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簡介】 |
【一 獵人】 |
【二 農民】 |
【三 慘事】 |
【四 葬禮】 |
【尾聲】 |
【楔子&簡介】
法蘭西從前在北美洲擁有一大片領地,從拉布拉多延展到佛羅裡達,從大西洋沿岸
一直到上加拿大的內湖區。
四條大河發源於同一條山脈,分割了這片遼闊的土地:聖洛朗河滾滾東流,注人同
名的海灣;滔滔的西河水流入無名的海洋;波旁河由南向北沖來;傾人赫德森灣;而密
西西比河則由北向南流去,直瀉墨西哥灣。
一千多法裡ヾ長的密西西比河,澆灌著一片片美好的土地,美國稱之為新伊甸園,
而法國人則給它留下個路易斯安那的芳名。密西西比河的千百條支流,諸如密蘇裡河、
伊利諾伊河、阿肯色河。俄亥俄河、沃巴什河、田納西河等,以其淤泥肥沃,以其水流
滋潤這片土地。每逢冬季河水上漲,每當風暴刮倒森林的一片片樹木,那些連根拔起的
樹木便彙集到源頭;不久,樹身結住污泥,纏滿籐葛,雜草叢生,殘骸終於板結起來,
又被激流沖走,漂入密西西比河。這些殘骸一旦落入大河的掌握之中,便被浪濤推湧,
直至墨西哥灣,擱淺在沙灘上,從而分隔出更多的入海口。密西西比河奔流咆哮,穿越
崇山峻嶺,漫溢的河水圍住森林的高樹和印第安人的墳墓,賽似流經荒漠的尼羅河。然
而,大自然的景像,優美和壯麗往往相輔相成:只見大河中流攜帶松樹橡木的殘骸奔向
大海,而兩側的緩流,則漂著開滿玲樓繡閣似黃花的綠萍睡蓮島,彷彿沿河岸溯流而上。
還有那一條條綠蛇、幼鱷、一只只青鷺、紅鸛,如同遊客登上花船,迎風揚起金帆,在
睡眠中駛向某處偏僻的河灣。
ヾ1法裡約合4公里。
密西西比河兩岸的風光特別雄奇。西岸大草原一望無際,綠色波浪滾滾遠逝,彷彿
飛升並隱沒在藍天之中,但見茫茫草原上,遊盪著三四千頭野水牛,偶爾還能見到一只
老野牛劈浪游向河中的荒島,要在那高高的蒿草中宿眠。望著它那裝飾兩個彎月的額頭、
沾了污泥的蒼須,您准以為那是河神,正滿意地眺望浩浩河水和富饒的野岸。
西岸景色如此,對岸則是另一番景像,兩岸相映成趣。東岸形形色色、芳香各異的
樹木,有的一簇簇從山巖垂懸在水流之上,有的散佈在峽谷之中,交錯混雜,一起生長,
向高空攀援,看上去令人目眩。樹腳下野葡萄、紫葳、藥西瓜紛披盤繞,爬上枝頭,由
械樹梢攀到郁金香,由郁金香攀到藥蜀葵頂,構成千百個洞窟、拱頂和拱門。這些籐葛
在樹木間亂竄,往往越過河漢,架起一座座花橋。蕃茂的草木中,木蘭樹亭亭玉立,枝
頭開滿大白花,高出整片森林,惟有鄰近的那株輕搖碧扇的棕潤可與之媲美。
造物主將大批鳥獸安置在這蠻荒之地,使之充滿生機和魅力。只見在路徑的盡頭,
黑熊飽餐了葡萄,醉醺醺的,倚在榆樹的枝權上搖晃;野鹿在湖中洗浴;黑松鼠在繁枝
茂葉中嬉戲;嘲鶇鳥、個頭兒跟烏鶇一樣大小的弗吉尼亞野鴿,飛落到由草莓染紅的草
地上;黃頭綠鸚鵡、紫色啄木鳥、紅雀,在柏樹冠頂跳來跳去;蜂鳥在佛羅裡達的茉莉
花上閃亮,而捕鳥蛇絲絲叫著,倒掛在樹梢兒搖曳,好似一條條籐蔓。
對岸的大草原一片寧靜,這邊則不然,無不在活動,無不在絮語:鳥喙啄橡木於的
聲響、動物在走動,吃草和咀嚼果核的聲音、嘩嘩的波浪聲、草蟲的微吟、野牛的低吼、
鷓鴣的輕啼,使荒野充滿溫良和獷野的和諧。每當刮起一陣風,這荒僻之地便活躍起來,
搖動這些浮蕩的物體,將這些雪白、碧藍、翠綠、粉紅的花團錦簇交混雜陳,揉合各種
顏色,彙集各種聲響,於是,這種和聲便從密林深處傳出,而眼前又展現這樣奇妙的景
物,我真想描繪出來,但是力不從心,不能讓沒有游歷過的人領略這大自然的處女地。
自從馬蓋特神父ヾ和不幸的拉薩勒ゝ發現密西西比河之後,第一批移居到比洛克西
和新奧爾良的法國人,就同當地強大的印第安部族納切斯結成聯盟。後來,紛爭和嫉妒
血染了這片好客的土地。在這些土著人裡,有一位名叫夏克塔斯的老人,因其年長,明
智而有閱歷,當上了族長,受到荒原族人的愛戴。他同所有人一樣,是用不幸的遭遇買
來了德行。他不僅在新大陸的密林中屢遭磨難,而且磨難還一直追隨他到了法蘭西的岸
邊。他蒙受奇冤,在馬賽身陷囹圄,被押上戰艦服苦役,釋放之後,他覲見了路易十四,
還會見了當世的名人,出席過凡爾賽宮的慶典盛會,觀賞過拉辛ゞ的悲劇,聆聽過博須
埃々所做的悼詞,總之,這個野蠻人見過大世面。
ヾ雅克﹒馬蓋特(1637—1675),法國耶穌會教士,他於1673年發現密西西比河。
ゝ卡夫利埃﹒拉薩勒(1643—1687),法國旅行家,他家看了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河流。
ゞ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的偉大悲劇作家。
々博須埃(1627—1704),法國散文作家,大主教,佈道演說家。
夏克塔斯返回本上多年,一直享受寧靜的生活,不過老天也讓他為這種恩惠付出高
昂的代價:老人雙目失明了。一位年輕姑娘陪伴他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山丘上遊盪,猶如
安提戈涅攙著俄狄浦斯ヾ在錫得龍山流浪,又像瑪爾維娜領著渥西恩ゝ在莫爾旺的山巖
上跋涉。
ヾ俄狄浦斯:底比斯王,受命運的打擊雙目失明後,由女兒領著流落他鄉。
ゝ渥西恩:蘇格蘭傳說中莫爾旺古國的王子,游吟詩人兼鬥士,瑪爾維娜是他的未婚妻。
夏克塔斯在法國雖有種種不公正的遭遇,但他還是很喜愛法國人,總記得曾接待過
他的費納龍ヾ,想為那位德高望重者的同胞盡點兒力。終於有了這種機會。1725年,一
個名叫勒內的法國人,在激情和不幸的驅使下,來到路易斯安那,他沿著密西西比河邊
溯流而上,一直走到納切斯人的住地,懇求接納他為這個部族的武士。經過盤問,夏克
塔斯認為他的決心不可動搖,便收他為義子,將一位名叫賽呂塔的印第安姑娘許配給他。
婚後不久,部族人就準備開投去獵海狸。
ヾ費納龍(1651—1715),法國散文作家,主教。
夏克塔斯深受族人的敬重,雖然雙目失明,仍被薩尚ヾ會議指定出面指揮這次遠征。
於是,開始祈禱和音戒:算卦者圓夢;大家求馬尼杜神ゝ顯靈;獻祭煙草;焚燒麋鹿的
舌帶,觀其是否在火中發出聲響,據此來判斷神靈的意願;最後,他們吃了聖狗肉,終
於啟程了。勒內也排在隊列中。他們借潮水的推動,乘坐獨木舟,沿密西西比河逆流而
上,再拐進俄亥俄河。時值金秋,遼闊壯美的肯塔基荒原展現在這個法國青年的眼前,
令他驚歎不已。一天夜晚,月光清亮,所有納切斯人都在獨木舟中安睡,這支印第安船
隊揚起皮帆,在微風中行駛。勒內單獨和夏克塔斯在一起,請他講一講一生的險歷。老
人答應滿足年輕人,同他坐在船尾,講述了如下的故事。
ヾ薩尚:老人或參謀——作者原注。
ゝ馬尼杜:北美印第安人信仰的神。
熾天使書城
【一 獵人】
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倆聚在一起,是一種奇特命運的安排。我看你是變成野蠻人的
文明人,而你看我則是天意要變為文明人的野蠻人(是何意圖,我也不得而知)。我們
二人從兩個極端進入人生,你到我的位置上來安歇,而我也曾坐過你的位置:因此,我
們倆看待事物的觀點,也勢必截然相反。可是,對你我來說,這種地位的變動,究竟誰
是最大的贏家,誰是最大的輸家呢?只有神靈知道,因為最無知的神靈,也比所有人加
在一起還聰明。
我母親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我,到下一個花月ヾ,距今就有
ヾ即5月——作者原注。
七十三次降雪ヾ了。那時,西班牙人剛在彭薩科拉灣落腳,還沒有一個白人到路易
斯安那定居。我剛剛數到十七次落葉ゝ,就和父親,烏塔利西武士一道出戰,對抗佛羅
裡達強大的部落摩斯科格。我們和西班牙人結為同盟,在莫比爾河的一條支流上激戰。
然而,阿裡斯古依ゞ和馬尼杜神不助我們。結果敵人獲勝;我父親戰死,我在保衛他時
兩處負傷。唉!當時我怎麼沒有下到靈魂國々呢,也免得後來在世上屢遭不幸!可是神
靈卻另有安排:我被潰逃者帶到聖奧古斯丁ぁ。
ヾ以降雪計年,即73歲——作者原注。
ゝ以落葉計年,即17歲。
ゞ即戰神——作者原注。
々即地獄——作者原注。
ぁ聖奧古斯丁:美國最早的城鎮,由西班牙人始建於1565年。
來到西班牙人新建的這座城鎮,我很有可能被抓走,送到墨西哥礦山。幸而,一位
西班牙老人被我的年輕和淳樸所打動,收留了我,把我介紹給他胞姐。他名叫洛佩斯,
是卡斯蒂利亞地區人,沒有妻室,同胞姐一起生活。
兩位老人待我十分親熱,精心培育我,給我請來各科的家庭教師。我在聖奧古斯丁
住了三十個月,厭倦了城鎮的生活,眼看著越來越委靡不振:我時而直愣愣的,一連幾
小時凝望遠處的密林冠頂,時而坐在河邊,淒苦地注視著流水。我想像著這波浪所流經
的一片片樹林,心靈便充滿孤獨之感。
我渴望重返荒原,再也忍不住了,一天早晨,便換上土著服裝,一手拿著我的弓箭,
一手托著歐洲人的衣裳,去見洛佩斯。我把那套衣服還給我的慷慨的保護人,撲倒在他
腳下,不禁淚下如雨。我咒罵自己,譴責自己忘恩負義,我對他說:
“我的父親啊,到頭來,你本人也看明白了,我若是不重過印第安人的生活,就非
死掉不可。”
洛佩斯非常詫異,他想打消我的念頭,向我指出我會碰到的危險,可能會重又落入
摩斯科格人的手中。然而,他見我義無反顧,便失聲痛哭,緊緊摟住我,高聲說道:
“走吧,自然之子!恢復你作為人的獨立性吧,洛佩斯絕不想剝奪你的自由。我若
是還年輕,就肯定陪同你去荒原(那裡也有我的甜美回憶!),把你送回母親的懷抱。
回到森林之後,你有時也要念起收留過你的這個西班牙老人,而你要去愛人類的時候,
記住你對人心的第一次體驗,就完全有利於這種愛。”
最後,洛佩斯祈禱上帝保佑,儘管我拒絕信奉基督徒的上帝。接著,我們就揮淚而
別。
我這樣忘恩負義,不久便受到了懲罰。我缺乏經驗,在樹林中迷了路,正如洛佩斯
所預言的那樣,被一伙摩斯科格和西米諾爾人捉住。他們一看我的服裝、頭上插的羽毛,
就認出我是納切斯人。他們見我年輕,捆綁我時繩索勒得不太緊。那伙人的頭領叫西馬
干,他問我的姓名,我回答道:
“我叫夏克塔斯,是烏塔利西的兒子,是削了一百多摩斯科格英雄頭皮的密斯庫的
後裔!”
西馬干對我說道:
“好啊,夏克塔斯,你這烏塔利西的兒子,你這密斯庫的後裔,這回痛快了;一到
大村子,就把你燒死。”
我接口說道:“那好極了。”隨即就哼唱起我的輓歌。
我儘管被俘,頭幾天就禁不住贊賞起我的敵人。這些摩斯科格人,尤其他們的盟友
西米諾爾人,都那麼歡歡喜喜,洋溢著愛和滿足。他們的步履輕捷,待人平和而胸懷坦
蕩。他們愛講話,講起來口若懸河,語言和諧優美而又明白易懂。那些尊長雖然上了年
紀,也不減淳樸快樂的性情,好似林中的老鳥兒,一聽見子孫唱起新歌,就要隨聲附和。
隨隊同行的婦女見我年紀輕輕,都表露出一種溫存和悅的憐憫、一種善氣迎人的好
奇。她們問我有關我母親和我幼年的情況,想知道我的苔蘚搖籃是否吊在楓樹的花枝上,
是否由風兒推著在小鳥兒窩邊搖擺;繼而,又問我的心態,提出一大串問題,問我是否
夢見過白鹿,秘谷中的樹木是否教會我戀愛。我天真地回答這些母親、妻子和女兒的問
題,對她們說:
“你們是白天盛開的鮮花;黑夜就像清露一樣愛你們。男人一離開母腹,就是要吮
吸你們的乳頭和嘴唇。你們的話有魔力,能撫慰所有痛苦。這就是生下我的人對我講的,
可是她再也見不到我啦!她還對我說,處女是神秘的鮮花,到僻靜的地方纔能找到。”
這些贊美深得這些女人的歡心,她們塞給我各種各樣的小禮物,給我送來核桃醬、
楓糖、玉米糊、熊腿肉、海狸皮,以及用來裝飾我的貝殼、為我墊著睡覺的苔蘚。她們
同我一起唱歌,歡笑,繼而想到我要被燒死,又紛紛流下眼淚。
一天夜晚,摩斯科格人在一片森林邊緣宿營。我坐在“戰火”旁邊,由一名獵人看
守,忽然聽見草上悉索的衣衫聲音,只見一位半遮面紗的女子來到我身邊坐下。她的睫
毛下滾動著淚珠,而胸前一個小小的金十字架,在火光中閃閃發亮。她美得出奇,臉上
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貞潔和激情的光彩,特別引人注目,具有無法抵禦的魅力。她不但
非常美,而且極其秀雅溫柔,眼神裡流露出銳感多情和極痛深悲;那粲然一笑,更是美
妙絕倫。
我以為她是“臨刑之愛的貞女”,即派到戰俘身邊給他墳墓施魔法的貞女。我一確
信這一點,雖不懼火刑,心裡也一陣慌亂,結結巴巴地對她說:
“貞女啊,您配得上初戀的愛情,生來不是為了臨刑之愛的。一顆很快就要停止跳
動的心,很難回應您的心聲。怎麼能將死和生結合起來。您會引得我苦苦留戀人生。但
願另一個人比我更幸運,但願長長的擁抱將青籐和橡樹結合起來!”
於是,少女對我說:
“我根本不是‘臨刑之愛的貞女’。你是基督教徒嗎?”
我回答說,我從未背叛過自己部落的神明。印第安姑娘聽了我的答話,渾身不禁一
抖,她對我說:
“真可憐,原來你是個地道的邪教徒。我母親讓我入了基督教。我叫阿達拉,父親
就是戴金手鐲的西馬干、這一部落武士的首領。我們正前往阿帕拉契克拉,到了那裡你
將被燒死。”
阿達拉說罷,便起身走開了。
(夏克塔斯講到此處,不得不中斷敘述。往事像潮水一般,沖入他的腦海,失明的
眼睛湧出淚水,流到飽經風霜的面頰上,好似深藏地下的兩股泉水,從亂石堆中滲透出
來。)
(老人終於又講道:)
我的兒子啊,你瞧,夏克塔斯以明智著稱,其實很不明智。唉!我親愛的孩子,人
眼睛瞎了,還能流淚!一連好幾天,首領的女兒每晚都來和我說話。睡眠從我眼中逃逝,
阿達拉佔據我的心,猶如祖居的記憶。
走了十七天,在蜉蝣將出水的時分,我們踏上了阿拉丘亞大草原。草原四周丘巒連
綿不斷,林海疊浪連天,有檸檬樹林、玉蘭樹林和綠橡木林。首領高喊一聲到達,隊伍
就在山腳下扎了營。我被看押在稍遠一點兒的地方,靠近在佛羅裡達十分有名的“自然
井”,綁在一棵樹腳下,由一名頗不耐煩的武士守著。我被看押在那兒不大工夫,阿達
拉就從泉邊的楓樹林出來,她對那摩斯科格英雄說:
“獵人啊,你若想去打□子,那就讓我來看管俘虜吧。”
武士一聽首領的女兒講這話,高興得跳起來,他從山丘頂直衝下去,在草原上撒腿
飛跑。
人心的矛盾多麼奇特啊!我已經像愛太陽一樣愛這位姑娘,那麼渴望向她傾吐內心
的秘密,不料事到臨頭,我卻心慌意亂,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覺得這樣單獨面對阿達拉,
還不如投進泉裡喂鱷魚。荒原的女兒也和她的俘虜一樣六神無主,我們倆都默不作聲,
我們的話語讓愛神給奪去了。阿達拉終於鼓起勇氣,這樣說道:
“武士啊,捆綁得並不緊,您很容易就能逃走。”
我一聽這話,舌頭又大膽起來,回答說:
“捆綁得並不緊,姑娘啊!……”我卻不知該如何把自己的話講完。
阿達拉猶豫片刻,又說道:“逃走吧。”她隨即給我解開捆在樹上的繩索。我抓住
繩索,又塞到這敵對部落的姑娘手中,強迫她美麗的手指握住,高聲對她說:“繩索拿
過去,再捆綁上!”
“您真是喪失理智了,”阿達拉聲調激動地說道,“不幸的人啊!你還不知道自己
要被燒死嗎?你想怎麼樣呢?你沒有想一想,我可是一個令人畏懼的首領的女兒啊!”
“從前,”我熱淚滾滾,回答說,“母親也用海狸皮包著我背在背上,父親也有一
個漂亮的茅屋,他的□群飲遍了千百條湍急的溪水。可是如今,我沒了家園,到處流浪,
一旦死了,也沒有個朋友用草蓋住我的遺體,以免招來蒼蠅。誰也不會理睬一個不幸的
陌生人的遺體。”
這番話深深打動了阿達拉。她的淚珠滾落到水泉裡。我激動地又說道:
“啊!你的心聲,如果跟我的心聲一樣該有多好!荒原不是自由的天地嗎?森林不
是有我們的藏身之所嗎?生在草房木屋的兒女要想幸福,還需要那麼多東西嗎?比新郎
的初夢還美麗的姑娘啊!我最親愛的人啊!要敢於跟我一道走。”
這就是我所講的話。阿達拉則柔聲回答我:
“我的年輕朋友,您學會了白人的花言巧語,不難欺騙一個印第安姑娘。”
“什麼!”我高聲說道,“您稱呼我為您的年輕朋友!唉!如果一個可憐的奴
隸……”
“那好吧!”她說著,就伏到我身上,“一個可憐的奴隸……”
我又熱切地說道:“用一個吻來保證你的誠意!”
阿達拉聽從了我的懇求,猶如一只小鹿用嬌嫩的舌頭勾住吊在陡峭山崖的籐蘿粉花
上,我也久久懸掛在我心愛姑娘的嘴唇上。
唉!我親愛的孩子,痛苦和歡樂僅有颶尺之隔!阿達拉給我愛的第一個信物,又恰
恰要毀掉我的希望,這誰能相信呢?老夏克塔斯的白髮啊,聽見首領的女兒講出下面這
樣的話,你該有多麼驚詫:
“英俊的戰俘啊,我簡直瘋了,順從了你的欲望。然而,這種熾烈的戀情會把我們
引向哪裡?我信奉的宗教要把我同你永遠拆散
……我的母親喲,你幹的是什麼事兒啊?……”
阿達拉戛然止聲,不知什麼致命的秘密,剛要說出口又嚥了回去。她的話把我投入
絕望的境地。我高聲說道:
“那好吧!我也會像您一樣殘忍:我絕不逃走。您會看到我在熊熊的火焰裡,您會
聽見我的皮肉被火燒得吱吱的響聲,讓您興高采烈吧。”
阿達拉抓住我的雙手,高聲說道:
“可憐的年輕異教徒,你實在叫我憐憫!你是想讓我哭碎了心嗎?真可惜,我不能
跟你一起逃走!阿達拉喲,你母親把你生下來多麼不幸啊!您怎麼不跳進水泉裡喂鱷魚
呢!”
這時,太陽西沉,鱷魚開始吼叫起來。阿達拉又對我說:“我們離開這兒吧。”於
是,我拉著西馬干的女兒來到山腳下。這裡,群山猶如岬角插入草原,形成一個綠色海
灣。這裡荒野十分壯美,一片靜謐。仙鶴在巢中鳴唱,樹林迴盪著鵪鶉單調的歌聲、虎
皮鸚鵡的鳴叫、野牛的低吼和西米諾爾牝馬的嘶鳴。
我們幾乎是默默無言地漫步,我走在阿達拉的身邊,而她還拿著我強塞回去的那段
繩索。我們有時潸然淚下,有時又強顏歡笑,時而舉目望天,時而垂頭看地,側耳聆聽
鳥兒的歌聲,抬手遙指西沉的落日,兩個人親熱地手拉著手,胸口忽而急促起伏,忽而
和緩寧貼,還不時地重複夏克塔斯和阿達拉的名字……啊!戀愛的第一次漫步,這種記
憶無疑十分強烈,哪怕經歷了數十年的磨難,還依然攪動著老夏克塔斯的心!
心中激盪著熾熱愛情的人,多麼不可理解啊!不久前,我丟下慷慨的洛佩斯,還要
不顧一切危險去爭取自由,可是女人的一瞥,剎那間就改變了我的志趣、決心和思想!
我的故土、家園和母親,甚至等待我的慘死,我都統統置於腦後,凡是與阿達拉無關的
事情,我都轉而漠不關心了。我無力達到成年人的理性,就突然又跌回孩童的狀態,非
但不能絲毫規避等待我的種種不幸,而且連吃飯睡覺也得讓人照顧了!
我們在草原上遊盪之後,阿達拉再次跪下求我離開她,可是無濟於事。我卻和她針
鋒相對,說她若是不肯把我重新捆在樹上,我就自己回到營地。她被迫無奈,只好滿足
我的請求,指望下一次來說服我。
次日就決定我的命運了。大隊人馬快到西米諾爾人首府科斯考維拉了,便停在一座
山谷裡。這些印第安人,聯合了摩斯科格人,組成了克裡克聯邦。到了深夜,那位棕櫚
之國的女兒又來看我,把我帶進一大片松樹林,再次懇求我逃走。我先不回答,只是拉
起她的手,迫使這只驚慌的小鹿和我一起在林中遊盪。夜色極美,天神抖動著浸透松樹
清香的藍色長髮,我們還嗅到淡淡的龍涎香,那是伏在河邊檉柳叢中的鱷魚身上散發出
來的。皓月當空,沒有一絲雲彩,清輝灑在密林朦朧的樹冠上。周圍寂靜無聲,惟聞遠
處響徹幽林的難以名狀的和鳴,好似孤魂在空廓的荒原上哀歎。
我們從樹木之間的縫隙望見一個手執火炬的青年,酷似踏遍林海喚醒大自然的春神。
那是個戀人,要到心愛姑娘的茅屋去探詢自己的命運。
假如姑娘弄熄了火炬,她就是接受了對方的心意;假如她不弄滅火炬而蒙上面紗,
那她就是拒絕求婚。
那武士隱身在暗地兒裡,輕聲歌唱:
我要搶在太陽腳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頂,
要尋找我那單飛的鴿子,
來到這片橡木林。
我給她戴上貝殼項鍊:
三只赤貝象征我的愛,
三只紫貝表示我的不安,
三只藍貝意味我的期待。
米拉的眼睛,
銀貂一樣亮;
米拉的頭髮,
稻田的輕浪;
米拉的嘴唇,
鑲珍珠的紅貝殼;
米拉的乳房,
孿生一對白羊羔。
但願米拉吹熄,
我的這支火炬!
但願她的嘴唇,
給它撒下快樂的陰影!
而我要讓她受胎懷孕。
她那豐滿的乳房,
將維繫著祖國的希望;
而我抽著和睦的煙斗,
俯身搖籃瞧我的兒郎!
啊!我要搶在太陽腳步之前,
登上高高的山頂,
要尋找我那單飛的鴿子,
來到這片橡木林!
那青年就這麼唱著,他的聲音深深地攪動了我的心靈,而阿達拉的臉也陡然變色了。
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不禁顫抖起來。然而,另一個對我們倆同樣危險的場面,轉移了我們
對這一情景的注意。
我們經過一座嬰兒的墳丘。這座墳丘在兩個部落的邊界,照習慣壘在路邊,好讓去
水泉的青年婦女將無辜孩子的亡靈招入腹中,將其帶回家園。這時,我們看見一些新婚
女子渴望做母親的溫馨,來到這裡,她們以為瞧見孩子的靈魂在花朵上飄蕩,便微微張
開嘴唇,要把它迎入體內。繼而,那真正的母親來了,她將一束玉米、幾朵白色百合花
放在墳頭,又往泥土上灑些自己的乳汁,然後坐到濕潤的草地上,聲調哀婉地向她的孩
子訴說:
“我的新生兒啊,你躺進大地的搖籃,為什麼我還要為你流淚呢?小鳥兒長大了,
就應當自己去覓食,可是它在荒野裡找到的,盡是苦澀的籽粒。至少你還不懂得傷心流
淚;至少你的心沒有受到世人貪婪的威脅。花蕾在花苞裡就枯萎,帶著全部芳香逝去,
如同你呀,我的兒子!帶著全部童真逝去。死在搖籃裡的人多麼幸福啊,他們只瞭解母
親的微笑和親吻!”
我們的心情已經非常沉重,更哪堪這種戀情和母愛的場景;這些場景彷彿在追逐我
們,一直追到這迷人心性的荒野裡。我將阿達拉抱進密林深處,對她講的那些話,如今
我在自己的嘴唇上卻尋覓不到了。我親愛的孩子,南風吹過冰山,便失去熱氣。老人心
中對愛情的追憶,也像日落後寂靜籠罩村野時,那沉靜的月輪所反射的太陽的火光。
誰能拯救阿達拉?誰能阻止她沉迷於本性?無疑只有期待奇跡,而這奇跡果然發生
啦!西馬干的女兒向基督徒的上帝求救,她匍匐在地,熱切地向她母親和聖母祈禱。勒
內啊,正是從那時起,我才更好地認識了這種宗教:在莽林之中,在這生活物品極度匾
乏的境地,這種宗教卻能恩賜給不幸者千百種東西;而且,藏身這密林裡,形影相伴,
遠離人世,這一切都會給感情的激流推波助瀾,惟有這種宗教能遏制感情的激流,戰而
勝之。啊!淳樸的野姑娘,無知的阿達拉,她跪在一棵倒下的古松前,如同跪拜祭壇那
樣,正為她那信奉邪教的心上人向上帝祈禱,在我看來,她是多麼神聖啊!她那雙仰望
明月的眼睛、她那副閃著虔誠和愛的淚花的面頰,此刻像天仙一樣美麗。有好幾次,我
都覺得她要飛起來上天了;還有好幾次,我似乎看見神靈踏著月光降臨,似乎聽見他們
停歇在樹木的枝葉間:須知基督徒的上帝要召回在巖洞裡的隱修士,就是派遣這些神靈。
我傷心不已,惟恐阿達拉很快要飛離大地。
這工夫,她淚如泉湧,簡直痛苦萬分,我看著不忍,可能就要同意逃走,不料密林
中吼聲驟起,只見四個武裝的漢子朝我撲來:我們已被發現,首領發令追捕我們。
阿達拉像位王后,舉止神態十分高傲,她不屑於對幾個武士說話,只是驕矜地瞥了
他們一眼,便跑去見西馬干。
她什麼也沒有得到。看守我的人數倍增,捆綁我的繩索也加了幾條,還把我和情人
拆開了。五個夜晚過去,我們望見坐落在查塔尤齊河畔的阿巴拉丘克拉。他們立刻給我
戴上花冠,給我的臉抹成紅一塊藍一塊,還在我的鼻子和耳朵上系了珍珠,並把一只切
切古埃ヾ塞到我手裡。
ヾ野人的一種樂器——作者原注。
我就這樣被裝飾成祭品,在人群一陣陣喊叫聲中,走進了阿巴拉丘克拉。我的命算
完了。這時響起貝螺聲,米可王,或部族首領下令集會。
我的孩子,你瞭解野人對戰俘所施的酷刑。基督教的一些傳教士冒著生命危險,懷
著不懈的慈悲之心,深入許多部族,說服他們用比較溫和的奴隸制替代了殘酷的火刑。
當時,摩斯科格人還沒有采用這種慣例,但是許多人都表明贊同。這次米可王召集各部
頭領,就是議決這個重大事件。我被押到審議地點。
聯席會議亭,就坐落在離阿巴拉丘克拉不遠的孤丘上。這座圓頂的建築很美觀,有
三圈亭柱,全是經過雕刻的光滑的柏木干。圓柱從外往裡越來越高,越來越粗,而數量
逐圈減少,正中央只有一根主柱。主柱頂端拉出皮帶,連接其他的柱頂,望上去就像展
開的圓扇。
聯席會議開始。五十位穿著海狸皮長袍的老人面對門口,坐在亭中的幾排台階上,
大頭領坐在中間,手上拿著半截塗成戰爭顏色的和睦長煙斗。老人的右側還有五十位穿
著天鵝羽毛裙的婦女。武士頭領們則站在左側,他們手執大斧,頭插羽翎,手臂和胸膛
塗了血。
中心柱下點燃了會議之火。首席巫師身披長袍,頭上頂著一只制成標本的貓頭鷹,
由八名執事簇擁著,往火上澆灑樹脂,向太陽獻祭品。這三排老人、婦女和武士,以及
這些祭司、這種祭品、這種繚繞的煙雲,所有這一切給會議增添了莊嚴的氣氛。
我全身捆綁著,立在會場中間。祭祀一結束,米可王便發言,簡單說明這次聚會的
議題,然後將一串藍項鍊擲到場地,以表示他本人的意見ヾ。
ヾ藍項鍊象征和平,紅項鍊則表示戰爭。
接著,鷹部落的頭領站起來,這樣說道:
“我父米可王、鷹部落、海狸部落、蛇部落和龜部落的頭領、姥姥和武士,我們絲
毫也不要改變祖先的習俗,燒死我們的俘虜,絕不要削弱我們的勇氣。人家向你們建議
的是白人的習慣,只能是有害無益。你們要擲出紅項鍊,這就代表了我的意思。我講完
了。”
說罷,他將紅項鍊擲進場地。
一位老嫗站起來,說道:
“我的鷹部落之父啊,您像狐狸一樣精明,卻像烏龜一般緩慢慎重。我要同您一起
磨亮友誼之鍊,一起栽種和平之樹。真的,我們祖傳習俗的有害部分,還是改變為好。
我們要保留為我們種地的奴隸,不要聽俘虜的慘叫,那會驚擾母親的身孕的。我講完
了。”
一時間會場亂紛紛的,那場面好似暴風雨中大海的洶湧波濤,好似狂風席捲秋天的
枯葉,好似密西西比河大洪水沖起的蘆葦,又好似密林中一大群亂吼亂叫的麋鹿,那些
頭領、老嫗和武士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竊竊私議,有時輪流發言,有時又七嘴八舌,利
害相沖突,看法不一致,眼看會議要不歡而散。然而,老習慣最後還是佔了上風,我被
判處火刑。
不過,有一種情況推遲了我的刑期:“鬼節”或者“萬靈節”臨近了。照習俗,過
“鬼節”期間不能處死任何俘虜。我被嚴加看押,再也見不到阿達拉,毫無疑問,頭領
們將西馬干的女兒打發走了。
這期間,方圓三百法裡的各部落,都成群結隊趕來歡慶“萬靈節”。在一片開闊地
搭起了長棚。到了正日子,家家戶戶都從各自的墳穴挖出父輩的骸骨,按家族依次掛到
“祖先公祠”的牆壁上。外面風聲怒吼(已刮起風暴),林濤呼嘯,瀑布轟鳴,而各部
落的元老就在父輩的骸骨上,簽訂和平與聯盟的協定。
慶祝活動有喪葬游戲,賽跑,玩球,抓蹠骨等。兩個處女奮力爭取一根柳棍,她們
的乳峰接觸了,柳棍舉過頭頂,四只手飛快爭奪,美麗的赤足攪在一起,兩張嘴相遇了,
柔和的氣息混雜起來;她們俯下身時,長髮也相交織;她們瞧瞧自己的母親,就不禁臉
紅ヾ了。大家鼓掌喝彩。巫師則乞求水神米查布,講述狩獵神討伐惡魔馬齊馬尼杜的戰
爭。他說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阿塔罕前克因喪失童貞,才被趕下天國,而兄弟間又
仇殺而血染大地,讀神者糾斯克卡殺害了正義者塔胡伊斯察侖,於是天神發怒,降下大
洪水,僅有瑪蘇一人乘樹皮船倖免於難,而派出的烏鴉則發現了大地;他還說,由於丈
夫的美妙歌聲,美人恩達埃才得以脫離陰間ゝ。
ヾ土著青年極容易臉紅——作者原注。
ゝ參看古希臘神話傳說:色雷斯的詩人和歌手俄耳南斯善彈豎琴,琴聲能讓猛獸俯
首,頑石點頭。妻子歐律狄刻死後,他追到陰間,用琴聲打動了冥後,冥後才允許他把
妻子帶回人間。
做完游戲,唱完讚歌,大家又準備給祖先永久安葬。
查塔尤齊河邊挺立的一棵野生的無花果樹,因民眾的膜拜而聖化了。處女們常到那
裡洗自己的樹皮裙,再掛到這棵古樹枝上,任荒野的風吹拂。人們就在那裡挖了一個巨
大的墳坑。他們唱著悼歌走出祠堂,各家各戶捧著先人的聖骨,來到公墓,將骸骨放下
去,一層一層排好,每具都用熊皮和海狸皮隔開。墳頭堆起來了,栽上了“哭泣和安眠
樹”。
我親愛的孩子,可憐這些人吧!正是習俗特別感人的這些印第安人,正是曾對我表
示過熱切關懷的這些婦女,現在都大喊大叫要求處死我;各個部落也推遲了行期,以便
開心地觀賞一個青年忍受酷刑。
大村莊北面不遠有一座山谷,谷中生長一片名為“血林”的杉樹柏樹林。去那裡要
經過一處廢墟,但這廢墟的由來已無從知曉了,是如今已不知其名的一個部落的遺跡。
這片樹林中央有一塊圓形空場,正是處決戰俘的刑場。他們歡呼雀躍,把我押去。大家
都忙著準備處死我:已經豎起了阿裡斯庫伊木柱,大斧砍倒了松樹、榆樹、柏樹,火刑
柴堆搭起來了;觀賞的人則用材於和枝杈搭起看臺。每人都想出施刑的新招兒:有人要
薅我的頭皮,還有人打算用灼熱的斧頭燙我的眼睛。我開始唱起自己的輓歌:
摩斯科格人啊,
我向你們挑戰!
我絕不怕酷刑,
瞧我是條好漢!
我就是蔑視你們,
看你們不如婦人。
我父親烏塔利西,
是米斯庫的兒子;
他開懷暢飲的酒壺,
是你們勇士的頭顱。
你們一個個枉費心機,
聽不到我心一聲歎息。
一名武士被我的輓歌所激怒,他一箭射中我的胳臂;我就說了一句:“謝謝你呀,
兄弟。”
劊子手忙得不亦樂乎,但是在日落前,行刑還沒有準備就緒。他們又問巫師,而巫
師則禁止他們驚擾黑夜的神靈,於是我的刑期又推遲到第二天。然而,印第安人觀賞行
刑之心迫切,想天亮之前及早做好準備,都不肯離開“血林”。他們燃起熊熊的篝火,
開始宴飲和跳舞。
這期間,他們讓我仰臥著,繩索捆住脖頸、雙腳和兩臂,再緊緊綁在插進地裡的木
樁上;而幾名武士躺在繩索上睡覺,我稍一動彈就會引起他們的警覺。夜深了,歌聲漸
漸止息,篝火也只射出暗紅的光了,照見幾個還在走動的土著人;大家都睡覺了,隨著
人聲漸趨微弱,荒野的聲響卻逐漸加強:喧鬧的人聲話語,避讓給森林悲風的嗚嚥。
時已半夜,一個剛做母親的印第安少婦忽然彷彿聽見頭生兒要奶的叫聲。我凝望著
在雲彩裡遊盪的彎月,心裡思索自己的命運,覺得阿達拉是個無情無義的魔鬼,在我寧
受火刑而不願離開她,現在要受刑之時,她卻拋下我不管啦!然而我總感到一直愛她,
為她死了也高興。
我們沉醉在快樂中的時候,常有針刺般的感覺猛醒,好似警告我們珍惜很快逝去的
時光;反之,在極痛深悲的時候,不知是什麼壓力使我們入睡,眼睛哭累了自然要合上,
可見天主的慈悲能一直體現在我們的不幸中。我就是不由自主,進入不幸者有時體味到
的沉睡狀態。我夢見有人在給我卸下鎖鍊,只覺得一陣輕鬆,彷彿一只救援的手打開緊
緊束縛我的鐵鏈的感覺。
這種感覺變得十分強烈,我不禁睜開眼睛。在雲縫透出的月光中,我隱約瞧見一個
白色長長的形影,正俯身悄悄為我鬆綁。我正要叫喊,嘴卻被一只手給捂住了,我也認
出眼前是何人。只剩下一根繩索了,但是完全讓一名武士的身體壓住,要割斷就得碰著
他。阿達拉剛一下手,那武士就半醒來,抬起身子,瞧見一動不動凝視他的阿達拉,那
印第安人以為是廢墟精靈,又趕緊閉上眼睛躺下去,並祈求馬尼杜神保佑。繩索割斷了,
我站起身,抓住阿達拉握著另一端遞給我的一張弓,跟隨我的救命恩人走開。然而,我
們的周圍處處都是危險!我們忽而要踩著正在酣睡的士著人,忽而又受到哨兵的喝問,
阿達拉則改變聲調回答。忽而小孩啼哭幾聲,忽而狗叫幾下。我們剛剛走出不祥之地,
喧囂之聲便震動整個森林。宿營的人全醒來,點起上千支火把,只見士著人舉著火把四
處奔跑。我們加速逃開。
當晨曦照亮阿巴拉契灣時,我們已經跑遠了。阿達拉,我的救命恩人,阿達拉,又
同我一起到了荒野,永遠屬於我了,我是多麼幸福啊!但我的舌頭不聽使喚,講不出話
來;我雙膝跪下,對西馬干的女兒說:
“男人不算什麼,而神一顯靈,他們就更微不足道了。您是個神,您在我面前顯靈,
我連話也講不出來了。”
阿達拉微笑著把手伸給我,說道:
“我只好跟您走,因為沒有我在身邊,您就不肯逃走。昨天夜裡,我用禮物買通了
巫師,用燒酒灌醉了劊子手。既然您為了我送命,我也應當為了您甘冒生命危險。對,
邪教徒青年,”她又用令我恐懼的聲調補充道,“犧牲是相互的。”
阿達拉將細心帶來的武器交給我,接著便給我包扎傷口。她用番木瓜葉給我擦拭,
淚水灑在我的傷口上。我對她說:
“這是油膏,你塗在我的傷口上了。”
“我擔心這別是毒藥。”她答道。她從胸衣上撕下一條來當紗布,再用她一束頭髮
將傷口扎住。
土著人酗酒是一種病態,喝醉了很難醒過來,這無疑阻礙了行動,頭幾天他們沒有
追趕我們。後來即使再尋找,他們也很可能往西追去,認為我們要逃往密西西比河一帶。
然而,我們卻取道樹幹長青苔的方向,由北極星指引前進。
不久我們就發現並沒有逃脫危險,前面是望不到邊的荒野莽林。我們缺乏林中生活
經驗,離開了我們真正要走的路,這樣盲目往前走,會有什麼結果呢?我看著阿達拉,
時常想起洛佩斯讓我讀過的夏甲ヾ的古老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發生在別是巴荒漠
裡,當時人的壽命等於橡樹的三倍。
ヾ據《聖經﹒舊約》中記載,夏甲是亞伯拉罕之妻撒拉的使女,與亞伯拉罕生子以
實瑪利。待撒拉生子之後,夏甲和以實瑪利就被趕出門,在曠野流浪,幸得神助。傳說
以實瑪利成為阿拉伯人的祖先。
阿達拉用榛樹的裡皮為我做了件斗篷,因為我幾乎赤身裸體;她還用箭豬的鬃毛給
我縫了一雙香鼠皮鞋。我也同樣著意為她打扮,時而路經印第安人荒塚采些藍錦葵,編
了花冠給她戴上,時而又用杜鵑花的紅籽給她做成項鍊;然後,我就微笑著,欣賞起她
那令人稱奇的美貌。
我們遇到河流,就乘筏子或泅渡過去。阿達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們游過僻野無
人的水流,宛若一對出行的天鵝。
白天特別炎熱,我們往往躲在雪松的青苔之下。佛羅裡達地區的樹木,尤其是雪松
和綠橡,幾乎都生白色苔蘚,從樹枝一直披到地面。在夜晚的月光下,你在光禿禿的曠
野,猛然見到身披這種白裝的一棵獨立的橡樹,就可能以為是拖著長紗巾的幽靈。白天
的景色也十分瑰麗,因為大批彩蝶、鮮亮的麗蠅、蜂鳥、綠鸚鵡、藍(木堅)鳥落在苔蘚
上,好似白色羊毛掛毯上,由歐洲工匠繡了鮮艷的花鳥圖案。
我們休息乘涼的地方,正是天賜的這種令人愉悅的客棧。有時風從高空吹下來,搖
動這棵高大的雪松,於是,建築在高枝上的空中樓閣和棲息的鳥兒,以及來此投宿的行
客,都飄搖浮動起來,而從這活動的建築的拱廊裡發出千聲歎息:舊大陸的奇景名勝,
根本無法與這荒原的奇觀相比擬。
每天夜晚,我們都燃起一大堆篝火,還搭個旅行窩棚:立起四根木樁,蓋上樹皮就
成了。我若是打到野火雞、野鴿或者野雞,我們就把獵物吊在長竿的頂端,另一端則插
進橡木火堆前的泥地裡,就讓風兒去翻轉倒個兒。我們吃一種叫石牛肚的苔蘚、樺樹的
甜皮,以及有桃子和覆盆子味道的鬼臼果。黑胡桃、槭樹果、黃櫨樹果,則為我們的餐
桌增添了美味。我有時還到蘆葦叢中,尋找一種開喇叭花的植物,只因花中蓄滿一杯甘
露。我們感謝上天:上天在腐臭的泥沼中,給柔嫩的花莖注入這樣純淨的泉水,就像將
希望注人憂傷破碎的心,又像讓美德放射光芒,照亮悲慘的生活。
唉!不久我就發現,我誤解了阿達拉表面的平靜。我們越往前走,她的神色也越憂
傷了。她時常無緣無故就顫抖起來,並且急忙回頭瞧瞧。我捕捉到了她那深情的目光,
先是凝視我,然後又極度憂鬱地仰望蒼天。尤其令我惶恐的是,她靈魂深處隱藏著一個
秘密、一個念頭,從她的眼神我隱約看出來了。她拉近我又推開,激發起我的希望又摧
毀它;我以為在她心中進了幾步,卻發現自己還在原地。這話她對我講過多少回:
“我年輕的情郎啊!我愛你,就像愛午間的樹蔭!你就像鮮花盛開、清風徐吹的荒
原一樣美。我一俯身靠近你,渾身便顫抖;我的手一放到你的手上,便覺得自己要死去。
你躺在我的懷裡休息的那天,風吹起你的頭髮,拂在我臉上,我就覺得是看不見的精靈
在輕輕地觸摸。是的,我見過奧康涅山上的小山羊,聽過年長者的談話;然而,羊羔的
溫馴、老人的智慧,都不如你的話語有趣和有力。可是,可憐的夏克塔斯喲,我永遠也
不會作你的妻子!”
阿達拉心中宗教和愛情不斷矛盾:她那脈脈溫情和貞潔的品性、驕傲的性格和極度
的敏感、在大事上表現出的高尚心靈和在小事上表現出的一絲不苟,這一切使她成為我
無法理解的人。阿達拉這種人,對一個男子的影響力不會小:她滿懷激情,充滿力量;
對她要麼崇拜,要麼憎恨。
我們急速奔走了十五個夜晚,進入阿勒格尼山脈,到達流入俄亥俄河的田納西河的
一條支流。有阿達拉的指點,我用冷杉的根須縫合樹皮,再塗一層李樹的樹脂,造了一
只小舟。然後,我和阿達拉乘舟順流而下。
漂流到一個岬角的拐彎處,左岸出現斯梯哥愛的印第安村落,及其金字塔形墳塚和
頹敗的木屋,右岸可見克歐山谷,以及谷口那喬爾村捨,彷彿懸掛在喬爾山的正面。我
們順著河流穿越懸崖峭壁,一沖出來便望見落日的景像。這荒野的幽境還從未有人來打
擾。沿路我們只見到一個印第安獵人,他拉弓兀立在巖石巔頂,酷似在山上為荒原守護
神豎起的一尊雕像。
我和阿達拉以沉默融人這寂靜的場景。突然,流亡的姑娘激動憂傷的聲音劃破長空,
她為遠離的家園而歌唱: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密西西比的藍鴉如若問:
“為什麼你這樣哀怨?
‘難道這裡沒有濃蔭,
難道沒有綠水藍天,
沒有各種各樣的食品,
不如你們那裡的森林?
佛羅裡達的亡命□答道:
“對,我的窩在茉莉花間,
誰能把它給我搬運?
你們這裡可有
我那陽光下的大草原?”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長時間跋涉多麼艱難,
遊子坐下,慘淡容顏。
他望著四周的屋頂,
卻沒有一間供他宿眠。
他去敲人家的房門,
為求宿在門外放下弓箭。
房主人連連搖手拒絕;
遊子又拾起弓箭前行,
重又返回那曠野荒原!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圍著爐火講述美妙的故事,
心中的深情化作娓娓長談。
生活中一天也少不了愛,
這已是古老悠久的習慣;
從來沒有離開家園的人啊,
就是這樣度過一天又一天!
他們的墳塚就在本地,
每天都有落日相陪伴,
還有那宗教的魅力,
以及友人和淚的懷念。
只守在父輩身邊參加盛宴,
從未見過異族節慶的香煙,
這樣的人啊,
真是洪福齊天!
阿達拉這樣唱著,哀怨的歌聲沒有任何聲響來打斷,只陪隨著我們的小舟撞擊水波
的汩汩聲。僅僅經過那麼兩三處,歌聲被微弱的回音迎去,那回音又連上更弱的回音,
越傳越遠,就好像有一對生前和我們同樣不幸的情侶,被這哀婉動人的曲調所吸引,正
在峰巒之間,和著裊裊的余音自憐自歎。
然而,在這僻野荒山,心上人又始終在眼前,甚至包括我們的不幸,都在每時每刻
使我們倍加相愛。阿達拉身體開始乏力了,激情在壓垮她的身體的同時,也要戰勝她的
德行了。她不斷地禱告祈求她母親,似乎想要安撫那惱怒的亡靈。有時她問我,是否聽
到一種怨忿的聲音,是否瞧見從地裡竄出的火焰。我雖然也精疲力竭,但始終燃燒著欲
火,想到我們也許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這深山老林,真想把我的愛妻摟在懷裡,於
是上百次提出上岸搭個窩棚,我們二人就此隱居起來。可是,她每次都拒絕,對我這樣
說:
“我年輕的朋友,想一想一名戰士對家園應盡的義務吧。同這種義務相比,女人又
算什麼呢?鼓起勇氣,烏塔利西的兒子,千萬不要抱怨自己的命運。男人的心猶如海綿,
在風平浪靜時飲著清波,而當天氣惡劣、風急浪高的時候,它又漲滿了濁水。難道海綿
有權說:‘我原以為永遠不會起風暴,太陽永遠不會灼熱烤人’嗎?”
勒內啊,你若是懼怕意亂心煩,那就避免孤獨:心潮澎湃的激情都是孤寂的,將這
種激情帶到荒山野嶺,那就等於放虎歸山。我們憂心忡忡,既怕落入敵對的印第安人之
手;又怕舟沉葬身水底,毒蛇咬傷,猛獸吞噬,而且很難找到些許食物,也不知道往哪
裡去,種種磨難彷彿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不料又一場不測的風雲,將我們的磨難推到
了極端。
那是我們逃離那村子的第二十七天頭上,已經進入“火月”ヾ,氣象表明要有暴風
雨。大約印第安老嫗將耕杖掛上香杉枝頭,鸚鵡飛回柏樹洞的時刻,天空就開始陰雲密
布了。僻野的聲響止息了:荒原一片沉靜,森林也無處不寂然無聲。不大工夫,沉雷就
從遠方滾滾傳來,延伸到同世界一樣古老的森林,產生了隆隆的回響。我們怕被河水吞
沒,趕緊上岸,躲進一片森林。
ヾ即七月份——作者原注。
這是一片沼澤地。我們艱難地走在菝契籐蔓拉成的拱頂下,穿過葡萄籐、靛藍、胡
豆等攀援植物,雙腿就像絆到羅網一樣。松軟的草地在腳下顫動,我們隨時都有沉入泥
潭的危險。無數昆蟲。巨大的蝙蝠遮住我們的眼睛;響尾蛇到處噬噬作響,而且躲避到
這裡的狼、熊、美洲獾、小型虎,吼嘯之聲在林中迴盪。
這工夫,天越來越黑,低垂的烏雲壓到樹林的冠頂。忽然一道閃電,劈開雲層,飛
快地劃出菱形的火焰。一時西風猛吹,烏雲翻滾,森林也為之俯首,天幕不時拉開縫隙,
露出新的蒼穹和火熱的原野。這景像多麼駭人,又多麼壯觀啊!樹林遭雷擊起了火,大
火拖著長髮蔓延,濃煙火柱直衝雲端,而烏雲又向大火傾洩霹靂閃電。這時天神顯威,
沉沉的黑暗覆蓋了群山;在這天地混沌中,升起陣陣混雜的喧囂,有狂風的怒吼、樹林
的呼嘯、猛獸的嗥叫、大火的喧騰,以及迅雷不斷落入而熄滅的嘶鳴。
天神作證!在這種時刻,我眼裡只有阿達拉,心中只想著她。我到一株傾斜的樺樹
下,護住她免受暴雨的拍擊。我乾脆坐到樹下,把心愛的人抱在膝上,用雙手暖和著她
的赤足,而心中的歡悅,要勝過新婚女人初次感受到胎兒的蠕動。
我們傾聽著狂風暴雨的咆哮,忽然我感到,阿達拉的一滴熱淚掉在我胸口,我便高
聲說道:
“心靈的暴風雨啊,這可是你的雨滴?”
接著,我緊緊摟住我的心上人,又說道:
“阿達拉,你一定對我瞞著什麼事兒。我的美人兒啊,打開你的心扉吧!讓朋友看
到我們的心靈會大有種益!你一直守口如瓶,還是把你這痛苦的隱衷講給我聽聽。哦,
我明白了,你流淚是思念家園。”
阿達拉立刻反駁道:
“人子啊,我怎麼會為家園流淚,既然我父親並不是出生在棕櫚之地?”
“什麼?”我深感詫異,又接口道,“你父親根本不是棕櫚之地人!那麼是誰把你
生在這世上?請回答我。”
於是,阿達拉講了下面這番話:
“我母親同西馬干武士結婚時,帶去的嫁妝有三十匹良種牝馬、二十頭水牛、一百
桶橡籽油、五十張海狸皮,還有許多其他財物。但是早在婚前,她就同一位白皮膚青年
相戀。然而我母親的母親卻潑了人家一臉水,硬逼我母親嫁給高貴的西馬干,他酷似一
位國王,被老百姓奉若神明。不過,我母親卻告訴新郎:‘我已經懷孕,殺了我吧。’
西馬干卻回答說:‘天神不准我幹出這樣的大壞事。我絕不會給您毀容,既不削您的鼻
子,也不割您的耳朵,因為您講了實話,沒有欺騙我。您肚子裡的孩子就算我的種;等
到布谷鳥飛走,月亮第十三次放光時,我再看望您。’在這期間,我從娘胎裡生出來,
開始長大,像西班牙人,又像野蠻人那樣驕傲,母親讓我成為基督徒,好讓她和我父親
的上帝也成為我的上帝。後來,愛情的憂傷又來拜訪,她便下到鑲了獸皮的小洞穴,永
遠不出來了。”
這就是阿達拉的身世。我又問她:
“那麼,我可憐的孤女,你父親是誰呢?世人怎麼稱呼他,他以哪個神命名?”
“我從未給我父親洗過腳,”阿達拉答道,“我僅僅知道他和他姐姐住在聖奧古斯
丁,他一直忠於我母親。他以天使菲力浦為名,而世人則稱他洛佩斯。”
我一聽這話,不禁驚叫一聲,響徹整個僻野;我的激動的叫聲匯人狂風暴雨的喧囂。
我把阿達拉緊緊摟在胸口,失聲痛哭,高聲說道:
“噢,我的妹妹!噢,洛佩斯的女兒!我的恩人的女兒!”
阿達拉大吃一驚,問我為什麼這樣衝動;然而,她一得知洛佩斯就是在聖奧古斯丁
那個慷慨收養我的人,我為了自由才離開了他,她也不禁又困惑又歡喜。
這種天緣巧合真叫我們的心承受不了:這一兄妹情誼突如其來,又為我們的愛增添
一層愛。從今往後,阿達拉再搏鬥也無濟於事了:我感到她徒然用一只手護住胸脯,做
了個異乎尋常的舉動;而我已經緊緊摟住她,已經陶醉在她的氣息中,已經在她的嘴唇
上嘗到了愛情的全部魅力。在雷鳴電閃中,我仰望天空,當著上帝的面緊緊摟住我的妻
子。這樣婚禮的盛典,配得上我們的不幸和我們的偉大愛情:壯麗的森林搖動著籐蔓和
樹冠,作為我們床策的幃幔和天蓋,一棵棵燃燒的松木便是我們婚禮的火炬;氾濫的河
水。怒吼的高山,這既可怕又偉壯的大自然,難道是為了欺騙我才佈置成婚禮的場面,
怎麼就不能在這種神秘的施暴中,讓一個人的幸福躲藏片刻!
阿達拉已經半推半就,我到了幸福的時刻,突然一道閃電,劃破重重黑暗,照亮彌
漫著硫磺氣味的森林,緊接著一聲霹靂,在我們跟前擊倒一棵大樹。我們趕緊逃開。咦,
真叫人驚訝!……在霹靂之後的寂靜中,我們聽到鈴聲!兩個人都驚呆了,側耳細聽這
深山老林中多麼奇特的聲音。這時,遠處傳來一條狗的叫聲,它越跑越近,越叫越歡,
跑到我們跟前,高興得拉長聲叫喚;一位老隱士手提風燈隨後趕來,走出黑洞洞的森林。
他一看見我們,便嚷道:
“謝天謝地!我找了你們好久!暴風雨一開始,我們這狗就嗅到你們的氣味,是它
帶我來到這裡。仁慈的上帝!他們多年輕啊!可憐的孩子!他們遭了多大罪!好啦,我
帶來一張熊皮,可以給這位年輕女子披上;我這葫蘆裡還有點酒,感謝上帝這種種恩賜!
上帝大慈大悲,善行是沒有止境的!”
阿達拉跪到修士面前,說道:
“祈禱師啊,我是基督徒,肯定是上天派你來救我的。”
“我的孩子,”隱修士將她扶起來,說道,“我們通常是在夜晚和暴風雨中,敲響
傳教會的鐘,召喚外地來的人。我們還效仿阿爾卑斯山和黎巴嫩的弟兄們,教會這只狗
發現迷路的行客。”
至於我,我稍許聽懂點兒隱修士的意思,覺得他的善舉大大超出人的行為,自己仿
佛在作夢。我藉著小燈的微光,隱約看見他的胡須和頭髮濕漉漉的,面孔和手腳都被荊
棘劃出一道道血印。我終於高聲說道:
“老人啊,你的心腸太好了,難道你就不怕雷擊嗎?”
“怕呀!”老人又熱情地說道,“有人處境危險,而我能幫助他們,還顧得害怕!
那樣的話,我就不配當耶穌基督的僕人了!”
“你可知道,我並不是基督教徒呀!”我又對他說道。
“年輕人,”隱修士答道,“難道我問過你信奉什麼宗教嗎?耶穌基督沒有說過:
‘我的血將洗淨這個人,不洗那個人。’他是為猶太人和異教徒殉難的。他看待所有人
都是兄弟,都是不幸者。我在這裡為你們做的事無足掛齒;你們到別的地方也能得到救
護,但是這份兒光榮絕不會再落到神父頭上。我們這些渺小的隱修士,如果不是上天使
命的粗糙工具,又能是什麼呢?就連我主都手舉十字架,頭戴荊冠,勇往直前去拯救人
類,那麼還有哪個戰士會膽小而後退呢?”
他這番話打動了我的心,我的眼睛不禁充滿贊佩和溫情的淚水。傳教士又說道:
“我親愛的孩子,在這一帶叢林裡,我管理著一小群你們的弟兄野蠻人。我在山裡
的洞穴離這裡不遠,同我一道去暖暖身子吧。你們到那裡找不到舒適的生活條件,但是
總歸有個寄身之處。這還要感謝上天的慈悲,因為不少人還無處安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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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農民】
有些正義者內心十分安詳,接近他們的人,無不感受到從他們心靈和言談裡散發出
來的寧靜。我聽著隱修士說話,就感到內心的激情逐漸平息,甚至連暴風雨聽這聲音,
也似乎逐漸離去。不大工夫,烏雲大部分飄散,我們可以離開這避難所了。我們走出森
林,開始登山。那只狗走在前邊,嘴上銜著挑燈棍,但是燈已熄滅。我拉著阿達拉的手,
跟在傳教士的身後。他常回頭瞧我們一眼,對我們兩個青年的不幸深表憐憫。他脖頸掛
著聖書,手拄著白木杖,那修長的身材、蒼白而瘦削的面孔,是一副樸實而誠摯的相貌。
這相貌顯然不是天生缺乏激情而死氣沉沉的人,但是看得出來,他的經歷很坎坷,那額
頭的皺紋,就是由美德,由對上帝和人類之愛治癒的激情的一道道傷痕。他停下來同我
們說話的時候,那長長的胡須、謙恭低垂的眼睛、那熱情的聲調,他身上無處不體現平
靜和崇高。哪個人像我這樣,見過歐勃裡神父攜帶經書,荷杖獨自走在荒野上,就會對
世上基督傳教士有個真正的概念。
我們在危險的山徑上走了半小時,便到達傳教士居住的山洞。洞口掛著被大雨從巖
石上沖下來的青籐和南瓜籐,還濕漉漉的。我穿過籐條進入洞中,只見用萬壽果葉編織
的一領草蓆、舀水用的一只葫瓢、幾個木罐、一把鐵鏟、一條看家蛇,以及一塊當桌子
用的石頭,石上擺著耶穌受難像和《聖經》。
老人急忙用枯籐點起火,用兩個石片磨碎玉米,做了個大餅子,偎在火堆的灰中。
等玉米餅燒黃了,他就趁熱給我們,又拿來裝在楓木罐中的核桃醬。
夜晚又帶來寧靜,聖靈的僕人提議要我們坐到洞口。我們隨他到那裡,果然視野極
為開闊。暴風雨潰逃向東天,最後發點余威。雷擊燃起的森林大火,還在遠處通亮;山
腳下的松林,整片掀倒在泥淖裡;河流捲走泥土、樹幹、動物屍體,以及河面上漂著銀
白色肚皮的死魚。
就是在這樣的景像中,阿達拉向深山老保護神講述我們倆的經歷。老人看來心受感
動,淚水掉到胡子上,他對阿達拉說道:
“我的孩子,你的苦難應當奉獻給上帝,你已經做了那麼多事情,就是為了上帝的
榮光,他也一定能賜給你安寧。你瞧,森林大火在熄滅,激流要枯竭,烏雲漸漸消散;
你認為能夠平息暴風雨,就不能平撫紊亂的人心嗎?我親愛的孩子,你若是沒有更好的
去處,那我就提供一個位置,讓你生活在我幸運地引導給耶穌基督的這群人中間。我來
教導夏克塔斯,等他配得上的時候,再讓他做你丈夫。”
我聽了這話,就撲倒在隱修士的膝下,高興得流下眼淚;然而,阿達拉的臉卻變得
慘白。老人慈祥地扶我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他雙手殘廢了。阿達拉當即明白他所遭的
難,嚷了一句:“野蠻人!”
“我的孩子,”老人藹然笑笑,又說道,“比起我的聖主所遭受的苦難,這又算什
麼呢?那些印第安邪教徒折磨了我,那是些可憐的盲人,總有一天上帝會讓他們見到光
明。他們越傷害我,我就越愛惜他們。我不能留在祖國,當然回去過,是一位尊貴的王
後給我這份榮幸,要看一看我佈道的這些不值一提的印記。我的工作取得什麼樣的報酬,
能比我們教主批准讓我這傷殘的手供奉上帝更榮耀呢?既然得了這份兒榮耀,就盡量受
之無愧,於是我又返回新大陸,盡余生為上帝效勞。我在這片蠻荒的士地上住了將近三
十年,就是我佔有這個山洞,到明天為止也整整二十二年了。我初來乍到那時候,這裡
只有幾戶流浪的人家,他們習性兇殘,過著極其窮苦的生活。我讓他們聽到了和平的聲
音,使他們的習性漸趨和順。現在,他們就在山腳下聚居。我對他們講解永福之路的同
時,還試圖教給他們生活的常識,但是也不做得過分,好讓這些老實人保持淳樸生活的
幸福。至於我,總擔心我在場會妨礙他們,便退隱到這個山洞裡,他們要問什麼事就來
見我。我已是風燭殘年的人,遠離人世,在這深山老林裡頌揚上帝,準備與世長辭了。”
隱修士說完這番話,便雙膝跪下,我們也效仿他的樣子。他開始高聲祈禱,阿達拉
也隨聲附和。還有無聲的閃電劃破東方的夜空,而在西邊的烏雲上方,三個太陽同時閃
亮。被暴風雨驚散的幾隻狐狸,又從懸崖邊探出黑臉;夜風吹乾的草木又紛紛挺起彎下
的枝莖,傳來刷刷的聲響。
我們返回山洞,隱修士用柏樹上的青苔給阿達拉舖了個地舖。姑娘的眼神和舉動都
顯得十分沉鬱,她看著歐勃裡神父,似乎有什麼隱衷要向他透露,又好像被什麼阻礙了,
或因有我在場,或因有幾分羞愧,再不然就是講了也無濟於事。半夜時分,我聽見她起
來,去找隱修士。可是,隱修士將床舖讓給了阿達拉,自己到山頂去欣賞夜空的美色並
祈禱上帝了。次日他對我說,這是他的老習慣了,即使到冬天,他也喜歡觀賞落了葉的
樹林寒枝搖曳,天空的雲彩飄飛;喜歡聆聽山風呼嘯,澗溪轟鳴。因此,我妹妹只好重
又躺下,進入夢鄉。唉!我倒是滿懷希望,覺得阿達拉委靡不振,只是一時勞頓的表現。
洞外長滿金合歡和月桂,棲息著紅雀和嘲鶇。次日清晨,我就被鳥雀的歌聲叫醒。
我出去摘了一朵晨淚打濕的玉蘭,插到仍在酣睡的阿達拉頭上。我按照家鄉的宗教,真
希望一個死嬰的亡魂鑽進露珠落在這朵花上,並且著附美夢進入我未婚妻的腹中。然後,
我去找洞主,只見他將袍襟塞進兩個口袋裡,手上拿著念珠,坐在一棵橫臥的古松枝上
等我。他提議趁阿達拉還在歇息,要我隨他一道去傳教會;我接受他的建議,我們立即
上路了。
下山時,我發現一些橡樹上彷彿由神靈繪了奇特的文字。隱修士告訴我,那是他本
人刻寫的,寫的是一位名叫荷馬的古詩人的詩句,另外一些則是更古的詩人所羅門的警
句。這種世世代代的智慧、這些被青苔嚙噬的詩句、這位刻寫詩文的老隱修士,以及這
些為他充當書籍的古橡樹,這之間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和諧。
老人的姓名、年齡、他傳教的日期,卻標示在這些樹下的一根蘆葦上。最後這個紀
念碑如此纖弱,我不免詫異。老人回答我說:
“它要比我活得久長,總比我做的那點善事更有價值。”
我們又來到一個山口,我看見一個奇妙的建築:一座天然的石橋,類似你也許聽說
過的弗吉尼亞橋。我的孩子,人們,尤其是你故鄉那裡的人,經常模仿大自然,但仿制
品總要小得多。大自然則不同,也好像模仿人類的工程,其實是向人類提供楷模。大自
然就是這樣,在兩個山峰之間架橋,在雲彩裡凌空舖路,密佈江河示範運河,雕刻峰石
示範圓柱,開鑿海洋示範池塘。
我們從單孔拱橋下面穿過,又見到另一個奇跡,那是傳教會印第安人公墓,或者稱
作“亡魂小樹林”。歐勃裡神父准許這些新教徒按土法埋葬,並保留他們墳墓的蠻姓,
他僅僅立起一個十字架,將這墓地聖化了ヾ。墓地像公地一樣,按各家各戶劃分成小塊。
每一小塊墳地自成一片小樹林,種植的樹木隨主人的愛好而不同。一條曲曲彎彎的小溪,
從樹林之間悄悄流過,叫作“寧溪”。這片亡魂的樂土東面截止的地方,正是我剛才從
下面穿過的拱橋,南面和北面靠著兩個山丘,惟有西面暢通,長了一大片杉木林。綠色
花紋的暗紅色樹幹筆直到頂,沒有枝權,極像高高的圓柱,成為這座詞堂的廊柱。一種
宗教的聲響在這裡迴盪,宛若管風琴在教堂的拱頂下嗡鳴;然而一深入這殿堂,就只聽
見鳥雀的頌歌:它們舉行永恆的祭祀悼念死者。
ヾ歐勃裡神父的做法類似到中國傳教的耶穌教土:他們准許中國人按照舊俗將父母
葬在自己的陵園——作者原注。
我們走出這片樹林,就在鮮花盛開的草原上發現坐落在湖畔的傳教會村。一條玉蘭
和綠橡的林蔭路直通村子;有一條通往佛羅裡達和肯塔基分水嶺的古道,兩側也長著玉
蘭和綠橡。印第安人一見到他們的牧師來到平原,便丟下手中的活兒,紛紛跑去迎他,
有的吻他的袍襟,還有的攙扶他走路,母親則舉起自己的嬰兒,好讓孩子望見灑淚的耶
穌基督的使徒。他邊走邊打聽村子的情況,一會兒給這個人出個主意,一會兒輕聲責備
那個人,他談到要收穫的莊稼,要教育的孩子,要安慰的痛苦;他講的話句句體現上帝
的意志。
我們就是這樣由村民簇擁著,走到立在路上的一個高大的十字架前。上帝的這個僕
人通常就是在那裡,舉行他的宗教的神秘儀式。他轉身對眾人說:
“我親愛的教徒們,一個兄弟和一個妹妹來到你們這裡;而且,更為幸運的是,我
看到上帝昨天保住了你們的收成:這是感謝上帝的兩條重大原因。讓我們獻祭吧,每個
人都獻上一份更深摯的虔敬、更熱忱的信念、一種無限的感激和一顆恭順的心。”
神父立即穿上桑樹皮縫製的白色教袍;有人從十字架腳下的聖體龕裡取出聖爵,祭
台設在一塊方石上,又到附近澗溪汲來水,而一串野葡萄提供了聖酒。我們全跪在高高
的草叢裡,祭祀開始了。
曙光在山後出現,燒紅了東天,荒山野嶺一片黃燦燦和玫瑰色。萬道霞光宣告的太
陽,終於從光的深淵出來,第一道金光就射在神父舉到半空的聖體餅上。宗教的魅力啊!
基督教崇拜的盛典啊!一位老隱修士當祭司,巖石當祭壇,荒野為教堂,天真單純的野
蠻人參加祭拜!真的,我毫不懷疑,就在我們跪拜的時候,偉大的聖祭完成了,上帝降
臨人間,因為我感到他降臨我的心田。
我覺得美中不足,只差洛佩斯的女兒在我身邊。祭祖完了,我們去村裡。那裡社會
生活和自然生活相交融,景像十分感人:只見古老荒原的柏樹林一角,有一片出苗的作
物;麥穗的金色波浪,在砍倒的橡木干上面翻滾,一束束夏季作物替代了三百年的古樹。
森林到處在燒荒,火焰亂竄,滾滾濃煙升到空中,耕犁緩慢地在殘存的樹根間行進。丈
量員拿著長索丈量土地;仲裁者給這種最初的產業登記;鳥兒棄了巢,猛獸的巢穴變成
木捨茅屋;聽得見鐵匠爐的叮噹聲響,伐木的斧聲最後一次迴盪,那回聲就要隨著作為
伐木聲隱蔽所的樹木一起消失了。
我喜不自勝,在一幅幅美景中倘祥,因為腦海裝著阿達拉的形象,心陶醉於幸福的
憧憬,就覺得這裡的景物格外賞心說目。我贊賞基督教戰勝野蠻生活,看到印第安人應
宗教的感召文明起來,參加了人和大地的原始婚禮:雙方按照這崇高的婚約,人將汗水
當作遺產贈給大地,而大地也保證忠實地為人提供收成,撫養子孫和托收遺骸。
這工夫,有人抱來一個孩子,傳教士就在一條小溪岸邊的茉莉花叢中,給那孩子洗
禮,而一副棺木從嬉戲和勞作中間穿過,送往“亡魂小樹林”。一對新婚夫婦,在橡樹
下接受祝福,然後我們就把他們安置在荒野的角落。牧師走在我們前面,指點巖石、樹
木和清泉,隨時祝福,就像基督教徒的書中所講,從前上帝祝福未開墾的土地並當作遺
產賜給亞當那樣。這長長的隊列,一伙伙亂哄哄的,跟隨他們德高望重的首領,在山巖
之間行進,深深感動我這顆心,正像最初的家庭遷徙的景像,那是閃ヾ率領子孫,跟隨
太陽穿越陌生的世界。
ヾ據《聖經﹒舊約》記載,閃是諾亞的長子,大洪水過後率子孫尋地建國,是閃族人的祖先。
我想瞭解這位聖潔的隱修士如何管理他的孩子,他十分樂意回答,對我說道:
“我沒有給他們定一條法規,只是教他們互愛互助,祈禱上帝,期望更美好的生活:
這裡麵包含了世上所有法規。你瞧見的村子中央那間最大的木屋,那就是雨季時節的禮
拜堂。傍晚和清晨,村民在那裡相聚頌揚上帝,我不在時就由一位老人祈禱,因為年長
同母愛一樣,是一種神聖的頭銜。祈禱完了就下田幹活。如果說分田到戶,那也是為了
讓每個人學會社會經濟,但是收成都歸入公共糧倉,以便保持兄弟般的友愛。勞動的產
品,由四位老人主持平均分配。此外,再加上宗教儀式,經常唱感恩歌,以及我舉行祭
祀的那個十字架、好天兒時我在下面佈道的那棵榆樹、與我們麥田毗鄰的墳塋、我給嬰
兒洗禮的河流和這個新伯大尼ヾ的聖約翰節,你瞭解了這一切,就會對這個耶穌基督的
王國有個完整的概念。”
ヾ伯大尼: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古鎮。
聽了隱修士這番話,我簡直給迷住了,感到這種穩定而忙碌的生活,要勝過野蠻流
浪的懶散生活。
勒內啊,我絕不是抱怨天主,但是我要承認每次回想起這個福音社會,就總感到遺
憾的苦澀。有阿達拉在身邊,在那兒蓋個窩棚,我的生活就會美滿幸福!在那裡就會結
束我的流浪生活,同妻子相廝守,不為世人所知,將我的幸福隱藏在密林中,一生就像
這荒山野嶺的無名小溪,悄悄地流逝。哪知我過安寧日子的這種心願非但未遂,一生反
而罹難重重!我不過是個玩偶,始終受命運的擺佈,長期流離失所,處處碰壁,等返回
家園再一看,只剩下一間破屋和故友的墳墓了:這恐怕就是夏克塔斯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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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慘事】
我這場幸福夢固然很鮮明,但是很短促,一到隱修士的洞口就醒來了。時已中午,
阿達拉聽到我們的腳步聲,竟沒有跑出來迎接,我不免感到驚訝,突然產生一種無名的
恐懼。我走近洞口,卻不敢呼喚洛佩斯的女兒,不管我的呼喚會引起慌亂還是碰到沉默,
在我的想像中都同樣可怖,還覺得籠罩洞口的黑暗更加可怕,於是我對傳教士說:
“唔,您有老天保佑,有老天鼓勵,還是您進黑洞裡瞧瞧吧。”
受癡情控制的人多麼怯懦啊!而皈依上帝的人又是多麼堅強!他那顆虔誠的心經受
了七十六年的風雨,還比我這熱血青年更勇敢。老人走進洞去,我則驚恐萬狀,站在洞
外。不大工夫,洞裡深處傳出哀歎似的低語,抵達我的耳畔。於是,我又恢復勇氣,大
叫一聲,向黑暗的洞裡沖去……我祖先的精靈啊!惟獨你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幕什麼
景像!
隱修士已經點燃一支松脂火炬,高高舉起照著阿達拉的床舖,可他的手卻不住地顫
抖。美麗的姑娘用臂肘半支起身子,她臉色慘白,頭髮蓬亂,額頭沁出痛苦的汗珠,而
黯淡無神的眼睛投向我表露她的情愛,嘴唇還勉力泛起微笑。真是一聲霹靂,我被擊昏
了頭,兩眼發直,嘴唇半張開,手臂伸出去,身子站在原地卻動彈不得。一片死寂籠罩
著這幕痛苦場景中的三個人。還是隱修士頭一個打破沉默,說道:
“大概只是疲勞過度引起的高燒,如果我們順從上帝的意旨,那麼上帝一定會憐憫
我們。”
聽他這麼一講,我心頭凝滯的血液重又流動起來,而野蠻人情緒變化快,我從恐懼
轉為堅信不移,突然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然而,阿達拉卻沒有讓我這種堅信持
續多久。她憂傷地搖了搖頭,示意我們靠近她的床舖。
“我的神父,”她聲音微弱,對修士說道,“我快要死了。噢,夏克塔斯!你聽著,
可不要絕望,這致命的秘密,我一直向你隱瞞,就是免得讓你太淒慘,也為了遵從我母
親的遺願。我的時間不多了,盡量忍住痛苦,不要打斷我的話,那樣會加快最後一刻的
到來。我有許多事情要講,可是,這顆心跳動越來越緩慢了……胸口也不知有什麼冰冷
的重負壓著,難以支撐了……我感到自己還不能說得太急。”
阿達拉沉吟了片刻,才這樣繼續說道:
“我的悲慘命運,差不多在我出世之前就開始了。我母親是在不幸之中懷上了我,
懷孕期間疲憊不堪,生我時又五內俱裂,眼看保不住我的生命了。母親為保我的命就許
了個願:如果我逃脫一死,她就讓我將童貞奉獻給天使的王后……這一致命的誓願,將
我推向墳墓!
“我長到十六歲那年,失去了母親。她臨終前幾小時將我叫到床前,當著為她做臨
終懺悔的教士的面,對我說道:
“‘我的女兒,你知道我為你許下的願。你會不會違拗母親呢?我的阿達拉啊!我
把你丟在不配有基督徒的地方,丟在迫害你父親和我的上帝的異教徒中間,而上帝給了
你生命之後,又顯聖保住了你的命。唉!我親愛的孩子,你接受修女的面紗,也不過是
捨棄俗世的煩憂,捨棄曾擾亂你母親心緒的強烈感情!過來呀,心愛的孩子,過來,你
要以這位神父和你要嚥氣的母親手上的這個聖母像,對天發誓絕不違背我的誓願。想一
想吧,為了救你的命,我替你許了願,你若是不履行我這個諾言,就會讓為娘的靈魂永
受磨難。’
“我的母親啊!您為什麼要這樣講!宗教啊,既給我痛苦又給我幸福,既毀了我又
安慰我。還有你,既可愛又可悲的人,由你引起的一種深情將我消耗,直到送人死亡的
懷抱!夏克塔斯啊,現在你明白了,是什麼安排了我們的嚴酷命運!……當時我失聲痛
哭,撲進母親的懷中,全部答應了要我許諾的事情。傳教士為我宣讀了可怕的誓言,交
給我永遠束縛我的修袍。我母親以詛咒相威脅,說我絕不能毀願,然後又叮囑我,這秘
密絕不能洩露給迫害我的宗教的異教徒,她這才摟著我嚥了氣。
“起初,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的誓言所包含的危險。我充滿熱忱,成為名副其實的基
督教徒,自豪地感到,我的脈管裡流著西班牙人的血液,而且周圍所見,沒有一個男人
配得上我。我慶幸自己沒有別的夫君,只屬於我母親所信奉的上帝。可是,我見到了你,
年輕俊美的戰俘,便可憐你的命運,敢於在森林的火刑柴堆旁邊同你說話,那時我才感
到我許的願的全部分量。”
等阿達拉說完這番話,我握緊拳頭,怒視傳教士,高聲威脅道:
“瞧,這就是你所極力吹捧的宗教!把阿達拉從我手中奪走的誓言見鬼去吧!違背
自然的上帝見鬼去吧!你這個人,你這個教士,到這深山密林裡來干什麼?”
“你要拯救自己,”老人厲聲說道,“控制你的激情吧,你這褻瀆上帝的人,不要
惹起上天的震怒!年輕人,你剛剛進入人生,遭到痛苦的事就抱怨起來!你受苦的傷痕
在哪兒?你受到的冤屈在哪兒?惟獨美德可能賦予你抱怨的權利,而你的美德又在哪兒?
你效過什麼力?你行過什麼善?哼!可憐的人,你只能將激情擺到我面前,竟敢指責蒼
天!等你像歐勃裡神父一樣,在深山老林度過三十年,到那時,你對上帝的意圖就不會
輕易下斷語了,到那時你就會明白你什麼也不知曉,什麼也不是,你就會明白已然墮落
的肉體,受多麼嚴酷的懲罰,道多大的苦難,都是自作自受。”
老人雙眼射出的亮光、在胸前抖動的胡須、猶如霹靂的話語,都使他形同上帝。我
被他的威嚴神態所降服,便跪到他膝前,請求他原諒我的衝動。
“我的孩子,”他回答我的語氣特別和藹,令我深感內疚,“我的孩子,我這樣斥
責你,並不是為我自己辯解。唉!我親愛的孩子,你說得有道理:我來這深山老林,做
的事情很少,上帝沒有比我還不中用的僕人。然而,我的孩子,上天,上天啊,那可絕
不應該指責!假如我冒犯了你,那就請你原諒我,我們還是聽你妹妹講吧。也許還有救,
我們千萬不要喪失希望。夏克塔斯,基督教是一種神聖的宗教,它能將希望化為美德!”
“我的年輕朋友,”阿達拉又說道,“我進行的搏鬥,你是見證人,但是你也只看
到極小部分,大部分我都向你隱瞞了。是的,用汗水澆灌佛羅裡達滾燙的沙子的那些黑
奴,也不如阿達拉可憐。我懇求你逃命,但是已經橫下一條心,如果你遠走高飛,我就
一死了之。我害怕隨你逃往荒野,但是又渴望林子的樹蔭……唉!如果只是離開親友和
家園,甚至可以說(可怕的事情),如果只是毀掉我的靈魂,那也好辦啊!然而,你的
幽魂,我的母親啊!你的幽魂,一直守在我身邊,責備我害你受熬煎!我聽到了你的哀
怨,也看見了地獄之火將你焚燒。我的夜晚一片荒蕪,鬼影憧憧;我的白天也憂心忡忡。
夜露降落在我這滾燙的肌膚上,立刻就干了。我半張開嘴唇,要借清風的爽意,可是清
風非但沒有送爽,反而被我的火熱氣息點燃了。看著你遠離人世,在荒山野嶺同我形影
不離,同時又感到你我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壘,這真叫我心痛欲碎!終生同你廝
守在一起,像奴婢一樣侍候你,無論到天涯海角,也為你做飯,舖床舖,這對我來說,
本來是最大的幸福!而且這幸福,我已經觸摸到了,卻又不能安享。我做了多少打算啊!
這顆憂傷的心生出多少夢想!有時我注視著你,就不由得萌生又荒唐又有罪的渴念:忽
而想成為大地上惟一的人,和你在一起,忽而又感到有神靈阻遏我的巨大激情,就咒這
神靈毀滅,只要能讓你把我緊緊摟在懷中,哪怕同上帝和世界的殘餘一起墮入無底深淵!
甚至在此刻……還用我說嗎?就在此刻,我要被永恆吞沒,要去見無情的判官的時候,
高興地看到貞節吞噬了我的生命,然而,這是多麼可怕的矛盾,我走了卻又帶著沒有委
身於你的遺憾!”
“我的女兒,”傳教士打斷她的話,“痛苦把你弄得暈頭轉向了。你放縱的這種過
分熾烈的感情,極少是合乎情理的,甚至是違反天性的;不過在上帝看來,這一點罪過
不大,因為這主要是思想迷誤,而不是心存邪惡。這種狂熱的情緒,同你的貞潔不相稱,
因此,你必須排除掉。再說,我親愛的孩子,你這樣驚慌失措,是你把自己的誓願想像
得太離譜了。宗教絕不要求不近人情的犧牲。宗教的真正感情、講究分寸的品德,遠遠
勝過所謂英雄主義的那種狂熱感情、那種強制性的品德。聽著!可憐的迷途的羔羊,假
如你一命嗚呼,慈悲的牧師也要尋找你,將你領回羊群裡。悔改是一座寶庫,大門始終
為你敞開:在世人看來,我們的過錯必須用大量的鮮血洗刷,而對上帝來說,有一滴眼
淚就足夠了。你盡可放心,我親愛的女兒,你的狀況需要平靜;讓我們來祈求上帝吧,
他能治癒他的僕人的所有創傷。如果上帝像我希望的這樣,讓你逃脫這場病災,我就寫
信給魁北克的主教,他完全有權解脫你的誓願,而你這誓願也是極其平常的,到了那時
你就結婚,同你丈夫夏克塔斯終生守在我身邊。”
聽了老人這些話,阿達拉昏厥了好一陣子,等甦醒過來,又陷入極大的痛苦。
“什麼!”她合攏雙手,十分激動地說,“還有救!我還可以解脫誓願!”
“對,我的女兒,”神父答道,“你的誓願還能夠解脫。”
“太遲了,太遲了,”阿達拉嚷道,“難道非得趕上我得知自己能獲得幸福的時刻
死去!我怎麼不早點兒認識這位神聖的老人啊!若是早認識了,今天我同你在一起,同
信奉基督教的夏克塔斯在一起,該有多幸福啊……有這樣一位崇敬神父安撫寬慰……在
這片荒僻的土地上……永遠生活……噢!這樣就太幸福啦!”
“平靜下來,”我握住這不幸姑娘的一只手,對她說道,“平靜下來。這種幸福,
我們就要嘗到了。”
“永遠也不會了!永遠也不會了!”阿達拉說道。
“怎麼不會呢?”我又問道。
“你還不瞭解全部情況,”貞潔的姑娘高聲說道,“是在昨天……暴風雨裡……我
差一點兒違背了自己的誓願,差一點兒把我母親推進地獄的烈焰中;她已經詛咒我了;
我已經欺騙了救我性命的上帝……你吻我顫抖的嘴唇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啊,你還不知
道親吻的是死亡!”
“噢,天哪!”傳教士高聲說道,“親愛的孩子,你干了什麼呀?”
“我犯了罪,神父,”阿達拉眼睛失神,說道,“不過,我僅僅毀了我自己,卻救
了我母親。”
“把話說完啊。”我驚恐萬狀地嚷道。
“好吧!”阿達拉說道,“我早就料到自己頂不住,離開村子的時候,就隨身帶
了……”
“帶了什麼?”我又恐怖地問道。
“一種毒藥!”神父說道。
“我已經吃下去了。”阿達拉高聲說道。
隱修士手中的火炬失落了,我也癱軟在洛佩斯的女兒身邊。老人將我們倆緊緊摟住,
一時間,我們三人在黑暗中,在這靈床上泣不成聲。
“我們醒醒吧,我們醒醒吧!”有勇氣的隱修士很快又點亮一盞燈,說道,“我們
這是浪費寶貴的時間:不屈不撓的基督徒,我們要頂住厄運的衝擊;讓我們脖頸套上繩
索,頭頂香灰,跪下祈求上天,懇求上天寬育,或者表示順從上天的法旨。也許還來得
及。我的女兒,昨天晚上你就應當告訴我。”
“唉!我的神父,”阿達拉說道,“昨天夜晚我找過你,可是,上天要懲罰我的罪
過,已經讓你走開了。況且,怎麼搶救也沒用了,就連最善於解毒的印第安人,也不知
道用什麼來解我服的毒藥。夏克塔斯啊,藥性出乎我的意料,沒有很快發作,你想想我
該多麼奇怪!愛情給我增添了力量,我的靈魂不會那麼快就離開你。”
當時,干擾阿達拉講述下去的,已不再是我的痛哭,而是野蠻人所特有的瘋狂動作。
我扭轉手臂;咬噬自己的手,發狂地滿地打滾兒。老教士和藹極了,在我和阿達拉之間
來回奔忙,千方百計地安撫和勸慰,他內心沉靜,年事又高,多所閱歷,善於說服我們
這樣的年輕人,而且又有宗教所賦予的聲調,聽起來比我們狂熱的感情更溫存,更熾烈。
這位教士四十年如一日,在深山老林為上帝和人效力,這不是讓你聯想起,以色列終年
在祭壇上供奉上帝的冒煙的燔祭品嗎?
唉!他拿解毒藥來治阿達拉,但已無濟於事。疲憊和憂傷,毒性又發作,以及比所
有毒物都致命的激動,糾集在一起,就要奪走這朵荒野之花了。傍晚時分,可怕的癥狀
顯現了,阿達拉四肢麻木,手腳開始發涼。
“摸摸我的手指,”阿達拉對我說道,“你不覺得冰涼嗎?”
我恐懼得毛髮倒豎,不知該如何回答。繼而,阿達拉又說道:
“我心愛的,昨天你稍微碰一碰,我還會顫栗呢,可是現在,我感覺不到你手的撫
摩了,也幾乎聽不見你的聲音了。洞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消失了。是不是鳥兒在歌唱?現
在,太陽快要落山了吧?夏克塔斯,荒野落日的霞光,照在我的墳墓上,一定非常美!”
阿達拉發現她這話又引得我們淚如泉湧,便說道:
“請原諒,我的兩位好朋友,我很軟弱,也許不久,我就會堅強起來。然而,這麼
年輕就死去,我這顆心卻又充滿生命!教士啊,可憐可憐我吧,支持支持我吧。你認為
我母親會滿意,上帝會寬恕我做的事嗎?”
“我的女兒,”善良的修士答道,他止不住熱淚滾滾,用顫抖的殘指去擦,“我的
女兒,你的種種不幸,全由於你的無知;你受了野蠻習俗的教育,缺乏必要的知識,結
果把你給毀了。你還不知道,一個基督徒不能支配自己的生命。不過,我親愛的羔羊,
放寬心吧,上帝考慮你心地純樸,會寬恕你的。你母親和指導她的那位冒失的傳教士,
比你罪過大,他們超越了自己的權限,逼迫你發了一個輕率的誓願。但願上帝保佑他們
的靈魂安息!你們三人提供了可怕的榜樣,讓人看到狂熱和缺乏宗教方面的知識有多危
險。你就放心吧,我的孩子,要探測人心與肺腑的上帝,將憑你的動機而不是行為判斷
你:你的動機純正,而行為應受譴責。
“至於說生命,假如時刻已到,你該去上帝的懷裡安息,那麼,我親愛的孩子啊!
你失去這個人世,也沒有喪失多少東西!你儘管生活在荒僻的地方,也還是體味到了憂
傷;假如你目睹人類社會的疾苦,假如你登岸到歐洲,耳朵充斥舊大陸的痛苦的長號,
那麼你又會怎麼想呢?在這人世上;無論住草棚的野人,還是身居宮殿的王公,都在痛
苦呻吟;那些王后有時就像平民婦女一樣痛哭,而國王的眼裡能容納那麼多淚水,也著
實令人驚訝!
“你是痛惜你的愛情嗎?我的女兒,那就等於哀悼一場夢幻。你瞭解男人的心嗎?
你能計數男人的欲望有多少次變化嗎?那你還不如去數暴風雨中大海有多少波浪。阿達
拉,做了多少犧牲,有多大恩情,都不是永遠相愛的鎖鍊:也許有那麼一天,愛久生厭,
往日的恩愛就變得無足輕重了,眼睛就只盯著一種又可憐又可厭的結合的種種弊端。我
的女兒,出自造物主之手的那一男一女相愛,當然是最美好的愛情。天堂為他們而造,
他們天真無邪,長生不死。他們的靈魂和肉體都完美無瑕,無一不珠聯璧合:夏娃為亞
當所造,亞當也為夏娃所造。然而,就連他們倆都不能保持這種幸福美滿的狀況,後世
的夫妻又怎麼能做到呢?原始人的婚姻,就不要對你講了:那種結合難以啟齒,一奶同
胞的兄妹做夫妻,男女之愛和手足之情,在同一顆心裡混淆起來,這種感情的純潔也增
添另一種感情的樂趣。所有這種結合都紛擾煩亂;嫉妒溜上了祭獻羔羊的草坪祭壇,籠
罩了亞伯拉罕的帳篷,甚至籠罩了那些旅長的臥榻:他們終日尋歡作樂;忘記了他們的
母親是怎麼死的。
“我的孩子,你還以為,比起耶穌基督要投胎下凡的那種神聖家庭,你的結合會更
純潔,更美滿嗎?那種家庭的憂慮,爭吵,相互指責,擔心不安,以及懸在夫妻枕席上
面的所有難言的苦惱,我就不對你詳細講了。女人是流著淚出嫁的,做一回母親就吃一
次苦頭。吃奶的嬰兒一旦夭折,死在你的懷裡,那又會造成多大痛苦啊!哀吟之聲響徹
山川,什麼也安慰不了拉結ヾ,因為她失去了兒子。與人的脈脈溫情連在一起的這種慘
痛十分強烈,我甚至見到我國受到國王寵愛的貴婦,毅然決然離開朝廷,人修道院隱居,
摧殘這不馴服的肉體,深知肉體的歡樂無非是痛苦。
ヾ據《聖經》記載,耶穌降生後,由東方來的博士說他將成為猶太之王。猶太王希
律便派人尋覓,找不到時,便下令將伯利恆城及四周兩歲以內男嬰全部殺掉。拉結和雅
各生的孩子未能倖免,因而號哭不己。
“不過,也許你要說,這些事例與你無關,你的最大願望,就是同你選中的男人生
活在昏暗的窩棚裡,你所追求的,主要不是婚姻的甜美,而是年輕人稱作愛情的那種荒
唐事的魅力,對不對?空想,幻象,虛無,病態想像出來的夢境啊!我的女兒,我本人
也經歷過,心性迷亂過:我這頭也不是生來就禿頂,我這胸膛,也不是總像今天這樣平
靜。請相信我的經驗:一個男人在感情上如能持久,如能永葆這種感情的青春,那麼在
孤獨和愛方面,他無疑能和上帝相匹敵了,因為這兩方面正是上帝兩個永恆的樂趣。然
而,人的心性容易生厭,永遠不會長久地完全愛同一個人。兩顆心總有些地方不合拍,
久而久之,生活就會變得無法忍受了。
“最後,我親愛的女兒,人的一大過錯,就是好做幸福的美夢,忘記了人天生的銅
疾:死亡,人必有一死。在人間不管享受多大幸福,這張俊美的臉遲早也要變,變成亞
當的子孫進入墳墓後的統一面孔。到那時,就連夏克塔斯的這雙眼睛,恐怕也難從你墓
中的姊妹裡認出你來。愛情的力量控制不了棺木的蛀蟲。我說什麼呢?(空而又空啊!)
我竟然談到世上情誼的威力?我親愛的女兒,你想瞭解這威力有多大嗎?一個人死後數
年,如果又還陽了,我懷疑就連為他流淚最多的人,重新見到他也不會高興:人多快就
找到新歡,多容易養成新的習慣,人的天性又是多麼變化無常啊,即使在朋友的心目中,
我們的生命也是多麼無足輕重啊!
“感謝仁慈的上帝吧,我親愛的女兒,他這麼早就把你從苦難的深淵中解救出來。
天上已經為你準備了聖女的白色衣裙、亮麗的桂冠;我已經聽見天使的王后高聲將你呼
喚:‘來呀,我的好侍女,來呀,我的鴿子,來坐到純真的寶座上,來到所有這些女孩
子中間,她們把紅顏和青春都獻給了人類,獻給了兒童教育和修聖事。來呀,聖花玫瑰,
到耶穌基督的懷抱裡來安息。這副棺木,你選定的婚床,絕不會虛設,你天上的丈夫將
永世同你擁抱相愛!’”
老人安詳的話語平撫了我情人心中的激情,如同落日的余暉止住風,將靜謐佈滿天
空那樣。阿達拉此刻似乎只關注我的痛苦,要設法讓我經受住失去她的變故。她忽而對
我說,我若是答應收住眼淚,那麼她就會幸福地死去;忽而又對我講起她的母親和家園,
試圖轉移我眼前的痛苦。她勸我要忍耐,要修德。
“你不會總這樣不幸的,”她說道,“上天現在讓你吃苦,就是要促使你更加同情
別人的苦難。夏克塔斯啊,人心就像樹木,要用斧子砍傷,才能流出醫治人類創傷的香
脂。”
她講完這番話,臉又轉向教士,要從他那裡尋求她剛剛給我的寬慰,真是又要勸解
人,又要接受人的勸慰,她躺在臨終的床上,既發出又聆聽生命之音。
這時,隱修士熱情倍增,他那副老骨頭因慈悲的熱忱而重又活躍起來:他不斷地配
藥,點亮火把,翻換舖草,熱烈地贊美上帝和義人的福樂。他高舉宗教的火炬,似乎引
導阿達拉走向墳墓,一路指給她看人所不知的奇觀。簡陋的山洞裡充滿這種基督徒之死
的莊嚴氣氛,毫無疑問,神靈在注視著這一場景:宗教獨戰愛情、青春和死亡。
神聖的宗教終於獲勝,而這一勝利,從一種聖潔的悲哀取代我們心中之愛的最初沖
動,就能夠看出來。將近午夜時分,阿達拉似乎又有了點兒精神,能跟著在床邊的教士
誦念祈禱詞。過了一會兒,她把手伸向我,以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對我說:
“烏塔利西的兒子,你還記得嗎,第一次相見的夜晚,你把我當作‘臨刑之愛的貞
女’啦?我們命運的多麼奇特的徵兆啊!”她停頓一下,又接著說道:“我一想到要永
遠離開你了,這顆心就拼力要復活,我幾乎感到愛得這麼強烈,自己就能夠永生了。然
而,我的上帝啊,還是實現你的意志吧!”
阿達拉又沉默了,過了半晌才補充說道:
“現在我只剩下一件心事了,就是求你寬恕我給你造成的痛苦。我又高傲又任性,
也真把你折磨得夠嗆。夏克塔斯,往我的遺體上灑點兒土,就會將一個世界置於你我之
間,也就使你永遠擺脫我的不幸給你增加的重負了。”
“寬恕你,”我已經淚流滿面,回答說,“不正是我給你造成所有這些不幸嗎?”
“我的朋友,”她打斷我的話,說道,“你讓我感受到了極大的幸福,我若是能從
頭開始生活的話,也寧肯在不幸的流亡中愛你片刻的幸福,而不願在我的家園安度一
生。”
阿達拉說到這裡,聲音止息了;死亡的陰影在眼睛和嘴四周擴散;她手指摸來摸去,
彷彿要觸碰什麼東西;她是在同無形的精靈低聲說話。不大工夫,她又掙扎著想摘下頸
上的小十字架,但是做不到,她就叫我替她解下來,對我說道:
“我頭一次跟你說話的時候,你看到這副十字架映著火光,在我胸前閃閃發亮,這
是阿達拉僅有的財富。你的義父,我的生父洛佩斯,在我出生幾天後,把它寄給我母親
的。我的哥哥啊,收下我這個遺物吧,就留作紀念我的不幸。你在生活的憂患中,可以
求助於不幸者的這個上帝。夏克塔斯,我對你還有最後一個請求。朋友啊,我們在世間
若是結合,生活也很短暫,然而,今生之後還有更長久的生活。如果永生永世同你分離,
那就太可怕啦!今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到天國裡等待你。你果真愛過我,那就讓
人接受你人基督教吧。基督教會安排我們倆團聚,這種宗教讓你看到一個大奇跡,就是
使我能夠離開你,而不是在絕望的惶恐中送命。可是,夏克塔斯,我深知要你發個誓願
是什麼代價,只想求你簡單地答應一句,要你發誓願,就可能把你和一個比我幸運的女
人拆開……母親啊,寬恕你女兒吧。聖母啊,請不要發怒。此刻,我又軟弱了,我的上
帝啊,我向你竊取了本來只應對你才有的念頭!”
我肝腸痛斷,向阿達拉保證有朝一日我將皈依基督教。隱修士見此情景,便站起身,
那樣子彷彿接受了神諭,雙臂舉向洞頂,高聲說道:
“時候到了,時候到了,該呼喚上帝降臨!”
話音未落,我就感到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不得不跪下,匍匐在阿達拉的床腳下。教
士打開一個密龕,只見裡面放著一個包著紗巾的金甕,他雙膝跪倒,深深地禮拜。滿洞
彷彿頓時生輝,只聽空中傳來天使的話語和繚繞的仙樂。這時,老人從聖龕取出聖器,
我就覺得上帝從山腰走出來了。
教士掀開聖餐杯的蓋,用兩根手指夾出一塊雪白的聖體餅,口中念念有詞,走到阿
達拉跟前。那聖女舉目凝望天空,她的所有痛苦彷彿都中止了,全部生命凝聚在她的嘴
上;她嘴唇微啟,虔敬地尋覓隱形在聖體餅下面的上帝。繼而,神聖的老人拿一點兒棉
花,蘸上聖油,用來擦拭阿達拉的太陽穴;他對著臨終的姑娘注視一會兒,突然脫口斷
喝一聲:
“走吧,基督徒的靈魂,回到你的造物主身邊去!”
我抬起垂到地上的頭,瞧瞧聖油甕裡面,高聲問道:
“我的神父,這藥能把阿達拉救活嗎?”
“是的,我的孩子,”老人說著,倒在我的懷裡,“她得到了永生!”
阿達拉斷氣了。
(夏克塔斯敘述到這裡,不得不第二次中斷了。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這位雙目
失明的酋長解衣露出胸脯,掏出阿達拉的十字架。)
“瞧,這就是厄運的證物!勒內啊,我的孩子,你看見它了,而我呢,再也看不見
啦!告訴我:過去了這麼多年,這金子一點兒也沒有變色嗎?你一點兒也看不見我流在
上面的淚痕嗎?你能辨認出一位聖女吻過的地方嗎?夏克塔斯至今怎麼還沒有成為基督
教徒呢?究竟礙於什麼政治的和鄉土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他仍然還滯留在先輩的謬誤中
呢?我不願再拖延下去了。大地向我高呼:‘你什麼時候下到墳墓中,你還等什麼,還
不趕快皈依神聖的宗教?’大地啊,你等我不會太久了。我這因悲傷而白了的頭,一旦
由教士浸人聖水而恢復青春,我就希望去和阿達拉相聚。不過,我這經歷剩下的部分,
還是讓我們講完吧。”
熾天使書城
【四 葬禮】
勒內啊,阿達拉嚥氣時我是多麼悲痛欲絕,今天就不想對你描述了。要想描述,我
所賸餘的熱力也不夠了,我的閉合的雙眼必須重見天日,向太陽清算在陽光下流了多少
淚。是的,要讓我不再為阿達拉流淚,那除非此刻在我們頭上的明月不再照耀肯塔基荒
原,除非現在載著我們獨木舟的河水停止流淌!我整整兩天聽不進隱修士的勸慰。這位
傑出的人為了撫平我的痛苦,並不講世間的空道理,僅僅對我說一句:“我的孩子,這
是上帝的意志。”說罷,他就把我緊緊摟在懷裡。我若是沒有親身體驗,絕不會相信馴
順的基督教徒少許幾句話,竟能給人這麼多安慰。
上帝的這位老僕人以其溫情、熱忱和始終一貫的耐心,終於戰勝了我這種執拗的痛
苦。我惹他流淚,不免心中慚愧,便對他說:
“我的神父,事情太過分了:不能再讓一個青年的癡情擾亂你的平靜生活。讓我把
妻子的遺體帶走,到荒野找個角落安葬;如果我受罰還得活在世上,我就盡力而為,不
辜負阿達拉向我許下的永恆婚約。”
善良的神父見我重新振作起來,喜出望外,高興得渾身直顫抖,高聲說道:
“耶穌基督的鮮血啊,我的神聖主人的鮮血,我看出來這是你的功德!毫無疑問,
你將拯救這個青年。上帝啊,完成你的功業吧,讓這顆紊亂的靈魂重獲平靜,讓他對自
己的不幸只保留謙卑而有益的回憶。”
這位義人不肯將洛佩斯女兒的遺體交給我,但是他向我提議,召集他的全體教徒,
舉行隆重的基督教儀式為她安葬;這回倒是我拒絕了,對他說道:
“阿達拉的不幸和德行,世人都不知道;莫不如我們倆悄悄挖個墳墓,把她安葬在
無人知曉的地方。”
我們商定第二天日出之前行動,將阿達拉葬在天然拱橋下的“亡魂小樹林”的入口
處。我們倆還決定守靈,整夜呆在聖女遺體旁祈禱。
傍晚時分,我們將這珍貴的遺體移放在此洞口。隱修士給她裹上歐洲麻布,那是他
母親紡織的,也是他從祖國帶來的惟一存留的物品,本來留作自己壽終之用。阿達拉躺
在野生含羞草地上,她的頭肩膀、上半胸和雙腳沒有裹住。她的頭髮上還插著一朵枯萎
了的玉蘭花……正是我放在貞女床上,為使她受胎懷孕的那一朵。她的雙唇宛若兩天前
摘下的玫瑰花蕾,似已衰微,卻還在微笑。她的面頰白得發亮,幾條青紫的脈管清晰可
見。她那美麗的眼睛合上了,那對纖足也併攏了,那雙晶瑩潔白的手壓在胸口的烏木十
字架上,而脖頸則套上了她發誓願的聖牌。她彷彿中了憂鬱天使的仙術,沉入純貞和墓
穴的雙重睡眠中。我沒有見過比這更聖潔的形象了。凡是不瞭解這少女曾活世上的人,
都可能把她看作沉睡的貞女雕像。
整整一夜,隱修士不停地祈禱。我則默默無言,守著阿達拉的靈床。有多少回啊,
她這可愛的頭枕在我膝上睡覺!有多少回啊,我俯身聆聽並呼吸她的氣息!然而此刻,
她的胸脯紋絲不動,發不出任何聲息了,而我還徒然地等待美麗的姑娘醒來!
月亮將它昏暗的火炬借給守靈人一用。它是午夜升起來的,猶如素衣貞女,前來為
閨友奔喪。不久,它就將憂傷的神秘色彩擴散到樹林:這憂傷的巨大秘密,它喜歡講給
老橡樹和古老的海岸。隱修士不時拿起花枝,蘸上聖水抖動,給黑夜灑上天香。有時,
他還借用一支古曲,反覆吟唱一個名叫約伯的古詩人的詩句:
我像一朵花已經凋殘,
我似田間草已經枯乾。
不幸者為何來到陽間?
斷腸人為何不下黃泉?
老人就這樣吟唱。他那略帶節奏的莊嚴聲音,在寂靜的荒山野嶺中流轉。上帝和死
亡的概念從所有回聲、所有激流和所有叢林飄逸而出。弗吉尼亞野鴿的咕咕啼叫、澗溪
的嘩嘩流淌、召喚游人的叮噹鐘鳴,同這輓歌匯成和聲,真讓人以為在“亡魂小樹林”
的幽靈在應和隱修士的吟唱。
這時,東方出現一道金線。鳥雀開始在巖頭鳴噪,紫貂溜回榆樹洞:這是阿達拉出
殯的信號。隱修士手拿鐵鏟走在前面,我扛著遺體緊隨其後。我們一步一步開始下山,
因高齡和逝者而放慢腳步。原先在林中找到我和阿達拉的那條獵犬,此刻卻歡跳著引導
我們走上另一條路,我又禁不住熱淚滾滾。阿達拉的長髮由晨風撫弄,時常在我眼前展
開金色的面紗;而我不堪重負,不得不時常將遺體放在苔蘚上,自己坐在旁邊歇息。我
們終於走到我的傷心痛苦之地,來到橋拱下面。我的孩子啊,當時的情景,你真應當親
眼見一見:一個土著青年和一位年邁的隱修士,面對面跪在荒山,用雙手為一個薄命的
姑娘挖掘墳墓,而那遺體就放在旁邊,橫臥在干涸的溪谷中!
我們的工程一完成,就把美麗的姑娘安放在土床上。唉!我原先希望為她準備的,
完全是另一張床舖啊!我抓起一把土,最後一次凝視阿達拉的面容,保持著令人惶怖的
沉默。繼而,我將長眠土撒到十八歲少女的額頭上,只見我妹妹形體漸漸隱沒,她那秀
美的儀容被永恆的幕布遮住了。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的胸脯還露在黑土外面,宛如破
土的白色百合,於是我喊道:
“洛佩斯啊,瞧瞧你的義子在安葬你的女兒!”
接著,我用長眠土將阿達拉全身蓋上了。
我們又回到山洞,我告訴修士,自己已打算好留在他身邊。這位聖徒熟諳人心,看
出我的念頭是因痛苦而作的決定,他對我說道:
“夏克塔斯,烏塔利西的兒子,阿達拉活著的時候,我會主動懇請你留在我身邊;
現在呢,你的命運改變了:你應當為你的家園效力。我的孩子,請相信我,痛苦絕不會
永遠繼續下去,遲早要結束,只因人心是有限度的;這也是我們的一大不幸:我們甚至
不能長時間保持痛苦的心態。你還是回到密西西比,去安慰你那每天流淚。需要你幫助
的母親。你要人你的阿達拉信奉的宗教,記住你答應過她做個有德行的基督徒。我呢,
就在這裡看守她的墳墓。走吧,我的孩子,你妹妹的靈魂和你這老友的心,一定會伴隨
你的左右。”
這就是巖洞老人的一番話。他的權威大極了,智慧深極了,令我不能不服從。次日,
我就離開可敬的老人,他緊緊地摟住我,給我最後的忠告和祝福,為我灑下最後的眼淚。
我經過墳墓,驚奇地發現上面立了一副小十字架,看上去就像沉船還露在水面的桅杆。
我斷定隱修士夜裡又來墓前祈禱了:這種友誼和宗教的標記又引我淚如雨下。當時我真
想扒開墓穴,再看一眼我的心上人,但是被一種宗教的恐懼制止住了。我坐在新翻動過
的土地上,一只臂肘支在膝上,用手托著頭,深深地陷入極為淒苦的遐想。勒內啊,那
是我頭一次認真地思索人生的空虛、人生種種打算的極大空虛!唉!我的孩子,有誰會
絲毫也沒有做過這種思考啊!如今,我不過是一只歲月染白了頭的老鹿,活的年頭比得
上烏鴉:然而,我儘管飽經風霜,閱歷很深,卻還沒有遇見一個幸福的夢想沒落空的人,
也沒有見到一顆不帶著隱秘傷的心。表面上極為平靜的心,就像阿拉契亞草原的深潭:
水面顯得平靜和明澈,但是仔細瞧瞧潭底,就會發現潭水養育了一條大鱷魚。
我在這肝腸寸斷之地,就這樣看著日出日落,第二天鸛聲初聞時,我就準備離開聖
墓了。我以此作為起點奮進,要投入富有德性的生涯。我在這喪葬的橋拱下三次召喚阿
達拉的魂靈,荒野之神三次應答我的呼喚。然後,我向東方致敬,遠遠望見那隱修士走
在山間小道上,正前往探看不幸的人。我雙膝跪下,緊緊摟住墳頭,高聲說道:
“命運悲慘的少女啊,你就在這異鄉的土地上安眠吧!你為愛情而流亡,付出了生
命,得到的回報就是被人拋棄,甚至要被夏克塔斯所拋棄!”
我淚如泉湧,準備同洛佩斯的女兒訣別了,心一橫離開此地,在這自然建築的腳下,
留下一座更為莊嚴的建築:貞節的簡陋的土墳。
熾天使書城
【尾聲】
烏塔利西的兒子,納切斯人夏克塔斯,給歐洲人勒內講述了這段經歷。這故事又一
代傳一代,而我這遠方的遊子又聽了印第安人的敘述,便如實地記錄下來。從這故事中,
我看到了獵人和農家生活的情景,看到了最早的立法者宗教,看到了同智慧、慈悲和福
音本義相對立的無知和宗教狂熱的危險,看到了一顆淳樸的心中熾烈的感情與德行的搏
斗,總之,我看到了基督教戰勝了人的最狂熱的感情和最大的恐懼:愛情和死亡。
我聽一個西米諾爾人講述這段故事的時候,就覺得它很動人,又很有教育意義,因
為他給故事增添了荒野之花、草房之雅,以及講述痛苦的樸直的語氣,但是我不敢誇口
這些都能保存下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需要瞭解,就是歐勃裡神父後來情況如何。我
向誰打聽都不得而知。如果不是萬能的上帝向我揭示我尋找的事,恐怕我始終不知其詳
了。情況是這樣:
我走遍了一度成為新法蘭西南大門的密西西比河岸,又渴望前往北方,領略這個國
度的另一處奇景:尼亞加拉瀑布。我來到瀑布附近的阿戈農西奧尼古國ヾ。一天早晨,
我橫越一片平原時,望見一個女子坐在樹下,膝上抱著一個死嬰。我悄聲地走近,聽見
那年輕的母親唱道:
ヾ阿戈農西奧尼:易洛魁族聯盟的古名。
你若是留在我們中間,
我親愛的孩子喲,
你拉弓射箭,
英姿一定非常好看!
你能制服兇猛的大熊;
你在山頂上奔跑,
能賽過善跑的□。
山野的白鼬喲,
怎麼去了靈魂之國,
你還這麼小!
你到那裡怎麼過活?
你父親不在那裡,
無法打獵將你餵飽。
你凍得再怎麼打哆嗦,
精靈也不會給你皮衣。
唉!我得快點去找你,
也好給你唱兒歌,
也好給你餵奶吃。
年輕的母親用顫抖的聲音唱著歌,一面搖著膝上的死嬰,一面將母乳擠到嬰兒的嘴
唇上,像他活著似的給予百般的照料。
那女子要按照印第安人的習俗,將孩子的屍體放在樹權上曬乾,然後好葬人祖墳。
為此,她剝下新生兒的衣服,湊到他嘴邊呼吸了片刻,說道:
“我兒的魂兒啊,可愛的魂兒,從前你父親吻了一下我的嘴唇,便創造出了你。唉!
我的嘴唇卻沒有能力讓你再次出生!”
接著,她露出胸脯,摟抱冰冷的屍體,如果生命的氣息不是掌握在上帝手中,那麼
母親這顆火熱的心就能讓孩子復活。
她站起身,用眼睛尋找能適合放孩子的樹枝,選中了一棵紅花楓樹。樹上綴滿巢菜
的花串,散發著沁人心脾的芳香。她一只手拉彎下面的樹枝,另一只手將屍體放上去,
再一松手,樹枝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將孩子的屍體帶人隱蔽而芬芳的葉叢中。印第安人
的這種習俗多麼感人啊!克拉蘇們和凱撒們的宏偉陵墓喲,我在你們荒涼的田野見過你
們,但是我更喜愛野蠻人的這種空中墓穴:這是由蜜蜂傳香的鮮花和綠枝葉建造的陵墓,
在和風中搖蕩,夜鶯還來築巢,唱著優美的哀歌。如果這是一位年輕姑娘的遺體,由情
郎親手懸葬在樹上,或者這是一個心肝寶貝的屍體,由母親放到小鳥住的地方,那麼魅
力還要倍增。我走向在樹下哀吟的那個女子,將雙手放在她頭上,同時病號三聲。然後,
我一言不發,像她那樣拿起一根樹枝,驅趕圍著屍體嗡鳴的虻蠅。但是我特別小心,怕
嚇飛旁邊那只野鴿。印第安女人沖野鴿說道:
“鴿子呀,你若不是我兒飛走的魂兒,那麼一定是個母親,來尋找築巢的東西。你
就叼走這些頭髮吧,我再也不會用楝汁來洗了。叼去給你孩子墊著睡覺吧:但願上天保
信你的孩子們平安無事!”
這時,那位母親見外鄉人彬彬有禮,高興得落下眼淚。正在我們驅趕蛇蠅的時候,
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說道:
“賽呂塔的女兒,把我們的孩子取下來吧,我們在這裡呆不了多長時間,明天一早
我們就走了。”
我立刻搭話問道:
“這位兄弟,我祝你上路遇到晴天,祝你捕獲許多抱子、獵一張海狸皮,祝你滿懷
希望。你不是這片荒原的人嗎?”
“不是,”那年輕人回答,“我們是流亡者,要尋找一處落腳的家園。”
那武士說罷,腦袋便垂到胸前,用弓角猛掃野花。我看出這故事的背後有辛酸的眼
淚,也就不便再問了。那女子從樹枝上取下孩子的屍體,交給她丈夫抱著。這時,我又
說道:
“今兒晚,你們能允許我借住一宿嗎?”
“我們根本就沒有房子,”武士回答,“如果你想隨我們走,那麼我們就在瀑布旁
邊露宿。”
“我很願意隨你們去。”我回答一句。於是,我們就一道走了。
不久我們就到達瀑布邊上,聽那巨大的轟鳴聲便知道了。瀑布是尼亞加拉河形成的,
這條河從伊利湖流來,投入安大略湖。瀑布的垂直高度有144尺。從伊利湖直到瀑布,
河段地勢陡峭,水流湍急,至瀑口處,浩浩水面形同大海,激流匯聚,爭相瀉人深淵的
巨口。瀑布分兩片落下,構成馬蹄鐵形的弧線。兩片瀑布之間突兀一小島,下面懸空,
與其叢生的林木漂浮在煙濤之上。朝南沖下的河水,先旋捲而成一根巨型的圓柱,再抖
展開來,形成一面雪簾,在陽光下五彩繽紛。朝東落下的一片瀑布,則跌人可怕的黑暗
中,猶如立柱狀的大洪水。深淵半空,千百條彩虹交相輝映。瀑布沖下,擊打著動搖的
巖石,又濺起浪濤飛沫,翻捲升騰,水霧瀰漫在森林上空,就像大火的滾滾濃煙。蒼松、
野胡桃樹,以及嶙峋的怪石,更裝點襯托了這一景像。雄鷹受氣流的裹卷,盤旋著降下
深淵;美洲獾柔軟靈活的尾巴勾住垂枝倒懸著,從深淵攫取麋鹿和熊的碎屍。
我又喜悅又恐懼地觀賞這一景像,那印第安女子同她丈夫則走開了。我尋找他們,
便沿著瀑布上方的大河逆流而上,不久就在一塊適於守喪的地方找見他們。他們同幾位
老人躺在草地上,身邊放著用獸皮裹著的屍骨。這幾小時的所見所聞,使我十分驚訝,
便在那年輕母親的身邊坐下,問道:
“大妹子呀,這些都是什麼啊?”
她回答我說:“這位大哥,這是我故鄉的泥土,這是我們祖先的屍骨,我們就帶著
到處流浪。”
“怎麼會這樣?”我高聲說道,“你們怎麼落難到了這種地步?”
賽日塔的女兒又說道:“我們是納切斯人的倖存者。法國人為了替他們的弟兄報仇,
就屠殺我們的民族,我們一部分弟兄逃脫了勝利者的刀槍,就到我們的近鄰契卡薩斯人
那裡避難,總算平平安安地住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不料7個月之前,弗吉尼亞白人又強
佔了我們的土地,說什麼是歐洲的一個國王賜給他們的。我們舉目望天,帶上祖先的遺
骨,穿越荒原流浪。途中我生了孩子,但因傷心過度,奶水不好,連累孩子也死了。”
年輕的母親這樣講述,同時用她的頭髮擦眼睛;我也流下眼淚。
稍過一會兒,我就說道:“大妹子呀,讓我們崇拜大天神吧,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指
令發生的。我們全是流離失所的人;當初我們的祖先也同我們一樣;不過,我們總會找
到我們的安身之地。我若不是害怕像一個白人那樣輕口薄舌,就想問問你們,是否聽人
講過納切斯人夏克塔斯的情況呢?”
印第安女子聽了這話,便瞧我一眼,問道:
“是誰向你講過納切斯人夏克塔斯的事兒?”
我回答說:“是賢哲之士。”
印第安女子又說道:“可以告訴你我所瞭解的情況,因為你為我兒子的屍體驅趕過
蒼蠅,也因為你剛才贊美了大天神。我就是夏克塔斯收養的歐洲人勒內的女兒的女兒。
夏克塔斯接受了洗禮,他和我那特別不幸的外祖父勒內,都死於那場大屠殺。”
“人總是一樁痛苦接著一樁痛苦,”我低下頭說道,“你也可以告訴我歐勃裡神父
的情況嗎?”
“他的遭遇也不比夏克塔斯好,”印第安女子說道,“同法國人為敵的切羅基部族
進入他的傳教區,他們是循著救護行客的鐘聲摸去的。歐勃裡神父本可以逃走,但是他
不願意丟下那群教徒,便留下來做表率,鼓勵他們面對死亡。他受盡了酷刑,被活活燒
死了。他沒有給上帝和他的祖國丟臉,怎麼折磨也沒有叫喊一聲,而且在受刑的過程中,
他還不停地替劊子手祈禱,對受害者的命運表示同情。為了逼使他的態度軟下來,切羅
基人將一個殘酷砍斷手臂的土著基督徒,拖到他的腳下,可是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那
年輕人卻雙膝跪下,連連吻老隱修士的傷口,而隱修士則沖他高喊:‘我的孩子,天使
和人都看著我們呢。’於是,那些印第安人氣急敗壞,將燒紅的烙鐵捅進他喉嚨裡,制
止他再說話。他就這樣斷了氣,再也不能安慰世人了。
“那些切羅基人,儘管看慣了殘忍折磨其他土著人,據說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歐勃
裡神父所表現的平凡的勇氣中,包含他們從未見識過的、超越世間一切勇氣的東西。他
們當中不少人目睹他的死,受到極大的震動,便信奉了基督教。
“過了幾年,夏克塔斯從白人的國家那裡返回,聽說老教士遇難,就去收殮他和阿
達拉的屍骨。他到達傳教會原址一看,已經面目全非,難以辨認了。湖水氾濫,草原變
成一片沼澤地;那座自然拱橋已經坍塌,亂石覆蓋了阿達拉的墳墓和“亡魂小樹林”。
夏克塔斯久久徘徊,又去探看隱修士的山洞,只見洞裡長滿了荊棘和覆盆子,一只母鹿
正給小鹿餵奶。他坐到那夜當作靈床的石頭上,在石上僅僅找見候鳥掉的幾根羽毛。他
垂淚的時候,隱修士的看家蛇從附近的荊叢爬過來,盤在他腳下。惟獨這個忠實的朋友
還留在這片廢墟中,夏克塔斯把它拾起,放在懷裡悟暖。烏塔利西的兒子後來講過,那
天傍晚,有好幾次,恍惚看見阿達拉和歐勃裡神父的陰魂從暮靄中升起,心裡不禁充滿
宗教的恐懼和傷心的快樂。
“夏克塔斯怎麼也找不見阿達拉和隱修士的墳墓,正要離去,忽見洞中那只母鹿蹦
跳著跑到他前面,到傳教會的那副十字架下停住。那十字架半浸在水中,木頭上長滿了
苔蘚,而荒野的鵜鶘愛棲息在朽了的橫木上。夏克塔斯斷定這只鹿不忘恩情,將他帶到
洞主的墓地。他往從前當作祭台的石頭下挖掘,果然挖出一男一女兩具屍骨,他毫不懷
疑這是傳教士和貞女的遺骨,可能是由天使埋葬的。他用熊皮將遺骨包起來,返回家園,
一路上這珍貴的遺物在肩頭嘎嘎作響,宛如死亡的箭袋,夜晚他枕在頭下,做著愛情和
道德的美夢。外鄉人啊,你瞧瞧,那就是他們的遺骨,以及夏克塔斯本人的遺骨!”
印第安女子一講完這番話,我就站起來,走到聖骨跟前,默默地跪拜。然後,我大
步走開,高聲歎道:
“一切善良、美德和同情心,就這樣在世上消逝啦!人啊,不過是瞬間的一場夢,
一場痛苦的夢!你來到世上只是為了受苦,你還有點價值,也僅僅是由於你靈魂的悲戚
和你思想的永恆憂鬱!”
我思潮翻滾,想了一整夜。次日天剛亮,接待我的主人們離去了。年輕的武士在前
面開路,他們的妻子殿後;前者揹著聖骨,後者抱著嬰孩;年邁的人則排在隊列中間,
緩步走在祖先和晚輩之間,走在回憶和希望之間,走在失去的家園和未來的家園之間。
噢!就這樣背井離鄉,去異地流亡,站在山頂最後望一眼自己生活過的屋頂,最後望一
眼那淒涼地流過荒蕪田野的故鄉水,怎不叫人啼淚漣漣!
不幸的印第安人啊,我見過你們揹著祖先的遺骨,在新大陸的荒原流浪;你們雖然
生活很悲慘,還熱情地接待過我,而如今我卻不能回報你們,只因我也同樣流浪,受人
欺凌:我沒有把先輩的遺骨帶在身上,我的流亡還要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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