那裡,我還要勸
您盡量避免同他交談,尤其避免同他單獨談話,因為,照現在太子妃待您之厚;不久別
人就會傳言您是他們倆的知情人,您也知道,這種名聲有多討厭。我認為如果這種傳聞
繼續下去,您還是少去太子妃那裡為好,免得卷人那種風流艷事中。”
德﹒克萊芙夫人從未聽人說過,德﹒內穆爾先生和太子妃有什麼關係,這次聽了母
親對她講的話,不禁萬分詫異,她真的以為明白自己對這位王子的感情的看法,實在大
錯特錯了,因而臉色陡變。這情景,德﹒沙特爾夫人看在眼裡,但這時來了客人,德﹒
克萊芙夫人便回到自己的居室,獨自關在書房裡。
她聽了母親的這番話,才認識到自己對德﹒內穆爾先生的感情,由此產生的痛苦難
以言傳。這種感情,自己在內心裡還始終不敢承認。現在她才明白,這正是德﹒克萊芙
先生一再向她懇求的感情,她沒有給予應當享受的丈夫,卻要給另一個男人,想到此處
真是羞愧難當,覺得自尊心受到傷害,處境也很尷尬,擔心德﹒內穆爾先生要利用她去
交好太子妃;此念一生,她就決定把隱而未宣的想法告訴她母親。
次日早晨,她就要按照自己的決定去辦,走進母親的房間,卻發現德﹒沙特爾夫人
有點發燒,也就不便講了。不過,德﹒克萊芙夫人覺得母親略感不適,不大要緊,下午
她還是去太子妃那裡,只見太子妃在書房裡,有兩三位最親近的貴婦陪伴。
“我們正議論德﹒內穆爾先生,”太子妃見她到來,便對她說道,“他從布魯塞爾
歸來之後,變化多大,真令我們驚歎。此行之前,他的情婦數不勝數,這甚至是他身上
一個缺點,也就是說,他同等對待夠資格的女子和不夠資格的女子。此行回來之後,無
論夠資格還是不夠資格的女子,他一概不認了:從來沒有發生過這麼大變化;我甚至覺
得他性情都變了,不像往常那樣快活了。”
德﹒克萊芙夫人沒有答腔,她慚愧地想道,自己若是沒有醒悟的話,還會把別人所
說的這位公爵的變化,全看成是對她表露的愛呢。不過,太子妃心裡比誰都清楚,還尋
找這種變化的原因,故意大驚小怪。德﹒克萊芙夫人見此情景,心中不免有點惱火,忍
不住要敲打敲打,正巧其他幾位夫人走開了,她便湊到近前,低聲說道:
“剛才您的這番話,夫人,是說給我聽的吧,難道您還要向我隱瞞,正是您促使德
﹒內穆爾先生改變行為的嗎?”
“您這樣講不公正,”太子妃對她說道,“您清楚,我沒有什麼要向您隱瞞的。老
實說,我還記得,德﹒內穆爾先生去布魯塞爾之前,他就有意向我暗示,他對我一點也
不反感;然而,他回來之後給我的印象,似乎忘卻了他做過的事情;我承認自己很好奇,
想瞭解促使他變化的原因。”她又補充道,“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對我也不難。他的
至交德﹒沙特爾主教代理愛上一位女子,而我對那女子有一定影響,通過她就能瞭解這
種變化的緣故。”
太子妃說話的神態很誠懇,德﹒克萊芙夫人不能不相信,不覺心情比原先平靜多了,
也安逸多了。
德﹒克萊芙夫人回來,又見母親病情加重了,體溫升高,燒了幾天不退,看來是一
場重病,她憂心如焚,一步也不離開母親的房間;德﹒克萊芙先生幾乎每天都來探望,
既關切德﹒沙特爾夫人的病體,又免得妻子過度憂傷,當然見她的面也是一種樂趣;他
對妻子的愛始終未減。
德﹒內穆爾先生同他一直交誼很深,從布魯塞爾回來,也不斷地向他表示這種友誼。
在德﹒沙特爾夫人生病期間,這位王子就有了藉口,佯裝來看德﹒克萊芙先生,或者來
約他出去散步,便同德﹒克萊芙夫人見了幾次面;甚至明知丈夫不在還來找他,並藉口
等候,便呆在德﹒沙特爾夫人那裡,而那裡總有幾位貴婦候見。德﹒克萊芙夫人時常到
會客廳,她雖然滿面憂容,但在德﹒內穆爾先生看來,仍然那麼嫵媚動人。他有意讓德
﹒克萊芙夫人看出,他是多麼關注她的憂傷,對她講話時柔聲細語,因而不難讓她確信,
他愛的不是太子妃。
德﹒克萊芙夫人一見到他,就不禁心慌意亂,可是又有一種愜意之感。然而,當他
不在眼前時,她想到自己發現他身上有股魅力,這恐怕就是愛的苗頭,於是心中十分苦
惱,幾乎認為自己怨恨他了。
德﹒沙特爾夫人的病情極度惡化,恐怕性命難保了。她聽了幾位大夫告知她的危險,
表現出了無愧於她的德行和虔誠的勇氣。等醫生告辭了,她就吩咐眾人出去,讓德﹒克
萊芙夫人前來。
“我的女兒,我們要分手了,”她伸出手,對女兒說道。“您處境危險,正需要我
的幫助,我真不忍心在這種時候離開您。您傾心愛慕德﹒內穆爾先生;我絕不要求您向
我承認,我再也不能借助您的坦率來引導您了。我覺察您的心思已有很長時間,但是我
不願意先說破,怕讓您意識到這一點。現在,您這種感情,我瞭解太清楚了:您到了深
淵的邊上,要懸崖勒馬,就必須竭力克制自己。想一想,您要對得起您丈夫,想一想,
您也要對得起您自己,再仔細想想,您要喪失的,正是您贏得的,也是我殷切期望的名
聲。我的女兒,拿出勇氣和力量來,離開朝廷的生活,務必讓您丈夫把您帶走,絕不要
怕做出極嚴厲、極艱難的決定,不管您開頭覺得這種決定多麼可憎,到後來就差強人意
了,避免一場風流帶來的種種不幸。假如在美德和您的責任之外,還別有原因迫使您違
背我的意願,那我就要對您說,真有什麼東西能攪了我臨終期望的幸福,那無非是眼睜
睜看著您像別的女人一樣失足;不過,這種不幸倘若一定會降到您的頭上,那我死了倒
高興,免得目睹這不幸的情景。”
德﹒克萊芙夫人失聲痛哭,淚水落到她緊緊握著的母親的手上。德﹒沙特爾夫人也
悲從中來,對女兒說道:
“永別了,我的女兒,結束這次談話吧,我們彼此都太動情了。如果可能的話,您
就記住我剛才說的這番話吧。”
說罷,她便翻過身,背過臉去,吩咐女兒喚眾使女進來,她既不想聽女兒講話,自
己也不願說什麼了。可想而知,德﹒克萊芙夫人離開母親房間時心情有多沉重。德﹒沙
特爾夫人則一心準備死了。她又活了兩天,但是在這兩天中,她不願意再見自己的女兒,
這世上她惟一牽掛的人。
德﹒克萊芙夫人極度哀傷,她丈夫則不離左右,等德﹒沙特爾夫人一嚥氣,他就攜
妻子去鄉下,遠離只能加劇她的哀痛的地方。喪母之痛,從未見過這樣強烈的,這其中
親情和感激固然占很大成分,但是為防範德﹒內穆爾先生,她感到需要母親的支持,這
一點也占相當的分量。此時,她正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正渴望有人能給予她同情和力
量,不料卻落個孤立無援,這該有多不幸啊!德﹒克萊芙先生對她體貼人微,因此,她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願意克盡婦道,知恩圖報,也的確對他多了幾分友誼和溫情,不願
意讓他離開,覺得自己緊緊依戀他,就能得到他的保護,就能抵禦德﹒內穆爾先生。
這位公爵又到鄉下來看望德﹒克萊芙先生,也千方百計地想拜會德﹒克萊芙夫人。
這位夫人卻根本不願意接待他,只因她心裡明白自己沒法兒不覺得他可愛,就暗下決心
不見他,迴避所有取決於自己的見面機會。
德﹒克萊芙先生去巴黎人朝,答應妻子次日返回,結果第三天才回到鄉下。
“昨天我等了您一天,”德﹒克萊芙夫人見他回來,便對他說道,“既然答應又不
按時返回,我真該責備您幾句。要知道,我本來已經非常悲痛,如果說又新添一種哀傷
的話,那也是由於德﹒圖爾農夫人去世的緣故,這消息是今天早晨聽到的。即使同她不
相識,我也會感到傷心。像她那樣年輕美貌的女子,兩天工夫就香消玉隕,總歸是一件
令人傷心的事情。況且,她是我特別喜歡的一位上流社會女子,據說又有才又有德。”
“昨天我沒有趕回來,真是萬分抱歉,”德﹒克萊芙先生答道。“不過,那也是萬
不得已,我必須去安慰一個不幸的人,不能拋開他不管。至於德﹒圖爾農夫人,如果您
把她當作一個十分賢淑的女子,特別敬重而惋惜的話,那麼,我倒勸您不必為她傷心。”
“您這話令我詫異,”德﹒克萊芙夫人接口說道,“我聽您多次講過,沒有哪個貴
婦比她更令您敬重的了。”
“的確如此,”她丈夫答道,“不過,女子也真叫人難以捉摸。我見了所有女子,
有了您才是我天大的福氣,我怎麼贊賞我的幸福都不為過。”
“過獎了,實不敢當,”德﹒克萊芙夫人歎了口氣,答道,“現在還不是說我配得
上您的時候。請您告訴我,您是通過什麼事情認清德﹒圖爾農夫人的。”
“我早就認清她了,”她丈夫答道,“我早就知道她愛德﹒桑塞爾伯爵,而已給伯
爵能娶到她的希望。”
“我真不敢相信,”德﹒克萊芙夫人截口道,“德﹒圖爾農夫人自從孀居後,表示
特別憎惡結婚,還當眾宣佈她絕不想再婚,誰知她卻讓桑塞爾燃起這種希望。”
“如果只向他一個人許諾的話,那也不應當大驚小怪,”德﹒克萊芙先生接著說道。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她同時還讓埃斯圖維爾抱這種希望,我來給您講講事情的全過
程。”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您知道,桑塞爾和我交情不錯,然而,大約兩年前,他愛上了德﹒圖爾農夫人,
卻向我和其他人嚴守秘密。我絕想不到有這種事。德﹒圖爾農夫人因丈夫去世,似乎悲
痛不已,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差不多只見桑塞爾的妹妹,而恰恰在她小姑子府上,桑
塞爾愛上了她。
“一天晚上,在盧浮宮有一台戲,只待國王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一到場就開演。
可是有人來通知說,公爵夫人身體不適,國王也不來看戲了。不難判斷,公爵夫人所謂
身體不適,是同國王鬧彆扭。我們都瞭解,德﹒勃裡薩克元帥人朝覲見,引起國王的嫉
妒;不過,幾天前,他已返回彼埃蒙,我們就想像不出這次爭吵的緣故了。
“我正同桑塞爾說話的時候,德﹒昂維爾先生走進大廳,低聲對我說,國王又傷心
又氣憤,那樣子真叫人憐憫;幾天前,就因為德﹒勃裡薩克元帥,國王同公爵夫人有了
爭執,後來贈給她一枚戒指,以表示和好,還求她戴在手上;可是,她換裝準備來看戲
時,國王卻發現她手上沒戴那枚戒指,便問是何原因;戒指不見了,公爵夫人也深感詫
異,便問她的使女,糟糕的是,幾名使女沒有得到明確指示,就回答說有四五天她們沒
見到那枚戒指了。
“‘這時間恰好與德﹒勃裡薩克元帥啟程的日子相符,’德﹒昂維爾先生繼續說道:
‘國王認定在分手時,公爵夫人將戒指送給德﹒勃裡薩克元帥了,而他這樣一想,心中
尚未完全熄滅的妒火又猛烈地燃燒起來,並且一反常態,忍不住對公爵夫人大加指責。
現在,國王剛剛回到寢宮,那樣子傷心極了;然而我說不准他這樣沮喪,是因為公爵夫
人把戒指輕易給了人,還是擔心他的惱怒會惹公爵夫人不痛快。’
“德﹒昂維爾先生一給我講完這條消息,我就湊到桑塞爾身邊,將這條消息作為一
個秘密告訴他,還囑咐他不要外傳。
“次日一清早,我去我嫂子府上,看到德﹒圖爾農夫人坐在她床頭。德﹒圖爾農夫
人不喜歡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她也瞭解我嫂子對公爵夫人不怎麼稱道。桑塞爾看完戲
到她那裡去過。對她講了國王同公爵夫人鬧翻的事兒;德﹒圖爾農夫人又來告訴我嫂子,
卻不知道這條消息正是我告訴她情夫的。
“我一走到嫂夫人跟前,她就對德﹒圖爾農夫人說,她不等德﹒圖爾農夫人的允許,
就打算把她剛聽到的情況告訴我,接著,就將我頭天晚上告訴桑塞爾的話,一字不落地
對我講了一遍。您判斷得出來,當時我有多麼驚奇。我注視德﹒圖爾農夫人,看得她有
點發窘。她的窘態引起我的懷疑:這件事我只對桑塞爾講過,看完戲他就離開,也沒有
說去哪兒。我想起來聽他大肆贊揚過德﹒圖爾農夫人。這些情況聯繫起來,我就睜開了
眼睛,不難看清桑塞爾同她有私情,他離開我之後就去會她了。
“我一明白他向我隱瞞了這一艷情,心裡很惱火,於是講了好幾件事,以便向德﹒
圖爾農夫人暗示,她此舉很不慎重。我送她上馬車,分手時還明確對她說,那個把國王
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爭執告訴她的人,真有福氣,令我非常羨慕。
“我當即去找桑塞爾;見面就責備他,說我已經知道他熱戀著德﹒圖爾農夫人,但
是沒有講我是怎麼發現的。他不得不向我承認,然後我才告訴他我是通過什麼知道的。
他也把他們相愛的詳情講給我聽,說他在家中雖然不是長子,也不敢奢望這樣優渥的婚
姻,但是她卻一心要嫁給他。我聽了真是萬分驚訝。我對桑塞爾說,要結婚就盡快,一
個女人在世人面前能裝模作樣,扮演一個同事實大相逕庭的人物,恐怕是最靠不住的。
他回答我說,當時她的確很傷心,但是對他的愛卻壓倒了這種悲傷,她不能讓人看出變
化得太突然。桑塞爾還對我講了一些應諒解她的理由,他的話讓我明白,他深深墜入了
情網。他向我保證說,一定讓她默許我成為他對她熱戀的知情人,既然她本人已把這種
隱私洩露給我了。他果然辦到了,不過也費了不少口舌。就這樣,我進一步瞭解了他們
倆相戀的情況。
“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對待情人,行為如此端莊,又如此可愛;然而,我對她佯裝
悲傷的樣子一直很反感。桑塞爾愛得既深,對她所采用的愛的方式又十分滿意,也就不
敢催促結婚,怕讓對方錯以為他結婚是圖利,而不是出於真心的愛。當然,桑塞爾也向
她提過,她則表示決意要嫁給他,甚至漸漸改變蜇居的生活,開始在社交場合露面了。
她常去我嫂夫人府上,總趕上一部分朝官命婦在那裡聚會的時刻。桑塞爾不常去,而每
天晚上必到的那些人,經常見到德﹒圖爾農夫人,都覺得她非常可愛。
“她開始脫離孤寂的生活不久,桑塞爾就覺出她對他的感情淡薄了一些。這種情況
他多次向我提起過,而我倒認為他的抱怨沒有什麼根據;直到後來他對我說婚結不成了,
她似乎在疏遠他,這時我才開始相信他這種擔心有道理,便回答他說,德﹒圖爾農夫人
的愛戀已有兩年,熱情減了幾分也不足為奇;而感情即便沒有減弱,但是又沒有強烈到
非嫁給他不可的程度,那也不應該抱怨。在公眾看來,這門婚事對她損害極大,因為,
對方不僅門第差些,而且還會壞了她的名聲;總之,桑塞爾所能抱的最大心願,就是德
﹒圖爾農夫人不欺騙她,不讓他產生虛幻的希望。我還對他說,如果她沒有勇氣嫁給他,
或者向他承認她另有所愛,他也絕不應該惱火和抱怨,而應該對她繼續保持敬重和感激
的態度。
“我這樣對他說:‘我勸告您,也是為了自勉,要知道,我講這話完全是坦率的,
哪怕我的情婦,甚至我妻子向我承認喜歡上另一個人,我想我會傷心,但絕不發火。我
會放下情人或丈夫的身份同情她,給她出主意。’”
德﹒克萊芙夫人聽了這話,不禁臉紅了,心想這同她眼下的狀況不無關係,一時感
到意外,不免心慌意亂,許久才平靜下來。
“桑塞爾同德﹒圖爾農夫人談了,”德﹒克萊芙先生接著說道,“他把我給他的建
議和盤托出;然而,德﹒圖爾農夫人卻百般安慰他,嗔怪他不該起疑心,保證而又保證,
從而完全打消了他的疑慮。不過,她又把婚期推延到他旅行歸來。這次桑塞爾要出遠門,
逗留相當長時間,而且一直到他啟程,德﹒圖爾農夫人對他都十分體貼,並顯出離別傷
心的神色,因此,不僅桑塞爾,連我都以為她確確實實愛他。大約三個月前,桑塞爾動
身了;在他出門期間,我同德﹒圖爾農夫人很少見面:您的事兒就全部把我佔用了,我
僅僅知道他快要回來了。
“前天我到達巴黎,驚悉德﹒圖爾農夫人去世了,就打發人去桑塞爾府上,看看有
沒有他的消息。打發的人回來告訴我,桑塞爾昨天就歸來,正巧是德﹒圖爾農夫人去世
的當天。我立即去看望,猜得出他會多麼悲痛,而見面看到他悲痛欲絕,大大出乎我的
意料。
“我從未見過如此沉痛、如此深情的哀悼。他一見到我,便把我緊緊抱住,失聲痛
哭,邊哭邊對我說:‘我再也見不到她啦!我再也見不到她啦!她死啦!我就知道配不
上她,不過,我也很快隨她而去!’
“說完,他就沉默了,過了半晌,他又斷斷續續,總重複同樣的話:‘她死了,我
再也見不到她啦!’他重又聲淚俱下,就好像一個失去理智的人。他對我說,他在外地
不常收到她的信,但是不感到奇怪,只因他瞭解她;知道她有難處,寫信要冒風險。他
毫不懷疑,旅行回來就能娶她,把她看成從未有過的最可愛、最鐘情的女子,自以為受
到她深情的愛戀,就在確信能同她結為終生伴侶的時候,卻不料失去了她。他百感交集,
五內俱裂,完全沉浸到極痛深悲之中;老實說,我一旁看著都不免傷心。
“我不得不離開他去覲見國王,答應他很快就回去。我果如所言,回到他那裡,發
現他同剛才分手時判若兩人,這一吃驚又是前所未有。桑塞爾站在屋子中央,滿面怒容,
走走停停,彷彿失去了自我控制。‘過來,過來,’他對我說,‘過來瞧瞧一個最痛苦
絕望的貴紳:我的不幸比剛才又增加了千百倍,我剛瞭解到德﹒圖爾農夫人的事,比她
的死亡還要糟糕。’
“我以為他悲痛過度,心智迷亂了;我真的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與自己相愛的情
婦之死還糟糕的事情。我對他說,只要他的悲痛有所節制,我就會深表同情;反之,他
若是消沉絕望,失去理性,就得不到我的同情了。
“‘若是失去理性,連命也一起喪失,那我就太高興了,’他高聲說道,‘德﹒圖
爾農夫人對我不忠:我得知她死訊的次日,才知道她對我負情背義了,而當時,我的心
還沉浸在人們從未感受過的最劇烈的痛苦、最溫柔的愛之中,她在我的心目中還是最完
美的造物,最完美的形象,不料卻發現自己弄錯了,她並不值得我為她流淚。然而,我
照樣為她逝去而哀傷,就好像她一直對我忠誠似的;同時,我還為她的負情而傷心,就
好像她沒有死似的。假如在她去世之前,我就得知她變心了,那麼嫉妒、氣惱、狂怒就
會充滿我的心胸,使我變得冷酷起來,便能抵禦因失去她而產生的痛苦。可是現在這種
心境,我既不能自慰,也無法痛恨她。’
“您能判斷出來,桑塞爾這番話多麼出乎我的意料。我問他,他對我講的這些情況
又是怎麼知道的。他向我講述事情的經過:我從他房間出去不大工夫,埃斯圖特維爾來
看他,但是,他這位密友一點也不知道他愛德﹒圖爾農夫人。埃斯圖特維爾剛一坐下,
就開始流淚,並說這次來要敞開心扉,告訴他一直對他隱瞞的事兒,請他原諒。還懇求
他的同情,因為德﹒圖爾農夫人之死,他成為世間最悲痛的人。
“‘圖爾農這個姓氏令我萬分驚訝,’桑塞爾對我說道,‘不過,我頭一個反應還
是要告訴他,我為此比他更悲痛,但是我又沒有勇氣講出來。他繼續對我說道,他愛上
她已有半年時間,總想把這事告訴我,但是德﹒圖爾農夫人堅決不准,而且口氣十分嚴
厲,他也就不敢違背了;幾乎在他愛上她的同時,她也喜歡上他了,他們倆向所有人隱
瞞了這種戀情,他從未公開到她府上,倒是在她丈夫過世的時候,他樂得去安慰她;總
之,正當他要娶她之時,她卻死了;這門婚事是愛情的結果,但是表面上看卻像順從婦
道和父命,也就是說,她說服了父親,讓父親出面命令她嫁人,以免顯得言行不一:口
頭上講無意再婚,而行動上變化得太突然。’
“桑塞爾還對我說:‘埃斯圖特維爾對我講的話,我還是相信的,因為我覺得真實
可信,他所講的開始愛上德﹒圖爾農夫人的時間,恰好是我覺出她有了變化的時刻;可
是過了一會兒,我又認為他說謊,至少是想人非非。我正想談出這種看法,隨即又想還
是先把事情弄清楚,於是盤問他,對他的話提出種種質疑;總之,我為了確證是自己的
不幸,就刨根問底,他被逼無奈,只好問我是否認識德﹒圖爾農夫人的筆跡。接著,他
取出她寫的四封信和她的肖像,放到我床上。這時,我兄弟進來,埃斯圖特維爾滿面淚
痕,只好離去,免得被人瞧見,對我說東西留下,晚上他再來取。我急於想看他留下來
的幾封信,便藉口身體不舒服,把我兄弟打發走了。我希望在信中找到根據,否定埃斯
圖特維爾對我講的話。然而,唉!我在信中什麼沒有找到啊?多少柔情蜜意!多少海誓
山盟!多少一定嫁給他的保證!多美妙的情書!她就從來沒有給我寫過類似的信。這
樣,’他又補充說,‘我感受到情人逝去和不忠的雙重痛苦。這兩種痛苦人們經常拿來
對比,但是從來沒有同時落到一個人身上。說來實在丟人,我得承認,她變心令我痛心,
她去世更令我心痛,我還不能認為她死有餘辜。假如她活在世上,我還能去責備她,進
行報復,指出她負情背義,也好一吐為快;然而,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他重複說道,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這是痛苦中最大的痛苦。我情願用自己這條命換回她的生命!多
麼荒唐的願望!她若是死而復生的話,那也是為埃斯圖特維爾活著。昨天我還是那麼幸
福!’他提高嗓門兒說道,‘我多麼幸福啊!我是世間最哀痛的人,但我的哀痛是合乎
情理的,而且想到終生都得不到寬慰,心裡倒有點溫馨之感。今天看來,我的感情全是
一廂情願。我為她對我的虛情假意,就像為真情實意那樣付出了同樣痛苦的代價。我想
到她,既恨不起來,也愛不了,既不能自慰,也無法傷悲。’
“桑塞爾猛地轉向我,又說道:‘求求您,至少設法,再也不要讓我見到埃斯圖特
維爾的面了,聽他這名字我就厭惡。我心裡完全明白,自己沒有理由怪他,錯就錯在我
向他隱瞞了對德﹒圖爾農夫人的愛,假如他知道這件事,他也許就不會去追求,而德﹒
圖爾農夫人就不會對我負心了。他來見我是要傾訴心中的悲痛,他也引起我的憐憫之心。
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桑塞爾高聲說道,‘他愛德﹒圖爾農夫人,並且得到對方的
愛,今後又永遠見不到她了。然而,我心裡又明明感到,我不由自主地要恨他。再次求
求您沒法,絕不要讓我見到他了。’
“接著,桑塞爾又痛哭流涕,哀悼德﹒圖爾農夫人,向她訴說,講些無比溫柔的話
語;過了一會兒,他轉愛為恨,對她又是怪怨,又是責備,又是詛咒。我見他情緒如此
激烈,心下就明白,我必須找個幫手,才能讓他平靜下來。我打發人去找他兄弟,我和
他兄弟剛才是在國王那兒分手的。人到了前廳,我不待他進入裡間,就對他講了桑塞爾
的狀態。我們吩咐下去,不讓他見到埃斯圖特維爾,夜晚還用了一部分時間勸他理智些。
今天早晨,我還看出他更加傷心。有他兄弟陪伴,我就回到您的身邊了。”
“我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德﹒克萊芙夫人說道,“還以為德﹒圖爾農夫人不會
再愛人,不會去騙人了。”
“在隨機應變和弄虛作假方面,誰也沒有她走得那麼遠,”德﹒克萊芙先生接口說
道。“要知道,桑塞爾認為她對他的態度有變化的時候,她也真的變心了,開始愛上埃
斯圖特維爾。她對埃斯圖特維爾說,是他安慰了她的喪夫之痛,也是因他的緣故,她才
脫離深居簡出的生活,而桑塞爾還以為是多虧我們的勸解,她才顯得不那麼傷悲了。她
向埃斯圖特維爾強調掩飾他們的私情,裝作迫於父命才嫁給他,以維護她的名聲,其實
是要拋棄桑塞爾,而又讓他無法抱怨。我必須回巴黎,去看看那個不幸的人,”德﹒克
萊芙先生接著說道:“我認為您也應當回去,回去見見人,接待絡繹不絕的來客,這是
您躲避不了的。”
德﹒克萊芙夫人同意了,於次日返回巴黎。她見到德﹒內穆爾先生時,心情就比以
往平靜多了。德﹒沙特爾夫人臨終對她講的話,以及喪母之痛,暫緩了她的愛戀之情;
她甚至以為這種感情完全消除了。
她回到巴黎的當天晚上,太子妃前來看望,向她表示沉痛哀悼之後,又說為了給她
排解哀思,願意對她講述她在外地這段時間,朝廷發生的各種情況,接著便介紹了好幾
件異乎尋常的事情。
“不過,我最想講給您聽的,還是德﹒內穆爾先生的事兒,”太子妃又說道。“可
以肯定,德﹒內穆爾先生正在熱戀,可是,就連他最親密的朋友都不得而知,也猜不出
他愛的是哪位女子。但是,這種愛相當強烈,他甚至不把王位放在心上,說得再明白點
兒,他放棄贏得王冠的希望。”
接著,太子妃講述了在英國發生的情況。
“我剛對您講的事兒,還是聽德﹒昂維爾先生說的,”太子妃繼續說道。“今天早
晨他告訴我,國王接到利涅羅勒的信件,他在信中請求回國,說德﹒內穆爾先生行期一
再拖延,他在英國女王面前實在無法交待,信中還說女王開始惱怒了,當初她雖然沒有
明確許諾,但畢竟講得相當清楚,讓人去英國碰碰運氣。國王昨晚就派人傳見德﹒內穆
爾先生,給他念了這封信。德﹒內穆爾先生一改當初的態度,說話一點也不嚴肅,只是
訕笑,戲謔,嘲諷利涅羅勒所抱的希望。他說,他沒有成功的把握,就去英國求婚要作
女王的丈夫,那麼整個歐洲都會指責他冒失的行為。
“德﹒內穆爾先生接著說道:‘我覺得眼下前往英國實為不妥,西班牙國王正不遺
余力,非要娶女王不可。在情場上,他可能算不上個可畏的敵手;然而在婚姻方面,我
想陛下不會勸我去同他爭個輸贏吧。’
“國王則接口說道:‘有這種機會,我倒是建議您不妨試試。不過,您也不是去同
他爭奪,據我所知,他別有打算;即使他沒有別的圖謀,瑪麗王后也受夠了西班牙的枷
鎖,不相信她妹妹還願意把枷鎖往自己頭上套,還會讓摞在一起的王冠的光輝晃得眼花
緣亂。’
“德﹒內穆爾先生又說道:‘即使她不會眼花繚亂,也有跡象表明,她要追求愛情
的幸福。幾年前,她愛過庫特奈勳爵,而瑪麗女王也愛上了他,如果全體英國臣民同意
的話,就會嫁給他了,不料她妹妹伊麗莎白的青春和美貌,比三位更能打動勳爵的心。
陛下也知道,瑪麗女王的嫉妒十分強烈,竟把一對戀人投入監獄,繼而又流放了勳爵。
現在是伊麗莎白當了女王,我想她很快就要召回那位勳爵,選擇她愛過的一個男人,而
不會選她從未見過的另一個男人,更何況那位勳爵非常可愛,為她受盡了苦難。’
“國王立刻反駁說:‘假如庫特奈還活在世上,我也同意您的看法。然而前幾天我
得知,他死在流放地帕多瓦ヾ了。我完全明白,’國王在分手時又對德﹒內穆爾先生說,
‘安排您的婚事,就得像辦太子的婚事那樣,派使臣去把英國女王娶回來。’
ヾ意大利北方城市。
“德﹒內穆爾先生覲見國王的時候,德﹒昂維爾先生和主教代理先生都在場,他們
確信還是這種癡情支配他,使他打消了這樣一個宏圖大志。主教代理比誰都瞭解德﹒內
穆爾先生,他就對德﹒馬爾蒂格夫人說過,這位王子變化太大了,簡直判若二人;他尤
為吃驚的是,竟然沒有看見德﹒內穆爾先生同哪個女子有交往,也沒有見他赴幽會,因
此他認為,德﹒內穆爾先生同心上人毫無默契;德﹒內穆爾先生居然害了單相思,實在
是變了一個人。”
太子妃這番話,對德﹒克萊芙夫人是何等劇毒!通過無可懷疑的途徑得知,這位已
經打動她的心的王子,為愛情而放棄對王位的追求,還向所有人掩飾了這種癡情,德﹒
克萊芙夫人怎麼能不承認,自己就是那個姓名未露的女子,又怎麼能不深深感激,滿懷
深情呢?因此,她此刻心中的感受和慌亂,是難以描摹的。太子妃若是注意觀察,不難
看出自己講的事情同她不無關係,可是她絲毫也沒有往這上面想,不假思索只顧講下去。
“德﹒昂維爾先生,”太子妃補充說道,“正如我剛才講的,把詳細情況告訴了我,
他還以為我更加瞭解內情,特別贊賞我的魅力,確信惟獨我才能使德﹒內穆爾先生發生
那麼大變化。”
太子妃最後這兩句話,又使德﹒克萊芙夫人心慌了,但是不同於剛才的心慌意亂。
“我倒樂於贊同德﹒昂維爾的看法,”德﹒克萊芙夫人答道,“夫人,很多跡象都
表明,只有像您這樣的王妃,才能讓人不把英國女王放在眼裡。”
“這事兒我若是知道,肯定向您承認,”太子妃又說道,“事情果真如此,我也能
知道。這種熾烈的愛情,絕逃不過激起這種感情的女子的眼睛,肯定會最先覺察的。德
﹒內穆爾先生在我面前,僅僅稍微獻點殷勤,而且一向如此;不過,他原先同我在一起
的表現,和他目前的狀態相差極大,因此我可以回答您,他對英國的王位無動於衷,並
不是我引起的。”
“我同您在一起就忘了該辦的事兒了,”太子妃又說道,“我要去看看公主。您知
道,和談快有結果了,可是您不曉得,西班牙國王執意要娶公主,而不讓他兒子唐卡洛
斯王子和親,否則他不簽署任何條約。我們的王上只好忍痛割愛,最終同意了;剛才他
去向公主宣佈了這個決定。我想公主非常難過,無可慰藉。嫁給像西班牙國王那樣一個
年紀又老、脾氣又壞的人,確實不是件痛快事兒,尤其我們這位公主,正當豆蔻年華,
花容玉貌,一心要嫁給一位雖未謀面、但已傾心的年輕王子。不知道王上是否能完全讓
她聽話,他囑咐我去勸勸,因為他知道公主喜歡我,並認為我能影響她的思想。接下來,
我還要去看望處境截然相反的一個人,去同御妹長公主分享快樂。她同德﹒薩瓦先生的
婚事定下來了。這樣年紀的公主,誰的婚姻也沒有像她這樣美滿。宮廷會富麗堂皇,熱
鬧非凡,要超過以往任何時期。您儘管服喪,也得來幫幫我們,讓外國客人開開眼,我
們這兒的美人兒非同尋常。”
太子妃說罷,便辭別德﹒克萊芙夫人。次日,公主的婚事就家喻戶曉了。後來幾天,
國王和王后來看望德﹒克萊芙夫人。德﹒內穆爾先生萬分焦急,等待她回巴黎,渴望單
獨同她談談,特意等待客人紛紛離開、估計不會再有客人的時刻前去拜訪。他如願以償
了,到達時正趕上最後一批客人離去。
天氣炎熱,這位王妃正臥在床上,看見德﹒內穆爾先生進來時,臉上不覺泛起紅暈,
但這絲毫也不減損她的秀美。德﹒內穆爾先生在她對面坐下,那種敬畏羞怯的神情,正
是真正熱戀的表現。他呆了半晌,一句話也未能講出來。德﹒克萊芙夫人也同樣窘住了,
結果二人沉默了許久。德﹒內穆爾先生終於開了口,講了節哀保重的客套話。德﹒克萊
芙夫人樂得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講了好一陣子喪母之痛,並說隨著時光的流逝,沉痛雖
然會減輕,但是在她身上會留下永遠鮮明的印跡,連她的性情都會改變了。
“巨大的悲痛和熾烈的愛情,”德﹒內穆爾先生接口說道,“都會讓人在精神上發
生巨大變化。就我而言,自從由佛蘭德歸來,我真是判若二人。許多人都注意到這種變
化,而昨天,太子妃甚至對我談起這件事。”
“她的確注意到這種變化,”德﹒克萊芙夫人附和道,“我還有印象,聽她說起來
過。”
“夫人,她覺察出來倒也好,”德﹒內穆爾先生接著說道,“不過,我希望不只是
她一個人發覺了。有些女子,我們愛上她們卻不敢表白,只好通過與她們毫無關係的事
情流露出來。縱然不敢向她們表露愛她們,我們至少希望她們能看出我們不接受任何女
人的愛。我們希望她們知道世上無論什麼身份的美色,也絕不能引我們一顧,世上無論
什麼王冠,我們也絕不以永遠失去她們為代價來換取。”
德﹒內穆爾先生繼續說道:
“女人判斷別人對她們的感情,主要看別人是否用心討她們喜歡,追求她們;按說,
只要她們有可愛之處,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而困難的是,不能只顧歡樂而追隨她們,
應當迴避,以免當眾流露真情,甚至不向她們本人流露我們對她們的愛意。最能標示一
種真摯愛情的,還是我們一反常態,放棄了一生追求的名利和享樂。”
德﹒克萊芙夫人不難聽出話音,暗指她本人。她覺得不能容忍,應當回敬幾句。她
又覺得這話她不該聽,也不該表明是對她而言。她認為自己應當講話,但又認為什麼也
不應當講。德﹒內穆爾先生的這番話,她覺得很愛聽,又幾乎同樣刺耳;太子妃令她聯
想到的一切,她從這番話中又得到了證實;她覺出話中有殷勤和敬重的成分,但也有大
膽而露骨的東西。她對這位王子的傾慕,也就難以控制內心的慌亂。討自己喜歡的一個
男子說話再怎麼隱晦,也比自己不喜歡的一個男子公開求愛更能攪動人心。於是,她沉
默不語。若不是德﹒克萊芙先生回來,打斷了這次談話和拜訪,德﹒內穆爾先生就會覺
察她的默然,也許還會從中得出錯誤的導向。
德﹒克萊芙王子前來講述桑塞爾的消息,然而,他妻子對這件風流事的下文沒有多
大興趣了,心思全被剛發生的事情佔去了,幾乎掩飾不住心猿意馬的神態。等到能夠自
由遐想了,她就清楚地認識到,自己錯誤地以為對德﹒內穆爾先生完全無所謂了。德﹒
內穆爾先生對她講的話達到了預期的效果,讓她完全確信了他的一片癡情。這位王子言
行一致;在這位王妃看來是無可懷疑的了。她本不希望愛上他,現在卻不大喜歡這種念
頭了,只打算永遠也不向他有絲毫的表示。做到這一點很難,她已經嘗到了苦頭;她知
道惟一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避而不見這位王子:她孝服在身,有理由比平時少交往,
不再去他能見到她的場合。她沉浸在哀痛之中,看來是喪母的緣故,誰也不會尋找別的
原因了。
德﹒內穆爾先生幾乎見不到她的面了,心裡焦急萬分,既然在整個朝廷參加任何聚
會、任何娛樂活動上,都不可能見到她,他也就不想去了。他佯裝熱衷於打獵,專挑在
各位王后那裡聚會的日子去打獵。而且,身體略有不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就成為他閉
門不出的藉口,免得去那些肯定沒有德﹒克萊芙夫人的場所。
幾乎在同一時期,德﹒克萊芙先生患病了。在丈夫生病期間,德﹒克萊芙夫人總守
在他的臥室。後來病情好轉,他能接待客人了,當然也包括德﹒內穆爾先生;而德﹒內
穆爾先生藉口身體還虛弱,在他的臥室一呆就是大半天,弄得德﹒克萊芙夫人呆也不是,
走也不是;在他頭幾次拜訪時,德﹒克萊芙夫人還真沒有勇氣走開。她很久沒有同他見
面了,下不了這個狠心不見他。這位王子表面上泛泛而談,卻設法讓她明白他去打獵是
為了遐想,他不參加聚會是因為她不到場;她自然都聽出來了,因為這些話同他先前在
她房中講的話密切相關。
德﹒克萊芙夫人終於實施自己的決定,等他來拜訪的時候,她就離開丈夫的房間;
不過,她能這樣做,也是勉為其難。德﹒內穆爾王子看出她在躲避他,心裡受到極大的
觸動。
起初,德﹒克萊芙先生沒有注意到妻子的這種舉動,但是後來發覺,他房間有客人
來訪,妻子就不願意坐陪。他對妻子指出這一點,妻子則回答,每天晚上同朝中最年輕
的王公貴族呆在一起,她認為不大適當。她請求丈夫允許她改改習慣,過一種深居簡出
的生活;還說她這樣年齡的女子,有婦道和母親庇護,能做許多事情,而獨自一人就難
以支撐了。
自不待言,德﹒克萊芙先生對妻子十分溫柔,十分體貼,但是這次他卻不依從,說
他絕不讚成她改變生活方式。妻子本來準備要向丈夫說明,上流社會正傳說德﹒內穆爾
先生愛上她了,然而,她卻沒有勇氣點出姓名。此外她還要借虛假的理由,向十分敬重
的一位男子隱瞞真相,心裡也感到羞愧。
幾天之後,在王后那裡聚會,國王也到場,大家談起占星術和預言。這種事該不該
相信,分成了兩種意見。王后篤信不移,堅持認為那麼多事都預言對了,就不能懷疑這
門學問有幾分準確性。另一些人則主張,極少預言得到驗證純屬偶然。
“從前,我對預卜未來很感興趣,”國王說道。“然而,別人對我講了那麼多假話,
那麼不可信的東西,結果我確信人根本無法預知未來。幾年前,這裡來了個人,在占星
術方面名氣很大;因此,大家趨之若騖,我也去了,但是沒有說明身份,並已讓隨同前
去的德﹒吉茲先生和德﹒埃斯卡爾走在前面。不料,那位術士卻先同我講話,就好像他
看出我是主人似的。也許他認識我吧;可是,他若真的認識我,就不該對我預言那樣一
件事了。他預言我將死於一場決鬥。接著,他又對德﹒吉茲先生說,他將被人從背後殺
死,對德﹒埃斯卡爾說他的頭要被馬蹄子踏碎。德﹒吉茲先生聽了這種預言,幾乎要惱
火,就好像別人指責他臨陣逃跑似的。德﹒埃斯卡爾將來慘遭不測,當然也不滿意。總
之,我們從占星術士那裡出來,心裡都非常不痛快。不知道德﹒吉茲先生和德﹒埃斯卡
爾會有什麼遭遇,但是看樣子我不會在絕斗中喪命。西班牙國和我,我們剛剛締結了和
約;即使和談沒有結果,我也不相信雙方還會開戰,我不會像當年父王那樣向查理五世
挑戰。”
國王講述了那人向他預言的不幸之後,那些支持占星術的人都紛紛放棄自己的觀點,
轉而同意絕不應相信了。
“至於我麼,”德﹒內穆爾先生高聲說道,“我是世上最不該相信此道的人。”
他隨即轉過身,對旁邊的德﹒克萊芙夫人低聲說道:
“有人向我預言,我對一位女士懷有最熾烈、最虔敬的愛,並能得到她的垂青而成
為幸福的人。您判斷一下,夫人,我是否應當相信這種預言。”
太子妃聽見德﹒內穆爾先生高聲講的話,還以為他低聲講述的正是別人作的虛假的
預言,便問這位王子他對德﹒克萊芙夫人說些什麼。他若是不那麼隨機應變,就可能會
被突然問住了。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答道:
“我對她說,有人向我預言,我要交上鴻運,平步青雲了,但我實在不敢有這種奢
望。”
“如果別人只向您作出這種預言,”太子妃聯想到英國那件事,微笑著又說道,
“那我就奉勸您不要低毀占星術,您能找到理由支持占星術的。”
德﹒克萊芙夫人完全明白太子妃此話所指,不過,她也同樣領會德﹒內穆爾先生所
說的鴻運,並不是當上英國國王。
由於母親去世已有一段時間了,德﹒克萊芙夫人就該在社交場合露面了,恢復以往
的習慣參加宮廷活動。她在太子妃府上能見到德﹒內穆爾先生,在自家府邸也能見到:
德﹒內穆爾先生經常去拜訪德﹒克萊芙先生,但是總約幾位年齡相仿的世家子弟,以免
惹人注意。可是,德﹒克萊芙夫人每次見到她,心裡總有點慌亂,這一點他不難看出來。
德﹒克萊芙夫人盡量避開他的目光,也盡量少同他講話,但總不免自然流露出某種
神色,而這位王子便看出,她對自己並不是無動於衷的。當然,換個不這麼敏銳洞察的
人,也許就視而不見了;可是,他已經得到過那麼多女人的愛,再有誰愛他,自然很難
逃過他的眼睛。他完全清楚,德﹒吉茲騎士是他的情敵;騎士也知道德﹒內穆爾先生是
自己的情敵。在朝廷裡,德﹒內穆爾先生是惟一能辨明真相的人,這也是利益使然,他
必須比別人看得更清楚些。他們二人彼此瞭解這種感情,因此在任何事情上都產生敵對
情緒,都處於對立面,只是沒有發生公開爭執罷了。無論是在奪環賽跑、格鬥、障礙賽
跑,還是在國王參加的各種娛樂活動中,他們二人總是分到不同的隊組,而且競爭十分
激烈,已經無法掩飾了。
英國這樁婚事,經常浮現在德﹒克萊芙夫人的腦海:她認為有國王勸導和德﹒利涅
羅勒先生的堅持,德﹒內穆爾先生根本頂不住。始終不見德﹒利涅羅勒回國,她心裡很
難受,等得十分焦急。她若是憑著情緒的衝動,就會詳細打聽這件事進展的情況;然而,
激發她的好奇心的感情,又迫使她掩飾這種好奇心,她僅僅詢問伊麗莎白女王的美貌、
才智和性情。有人將女王的一幅肖像畫拿到王宮,德﹒克萊芙夫人認為比她所期望的要
美,她還忍不住說肖像有點美化了。
“我看不見得,”在場的太子妃截口說道,“那位公主以才貌出眾而著稱。我就知
道,有人建議我應當終生以她為楷模。她長得若是像她母親安娜﹒德﹒布倫那樣,就肯
定是個可愛的人兒。容貌又美,性情又好,從未見過像她那樣富有魅力和情趣的人。我
聽說她的臉型挺獨特,有一種靈妙的神氣,一點兒也不像英國的那些美人兒。”
“我彷彿聽說,她出生在法國。”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
“這樣以為的人,都誤聽誤信了,”太子妃答道。“她的身世,我簡略地談一談
吧。”
“她是英國名門世家閨秀。亨利八世曾愛上她姐姐和她母親,甚至有人懷疑她是亨
利八世的女兒。亨利七世的妹妹嫁給路易十二國王,她母親就陪同前來法國。亨利七世
的妹妹當年又年輕又風流,在丈夫去世後,要離開法國宮廷還戀戀不捨;而安娜﹒德﹒
布倫同她的主人一樣迷戀法國宮廷,下不了決心離開。先王愛上了她,讓她當了克洛德
王后的侍從。王后仙逝之後,國王的妹妹,德﹒阿朗松公爵夫人,也就是後來成為納瓦
爾王后的瑪格麗特公主,又把她留在身邊,而公主的那段經歷您是知道的。安娜﹒德﹒
布他跟隨公主,也就受了新教的影響。後來,她返回英國,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她那種
法蘭西式的舉止風度,能取悅各種圈子的人;她的歌喉動聽,舞姿曼妙,被人當成是卡
特琳﹒德﹒阿拉貢王后的女兒,而亨利八世國王狂熱地愛上了她。”
“國王的親信大臣伍爾塞紅衣主教,早就覬覦教皇的寶座;德意志皇帝對此不滿,
不支持他這種圖謀。紅衣主教便決意報復,慫恿他的君主與法國結盟。他往亨利八世的
頭腦灌輸,說英王與皇帝的姑母的婚約根本不算數,建議他娶剛剛喪夫的德﹒阿朗松公
爵夫人。安娜﹒德﹒布倫雄心勃勃,想登上王后的寶座,將這次解除婚約看成是為她舖
平了道路。她開始向英國國王施加路德教派的影響,說服先王在羅馬支持亨利八世離婚,
並期望他同德﹒阿朗松夫人結婚。德﹒伍爾塞以別種藉口出使法國斡旋此事;然而,他
的君主意下未決,還不能容忍別人提出這一建議,於是一道旨諭下到加萊城,命他絕口
不提這件婚事。
“伍爾塞紅衣主教從法國返回,受到接待之隆重,就像迎接國王本人那樣,規格之
高,也是任何寵臣所未得過的,他極大地滿足了虛榮心和自豪感。經他的安排,兩位國
王在布洛涅ヾ會晤了。弗朗索瓦一世伸過手去,亨利八世卻根本不願意接住。他們彼此
還禮款待,那排場非同尋常,互贈的服裝非常合身,就好像為自己定做的。我還記得聽
人說過,先王贈給英國國王的服裝,是鮮紅錦緞的,綴飾著三角形排列的珍珠和鑽石,
而另外那件袍子是白色天鵝絨上繡了金線。兩位國君在布洛涅呆了數日,接著又一同前
往加萊;安娜﹒德怖倫住在亨利八世那裡,起居儼如王后;弗朗索瓦一世也給她與王后
等同的禮品,與王后等同的禮遇。經過九年的熱戀,亨利八世終於納她為後,但是他向
羅馬申請多年,還是沒有同原配夫人解除婚約。教皇匆忙對亨利宣判,而亨利怒不可遏,
乾脆宣佈自己是宗教領袖,把全英國拖進您所見到的那場不幸的變革中。”
ヾ巴黎西部的王家苑林。
“安娜﹒德﹒布倫作為王后之尊,並沒有享受多久。自從卡特琳﹒德﹒阿拉貢仙逝
之後,她自以為地位更加穩固了,有一天,她同滿朝的人參加御弟德﹒羅什福爾子爵舉
辦的奪環賽跑,國王在一旁觀看,不覺妒火中燒,突然拂袖而去,回到倫敦,便下令逮
捕王后。德﹒羅什福爾子爵,以及好幾名他認為是王后的情夫和心腹。這種嫉妒看似那
一時發作,其實早就由德﹒羅什福爾子爵夫人挑起來了:子爵夫人無法容忍她丈夫同王
後的密切關係,就讓國王相信那是一種罪惡的友誼。國王已愛上貞妮﹒西穆爾,正想擺
脫安娜﹒德﹒布倫,沒用三周時間,他就讓人審判了王后和御弟,將二人砍了頭,並娶
了貞妮﹒西穆爾。後來,他又相繼娶了幾位妻子,相繼擯棄或處死,其中卡特琳﹒霍華
德,就是德﹒羅什福爾子爵夫人的心腹,二人一起掉了腦袋。子爵夫人給安娜﹒德﹒布
倫安上罪名,自己也以同樣的罪名受到懲罰。後來,亨利八世發福得厲害,胖得出奇,
也很快去世了。”
所有在場的貴婦,都感謝太子妃詳盡地介紹了英國的宮闈秘事。德﹒克萊芙夫人還
禁不住問了好幾個關於伊麗莎白女王的問題。
太子妃讓人給朝中所有美婦畫了小幅肖像畫,要送給她母親,蘇格蘭女王。德﹒克
萊芙夫人的畫像要完成的那天,太子妃於午後去她府上瞧瞧。德﹒內穆爾先生自然也坐
陪,他不失任何能同德﹒克萊芙夫人見面的機會,但又不顯得刻意追求。這天,德﹒克
萊芙夫人美極了,假如他從前沒有愛上她,這次他也會一見鐘情的。不過,在畫師給她
畫像時,他不敢總盯著看她,怕讓人明顯瞧出他多麼喜歡注視她。
太子妃請德﹒克萊芙先生拿來他夫人的一幅小畫像,用以比較剛完工的肖像畫。在
場的人各抒己見。德﹒克萊芙夫人吩咐畫師,給原來那幅肖像的發式修飾兩筆。畫師遵
命,從盒子裡取出肖像,加工完了,就隨手放回桌子上了。
德﹒內穆爾先生早就渴望得到一張德﹒克萊芙夫人的肖像,他看見德﹒克萊芙先生
所擁有的這幅,簡直接捺不住,要從他認為被妻子深情愛著的丈夫手中偷走,心想在場
的人很多,他也不會比別人引起更多的懷疑。
太子妃坐在床上,低聲同德﹒克萊芙夫人說話,而德﹒克萊芙夫人站在對面,從半
拉起的帷幔縫中,瞧見德﹒內穆爾先生背靠著擺在床腳的桌子,只見他沒有回頭,靈巧
地從桌上拿了什麼東西,而且她不難猜出他拿的是她的畫像,一時不禁心慌意亂。太子
妃發現她神不守捨,便高聲問她在看什麼。德﹒內穆爾先生聽到這句問話,轉過身來,
同德﹒克萊芙夫人注視他的目光相遇了,心想她可能窺見他剛才的動作。
德﹒克萊芙夫人十分尷尬。照理她應當索回她的畫像,然而當眾索取吧,就等於將
這位王子對她的感情公之於眾;私下索取吧,又等於向他提供表白愛情的機會。想來想
去,她還是認為把畫像留給他為好,她樂得給他這一恩惠,但又不讓他知道是她願意給
的。德﹒內穆爾先生注意到她的窘態,差不多也能猜出其原因,便走到近前,低聲對她
說道:
“我斗膽所做的事情,您若是瞧見了,那就行行好,夫人,就讓我以為您不知道;
我不敢再有奢求。”
說罷,他不等回答,就抽身離去。
太子妃由所有貴婦陪同,出去散步。這工夫,德﹒內穆爾先生回到府上,進屋鎖上
房門,只怕得了一幅德﹒克萊芙夫人的畫像,在人面前掩飾不住而喜形於色。他感受到
了愛情所產生的全部快感;他愛上了朝中最可愛的女子,還讓對方不由自主地動了情,
從她的一舉一動看出,愛情在青春的純潔心靈所引起的悸動和尷尬。
晚上,府上人特別細心地尋找那幅畫像,既然放畫像的盒子還在,大家就以為畫像
掉在什麼地方,絕想不到會被偷走。德﹒克萊芙先生為此傷心,又徒然尋找了一陣之後,
便對他妻子說,她也許暗中有個情夫,畫像給了那人,或被那人偷走,換個別人,對沒
有盒子的一幅畫像是不會感興趣的,不過,他講這話的神態卻顯示,他不相信會有這種
事。
這些話雖然是笑著講的,卻給德﹒克萊芙夫人的思想留下強烈印象,使她產生內疚
之感。她想到自己對德﹒內穆爾先生的傾慕已很強烈,覺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語言和表情
了。尤其利涅羅勒已經回國,她再也不必擔心英國那樁婚姻,對太子妃的疑慮也打消了,
總之,再也找不到什麼保護了,對她來說,只有遠遠避開才能確保無事。然而,她身不
由己,躲避談何容易,現在處境堪虞,隨時都可能遭遇她認為最大的不幸,即讓德﹒內
穆爾先生看出她對他的傾慕,她還記得德﹒沙特爾夫人臨終對她講的那番話,以及對她
的種種告誡,要她不管多難也當機立斷,絕不能卷人風流艷事中。她又想起德﹒克萊芙
先生談論德﹒圖爾農夫人時,關於坦誠的那番話,於是覺得自己應當向丈夫承認她對德
﹒內穆爾先生的愛慕。這個念頭在心間索繞很久,後來她又十分驚訝,自己何以產生這
種念頭,覺得實在荒唐,結果還是進退維谷,不知怎麼辦才好。
和約終於簽訂了。伊麗莎白公主極其勉強地遵從父王之命。德﹒阿爾伯公爵作為使
臣即將到達,以天主教國王ヾ的名義前去迎娶公主。法國這方面,也等待德﹒薩瓦公爵
來迎娶御妹長公主。這兩件喜事將同期舉辦。法國國王一心要把婚禮辦得熱鬧非凡,組
織各種娛樂活動,以顯示法國朝廷的逍遙和排場。有人提議組織大型活動,如舞會和演
戲,但是國王認為這類娛樂個人色彩太濃,希望組織最為宏偉壯觀的活動。他決定搞一
次大比武,外國人也可以參加,平民百姓都能觀賞。所有王公貴少都熱烈贊同國王的安
排;尤其德﹒費拉爾公爵、德﹒吉茲先生和德﹒內穆爾先生都身懷絕技,在這類競賽中
武藝超群。國王選中他們,和他們一同組成擂台四騎士。
ヾ指西班牙國王。
王國各地都張貼公告,宣佈6月15日在巴黎大擺擂台,擂台主為虔誠基督徒國王陛
下和諸位王公:阿爾封斯﹒德﹒埃斯特、德﹒費拉爾公爵、弗朗索瓦﹒德﹒洛林、德﹒
吉茲公爵、雅克﹒德﹒薩瓦和德﹒內穆爾公爵,他們向所有前來比武的人應戰。第一項
是馬上比武,分為兩場:一場四個回合長槍對刺,一場為女賓表演;第二項比劍,單打
或雙打,要由擂台主決定;第三項步下比武:投三次標槍與六個回合擊劍。擂台騎士提
供的長槍、劍和標槍,任由打擂者挑選;比武時如果襲擊坐騎,就得退出比武;要由擂
台四騎士發佈命令,打擂者武藝最高、表現最佳的人會得到獎金,金額由裁判官確定。
所有打擂者,不論是法國人還是外國人,都必須去柵欄盡頭,觸摸一塊或幾塊懸掛在台
階上的盾牌,觸摸幾塊自定,那裡有一名軍官接待,按照身份和盾牌給他們登記。在大
比武前三天,打擂者的盾牌和武器必須由一名貴族拿來,將盾牌掛到台階上,否則,沒
有擂台騎士的特許,就不能參加比武。
高大的柵欄從圖奈勒城堡運來,安裝在巴士底附近,沿聖安托萬街,一直連到王宮
馬廄。賽場兩側搭起木看臺,設有階梯座位,還有帶頂蓋的包廂,形成長廊,十分壯觀,
能容納無數觀眾。
所有王公貴族都無暇他顧,忙於定做必備的裝束,以便到比武場上炫耀,此外還在
他們縮寫姓氏和徽章題銘中,加上向心愛的女子傳情的標志。
在德﹒阿爾伯公爵到達前不久,國王同德﹒內穆爾先生、德﹒吉茲騎士、德﹒沙特
爾主教代理打了一場網球。王后帶著朝中命婦觀賞,其中也有德﹒克萊芙夫人。打完網
球,眾人走出網球場。這工夫,夏斯特拉爾走到太子妃跟前,對她說他偶然拾到一封情
書,是從德﹒內穆爾先生的兜裡掉出來的。關係這位王子的事兒,太子妃都十分好奇,
便讓夏斯特拉爾把信交給她。她接過來信,就跟王后,她的婆母一起,隨同國王去觀看
安裝柵欄。觀看了一會兒,國王吩咐將不久前趕到的馬匹牽出來。這些馬雖然尚未馴練,
他也要騎一騎,並且分給所有的隨從。國王和德﹒內穆爾先生騎上最烈的兩匹馬,而這
兩匹馬要相互沖撞。德﹒內穆爾先生怕傷著國王,猛地勒馬後退,不料撞到跑馬場的柱
子上,撞得很重,他在馬上坐不穩,摔了下去。大家跑過去,以為他受了重傷。比起別
人來,德﹒克萊芙夫人估計他傷得還要重。她對此十分關切,流露出了震驚和驚慌之色,
都顧不上掩飾了。她同王后、太子妃請人走過去。她臉色大變,不必說德﹒吉茲騎士,
就連關係少一點的人也能看出來;因此,德﹒吉茲騎士不難注意到這種變化,他主要關
注的,不是德﹒內穆爾的傷勢,而是德﹒克萊芙夫人的神色。德﹒內穆爾公爵這次撞得
不輕,一時頭暈目眩,腦袋歪在扶他的人身上,過了半晌才抬起頭來,頭一眼就望見德
﹒克萊芙夫人,從她臉色看出她對自己的憐惜之情;同樣,他望她時的那種表情,也能
讓她看出他多麼深受感動。接著,他感謝王后和太子妃的關切,並為在她們面前失態而
道歉。國王吩咐他回去休息。
德﹒克萊芙夫人驚魂稍定,立刻考慮她剛才的儀態,但願無人覺察;但是,德﹒吉
茲騎士很快就打破她這種希望,他讓她挽著手,一道走出跑馬場,邊走邊對她說道:
“夫人,我比德﹒內穆爾先生更值得憐憫,我對您一直由衷地敬重,如果有冒犯之
處,如果我剛才看到的情景所感到的痛苦向您流露出來,還請您原諒。我這樣大膽對您
講話,既是頭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死亡,至少是永遠離開我再也不能生存的地方,
因為,我原以為所有敢於注視您的人都像我一樣不幸,現在連這點可憐的安慰都喪失
了。”
德﹒克萊芙夫人說了幾句,但是所答非所問,就好像她沒有聽明白德﹒吉茲騎士話
的含義似的。換個時候,聽他這樣向自己表白感情,她准會感到氣憤;可是在此刻,看
到德﹒吉茲騎士發現了她對德﹒內穆爾先生的感情,她只感到一陣傷心。德﹒吉茲騎士
對此深信不疑,他不禁肝腸痛斷,從這天起橫下一條心,永遠不再考慮追求德﹒克萊芙
夫人的愛了。然而,這種追求,本來在他看來十分艱巨又十分榮耀,一旦放棄,就必須
有一種壯舉來替代,佔據他的整個身心。他想去奪取羅得島ヾ,而且他早有此念,只可
惜他英年早逝,但已贏得了當代最偉大的王子的美名。臨終惟一的遺憾,就是未能實施
這一出色計劃:他已做了周密安排,確信能一舉成功。
ヾ希臘的一個島嶼。
德﹒克萊芙夫人從跑馬場出來,又去見王后,而心裡還一直想著剛發生的事件。時
過不久,德﹒內穆爾先生也到了,他換上一身華服,彷彿根本不在乎剛才騎馬的事故,
倒顯得比平時更快活,只因他以為看見了渴望的東西,便喜形於色,越發滿面春風了。
他走進去時,大家都十分驚訝,紛紛詢問他的狀況,惟獨德﹒克萊芙夫人仍呆在壁爐旁
邊,佯裝沒有看見他。這時,國王從一間書房出來,看見德﹒內穆爾先生在眾人堆裡,
便招呼他過去,談談他的意外事件。德﹒內穆爾先生從德﹒克萊芙夫人面前走過時,低
聲對她說道:
“今天,我領受了您憐憫的表示;然而,這並不是我最應當得到的感情。”
德﹒克萊芙夫人早已料到,這位王子發現了她見他出事時的反應,而他這句話也讓
她明白她沒有估計錯。她這樣一想,心裡痛苦極了:自己竟然掩飾不住內心的情感,在
德﹒吉茲騎士面前流露出來。還有,德﹒內穆爾先生也領悟了這種情感,她同樣感到很
痛苦;不過,這後一種不是單純的痛苦,其中還攙雜著幾分柔情。
太子妃急不可待,想知道夏斯特拉爾交給她的信的內容,她走到德﹒克萊芙夫人面
前:
“您看看這封信吧,”太子妃對她說,“信是給德﹒內穆爾先生的;從種種跡象來
看,寫信人是他的一個情婦,正是為了她,他離開了所有的情婦。現在您若是不便看信,
那就拿著,等晚上在我就寢前再送還給我,告訴我您是否認出是誰的筆跡。”
太子妃說完這番話就離開了,而德﹒克萊芙夫人萬分驚訝和緊張,半晌未能移動位
置。她的心情又焦急又慌亂,在王后宮室裡呆不下去了,雖然還未到她通常告退的時間,
還是離宮回府了。她拿著信的手都發抖,思想一片混亂,根本理不出頭緒來,只覺得痛
苦不堪,從來沒有這種體驗和感受。她一走進書房,就打開信,看到如下內容:
信
我過分愛您,就不願意讓您以為,您在我身上所看到的變化是我輕浮
的表現。我要告訴您,您的不忠才是我變化的起因。說您不忠,您一定深
感意外。這一點,您千方百計地向我隱瞞,我也費盡心思向您隱瞞我已了
解真相;因此,您一得知我瞭解情況,自然會感到奇怪。我本人也很吃驚,
在您面前競未露出絲毫破綻。任何痛苦也不能與我的痛苦相比擬。我原本
相信,您對我懷著熾烈的愛,我也不再向您掩飾我對您的愛。然而,就在
我向您完全表露出來的時候,我卻得知您欺騙了我,您愛著另外一個女人,
顯然您為了這個新的情婦而犧牲了我。在奪環賽跑的那天,我全然明白了,
因此我沒有前去觀看,佯裝生病,以掩飾我思想的紛亂;不過,我還真的
病倒了,我的身體承受不了這樣猛烈的衝擊。我的病情即使開始好轉了,
我還是裝作病得很重,以此為藉口,既不見您,也不給您寫信。我需要時
間拿個主意,看看對您采取什麼態度;我作了決定又放棄,如此反覆了不
知多少次,最終我認為您不配瞧見我的痛苦,決心不讓您看出一絲一毫。
我故意傷害您的自尊心,讓您看到我的愛自行淡薄了。我想通過這種辦法,
減少您犧牲這份愛讓我付出的代價,不願意讓您炫耀我多麼愛您,得意洋
洋地抬高自己的身價。我決定給您寫不冷不熱、不疼不癢的信,您拿給那
個女人看,也讓她明白我不再愛您了。我不願意讓她得意,瞭解我知道她
戰勝了我,也不願意讓她以我的絕望和譴責去擴大戰果。我考慮,斷絕關
系對您還不算什麼懲罰,在您不再愛我的時候,我若是不愛您了,也只能
給您造成輕微的痛苦。我覺得必須讓您愛我,才能讓您體會到我飽嘗的失
戀的慘痛。我相信假如有什麼東西能重新點燃您曾對我有過的愛情之火,
那也就是讓您看到我變了心,既讓您看出來,又佯裝向您隱瞞,就彷彿我
沒有勇氣承認似的。我采取了這一決定,然而實行起來卻很難,一重新見
到您,就覺得不忍心做了!不知有多少回,我真想發洩,痛哭和責備一通;
當時身體還不大好,有利於向您掩飾我慌亂和憂傷的心情。我向您隱瞞,
如同您向我隱瞞一樣,從中得到樂趣,也就堅持下來了;然而,我當面對
您說,在信上寫我愛您,做得極其勉強,不久您就看出我的感情變了,效
果比我預想的快得多。您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於是抱怨起來。我試圖安慰
您,但是顯得十分勉強,使您越發確信我不愛您了。總之,我所做的一切
全是預謀的。您的心也真怪,您越看出我疏遠您,就越向我靠攏。我得到
了報復所帶來的全部樂趣。我覺得您從來沒有像這樣愛過我,而我卻讓您
看出,我不再愛您了。我有理由相信,您完全拋棄了您曾為她而離開我的
那個女人。我也有理由確信,您從來沒有向她提起過我;不過,您的回心
轉意和審慎態度,也未能彌補您的輕率。您的心由我和另一個女人分享,
您欺騙了我,這就足以打消得到您的愛的欣悅,而我原本相信我值得您愛;
這也足以使我下了決心:再也不見您,就讓您萬分驚詫去吧。
德﹒克萊芙夫人看完信,又反覆看了幾遍,但始終不知道自己讀的是什麼,只看明
白德﹒內穆爾先生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愛她,他還愛別的女人,也像欺騙她一樣欺騙了
她們。她這樣性情的女子,懷著一種熾烈的情愛,剛剛向她認為不值得愛的一個男人示
愛,又為了對這男人的愛而冷落了另一個男人,現在她看到這種信,瞭解這種真相,該
有多麼痛苦啊!從來沒有如此慘苦而劇烈的痛心,她覺得這是今天所發生的事件引起的,
如果德﹒內穆爾先生以為她愛他是毫無根據的,那麼她也絕不去關心他愛上另一個女人。
然而,她這是自己誤解了;她覺得極難容忍的這種痛苦,其實就是嫉妒,以及伴隨嫉妒
的深惡痛絕。她從這封信看出,德﹒內穆爾先生早就有這種風流事了。她認為寫這封信
的女子德才兼備,是值得愛的;她覺得這女子比她勇氣大,也羨慕這女子向德﹒內穆爾
先生掩飾感情的魄力。她從信的結尾看出這女子自以為得到他的愛,便聯想道,這位王
子表現出來並深深打動她的謹慎態度,也許僅僅是他怕得罪這女子,是對這女子癡情的
表現。總之,她想的全是可能增添她的痛苦和絕望的情況。她多麼需要反躬自省啊!她
多麼需要仔細考慮母親對她的告誡啊!她多麼後悔,自己本該不顧丈夫的勸說,堅持脫
離社交界,本該遵照自己的想法,向丈夫承認自己對德﹒內穆爾先生的傾慕!她覺得自
己的這種感情,寧可告訴丈夫,也不能讓另一個男人看出來:她瞭解丈夫心地善良,會
用心保守秘密的;而另外那個男人欺騙她,不配她這種感情,也許會把她當作犧牲品,
只為傲慢和虛榮才求得她的愛。總而言之,她覺得可能降臨的所有災難、可能面臨的各
種絕境,都比不上讓德﹒內穆爾先生看出她愛他,同時她又知道他愛另一個女人。至少
她還有一種想法可以自慰:瞭解真相之後,她無需再為自己擔心了,自己完全能從對這
位王子的傾慕中擺脫出來。
她已將太子妃吩咐的話置於腦後,睡覺前沒有去見面,而是逕自上床,裝作身體不
舒服,以便等德﹒克萊芙先生從國王那裡回府時,僕人就告訴他夫人睡覺了。然而,她
遠遠沒有進入夢鄉的寧靜心情,一夜沒做別的,只是痛心疾首,反覆讀手中這封信。
被這封信攪得不安寧的,不只是德﹒克萊芙夫人。丟失此信的是德﹒沙特爾主教代
理,而不是德﹒內穆爾先生,他陷入極度不安之中。事情是這樣,整個晚上,他是在德
﹒吉茲府上度過的:德﹒吉茲先生設豐盛的晚宴,招待他的姐夫德﹒費拉爾公爵,以及
朝中所有年輕貴族;席間,大家偶然談起美妙的情書。德﹒沙特爾主教代理說他身上就
帶著一封,肯定美妙絕倫,超過歷代所有的情書。大家催促他亮出來,他卻執意不肯。
德﹒內穆爾先生斷定他根本沒有,只是想吹噓。主教代理回答說,這是硬逼他洩露秘密,
但是他不會展示信件,只念念幾個片段,就能讓人判斷出,極少的男人能收到這樣的情
書。說著他就要取出信,不料信不見了,找了半晌也是徒然,招來眾人的攻擊;然而,
看樣子他確實非常不安,大家也就不說了。他比別人先離開一步,焦急地趕回府邸,看
看不見的信是否丟在家裡。他還在尋找的時候,王后的第一貼身僕人來告訴他,德﹒於
澤子爵夫人認為有必要趕緊通知他,在王后宮裡有人說,他打網球時,口袋裡掉出情書,
有人講述了情書中的大部分內容;王后很想看看這封信,便派人向一名貴族侍從索取,
但是那位貴族侍從回答說,他交給了夏斯特拉爾。
第一貼身僕人還談了許多別的事,主教代理聽到最後,簡直六神無主了。他當即出
門去找這位貴族侍從,夏斯特拉爾的密友。雖然極不是時候,他還是讓人把這位侍從叫
起來;請他去討回這封信,但是未說是誰丟失,又是誰索取此信的。夏斯特拉爾已先人
為主,認定是德﹒內穆爾先生的信,而這位王子愛上了太子妃,他也就毫不懷疑是德﹒
內穆爾先生追索失信。於是,他帶著狡黠而快活地神情,回答說他把信交到太子妃的手
中。這位貴族侍從就是這樣回答德﹒沙特爾主教代理的。得到這種回答,主教代理越發
不安,更添新的憂愁;究竟該怎麼辦,他思索再三,也拿不定主意,最後認為,惟有德
﹒內穆爾先生能幫他擺脫困境。
主教代理便去德﹒內穆爾先生府上,走進房間時,天剛剛放亮。這位王子睡得正香,
昨天他見到德﹒克萊芙夫人的那種反應,只能使他產生愉悅的念頭。他忽然被主教代理
叫醒,非常意外,不禁問主教代理,前來打擾他休息,是不是要報復晚宴上他所講的話。
主教代理一臉凝重,讓他明白是為要事而來。
“我來是要向您透露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主教代理說道,“我完全明白,我需
要您的幫助,而您卻沒有義務非幫助我不可;我也完全明白,若不是情況所迫,我把事
情全告訴您,您聽後就可能喪失對我的敬重。昨天晚上我提起的這封信失落了,不能讓
人知道信是寫給我的,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昨天,信掉在網球場上,不少人看到了。您
也在場,求您行行好,就說信是您丟失的。”
“您必定認為我根本沒有情婦吧,”德﹒內穆爾先生微微一笑,接口說道,“因此
向我提出這種建議,照您的想像,我讓人相信收到這種信,不會同任何人鬧翻吧。”
“求求您,”主教代理又說道,“認真聽我講。假如您有一位情婦,這一點我毫不
懷疑,儘管不知道是誰,您也容易為自己辯解,我向您提供萬無一失的辦法;即使您在
她面前不好辯解,二人鬧翻了也是暫時的。然而這件意外對我就嚴重了,能毀了一位深
深愛過我、最值得敬重的上流社會女子的名譽;此外,我還會招來一種不共戴天的仇恨,
不但斷送我的前程,還可能有更慘重的損失。”
“我還不能完全理解您對我說的這番話,”德﹒內穆爾先生回答,“不過倒隱約看
出,傳說一位極有身份的王妃對您有意,不完全是撲風捉影了。”
“不完全是撲風捉影,”主教代理接著說道。“若是撲風捉影,那就謝天謝地,我
也不會陷入現在這種窘境了;看來,我必須向您講述事情的全部經過,才能讓您明白我
擔心什麼。
“自從我人朝供職,王后對我始終優禮有加,我有理由相信她對我一片善意,但是
還沒有一點私情,我對她除了尊敬,從未想過有別種感情。我甚至深深愛上德﹒特米娜
夫人;看見她的人就不難判斷,誰得到她的愛,也准會非常愛她,而我就是得到她的愛
的人。將近兩年前,當時朝廷還在楓丹白露,有那麼兩三回,在沒有什麼人的時候,王
後同我談過話。我覺得她挺喜歡我的機智,我說什麼她都認真聽取。有一天,我們談到
信任,我說世上還沒有一個我能完全信賴的人,人總為過分信賴而後悔,我就瞭解許多
情況,但從未提起過。王后對我說,因為這一點,她更加敬重我了,在全法國她就沒有
找見一個守住秘密的人,這是最為尷尬的事,只因這剝奪了她向人推心置腹的情趣;生
活中有個能談心的人,尤其對她這樣地位的人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後來幾天,她又
多次談起這個話題,還告訴我當時發生的一些秘事。總之,我覺出她希望我能嚴守秘密,
並渴望將她的秘密告訴我。這種念頭把我同她拉近了;得到她這種特殊待遇,我深受感
動,就比以往更加向她獻殷勤了。一天傍晚,國王同所有朝廷命婦騎馬到林中散步去了,
王后身體有點不適,不願意隨同前往,我就伴隨在她身邊。她走到池塘邊,離開侍從的
陪伴,要隨便走走。她轉了幾圈之後,便湊到我跟前,吩咐我跟隨她。
“‘我要同您談談,’她對我說,‘您通過我要對您講的話,會明白我是您的朋
友。’
“她說完這句話,就停下腳步,定睛注視我,接著說道:
“‘您愛上了什麼人,也許您沒有向任何人透露,就以為您的愛情不為外人所知,
其實外人知道,甚至與此相關的人都知道了。有人在監視您,瞭解您和情婦幽會的地點,
他們甚至要當場抓獲。我不曉得那女子是誰,我也絕不會問您,只想保您安全,別遭遇
不幸。’
“請您看看吧,王后為我設下什麼陷阱,想不掉進去又該有多難。她要瞭解我是否
在戀愛,又絕口不問我愛上誰,僅僅讓我明白,她惟一的意圖就是討我高興,不讓我產
生她這樣是出於好奇或別有用心的想法。
“然而,透過各種表面現象,我辨清了真相:我愛上了德﹒特米娜夫人;不過,盡
管她也愛我,我卻沒有運氣找到同她私會的地方,而且也怕被人捉住。因此我可以斷定,
王后所指的不會是她。我也知道,我還同一個女人私通,她不如德﹒特米娜夫人那樣美
麗和端莊,我同她約會的地點,也不是沒有可能被人發現。其實,我並不怎麼把她放在
心上,乾脆不同她見面,也就避開了一切風險。因此,我心下決定什麼也不向王后承認,
相反還要讓她相信,有很長時間我放棄求愛的欲望了,因為我覺得,幾乎所有女人都不
配一個體面男人的愛戀,惟有遠遠超越她們的某種品質,才能令我傾心。
“‘您的回答並不坦率,’王后反駁道,‘據我所知,情況與您講的恰恰相反。我
以這種態度同您講話,就是敦促您絲毫也不要對我隱瞞。我希望您成為我的朋友,’她
接著說道,‘但是,我給您這個位置,卻不願意對您的愛戀一無所知。您瞧著辦吧,您
若想得到這個位置,代價就是把您感情的事兒告訴我。給您兩天時間考慮,兩天後,您
可得想清楚了對我怎麼說,要記住等以後,我發現您騙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寬恕您。’
“王后說完這番話,未容我回答就走開了。您想像得出來,我滿腦子都是她對我講
的話。她給我兩天考慮的時間,我倒覺得用來做決策並不算太長。我明白她要瞭解我是
否愛上什麼人,而她並不希望我在戀愛。我也明白自己采取的決定會有什麼後果,可是,
同一位王后,同一位人特別可愛的王后建立特殊關係,我的虛榮心會得到不小的滿足。
另一方面,我又愛德﹒特米娜夫人,儘管我對您提過跟另一個女人有關係,對德﹒特米
娜夫人有點不忠,但也發不了狠心同她斷絕關係。我也同樣明白,欺騙王后會面臨什麼
危險,而且要騙過她又是何等困難。然而,我總不能白白拒絕命運向我提供的機會,便
抱著僥倖心理,不考慮我的不端行為會給我帶來什麼惡果。我同那女人來往可能被發現,
於是和她斷絕關係,但是我希望隱瞞和德﹒特米娜夫人的關係。
“王后給我的兩天期限到了,我走進王后的宮室,只見所有命婦都聚在那裡,王后
提高聲音,以令我驚訝的凝重神情對我說:
“‘我委託您辦的事兒,您想過沒有,是否瞭解事實啦?’
“‘是的,陛下,’我答道,‘事情正如我對您講的那樣。’
“‘今晚我寫信的時候,請您來一下,’王后接口道,‘我還有一點吩咐,就了結
這件事兒。’
“我沒有回答,只是深鞠一躬,自然按照她指定的時間入宮。我在游廊見到她,秘
書和一名侍女在她身邊。她一望見我,就走過來,把我引到游廊的另一端。
“‘怎麼樣,’王后對我說,‘您是經過深思熟慮,才什麼也沒有對我講的嗎?我
對您這種態度,難道不值得您對我坦率講話嗎?’
“‘正因為我對您講話坦率,才什麼也沒有對您講的,王后陛下,’我回答道。
‘我懷著全部敬意向陛下發誓,我同朝中的任何貴婦都沒有私情。’
“‘我願意相信,’王后又說道,‘因為我希望這是真的;而我希望如此,就是想
要您完全依戀我;假如您另有所愛,我就不可能滿足於您的友誼。正在戀愛的人不可信
賴,也不能確保嚴守秘密。他們太馬虎,分心的事兒太多,他們的心思首先用在情婦身
上,這同我要求您依戀我的方式絕不相容。不要忘記,我是根據您向我保證沒有任何感
情糾葛,才選擇您作為我的知心人。不要忘記,我也要您對我完全信賴,而且,無論您
的男友還是女友,都得是討我喜歡的人,您本人除了討我歡心之外,不要再操心任何別
的事兒。我不會讓您放棄前程,而是比您更有效地指引。只要我覺得您正合乎我的希望,
那麼我無論為您做什麼,都認為得到了極好的報償。我選中您來傾訴我所有的傷心事,
來幫我排憂解愁。您能判斷出來,我的憂傷還不輕呢。從表面上看,我不十分難受,容
忍了國王對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系戀,其實,這是我無法忍受的。她控制並欺騙
國王,還鄙視我,我的人全聽她的。女王太子妃,我的兒媳,因其美貌和幾個叔父的威
望而得意,對我不盡一點孝道。蒙莫朗西大總管是國王和王國的主人,他恨我,對我表
現的仇恨是我忘不掉的。聖安德烈元帥,是個放肆的年輕寵臣,他對我並不比對別人好
些。我的種種不幸,細說起來會引起您的同情;時至今日,我還未敢信賴任何人,現在
我信賴您;您可別讓我後悔,要做惟一能安慰我的人。’
“王后說完這番話,眼睛發紅了;我真想撲到她的腳下,她對我表現出來的善意深
深地打動了我。從那天起,她完全信任我了,無論做什麼事都告訴我,而我保持了一種
還在延續的關係……”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然而,我同王后建立的這種新關係,不管如何佔據了我的心思和精力,我對德﹒
特米娜夫人仍有一種無法克制的自然的傾慕。我覺得她不再愛我了,我若是明智一點兒,
利用她感情的變化,就能把自己醫好了;可是,我非但沒有這樣做,愛情反而倍增,行
為極不檢點,連王后都有所覺察了。嫉妒是她那民族的天性ヾ,也許這位公主對我的感
情,比她本人想的還要強烈。總而言之,我的緋聞傳到她耳中,引起她極大不安和傷感,
不知道有多少回我看情況不妙,要喪失我在她身邊的地位。我極力陪著小心,處處馴順,
發了多少虛假的誓言,才終於讓她放下心來。假如德﹒特米娜夫人不是變心,迫使我同
她分手,我蒙騙王后不會維持多久的。德﹒特米娜夫人讓我明白,她不愛我了,我也確
信了這一點,就只好讓她安靜,不再去糾纏了。過了不久,她就給我寫了這封信,卻讓
我丟失了。我從她信上得知,她早就瞭解我同另一個我向您提過的女人有來往,這是導
致她感情轉變的原因。由於我在感情上再也沒有什麼可分心的了,王后對我也就相當滿
意了。然而,我對她的感情,不是令我排斥愛戀別人的那種性質,況且愛也不是憑意願
產生的,接著,我又愛上了德﹒馬爾蒂格夫人,她是先王太子妃的兒女,還是維爾蒙泰
小姐時,就令我深為傾慕了。我也有理由相信,她並不憎恨我;我對她表現出的謹慎的
態度,其中緣故她雖不盡知,卻很合乎她的心意。王后絲毫沒有往她身上猜疑,但另起
疑心,而且事情同樣很麻煩。由於德﹒馬爾蒂格夫人經常去太子妃府上,我也就比以往
去得勤些。王后還以為我愛上了太子妃。女王太子妃的身份同她不相上下,但是比她年
輕和美麗,這就不免引起她的嫉妒,還嫉妒到了極點,幾乎難以掩飾,發展到對她兒媳
深惡痛絕的地步。洛林紅衣主教藉口調解太子妃和王后的關係,介入了她們的紛爭;我
早就看出他想博得王后的寵信,顯然渴望佔據我在王后身邊的位置。毫無疑問,他已經
瞭解王后惱怒的真正原因,想必他在王后面前說盡了我的壞話,又不顯得是故意低毀。”
ヾ亨利二世的妻子卡特琳﹒德﹒梅迪契是意大利公主。
“這就是我的處境,我對您說話時的處境。您判斷一下,我丟失的這封信會產生什
麼後果。當時我把信放在口袋裡,原想還給德﹒特米娜夫人,卻發生這樣的不幸。萬一
王后看到這封信,知道我騙了她,知道我為德﹒特米娜夫人欺騙她的同時,又為另一個
女人欺騙德﹒特米娜夫人,您想想她會對我產生什麼看法,她還能相信我的話了嗎?如
果她沒有看到這封信,我又該對她怎麼說呢?她知道有人將信交到太子妃手中,她會以
為夏斯特拉爾認出是太子妃的手跡,信是太子妃寫的,還會想像信中嫉恨的對象,也許
就是她本人。總而言之,她無論怎麼想都有理由,而她怎麼想都令我擔心。再說,我深
情愛戀著德﹒馬爾蒂格夫人,太子妃肯定會讓德﹒馬爾蒂格夫人看信,她看了就會以為
信是不久前寫的。這樣一來,我兩邊不得好,既同我最愛的女子鬧翻,又同我最畏懼的
女子反目。您聽完這番話想想看,我是不是有理由懇求您說信是您的,懇求您行行好,
去太子妃那兒將信取回來。”
“我明白了,”德﹒內穆爾先生說道,“您陷入了極大的困境;應當承認,您這是
咎由自取。有人指責我是個不忠的情人,同時和好幾位女子相好;然而,您卻遠遠超過
了我,幹出了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您既然向王后許下諾言,難道還想同德﹒特米娜
夫人保持關係嗎?難道您希望既向王后許諾,又欺騙她嗎?她是意大利人,又是王后,
因此,心裡充滿了懷疑、嫉妒和傲氣。您憑著運氣好,確切地說,您行為檢點了,才擺
脫了原先那些關係,可是您隨即又建立新的關係,還異想天開,在這朝廷裡,您可以愛
德﹒馬爾蒂格夫人,又不會被王后發覺。您沒有盡心盡意,消除她采取主動所產生的羞
恥。她對您的愛很熾烈,這一點,您出於謹慎沒有對我講,我也同樣出於謹慎沒有問您。
不管怎麼說,她愛您,心中又有懷疑,而事實又對您不利。”
“還能輪到您來對我大加責備嗎?”主教代理截口說道:“您是過來人,對我的過
錯不應當寬容一點嗎?其實,我情願承認我錯了;可是,我要請求您想想辦法,把我從
深淵裡拉出去。我認為您等太子妃一睡醒就去看她,就說丟了信,向她要回來。”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德﹒內穆爾先生說,“您向我提的建議有點太離譜了,而
我從自身利益考慮,恐怕很難辦。再說,既然有人看見信是從您衣兜裡掉出來的,我也
不便硬說是從我衣兜裡掉出去的。”
“我想我已經告訴過您,”主教代理答道,“有人對太子妃說,信是從您衣兜裡掉
下去的。”
“什麼!”德﹒內穆爾先生急促地說道,此刻他看出,這場誤會可能敗壞他在德﹒
克萊芙夫人面前的聲譽,“有人對太子妃說,信是我失落的嗎?”
“對,”主教代理答道,“有人對她這麼說了。造成這種誤會,是因為王后的幾名
貴族侍從在一間網球廳裡,而您和我的跟班去取我們放在那裡的衣服,當時信就失落了。
那幾名侍從拾起信,高聲念了。有人認為信是您的,另一些人認為是我的。夏斯特拉爾
收起信,他剛對我派去取信的人說,他當作是您的信交給了太子妃;然而不幸的是,向
王后談起此事的人,卻說信是我的。因此,您可以輕而易舉地滿足我的願望,幫我擺脫
困境。”
德﹒內穆爾先生對德﹒沙特爾主教代理素有好感,而主教代理同德﹒克萊芙夫人又
有那層親戚關係;他就覺得主教代理更加親近。然而,他還下不了決心冒這個風險,德
﹒克萊芙夫人可能會聽說這封信同他有牽連。他陷入沉思,而主教代理也差不多能猜出
他在想什麼,於是對他說道:
“我完全明白,您是擔心同自己的情人鬧翻。假如我沒看出您不大嫉妒德﹒昂維爾
先生,從而改變想法的話,您還真讓我以為您擔心同太子妃的關係呢。不管怎樣,您是
對的,不能為我的安寧而犧牲您自己的安寧。我願意向您提供材料,您拿給心上人一看
她就明白,信是寫給我的,而不是寫給您的。這是德﹒昂布瓦茲夫人的一張便條;德﹒
特米娜夫人和她是朋友,把自己對我的感情全告訴她了。德﹒昂布瓦茲夫人寫這張便條,
就是要向我索回她朋友的信,誰知信讓我弄丟了。便條上寫有我的名字,內容也明白無
誤,證明要向我索回的信正是我丟失的那封信。這張便條我交給您,可以拿給您情人看
看,好為自己辯白。我懇求您一刻也不要耽誤,今天早晨就去太子妃府上。”
德﹒內穆爾先生答應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幫這個忙,接過德﹒昂布瓦茲夫人的便條,
不過,他並不想去見太子妃,認為還有更緊急的事要辦。他斷定太子妃已經對德﹒克萊
芙夫人談過這封信,他不能容忍他癡情愛著的女人以此為根據,認為他另有所愛。
他估計德﹒克萊芙夫人該睡醒的時刻,來到府上,讓人轉告她說,如果不是為了一
件十分緊要的事情,他絕不會這麼早前來求見。德﹒克萊芙夫人還躺在床上,一夜想些
傷心事,情緒很壞。她聽僕人說,德﹒內穆爾先生求見,不免深感詫異,心裡正沒有好
氣兒,便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她病了,不能同他談話。
這位王子吃了閉門羹,也不氣不惱:此刻她可能懷著嫉妒心理,表現出冷淡態度,
倒不是個壞兆頭。他又走進德﹒克萊芙先生的套房,對他說剛從他夫人那邊轉來,很遺
憾未能同她面談,然而他要同她談一件重要的事情,關係到德﹒沙特爾主教代理。他扼
要地向德﹒克萊芙先生講了這件事的嚴重性,德﹒克萊芙先生立刻帶他走進夫人的房間。
德﹒克萊芙夫人如果不是在昏暗之處,忽然看見德﹒內穆爾先生由她丈夫帶進來,她就
很難掩飾慌亂和驚訝的神情。丈夫對她說,是關於一封信的事,需要她的幫助,好維護
主教代理的利益;她可以和德﹒內穆爾先生商量一下怎麼辦;而他還有事,要應召去覲
見國王。
能單獨呆在德﹒克萊芙夫人身邊,這正中德﹒內穆爾先生的下懷。
“夫人,”他說道,“我來是想問問,太子妃有沒有對您談起夏斯特拉爾交給她的
一封信。”
“她對我談了幾句,”德﹒克萊芙夫人答道,“不過,我看不出這封信同我叔父的
利益有什麼相干,我還可以明確告訴您,信上沒有寫出姓名。”
“的確如此,夫人,”德﹒內穆爾先生答道,“信上沒有寫出姓名;然而,信是寫
給他的,您能從太子妃手中要回信,這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我不大理解,”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這封信給人看了,為什麼對他關係那
麼重大呢?為什麼非得以他的名義要回這封信呢?”
“如果您有閑暇,願意聽我講一講,夫人,”德﹒內穆爾先生說道,“我很快就會
讓您瞭解真相,讓您瞭解對主教代理極為重要的事情,而這些事,我甚至不會告訴德﹒
克萊芙王子,假如沒有他幫忙我就能見到您的話。”
“您如此費心,要告訴我這一切,我想是毫無意義的,”德﹒克萊芙夫人態度頗為
冷淡地答道。“您最好還是去找太子妃,告訴她此信對您有什麼利害,不要拐彎抹角,
因為也有人告訴她信是您的。”
德﹒內穆爾先生看出德﹒克萊芙夫人思想的尖刻,心裡產生從未有過的極大快感,
他反倒不著急為自己辯白了。
“夫人,”他說道,“別人可能對太子妃說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是這封信是寫
給主教代理先生的,對我沒有任何利害。”
“這話我是相信啊,”德﹒克萊芙夫人反駁道,“可是,別人對太子妃的說法卻相
反,而在太子妃看來,主教代理先生的信,也不大可能從您的兜裡掉出來。因此,我還
是勸您向她承認了,除非您有某種我不知道的理由,要對她隱瞞真相。”
“我沒有什麼可向她承認的,”德﹒內穆爾先生接口道,“信並不是寫給我的,如
果真有誰需要我說明的話,那絕不是太子妃。不過,夫人,此事關係主教代理先生的前
程,因此您有必要聽我講講,而且,這些事情也一定能引起您的好奇。”
德﹒克萊芙夫人沉默了,表示願意聽他講。於是,德﹒內穆爾先生盡量簡單扼要,
向她敘述了他剛聽主教代理所講述的一切。這些事情雖然令人驚奇,值得注意傾聽,但
是,德﹒克萊芙夫人卻似聽非聽,態度極為冷淡,彷彿不相信這是真的,或者認為與己
無關。她就處於這樣的精神狀態,直到德﹒內穆爾先生提起德﹒昂布瓦茲夫人的那張便
條為止:寫給德﹒沙特爾主教代理的便條,足以證實他對她所講述的一切。德﹒克萊芙
夫人知道這位夫人是德﹒特米娜夫人的朋友,因而她覺得德﹒內穆爾先生的話還有點影
兒,心想這封信也許不是寫給他的。此念一生,她就不由自主,突然改變了她一直保持
的冷淡態度。這位王子給她念了能為自己辯白的便條之後,又遞過去讓她自己看,並說
她能認出字跡來。德﹒克萊芙夫人忍不住接過便條,瞧瞧上面是不是寫給德﹒沙特爾主
教代理的,又念了全文,判斷一下要索回的信是不是她手中的這一封。德﹒內穆爾先生
還說了一些事,他認為能令她信服的,全對她講了。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實,很容易澄清,
他也終於說服德﹒克萊芙夫人相信,他與此信毫無牽連。
於是,她開始和德﹒內穆爾先生一起分析,主教代理處於什麼困境,面臨什麼危險,
又是譴責他的不端行為,又是設法援救他。德﹒克萊芙夫人對王后的行徑深感詫異,她
向德﹒內穆爾先生承認信就在她手上。總而言之,她一旦認為他是清白的,便以開朗而
安詳的心情,投入她起初似乎不屑一聽的事情。二人商定,絕不把信還給太子妃,怕她
出示給德﹒馬爾蒂格夫人,因為德﹒馬爾蒂格夫人認識德﹒特米娜夫人的筆跡,她又那
麼關心主教代理,很容易就能猜出信是寫給他的。他們倆還認為,有關她母后的一切,
也不能告訴太子妃。德﹒克萊芙夫人藉口事關她叔父,樂於保守德﹒內穆爾先生向她透
露的所有秘密。
這位王子並不想總跟她談主教代理的利益,此刻他同她談話無拘無束了,假如不是
有人來向德﹒克萊芙夫人稟報說太子妃要召見,恐怕他要一反往常,更加大膽起來。德
﹒內穆爾先生無奈,只好告辭。他又去見主教代理,對他說自分手之後,覺得徑直去見
太子妃,還不如先去找他侄女德﹒克萊芙夫人,他也不乏理由讓主教代理贊同他的做法,
並對成功抱有希望。
這工夫,德﹒克萊芙夫人急忙梳洗打扮,趕著去見太子妃。她一走進房間,太子妃
就叫她靠近前,悄聲對她說道:
“我等了您有兩小時了,今天早晨我為掩飾真相為難極了,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
昨天我給您的那封信,王后聽說了;她認為是德﹒沙特爾主教代理丟失的。您知道,這
事兒她頗為關注,派人去尋找那封信,並問到夏斯特拉爾頭上;夏斯特拉爾說把信交給
我了;隨後,又派人來向我索取信,藉口說信寫得很妙,引起了王后的好奇。我未敢說
信在您手中,怕她認為我把信交給您,是因為主教代理是您叔父,還會以為他同我串通
一氣。我已經覺得王后很難容忍他常來我這兒,因此我回復說,昨天我把信裝在衣兜裡,
而拿衣櫃鑰匙的人出門了。”
“您趕快把信給我吧,”太子妃又說道,“我好派人給王后送去,送去之前,我還
得先看一遍,瞧瞧能不能認出信上的筆跡。”
德﹒克萊芙夫人這下子做難了,完全超出她的意料。
“夫人,我不知道您怎麼辦才好,”她回答,“因為,我把信給德﹒克萊芙先生看,
他卻把信還給了德﹒內穆爾先生。德﹒內穆爾先生一早就登門,請求德﹒克萊芙先生出
面向您索回信,而德﹒克萊芙先生不慎說信就在他手中,他又心軟,經不住哀求,就把
信還給了德﹒內穆爾先生。”
“您可給我添了大麻煩,簡直不可想像,”太子妃又說道。“您就不該把信還給德
﹒內穆爾先生;您是從我手裡拿走的信,不經我的允許就絕不應當給別人。您讓我怎麼
對王后說呢?她又會怎麼想呢?她很可能以為這封信與我有關,主教代理和我有什麼私
情。怎麼也不能說服王后相信,這封信是寫給德﹒內穆爾先生的。”
“給您添這麼大麻煩,我非常遺憾,”德﹒克萊芙夫人答道。“我也認為麻煩大了,
但這是德﹒克萊芙先生的過錯,不能怪我。”
“就該怪您,不應當把信給您丈夫,”太子妃反駁道。“世上的女人,惟獨您把自
己知道的事情全告訴丈夫。”
“看來是我的過錯,夫人,”德﹒克萊芙夫人答道。“不過,現在應該考慮如何彌
補,而不是審查我的過錯。”
“信中的內容,您差不多總還記得吧?”太子妃問道。
“對,夫人,”她回答,“我看過不止一遍,內容還記得。”
“既然如此,”太子妃接口說道,“您一會兒就去找一個筆跡陌生的人寫出來,我
再把它轉交給王后,王后不會出示給看過信的人,即使出示了,我也一口咬定就是夏斯
特拉爾給我的那封信,諒他也不敢跟我唱反調。”
德﹒克萊芙夫人贊同這種辦法,尤其想到可以派人去德﹒內穆爾先生那裡取回信,
讓人大致模仿信上的筆體,逐字逐句抄一遍,就會萬無一失,準能瞞過王后。她一回到
府上,就向丈夫講了太子妃遇到的麻煩,求他派人找德﹒內穆爾先生。派去的人找到他,
他就急速趕來了。德﹒克萊芙夫人把她對丈夫講的話又重複一遍,並向他要那封信。不
料德﹒內穆爾先生卻回答說,信已經歸還了;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喜出望外,信失而復
得,總算脫離了面臨的危險,他當即就寄還給德﹒特米娜夫人的女友。德﹒克萊芙夫人
又遇到新麻煩,他們反覆商量,最後決定憑記憶複製那封信。他們關起門來操作,吩咐
僕人不讓任何人進入,還把德﹒內穆爾先生的跟班全打發走。這種神秘而相契的氛圍,
對這位王子,甚至對德﹒克萊芙夫人,都不乏可觀的魅力。既有丈夫在家,又是為了維
護德﹒沙特爾主教代理的利益,她良心上就沒有什麼不安了,只感到與德﹒內穆爾先生
見面的愉悅,而這種純潔的、毫無雜念的喜悅,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這種喜悅給她
的思想平添了自由與活潑,而德﹒內穆爾先生從未見她如此情態,從而對她的愛情倍增。
他還從未經歷過如此愜意的時刻,也就跟著活躍多了。德﹒克萊芙夫人開始回憶信的內
容,並執筆寫下來,這位王子非但不認真幫忙,反而時時打斷她的思路,對她講些玩笑
話。德﹒克萊芙夫人的思想也進入同樣歡快的狀態,結果二人在房間裡關了許久,太子
妃兩次派人來催問,信還沒有寫出來一半。
德﹒內穆爾先生倒樂意延長如此愜意的時刻,把他朋友的利益置於腦後了。德﹒克
萊芙夫人也不覺得無聊,同樣把她叔父的利益置於腦後了。到了下午四點鐘,信才勉強
寫完,而且寫得很糟,讓人抄寫出來的一份,同原來的字體相去甚遠;因此,王后看了,
無需費神去弄清楚就知道是假的,不管別人怎麼說這封信是寫給德﹒內穆爾先生的,她
也不會上當受騙,而是確信,這封信不僅是德﹒沙特爾主教代理的,而且還與太子妃有
關係,認為他們倆是串通好了的。她產生了這種念頭,就極大地增加了她對這位王妃的
仇恨,不斷迫害她,永遠也不饒恕,後來終於將她逐出法國。
至於德﹒沙特爾主教代理,他在王后面前徹底失寵了,事情到這種地步,不是因為
洛林紅衣主教已經主宰了她的思想,就是因為情書事件讓她明白自己受了騙,也從而弄
清主教代理所設的其他騙局;總之大勢已去,他永遠也不能同王后言歸於好了,他們的
關係破裂了。後來,他牽連到昂布瓦茲謀反事件中,就讓太后藉機除掉了。ヾ
ヾ法王亨利二世於1559年去世,長子繼位,稱弗朗索瓦二世,成為太后的卡特琳與
吉茲兄弟掌管朝政。1560年3月,新教派在昂布瓦茲城密謀起事,力圖讓年輕的國王擺
脫吉茲兄弟的影響,事敗受到殘酷的鎮壓。
派人把信給太子妃送去之後,德﹒克萊芙先生和德﹒內穆爾先生就出去了。德﹒克
萊芙夫人獨自呆在房中,心愛的人在場所帶來的喜悅一旦消失,她就如夢初醒,驚詫地
看到情緒變化多大:昨天夜晚和眼下真有天壤之別。當初,她以為德﹒特米娜夫人的信
是寫給德﹒內穆爾先生的,就對他表現出了尖刻和冷淡,那種神態重又浮現在她眼前;
然而,她一旦確信這封信與他無關,取代這種惱怒的,又是何等平靜和甜美的心情!她
想到前一天對他動了情,惟有憐惜之心才能產生這種感情,她便視為罪過而自責;她還
想到自己惱怒所顯露的嫉妒情緒,恰恰是愛的某種確證,凡此種種,她簡直認不出自己
了。她又想到德﹒內穆爾先生完全看出來她知道他愛她,也完全看出來她儘管知道,也
沒有慢待他;即使當著她丈夫的面也如此;非但沒有慢待,還從來沒有這樣對他青眼相
加,正是她促使丈夫派人找他來,他們單獨在一起度過一個午後,凡此種種她覺得,自
己是同德﹒內穆爾先生串通一氣,欺騙世間最不該受騙的丈夫,這種行徑,即使在她情
人眼裡也顯得極不自重,她不禁為此感到羞愧。然而,她最不能容忍的,還是回想起昨
天難度的夜晚的狀態,以及想到德﹒內穆爾先生另有所愛而自己受了騙所產生的劇烈痛
苦。
在此之前,她沒有體驗過猜疑和嫉妒所弓愧的極度不安,只想著自己謹防愛上德﹒
內穆爾先生,並不擔心他會愛上另一個女子。這封信所引起的猜疑雖然消除了,但是也
讓她睜開了眼睛,看到自己隨時可能上當受騙,還給她留下了她從未有過的懷疑和嫉妒
的印跡。她奇怪自己為什麼還從未想過,像德﹒內穆爾先生這樣一個男子,在女人中間
一直顯得那麼輕浮,怎麼可能真誠而持久地愛戀呢。她覺得自己幾乎不可能滿足於他的
愛了。
“然而,”她心中暗道,“即使我能感到滿足,那麼我又如何對待他的感情呢?我
願意容忍嗎?我願意回報嗎?我願意投入一件風流艷事中嗎?我願意對德﹒克萊芙先生
負心嗎?我願意背叛自己嗎?總而言之,我甘願自找愛情所造成的痛悔和絕望嗎?一種
傾慕戰勝並控制我,把我強行拖走。我一次次下決心也徒勞無益;我昨天想的同今天想
的完全一致,我今天所為與昨天的決定恰恰相反。我不該再同德﹒內穆爾先生見面,應
當到鄉下去,不管我這次旅行顯得多麼古怪。假如德﹒克萊芙先生極力勸阻,或者要追
問此行的原因,我就實話告訴他,也許會傷害他,也同樣傷害我自己。”
她打定了這個主意,整個晚上都在自己房間裡度過的,也不去見太子妃,問一問主
教代理那封假信結果如何。
等德﹒克萊芙先生一回家,她就對他說想要去鄉下,現在身體不好,需要呼吸新鮮
空氣。德﹒克萊芙先生覺得她美極了,根本不像有什麼大病,開頭他不以為然,還拿這
個旅行計劃打趣,說她忘記了兩位公主的婚禮和比武大會即將舉行,她若想打扮得同其
他貴婦一樣高雅華貴,準備的時間並不怎麼充裕。丈夫講了這些理由,她還是主意不變,
請他同意在他陪同國王去貢比涅的時候,她前往庫洛米埃。庫洛米埃距巴黎有一日裡程,
他們在那裡建造了一座精美的宅子。德﹒克萊芙先生還是同意了,而她去那個鄉間別墅,
就不打算很快返回,但是國王去貢比涅只準備逗留幾天。
德﹒內穆爾先生和德﹒克萊芙夫人共度那個十分愉快的下午,他感到更加有望,可
是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不免黯然銷魂。他急切想再同她見面,終日寢食不安,
因此,當國王回到巴黎的時候,他就決定去他姐姐德﹒梅爾克爾公爵夫人那裡,公爵夫
人的鄉間別墅離庫洛米埃不遠。主教代理欣然接受他的建議,同他一道前往;他做這樣
的安排,就是希望見到德﹒克萊芙夫人,並拉著主教代理一同去拜訪。
德﹒梅爾克爾夫人接待他們特別高興,一心只想讓他們玩得開心,向他們提供鄉間
的各種娛樂活動。他們倆去打獵,追逐鹿的時候,德﹒內穆爾先生在森林裡迷了路,他
打聽回程的路時,聽說他就在庫洛米埃附近。他一聽庫洛米埃這個詞兒,毫不加思索,
也不想弄明白自己是什麼打算,策馬便朝人家指引的方向跑去,進入一片樹林,順著精
心修整的一條條小徑行進,認為條條路徑都通向別墅。路的盡頭有一座小樓;樓下是一
間大客廳,配有兩個小房間:一間對著小花園,而綠籬之外便是樹林;另一間則對著庭
園的主道。他走進小樓,正要停下來觀賞這座美麗的建築物,忽見德﹒克萊芙夫婦由一
群僕人簇擁著,從庭園主道走過來。德﹒內穆爾先生動身來鄉下時,德﹒克萊芙先生還
在國王身邊,不料竟在這裡見到,他頭一個本能的反應就是躲起來,於是走進對著小花
園的房間,打算從開向樹林的一道門出去。然而,他看見德﹒克萊芙夫婦坐到小樓下面,
眾僕人停留在庭園裡,而他們必須經過兩位主人就坐的地方,才能到他所呆的房間,因
此他心頭一喜,禁不住要瞧瞧這位王妃,而且還萌生好奇之心,禁不住要聽聽她同丈夫
的談話:這位丈夫引起他的嫉妒超過他的任何情敵。
他聽見德﹒克萊芙先生對妻子說:
“您為什麼就不願意回巴黎呢?什麼人能拖住您留在鄉間呢?近來您喜歡獨來獨往,
對此我感到奇怪,也感到傷心,因為我們經常分開。我甚至覺得您比往常更憂傷了,我
真擔心您有什麼傷心事。”
“我沒有任何煩惱的事,”妻子回答,神情頗為尷尬,“可是,宮廷裡太喧鬧了,
而且家府上又總來那麼多人;弄得人身體和精神不可能不累,自然要尋求休息了。”
“休息,”丈夫反駁道,“不大適合您這樣年齡的人。您無論在自己府上還是在宮
廷裡,都沒有顯出疲倦來,我還是擔心您喜歡同我分開。”
“您產生這種想法,對我就太不公正了,”她神情越發尷尬,接口答道。“不過,
我還是求您讓我留在這裡。假如您也能留下,那我就太高興了,但是您要獨自留下,將
那一大群幾乎不離您左右的人打發走。”
“曖!夫人!”德﹒克萊芙先生高聲說道,“您的神情和您的話語,都讓我明白您
想獨自一人是有原因的,但我不得而知;請求您告訴我。”
他催問了許久,妻子就是不肯講,而她越辯解,越引起她丈夫的好奇心;接著,她
垂下雙目,沉默不語了;繼而,她抬眼注視著丈夫,突然說道:
“不要強行要我向您承認一件事,雖然有好幾回,我都打算向您承認,但最終還是
缺乏勇氣。您考慮這一點吧:像我這樣年齡的一個女子,應當約束自己的行為,總在宮
廷出出進進,是極不謹慎的。”
“夫人,您讓我怎麼想呢?”德﹒克萊芙先生提高聲音說道,“我不敢對您直說,
真怕冒犯您。”
德﹒克萊芙夫人又不答言了,她的沉默終於使她丈夫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您什麼也不對我講,”她丈夫接著說,“這就等於向我表明我沒有想錯。”
“那好吧,先生,”她跪到丈夫面前,回答說,“我向您承認一件事,這是從來沒
有女人向丈夫承認過的;不過,我的行為和意圖是清白的,也就給了我這種勇氣。不錯,
我遠離宮廷是有原因的,就是要躲避我這樣年齡的人有時所面臨的危險。我還從未有半
點意志薄弱的表現,如果您讓我自主離開朝廷的生活,或者,如果德﹒沙特爾夫人還在
世指導我的行為,我也就不會擔心自己會有這種表現了。我所做的決定,不管冒多大風
險也心甘情願,以便始終無愧於您。如果我產生了令您不快的感情,也千萬請您原諒,
至少我在行為上永遠不會惹您不滿。想一想吧,我為了這樣做,必須對丈夫懷有更多的
友誼和敬意;指引我吧,憐憫我吧,如果可能的話,還繼續愛我吧。”
在她講這番話的過程中,德﹒克萊芙先生雙手托著頭,心情激動萬分,甚至沒有想
到扶起他妻子,等她住了口,他才朝她投去目光,看見她跪在地上,淚流滿面,美麗動
人到了極點,他心痛如絞,都有死的念頭,急忙摟住妻子,將她扶起來。
“您還是可憐可憐我吧,夫人,”他對妻子說道,“我才值得可憐呢。我一時痛不
欲生,對您這樣推心置腹沒做出應有的反應,還要請您原諒。我覺得您的行為,比世上
任何女子都更值得敬重和欽佩;但與此同時,我卻是世間最不幸的男子。自從見到您的
那一刻起,您就燃起我的激情,擁有了您而又遭您的冷淡,也未能把它熄滅:這種激情
還在延續。我始終未能激發起您的愛,而現在卻眼看著您擔心對另一個人產生這種感情。
夫人,讓您產生這種擔心的那個幸運男子,他是誰?從什麼時候起,他討您喜歡的呢?
他又是如何討您歡心的呢?他找到什麼途徑抵達您的心靈?我沒有打動您的心,還以為
這顆心是打動不了的,並以此聊以自慰。然而,我辦不到的事情,另一個男人卻辦到了。
我同時產生了作丈夫和作情人的雙重嫉妒。不過,聽了您這樣的表白之後,作為丈夫的
嫉妒就不復存在了。您的坦白態度十分高尚,完全讓我放心了。甚至作為您的情人,我
也得到了安慰。您對我表現出的信任和真誠,可以說是無價的:您這樣敬重我,也自然
相信我不會濫用您承認的事情。您做得對,夫人,我不會濫用的,我對您的愛也不會減
少半分。您表現出了一位女子對丈夫的最大忠誠,也把我推向不幸。不過,夫人,事情
還是有始有終,請告訴我,您要躲避的那個人是誰?”
“我懇求您,不要再問了,”她回答。“我意已決,不會告訴您的,我認為出於謹
慎,也不能把姓名告訴您。”
“您絲毫也不必擔心,夫人,”德﹒克萊芙先生又說道,“我非常瞭解世情,自然
知道一個丈夫的聲望,阻止不住別人會愛上他妻子。愛上人家妻子的人是可恨,但也沒
必要怨天尤人。再說一遍,夫人,我渴望知道的事情,求求您告訴我吧。”
“您再怎麼逼我也沒有用,”她回答,“我認為不該講的,就能守口如瓶。我並不
是因為軟弱,才向您承認的:這種事實,承認比試圖掩飾需要更大的勇氣。”
德﹒內穆爾先生一句不落地聽了這次談話。德﹒克萊芙夫人剛才的話引起他的妒意,
幾乎不遜於她的丈夫。他發狂地愛著她,便以為所有人都有同樣的感情。他確實有好幾
個情敵,但是在他的想像中還要多得多,他的頭腦在胡亂琢磨,尋找德﹒克萊芙夫人所
指的那個人。有多少回,他曾經以為她不討厭他,但是他這種判斷的依據,在此刻顯得
微不足道,他也就不可能想像他會激發如此強烈的愛,結果對方不得不采取異乎尋常的
辦法。他心情激動萬分,連目睹的情景都看不明白,心裡甚至不能原諒德﹒克萊芙先生,
怪他沒有把妻子隱瞞的姓名盤問出來。
平心而論,德﹒克萊芙先生已竭盡全力,徒然追問一陣之後,他妻子答道:
“我這樣坦率,覺得您應當滿意了;您不要再進一步問了,別讓我後悔剛才所做的
事。您就應當滿足於我仍舊向您做的保證:我的一舉一動絕沒有流露出我的感情,而別
人也從未講過一句冒犯我的話。”
“唉!夫人,”德﹒克萊芙先生忽然又說道,“我真不敢相信那是您。我還記得您
的肖像丟失的那天您的窘態。您給了人,夫人,那肖像對我多麼珍貴,正正當當屬於我,
您卻把它給出去了。您未能掩飾住您的感情;人家知道您愛上了,只是到目前為止,沒
有發生什麼事,是您的品德保全了您。”
“您怎麼可能還認為,”這位王妃高聲說道,“我掩蓋了什麼呢?這件事,沒有任
何原因逼迫我向您承認的呀!請相信我這話吧,我付出相當大的代價,才換取我所請求
的信任。我還請您相信,我絕沒有把那幅肖像送給人;不錯,我瞧見有人拿走,可是,
我不願意表明我看見了,怕招來別人還未敢對我講的閒話。”
“那麼,您又從哪兒看出來人家愛上您了呢?”德﹒克萊芙先生又問道。“人家對
您有什麼愛情的表示呢?”
“還是免了吧,”她答道,“別讓我向您複述了:那些細節我注意到了,這就足以
表明自己意志薄弱,想想實在感到羞愧。”
“您說得對,夫人,我的要求沒道理。今後我每次提出這種要求,您就拒絕好了;
不過,如果我再向您提出來,您也不必生氣。”
這時,停留在庭園路徑上的僕人,有好幾名來向德﹒克萊芙先生稟報,說國王派了
侍從來召他晚上返回巴黎。德﹒克萊芙先生只好動身,他對妻子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僅
僅懇求她次日也回去,並懇求她相信,他雖然很傷心,但是對她仍然一片深情和敬重,
對此她應當心滿意足了。
這位王子走了,德﹒克萊芙夫人獨自留下,她回顧一下自己的剛才所為,不禁驚恐
萬狀,難以想像實有其事。她覺得自己毀了丈夫的感情和敬重,自己挖了一個深淵,永
遠也出不來了。她納罕為什麼會做出如此冒失的事情,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確的打算,就
和盤托出了。承認這樣一件事情非同尋常,她根本找不到先例,現在才看出所冒的全部
風險。
可是,她轉念又一想,這劑藥再怎麼猛烈,總歸是對付德﹒內穆爾先生的惟一良方,
她覺得自己根本不必後悔,也不算怎麼太冒險。她整整想了一個晚上,思緒紛亂,又猶
豫又擔心,最後頭腦總算恢復平靜。這種忠誠的表示,給與一個受之無愧的丈夫,她甚
至覺得有幾分快慰,而丈夫聽了她承認的事之後,態度明確,對她仍然充滿無限敬意和
友誼。
且說德﹒內穆爾先生,他聽了這場深受觸動的談話,離開竊聽的地點,又鑽進了樹
林。德﹒克萊芙夫人關於肖像所說的話,重又給他增添活力,使他明白她所念念的正是
他本人。一開始,他沉浸在喜悅中,但是這種心情沒有持續多久,只因考慮到,他通過
這件事得知他打動了德﹒克萊芙夫人的心,通過這件事他也同樣深信,他永遠也收不到
愛的任何表示,也不可能將一個采用如此特殊辦法的女人拉人風流艷事中。不過,他能
迫使她走這樣的極端,也不免沾沾自喜;能博得一位迥異的女子的傾慕,他也引以自豪。
總而言之,他既感到百倍的幸福,又感到百倍的不幸。
夜幕突然降臨,他在樹林中,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返回德﹒梅爾克爾夫人家的路,
趕回去天已蒙蒙亮了。他在說明滯留的原因時,結結巴巴好不尷尬,極力自圓其說;當
天他就和主教代理回巴黎了。
這位王子滿懷激情,為自己所聽到的談話驚詫不已,結果不慎,犯了一個相當普遍
的錯誤,就是用籠統的話語談論他的私情,假借他人之名講述自己的奇遇。在返回巴黎
的途中,他總把話題拉到愛情上去,大肆渲染愛上一個值得愛的人兒有多快活,還談到
這種激情的奇特效果,最後按捺不住,不能把德﹒克萊芙夫人的行為引起他的驚訝埋在
心裡,也講給主教代理聽了,他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說他同這事毫無關係,但是他講
述時熱情奔放,贊不絕口,很容易引起人懷疑:主教代理就覺得此事與這位王子有關,
極力催促他招認,對他說早就知道他產生了熾烈的愛情,他不該戒備一個把平生的秘密
都告訴給他的人。然而,德﹒內穆爾先生愛得太深沉,不能輕易承認。他對主教代理隱
瞞了,儘管主教代理是他在朝廷最喜愛的人。德﹒內穆爾先生回答說,是一位朋友對他
講了這種奇遇,並要他答應絕不講出去,因此,他也懇求主教代理保守秘密。主教代理
保證絕不向外洩露;可是,德﹒內穆爾先生已經後悔對他講得太多了。
德﹒克萊芙先生覲見國王時,心裡還痛不欲生。古往今來,就沒有丈夫對妻子懷有
這樣熾烈的愛,這樣深摯的敬重。他剛剛瞭解的事情,也沒有消除他這種敬意,但他覺
得在此事前後,是兩種性質不同的敬重。現在佔據他的心思的,還是渴望猜出那個善於
博取她歡心的人。德﹒內穆爾先生首先浮現在腦海;他被視為朝廷裡最可愛的人兒。繼
而又想到德﹒吉茲騎士和聖安德烈元帥,這二人都曾打算追求她,現在還對她大獻殷勤。
想到最後他認定,必是這三人中的一個。
德﹒克萊芙先生到達盧浮宮,國王把他帶進書房,說選定他陪同公主出嫁西班牙,
認為他是完成這項使命最合適的人選,德﹒克萊芙夫人也最能給法國爭得光彩。德﹒克
萊芙先生接受了這項光榮的使命,他也認為這是一次好機會,攜妻子遠離朝廷而又顯不
出改變了行止。但是,離行期還很遠,遠水救不了近火。他當即給妻子寫信,講述國王
剛對他說的話,又表明一定要她返回巴黎。德﹒克萊芙夫人遵照吩咐回來了,夫婦見面,
都陷入極度的憂傷中。
德﹒克萊芙先生對妻子講話的態度,表明他是最正直的人,無愧於妻子的推心置腹。
“我絲毫也不擔心您的行為,”他對妻子說道。“您的勇氣和品德,都超過了您自
己的估計。我也絕不是因為擔心未來而愁苦。我只是苦於看到您對另一個人動情,而我
卻未能使您產生這種感情。”
“不知道怎樣回答您才好,”妻子回答道,“我同您談這事,真是無地自容。求求
您了,這種談話太殘忍,還是免掉吧,主要是把我的行為規範好,不讓我見任何人。我
只向您請求這一點。而且,也請您理解,我再也不提這件事,我覺得這種事有損於您,
也有損於我自己。”
“您說得對,夫人,”丈夫附和道,“我辜負了您的溫情和您的信任;不過,您將
我置於這種境地,也應當給予幾分同情,想一想吧,不管您對我說了多少,您總歸向我
隱瞞一個人的姓名,引起我的好奇心,而我懷著這種好奇心,是無法生活的。我並不要
您滿足這種好奇心,但總是忍不住說一說,我認為我所羨慕的人,不是聖安德烈元帥、
德﹒內穆爾公爵,就是德﹒吉茲騎士。”
“我不作任何答覆,”德﹒克萊芙夫人紅著臉,對丈夫說道,“我不會用回答去減
少或增加您的懷疑。假如您試圖通過監視我的辦法去弄清楚,那麼您就會把我弄得無所
適從,讓所有人都看出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接著說道,“還是讓我藉口有病,
不見任何人為好。”
“不行,夫人,”他回駁說,“外人很快就能看出這是一種假托。再說,我只肯相
信您本人:這是我的心指引我走的路,也是我的理智指引我走的路。我瞭解您的性情,
給您自由比給您限制,恐怕對您的約束力更大。”
德﹒克萊芙先生看得不錯:他對妻子表示信任,反而加強了她抵制德﹒內穆爾先生
的力量,促使她下了更大的決心,這是任何約束所辦不到的。於是,她又照例去了盧浮
宮,去太子妃府上;不過,她心思極為細密,竭力避免同德﹒內穆爾先生相遇,竭力避
開他的目光,結果她盡行喪失自以為得到她的愛所滋生的快樂。他看不出她的行動有哪
點表明這種愛,最後他都拿不準,他所聽到的談話是不是一場夢,簡直一點也不像實有
其事了。惟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沒有弄錯,就是德﹒克萊芙夫人怎麼也掩飾不住的極度
的憂傷:傳情的目光和話語,也許還不如這種莊重的舉止大大激發了德﹒內穆爾先生的
愛情。
一天晚上,德﹒克萊芙夫婦都在王后的宮中,有人說根據傳聞,國王還要任命一位
朝廷大臣,伴隨公主出嫁西班牙,就在那人補充說,可能要任命德﹒吉茲騎士或聖安德
烈元帥的時候,德﹒克萊芙先生眼睛注視他妻子,注意到她聽了這二人的名字,以及他
們可能與她同行的說法,臉上毫不動容,從而他確信,這兩個人沒有一個是她害怕見到
的。他要澄清自己的疑慮,便走進王后書房去見國王,過了一會兒迴轉來,到妻子身邊
悄聲說道,他剛得知是德﹒內穆爾先生和他們一道去西班牙。
德﹒克萊芙夫人聽到德﹒內穆爾先生這個姓名,又想到在長途旅行中,她每天要當
著丈夫的面見到他,不禁心慌意亂,都無法掩飾了,就想搬出別的理由:
“選中這位王子,對您來說挺討厭的,”她回答道。“所有榮譽他都要分享,我覺
得您應當設法讓陛下另選別人。”
“夫人,德﹒內穆爾先生與我同行,令您擔心的不是榮譽。您的憂慮另有原因。聽
了這消息您憂慮,換個女子會喜悅,我通過憂慮或喜悅都能瞭解真情。不過,半點也不
要擔心,我剛才對您講的並不是真事,而是我編造的,以便證實我已經確信的一件事。”
說罷他便離去,他看到妻子極為尷尬,就不想在跟前再增加她的窘態。
這時,德﹒內穆爾先生走進來,他首先注意到德﹒克萊芙夫人的神態,便走到面前,
輕聲對她說,他出於敬重,不敢問她為什麼顯得比往常神不守捨。德﹒內穆爾先生的聲
音使她返過神兒來,她看著他,沒有聽見他講了什麼,一直想自己的心事,又怕丈夫看
見德﹒內穆爾先生在她身旁。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讓我清靜點兒吧。”她對德﹒內穆爾先生說道。
“唉!夫人,”他答道,“我讓您過分清靜了,您還能抱怨什麼呢?我不敢對您講
話,我甚至不敢看您,一走近您渾身就發抖。我做了什麼招惹您對我說這種話呢?為什
麼您向我表示,我對您這樣憂傷負有責任呢?”
德﹒克萊芙夫人心裡十分惱火,居然給德﹒內穆爾先生一生未有的明確表白的機會。
她沒有答理,扭身走了,回到自己府上,思想從來沒有過這樣煩躁不安。她丈夫不難看
出,她怕他提起剛發生的事情;見她走進一間書房,便跟了進去。
“不要躲避我,夫人,”他對妻子說道,“我絕不會說什麼惹您不快的事。剛才我
突如其來,還請您原諒。我瞭解了實情,已經受到了相應的懲罰。德﹒內穆爾先生是男
人圈裡我最懼怕的一位。我看到您面臨的危險,但願您能自愛,如果可能也為了對我的
愛,把握住自己。我向您提出這樣的請求,不是作為丈夫,而是作為全部幸福得之於您
的一個人,這個人對您的愛,比您內心喜歡的那個更溫存,更強烈。”
德﹒克萊芙先生說到最後兩句,心中感慨萬分,勉強把話說完。妻子聽了深受感動,
淚如泉湧,她溫柔而又痛苦地擁抱他,將他置於同她相差無幾的狀態。兩個人半晌相對
無言,直到分開也都沒有勇氣說話。
公主的婚事一切準備就緒。德﹒阿爾伯公爵前來迎親,他受到了這種國事的最高禮
遇和最隆重的接待。受國王的派遣,孔代親王、洛林和吉茲兩位紅衣主教,以及洛林、
費拉爾、奧馬爾、布伊翁。吉茲和內穆爾諸位公爵前往相迎。他們還帶了好幾位貴族侍
從和一大批身穿號服的少年侍從。國王也率領以大總管為首的二百名內侍,到盧浮宮第
一道大門迎候德﹒阿爾伯公爵。德﹒阿爾伯公爵走到國王面前時,就要躬身下去吻國王
的雙膝;但是國王叫他免禮,讓他同自己並肩前去見王后和公主。德﹒阿爾伯公爵代表
自己的君主,送給公主一份名貴的禮物。接著,他又去拜見御妹瑪格麗特夫人,向她贊
揚了德﹒薩瓦先生,並向她保證說,德﹒薩瓦先生不日即可到達。盧浮宮裡舉行盛大集
會,讓德﹒阿爾伯公爵和陪他前來德﹒奧蘭治王子看看宮廷的美人和美輪美奐的氣派。
德﹒克萊芙夫人本不想出席,但是丈夫非讓她去不可,她怕惹丈夫不悅,也就參加
了集會。不過,德﹒內穆爾先生要缺席,是她作此決定的更重要的原因。德﹒內穆爾先
生去迎候德﹒薩瓦先生了,等那位親王一到,他又得始終陪伴左右,協助親王處理有關
婚禮的一切事宜。這樣一來,德﹒克萊芙夫人就稍微放了心,不會像往日那樣常和他相
遇。
德﹒沙特爾主教代理並沒有忘記他同德﹒內穆爾先生的那次談話,他頭腦裡總保持
一種印象,即這位王子所講的愛情故事就是他本人的經歷,後來就一直仔細觀察他,如
果不是情況有變,德﹒阿爾伯公爵和德﹒薩瓦先生到來,朝廷一片忙亂,妨礙他觀察,
他就可能弄清真相了。他懷著弄清事實的渴望,確切點兒說,他出於要把自己瞭解的事
情告訴心愛的人的那種天性,對德﹒馬爾蒂格夫人講了那個女子的非凡之舉:她向丈夫
承認了她對另一個男子的愛戀。他還肯定地對她說,激起那女子熾烈愛情的正是德﹒內
穆爾先生,並且請她協助觀察德﹒內穆爾先生。德﹒馬爾蒂格夫人聽了主教代理的介紹,
非常感興趣,她看到凡是關係到德﹒內穆爾先生的事,太子妃總顯得很好奇,因此,她
就越發渴望洞察這段風流艷情。
舉行婚禮的吉日已定,在那前幾天,太子妃設晚宴,請父王陛下和德﹒瓦朗蒂努瓦
公爵夫人。德﹒克萊芙夫人著意梳妝打扮,到盧浮宮時比平常晚了點兒,途中遇見太子
妃派來找她的一名貴族侍從。她一走進宮室,太子妃就在臥榻上高聲對她說,等她等得
已經十分焦急了。
“夫人,”德﹒克萊芙夫人答道,“我不敢領情,我想您這樣焦急肯定別有原由,
並不是急於見我。”
“您說對了,”太子妃接口道,“不過,您還是得領我這份情,因為,我要告訴您
一段艷情,肯定您樂意瞭解。”
德﹒克萊芙夫人就跪到臥榻前,幸而她的臉揹著光。
“您也知道,”太子妃對她說,“我們都想弄清德—內穆爾公爵發生變化的起因:
我認為已經掌握了,說起來會令您吃驚的:他狂熱地愛上了朝中最美的一個女子,那女
子也深深地愛他。”
德﹒克萊芙夫人不相信有人知道她愛上這位王子,因此聽了這話不會往自己身上想,
但是不難想像,這話引起她一陣痛苦。
“像德﹒內穆爾先生那種年齡、那種相貌的人,有點兒風流事,我看絲毫也不奇
怪。”德﹒克萊芙夫人答道。
“令您感到驚奇的也不是這個,”太子妃又說道,“而是愛上德﹒內穆爾先生的那
個女子,要知道,她對他從來沒有過任何愛情的表示,而且,她擔心有時會控制不住自
己的強烈感情,竟然向她丈夫承認了,以便不再出入宮廷。我對您說的這事兒,是德﹒
內穆爾先生親口講的。”
如果說乍一開頭,德﹒克萊芙夫人想到自己與這艷情毫不相干,不由得一陣心痛的
話,爾後她又聽見太子妃說這幾句話,確信自己陷得太深,就不免一陣絕望。她答不上
話來,頭俯向臥榻;而太子妃只顧往下說,心思全放在自己所講的事情上,也就沒有注
意到她這種窘態。
等到心情稍微鎮定一點兒,德﹒克萊芙便答道:
“我覺得這件事不大真實,我很想知道是誰告訴您的。”
“是馬爾蒂格夫人,”太子妃回答,“她是聽主教代理講的。您知道,他愛上馬爾
蒂格夫人,作為一件秘密告訴她,而他則是聽德﹒內穆爾公爵親口講的。不錯,德﹒內
穆爾公爵並沒有對他說出那位夫人的姓名,甚至沒有向他承認那夫人愛的是他本人;但
是,德﹒沙特爾先生對此卻深信不疑。”
太子妃剛說完這番話,就有人走近臥榻。德﹒克萊芙夫人正好背對著,看不見來人
是誰,然而,當太子妃驚喜地大聲說了一句,她就完全清楚了。
“嘿!他本人到了,我要問問他是怎麼回事兒。”
德﹒克萊芙夫人不用轉過身去,就知道來人是德﹒內穆爾公爵,而且果然是他。她
急忙靠近太子妃,悄聲對她說,千萬不要向他提起這樁艷事,他是透露給主教代理的,
事情弄不好就可能會使他們反目。太子妃笑著回答,她也太多慮了,接著便轉向德﹒內
穆爾先生。他一身盛裝,是來參加晚宴的,他開口講話,優雅的風度顯得那麼自然。
“夫人,”他說道,“我不揣冒昧,認為我進來時,您正談論我,想問我什麼事,
而德﹒克萊芙夫人卻反對。”
“一點不錯,”太子妃答道,“不過,往常我都順著她,這次則不然。我想讓您告
訴我,有人向我講述的一件事是不是真的,您是不是同朝中一位夫人相愛的那個人,而
那位夫人精心向他掩飾她的癡情,卻向她丈夫承認了。”
德﹒克萊芙夫人慌亂的心情和尷尬的神態,超出了任何想像。如果有一條死路能擺
脫這種處境,她也樂意一死。然而,如果可能的話,德﹒內穆爾先生比她還要尷尬。太
子妃的話,是當著德﹒克萊芙夫人講的,這是她在宮廷裡最信賴、對方也最信賴她的命
婦,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她的話並無惡意,可是他聽了,腦子立時一片混亂,大量的怪
念頭一齊湧現,簡直無法控制臉上的表情。眼看由於他的過錯,德﹒克萊芙夫人陷入窘
境,他想到他自找人家的憎恨,不由得心頭一緊,便答不上話來了。太子妃見他呆若木
雕,就對德﹒克萊芙夫人說道:
“您瞧瞧他,您瞧瞧他,判斷判斷那段艷情是不是他的經歷。”
這工夫,德﹒內穆爾先生一時慌亂,很快就鎮定下來,他看出擺脫如此危險的境地
有多重要,頓時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和表情:
“夫人,”他說道,“我承認,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對我失信不忠,將我透露給他
的我的一位朋友的艷情傳出去,叫人不勝驚訝,不勝難過,我一定要報復。”他微笑著
說下去,那種平靜的神態完全消除了太子妃的疑慮。
他繼續說道:
“我那位朋友對我講的事情非同小可;然而,夫人,我不知道您為什麼這樣抬舉我,
將我拉進這段艷情裡。主教代理不能說這事與我有關,既然我對他講的情況恰恰相反。
作為一個求愛的男子,我也許夠資格,不過,夫人,我認為您不會賦予我得到愛的資
格。”
這位王子樂得講些影射從前他向太子妃流露感情的話,以便轉移她可能產生的想法。
太子妃也聽出了他話中的含義,但是她避而不答,還繼續攻擊他的窘態。
“我的確一時慌神兒了,夫人,”德﹒內穆爾公爵答道,“這也是因為關心我的朋
友,想到他會嚴正地責備我,竟然把一件比生命還寶貴的秘密傳出去。不過,他只向我
透露了事情的一半,並沒有講他心上人的姓名。我僅僅知道,他是世界上愛得最深摯、
最值得憐憫的人。”
“他已經有人愛了,您還覺得他值得憐憫嗎?”太子妃反問道。
“夫人,您認為他有人愛了,”德﹒內穆爾先生答道,“可是,一個懷有真摯愛情
的女子,難道會告訴她丈夫嗎?毫無疑問,她不懂得愛,對方對她一片癡情,而她對人
家只是略表謝意而已。我的朋友毫無希望,不可能春風得意;不過,他儘管十分不幸,
至少還有這樣一點欣慰:讓那女子害怕愛他,而且,他還不肯拿這種狀況,同世上最幸
運的情人的狀況相交換。”
“您朋友的癡情還真容易滿足,”太子妃說道。“我開始相信您所談的不是您本人
的事了。”她繼續說道:“我差不多同意德﹒克萊芙夫人的看法,這樁艷情不可能是真
的。”
“我的確不相信這是真的,”一直沒講話的德﹒克萊芙夫人接口說道。“就算有可
能是真的,別人又怎麼會知道呢?一個能有如此非凡之舉的女子,看來不大可能把持不
住,自己講出去;她丈夫呢,看來也不大可能向外傳揚,否則的話,他就不是一個值得
如此信賴的丈夫了。”
德﹒內穆爾先生一見德﹒克萊芙夫人對丈夫起了疑心,就樂得從旁煽風點火。他知
道他要摧毀的是最可怕的情敵。
“一個丈夫出於嫉妒,”他接口說道,“再出於好奇,也許要進一步瞭解妻子對他
講的,就很可能有冒失的舉動。”
德﹒克萊芙夫人用盡了氣力和勇氣,再也不能支持這樣的談話,她正要藉口身體不
適,這時幸好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走進來;公爵夫人對太子妃說,陛下即刻就到。
於是,太子妃回內室更換衣服。德﹒克萊芙夫人要尾隨而去,德﹒內穆爾先生則趁機湊
上前,對她說道:
“夫人,我不要命也得同您談一談;我要對您講的所有的重要事情中,我覺得首要
的是懇求您相信,如果我說了些可能涉及太子妃的話,那完全是出於同她無關的原因。”
德﹒克萊芙夫人佯裝沒有聽見德﹒內穆爾先生的話,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開了,跟
上剛進來的國王。由於人很多,她的長裙給絆了一下,差一點摔倒,隨即藉機離開她再
也沒有勇氣呆下去的地方,裝作身體支持不住,便打道回府了。
德﹒克萊芙先生到了盧浮宮,奇怪沒有找見他妻子,聽人說她出了點事兒,便當即
回府探望情況。他看見妻子臥在床上,知道傷得並不嚴重。他在妻子身邊呆了一會兒,
就發覺她極度憂傷,不免感到驚訝。
“您怎麼啦,夫人?”他問道。“看來除了您所抱怨的苦惱,還有別種苦惱吧?”
“我真是傷心到了極點,”她答道。“您究竟如何對待我對您非同尋常的信任,確
切地說,如何對待我對您的盲目信任的呢?難道不值得為我保守秘密嗎?縱然我不配,
您為了自身利益,不是也應該這麼做嗎?您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瞭解我不該告訴您的
一個姓名,力圖發現它,就非得將秘密洩露給外人嗎?促使您如此無情地幹出這種冒失
的事來,也許僅僅是這種好奇心,但是後果卻不堪設想。這件事張揚出去了,別人不知
道主要涉及我,剛才還向我講述了。”
“您這是對我說什麼,夫人?”丈夫回答道。“您指責我將我們之間說的話講出去,
還告訴我事情已張揚出去啦?洩露沒有洩露,我在此不辯解,說什麼您也不會相信。別
人對您講的一定是另一個人的事,而您卻套在自己身上了。”
“噯!先生,”婆子又說道,“世上就不會另外有一件事類似我的事,絕不會另外
有個女子能做出我這樣的事。這種情況不可能偶然編造出來,憑想像也絕想不出來,除
了我,這個念頭絕不會在另一個人的頭腦裡產生。太子妃從頭至尾向我講述了這件事,
她是聽德﹒沙特爾主教代理講的,而主教代理又是從德﹒內穆爾先生那兒聽來的。”
“德﹒內穆爾先生!”德﹒克萊芙先生嚷了一聲,這舉動表明他多麼激動和絕望。
“什麼!德﹒內穆爾知道您愛他,也知道我瞭解此事?”
“您總認定是德﹒內穆爾先生,而不是另外一個人,”她反駁道。“我對您講過了,
無論您懷疑是誰,我也絕不回答。我不清楚德﹒內穆爾先生是否知道在這件事裡,我扮
了什麼角色,是否知道您認為他扮了什麼角色,但是他向德﹒沙特爾主教代理講述了,
還說他是聽一位朋友講的,卻沒有說出那人的姓名。德﹒內穆爾先生的那位朋友一定是
您的一位朋友,而您想弄清事實,就把秘密洩露給他了。”
“要把這樣的秘密告訴朋友,世上有這樣的朋友嗎?”德﹒克萊芙先生又說道。
“難道為瞭解開疑團,就不惜向一個外人洩露連自己都不想面對的事嗎?您還是想想吧,
夫人,您究竟對誰講過。這件秘密由您傳出去,比由我傳出去可能性更大。您陷入這種
困境,獨自一人難以支持,就尋求安慰,向一個知心人訴苦,而她卻把您出賣了。”
“別再侮辱我了,”她嚷起來,“別再這麼狠心,硬把您的過錯推到我身上。您還
能懷疑是我,我既然能對您講了,怎麼還能告訴外人呢?”
德﹒克萊芙夫人當時向丈夫承認那種感情,是她極大真誠的表現,現在她堅決否認
透露給別人,結果德﹒克萊芙先生也就沒有主意了。他自己這方面,肯定半點也未向外
透露;而這種事情,也不可能猜測出來,但外人就是知道了。這樣看來,壞事的必定是
他倆當中的一個。不過,特別令他痛苦的,還是知道了有人掌握了這個秘密,可能很快
就傳開了。
德﹒克萊芙夫人幾乎想的是同樣事情。她覺得是丈夫講出去的;不可能,不是他講
出去,也同樣不可能。德﹒內穆爾先生就說過,做丈夫的有了好奇心,就會幹出冒失的
事情,她覺得這話非常符合德﹒克萊芙先生的情況,而且,這種事情講出去也不會是偶
然的。這樣考慮很合情理,於是她確信是德﹒克萊芙先生辜負了她的信任。他們二人各
自沉浸在冥思苦索中,許久沒有開口講話,即使打破沉默,也只是重複已經說過多少遍
的事情,彼此感情和思想越拉越遠,越來越糟,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難想像,這個夜晚他們是在怎樣的狀態下度過的。德﹒克萊芙先生眼看自己鐘愛
的女子傾慕另一個人,他再怎麼感情專一,也抵不住這樣的不幸。他的勇氣消耗殆盡,
他甚至認為,在一件嚴重損害他的榮譽和聲望的事情中,他也不該表現出勇氣來。他不
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的妻子了,也想不出讓她怎麼做才好,他自己又怎麼做才行,他陷
入懸崖與深淵的重重包圍之中。好長一段時間,他煩躁不安,游移不決,後來想到反正
自己要去西班牙了,便終於決定不采取任何行動,以免增加別人的猜測,或者進一步了
解他的不幸處境。
於是,他去見自己的夫人,對她說關鍵不是追究他們倆是誰洩了密,而是向外人表
明,人們所講的是一則寓言故事,與她毫無關係,這要由她令德﹒內穆爾先生和其他人
信服這一點,為此她只需對他采取嚴厲而冷淡的態度就行了,就像對待一個向她表示愛
情的男子那樣;她通過這種辦法,不難打消她對他傾心的看法;這樣一來,德﹒內穆爾
先生再怎麼想,就絲毫也不必擔心了,因為從那往後,假如她沒有半點怯懦的表現,他
的所有想法便不攻自滅了,還有一點尤為重要,她必須一如既往,去盧浮宮,參加各種
聚會。
德﹒克萊芙先生說完這番話,不待妻子答言就走開了。德﹒克萊芙夫人覺得丈夫的
話很有道理,她正對德﹒內穆爾先生忿忿不已,認為可以輕而易舉地照此行事,當然也
有難為她的地方:必須參加婚禮的所有儀式,而且表情要平靜,思想要從容;可是,她
還得給太子妃提裙擺,這是好幾位王妃未能得到的殊榮,她若是放棄,勢必引起非議,
引起種種猜測。於是,她決意努力控制自己,利用白天余下來的時間作思想準備,一任
如潮的思緒在腦海裡翻騰。她獨自關在房間裡,所有苦惱的念頭,衝擊她最猛烈的,還
是她有理由怪怨德﹒內穆爾先生,卻無法為他辯解。無可懷疑,這種感情糾葛,正是他
告訴主教代理的,他自己也承認了,而且從他說話的神態來看,毫無疑問他知道此事與
她有關。這樣粗率的行為,怎麼能夠原諒呢?這位王子一向極為謹慎,曾深深地感動她,
現在怎麼完全變了呢?
“那時,他只要認為不走運,就慎言慎行,”德﹒克萊芙夫人想道。“然而,一想
到運氣來了,哪怕沒有什麼把握,立刻就大意起來。他得到對方的愛,就難以想像不讓
別人知道,於是能講的全講出去了。我並未承認我愛的是他,他只是猜測,就把自己的
猜測透露出去了。他若是真有確鑿的證據,還不是同樣往外炫耀。我原以為,世上總有
個男人能把得意的事藏在心裡,真是大謬不然。我還以為他這個男人與其他男人截然不
同,正是為了他,我這個與眾不同的女人,落到了同其他女人相像的地步了。我失去了
一個能給我幸福的丈夫的心和敬重。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被人視為發瘋發狂愛戀的女人。
我愛上的那個人也知曉了;而我正是為了避免這種不幸,才拿我的全部安寧,甚至我的
生命冒險。”
這些傷心的念頭,又引出如泉的淚水。不過,如果德﹒內穆爾先生能令她滿意的話,
痛苦的壓力再大,她也感到自己有力量承受。
這位王子的心情也並不平靜。他把事情講給了主教代理,這種不慎之舉及其惡果,
給他帶來了致命的懊喪。他一想起德﹒克萊芙夫人的那種窘態、慌亂和傷感,就覺得無
地自容。他對她講了有關這段艷情的一些事兒,雖然說得很文雅,但是他現在看來卻很
粗俗,不大禮貌,現在想來,懊悔不迭,因為那些話向德﹒克萊芙夫人暗示,他已曉得
她就是懷有熾烈的愛的那個女子,而她所愛的人正是他本人。現在他所能祈望的,就是
同她談一談,然而他感到,與其說盼望,不如說害怕同她交談。
“我能跟她說什麼呢?”他高聲地自言自語。“我還說明我已經向她表示得明明白
白的事嗎?我還讓她明白我知道她愛我嗎?而我卻從來未敢對她說過我愛她呀!我能開
始公開向她表白愛情,以便向她顯示,我因為有了希望而變得大膽了嗎?去接近她,就
連這種念頭我能產生嗎?我敢用目光逼視她,叫她難堪嗎?我怎麼好為自己辯解呢?我
沒有一條可諒解的理由,讓德﹒克萊芙夫人理睬,我也不配,我也不會期望她拿正眼瞧
我。我以自己的過失,向她提供了抵禦我的最好的辦法,而她總在想法抵禦,也許根本
沒有找到辦法。我由於行事不慎,喪失了贏得世間最可愛、最可敬的女子之愛的幸福和
榮耀。不過,假如我喪失了這種幸福,而沒有給她增添煩惱,沒有給她造成極大的痛苦
的話,這對我還算是一種安慰。此刻我感到給她造成的痛苦,比我追求她而自找的痛苦
更明顯。”
德﹒內穆爾先生好長一段時間自怨自艾,翻來覆去考慮同樣的事情,頭腦裡總索繞
著渴望同德﹒克萊芙夫人談談的念頭,想法子達到目的,甚至想給她寫信,可是他終歸
覺得,自己有了過失,而人家又在氣頭兒上,最好的做法,還是以憂傷和沉默向她表示
深深的敬意,甚至讓她看出,他不敢冒昧見她,只等待時間、偶然的時機,以及她對他
的傾慕可能出來為他說話。他還決定一句也不責備主教代理的不忠行為,以免加深他的
懷疑。
次日舉行公主訂婚儀式,第三天就舉行婚禮,朝廷上下都為此事忙碌;因此,在眾
人面前,德﹒克萊芙夫人和德﹒內穆爾先生都不難掩飾各自的愁苦和憂懼。太子妃見到
德﹒克萊芙夫人,只是順便提一下她們和德﹒內穆爾先生的那次談話;德﹒克萊芙先生
也有意不同妻子談論過去發生的事,因此,德﹒克萊芙夫人的處境,倒也不似她事先想
像的那樣難堪。
訂婚儀式在盧浮宮舉行,喜宴和舞會之後,王室全體成員照例要去主教府過夜。次
日早晨,衣著一向樸素的德﹒阿爾伯公爵戴上帽形王冠,換了一身綴滿寶石的、火紅與
黑黃色相間的金絲棉緞衣服。德﹒奧蘭治王子也穿上同樣華麗的禮服;所有帶著隨從的
西班牙人,都到德﹒阿爾伯公爵下榻的維爾魯瓦公館接他,然後四人一排,朝主教府進
發。公爵一到達,大家就按次序走進教堂。國王引著公主走在前面;公主頭戴帽形鳳冠,
裙擺由德﹒蒙龐西埃和龍格維爾兩位小姐提著。隨後是沒有戴鳳冠的王后。跟隨王后的
有太子妃、御妹長公主、德﹒洛林夫人和納瓦爾王后,她們的裙擺都是由王妃提著。各
位王后和王妃的女兒們全都衣著華麗,同各自母親的衣著顏色一致,這樣讓人容易辨識
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大家登上在教堂裡搭起的檯子,舉行婚禮儀式。儀式結束,大家返
回主教府用午餐。下午五時左右,他們從主教府出發去王宮,在王宮大擺宴席,邀請了
最高法院、御前會議和市政廳的官員參加。國王、各位王后、各位王公和王妃,都在大
廳的大理石桌上用餐。德﹒阿爾伯公爵坐在西班牙新王后的旁邊。在大理石桌的下首,
國王的右側,另設一桌宴席,招待各國大使、大主教和騎士團的騎士;另一側還設一桌,
招待最高法院的各位法官大人。
德﹒吉茲公爵身穿卷毛金線錦緞長袍,他充當國王的司廚總管;孔代親王則充當面
包主管,而德﹒內穆爾先生充當司酒官。宴席撤了之後,舞會便開始了,中間穿插了芭
蕾舞和新奇的表演,然後再接著跳舞;過了午夜,國王和全體朝臣命婦返回盧浮宮。德
﹒克萊芙夫人儘管面露愁容,但是在眾人眼中,尤其在德﹒內穆爾先生眼中,仍然佳妙
無雙。婚禮的紛亂場面雖然提供幾次交談的機會,德﹒內穆爾先生卻不敢同她說話;不
過在接近她的時候,他讓她看出他極度憂傷,顯得十分敬畏,儘管他沒有講一句自我辯
解的話,她也覺得他沒有那麼大罪過了。隨後幾天,他還是同樣表現,在德﹒克萊芙夫
人的心上,也幾乎產生同樣效果。
大比武的日子終於到了。各位王后來到專為她們設的觀眾廊看臺。擂台四騎士出現
在競技場的一端,率領大批駿馬和穿號服的侍從,構成法國前所未見的壯觀場面。
國王的旗號只有黑白兩色,而且一向如此,這是由於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為孀婦之
故。德﹒費拉爾先生及其隨從的旗號為紅黃兩色;德﹒吉茲先生則采用淺紅色和白色:
起初別人不知選擇這種顏色的原因,後來才想起這正是一位美人兒所喜愛的顏色,早年
那美人兒當閨女時,他就愛上她了,現在仍然保留這份兒愛,但不敢再向人家表露了。
德﹒內穆爾先生選用黃和黑兩種顏色,別人究其原因而不可解。德﹒克萊芙夫人不費勁
就猜出來了,她想起當他面說過她喜愛黃色,但遺憾自己長了一頭金髮,不能再穿黃色
衣裙了。這位王子認為可以打這種顏色的旗號,不會顯得冒失,因為德﹒克萊芙夫人肯
定不穿黃色衣裙,就沒人猜想這是她喜愛的顏色了。
四位擂台騎士技藝精湛,真是前所未見,讓觀眾開了眼。儘管國王是國內最優秀的
騎手,但是大家還說不准誰更勝一籌。德﹒內穆爾先生一舉一動都十分英武,就連不如
德﹒克萊芙夫人那麼關注的人,也被吸引過去了。她一望見這位王子出現在競技場的另
一端,就感到心情無比激動,再觀賞他策馬奔馳,交手多少回合,最後佔了上風,她就
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
暮晚時分,賽事幾乎全部結束了,大家準備離場,但是,也該國家遭遇不幸,國王
還要比一場長矛對攻。他命令異常敏捷的德﹒蒙戈梅裡伯爵上場。伯爵懇求國王這次就
不比了,並找出種種理由推托,然而國王幾乎動怒了,傳話說非比不可。王后則派人對
國王說,她懇請國王不要再跑馬了,他已經表現得十分出色,應當滿意了,並請求他回
到她的身邊。國王則回答說,正是出於對她的愛,他才還要賽一場,說罷就進入競技場。
王后又派德﹒薩瓦先生再次請他回去,但是全歸徒勞。國王策馬衝擊,雙方的矛都折斷
了,德﹒蒙戈梅裡伯爵的長矛碎片刺人國王的眼中。國王當即墜馬,他的侍從和這名部
將德﹒蒙戈梅裡急忙沖上前,見他傷勢嚴重,都大驚失色,然而國王卻鎮定自若,他說
沒什麼大事,並且原諒了德﹒蒙戈梅裡伯爵。可以想見,本來大喜的日子,卻出了如此
不幸的事故,人們該有多麼慌亂和傷悲。剛把國王安置在床上,外科醫生就檢查,認為
傷勢很嚴重。這時,大總管想起有人曾向國王預言,說他將在同人單獨交手中殞命,而
這個預言無疑應驗了。
當時,西班牙國王正在普魯塞爾,他獲悉這一事故,便把他身邊的一位名醫派來,
可是那位醫生也認為國王無望了。
一個朋黨相爭、利害對立的朝廷,在這樣巨大變故的前夕,動盪的程度不會是輕微
的。然而,所有的活動都在暗中進行,表面上大家似乎只關心國王的身體。各位王后、
王公和王妃,幾乎不離開國王寢宮的前廳。
德﹒克萊芙夫人知道自己也必須到場,到那兒就會見到德﹒內穆爾先生,見面時她
那副窘態也逃不過丈夫的眼睛;她還知道,這位王子只要到了面前,在她眼裡也就自我
開脫了,還能摧毀她的全部決心,因此,她就決定乾脆裝病。宮廷上下一片忙亂,誰也
不會去注意她的行止,不會去弄清她是真病還是假病。惟獨她丈夫能瞭解真相,但她認
為丈夫知道了倒好。她就這樣呆在府上,不管正在醞釀的巨大變化,一味想自己的心事,
而且有充分的閑暇沉溺其中。朝廷上下都守著國王。德﹒克萊芙先生有時回府對妻子談
談情況,他對待妻子的態度一如既往;不過,二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顯得拘謹一點
兒,態度也略微冷淡。他再也沒有提起發生過的事情;他妻子也沒有這種勇氣,甚至認
為不宜舊事重提。
德﹒內穆爾先生本期望找時機同德﹒克萊芙夫人談談,不料連見面的緣分都沒有了,
心裡十分詫異,也十分難過。
國王的傷勢急劇惡化,到了第七天頭,就無藥可醫了。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表
現得特別堅強。他正當壯年,生活幸福,受到萬民的景仰,得到他傾注一片癡情的一位
情婦的愛,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卻遭此不測,他能如此堅強地面對死亡,實在令人欽
佩。他辭世的前夕,讓御妹長公主和德﹒薩瓦先生完婚,但沒有舉行儀式。德﹒瓦朗蒂
努瓦公爵夫人處境如何,也不難判斷。王后不准她來看國王,還派人去索取她保存的國
王的印章和王冠上的寶石。公爵夫人詢問國王是否駕崩,她聽到否定的回答時,便對來
人說道:
“我還沒有主人呢,誰也不能強迫我交出他托付給我的東西。”
國王在圖爾奈勒城堡剛一嚥氣,德﹒費拉爾公爵、德﹒吉茲公爵和德﹒內穆爾公爵
就引領王太后、新國王和新王后前往盧浮宮。德﹒內穆爾先生由王太后挽著手臂。他們
開始行進的時候,王太后卻後退幾步,恭讓她的兒媳新王后先行,然而不難看出,這種
恭讓與其出於禮儀,還不如說出於敵意。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洛林紅衣主教主宰了王太后的思想。德﹒沙特爾主教代理完全喪失了她的恩寵,他
應當感到這種損失有多大,卻沒有什麼感覺,只因他有了自由和對德﹒馬爾蒂格夫人的
愛。
在國王傷勢危殆的十天中,洛林紅衣主教從容計謀,促使王后采取符合他的意圖的
決定。因此,國王一駕崩,王后就命令大總管為先王守靈,在圖爾奈勒城堡主持喪葬儀
式。這種差遣使他遠離一切國事,剝奪了他的行動自由。大總管派個親差去見納瓦爾王,
請他火速到京,以便共同遏制吉茲兄弟眼看要升到的高位。軍權落到了德﹒吉茲公爵手
中,財權則由洛林紅衣主教掌管。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被逐出宮廷;應召人朝辦事
的兩個人,一個是大總管的公開敵人德﹒圖爾農紅衣主教,一個是德﹒瓦朗蒂努瓦公爵
夫人的公開敵人,掌璽大臣奧利維埃。總而言之,朝廷面目全非了。德﹒吉茲公爵跟嫡
系親王並駕齊驅,在先王的喪禮儀式中,也能給國王提袍了。他們兄弟三人完全成了主
子,究其原因,紅衣主教固然影響著王太后的思想,但王太后也自有打算,只要覺得他
們不安分了,就可以將他們打發走,反之,大總管得到嫡系親王的支持,輕易是搬不動
的。
等到國葬一結束,大總管來到盧浮宮,受到國王十分冷淡的接待。他本想同國王單
獨談一談,可是國王卻把兩位吉茲先生召來,當著他們的面勸他去休息,說是財政和軍
務都已委派給人了,需要向他垂詢時,自然會召他人宮。王太后接見他時,態度比國王
還冷淡,甚至責備他曾對先王說,幾位王子長相一點也不像父親。納瓦爾王人朝,也沒
有受到好一點的接待。孔代親王不像他兄長那樣能容事,竟然大發怨言,可是抱怨也無
濟於事,給個差使就打發他遠離朝廷,派他去佛蘭德簽訂和約了。對付納瓦爾王也有辦
法,給他看一封偽造的西班牙國王的信,信中指責他在西班牙領土上制造事端,這就引
起他對自己領地的擔心;最後,有人暗示他最好去貝阿爾納ヾ。還是王太后給他一條出
路,讓他陪送伊麗莎白公主,甚至迫使他為公主打前站。這樣一來,朝廷裡就再也沒有
人能同吉茲家族的權勢抗衡了。
ヾ位於法國西南部,舊時的一個省份。
陪送伊麗莎白公主的差使換了人,這雖然對德﹒克萊芙先生是件掃興的事,但他無
法抱怨替代他的人的高貴身份,他遺憾的主要不是這份差使的榮譽,而是攜夫人遠離朝
廷、又不顯出有意為之的時機。
國王駕崩過後數日,朝廷就決定去蘭斯ヾ給新國王加冕。剛一有人談論這次遠行,
一直裝病而足不出戶的德﹒克萊芙夫人,就請丈夫同意隨宮廷的人前往,而讓她去庫洛
米埃呼吸新鮮空氣,將養身體。丈夫回答說,他同意,也絕不深究是不是健康的原因,
她才不能隨同前往。這事兒他已拿定主意,也就不難同意了。不管他對妻子的品德有多
高的評價,他還是清楚地看到,為慎重起見,最好不讓她和她所愛的男人長時間相處。
ヾ法國古城,位於巴黎東面,有著名的蘭斯大教堂,法國大部分國王都在那裡舉行加冕典禮。
德﹒內穆爾先生很快就得知,德﹒克萊芙夫人不會跟宮廷的人同行,但是他走之前
無論如何也要見她一面。於是在啟程的前一天,他去登門拜訪,為能單獨同她晤面,他
就在禮節容許的限度內盡量晚點去。也是天從人願,他走進庭院時,迎面碰見從裡面出
來的德﹒奈維爾夫人和德﹒馬爾蒂格夫人,聽她們說只有女主人一人在家。他登上台階
時心情激動和慌亂的程度,只有德﹒克萊芙夫人聽僕人說德﹒內穆爾先生求見時的心情
可與之比擬。的確,她當即心慌意亂,既怕他向她表白愛情,又怕自己的回答流露過多
的心許,既擔心這次拜訪給丈夫造成憂慮,又擔心自己不好處理:對丈夫講又不是,隱
瞞又不是,一時頭腦亂紛紛的,無所適從,她萬般無奈,只好作出決定:迴避一件也許
是她最渴望的事情。她派一名貼身女僕,到前廳向德﹒內穆爾傳話,說她剛剛身體不適,
抱歉不能領受他來看望的美意。這位王子不能見德﹒克萊芙夫人,而且不能見是因為她
不願意讓他見,這對他來說有多痛苦啊!次日他就走了,心中再也不抱一絲僥倖的希望。
自從在太子妃宮裡那次談話之後,他沒有對她說上半句話,現在他有理由相信,他向主
教代理透露秘密是個過錯,一錯便毀了他的全部希望。總而言之,他上路時,種種念頭
只能加劇一種慘苦的痛悔。
再說德﹒克萊芙夫人,剛才一想到這位王子來訪,就不禁心慌意亂,可是,剛剛略
微平靜下來,她拒絕見面的理由便煙消雲散了;她甚至覺得自己犯了個錯誤,如果她有
膽量,或者事情還來得及的話,她很可能派人請他回來。
德﹒奈維爾夫人和德﹒馬爾蒂格夫人離開她的府邸,又去看望太子妃。德﹒克萊芙
先生正巧也在那裡。太子妃問她們從何而來,她們回答說剛從德﹒克萊芙夫人那兒來,
下午有一段時間,她們同許多人就是在那裡度過的,她們走時只留下德﹒內穆爾先生。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德﹒克萊芙先生立刻警覺了,儘管他想像得出來,德﹒內穆爾先
生常有機會同他妻子說話,但是此刻,這人就在他妻子那裡,而且單獨在一起,很可能
正對他妻子談情說愛,他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是一種新情況,簡直無法容忍,心中頓時
燃起空前猛烈的妒火。他在太子妃宮裡坐不住了,便起身回府,卻不知道回府做什麼,
是否存心打斷德﹒內穆爾先生的拜訪。快到府門前時,他就注意察看,有沒有什麼跡象
表明這位王子還在,看樣子人已經走了,他這才松了一口氣,想到他可能沒有呆多久,
心裡還有點美滋滋的感覺。他甚至想,自己應當嫉妒的人,也許不是德﹒內穆爾先生;
他雖然確信無疑,現在卻想找出些疑點,然而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不能不確信,因此,
他渴望的這種無法確定的態度不會持續多久。
他首先走進妻子的房間,談了一會兒無關緊要的事情之後,就禁不住問她干了些什
麼,見了什麼人;妻子都一一對他講了。他注意到她根本沒提德﹒內穆爾先生,就聲音
有點顫抖地問她,是否只見到這些人,好給她機會講出這位王子的姓名,免除她耍心眼
兒給他造成的痛苦。可是她沒有見到人,也就沒有向他提起人家;德﹒克萊芙先生聲調
頗傷感地又問道:
“那麼德﹒內穆爾先生呢,您沒有見到他,還是把他遺忘了呢?”
“我確實沒有見到他,”他妻子回答,“當時我身體不舒服,就派一名貼身女僕去
向他道歉。”
“只有他來拜訪,您的身體才不舒服,”德﹒克萊芙先生接口說道。“既然您見了
所有人,對待德﹒內穆爾先生為什麼要特殊呢?為什麼在您看來,他不同於一般人呢?
為什麼您非得害怕見他呢?為什麼您要讓他看出您怕見他呢?為什麼您要讓他瞭解,您
在運用他的愛賦予您的權力呢?您若是不知道他能區分無禮和您的嚴厲態度,還敢於拒
絕見他嗎?然而,您何必對他采取嚴厲態度呢?像您這樣一個人,夫人,除了淡然處之,
其他任何態度都等於送秋波。”
“不管您怎樣懷疑德﹒內穆爾先生,”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我認為您總不能
怪我不見他吧?”
“我還是責備您,夫人,”丈夫反駁道,“這些責備是有根有據的。如果他什麼也
沒有對您說過,您為什麼不見他呢?是的,夫人,他對您談了。如果他僅僅以沉默來向
您表達癡情,這種感情就不可能給您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您未能把全部真相告訴我,大
部分向我隱瞞了;您向我承認那麼一點甚至後悔了,沒有勇氣講下去。我比原來估計的
還要不幸,我成為世間最不幸的男子。您是我的妻子,而我就像對待情人那樣愛您,可
是我卻看見您愛上另一個男人。他天天能同您見面,還知道您愛他。唉!”他提高聲音
說,“我原以為您能戰勝對他的感情。看來,我完全喪失了理智,竟然相信您能做得
到。”
“我不知道您是否錯了,”德﹒克萊芙夫人又傷心地說道,“該不該肯定我這樣非
同尋常的方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錯了,該不該相信您會正確對待我。”
“不必懷疑了,”德﹒克萊芙先生立刻接口道,“您就是想錯了:您期待我的事情
不可能,我期待您的事情也不可能。您怎麼還能希望我會保持理智呢?我發狂地愛您,
我還是您的丈夫,難道您忘了嗎?這兩者以哪一種身份,都可能幹出極端的事兒來,兩
者合起來,還有干不出來的事情嗎?哼!”他繼續說道,“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我只
有強烈的、自己也把握不住的感情。我再也配不上您了,但是也覺得您同樣配不上我了。
我愛您,我恨您;我還冒犯您,在此請求您原諒;我欽佩您,又因欽佩您而感到羞愧。
總而言之,我身上再也沒有平靜和理智了。自從您在庫洛米埃對我談過之後,自從那天
您在太子妃宮中得知您的事傳出去之後,我不知道自己還怎麼能活著。我弄不清這事從
哪兒傳出去的,也弄不清在這事上,您和德﹒內穆爾先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您永遠
也不會向我解釋明白,我也絕不要求您向我解釋。我僅僅請您不要忘記,是您把我變成
世上最不幸的男人。”
這番話說罷,德﹒克萊芙先生就離開妻子的房間,次日沒有來見她就啟程了。不過,
他還是給她寫來一封充滿傷感、誠信和溫情的信。她也回了一封信,回信極其動人,信
誓旦旦,保證她過去的和將來的行為,而且,她的保證全是以事實為依據,確實表達了
她的感情,因此,這封信對德﹒克萊芙先生起了作用,給他的心情帶來幾分平靜;再加
上德﹒內穆爾先生和他一同陪伴國王,沒有和德,克萊芙夫人在同一地方,他確知這一
點,也就安心多了。
這位王妃每次同丈夫談話時,丈夫對她表明的那種癡情,行為那樣光明磊落,以及
她對丈夫的友誼和歉疚,這些都在她心中起了作用,沖淡了德﹒內穆爾先生的影像;然
而,這種情況僅能持續一小段時間,他的影像很快又重現,而且比以往更加鮮明,更加
貼近了。
這位王子走後最初幾天,德﹒克萊芙夫人幾乎沒有什麼感覺,後來才覺出別離之苦。
自從愛上他之後,哪一天她都怕見到他,或者希望見到他;現在想到連偶然遇見他的機
會都沒有了,心裡就難受極了。
她動身去庫洛米埃,臨行時還特別囑咐,將那些複製的大幅油畫帶去。原畫是德﹒
瓦朗蒂努瓦夫人請人畫的,為裝飾她在阿奈的漂亮別墅;畫中表現了先王在位時的歷次
著名事件,其中有麥茨之圍ヾ,戰功卓著者均畫在上面,而且維妙維肖,德﹒內穆爾先
生也在其中。也許是這個緣故,德﹒克萊芙夫人才要把畫帶上。
ヾ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繼續同德國皇帝查理五世作戰,1552年戰勝查理五世的軍隊,
奪取了麥茨等三個主教區。
德﹒馬爾蒂格夫人也未能隨朝廷去蘭斯,她答應德﹒克萊芙夫人去庫洛米埃小住幾
日。她們都是王后的紅人,但彼此毫無嫉妒之心,更沒有疏遠之意。二人雖是朋友,但
彼此並沒有傾吐各自的私情。德﹒克萊芙夫人知道德﹒馬爾蒂格夫人愛著主教代理;反
過來,德﹒馬爾蒂格夫人卻不知道,德﹒克萊芙夫人愛上了德﹒內穆爾先生,也不知道
對方也愛這位夫人。德﹒克萊芙夫人是主教代理的侄女,在德﹒馬爾蒂格夫人看來就顯
親近;而德﹒克萊芙夫人也喜歡她,因為她們都懷著同樣熾烈的愛,她們的情人又是兩
個知心朋友。
德﹒馬爾蒂格夫人按照許諾,到庫洛米埃來會德﹒克萊芙夫人,發現這位王妃生活
十分孤寂,她甚至想方設法處於完全孤獨的狀態,晚上呆在花園裡也不讓僕人陪伴。她
來到德﹒內穆爾先生曾經偷聽她談話的小樓,走進朝向花園的房間,讓侍女和僕人待在
另一間屋裡,或者待在樓前,聽她招呼才能進去。德﹒馬爾蒂格夫人從未來過庫洛米埃,
到這裡一看十分驚訝,覺得處處美不勝收,尤其小樓特別秀美宜人。每天晚上,德﹒克
萊芙夫人都和她在小樓裡度過。兩個年輕女子都懷著熾烈的愛情,她們在這世間最美的
地方,悠閒自在,有說不完的話題,儘管沒有真正交心,但是在一起閒聊也十分快活。
德﹒馬爾蒂格夫人若不是去主教代理所在的地方,她還真捨不得離開庫洛米埃。滿
朝文武官員都在香堡,她就是動身去那裡。
洛林紅衣主教主持了在蘭斯舉行的加冕典禮,然後,夏季余下的日子,國王和滿朝
文武就要在新建成的香堡度過。王后又見到德﹒馬爾蒂格夫人,顯得非常高興,關切地
詢問一陣之後,又打聽德﹒克萊芙夫人的情況,問她在鄉間做什麼。德﹒內穆爾先生和
德﹒克萊芙先生都在座。德﹒馬爾蒂格夫人贊不絕口,覺得庫洛米埃美極了,她還詳盡
地描述了樹林邊上的那座小樓,以及德﹒克萊芙夫人夜晚獨自散步的樂趣。德﹒內穆爾
先生相當熟悉那個地方,自然明白德﹒馬爾蒂格夫人介紹的情況,他暗自打主意,到那
裡去會德﹒克萊芙夫人,倒是可行的,不會被人發現。於是,他又向德﹒馬爾蒂格夫人
提了幾個問題,以便再弄清楚一些。德﹒克萊芙先生在德﹒馬爾蒂格夫人講述的時候,
就一直注視他,此刻認為看出他腦子裡在想什麼,聽他提出的問題,就更證實了這種想
法,毫不懷疑這位王子在打算去見他妻子。他的猜測沒有錯。德﹒內穆爾先生打定了主
意,連夜考慮了實施的辦法,次日一早找了個藉口,向國王請假去巴黎了。
德﹒內穆爾先生此行的真正意圖,德﹒克萊芙先生已毫不懷疑了;不過,他也決定
弄清妻子的行為,免得自己總受狐疑不定的折磨。他很想與德﹒內穆爾先生同時出發,
暗暗跟蹤,親自察看對方此行能獲得多大成功,可又擔心他突然離去會顯得異乎尋常,
而德﹒內穆爾先生接到警報,可能會采取別的措施,於是他決定把此事托付給一個心腹。
他完全瞭解這個世家子弟的忠誠和智慧,向他講述了自己的為難處境,介紹了迄今為止
德﹒克萊芙夫人的品德如何,囑咐他緊緊跟蹤德﹒內穆爾先生,仔細觀察,看看他是不
是前往庫洛米埃,是不是乘黑夜潛入花園。
此人執行這樣一種差使勝任有余,果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那種一絲不苟的態度超
出了想像。他尾隨德﹒內穆爾先生,到了距庫洛米埃有半法裡的一個村莊,這位王子便
停下了。跟蹤者不難猜出他是要在村子裡等待天黑,認為自己不宜也在此等待,便走過
村子,進入樹林,停到他認為德﹒內穆爾先生必經之地。他的判斷一點沒錯。夜幕剛剛
降臨,他就聽見腳步聲,雖然周圍一片黑暗,他還是一眼就看出那正是德﹒內穆爾先生,
只見他圍著花園轉了轉,彷彿聽聽是否有人,並且選擇最容易潛入的地方。綠籬非常高,
裡面還有一道柵欄,就是要防止外人闖入,因此很難鑽進去。然而,德﹒內穆爾先生最
終還是進去了,他一進入花園,就不難辨清德﹒克萊芙夫人所在的地方。他望見那間屋
燈火通明,所有窗戶都敞著,他溜著柵欄接近小樓,那種慌亂和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躲到一扇當作門用的落地富後面,要瞧瞧德﹒克萊芙夫人在做什麼,只見她獨自一人,
那絕色的容貌能把人的魂兒鉤走,他勉強控制住感情的衝動。天氣炎熱,她的頭上胸前
毫無遮飾;只有挽得松松的秀髮。她坐在一張躺椅上,面前有一張桌子,擺了好幾隻花
籃。德﹒內穆爾先生發現,她選擇並裝滿花籃的綢帶,與他在比武場上旗號的顏色相同。
他還看見她往一根印度手杖上扎花結,而那根手杖很奇特,他曾用過一段時間,後來給
了他姐姐,德﹒克萊芙夫人從他姐姐那裡拿了手杖,又佯裝沒有認出當初是德﹒內穆爾
先生的。她臉上洋溢著優雅和溫存的神色,這自然是她內心感情的流露;她做完這件事,
便拿起一支燭台,走到一張大桌子前,面對大幅油畫《麥茨之圍》坐下,開始凝視畫面
上德﹒內穆爾先生的形象,看得那樣專注和忘情,惟有出於深情才能有這種神態。
此刻德﹒內穆爾先生的感覺,真是難以描摹。寂靜的夜晚,在世間最美的地方,看
見自己心愛的女子,看見她,而她卻毫無黨察,看見她做的事都與他有關,與她向他掩
飾的情愛有關,這是任何別的情人從未領略過,也絕難想像出來的。
因此,這位王子簡直呆著木雕,一動不動地看著德﹒克萊芙夫人,也不想想這時刻
對他有多麼寶貴。等到略微回過神兒來,他才想到自己應當等她到花園來,才有同她說
話的機會,認為這樣更保險些,因為貼身侍女會離她更遠。然而,看看她一直呆在房間
裡,他便決定乾脆進去,但是要行動的時候,心情又多麼慌亂啊!多怕惹她不快啊!多
怕看到這張無限溫柔的臉突然變色,變得滿面嚴峻和惱怒了。
他覺得自己前來,暗中看看德﹒克萊芙夫人倒還罷了,若想同她相見,那就未免太
荒唐了。現在,他正視了還沒有細察的種種方面,覺得半夜三更,突然闖進去,看一位
從未聽他表白過愛的女子,就實在太唐突了。他還想到,他不能期望人家肯聽他講,人
家要惱怒也是正常的,他此舉給人家帶來多大風險,可能連帶發生種種意外。這樣一想,
他就完全洩氣了,幾次打定主意不見面就返回。然而,他還總不死心,渴望談一談,而
且看到的情景又給了他希望,他就不由得朝前走幾步,可是心慌極了,他扎的一條領巾
掛在窗戶上,弄出了響動。德﹒克萊芙夫人扭過頭來,也許她腦海裡充滿他的影像,也
許他處於有光亮的地方,能讓她看清楚,總之,她覺得認出是他,就毫不猶豫,也沒有
轉向他那邊,急忙起身走進侍女們呆的房間,神色那麼慌張,只好極力掩飾,說她身體
不適,這樣講也是為了讓僕人都忙著照顧她,好容德﹒內穆爾先生有抽身的時間。她稍
微考慮一下之後,倒覺得弄錯了,她以為見到了德﹒內穆爾先生,恐怕是她的想像引起
的幻視。她知道德﹒內穆爾先生在香堡;他根本不可能如此膽大妄為。她幾次都想回到
原來房間,去花園看看是否有人。也許她既怕見到,又渴望在花園見到德﹒內穆爾先生;
想來想去,理智和謹慎終於戰勝所有其他感情,她認為還是存疑為好,不必冒險去弄個
水落石出。她久久不決,不敢離開原地,心想這位王子也許就在附近,等她回到別墅時,
天快要亮了。
只要望見燈光,德﹒內穆爾先生就守在花園裡,他雖然確信德﹒克萊芙夫人認出他
了,並且只為躲避他才出屋,但還是希望能再見到她;直到僕人將門都關上了,他才看
明白毫無指望了,回去又騎上馬,殊不知德﹒克萊芙先生派去的人就守候在附近,又跟
蹤到他昨晚離開的那個村子。
德﹒內穆爾先生決定白天就呆在村子裡,夜晚再去庫洛米埃,看看德﹒克萊芙夫人
是否還那麼狠心逃避他,或者根本不讓他見到。儘管他心裡著實歡喜,發現她一直在思
慕他,但他還是很傷心,畢竟她逃避之舉極其自然。
這位王子此刻的愛,從未達到如此纏綿而熾烈的程度。他藏身的房舍後邊有條小溪,
他就沿溪邊的柳樹走去,走得遠遠的,免得別人瞧見或聽見;他這才讓在心間沖蕩翻騰、
難以控制的愛情發洩出來,不禁潸然淚下;這灑落的眼淚不僅僅包含痛苦,還攙雜著柔
情蜜意,以及惟獨愛情才有的甜美。
他開始回顧自從愛上德﹒克萊芙夫人之後,她的種種表現:她雖然愛他,但是對他
又一貫那麼冷峻,同時又顯得莊重而謙和。
“不管怎麼說,”他自言自語,“她還是愛我的,這一點我不能懷疑,就是海誓山
盟,就是最深情的秋波,也沒有她所表示的那麼真實可信。然而,我總是受到同樣的冷
遇,就好像她憎恨我一樣;我曾把希望寄托在時間上,可是現在什麼也期待不上了,在
我看來,她始終一貫,既提防我,也提防她自己。假如她根本不愛我,我還可以想法兒
討她歡心,可是我得到她的歡心,她愛我,卻又向我掩飾。我還能有什麼指望呢?我能
等待命運出現什麼轉機呢?什麼!我得到了世間最可愛的女子的愛,一旦確認這種愛就
墮入了情網,而我列入情網,卻只為更深地體味受冷遇的痛苦!”
他開始高聲感歎:
“美麗的王妃啊,向我表露您愛我吧,向我表露您的感情吧。您的這種感情,在我
一生中哪怕向我表露一次,那麼您再永遠用冷峻嚴厲的態度折磨我,我也心甘情願啊!
昨晚我窺見您注視我的畫像,您至少以同樣的目光看看我呀!您那麼溫柔地注視我的畫
像,怎麼可能如此殘忍地躲避我呢?您怕什麼呢?為什麼我的愛令您如此恐懼呢?您愛
我,您再掩飾這種愛也是徒勞的;您本人就不由自主地向我表露出來了。我知道自己的
幸福,讓我享受這種幸福,別再讓我感到不幸了。”
他又繼續說道:
“我得到了德﹒克萊芙夫人的愛,怎麼可能還感到不幸呢?昨天夜晚她多美啊!我
怎麼能克制住自己,沒有投在她的腳下呢?我倘若真那麼做了,也許就能阻止她逃避我
了,我完全尊重她,會讓她放心的;不過,也許她並沒有認出是我,我不該這麼傷心,
在那麼晚的夜間,猛然瞧見一個男人,當然把她嚇壞了。”
整整一天,這些想法就在德﹒內穆爾先生頭腦裡索繞。他焦急地等待夜晚來臨。一
到天黑,他就又踏上去庫洛米埃的路。德﹒克萊芙先生的心腹已化了裝,以免引起注意,
他一路跟蹤,又到了頭天晚上跟到的地點,望見他又溜進那座花園。這位王子很快就明
白,德﹒克萊芙夫人不願意疏忽,謹防他再試圖來窺視她:所有門都關上了。他繞來繞
去,想發現有沒有燈光,結果一無所獲。
德﹒克萊芙夫人早就料到,德﹒內穆爾先生還會去而復來,於是就呆在自己的房間
裡,惟恐自己到時候沒有勇氣逃避他,不願意抱僥倖心理,認為在這種地方同他見面說
話,不大符合她一貫的舉止行為。
德﹒內穆爾先生雖然毫無希望一見,也不甘心這麼早就離開她常逗留的地方。他就
在花園裡過了一整夜,至少看見她每天所見的景物,也算多少找到點安慰。太陽升起來
了,他還不想離去,但是怕被人發現,最終不得不走了。
他覺得不同德﹒克萊芙夫人見一面,就這麼走了,簡直不可思議,於是,他便去德
﹒梅爾克爾夫人的家。德﹒梅爾克爾夫人的鄉間別墅離庫洛米埃很近,她見弟弟到來,
感到十分意外。德﹒內穆爾先生煞有介事,為此行編造一個理由,倒也不難騙過她,而
且,他的意圖貫徹得十分巧妙,最後引導姐姐主動提議去拜訪德﹒克萊芙夫人。這個建
議當天就實施了,德﹒內穆爾先生對他姐姐說,他要在庫洛米埃同她分手,乘坐驛車回
去見國王。他這種打算就是讓姐姐先走,他則自以為找到了同德﹒克萊芙夫人一談的萬
無一失的辦法。
姐弟二人到達時,德﹒克萊芙夫人在正花壇邊的寬徑上散步。她一見德﹒內穆爾先
生,頓時心慌起來,不再懷疑前天夜晚所見的人正是他,一旦確信這一點,便面露溫色,
怪他的舉動太大膽,太魯莽了。這位王子注意到她臉上冷淡的表情,不禁一陣心痛。他
們談些無足輕重的事情,然而,他還是巧鼓舌簧,表現出十足的智慧,對德﹒克萊芙夫
人無比殷勤和敬慕,使得她開頭的冷淡態度不由自主地減少了幾分。
德﹒內穆爾先生開頭戰戰兢兢,感到稍微鎮定一點之後,他就表現出極大的好奇,
要去欣賞樹林邊上的小樓,說那是世間最賞心悅目的地方,甚至描繪得維妙維肖;德﹒
梅爾克爾夫人聽了不禁說道,他必定是來了好幾回,才如此熟悉所有美妙之處。
“我看不然,”德﹒克萊芙夫人接口道,“德﹒內穆爾先生沒有進去過,那小樓建
造好了沒多久。”
“我也是不久前才去過,”德﹒內穆爾先生目光注視她,應聲說道,“您在那裡見
過我,還居然忘了,真不知道我該不該生氣。”
德﹒梅爾克爾夫人在觀賞花園的美景,沒有注意聽她弟弟說什麼。德﹒克萊芙夫人
臉紅了,垂下眼睛,不再看德﹒內穆爾先生。
“我可不記得在那裡見過您,”她對德﹒內穆爾先生說,“您即使去過,也沒有讓
我知道。”
“不錯,夫人,”德﹒內穆爾先生答道,“我沒有您的命令就去了,在那裡度過了
我一生最甜美又最慘痛的時刻。”
德﹒克萊芙夫人完全明白這位王子的話,但是她一聲也不回答,只是想如何阻止德
﹒梅爾克爾夫人進那房間,不願意讓這位夫人看見擺在那兒的德﹒內穆爾先生的畫像。
她十分巧妙地周旋,不知不覺中將時間消磨過去,德﹒梅爾克爾夫人提出要回去了。可
是,德﹒克萊芙夫人一看德﹒內穆爾先生不同他姐姐一起走,心下就明白自己要面臨什
麼危險,又要陷入在巴黎有過的難堪處境,於是就采取了同樣的對策。她下這樣的決心,
還有一層重要原因,就是德﹒內穆爾先生這次來訪,又會加深她丈夫的懷疑;為了避免
德﹒內穆爾先生單獨留下,她就對德﹒梅爾克爾夫人說,要把她一直送到樹林邊上,隨
即吩咐下人套車送行。這位王子見德﹒克萊芙夫人對他一直采取冷峻的態度,不禁心如
刀絞,面失血色。德﹒梅爾克爾夫人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卻瞥了德﹒克萊芙夫人一眼,
但沒讓任何人看見,他用眼神向她表明,他無非是痛苦絕望。他無可奈何,眼看她們出
發,自己卻不敢跟隨,他有話在先,就不能和姐姐一道回去了,只好返回巴黎,次日又
從巴黎上路。
德﹒克萊芙先生的心腹一直監視他的行動,他也回到巴黎,又見德﹒內穆爾先生啟
程去香堡;他就乘驛車,要趕在前頭到達,好去匯報這趟旅行的情況。他的主人正等他
返回,就好像等待決定他終生不幸的事情。
德﹒克萊芙先生一看見他,便從他的臉色和沉默上斷定,他要告訴自己的只是些壞
消息。這位王子悲痛萬分,垂下頭半晌未說話,最後才擺擺手,示意他離去:
“好啦,”他對心腹說道,“我看出您要對我說什麼,可是,我沒有勇氣聽您講
了。”
“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稟報的,”世家子弟回答,“無法做出明確的判斷。不錯,接
連兩個夜晚,德﹒內穆爾先生進入樹林邊的花園,第三天,他還同德﹒梅爾克爾夫人去
了庫洛米埃。”
“這就夠了,夠了,”德﹒克萊芙先生截口說道,“用不著進一步說明了。”
這位世家子弟見主人悲痛欲絕,愛莫能助,只好離去。也許世間從未有過更為慘苦
的絕望,而像德﹒克萊芙先生這樣英勇無畏而又多情的男子,同時感到情婦的不忠和妻
子的背叛的雙重痛苦者,恐怕寥寥無幾。
德﹒克萊芙先生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當天夜裡就發燒了,而且病勢來得兇猛,一
開始就危及生命。德﹒克萊芙夫人得到信,就火速趕來。她到達的時候,他的病情又惡
化了,她覺得丈夫對她的態度冷冰冰的,感到極其驚訝和傷心。她甚至看出,丈夫接受
她的服侍也十分勉強,不過她想到,也許這是他患病的緣故。
當時朝廷的人都在布魯瓦,德﹒克萊芙夫人剛到那裡,德﹒內穆爾先生就知道了,
知道她和自己同在一地,不禁喜出望外。他總想見她,便藉口探病,每天往德﹒克萊芙
先生那裡跑,可是枉費心機。德﹒克萊芙夫人根本不出丈夫的房間,她看到丈夫病成這
樣,真是心如刀絞。德﹒內穆爾先生見她如此傷心,又大失所望:不難判斷,這種傷心
會大大喚起她對德﹒克萊芙先生的友誼,而這種友誼又多麼危險,會大大鉗制她心中強
烈的愛。這種想法,在一段時間使他黯然銷魂;不過,德﹒克萊芙先生命在旦夕,又為
他展現新的希望。在他看來,德﹒克萊芙夫人也許會自由地順隨內心的傾慕,而他在將
來可能得到一連串幸福和歡樂。他不能照這樣想下去了,一想就極度慌亂,又極度衝動;
他要把這種想法從頭腦裡趕走,只怕一旦希望破滅,他就太不幸了。
這期間,醫生差不多都認為,德﹒克萊芙先生無法醫治了。在病危期間,他熬過了
一個病痛之夜,到了清晨,說是想休息一下。德﹒克萊芙夫人獨自留在身邊,她看出丈
夫焦躁不安,並沒有休息,於是上前跪到病榻邊,已是淚流滿面了。德﹒克萊芙先生決
意不向她表露內心的悲憤;然而,妻子對他精心護理,她的哀痛有時顯得是真摯的,有
時又似矯飾和偽詐的表象,這引起他極為痛苦、極其矛盾的心理,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
了。
“為了您造成的死亡,夫人,”他對妻子說道,“您流了多少眼淚,其實,要命之
人並不能引起您所表現的痛苦。我已經無力責備您了,”他繼續說道,因病痛和哀痛而
聲音異常微弱,“不過要知道,我的死因,正是您給我造成的慘苦。您在庫洛米埃向我
做的表白,是一種非凡之舉,但是怎麼不能貫徹始終呢?如果您的品德抵禦不住的話,
您又何必向我披露您對德﹒內穆爾先生的傾慕呢?我愛您到了不惜受騙的程度,我承認
這點實在感到羞愧。我真遺憾,您不該把我從虛假的安寧中拉出來,您怎麼不讓我呆在
許多丈夫都享受的盲目的安寧中呢?那樣的話,也許我終生都不知曉您愛上了德﹒內穆
爾先生。”
他接著又說道:
“我就要死了,不過要知道,由於您的緣故,死對我才是一種解脫,正是您打消了
我對您的尊重和深情之後,生活對我才是可怕的。我怎麼打發生活呢?”他繼續說道:
“難道就同我深深愛著的。又被她殘忍欺騙的人生活嗎?難道要違背我的性情和我對您
的深情,大吵大鬧,最後分居嗎?夫人,我對您的愛,遠遠超過您所見到的,我向您掩
飾了大部分,怕自己的行為不像個做丈夫的,惹您發煩,或者多少喪失一點您的尊重。
總而言之,我配得上您這顆心,再說一次,我死而無憾,既然我未能得到這顆心,就不
可能再有什麼期望了。永別了,夫人,終有一天,您會痛惜喪失一個既真心又合法愛您
的男人;您會感到理智的人在戀愛方面所產生的憂傷,也會認識到我對您的愛和別人對
您的愛的差異,須知別人向您表示愛情,僅僅為了追求令您迷戀的虛榮。”
他補充說道:
“不過,我一死,您就自由了,可以讓德﹒內穆爾先生幸福,還不算是罪過。等到
我人都不在了,還管他發生什麼事情!難道我就那麼脆弱,非得顧念嗎?”
德﹒克萊芙夫人萬萬沒有想到,丈夫對她懷疑到這種程度,她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只能想到丈夫是指責她對德﹒內穆爾先生的傾慕;她終於從茫然中醒悟過來:
“我,罪過!”她高聲說道,“我連個念頭都沒有。最烙守婦道的人,也不過跟我
的行為一樣。我從來沒有做您不希望看到的事。”
“難道您希望我看到,您同德﹒內穆爾先生一起過夜嗎?”德﹒克萊芙先生輕蔑地
注視她,反駁道。“噢!夫人,我說一個女人同一個男人過夜,指的是您嗎?”
“不是,先生,”她也反駁道,“您指的當然不是我。我和德﹒內穆爾先生從未一
起過夜,也從未在一起呆過。他從來沒有單獨會見我;我也絕不容許單獨見面,聽他談
話,對什麼我都敢起誓。”
“不要說下去了,”德﹒克萊芙先生截口說道,“假誓言和真承認,也許同樣令我
難過。”
德﹒克萊芙夫人痛苦極了,泣不成聲,一時答不上話來,她終於振作一下,又說道:
“您至少看我一眼,聽我說兩句。假如只牽涉我本人,我可以容忍這種責備;然而,
這關係到您的性命啊。您就為了自愛吧,也要聽我說一說:有這麼多事實證明我是清白
的,我就不可能說服不了您。”
“但願您能說服我相信您是清白的!”德﹒克萊芙先生高聲說道。“然而,您能對
我說什麼呢?德﹒內穆爾先生沒有同他姐姐去庫洛米埃嗎?在那之前兩個夜晚,他不是
同您在樹林邊上的花園裡度過的嗎?”
“如果說這就是我的罪過,”她回答說,“我倒不難為自己辯白了。我絕不要求您
相信我的話,但是,您總得相信您的所有僕人,問問他們就知道了,在德﹒內穆爾先生
到庫洛米埃拜訪的前一天晚上,我是否去了樹林邊上的花園,我是不是比平常早離開兩
小時。”
接著,她向丈夫講述她如何覺得花園裡有人。她向他承認,她認為那人就是德﹒內
穆爾先生。她講得十分坦然肯定,而且,事實,哪怕有些不可思議,也極容易令人信服,
因此,德﹒克萊芙先生基本上相信她是清白的了。
“我不知道是否就此應當相信您,”德﹒克萊芙先生對她說道,“我覺得命不保夕
了,不願意再看到任何令我留戀人生的事。您向我澄清,可又太遲了;不過,帶著您無
愧於我對您敬重的念頭走了,這對我總還是一種欣慰。我請求您再給我一種安慰,讓我
相信您會懷念我的,讓我相信如果取決於您的話,您會對我懷有您對另外一個人那樣的
感情。”
他還想說下去,可是一陣虛脫打斷了他的話。德﹒克萊芙夫人趕緊派人請來醫生,
他們來診斷時患者幾乎斷氣了。然而,他還彌留了幾天,臨終時非常從容自若。
德﹒克萊芙夫人悲痛欲絕,幾乎失去理智了。王后關切地來看她,把她帶進一所修
道院,她都不曉得到了什麼地方。她的姑嫂把她帶回巴黎,她還是處於麻木狀態,不能
清晰地感到痛苦。等到漸漸有了氣力面對痛苦,看到自己失去了多好的丈夫,而自己就
是他的死因,自己對另一個人產生的傾慕導致他死亡。她一意識到這些,便痛恨起自己,
痛恨起德﹒內穆爾先生來,激烈的程度簡直難以描摹。
開始階段,這位王子除了必要的禮節,不敢多表示幾分關懷。他相當瞭解德﹒克萊
芙夫人,知道態度過分殷勤,反而惹她討厭;而且,從他隨後瞭解的情況來看,他這種
態度要持續很長時間。
他的一名侍從是德﹒克萊芙先生的那個心腹的密友,這名侍從對德﹒內穆爾先生說,
那個心腹痛失主人後曾告訴他,德﹒內穆爾先生的庫洛米埃之行,是德﹒克萊芙先生的
死因。德﹒內穆爾先生聽了這種話,感到萬分詫異;不過,這情況他考慮一下之後,倒
覺得一部分屬實。他能判斷出來,剛一出事德﹒克萊芙夫人的情緒如何,假如她認為丈
夫的病是由妒恨引起的,她會多麼遠遠避開他。他甚至認為,最好不要急於在她面前提
起自己的名字;他覺得這樣做不管多難,也要勉力為之。
他回巴黎一趟,還是忍不住去府上探望德﹒克萊芙夫人。僕人告訴他,誰也見不到
她,來了客人,她甚至不准下人稟報。這種十分明確的指令,也許是針對這位王子而發
的,免得聽人提起他。德﹒內穆爾先生愛得太深摯,完全見不到德﹒克萊芙夫人的面就
無法生活。這種局面絕難忍受,不管有多大困難,他也決意要設法擺脫。
德﹒克萊芙王妃的悲痛超出了理智的限度。丈夫對她一片深情,卻因她而死,丈夫
臨終的形象始終不離她的腦海。她總是回顧欠丈夫的各種思情,認為自己對他愛得不深
是一種罪過,就好像感情的事兒她能把握似的。她的惟一安慰,就是想到她懷念一位值
得懷念的丈夫,而她的余生也只做丈夫活著會高興見到的事情。
她多次思索,丈夫是如何知道德﹒內穆爾先生去過庫洛米埃的,無疑是這位王子自
己講出去的,現在她覺得,是不是他講的已無所謂了,自己完全克服並擯棄了原先對他
的愛戀。然而,她一想像是他導致丈夫的死亡,就感到一陣劇痛,難過地想起丈夫臨終
時對她表示的擔心,怕她嫁給他;不過,這種種痛苦都匯人喪夫之痛裡,她就以為沒有
別種痛苦了。
過了幾個月,她走出了極痛深悲的狀態,轉為憂傷而消沉了。德﹒馬爾蒂格夫人旅
行到巴黎,在逗留期間關切地來看望,對她談了朝廷以及朝廷裡發生的各種事情;儘管
德﹒克萊芙夫人對此似乎不感興趣,德﹒馬爾蒂格夫人還是講下去,以便給她解解悶兒。
她談到主教代理、德﹒吉茲先生的情況,還談到其他所有人品或才智出眾者的情況。
“至於德﹒內穆爾先生嘛,”她說道,“我不知道在他的內心,事業是否取代了男
女私情的位置;不過,他的確不如往常那麼快活了,彷彿抽身,不同女子打交道了。他
常來巴黎,我甚至想,眼下他就在巴黎。”
聽到德﹒內穆爾先生的名字,德﹒克萊芙夫人心裡一驚,不覺臉紅了,當即岔開話
題。德﹒馬爾蒂格夫人絲毫也沒有覺察她的慌亂。
次日,這位王妃想找點適於自己心境的事兒來做,就去附近一名特殊絲織品的工匠
那裡,看看自己能不能照樣做一做。工匠給她看了織物,她見還有一間屋子,以為裡面
也放著織物,就讓主人打開房門。主人回答說沒有鑰匙,那屋租給一個男子,那人有時
白天來,要畫窗外所見的美麗房舍和花園。
“那是個上等人,長得非常英俊,”工匠接著說道,“看樣子他不是為生活操勞的
人。每次他來這裡,我看見他總望著那些房舍和花園,但從未見他動手繪畫。”
這些話德﹒克萊芙夫人聽得非常認真。德﹒馬爾蒂格夫人對她說過,德﹒內穆爾先
生有時來巴黎,這話在她的想像中,和那個來到她家附近的美男子聯繫起來,她便想到
德﹒內穆爾先生,準是他執意要看她,這樣一想,心裡就不禁一陣慌亂,連她自己也莫
名其妙。她走向窗戶,看看朝向什麼地方,發現從窗口能望見她的整個花園和她那住宅
的正面。她回家到自己的房間,也不難看到她剛聽說那男子時常去的房間的窗戶。一想
到那人準是德﹒內穆爾先生,她的整個思想境界就完全變了,剛開始體味的一點可憐的
安寧消失了,又感到不安和煩躁起來。不能再這樣形影相吊,她於是出門,去市郊花園
散散步,心想去那兒就沒人打擾了,到那兒一看,自己的想法不錯,沒有發現有人的跡
象,便獨自散步,走了好長一段時間。
她穿過一小片樹林,望見路徑盡頭最幽靜之處有一個涼亭,便信步走去,到了近前
發現一個男子躺在長椅上,似乎陷入沉思。她認出那是德﹒內穆爾先生,就猛地停下腳
步,而跟在後面的僕人便發出些聲響,把德﹒內穆爾先生從沉思中驚醒。他聽見聲響,
卻看也不看是什麼人弄出來的,從長椅上起身,要迴避朝他走來的一群人,深深地鞠了
一躬,甚至沒有看見自己向誰致意,就轉身走上另一條路徑。
他若是知曉自己躲避的是什麼人,會懷著多大的熱忱返身回來啊!然而,他沿著小
徑走遠,德﹒克萊芙夫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他的馬車在門外等候。這匆匆一見,在德
﹒克萊芙夫人心中產生多大反響啊!她心中沉睡的激情又多麼猛烈地燃起來!她走過去,
坐到德﹒內穆爾剛剛離開的位置,彷彿疲憊不堪似的呆在那裡。這位王子的形象又浮現
在她腦海,比世上什麼都更可愛,很久以來他就愛她,對她滿懷敬意和忠誠,為了她而
蔑視一切,甚至尊重她的痛苦,只想見她而不求相見,離開了他帶去極大歡樂的宮廷,
來看幽閉她的高牆,到這種不能指望遇見她的地方來沉思冥想;總而言之,這是個愛情
專一面值得愛的男人,她對他萬分傾慕,縱使他不愛她,她也會愛上他的;不僅如此,
他還是個品德高尚、與她的人品般配的男人。現在,阻礙她感情的義務和德操都已不復
存在,一切障礙都已清除,他們過去的狀況,就只剩下德﹒內穆爾先生對她的愛,以及
她對德﹒內穆爾先生的愛了。
所有這些念頭,對這位王妃來說都是新的。對德﹒克萊芙先生的哀悼,一直佔據她
的心,不容她把目光投向這類念頭。隨著德﹒內穆爾先生的出現,這種念頭在她頭腦裡
大量湧現了。然而,就在滿腦子這類念頭的時候,她也想起,她認為能以身相許的這個
男人,正是她在丈夫生前就愛過、又導致她丈夫夭亡的人;而且,丈夫甚至在臨終的時
候還向她表示,擔心她會嫁給德﹒內穆爾先生。想到這種情景,她的高潔的操守受到極
大的傷害,覺得現在嫁給他,就跟在丈夫生前愛上他的罪過不相上下。她陷入了同自己
的幸福背道而馳的思索中,她還找出不少理由來強化這種想法,預感到自己一旦嫁給這
位王子,非但沒了安寧,還要遭受種種不幸。她在原地呆了兩小時,才終於返回府上,
心下決定自己必須躲避他,把同他見面視為完全違背婦道的事情。
不過,這種信念,只是理智和德操所產生的效果,並沒有帶動她的心。她仍心系德
﹒內穆爾先生,強烈的感情將她置於不得安寧、值得同情的境地。
她度過了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夜;到了次日清晨,她本能的頭一個舉動,就是去瞧
瞧對面窗口是否有人。她走過去,果然望見德﹒內穆爾先生,心裡一驚,急忙抽身閃開。
從急速閃躲的動作,這位王子判斷出他被對方認出來了。他懷著一片癡情,自從找到這
種得見德﹒克萊芙夫人的辦法之後,就時常渴望能讓她看見;在無望得到這種樂趣時,
他就去不意讓德﹒克萊芙夫人碰見他的那座花園冥思遐想。
這種痛苦異常、前途未卜的境況,他終於厭膩了,決意去探探路子,弄清自己的命
運。
“我還等什麼呢?”他自言自語,“很久以來我就知道她愛我,現在她已是自由之
身,再也沒有回絕我的義務了。我何必只局限於望望她,而不同她見面交談呢?愛情怎
麼可能將我的理智和膽量剝奪殆盡,把我變成與從前情場上的我如此不同呢?我固然應
當尊重德﹒克萊芙夫人的悲痛,不過,這種尊重持續的時間太久,給她充分的閑暇止熄
她對我的愛意了。”
他這樣一考慮,便想用什麼辦法同她見面。他認為自己的這種戀情,再也沒有必要
向主教代理隱瞞了,於是決定去跟主教代理談談,說明自己對他侄女的意圖。
當時,主教代理就在巴黎。滿朝文武都回到巴黎,準備服裝和車馬隨從,好陪同國
王為西班牙王后送行。於是,德﹒內穆爾先生去拜訪主教代理,坦率地向他承認了一直
隱瞞的事情,只保留德。克萊芙夫人的感情,不便顯露自己已知其心意。
主教代理越聽越高興,他明確表示,自從德﹒克萊芙夫人孀居之後,他雖然不知道
他的心願,但是常想她是惟一配得上他的人。德﹒內穆爾先生求他設法讓他同德﹒克萊
芙夫人談談,以便瞭解她的意思。
主教代理建議帶他拜訪德﹒克萊芙夫人,但是,德﹒內穆爾卻認為這樣太貿然,因
為她還不接待任何人。他們倆商量好,要由主教代理出面,找個藉口把她請到家來,而
德﹒內穆爾先生則從一條隱蔽的樓梯前去,免得讓人瞧見。他們照計行事:德﹒克萊芙
夫人到了,主教代理上前相迎,將她帶進套房裡端的大客廳。過了一會兒,德﹒內穆爾
先生走了進來,就好像是偶然登門拜訪。德﹒克萊芙夫人見他進來,感到萬分驚訝,臉
不禁刷地紅了,又極力掩飾這種羞色。起初,主教代理隨便聊些事情,繼而,他假托去
吩咐點什麼事兒,要出去一下,請德﹒克萊芙夫人代他盡主人之誼,說他一會兒就回來。
德﹒內穆爾先生和德﹒克萊芙夫人單獨在一起,第一次有機會交談了,他們的感覺
真是難以描摹。二人半晌相對無言,德﹒內穆爾先生終於打破沉默:
“夫人,”他對德﹒克萊芙夫人說,“您一直拒絕同我談話,現在,德﹒沙特爾先
生給了我這一機會,您能原諒他嗎?”
“不能原諒,”德﹒克萊芙夫人回答說,“他居然忘了我的處境,我的名譽要冒多
大危險。”
說罷她就要離去,德﹒內穆爾先生卻勸阻她:
“您絲毫也不必擔心,夫人,”他解釋道,“誰也不知道我在這裡,不會有任何意
外情況。請聽我說,夫人,請聽我說,即使不發善心,至少也為了愛護您自己,擺脫我
因控制不住癡情而難免做出的荒唐之舉。”
德﹒克萊芙夫人畢竟傾慕德﹒內穆爾先生,她最後一次讓步了,目光滿含柔情和嬌
媚地注視他:
“可是,您指望什麼呢,”她對他說道,“您求我隨和一點又怎麼樣呢?我隨和了,
您也許會後悔的,而我肯定要懊悔。您的命運應當更好些,可是您的運氣迄今為止不好,
這樣追求下去,將來也不會好,除非您到別處去追求好運!”
“我,夫人,”德﹒內穆爾先生對她說,“到別處去追求幸福!除了得到您的愛,
還能有什麼別的幸福可言呢?雖然我從未向您表白過,但是我相信,夫人,您不會不知
道我的愛,也不會不明白我這愛將是世間最真摯、最熾烈的。有些事情您不瞭解,這種
愛經受了什麼樣的考驗?您的嚴峻態度,讓這種愛經受了什麼樣的考驗?”
“既然您希望我同您談談,而我也拿定了主意,”德﹒克萊芙夫人邊坐下邊答道,
“那我就要開誠布公了,這種態度您在女性身上難得見到。我絕不會對您說,我沒有看
出您對我的愛戀;即使我說沒看到,也許您也不會相信。不瞞您說,我不僅見到了,而
且見到了您要向我表現的樣子。”
“既然您看到了,夫人,”他截口說道,“您怎麼可能一點也不動心呢?我能斗膽
問一句,我的愛在您心中是否留下點印象呢?”
“您根據我的舉止行為,大概已經判斷出來了,”德﹒克萊芙夫人答道。“不過,
我倒想瞭解您有什麼想法。”
“我必須處於更為幸運的境地,才敢對您談談想法,”他回答,“我的命運同我要
對您講的,並沒有什麼關係。我要告訴您的,夫人,無非是我曾強烈希望您沒有向德﹒
克萊芙先生承認您向我隱瞞的事兒,強烈希望您向他隱瞞您向我表露的事兒。”
“您怎麼能發現,我向德﹒克萊芙先生承認了什麼呢?”她臉紅了,問道。
“我是通過您知道的,夫人,”德﹒內穆爾先生答道。“不過,我膽敢偷聽了您的
話,為求得您的寬恕,您回想一下,我是否濫用了我聽到的話,我的希望是否因而增加
了,我是否多了幾分對您說話的膽量?”
接著,他開始講述如何竊聽了她與德﹒克萊芙先生的談話,還未等說完就被她打斷
了。
“不必再多講了,”德﹒克萊芙夫人說道,“現在我才明白,您是怎樣瞭解得那麼
清楚的。這一點,我看您在太子妃那裡,就表現得太明顯了;這件事,您告訴了朋友,
您朋友又告訴了太子妃。”
於是,德﹒內穆爾先生又告訴她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您無需道歉,”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沒等您向我說明原因,我早就原諒您
了。我要終生向您隱瞞的心思,既然您通過我本人知曉了,那麼我就實話告訴您,您激
發我產生的感情,在遇見您之前我沒有體驗過,甚至連點概念都沒有,剛一產生叫我十
分驚訝,也加劇了慌亂的心情,而這種心慌意亂始終伴隨著這種感情。現在我向您承認
這一點,不怎麼感到羞恥了,因為現在可以了,我這樣做不算罪過,而且您也看到,我
的行為並不受我的感情支配。”
“夫人,”德﹒內穆爾先生跪到她面前,說道,“您相信不相信,我會快樂和激動
得死在您的腳下?”
“我告訴您的,”她微笑著答道,“無非是您早已十分清楚的事。”
“曖!夫人,”他接口道,“偶然得知,還是聽您親口講,看到您願意讓我知道,
這之間有多大差異啊!”
“不錯,”她又對他說道,“我願意讓您瞭解,而且,我告訴您時,也有一種溫馨
之感。我甚至說不清我告訴您這事,是出於自愛還是對您的愛。因為說到底,這件事說
出來,也絕不會有什麼結果,我還要恪守婦道給我定的嚴規。”
“不要這樣打算了,夫人,”德﹒內穆爾先生答道,“您自由了,不受什麼婦道的
束縛了;再冒昧一點兒,我甚至要對您說,有朝一日,婦道會要求您保持對我的感情,
而這事完全取決於您。”
“婦道禁止再考慮任何人,”她反駁道,“尤其不能考慮您,是何緣故,您不得而
知。”
“也許我還不知道,夫人,”他接口道,“不過,那絕非真正的原因。我猜得出來,
德﹒克萊芙先生以為我很幸福,其實不然;他想像我受熱戀的驅動所做的荒唐之舉,得
到了您的同意,其實您並未表露心意。”
“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德﹒克萊芙夫人說道,“一想起來我就受不了,感到羞
愧,其後果也使我太痛苦了。您導致德﹒克萊芙先生之死,這是千真萬確的。您輕率的
行為引起他的懷疑,最終要了他的命,這就同您親手奪走他的性命一樣。假如你們倆要
拼個你死我活,並且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瞧瞧我該怎麼做吧。我完全清楚,在世人看
來這不是一碼事兒,但是在我看來毫無區別,既然我知道,他是因您而喪命,而我又是
起因。”
“噢!夫人,”德﹒內穆爾先生對她說道,“您抬出什麼婦道的幽靈,來對抗我的
幸福?什麼!夫人,一個空幻的、毫無依據的念頭,竟然阻止您給您所愛的一個男人幸
福?什麼!我本來就能抱著與您共度一生的希望;我的命運本可以指引我去愛一個最可
敬的人兒;我在她身上本來能看到一個出色的情人所具備的一切,她原也不討厭我,可
是,我在她的行為中,難道只能找到一位妻子所能具有的全部品質嗎?因為,歸根結底,
夫人,把情人和妻子完美結合於一身的,也許您是獨一無二的人。凡是男子迎娶愛他們
的情人為妻時,都不免心驚膽戰,他們參照別的女人,惟恐情人成為妻子後行為就變了。
然而,夫人,對您絲毫也不必擔心,在您身上只能找到值得贊美的方面。我面對如此巨
大的幸福,卻要眼看您本人設置重重障礙嗎?唉!夫人,您忘記了您在男子中對我另眼
相看,更確切地說,您從來就沒有看中我:於您是一時看走了眼,於我則是自作多情。”
“您絲毫也不是自作多情,”德﹒克萊芙夫人答道,“沒有您覺察出的這種另眼相
看,對我來說守節的理由也許就不會那麼重大。正是對您另眼相看,我才考慮與您結合
會多麼不幸。”
“這我就無言以對了,夫人,”德﹒內穆爾先生說道,“既然向我表示擔心不幸。
不過,不瞞您說,聽了您開誠布公講的這番話,我真沒料到會碰上這樣一條殘忍的理
由。”
“這一理由對您毫無傷害,”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因此,我考慮再三,才向
您提出來。”
“唉!夫人,”他接口說道,“剛才您已經說了那番話,還擔心有什麼會使我得意
忘形的。”
“我要以剛開始的那種坦誠態度,再同您談一談,”德﹒克萊芙夫人又說道:“第
一次談話要有各種保留和顧忌,現在我統統打消,不過我請您聽我把話說完,中間不要
打斷。”
“我一點也沒有向您隱瞞我的感情,原原本本讓您看到,給您的愛戀這樣小小的回
報,我想也是應該的。我要完全放開,向您表露感情,看來我這一生也只能有這麼一回。
可是,我有幾分羞愧地向您承認,您對我的愛,將來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這在我看來
是極大的不幸,即使我沒有無法克服的婦道的理由,我也懷疑自己能否甘願招致這種不
幸。我知道您是自由的,我也一樣,因此,假如我們永遠結合了,外界也許不會譴責您,
也不會譴責我。然而,在這終生結合中,男子的愛能始終如一嗎?我能希求發生對我有
利的一個奇跡,將自己的全部幸福寄托在這種愛上,再眼睜睜看著這種愛注定消失嗎?
在這世上,結婚後愛情始終不變,德﹒克萊芙先生也許是惟一的男子。也是命裡注定,
我未能抓住這種幸福。也有這種可能:正因為他在我身上沒有得到這種激情,他的愛才
得以延續。可是,我沒有同樣的辦法維持您的愛,我甚至認為,您遇到重重障礙,才這
樣堅持不懈地追求。您碰到相當多的阻礙,便激勵自己去克服,而我無意識的行為,或
者您偶然得知的情況,又使您產生不小的希望,您也就沒有氣餒罷手。”
“曖!夫人,”德﹒內穆爾先生截口說道,“我保持不住您強加給我的沉默了;您
對我太不公道了,向我表露得太明顯,您根本就不打算成全我。”
“我承認,”她答道,“感情能指引我,卻不能迷住我。什麼也阻擋不了我認清您:
您天生就有風流倜儻的各種條件,天生就有在情場上春風得意的各種優點。您已經有了
好幾段熱戀經歷,今後還會有。我再也不會給您帶去幸福,我將會看到您對另外一個女
人,就像您現在對我一樣。到那時,我會痛不欲生,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不會飽嘗嫉
妒之苦。至於嫉妒,我已經對您說得太多了,無需隱瞞您讓我嘗到過:就在那天晚上,
當時的太子妃將德﹒特米娜夫人的信交給我,說是寫給您的,我看了信,痛苦到了極點,
便產生一個難以磨滅的想法,認為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嫉妒。”
“或出於虛榮心,或因情趣相投,女子無不希圖與您交好。不喜歡您的女子寥寥無
幾;我憑經驗確信,就沒有您討不了歡心的女人。我認為您總是在追求別人,又被別人
所追求,這方面的事兒,一般我是不會看錯的。我若是落到這種地步,也沒有什麼辦法,
只能忍受痛苦,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敢發怨言。責備一個情夫可以;然而丈夫心裡沒
了愛,單憑這一點怎麼好指責呢?就算我能夠習慣於這種不幸,但是,我總以為看見德
﹒克萊芙先生指責您害死了他,責備我愛上您,嫁給了您,讓我感到他的愛與您的不同,
這種不幸,難道我還能習慣嗎?”
她繼續說道:
“這些強有力的理由,不可能全置之不理:我必須維持現狀,維持我永不改變現狀
的決心。”
“暖!您認為這能做得到嗎,夫人?”德﹒內穆爾先生高聲說道。“您以為您的決
心能對付得了一個愛您的、並博得您的歡心的男子嗎?夫人,要抵制我們喜歡並愛我們
的人,遠比您想的要難。您以嚴格的操守做到了這一點,這幾乎是沒有先例的;可是現
在,您的操守不再與您的感情對立了,因此我希望,您不由自主地隨著感情走。”
“我完全清楚,我要做的事比什麼都難,”德﹒克萊芙夫人答道,“我處於理智當
中,又懷疑自己的力量。靠懷念德﹒克萊芙先生,也借不上多少力,還要有對我的安寧
的關注來支撐;我的安寧這條理由,也需要守婦道的理由來支持。不過,我雖然信不過
自己的力量,但是相信我永遠克服不了自己的種種顧忌,我也不希望克制我對您的愛慕。
這種傾慕,將來會造成我的不幸,因此,我不管多麼難為自己,今後也不能同您見面了。
我以我對您的全部影響力,請求您不要抓任何機會見我。換個時間怎麼都可以,而我現
在的處境,動輒就是罪過,而且,僅從禮俗而言,我們也絕不應該來往。”
德﹒內穆爾先生投到她的腳下,激動萬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是訴說,又
是酒淚,向她剖露一顆心所能容納的最熾烈。最深摯的愛。德﹒克萊芙夫人也不是鐵石
心腸,她凝視著這位王子,雙眼因含淚而稍微腫脹了。
“要我譴責您對德﹒克萊芙先生之死負責,事情為什麼非到這一步呢?我怎麼不能
在孀居之後才認識您呢?或者,怎麼不能在婚前認識您呢?命運為什麼設下一個不可逾
越的障礙,將我們分開呢?”
“根本沒有什麼障礙,夫人,”德﹒內穆爾先生接口道。“惟獨您在同我的幸福作
對,惟獨您強加給自己一條清規戒律,這同德操和理智都毫不相於。”
“不錯,”她接口說道,“我作出巨大犧牲,只為在我想像中存在的義務。等一等,
看看時間能有什麼安排。德﹒克萊芙先生還剛剛去世,這個哀悼的形象還近在眼前,別
的事我還看不分明。能讓一個女子愛上您,還是高興點吧:這個女子如未見到您,也不
會愛上任何人的;要相信,我對您的感情是永恆的,不管我怎麼做,這份感情總還照樣
存在。別了,”她對德﹒內穆爾先生說,“這樣一場談話令我羞愧;把情況全給主教代
理先生講一講吧,我同意,也請您這樣做。”
這番話說罷,她便走出去,德﹒內穆爾先生想攔也攔不住了。主教代理就在隔壁房
間,他見德﹒克萊芙夫人出來,神色十分慌亂,就沒敢同她說話,直到把她送上馬車也
沒有說什麼。
主教代理回頭再來看德﹒內穆爾先生,只見他滿心歡喜,又滿懷憂傷,萬分驚訝,
又贊歎不已,總之他百感交集,表明失去理智的癡情所飽含的憂懼和希望。主教代理請
求了好長時間,讓他介紹一下談話的內容。他終於複述一遍,而德﹒沙特爾先生雖不是
戀人,但是聽了介紹,對德﹒克萊芙夫人的品德、思想和才智的贊歎程度,也不亞於德
﹒內穆爾先生了。兩個人一起探討這位王子能對命運抱多大希望,不管他的愛能給德﹒
克萊芙夫人增添多少疑懼,他還是和主教代理一致認為,她不可能始終堅持自己的決心。
不過,他們還是承認,必須照她的話去做,千萬不要讓外界發現他對她的戀情,否則的
話,她怕別人認為她在丈夫生前就愛上他了,就必然為自己聲辯,向世人作出保證,將
來就難以轉圜了。
德﹒內穆爾先生決定伴駕,而且這次遠行,他也不能不陪伴國王,走之前甚至不想
再見德﹒克萊芙夫人,沒有去他多次見到她的那個地方。他請求主教代理向她說情。為
了讓他去說情,德﹒內穆爾先生什麼不能對他講呢?擺出多少理由,好說服她克服自己
的種種顧忌!最後,德﹒內穆爾先生想到該讓他休息了,大半夜已經過去了。
德﹒克萊芙夫人也無法得到安寧了。她擺脫了自我約束,平生頭一回容忍別人向她
表白愛情,而她本人也吐露了真情,這事兒她覺得太新奇了,自己完全變了個人。她對
自己的所做所為,既驚詫又懊悔,同時心裡又感到喜悅,所有這些情緒中,又充滿了慌
亂和激動。她重又審視阻礙她幸福的恪守婦道的種種理由,十分痛苦地感到這些理由特
別充分,自己後悔全盤告訴了德﹒內穆爾先生。她在城郊的花園裡再次見到他,雖然立
即產生以身相許的念頭,可是剛同他結束的這場談話,卻沒有使她產生同樣的印象。有
時她自己就很難想明白,嫁給他怎麼就會不幸呢。她倒很希望能對自己說,她對過去的
種種顧忌、對未來的種種憂慮,都是沒有什麼根據的。可是在另外一些時候,理智和婦
道佔了上風,她想的事情又截然相反,又匆匆決定絕不再婚;永遠不見德﹒內穆爾先生
了。然而,這種決定太武斷,尤其她這顆多情的心,又剛剛領略了愛情的魅力。最後,
為求得少許安寧,她轉念一想,現在還沒有必要痛下決心,最好是從長計議;不過,她
還是要堅持不同德﹒內穆爾先生來往。
主教代理去看她,可以想像,他為這位王子做說客,竭盡了全力,施展了全部智慧;
可是人家不買賬,還是我行我素,對德﹒內穆爾先生一點也不通融。她回答說,她打算
維持現狀,她也知道這種意圖很難貫徹,但願她有這種勇氣。她還讓主教代理完全明白,
她在多大程度上認為,德﹒內穆爾先生導致她丈夫的死亡,她又是多麼確信,她嫁給德
﹒內穆爾先生是有違婦道的行為。說到最後,連主教代理也擔起心,怕是難以破除她這
種想法。他沒有把自己的看法告訴德﹒內穆爾先生,在轉述這場談話時,還是讓他抱著
希望,即一個有人愛的男子在理智上所應有的希望。
次日,他們二次啟程,去護衛王駕。主教代理應德﹒內穆爾先生的請求,給德﹒克
萊芙夫人寫了一封信,向她談談這位王子;緊接著又寫了第二封信,而德﹒內穆爾先生
也親筆附上幾行字。然而,德﹒克萊芙夫人不願意違背自己定下的清規,怕信件意外失
落,便覆信明確告訴主教代理,如果他再寫信談德﹒內穆爾先生,她就拒收;覆信措辭
十分嚴厲,連這位王子都懇請主教代理,以後在信中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國王率文武百官為西班牙王后送行,一直送到普瓦捷地區。在朝廷無人期間,德﹒
克萊芙夫人就獨自呆在府上;隨著德﹒內穆爾先生越行越遠,他所勾引起來的所有記憶
也漸漸淡遠了,她也就越發懷念德﹒克萊芙先生,而這種懷念成為她心中的一份珍藏。
在她看來,不嫁給德﹒內穆爾先生,從守節方面考慮,理由是充分的,從心安的角度考
慮,理由也是無可置疑的。這位王子的愛終究會完結,而她認為自己在婚後必受嫉妒之
苦,因此無可懷疑,她自己是投身到不幸之中;然而與此同時,她還看到,一個和她彼
此相愛的最可愛的男人來到面前,要抵制他,在既不傷風化又無損操守的事情上拒絕他,
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她認為只有遠遠避開,自己才能增添幾分力量,她也覺得需要這
種力量,既為了支持不再嫁的決心,也為了防止再見到德﹒內穆爾先生。於是,她決定
遠行,只要禮俗允許,她就過隱居生活。她在比利牛斯地區擁有大片土地,認為那是可
供選擇的最合適的地方。在國王和文武百官回朝的前幾天,她就啟程了,臨行時給主教
代理寫了一封信,懇請他不要打聽她的消息,也不要給她寫信。
德﹒內穆爾先生聽說她這次遠行,傷心的程度就像一個男人死了情婦那樣,他痛苦
不堪,心想要長時間見不到德﹒克萊芙夫人的面了,尤其這段時間,他已經體味了目睹
芳容的樂趣,也體味了看見她因他的癡情而動心的樂趣。然而,現在他無計可施,只能
黯然神傷,而且日益傷心不已。
德﹒克萊芙夫人的精神也受到強烈的刺激,她一到地方就病倒了,病情很嚴重。這
一消息傳到朝廷,德﹒內穆爾先生可真受不了了,他痛苦到了絕望和精神失常的程度。
主教代理費了好多口舌勸阻,不讓他公開表露自己的感情,打消他親自去探病的念頭。
主教代理以親情和友情為由,給德﹒克萊芙夫人寫去好幾封信,終於得知她脫離了危險,
但是病體十分虛弱,沒有什麼存活的希望了。
死亡近在眼前,又拖延很長一段時間,德﹒克萊芙夫人已不像健康時那樣,看人生
事務的目光完全變了。她看到自己不久於人世,必死無疑,也就萬念俱滅,不意病情久
拖,這種態度便習以為常。然而,等到病情略微好轉時,她又感到德﹒內穆爾先生並未
從她心中抹掉,於是,為了對付他,她就求助於自以為掌握的永不嫁給他的各種理由。
內心展開一場相當激烈的鬥爭,她終於戰勝了被疾病大大削弱的這種殘存的愛意。她既
然抱著死的念頭,也就更加懷念德﹒克萊芙先生了。這種懷念又符合她的婦道,就能深
深地印在她心上。現在她就像遠見卓識的人那樣,看待人世間的情慾和婚姻了。她的身
體一直非常虛弱,這有助於保存她的感情;不過,她也深知時機可能動搖最明智的決定,
而她又不願意冒險毀掉自己的決定,也不想回到有她從前所愛的地方。她藉口要換換環
境,到一所修道院隱居,又沒有表露出放棄宮廷生活的意願。
德﹒內穆爾先生一得到這條消息,就感到這種隱居的分量,看出事關重大。此刻他
認為他再也沒有什麼希望了;儘管無望了,他還是不顧一切,千方百計要把德﹒克萊芙
夫人拉回來。他懇請王后寫了信,懇請主教代理寫了信,還請他去勸說,可是全都無濟
於事。主教代理見到了德﹒克萊芙夫人:她絕口不提拿定了主意的事兒;可是照他的判
斷,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德﹒內穆爾先生終於忍不住,藉口洗海水浴就親自跑一趟。
德﹒克萊芙夫人聽說他來了,心慌和驚訝到了極點。她派一個她喜歡的品德高尚的女伴
去看他,請他不要奇怪:她不能冒險見他,怕見面就要毀掉她還保存的感情,她希望他
能明白,她的本分和安寧,既然同她要嫁給他的傾向相對立,那麼她覺得世間其他事物
全無所謂,可以永遠放棄了;她一心只想來世,而惟一的願望,就是能看到他和她處於
同樣的思想境界。
面對前來傳話的人,德﹒內穆爾先生簡直悲痛欲絕。他一再請她回復德﹒克萊芙夫
人,安排他們見一面。可是那人卻對他說,德﹒克萊芙夫人絕不准她轉達他的任何情況,
甚至不准她複述他們的談話。這位王子萬般無奈,不得不回去,他真是肝腸寸斷,無望
再見到自己所愛的人,而他這份愛又是最熾烈、最自然、最深摯的。然而,他還是不甘
心,凡是能想出來的辦法全用上了,力圖使她改變主意。幾年光陰就這樣過去了。時間
一長,又久不見面,他的痛苦緩解了,愛情之火也熄滅了。德﹒克萊芙夫人有了一套生
活方式,看樣子不會回來了。每年,她在那座修道院住一段時間,余下的日子在家中度
過;在家裡也離群索居,潛心修行,比在修道院要求還嚴格。她的生命相當短暫,但品
德高潔,成為後世難以仿效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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