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一天過去了﹐轉眼又快到第二天的晚上﹐費利佩和蕾蒙娜背著夫人彼此沒有說過 一句話。夫人花樣繁多、手法狡猾﹐看著真夠味﹐只是她干的是一件那麼殘酷的事情。 奇怪的是﹐在這件事情面前﹐費利佩比蕾蒙娜顯得更不安份。蕾蒙娜還有她的夢想。而 他什麼也沒有﹐只有不安的意識﹕他沒有照自己希望的那樣為蕾蒙娜出力﹔在她眼里他 肯定是個不忠實的人﹔另外﹐他始終不解她到底有些什麼打算或期望﹐使得她如此平靜﹐ 為此﹐費利佩心神不寧﹐這方面的每一個跡象﹐都被夫人看在眼里﹐加倍提高了警惕。 費利佩心想﹐也許到了晚上他可以在蕾蒙娜的窗外踉她說說。但現在時值八月﹐熱 浪炙人﹔人人都大開著窗子睡覺﹔夫人向來是驚醒的﹔要是她碰巧聽見他秘密與蕾蒙娜 交談﹐准會使事情變得更糟。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試一試。誰知走廊里剛響起他的腳 步聲﹐就聽夫人的聲音傳出窗子﹕“孩子﹐你病了嗎了要我做些什麼﹖”夫人根本沒睡 著。再要把這計划試下去﹐費利佩可沒這麼大的勇氣﹔這天下午﹐他躺在走廊的床上﹐ 那個被挫敗的計划攪得他輾轉反側﹐不得安寧。蕾蒙娜坐在床腳邊﹐繡著快要完工的聖 壇罩子的最後幾針。夫人坐在她常坐的位子上﹐頭靠椅背打著盹。天氣很熱﹐整天刮著 酷熱的南風﹐還夾著來自沙漠的灰塵﹐任何生物都或多或少地被這風吹得暈暈乎乎的。 看見夫人的眼睛閉著﹐費利佩陡生一計。他拿出一本記帳的備忘錄﹐飛‘決地寫了 起來。他抬起頭來﹐看見了蕾蒙娜的眼睛﹐便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這條子是寫給她的。 她會意地瞟了眼夫人。夫人睡著了。須臾﹐費利佩折好紙條﹐藏在手心里﹐站了起來﹐ 朝蕾蒙娜的窗於走去﹐管蒙娜害怕地看著他﹔費利佩的腳步聲驚醒了夫人﹐她一躍而起﹐ 打量著四周﹐臉上露出無法形容的表情﹐這是那種明明知道自己睡著了、而又希望自己 沒有睡著的人特有的表情。“我睡著了嗎﹖”她問道。 “只睡了一分鐘﹐母親﹐”費利佩說﹐他的身子正靠在蕾蒙娜敞開的窗於上﹐雙手 放在背後。他伸出雙手﹐縮回來﹐伸出去﹐來回幾次後﹐他懶懶地打著呵欠﹐說﹐“這 天熱得叫人受不了﹗”隨後他悠閒地跨下走廊台階。走進花園小徑﹐坐在那兒的格子涼 亭的長凳上。 那張條子已經扔進了蕾蒙娜的房間里。蕾蒙娜嚇得一陣熱一陣冷﹐只怕自己沒法兒 不讓夫人看見拿到那條子。要是夫人先進這房間可怎麼辦呢﹗她不敢看她。幸運之神並 不總是站在暴君一邊的。夫人很快又打起盹來﹐因為費利佩已經走開﹐沒法跟蕾蒙娜說 上話﹐夫人也就放心了。她的眼睛剛一閉上﹐蕾蒙娜站起來就走。夫人睜開了眼睛。蕾 蒙娜正巧跨過門檻﹔她要到屋子里去。好﹗依然離費利佩很遠。 “你要到你的房間去嗎﹐蕾蒙娜﹖”夫人說。 “是的﹐”蕾蒙娜吃了一驚﹐回答說。“你這兒有事嗎﹖” “不﹐”夫人說﹔她又閉上了眼睛。 沒過一會兒﹐紙條就安然落到了言蒙娜的手中。 “親愛的蕾蒙娜﹐”費利佩寫道﹐“因為不能單獨和你說話﹐我快急瘋了。你能想 點辦法嗎﹖我要把事情向你解釋一下。恐怕你不明自。別難過。亞歷山德羅四天之內准 回來。我要盡全力幫助你們﹐但你看我使不出多少勁。沒有人能阻止你照自己的心願去 做﹔但是﹐親愛的﹐我希望你不要離開我們﹗” 蕾蒙娜把條於撕成碎片﹐塞進胸口﹐准備過會兒再毀掉。隨後她朝窗外看去﹐只見 夫人這會兒已酣然入睡﹐她壯著膽子給費利佩寫回條﹐盡管很難說她有沒有機會把條子 平安地交給他。“謝謝你﹐親愛的費利佩。別發愁﹐我沒難過。這一切我都明白。但是 我必須等亞歷山德羅一回來就走。”她把這張條子安然地藏在胸前﹐回到了走廊里。費 利佩站了起來﹐朝台階走去。蕾蒙娜突然壯著膽子﹐俯身把條子放在第二級台階上。夫 人那疲憊的眼睛又睜了開來。閉上五分鐘都不到﹔蕾蒙娜在繡花﹔費利佩正從花園踏上 台階。他笑呵呵地朝母親點點頭﹐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一切正常。夫人又打盹了。她的 瞌睡花的代價可是她沒料到的。費利佩和蕾蒙娜一樣地反對她﹐又害怕她﹐他們之間就 用這樣時方法進行了一次秘密的交談﹐這是他們在反對夫人的斗爭中邁出的一步﹐再也 不會回憶起來的一步──這一步的意義是怎麼估計也不會過高的。大大小小的暴君們總 會忽視這樣的可能性﹔忘記這樣的事實﹔如果比例和關系失調的話﹐哪怕是最細小的事 故也會釀成大禍。暴政能使誠實的人說謊、騙人。除了那些細心研究人類本性的人外﹐ 誰也不太意識到這一點。當國王和皇帝們這麼做的時候﹐世人會發出同情的吶喊﹐並且 認為事情的策划者比之挑起事端的暴君來是無辜的。使人們耿耿於懷的是俄羅斯而不是 西伯利亞。 夫人有她自己的西伯利亞﹐這些天里蕾蒙娜就是生活在這里。要是夫人知道這姑娘 竟然那麼不覺得冷﹐准會吃驚的。可以肯定﹐這並不是說﹐蕾蒙娜在夫人面前覺得溫暖﹔ 然而在原先的寒冷與現在的寒冷之間相差好幾度﹐要不是因為有新的生活﹐新的愛情﹐ 從思念亞歷山德羅中獲得的希望﹐蕾蒙娜一天也忍受不了。 第四天來到了﹔這一天似乎比往日長得出奇。蕾蒙娜整天都在張望、諦聽。費利佩 也是這樣﹔他知道亞歷山德羅的急性子﹐因此﹐事實上他從上一天晚上起就盼著亞歷山 德羅了。亞歷山德羅騎的是匹快馬﹐路上只要花一半時間就行。但費利佩想到﹐亞歷山 德羅在坦墨庫拉也許有許多事情要安排。他無疑會回來准備把蕾蒙娜帶走的﹐如果這是 他們的唯一選擇的話。費利佩腦海里出現蕾蒙娜將來的情景﹐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到過 坦墨庫拉村﹐知道那里的貧窮﹔想到蕾蒙娜要在那里生活﹐他覺得很可怕。對於懶散的、 貪圖安逸的費利佩來說﹐像蕾蒙娜這樣長大的姑娘能夠做一個窮苦力的妻子﹐過那樣的 生活﹐哪怕只過上一時半刻﹐都是難以置信的。他怎麼也不信愛情竟會使人願意過這樣 的日子。關於愛情﹐費利佩要學的還多著呢。夜來了﹔亞歷山德羅沒有來。蕾蒙娜坐著﹐ 注視著柳樹林﹐直到夜色降臨。這時她什麼也看不見了﹐便豎起耳朵聽。下一步會怎麼 樣﹐她忐忑不安﹐但她不會說出來。她一旦下了決心的事﹐任什麼也不會使她動搖。天 上一輪圓月﹐當它的第一道清輝越過山丘﹐洒上花園和小教堂潔白的正牆──就像第一 個晚上亞歷山德羅在走廊上守護費利佩時一樣──蕾蒙娜臉貼著窗玻璃﹐朝外注視著花 園。每當看見有影子在晃動﹐她就覺得有個人影兒朝她走來。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見它。 一次又一次地風兒停息﹐影子也什止晃動。天快亮時﹐她疲倦、傷心地爬上了床﹔但她 沒有睡著。她大睜著焦慮的眼睛﹐依然在注視、諦聽。費利佩說亞歷山德羅四天之內准 回來﹐蕾蒙娜絲毫沒有想過他會不來。她像孩子一樣單純﹐她認為亞歷山德羅准會回來﹐ 就像她對生活中其它的事實一樣深信不疑。現在他沒有來﹐她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 不停地問自己﹐“他會不會來呢﹗他們打發他走﹔也許他自尊心太強﹐不會來了﹗”接 著﹐信心又會恢復﹐自言自語﹐“他不會﹐決不會丟棄我﹔他知道我在這世界上除了他 再沒別的親人﹐他知道我多愛他﹐”她又鎮定下來﹐提醒自己也許會有許多事情阻礙他﹐ 使他不能及時趕回來。然而﹐話雖這麼說﹐她的心還是沉甸甸的﹔早餐時﹐她那焦慮的 眼睛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看著真叫可憐。這副模樣讓費利佩傷心。這是怎麼回事﹐他太清 楚了。他也很焦慮。夫人從他臉上看了出來﹐她很生氣。這姑娘的情人沒有來﹐姑娘自 然可以埋怨、感到恥辱。但費利佩干嗎要自尋煩惱呢﹖夫人不喜歡這樣。這是一種不祥 的征兆。也許麻煩事還在後頭。確實﹐後頭還有麻煩事──什麼樣的麻煩﹐夫人可想象 不出來。 又一天過去了﹔又一個晚上﹔又一個﹐又一個。現在﹐亞歷山德羅離開已有一個星 期了﹐當時他跳上快馬﹐抓著費利佩的手說﹐“你告訴小姐﹔你要讓她明白我為什麼離 開﹔我四天內日來。”一個星期了﹐可他沒有回來。這三個都在注視著、心里奇怪的人 偷偷地看著對方的臉﹐都想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蕾蒙娜臉色蒼白、形容憔翠。她幾乎通宵不眠。她腦子里縈繞著這個念頭﹕亞歷山 德羅死了。第六和第七天的下午﹐她都跑到河邊小路﹐他要是回來的話肯定走那條路﹔ 她還走到低草地﹐穿近路跑上公路﹔每走一步都要睜開淚眼望著遠處──那殘酷的、茫 茫的、無聲的遠處。她天黑時回來﹐比去時更蒼白。她坐在晚餐桌旁﹐一聲不吭﹐食欲 全無﹐只是一杯又一杯牛飲似地喝牛奶﹐就連瑪加麗塔也可憐起她來。但夫人不可憐她。 她認為要是那個印第安人永遠不再回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蕾蒙娜要不了多久就會 忘記這件事﹔最多也就是覺得恥辱﹐就連這個﹐時間也會醫治。她奇怪的是這姑娘的自 尊心不過如此﹐因此才讓她的這種傷心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要是她本人的話﹐與其這 麼愁眉苦臉地走來走去﹐讓全家人看見、議論﹐還不如去死。 第八天早晨﹐費利佩走下走廊台階時﹐陷入絕望的蕾蒙娜攔住了他。夫人在花園里 看見了他們﹐但蕾蒙娜不在乎。“費利佩﹗”她叫道﹐“我一定﹐我一定要跟你說﹗你 是否認為亞歷山德羅已經死了﹖還有什麼事能阻礙他回來呢﹖”她的嘴唇很干燥﹐雙頰 緋紅﹐嗓音沙啞。費利佩心想﹐再這麼下去﹐要不了幾天﹐她就會得腦膜炎﹐他同情地 看著她。 “哦﹐不﹐不﹐親愛的﹗別這麼想﹗阻礙他的事情多著呢。” “一萬件事情也阻礙不了他﹗什麼也不能阻礙他﹗”蕾蒙娜說。“我知道他死了。 費利佩﹐你能不能送個信去﹐看看情況﹖” 夫人朝他們走去。她聽見了最後幾句話。夫人朝費利佩望去﹐根本沒把蕾蒙娜放在 眼里﹐好像既沒看見她﹐也聽不見她說話似的﹐“這好像不太體面吧﹐”夫人說﹐“你 認為怎麼樣﹐費利佩﹖如果你覺得最好這麼做的話﹐等收完葡萄我們就差個人去。” 蕾蒙娜走開了。葡萄沒一個星期收不完。還有幾個葡萄園沒動呢﹔在家的每一個人 都在苦干﹐摘下葡萄﹐放在桶里踩﹐然後把葡萄汁倒進張開的生皮袋里﹐生皮袋吊在一 個長棚予的橫梁上。柳樹林里燒白蘭地酒的蒸餾鍋火燒得正旺﹔它需要有個人看著﹔這 是胡安﹒卡喜愛的活兒﹐由於他自己的原因﹐他喜歡一個人干這活﹐現在他再也不能在 桶里踩葡萄了﹐他便更有理由在蒸餾鍋邊找到了一個不受干擾的活兒。日復一日﹐他舒 舒服服、攤手攤腳地躺在陰影里﹐抽著煙斗﹐吮吸著醇烈的白蘭地的香氣﹐他時常這麼 想﹕“有失總有得。” 蕾蒙娜消失在門洞里﹐夫人走近費利佩﹐朝著蕾蒙娜走去的方向點著頭﹕“她看上 去挺傷心﹐費利佩。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我們當然不能把她的情人招回來﹐因為我 們不願意她嫁給他﹐你說是嗎﹖這事兒挺讓人為難的。不管從哪方面說﹐都是最最不幸 的。你怎麼想﹐孩子﹖”夫人簡直像個魔術師﹐她只要用一句簡單的話或一個問題﹐就 能使人的腦子里產生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明明是她想出來的﹐卻偏偏希望他會認為這是 他自己想出來的。 “不﹔我們當然不能派人把他叫回來﹐”費利佩生氣地答道﹔“除非是叫他來跟她 結婚﹔我真希望他從來沒來過這兒。我肯定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蕾蒙娜的模樣讓我害怕。 我相信她會死的。” “我可不能希望亞歷山德羅從來沒來過這兒﹐”夫人溫和地說﹐“因為我認為他救 了你的命﹐費利佩﹔關於蕾蒙娜的行為﹐不能怪他。你不必害怕她會死。她也許會生病﹔ 但是不會因為像她對亞歷山德羅那樣的愛情而死的。” “那麼他們為什麼樣的愛情而死呢﹐母親﹖”費利佩不耐煩地問道。 夫人面露溫色地看著他。“通常不會為任何愛情而死﹐”她說﹔“而肯定的是﹐不 會因為突然對一個各方面──地位、教育以及共同的生活趣味和交往所必需的一切── 都比自己低的人產生了感情而去死。” 夫人說話時平心靜氣﹐毫不激動﹐好像在討論一件抽象的事情。有時候﹐當她這麼 說話時﹐費利佩一時間會認為她說得很對﹐似乎蕾蒙娜這樣愛亞歷山德羅確實是件丟臉 的事。不可否認﹐夫人所說的那條鴻溝是存在的。在地位上、教育上﹐在生活的所有外 部方面﹐亞歷山德羅無疑都要比蕾蒙娜低一等﹐但就本質、就真正的高尚而言﹐不﹗在 這些方面﹐亞歷山德羅不亞於任何人﹔在愛的能力方面──費利佩有時懷疑自己是否真 的知道亞歷山德羅有愛的能力。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在他腦子里出現過﹐因為他躺在病床 上時悄悄地研究過亞歷山德羅注視蕾蒙娜時的表情。但這一切並沒有改變眼下的困境﹐ 他和他母親的尷尬處境。送個信去問問亞歷山德羅為什麼沒回來﹗哪怕亞歷山德羅是眾 所公認的情人﹐費利佩也不會這麼做﹗蕾蒙娜應該有更多的自尊心。她自己應該知道這 一點。這天稍晚的時候﹐費利佩又看見了蕾蒙娜﹐他把這意思告訴了她。他說得盡可能 的婉轉﹔實在太婉轉了﹐蕾蒙娜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這與她的信念太格格不入了﹐ 她怎能明白呢﹖ 等她明白過來﹐她慢慢地說﹕“你的意思是﹐不能派人去查看一下亞歷山德羅是不 是死了﹐因為那樣顯得我便要亞歷山德羅娶我﹐不管他願不願意﹖”她注視著費利佩的 眼睛﹐她的表情令他難以揣摩。 “是的﹐親愛的﹐”他咎道﹐“是這麼回事兒﹐盡管你說得太難聽。” “這真是你的意思﹖”蕾蒙娜追問道。 費利佩勉強承認。 蕾蒙娜沉默片刻﹔然後她更緩慢地說﹐“如果你是這麼認為的。那我們別再談亞歷 山德羅了。我看你不可能像我一樣知道﹐他所以不回來﹐肯定是他死了﹐不會有別的原 因。謝謝你﹐親愛的費利佩﹔”打這以後﹐她再也沒提起過亞歷山德羅。 時間在流逝﹔一個星期過去了。葡萄已收完。夫人不知道蕾蒙娜現在會不會再提出 派人去坦墨庫拉打聽情況。看著她蒼白推粹的面容﹐默默地坐在那里﹐雙臂抱膝﹐眼睛 注視著柳樹林﹐就連夫人也要動惻隱之心了。聖壇罩布已繡好﹐折疊起來放在了一邊。 絕對不會把它掛在莫雷諾的小教堂里。蕾蒙娜心里是打算把它獻給薩爾別德拉神父的。 她下定決心要去找他﹔既然他這樣一個身體虛弱的老人能在聖巴巴拉和他們家之間來回 奔波﹐她肯定也行。她不會迷路。路本來就不多﹔她可以問。修女院﹐十四天前夫人威 脅她﹐要把她送進去時﹐她一想到它就害怕﹐而現在﹐這修女院卻像神聖的避難所﹐她 唯一渴求的避難所。她知道﹐聖胡安﹒包蒂斯塔修女院附設有一所孤兒學校﹔她可以請 求神父讓她上那兒去﹐她可以在做禱告、教孤女中度過余生。她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 坐在那里﹐盤算著這個計划﹐生動的幻想把她帶進了未來﹕她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她覺得自己成了中年婦女、老太婆。她看見一隊隊的修女﹐牽著孩子的手﹐領他們去做 晚禱﹔她本人滿臉皺紋﹐滿頭白發﹐走在兩個孩子中間。這副景象使她感到心安。只要 等她的身體稍為健壯一點﹐她就要動身去找神父﹔現在她還不能走﹐她太虛弱了﹔只要 走到花園邊雙腳就會發抖。亞歷山德羅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他被埋在他跟她講起過 的四面有牆的小墓地里。有時候她想她可以設法到那兒去看看他的墳墓﹐也許可以去看 看他的父親﹔要是亞歷山德羅曾向父親說起過她﹐老人看見她會高興的﹔也許﹐說到底﹐ 她的工作在那兒﹐在亞歷山德羅的人民中間。但這個看來很難﹔她沒有這個勇氣﹔她需 要的是庇護和休息──每天都聽到教堂的禱告聲音﹐神父的祝福聲。修女院是最好的去 處。 她認為她能肯定亞歷山德羅死了﹔但她沒死﹐她還在聽﹐還在看。她每天來到河邊 公路上﹐坐在那兒直等到黃昏。後來有一天她去不成了﹐她筋疲力盡。她整天躺在床上。 夫人冷冰冰地問她是不是病了﹐她答道﹔“不﹐夫人﹐我想我沒病。我不疼不痛﹐但我 爬不起來。明天會好一點的。” “回頭我給你送點濃汁肉湯和一帖藥來﹐”夫人說﹔隨後叫瑪加麗塔把這兩樣東西 都送了來﹐一看見枕頭上蕾蒙娜的臉﹐瑪加麗塔的仇恨心和護忌心就全消失了﹐蕾蒙娜 躺著時比坐起來時看上去更瘦削。“哦﹐小姐﹗小姐﹗”她非常傷心地叫道﹐“你要死 了嗎﹖原諒我﹐原諒我﹗” “你沒什麼需要我原諒的﹐瑪加麗塔﹐”蕾蒙娜答道﹐她用肘子撐起身體﹐從瑪加 麗塔手中接過內湯﹐抬起眼睛濕和地看著她的臉。“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我原諒你。” 瑪加麗塔撲通跪倒在床邊﹐潸然淚下。“哦﹐你應該知道﹐小姐﹐你應該知道﹗原 諒我﹗”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蕾蒙娜答遣﹔“但如果你知道的話﹐不管什麼事﹐我都 原諒了。我不會死﹐馬加麗塔。我要走了﹐”她稍停片刻﹐接著又說。她內心深處的本 能告訴她﹐現在她可以信任瑪加麗塔了。亞歷山德羅死了﹐瑪加麗塔再也不是她的敵人﹐ 也許瑪加麗塔還能幫助她。“我要走了﹐瑪加麗塔﹐只要我稍微感覺身體好一點了就走。 我要到一座修女院去﹔但夫人不知道。你會告訴她嗎﹖” “不﹐小姐﹗”瑪加麗塔輕輕地說──心里則在想﹐“是的﹐她要走了﹐但她會把 天使帶走﹐”──“不﹐小姐﹐我不會告訴她。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做。” “謝謝﹐瑪加麗塔﹐”蕾蒙娜答道。“我想你會這麼做的﹔”她又躺到枕頭上﹐閉 上了眼睛。青上去像死人一樣﹐瑪加麗塔的眼淚淌得比剛才更快了﹐她奔到母親眼前﹐ 哭道﹐“母親﹐母親﹗小姐快病死了。我肯定她要死了。她躺在床上﹔她臉色煞白﹐就 像費利佩先生上次發燒發得最厲害時那樣。” “啊﹐”老瑪達說﹐好多天前她就看見這一切了﹔“啊﹐上個星期以來她一天比一 天憔悴﹐就像發燒的人一樣﹐一點沒錯﹔我看見了。她肯定是在絕食﹐快要餓死了。” “真的﹐她已有十天沒吃東西了──打那天起就幾乎沒吃東西﹐”瑪加麗塔和她母 親交換著眼色。瑪加麗塔說的那一天指的是什麼﹐那是無需多作解釋的。 “胡安﹒卡說﹐他認為亞歷山德羅再也不會上這兒來了﹐”瑪加麗塔繼續說。 瑪達熱切地說﹐“如果小姐這副樣子全是他造成的話﹐但願聖徒保佑別讓他再回來﹗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但是想不出個頭緒來﹔現在清楚了﹐不管出了什麼事﹐反正有他的 份。”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瑪加麗塔說﹐那往日的冒失勁兒一時又占了上風。“但現 在小姐臉色那麼憔悴地躺在床上﹐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看看她准保叫你心碎。我只能 跟在她面前求她原諒我說過的所有那些話﹔我也願意跪在聖徒弗朗西斯面前﹗她要不了 多久就會見他去了﹔我看沒錯。” “不﹐”老瑪達畢竟比瑪加麗塔聰明。“她的病不像你想的那麼厲害。她還年輕。 她不過是傷心透了。我自己也有過這種經歷。年輕人都有這種經歷。” “我也年輕﹕“瑪加麗塔反駁道。“我從沒有那樣的經歷。” “路還長著呢﹐閨女﹐”瑪達語重心長地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有這麼一句 諺語﹕‘牛皮吹在先﹐吃虧在眼前﹕’” 瑪達從來沒有對她的親生女兒表示過十分的歡喜。她們的本質大相徑庭。瑪加麗塔 的父親的脾性曾使老瑪達結婚初期吃了不少苦頭﹐現在他的脾性不時地在瑪加麗塔身上 顯露出來﹐使母女倆之間產生一道隔閡﹐連母愛也不是輕易能夠逾越的。這樣的對立情 緒必然會接連導致一些在瑪加麗達看來似乎是不公正、沒有根據的事情﹐事實也正是如 此。 “不管我做什麼事﹐她總是責罵我﹐”瑪加麗塔心想。“我知道一件事﹔我決不告 訴她小姐對我說的話﹔決不──即使小姐走後也不告訴她。” 瑪加麗塔心里突然掠過一個疑點﹐她在廚房門外的長凳上坐下﹐與這個疑點較量起 來。要是蕾蒙娜根本不是去修女院﹐而是去找亞歷山德羅呢﹗不﹔這是很可笑的。如果 真是這麼回事的話﹐她一開始就會跟他走了。沒有一個打算跟情人私奔的人會像小姐現 在這麼臉色憔悴。瑪加麗塔打消了這個念頭﹔但這個念頭卻留下了痕跡。有了這樣的念 頭﹐她將更加留神﹔盡管她恢復了對她年輕的女主人的感情﹐但還不足以抵擋妒忌心的 襲擊﹐如果這種心理在她那火樣的靈魂里復燃的話。盡管她本人從來沒有深深地愛上亞 歷山德羅﹐但也對他夠有意思的了﹐他的一舉一動她歷歷在目﹐想到他對小姐一往情深﹐ 她便耿耿於懷。而現在﹐小姐似乎被拋棄﹐傷心﹐沮喪﹐瑪加麗塔倒忘記了一切﹐只有 同情她的份兒了﹔但是如果亞歷山德羅再出現的話﹐一切又會發生變化。舊的敵意又會 復萌。蕾蒙娜居然會得到瑪加麗塔的庇護﹐實屬意料之外﹐但說到底﹐這只是一種說變 就變的聯盟。事實將証明﹐她是一個最不可靠的同盟者。 亞歷山德羅離開後的第八天的日落時分﹐蕾蒙娜已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整整四天。 她自己也覺得自己肯定快要死了。她腦子里似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為亞歷山德羅的 死而傷心﹔她似乎麻木了﹐肉體和靈魂都麻木了。這樣的虛弱是自然強加給人的休息。 我們的肉體時常是借助這種休息才得以度過危機、克服過度的勞累﹐如果我們不停地與 這些危機、與過度的勞累搏斗﹐就將被置於死地。 這個夜晚﹐蕾蒙娜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突然意識到一種栩栩如生的印 象﹔這不是聲音﹐不是形象。她了然一身﹔屋子死一般沉寂﹔屋外籠罩著溫暖的九月黃 昏時的寧靜。她在床上坐起來﹐半驚半喜、迷惑不定地感到一種求生的願望。出了什麼 事﹖依然沒有聲響﹐沒有動靜。暮色很快加深了﹔空氣紋絲兒不動。漸漸地﹐她那迷惑 不定的神志和官能從長期睡眠的狀況中蘇醒過來﹔她打量著房間四周﹔就連牆壁似乎也 有了生氣﹔她十指交叉﹐從床上一躍而下。“亞歷山德沒有死﹗”她大聲地說﹔她歇斯 底里地笑著。“他沒有死﹗”她又說。“他沒有死﹗他就在這附近什麼地方﹗” 她雙手顫抖著穿好衣服﹐溜出了屋子。過了開頭幾秒鐘後﹐她發現自己強壯得出奇﹔ 她沒有顫抖﹔她的腳堅定地踩著地面。“哦﹐奇跡﹗”她想﹐急急地奔下花園小徑﹔ “我康復了﹗亞歷山德羅就在附近﹗”這個印象是如此清晰﹐她走到柳樹林邊﹐發現那 兒空無一人﹐一片靜謐﹐就像她上回失望、心碎地坐在那里時一樣﹐她感到一種突如其 來的絕望。“不在這兒﹗”她叫道﹔“不在這兒﹗”她突然感到害怕﹐打了個寒戰。 “我莫不是瘋了吧﹖也許人們失去理智時就是我先前這副樣子吧﹗” 但年輕、強健的血在她的血管里迅速奔流。不﹗我沒瘋﹔這是一種新發現的力量﹔ 健全的理智﹔一種神啟。亞歷山德羅就在附近。 她迅速走下河邊公路。她越往前走﹐越是期望、感覺到亞歷山德羅就在附近。照她 現在的情緒﹐她寧願不停地走下去﹐甚至走到坦墨庫拉﹐她肯定自己每走一步就離亞歷 山德羅更近一點。 她向西走近第二個柳樹林──離第一個柳樹林大約有四分之一英里──看見了一個 男人的身影﹐站在那里﹐倚在一棵樹上。她停了下來。那人不可能是亞歷山德羅。他要 到夫人家里來找她﹐決不會在離屋子這麼近的地方停留片刻。她不敢再往前走。在這麼 個冷僻的地方﹐這麼晚的時候﹐會見一個陌生人可不好。那個人影兒一動不動﹐叫人奇 怪﹔她透過暮色悄然望去﹐有點兒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視。她遲疑不決地朝前走了幾 步﹐又停了下來。這時那人也朝前走了兒步﹐然後停了下來。當他走出樹蔭時﹐她看出 他的身高跟亞歷山德羅一樣。她加快了腳步﹐然後又冥然止步。這是怎麼回事兒﹖那不 可能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進退兩難地絞著雙手。一種幾乎不可戰勝的本能促使她上前﹔ 但恐怖感又使她邁不出腳去。這麼遲疑不定地站了一會兒後﹐她轉身往屋子走去﹐邊走 邊說﹐“我不能莽撞﹐要是個陌生人就糟了。如果是亞歷山德羅﹐他會來的。” 但她的腳似乎不願朝相反的方向移動。她勉強走了幾步﹐一步比一步慢﹐然後又回 過身子。那人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像開頭那樣﹐倚在樹上。 “也許是替亞歷山德羅送信的﹐”她說﹔“也許是亞歷山德羅告訴他天黑前不要到 屋子里去。” 她拿定了主意。她加快步子﹐跑了起來。不一會兒她就跑近了那人﹐可以看清楚了。 那是──是的﹐是亞歷山德羅。他沒有看見她。他的臉朝一邊側著﹐他的頭靠在樹上﹐ 他肯定病了。蕾蒙娜飛跑起來。又過了會兒﹐亞歷山德羅聽見了輕盈的腳步聲﹐轉過臉 來﹐看見了蕾蒙娜﹐他大叫一聲﹐朝前一躍﹐他們還沒看清彼此的臉﹐就緊緊地擁抱在 一起。蕾蒙娜先開口。輕輕地從亞歷山德羅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抬起頭說﹕“亞歷山德 羅──”但一看見他的臉﹐她就驚叫了起來。這就是亞歷山德羅﹐這個形容枯槁、蓬頭 垢面、默默無語的人﹐他眼睛凹陷地看著她﹐滿臉悲色﹐毫無歡樂﹗“哦﹐天哪﹐”蕾 蒙娜叫道﹐“你一直在生病﹗你病了﹗天哪﹐亞歷山德羅﹐什麼病﹖” 亞歷山德羅慢慢地把手放到額頭上﹐像是要在說話前先理一理思緒﹐而眼睛則始終 盯著蕾蒙娜﹐還是一副痛苦的神色﹐緊緊地抓住她的雙手。 “小姐﹐”他說﹐“我的小姐﹗”他欲言又止。這個聲音──這個奇怪、刺耳、沒 有共鳴的聲音──這是誰的聲音﹖不是亞歷山德羅的。 “我的小姐﹐”他又說了起來﹐“我不能不見你一面就走﹔可是我到這里後﹐卻沒 有勇氣走近屋子。要是你不來﹐我就只好不見你就走了。” 聽著這些活﹐蕾蒙娜的恐怖感迅速猛增。這是什麼意思﹖她的神色似乎使亞歷山德 羅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 “天哪﹐小姐﹗”他叫道﹐“你沒聽說﹖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什麼也不知道﹐親愛的﹐”蕾蒙娜答道。“自從你走了之後﹐我什麼也沒聽說。 十天來﹐我深信你已經死了﹔但今天晚上﹐我有一種感二﹐你就在附近﹐我就來見你了。” 蕾蒙娜剛一說話﹐亞歷山德羅便又摟住了她。當她說出“親愛的”三個宇時﹐他激 動得整個身體都抖了起來。 “我的小姐﹗”他喃喃地說﹐“我的小姐﹗我該怎麼對你說呢﹗我該怎麼對你說呢﹗” “有什麼要說的﹐亞歷山德羅﹖”她說。“我本來以為你死了﹐可你沒死﹐現在又 來到了我的身邊﹐我什麼也不怕了。” 但亞歷山德羅沒有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最後﹐他把她貼近自己的胸口﹐哭道﹕ “最最親愛的小姐﹗當我告訴你這件事的時候﹐好像要死了一樣﹗我沒有家了﹔我父親 死了﹔我的鄉親們被趕出了村莊。現在我只是個乞丐了﹐小姐﹔就像你在洛杉磯修女院 時經常給予施舍的那些可憐的乞丐一樣。”他說最後這些話時﹐一陣眩暈﹐於是倚在樹 上﹐又說﹕“我身體很虛﹐小姐﹔我們快餓死了。” 蕾蒙娜的臉色沒有使他寬慰。即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出她那含有疑慮的驚恐的神色。 他誤解了她。 “我只是回來再看你一眼﹐”他繼續說。“現在我要走了。願聖徒永遠保佑你。我 想今晚是聖母把你送到我身邊來的。要是你不來的話﹐我就再也見不著你的臉了。” 他說話的時候﹐蕾蒙娜把臉埋在他胸前。這會兒她抬起頭來﹐說﹐“你是想離開我﹐ 讓我以為你死了嗎﹐亞歷山德羅﹖” “我以為關於我們村子的消息肯定傳到了這里﹐”他說﹐“你會知道我沒有了家﹐ 不能來了﹐也沒法提醒你﹐你曾經說過的話。哦﹐小姐﹐我以前給你的太少了﹗我不知 道我怎麼敢相信你會跟我走﹔但我非常愛你﹐我想過﹐我能做許多事情﹔而且──”他 放低了聲音﹐幾乎很傷心地說──“我相信﹐肯定是因為我下決心離開了我的鄉親﹐把 我的一切留給我自己和你﹐所以聖徒懲罰了我。現在他們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他呻 吟起來。 “誰﹗”蕾蒙娜叫道。“發生戰斗了嗎﹖你父親被殺死了﹖”她害怕得哆嗦起來。 “不﹐”亞歷山德羅答道。“沒有戰斗。如果我能作主的話﹐是會發生戰斗的﹔但 我父親懇求我不要反抗。他說﹐反抗的話到頭來只會對我們更加不利﹐司法長官也是這 樣﹐他求我讓一切平靜地發展﹐並幫他讓我的鄉親們保持安靜﹐他覺得趕我們走是可怕 的。他叫羅賽克先生﹐是聖迭戈人。我們經常在他的農場里干活。他對我們很熟。你還 記得嗎﹐小姐﹐我曾跟你說起過他﹖說他一向都是多麼公正﹐多麼善良﹖他擁有卡瓊最 大的麥場﹔我們曾為他一英里又一英里地收割麥子。他說他寧願死也不願被迫趕我們走﹔ 但如果我們反抗的話﹐他就會命令他手下的人開槍。他帶著二十個人。他們認為可能會 碰到麻煩﹔這是肯定的──畢竟要把一村子的人﹐不管男女老少﹐統統趕出來﹐像趕狐 狸似的把他們趕走。如果換了別的隨便什麼人﹐只要不是羅賽克先生﹐我就會開槍打死 他﹐哪怕為此而被吊死﹔但我知道﹐如果他認為我們必須走﹐那我們就沒辦法了。” “但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插嘴說﹐“我不明白。是誰讓羅賽克先生這麼做的 呢﹖現在這土地是誰的﹖”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亞歷山德羅答道﹐他的聲音里充滿怒氣和諷意。“他們是 美國人──有八到十人。他們抱成了團、上告到了舊金山。法官判下來﹐我們的土地全 歸他們所有。羅賽克先生所能告訴我們的就是這些。他說﹐這是法律﹐誰也不能與法律 對抗。” “哦﹐”管蒙娜說﹐“美國人奪走夫人的許多土地﹐也是這樣做的。也是在舊金山 的法庭里﹔他們判定向來都屬將軍所有的好多英里的土地。再也不是夫人的了。他們說 這些士地屬於合眾國政府。” “他們是一群小偷和說謊的人﹐個個都是﹗”亞歷山德羅叫道。“他們要搶走這個 地區所有的土地﹔我們只好投身大海﹐讓他們把土地奪走。好多年前我父親就這麼對我 說了。他看見這個時刻正在來臨﹔但我不信。他死了我很高興。現在我能覺得欣慰的只 有這件事。我原以為他有朝一日會康復起來﹐我使祈禱聖母別讓他康復。我不願他活著。 自從被趕出家門後﹐他再也沒有清醒過。這事情發生在我趕到那兒之前。我發現他坐在 門外的地上。人家說是太陽晒得他虛弱的﹔但事實不是那樣。因為他胸膛里那顆心碎了。 他不願出家門﹐那些人就把他拎起來﹐硬把他拖了出去﹐摔在地上﹔然後他們把我們所 有的家具都扔了出來﹔當他看見他們這麼干時﹐他把雙手舉到頭上﹐大聲叫道﹐‘亞歷 山德羅﹗亞歷山德羅﹗’而我卻不在那兒﹗小姐﹐他們說他叫喊的聲音連死人都能聽見﹐ 誰也制止不了他。他整整一天一夜不停地叫喊。天哪﹗小姐﹐我真奇怪他們告訴我這事 時我怎麼沒有死去﹗我趕到那兒時﹐有人用銳簏草搭了個小棚子﹐為他遮去了太陽。他 再也不叫別的﹐只是要水﹐水。所以他們才認為是太陽把他晒成了那樣。他們盡了最大 的努力﹔但那是多麼可怕的時刻呀﹐誰也出不了多大的力﹔司法長官的手下人非常急躁﹔ 他們不給我們時間。他們說所有的人必須在兩天內搬走。大家都東奔西顛。所有的東西 都搬出了屋子﹐堆在外面的地上。人們把屋頂也都掀了下來。這些屋頂是用銳簏草稈做 的﹔因此他們可以重做。哦﹐小姐﹐別讓我告訴你更多的情況﹗這就像死亡。我受不了﹗” 蕾蒙娜傷心地哭泣起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在這樣痛苦的臉上﹐什麼是愛呢﹖面 對一個受到如此傷害的人﹐她能給他什麼呢﹖ “別哭﹐小姐﹐”亞歷山德羅郁郁地說﹐“眼淚能殺死我﹐沒有好處。” “你父親活了多久﹖”蕾蒙娜問道﹐兩只手把他的脖子摟得更緊了。現在他們坐在 了地上﹐日夜思念亞歷山德羅的蕾蒙娜像個強者﹐而他倒像個需要庇護的人﹐她把他的 頭貼在自己胸前﹐撫摸著他﹐好像他早就屬於她似的。他接受她撫摸時的態度﹐足以表 明他已虛弱、麻木到何等程度﹐要是在往日﹐她的撫摸准會叫他欣喜若狂。現在他像個 孩子似的依偎在她胸前。 “他﹗他四天前才死。我留下來為他送葬﹐然後我就來了。我在路上走了三天﹔我 的馬﹐可憐的東西﹐幾乎比我還虛弱。美國人搶走了我的馬﹐”亞歷山德羅說。 “搶走了你的馬﹗”蕾蒙娜吃驚地叫道。“這也是法律嗎﹖” “羅賽克先生是這麼對我說的。他說法官說的﹐他必須從我們這里拿走足夠的牛和 馬來支付上訴到舊金山的訴訟費。我想﹐他們沒有照牛的實際價值計算﹔但他們說現在 牛價很低。全村的牛都加起來也不夠抵帳﹐所以必須用馬頂上﹔他們就拿走了我的馬。 他們趕牛那天我不在﹐否則我會在美國人騎上貝尼托之前先給它腦袋上一槍。但我和我 父親正在帕長加。除了我陪他﹐否則他一步也不肯動﹐因此我只好一路上領著他﹔到了 那兒後﹐他病得很厲害﹐我一分鐘也不能離開他。他一點也認不出我﹐也記不得發生的 一切事情。我用銳簏草搭了個小棚﹐他躺在小棚里的地上﹐直到死去。我把他埋了之後﹐ 感到一陣高興。” “埋在坦墨庫拉﹖”蕾蒙娜問道。 “在坦墨庫拉﹗”亞歷山德羅狠狠地叫道。“你好像還不明自﹐小姐。我們在坦墨 庫拉已沒有權利了﹐就連葬滿死人的墳地也不歸我們所有了。羅賽克先生警告我們所有 的人都不要在那兒逗留﹔他說﹐將要搬到那兒的人是很粗魯的﹐他們看見印第安人﹐只 要侵入他們的地盤﹐就會開槍。” “他們的地盤﹗”蕾蒙娜尖叫道。 “是的﹔是他們的﹐”亞歷山德羅固執地說。“這就是法律。他們有一切証件來証 明這一點。我父親總是這麼說的﹐──要是巴爾德斯曾經給過他一張証件就好了﹗但是 那時候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做過。誰也沒有証件。美國人的法律跟我們不同。” “那是小偷的法律﹗”蕾蒙娜說。 “是的﹐也是殺人犯的法律﹐”亞歷山德羅說。“你不認為我父親的死就跟他們開 槍打死一樣嗎﹖我是這麼認為的﹗還有﹐哦﹐小姐﹐我的小姐﹐還有何塞﹗你還記得何 塞吧﹐就是替我去拿琴的那個﹐可是﹐我親愛的﹐這些可怕的事情嚇著你了﹗我不說了。” “不﹐不﹐亞歷山德羅。把一切都告訴我﹐一切。你的一切憂愁我都要分擔。告訴 我何塞的事吧﹐”蕾蒙娜叫道﹐氣都透不過來了。 “小姐﹐這事兒讓你聽了會心碎的。何塞一年前結婚了。他在坦墨庫拉有最好的房 子﹐在我父親隔壁。除了我父親﹐只有何塞的屋子是木瓦板的屋頂。他還有一個馬廄﹐ 他騎的馬夠駿的﹐還有牛、一群羊。司法長官來的時候﹐他正在家。許多男人都出門摘 萄去了。這就使事情更糟。但何塞在家﹔因為他妻子幾個星期前剛生孩子﹐那孩子看來 病得挺厲害﹐命在旦夕﹐何塞不願離開小寶寶。何塞第一個看見司法長官騎馬進村﹐一 群荷槍實彈的人跟在後面﹐何塞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常跟我和我父親說起這事﹐現在 他看見這事兒終於要發生了﹐他一時孱弱﹐摔倒在地﹐滿嘴白沫。以前他曾發過一次這 樣的病﹔醫生說若是再發一次就沒命了。可他沒有死。他們把他抬了起來﹐不一會兒他 就好多了﹔羅賽克先生說﹐第一天搬家﹐誰也沒有何塞那麼利落。大多數男人都不願動 手。他們和妻子一起坐在地上﹐兩手捂著臉﹐看都不願看。但何塞動手了﹔小姐﹐他做 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我父親的小提琴奔到小店﹐求哈瑟爾太太為我們藏起來﹔何塞知道 這琴值錢。但第二天午前﹐他又發病了﹐當時他正在自己的屋里朝外搬東西﹐倒下就死 了﹔他的妻子卡門娜看見他死了﹐一句話沒說﹐只是坐在地上﹐抱著孩子﹐前後搖晃。 就在我和父親去帕長加時﹐她也到那兒去了。我們同去的有許多人。” “帕長加在哪里﹖”蕾蒙娜問道。 “離坦墨庫拉大約三英里﹐一個小峽谷。我告訴我的鄉親們﹐最好朝那里搬﹐那里 的土地不屬於任何人﹐也許他們能在那兒安家。最糟的是﹐那兒沒有水。” “沒有水﹗”蕾蒙娜叫道。 “沒有自來水。那里有一個小泉眼﹐他們一到那兒後便在泉眼旁挖了一口井﹔所以 喝的水是有了﹐但僅此而已。我看見卡門娜很難支持﹐便一手替她抱寶寶﹐一手扶著我 父親﹔但那小家伙哭了﹐她又抱了回去。當時我想那小家伙活不過當天﹔但他一直活到 我父親死的那天早晨。就在他死前幾個小時﹐卡門娜用頭巾抱著他﹐到我這兒來﹐坐在 我旁邊的地上﹐沒有說話。我說。‘小家伙怎麼樣了﹖’她打開頭巾讓我看﹐死了。 ‘好﹐卡門娜﹗’我說﹐‘我父親也快死了。我們把他倆葬在一起。’於是她整個上午 坐在我旁邊﹐到了晚上﹐她幫我挖墓穴。我想把小家伙放在我父親的胸脯上﹔但她說﹐ 不﹐一定要挖個小墓穴。於是她親手挖了起來﹔我們把他倆放了進去﹔除了那次外﹐她 再也沒說過話。我走的時候﹐她還坐在墳墓旁。我用兩棵剝去枝丫的小樹做了個十字架﹐ 豎在墳墓前。這樣﹐我們的新墓地就開始了──我父親和那個小家伙﹔只有非常年幼和 非常年老的人才有福氣去死。看起來我還不能死﹗” “他們把何塞埋在哪里﹖”蕾蒙娜喘著氣說。 “坦墨庫拉。”亞歷山德羅說。“羅賽克先生派他手下兩個人在我們原來的墓地里 為何塞挖了個墓穴。但我想卡門娜會在晚上去把他的屍體帶走。我就會﹗但是﹐小姐﹐ 天很黑﹐我看不清你可愛的眼睛。我想你肯定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能陪你走到溪邊嗎﹐ 保險點﹐不讓人看見。聖徒保佑你﹐親愛的﹐到這兒來。我想﹐不再見你一面﹐我就沒 法活下去了﹐”亞歷山德羅一躍而起﹐站在那里等蕾蒙娜動身。她一動不動。她很窘迫。 她心里有一種沖動﹐一種願望──跟亞歷山德羅走﹔顯然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她能 主動提出來嗎﹖她該不該讓他背上一個他不堪負擔的包袱呢﹖要是正如他所說﹐他是個 乞丐﹐那麼帶上她﹐會是一個累贅呢﹐還是一個幫手﹖她覺得自己身強力壯又能干。干 活兒她不在乎﹔貧困的滋味她沒嘗過﹐但她不怕。 “亞歷山德羅﹗”她說﹐那聲音嚇了他一跳。 “小姐﹐”他溫和地說。 “你從沒叫過我蕾蒙娜。” “我不能﹐小姐﹗”他答道。 “為什麼﹖” “我不知道。有時候我是想叫‘蕾蒙娜’﹐”他無力地說﹔“但難得這麼想。如果 我想你的時候﹐不把你當小姐﹐而是別的什麼的話﹐那這個名字你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什麼名字﹖”蕾蒙娜好奇地驚呼道。 “一個印第安詞兒﹐我的最親愛的﹐你就像一種鳥﹐那鳥的名字叫野鴿子。用路易 塞諾的話說﹐就叫麥琪兒﹔我想﹐要是你跟我們一起生活的話﹐我的鄉親們就會這麼叫 你。這是個美麗的名宇﹐小姐﹐就像你一樣。” 亞歷山德羅依然站著。蕾蒙娜站了起來﹐走近他﹐兩只手放在他胸脯上﹐頭擱在自 己的手上﹐說﹐“亞歷山德羅﹐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是個印第安人。我屬於你們。” 亞歷山德羅的沉默使她吃驚。“你受驚了吧﹐”她說。“我以為你會高興的。” “我早就為這高興過了﹐我的小姐﹐”他說﹐“我知道了。” “怎麼知道的﹖”蕾蒙娜叫道。“你從沒告訴過我﹐亞歷山德羅﹗” “我怎麼能告訴你呢﹖”他答道。“是胡安﹒卡尼托告訴我的。” “胡安﹒卡尼托﹗”蕾蒙娜若有所思地說。“他怎麼會知道的呢﹖”然後她三言兩 語便把夫人告訴她的事給亞歷山德羅說了。“胡安﹒卡是這麼說的嗎﹖”她問道。 “除了那個父親的名宇﹐”亞歷山德羅吞吞吐吐地說。 “他說我父親是誰﹖”她問道。 亞歷山德羅沒有吭聲。 “這沒關系﹐”蕾蒙娜說。“他錯了。夫人當然知道。他是她的朋友﹐也是奧特格 納夫人的朋友﹐他把我送給了奧特格納夫人。但我想﹐亞歷山德羅﹐在我身上﹐母親的 血統多於父親。” “是的﹐小姐﹐”亞歷山德羅溫和地答道。“自從我知道了這件事後﹐我看你臉上 的神氣一總覺得像我的自家人。” “你不高興嗎﹐亞歷山德羅﹖” “高興﹐小姐。” 蕾蒙娜還要再說什麼呢﹖她的心融化了﹔她想都沒想﹐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干什 麼﹐一下子撲在了亞歷山德羅的胸前﹐叫道﹕“哦﹐亞歷山德羅﹐帶我跟你走吧﹗帶我 跟你走﹗要是你再撇下我﹐我寧願去死﹗” ------------------ 第十五章 對蕾蒙娜的叫喊﹐亞歷山德羅的第一個回答是雙臂緊緊地摟著她﹔越摟越緊﹐幾乎 把她弄疼了﹔她聽見他的心跳﹐但他沒有說話。然後﹐他雙臂垂下﹐抓住她的手﹐熱切 地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額上﹐用沙啞、顫抖﹐使她難以聽懂的聲音說﹕“我的小姐知道 我的生命是屬於她的。她可以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刀山火海都嚇不倒我﹔為她上刀山下 火海﹐我求之不得。但我不能拿我小姐的生命當兒戲。她很嬌嫩﹔她會死的﹔她不能以 地作床﹐不能沒有東西果腹。我的小姐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 他的莊重的聲音﹔這第三人稱的稱呼﹐好像他是在別人面前說起她﹐而不是直接跟 她說話似的﹐簡直是在對上帝坦露心跡﹐而不是對她說話﹐而這並沒有使蕾蒙娜有所躊 躇﹐反而使她鎮靜、增添了勇氣。“我身強力壯﹐我也能干活﹐亞歷山德羅。你不知道。 我們兩個都能干活。我不怕睡在地上﹔上帝會給我們吃的東西﹐”她說。 “在這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的小姐。那天早上我騎馬往這兒趕的時候﹐一路 上就是這麼想的﹐正像你說的﹐要是你不怕﹐我也不怕﹔至少吃的東西總是有的﹐我有 辦法不讓你受苦﹔但是﹐小姐﹐聖徒們發怒了。他們不再保佑我們。我父親說過﹐他們 拋棄了我們。那些美國人會把我們全都消滅。說不定他們馬上就會朝我們開槍﹐毒死我 們﹐把我們全都趕出這個地區﹐就像他們對付兔子和地鼠一樣﹔他們干的事情壞得不能 再壞了。與其像我今天這樣﹐小姐﹐你難道不是更寧願去死嗎﹖” 他說的每句話都堅定了蕾蒙娜與他分擔痛苦的決心。“亞歷山德羅﹐”她打斷他的 話說﹐“你們中的許多男人都有妻子﹐對不對﹖” “是的﹐小姐﹗”亞歷山德羅不解地答道。 “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他們的妻子是不是拋下了他們﹐自己逃走了呢﹖” “不﹐小姐﹗”亞歷山德羅更加糊塗﹐“她們怎麼能這麼做呢﹖” “她們要留在他們身邊﹐幫他們掙錢﹐盡力使他們幸福﹐是不是﹖” “是的﹐小姐。”亞歷山德羅開始明白這些問話的用意了。這像是蕾蒙娜慣用的計 策﹐她用這樣的方法一步步縮小自己的疑問。 “你們的女人是不是很愛她們的丈夫﹖” “很愛﹐小姐。”說話停頓了一會兒。現在天色已經很暗。亞歷山德羅看不見蕾蒙 娜滿臉緋紅﹐熱血奔湧﹔她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時﹐脖於都變色了。“你認為她們中有誰 愛她們的丈夫勝過我愛你嗎﹐亞歷山德羅﹖” 沒等她說完﹐亞歷山德羅便又摟住了她。這樣的話還不足以讓一個死人也活過來嗎﹖ 幾乎是這樣﹐但還不足以使亞歷山德羅這樣一種自私的愛復活。亞歷山德羅沉默不語。 “你知道一個也沒有﹗”蕾蒙娜熱切地說。 “啊﹐我受不了啦﹗”亞歷山德羅叫道﹐發瘋似地舉起了雙手。接著﹐他又把蕾蒙 娜拖到自己胸前﹐氣喘吁吁、語不成聲地說﹐“我的小姐﹐你把我帶到天堂的門前﹐可 我不敢進去。我知道﹐如果讓你和我們一起過那種不得不過的日予﹐會要了你的命的。 讓我走吧﹐最最親愛的小姐﹔讓我走﹗倒不如你從來沒看見過我。” “要是你不來﹐你知道我將要干什麼嗎﹐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我要獨自一 人從夫人家里逃出去﹐徒步走到聖巴巴拉﹐找薩爾別德拉神父﹐求他送我進聖胡安﹒包 蒂斯塔修女院﹐現在﹐如果你不帶我走﹐我也要走這條路﹗” “哦﹐別﹐別﹐小姐﹐我的小姐﹐你不能那麼做﹗我美麗的小姐進修女院﹗不﹐不﹗” 亞歷山德羅大為激動地說。 “對﹐如果你不帶我走﹐我就要這麼做。我准備明天就動身。” 她的話讓亞歷山德羅打心眼兒里信服。他知道她會說到做到。“即使進修女院﹐也 不會比像野獸似地讓人驅趕更可怕﹐小姐﹔要是你跟了我﹐就有可能被人驅趕。” “當我認為你已經死了的時候﹐我根本不覺得修女院有什麼可怕。我倒覺得那里使 人安靜﹔我可以做好事﹐教孩子們念書。但如果我知道你還活著﹐我就絕對不會安靜﹐ 一分鐘也不安靜﹐亞歷山德羅﹗不跟你在一起﹐我寧願死。哦﹐亞歷山德羅﹐帶我走吧﹗” 亞歷山德羅被說服了。“我帶你走﹐我最可愛的小姐﹐。他勇敢地說──他的聲音 里沒有情人的喜悅﹐嗓音很空泛﹔“我帶你走。也許聖徒會可憐你﹐盡管他們拋棄了我 和我的鄉親們。” “你的鄉親就是我的鄉親﹐我的親親﹔聖徒絕不拋棄住何沒有將他們拋棄的人。我 們的有生之年里你會始終愉快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她莊重而沉默地將頭在 他胸前靠了一會兒。好像要把一個誓言記下來。” 費利佩盡可以這樣說﹕如果曾經有個女人像蕾蒙娜愛亞歷山德羅一樣地愛他、那他 真是三生有幸了。 蕾蒙娜抬起頭來﹐心放了下來﹐溫順地說﹐“這麼說來你願意帶上你的蕾蒙娜了﹐ 亞歷山德羅﹖” “我願意至死帶著你﹔願聖母保佑你﹐我的蕾蒙娜﹐”亞歷山德羅答道﹐把她摟在 胸前﹐前額頂著她的前額﹐但他兩眼含淚﹐這不是歡樂的淚﹐他在內心里說──就像第 一次見到她在柳樹林下、伏倒在溪邊時﹐他大喜過望脫口而出的那樣──“天哪﹗我該 怎麼辦﹗” 現在要做出一個最好的行動計划可不容易。亞歷山德羅想大膽地到夫人家去﹐求見 費利佩先生﹐如果必要的話﹐就見見夫人。他剛把這個打算說出來﹐蕾蒙娜就嚇得直打 哆嗦。“你不了解夫人﹐亞歷山德羅﹐”她叫道﹐“要不你決不會想出這個主意。這些 日子她怪怕人的。她恨得我要死﹐要是有膽量的話﹐她准會殺死我。她假裝聽任我出走﹔ 但我相信到最後關頭她會把我扔進院子的井眼里﹐而決不會讓我跟你走。” “我決不會讓她傷害你﹐”亞歷山德羅說﹐“費利佩先生也不會。” “她把費利佩先生捏在手心里﹐好像他是塊橡皮泥似的﹐”蕾蒙娜答道。“她能叫 他一分鐘里產生一百個念頭﹐他無可奈何。哦﹐我看她是妖魔群里的一員﹐亞歷山德羅﹗ 別冒險走近那屋子﹔只等屋里的人都睡了﹐我就到這兒來﹐我們必須馬上就走。” 蕾蒙娜的恐怖感戰勝了亞歷山德羅的判斷﹐他答應在他們現在站著的這塊地方等她。 她兩次回過身來擁抱他。“哦﹐我的亞歷山德羅﹐答應我﹐站在這兒別動﹐等我回來﹐” 她說。 “等你來時﹐我會在這兒的﹐”他說。 “不會超過兩個小時﹐”她說﹐“最多不過三個小時。現在肯定有九點了。” 她沒有注意到﹐亞歷山德羅沒有正面向她保証他不離開這兒。他不願作這個保証。 為了這突如其來的與蕾蒙娜的私奔﹐他還有許多准備工作得做。蕾蒙娜思想單純﹐一心 只想著亞歷山德羅、想著愛情﹐看來她還沒想過這遙遠的旅途該怎麼走。十八天前﹐亞 歷山德羅騎馬去坦墨庫拉時﹐他還想象自己回來時騎著他飛快、健壯的貝尼托﹐還給蕾 蒙娜帶來安東尼奧那匹無可匹敵的暗褐色小牝馬。僅僅短短十八天前﹐就在他做著那個 美夢時﹐他抬頭看見安東尼奧騎在小牝馬上﹐一陣風似地朝他而來﹐那不堪負重的小馬 像蒸汽機似地喘著粗氣﹐兩助滴著血﹐向來疼愛這匹馬的安東尼奧肯定不停地朝那兒狠 狠抽打﹔安東尼奧一看見他﹐大叫了一聲﹐飛身下馬﹐一躍來到他身旁﹐上氣不接下氣 地向他訴說情況。亞歷山德羅已記不清他的話﹐只記得聽完後他咬緊牙關、摘下貝尼托 的籠頭﹐把自己的頭擱在貝尼托的兩耳之間﹐跟它喃喃耳語﹔貝尼托那天一刻也沒有停 步﹐而是一路疾馳﹐一直跑到坦墨庫拉﹐在那兒﹐亞歷山德羅看見了掀去屋頂的房子﹐ 滿載的貨車﹐四處奔跑的人們﹐大哭小叫的女人、孩子﹔然後別人領他找到躺在一個小 棚子地上的父親﹐他跳下馬﹐讓貝尼托跑開﹐此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它。僅僅十八天之前﹕ 現在他來到了這兒﹐柳樹底下──還是這個他第一次見到蕾蒙娜時、第一次停下來的小 樹叢﹔這是個晚上﹐烏黑的夜晚﹐蕾蒙娜在這兒﹐在他的懷抱里﹔她是他的﹔她馬上就 要回去﹐然後跟他一起出走──去哪兒﹗在這茫茫世界里﹐他沒有一個能讓她安身的家 ──他從坦墨庫拉騎來的那匹可憐的馬兒﹐它還有力氣來馱蕾蒙娜嗎﹖亞歷山德羅沒有 把握。他本人就已步行了大半英里﹐為的是讓馬兒歇歇力﹐雖然那兒一路上都有好牧場﹐ 但馬兒餓得太久﹐很難迅速恢復。在他們避難的帕長加谷地﹐牧草被太陽晒焦了﹐他們 帶去的碩果僅存的幾匹馬受夠了罪﹐有些已經死了。但是亞歷山德羅甚至在接著苗蒙娜 的時候﹐心里還在盤算著一個計划﹐他不敢向她透露。如果蕾蒙娜自己的坐騎巴巴還在 畜欄里﹐亞歷山德羅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它引出來。他認為這不算犯罪。即使算犯罪的話﹐ 這也是無論如何不可避免的。小姐總得有匹馬呀﹐而巴巴一向就是她自用的﹔從能跑步 起就像條狗似地跟著她﹔事實上﹐也只有蕾蒙娜用面包、蜂蜜馴養過它。其他人很難駕 馭它﹔但蕾蒙娜只要揪一縷它那絲綢般的鬃毛就能讓它唯命是從。亞歷山德羅幾乎同樣 能駕馭它﹔因為在這個夏天﹐亞歷山德羅每當見不著蕾蒙娜的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愛 撫、親近她的馬兒﹐久而久之﹐巴巴也就喜歡上了他﹐除了它年輕的女主人外就數他了。 只要巴巴在畜欄里﹐一切就好辦了。管蒙娜的腳步聲剛一消失﹐亞歷山德羅就輕捷、穩 健地跟了上去﹔他始終沿著高台地上的洋薊地和羊舍邊緣、在谷底和柳樹底下行走﹐然 後從較遠的一頭往上折向畜欄。牧人的棚舍里沒有燈光。他們全都睡了。這是好事。亞 歷山德羅知道他們睡得多熟﹔許多晚上亞歷山德羅跟他們睡在一起﹐他們攤手攤腳、一 絲不掛地躺在地上﹐亞歷山德羅一晚上要從他們身上跨過兩次──出來進去都不會驚醒 他們。但願巴巴不要嘶鳴。亞歷山德羅靠在畜欄柵欄上﹐低聲地、幾乎聽不見地吹了聲 口哨﹐馬兒全都擠在青欄的另一頭。聽到這哨聲﹐馬群里傳出一點輕微的動靜﹔其中一 匹馬轉身朝亞歷山德羅邁了一兩步。 “我看那准是巴巴﹐”亞歷山德羅心想﹔他又低低地一聲呼哨。馬兒加快了步子﹔ 然後停下來﹐似乎覺得不太對勁。 “巴巴﹐”亞歷山德羅低聲吆喝。這馬兒像狗一樣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聽得出亞歷 山德羅的聲音﹔但是這個有靈性的牲畜似乎本能地感到眼下需要悄悄地、謹慎地行動。 既然亞歷山德羅輕聲喚它﹐它﹐巴巴﹐也要輕聲地回答他店幾乎悄沒聲兒地嘶了一聲﹐ 迅速跑到柵欄達﹐鼻子貼著亞歷山德羅的臉﹐又擦又親﹐並發出輕微的嘆息。 “噓﹗噓﹗巴巴﹐”亞歷山德羅輕聲說﹐就像在對人說話似的。“噓﹗”接著他小 心翼翼地拔去柵欄上面的根木和灌木。馬兒立即就明白了﹔柵欄稍微低了一點﹐它就一 躍而出﹐靜靜地站在亞歷山德羅身旁﹐亞歷山德羅又把根木放回原處﹐盡管憂慮重重﹐ 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胡安﹒卡准會奇怪巴巴是怎麼從畜欄跑出去的﹐不覺暗自好笑。 這一切只花了幾分鐘。運氣之好超出亞歷山德羅的希望﹔這下子亞歷山德羅的膽子 更大了﹐他開始動起腦筋﹕是否能連鞍子一起拿走。馬鞍、挽具、蕾蒙以及所有諸如此 類的東西﹐都掛在一個敞開的馬廄的柱子上﹐這種馬廄在南加利福尼亞隨時可見﹕地板 加屋頂﹔沒有圍牆﹐只有四角的支柱撐著屋頂。南加利掉尼亞的馬廄充其量好像是歇夏 的大涼亭。亞歷山德羅站在那兒沉思。他越是思忖﹐越想把鞍予弄來。 “巴巴﹐只要你知道我對你的期望﹐你就乖乖地躺在這兒﹐等我去弄鞍子。但我不 敢離開你。來吧﹐巴巴﹗”他又摸下山去﹐巴巴悄悄地跟著他。等他來到高台地底下時﹐ 他一只手托著巴巴的鬃毛﹐像嬉耍似的﹐拔腳奔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們就安全地來到了 柳樹林﹐亞歷山德羅那匹可憐的小馬就拴在那里。亞歷山德羅用同樣的套索拴好巴巴﹐ 拍拍它的脖子﹐自己的臉貼著它的鼻子﹐大聲地說﹐“好巴巴﹐乖乖地待在這兒﹐等小 姐來。”巴巴嘶了一聲。 “它怎麼會不知道小姐的名字呢﹗我相信它是知道的。”亞歷山德羅心想﹐他轉身 又朝畜欄疾跑而去。現在他感覺有力氣了──覺得自己好像換了個人。他高興極了﹐忘 記了一切恐怖。跑到畜欄跟前﹐四周一片寂靜。那些馬都待在原地未動。他趴在地上﹐ 從畜欄朝幾桿之外的馬廄爬去。這是他這次歷險中最危險的時候﹔他不時地停下來﹐一 動不動地躺著﹐幾秒鐘後再爬上幾步。爬到蕾蒙娜平時掛馬鞍的那個角落時﹐他的心怦 怦地跳了起來。有時候﹐碰到夜晚比較暖和﹐盧易戈就會睡在馬廄地板上。要是今晚他 也睡在這兒﹐那一切就完了。亞歷山德羅在黑暗中摸索著﹐扶著柱子爬起來﹐摸鞍於﹐ 摸到了﹐摘下來﹐眨眼工夫他又趴在了地上﹐拖著鞍於往口爬。他幾乎沒出一點聲響﹐ 連最機敏的牧羊狗也沒聽見。 “哈﹐老上尉﹐這回你可失職了﹗”亞歷山德羅自言自語﹐他到底平安地爬到高台 地下面﹐站了起來﹐背著鞍子撒腿跑了起來。對一個肌腸轆轆的人來說﹐這鞍子夠重的﹐ 但他不覺得重﹐滿心的喜悅使他忘記了一切。這下子他的小姐可以舒服地走了。騎著巴 巴就像躺在搖籃里一樣。如果必要的話﹐巴巴還可以馱上他們兩個雨絲毫感覺不到﹔他 那匹可憐的馬兒筋疲力盡地趴在地上﹐亞歷山德羅跪在它身旁﹐心想﹐也許真會到那一 步呢﹖巴巴站在一旁﹐傲慢、疑惑地俯視著這位奇怪的新伙伴。 亞歷山德羅坐下來等蕾蒙娜﹐心里在想﹐“贊美聖徒﹗這麼看來他們不會拋棄我的 小姐。” 他腦子里思緒繁復。他們應該先去哪兒﹖怎麼辦最好﹖會不會有人來追他們﹖他們 能藏在哪兒﹖他該在哪兒安一個新家﹖ 他就這麼胡思亂想﹐等著蕾蒙娜來到他的身邊。他必須把每一個計划都告訴她。她 必須作出決定。第一件事是去聖迭戈﹐找牧師為他們主婚。到那兒得騎上整整三天﹔對 那匹筋疲力盡的小馬來說得五天。路上他們吃什麼呢﹖哈﹐亞歷山德羅想起了在哈瑟爾 手里的提琴。哈瑟爾先生會給他錢﹔也許是把琴買下。隨後亞歷山德羅又想起了自己的 琴。以前他從沒想到過它。他走的時候﹐琴放在盒子里﹐擱在費利佩先生房間的一張桌 子上。小姐會不會可能想到把它帶來呢﹖不﹐當然不可能。她會帶什麼來呢﹖亞歷山德 羅肯定﹐她會把一切都想到的。 他就這麼坐著盤算、籌划﹐時間似乎顯得很長﹔謝天謝地﹐盡管時間一小時一小時 地過去﹐空中卻依然烏雲密布﹐夜色愈濃。“這肯定也是聖徒保佑﹐給我這樣一個沒有 月亮的夜晚﹐”他想﹔隨後﹐這個虔誠、單純的漢子又說﹐“他們是要保護我的小姐﹔ 他們要讓我來照顧她。” 蕾蒙娜困難重重地在一條危機四伏的路上跋涉。她到了她的房間﹐根據她的判斷﹐ 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算她走運﹐瑪加麗塔牙齒疼得厲害﹐她母親給她吃了藥性很 強的安眠藥﹐她上床睡覺了。虧得瑪加麗塔被打發了﹐要不的話﹐蕾蒙娜絕對走不了﹐ 因為瑪加麗塔會知道蕾蒙娜出門兩個小時了﹐准要注意她﹐弄清楚她在於什麼。 蕾蒙娜穿過院子﹐進入房間﹔她不敢從走廊走﹐因為天還不晚﹐費利佩和他母親肯 定還在那兒。 她進了房間﹐聽見他們在說話。她關上一扇窗子﹐讓他們知道她在房間里。然後她 跪在聖母像前﹐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悄悄訴說她將要干什麼﹐祈求聖母保佑她和亞歷山 德羅﹐告訴他們該到哪里去。 “我知道她會保佑我們的﹗我相信她會的﹗”蕾蒙娜站起來﹐喃喃地自言自語。 然後她撲到床上﹐等夫人和費利佩睡覺後再行動。她腦子很苦覺﹐很清醒。她清楚 地知道自己想要干的事。兩個多星期前﹐她眼巴巴地盼著亞歷山德羅的時候﹐就把一切 都想周全了。 早在夏天的時候﹐亞歷山德羅就給了她兩個大網兜﹐蕾蒙娜愛如珍寶﹐這種網兜是 用亞麻似的植物纖維織成的﹐牢固得跟鐵絲一樣﹐印第安女人們用來背各種各樣的包裹。 網眼兒很大﹐網兜很輕﹔兩只網兜兩頭扎緊﹐然後系在一根箍在額頭上的帶子上﹐這樣 背起比較重的東西﹐比起任何別的辦法相對來講都要省力一點。在想起這兩個網史之前﹐ 管蒙娜一直犯愁﹐不知該怎樣帶走她打定主意要帶的東西──沒有幾樣東西﹐都是必不 可少的﹕一件毛衣﹐幾條圍巾﹔新織的聖壇罩布﹐兩件換洗衣服﹐這些東西不算多﹔她 看見了夫人替她保存的珠寶﹐認為自己有權拿走這些衣物。“我要把我拿走的東西老老 實實告訴薩爾別德拉神父﹐”她想﹐“並且問問他我是不是拿得太多了。”她不願認為 她必須帶走的衣物是莫雷諾夫人出的錢。 還有亞歷山德羅的琴。別的東西她都可以留下﹐這琴一定得帶上。對亞歷山德羅來 說﹐沒有了琴﹐生活將會是什麼樣子呀﹗要是他們到洛杉磯去﹐他還可以靠在舞會上拉 琴掙錢呢。蕾蒙娜已經想好了幾個他們倆都可以掙錢的辦法。 路上還得有食物。一定得有好的食物﹔還得有酒讓亞歷山德羅喝。想起他那憔悴的 面容﹐她心如刀絞。“挨餓﹐”他說他們一直在挨餓。老天哪﹗挨餓﹗而她每天都坐在 豐盛的餐桌旁﹐每天看著上好的食物扔去喂狗。 夫人很久才回房間﹔又過了很久﹐費利佩才傳出深沉、均勻的呼吸聲﹐蕾蒙娜這才 敢肯定他睡著了。最後她壯著膽子溜出房間。外面一片漆黑﹔午夜已過。 “先拿提琴﹗”她說﹔她溜進餐室﹐穿過內門潛進費利佩的房間﹐拿出琴來﹐用一 條條圍巾把它裹起來﹐和她的衣服一起放進網兜里。然後她背著網兜溜出去﹐她幾乎帶 點兒得意地自言自語道﹕“我真像個印第安女人了﹐”她穿過院子﹐拐過房子的東南角﹐ 走過花園﹐跑到柳樹林﹐把網兜放下﹐又折回去拿第二樣東西。 這回有了點難度。她下決心要拿酒、面包和冷肉。她拿不定主意﹐該從哪兒下手像 拿自己的東西一樣去拿老瑪達掌管著的這些東西﹐她也不敢點燈。她到廚房和食品儲存 室跑了幾趟﹐這才把東西拿全了。幸運得很﹐酒就放在餐室里──滿滿兩瓶﹔還有牛奶﹐ 她把牛奶倒進一只掛在走廊牆上的牛皮袋里。 現在萬事俱備。她從窗子探出身去﹐傾聽費利佩的呼吸聲。“我怎麼能跟他不告而 別呢﹖”她說﹐“怎麼能這樣呢﹖”她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 “親愛的費利佩﹗親愛的費利佩﹗他總是對我這麼好﹗他為我盡了一切力。我真希 望我有膽量去吻吻他。我要給他留張條子。” 她拿了鉛筆和紙﹐拿了一只小燭台──在房間對面都難看見燭光──又一次溜進餐 室﹐在門背後跪下來﹐點亮蠟燭﹐寫道﹕ “親愛的費利佩﹕亞歷山德羅來了﹐我今天晚上就 跟他走。如果你能辦到的話﹐不要讓人來找我們。我 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我希望能去薩爾別德拉神父那 里﹐我永遠愛你。謝謝你的一切好意﹐親愛的費利佩。 蕾蒙娜” 條子很快使寫好了。她吹熄蠟燭﹐悄悄折回房間。現在費利佩的床移近了屋子的牆 邊。她從窗子里一伸手便能夠到床腳。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把小條子放到 被子上﹐正落在費利佩的腳邊。就怕早晨費利佩還沒醒時﹐夫人出門先看見這條子﹔但 這風險蕾蒙娜是非冒不可了。 “別了﹐親愛的費利佩﹗”她離開窗子﹐在心底里悄悄地說。 這一耽擱可害苦了她。值夜的上尉從它在院子上方的窩里一半兒聽見、一半兒嗅出 了某種奇怪的聲息。蕾蒙娜出來時﹐它短促地吠了一聲﹐奔過來。 “聖母呀﹐前功盡棄了﹗”蕾蒙娜心想﹔但她隨即蹲了下來﹐迅速打開網兜﹐上尉 朝她撲來﹐她給它一塊肉﹐撫摸著它。它吃著肉﹐搖著尾巴﹐高興得忘乎所以﹐這時她 拾起包裹﹐仍然撫摸著它﹐說﹐“來吧﹐上尉﹗”這是她最後的機會。要是它再叫﹐准 會有人被吵醒﹔要是它悄悄地在她身邊走﹐她就可能逃跑。她小心翼翼地邁出第一步時﹐ 嚇得頭上冷汗直冒。狗跟上來了。她加快腳步。她跑到柳樹林﹐停下腳步﹐心里在權衡﹕ 是給它一大塊肉﹐乘它吃肉時自己拔腳跑走呢﹐還是讓它悄悄地跟著走。她決定采用後 面一個辦法﹔她拎起另一個網兜﹐繼續走路。現在她安全了。她轉身回顧那房子﹔一片 漆黑、萬籟俱寂。她幾乎看不清房子的輪廓。一陣感情的巨浪掠過她的心頭。這是她記 憶中唯一的家。她在那里經歷了一切甜酸苦辣﹐──費利佩﹐薩爾別德拉神父﹐僕人們﹐ 鳥兒﹐花園﹐親愛的小教堂﹗現在還有誰會給小教堂里插上鮮花和蕨子呢﹗費利佩跪在 聖壇前該會怎樣思念她呀﹗十四年來她跪在他身旁作禱告。還有夫人──狠心、冷酷的 夫人﹗只有她會高興。其他人都會難過。“我走了﹐他們都會難過──除了夫人﹗我真 希望能踉大家告別﹐也讓他們為我送別﹐祝願我們大家走運﹗”這個可愛、溫柔的姑娘 想著想著﹐喟然一聲長嘆﹐轉過身來﹐在她選定的小路上朝前走去。 她彎腰拍拍上尉的腦袋。“你願跟我走嗎﹐上尉﹖”她說﹔上尉高興地跳了起來﹐ 短促地尖叫了兩三聲﹐以示歡快。“好上尉﹐來吧﹗牧場里有的是狗﹐他們不會記掛它 的﹐”她想﹐“只要能有上尉在身邊﹐它總會像是從家里帶出來的東西。” 亞歷山德羅第一眼看見蕾蒙娜的身影在朦朧夜色中隱約閃現﹐慢慢走近時﹐他還沒 認出上尉來﹐看見那玩意兒﹐他很擔心。這奇怪的東西是什麼呢﹐在這樣的夜晚﹐在這 荒僻的草地上﹖他匆忙將馬遠遠地牽進樹叢里﹐自己則藏在一棵樹的後面﹐凝神注視。 不一會兒﹐他認出那是上尉﹐在那個彎腰曲背、步履緩慢的人影兒旁跳躍著。然而那人 影兒准是個被沉重的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印第安女人。可是﹐一個印第安女人怎麼會 有像上尉這樣高貴的柯利狗呢﹖亞歷山德羅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緊跟著他看見那人影 兒停了下來──把一部分包袱放了下來。 “亞歷山德羅﹗”傳來一聲甜蜜的、低聲的呼喚。 他像頭鹿似的跳了起來﹐叫道﹐“我的小姐﹗我的小姐﹗難道是你﹖怎能想象你背 著這麼重的包裹﹗” 蕾蒙娜哈哈大笑。“你忘了﹐不是你告訴我印第安女人是怎樣用網史把這麼重的東 西背在背上的嗎﹖那時我可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用上這個辦法。不過﹐亞歷山德羅﹐我的 額頭可真疼。但不是重量﹐是讓帶子給勒的。我再也背不動了﹗” “啊﹐你沒有戴頭罩﹐”亞歷山德羅答道﹐他把兩只網兜扔到自己肩上﹐就像是兩 片羽毛似的。這時他摸到了琴盒。 “是小提琴嗎﹖”他叫道。“我的天使﹐你在哪兒拿到的﹖” “費利佩房間的桌子上﹐”她答道。“我知道你寧願別的什麼都不要﹐這琴卻是少 不了的。我帶來很少東西﹐亞歷山德羅﹔我拿的時候幾乎沒有份量﹔可是背在身上卻很 重。我們可憐的馬兒累壞了﹐這東西它能馱得動嗎﹖你和我可以步行。瞧﹐亞歷山德羅﹐ 這是上尉。它醒了﹐我只好帶上它﹐讓它安靜。能讓它跟我們走嗎﹖” 上尉跳了起來﹐前爪放在亞歷山德羅的胸脯上﹐舔著他的臉﹐汪汪地叫﹐極盡狗之 能事﹐表示歡迎和它的感情。 亞歷山德羅大聲笑了起來。蕾蒙娜難得聽他這麼笑過﹐最多不過兩三口﹐這使她吃 驚。“你笑什麼﹐亞歷山德羅﹖”她說。 “想想我要讓你看的東西﹐我的小姐﹐”他說。“瞧這兒﹔”他轉身朝柳樹林走去﹐ 輕輕地吹了兩三聲口哨﹐聽到第一聲口哨﹐巴巴就篤篤地跑出樹叢﹐直到套索將它拉住﹐ 它一看見蕾蒙娜﹐便高興得又是噴鼻息、又是嘶鳴。 蕾蒙娜潸然淚下。這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你不高興嗎﹐小姐﹖”亞歷山德羅吃驚地問道﹐“這是不是你自己的馬呀﹖要是 你不願帶上它﹐我就把它送回去。如果我們慢慢地走﹐我的小馬馱得動你。但我以為這 會使你和巴巴都高興的。” “哦﹐是的﹗是的﹗”蕾蒙娜頭擱在巴巴的脖子上﹐哭泣著說。“這真是個奇跡─ ─奇跡。它怎麼回來的﹖而且還有鞍子﹗”她剛剛發現鞍予﹐不由得叫了起來。“亞歷 山德羅﹐”她敬畏地低聲道﹐“是聖徒把它送來的嗎﹖是你在這兒發現它的﹖’看起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以蕾蒙娜的信念而言﹐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我想是聖徒幫助我把它帶來的﹐”亞歷山德羅認真地答道﹐“否則我不會這麼容 易得手。我只不過在柵欄達上叫它﹐它就來到我跟前﹐照我的吩咐越過橫木﹐就像上尉 一樣敏捷。它是你的﹐小姐。帶走它不會有什麼壞處吧﹖” “哦﹐不會﹗”蕾蒙娜答道。“它比我所有的東西都更屬於我﹔因為當它剛能站起 來的時候﹐費利佩就把它送給了我﹔那時它出生才兩天﹔我天天親自喂養它﹐直到現在﹔ 現在它五歲了。親愛的巴巴﹐我們永不分開﹐永不﹗﹐她兩手捧著它的頭﹐愛撫地把臉 頰貼著它。 亞歷山德羅在忙活著﹐把兩只網兜分別系在鞍子兩邊。“巴巴永遠不會知道它馱著 東西﹔這同憲並沒有我的小姐所想的那麼重﹐‘他說。“只是因為她的額頭上沒有東西 保護﹐帶子勒痛了她的皮膚﹐她才覺得分量不輕。” 亞歷山德羅飛快地拾援著。他的手在哆嗦。“我們一定要盡快收拾﹐最親愛的小姐﹐” 他說﹐“時間不多了。然後我們休息一下。天亮前我們要找到一個整個白天都能安全躲 藏的地方。我們只有在晚上趕路﹐否則他們會追到我們。” “他們不會追的﹐”蕾蒙娜說。“不會有危險。夫人說她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管﹗” 她狠狠地重復道。“她讓費利佩也這麼說過。費利佩要幫助我們。他願意你留在我們這 里﹔但他所能得到的只是﹐她將‘什麼也不’管﹗但他們不會來追我們。他們希望再也 不要聽到我的消息。我是說﹐夫人希望再也不要聽到我的消息。費利佩會難過的。費利 佩是個好人﹐亞歷山德羅。” 現在他們全都准備好了──蕾蒙娜騎上了巴巴﹐兩只裝東西的網兜掛在馬鞍兩邊。 亞歷山德羅牽著他疲憊的小馬步行。對於一個就要結婚的人來說﹐這樣兒太寒酸了﹐但 蕾蒙娜的心里充滿歡樂。 “我不知道為什麼﹐亞歷山德羅﹐”她說﹐“我本來以為我會害怕的﹐可我一點兒 也不怕──一點兒也不﹔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怕﹐亞歷山德羅﹐”她加強語氣重復說。 “是不是有點兒怪呀﹖” “是的﹐小姐﹐”他莊重地回答說﹐他挨近她走著﹐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是奇怪。 我害怕──為你害怕﹐我的小姐﹗但事已如此﹐我們不能回頭﹔也許聖徒會幫助你﹐讓 我來照顧你。他們肯定愛你﹐小姐﹔但他們不愛我﹐也不愛我的鄉親。” “你難道永遠不叫我的名字嗎﹖”蕾蒙娜問道。“我恨你叫我小姐。夫人每次生氣 的時候總是這麼叫我。” “我再也不叫你小姐了﹗”亞歷山德羅叫道。“聖徒禁止我用那女人的話來跟你說 話” “你就不能叫我蕾蒙娜﹖”她問道。 亞歷山德羅遲疑不決。他說不出為什麼蕾蒙娜這三個字他似乎很難說出口。 “你不是說你想到我時總會想到另一個名字﹐那叫什麼來著﹖”她繼續道。“那個 印第安人的名字──那個野鴿子的名字﹖” “麥琪兒﹐”他說。“那個晚上你吻了我之後﹐我整整一個晚上注視著你﹐兩只野 鴿子在黑暗中相互應和﹐就打那時候起﹐我想到你就當你是麥琪兒﹔當時我對我自己說﹐ 我的愛人就像那樣﹐像那鴿子﹕鴿子的聲音像她一樣低﹐比世界上任何聲音都要美﹐鴿 子對配偶永遠是忠實的──他停了下來。 “就像我對你一樣﹐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從馬上彎下腰來﹐把手擱在亞歷山 德羅的肩上。 巴巴停下腳步。以前它從女主人最微小的動作中就能知道她要於什麼﹔可現在情況 變了﹐它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蕾蒙娜騎著它的時候﹐從來沒人這麼近地挨著它走﹐ 摸著它的肩膀﹐手擱在它的鬃毛里。要不是亞歷山德羅﹐換了其他任何人﹐即便是現在﹐ 它也不能容許。但是﹐既然蕾蒙娜平安無事﹐那一切都准沒錯﹔現在她伸出手去擱在了 亞歷山德羅的肩上。這是不是表示要停下休息一會兒呢﹖巴巴心想也許是這樣﹐於是便 停了下來﹔它把頭轉向右邊﹐朝後面看看是怎麼回事。 亞歷山德羅摟著蕾蒙娜﹐她的頭靠著他的頭﹐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巴巴能怎麼 想呢﹖它調皮得像個人或小精靈似的﹐往旁邊一跳﹐把這對情人分開了。他們倆都哈哈 大笑﹐然後馬兒慢跑起來──亞歷山德羅跟著奔﹔那可憐的印第安小馬受了感染﹐也大 步慢跑起來﹐它可是好多天沒這麼跑過了。 “那麼我的名字就叫麥琪兒了﹐是嗎﹖”蕾蒙娜說﹐“這聲音真好聽﹐但我更喜歡 叫麥吉拉。叫我麥吉拉呼。” “很好﹐”亞歷山德羅答道﹐“因為以前從沒人叫過這個名字。我叫起麥吉拉來也 不會費勁。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蕾蒙娜這三個字我總是很難說。” “因為你應該叫我麥吉拉﹐”蕾蒙娜說。“記住﹐我再也不叫蕾蒙娜。那也是夫人 對我的稱呼──還有親愛的費利佩﹐”她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他不會知道我的新名 字。我願意他永遠叫我蕾蒙娜。但現在對於這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來說我叫麥吉拉── 亞歷山德羅的麥琪兒﹗” ------------------ 第十六章 他們跑上公路﹐又輕快地跑了一英里之後﹐亞歷山德羅突然伸手勒住巴巴的韁繩﹐ 讓它在公路上原地打轉。 “我們不用再在這條路上往前走﹐”他說﹐“但我必須把留在這兒的腳印擦掉。我 們往回走幾步。”聽話的巴巴慢慢往回走﹐還帶點兒跳躍﹐仿佛它懂得了亞歷山德羅的 計謀﹔那匹印第安小馬也笨拙地跳躍著﹐然後﹐在亞歷山德羅熟練的指引下﹐它突然奮 身一躍﹐躍過右邊一塊岩石﹐站在那兒等待下一個命令。巴巴跟了過去﹐還有上尉﹔路 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誰也不會知道他們是從哪兒離開公路的。 亞歷山德羅讓小馬打了一個又一個轉﹐圈子逐漸增大﹐朝著一個又一個方向慢跑﹐ 然後又回到原來的足印上跑一會兒﹐蕾蒙娜順從地跟著跑﹐卻壓根兒不明白這是怎麼回 事﹐亞歷山德羅說﹐“我想現在他們再也發現不了我們是在哪兒離開公路的了。他們會 騎馬順公路往前﹐看見我們的腳印這麼清楚﹐准會以為我們是一直往前騎的﹐一時不會 引起注意﹔等他們注意到了﹐也絕對無法看出我們的腳印到哪兒為止。現在艱難的旅程 等著我的麥吉拉了。她會害怕嗎﹖” “害怕﹗”蕾蒙娜笑道。“害怕──騎著巴巴﹐還跟著你﹗” 但是旅程確實是艱難的。亞歷山德羅決定白天躲在他知道的一個山谷里﹐那里有一 條小路通往坦墨庫拉──這條小路只有印第安人知道﹐一旦進入這個山谷﹐就再也不可 能被人追上了。盡管蕾蒙娜相信不會有人來追他們﹐但亞歷山德羅可不敢掉以輕心。他 認為﹐夫人自然絕不會善罷甘休﹐她至少也要想辦法找到馬和狗。“如果願意﹐她可以 說﹐我偷了她一匹馬﹐”他恨恨地暗自思忖﹔“大家都會相信她。如果我們說那是小姐 自己的馬﹐沒人會信我們。” 谷口離公路只有兩英里﹔但那兒是一片密密匝匝、幾乎難以通行的樹叢﹐小株樹長 得挺高﹐樹梢相接﹐似乎又是一層植叢。亞歷山德羅從來沒有騎馬打這兒穿過﹔有一回 他徒步從另一邊來到這兒﹐強行穿過枝葉糾結的樹叢﹐卻發現快到了公路邊﹐不由大吃 一驚。他就是從這個山谷里采來蕨子﹐蕾蒙娜欣喜地用它們來裝點了小教堂。山谷里到 處都是蕨子﹐就像在熱帶一樣繁盛﹔但那兒是離谷口大約一英里的谷底﹐從這兒下去﹐ 亞歷山德羅得爬下一堵陡峭的石壁。這谷口比岩石中的一條裂縫大不了多少﹐山谷里小 溪的源頭處只是一個小小的泉眼。正是這寶貴的水和那地方的無法接近﹐才使亞歷山德 羅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竭盡全力地到達那兒。但是這樹叢像一堵牆﹐似乎比一堵花 崗岩牆更難逾越﹐他們騎馬沿著這堵牆往前走﹐想要找一個缺口﹐卻是徒勞.亞歷山德羅 覺得它似乎比去年春天更密、糾結得更緊了。最後他們擇路下到了旁邊一個小山谷── 一條主要的山谷旁的支谷──的谷底﹔從這兒再往下幾桿遠﹐他們就自得嚴嚴實實﹐從 上面往下看去﹐就像被地球吞蝕了一樣。黎明的第一道紅霞出現了。從東邊的地平線到 天頂﹐整個天空猶如帶斑點的深紅色羊毛。 “哦﹐多可愛的地方呀﹗”蕾蒙娜叫道。“我肯定我們的旅途一點也不艱難﹐亞歷 山德羅﹗我們就留在這兒嗎﹖”亞歷山德羅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這個鴿子對惡劣的環 境知道多少啊﹗”他說。“這才剛剛開頭﹔即便是開始﹐也夠艱難的了。” 他把小馬拴在小樹上﹐勘察起這塊地方﹐在任何方向只要一鑽進樹叢﹐立刻就不見 了人影。最後他轉回來﹐認真地說﹐“麥吉拉願不願意讓我離開她一會兒﹖那里有一條 路﹐可我只能步行去找。我不會去得太久。我知道那條路就在附近。” 蕾蒙娜雙眼含淚。她怕的就是看不見亞歷山德羅。他憂心仲忡地凝視她。“我一定 得去﹐麥吉拉﹐”他加重語氣說。“我們在這里很危險。” “去﹗去﹗亞歷山德羅﹐”她哭道。“但是﹐哦﹐別去得太久﹗” 他消失在樹叢里﹐粗枝椏兒被他嘎嘎地折斷﹐蕾蒙娜覺得她又成了孤苦伶訂的了。 上尉也跟著亞歷山德羅走了﹐任她怎麼叫喚﹐它也沒有回頭。山谷里一片寂靜。蕾蒙娜 頭枕著巴巴的脖子。一分鐘就像一個小時那麼冗長。最後﹐就在黃色的光芒掠過天空﹐ 深紅色的羊毛一瞬間變成金色的時候﹐她聽見了亞歷山德羅的腳步聲﹐緊接著看見了他 的臉。臉上神色飛揚。 “我找到那條路了﹗”他歡呼道﹔“但我們又得從這兒往上爬﹔討厭的是﹐現在天 太亮了。” 他們心驚肉跳、哆哆嗦嗦地催馬爬上山谷﹐又來到光天化日里﹐朝西快跑了半英里﹐ 依然盡量緊挨著密密的樹叢。這時﹐領頭的亞歷山德羅突然折進了樹叢里質面上看不出 缺口﹔但枝椏分開又合攏﹐他的頭露出在枝椏上面﹔小馬仍然一個勁向前快跑。巴巴踏 上這條林木覆蓋的小路﹐不高興地噴著鼻子﹐密密匝匝、荊棘扎人的枝椏刮拉著蕾蒙娜 的面頰。更糟的是﹐枝椏勾住了掛在巴巴兩邊的網兜﹔傾刻之間網兜就被緊緊纏住了﹐ 巴巴又是站起又是踢腿。這會兒可是真的碰到了難題。亞歷山德羅下了馬﹐割斷扎阿兜 的帶子﹐把兩個包裹都牢牢地放在他自己的小馬背上。“我步行﹐”他說。“我只要再 騎上一小段路。等到路窄的地方我來牽著巴巴。” “路窄﹐”確實是這樣。蕾蒙娜直發怵﹐嚇得閉上了眼睛。一條小路﹐在她看來似 乎只有巴掌寬──一條碎石小路﹐在一道斷崖邊上﹐他們從上面走過時﹐石子兒滾啊滾 啊﹐滾下斷崖﹐早就不見影兒了﹐回聲還在傳來﹔兩匹馬每走一步﹐就有石子滾下去。 只有葉兒尖尖像刺刀的絲蘭花才勉強能在這斷崖上站住腳。斷崖上開滿絲蘭花﹔長長的 花梗有十五、二十英尺﹐結滿密密匝匝、閃亮光潔的子房﹐像光澤如緞的杯狀花一樣在 陽光下閃爍。下面──幾百英尺之下──是谷底﹐一片茂密的樹叢﹐看上去挺柔軟﹐簡 直就像一片沼澤。樹叢上不時地冒出高大的美國梧桐昂起的腦袋﹔遠處的平原上﹐婉挺 著晶瑩閃爍的小河﹐小河的源頭外界不知道﹐幾乎沒人看見過﹐那里的水將成為今天這 些疲乏的人的救星。 亞歷山德羅興高采烈。這小路對他來說就像是小孩玩的游戲。巴巴優美的步於剛一 踏上滾動的石於﹐他就看出這匹馬的腳步跟印第安小馬一樣穩健。現在﹐再過幾個小時﹐ 他們就都可以休息了。他知道﹐在一個梧桐樹叢下﹐有一個水源﹐像水晶一樣清澈﹐比 人們喝的飲料還要涼﹐那里還有綠草﹔讓馬兒吃上兩天是足夠的了﹐甚至三天也行﹔只 要他們從這條小路走下去﹐那就是找遍加利福尼亞﹐也休想找到他們。想到這些﹐他心 里充滿歡樂﹐他轉過身來﹐卻看見蕾蒙娜臉色蒼白﹐嘴唇張開﹐眼睛里充滿恐怖。他忘 了到目前為止﹐蕾蒙娜只在山谷里平坦的道路上和平原上騎過馬。在那種地方她無所畏 懼﹐所以他絲毫也沒擔心她現在會緊張﹔但她現在扔掉了僵繩﹐雙手緊抓著巴巴的鬃毛﹐ 坐在鞍子上直搖晃。她自尊心太強﹐不願叫出聲來﹔但她嚇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亞 歷山德羅突然止步﹐巴巴的鼻子差點碰著他的肩膀﹐它猛地停下來﹐蕾蒙娜情不自禁地 叫了一聲。她以為是巴巴失足了。 亞歷山德羅沮喪地看著她。要在這危險的小路上下馬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步行過 去比騎馬過去更叫人緊張。但是她看上去再也坐不穩了。 “親愛的﹐我真渾﹐竟然沒有告訴你這路有多窄﹔但這兒很安全。我能在這上面奔 跑。以前我為你采蕨子時就是背著蕨子在這上面奔跑的。” “哦﹐是嗎﹖”蕾蒙娜氣都喘不過來﹐集中在這深淵上的心思暫時轉移了開去﹐由 於改變了念頭──一這個辦法比任何別的辦法都強──她覺得定心了點。“是嗎﹖怪可 怕的﹐亞歷山德羅。我從沒聽說過這條小路。我覺得就像在踩鋼絲似的。要是我能下馬 四肢爬行的話﹐我倒情願那麼做。我能下來嗎﹖” “這兒我可不敢冒險讓你下來﹐麥吉拉﹐”亞歷山德羅難過地回答說。“看著你受 這個罪我感到可怕極了﹔我盡量走得慢一點。這兒很安全﹐真的﹔我們整個剪毛隊來剪 羊毛時都是從這兒爬上來的﹐──老費爾南多一路上都騎著馬。” “是嗎﹐”蕾蒙娜說﹐他的每句話都讓她感到放心﹐“我盡力不表現得這麼傻呵呵 的。還遠嗎﹐亞歷山德羅﹖” “前面的路不像這麼陡峭﹐親愛的﹐也沒這麼窄﹔不過我們還得走上一個小時才能 歇腳。” 但對蕾蒙娜來說﹐最難堪的時候已經過去﹐在離斷崖底還有很長一段路的時候﹐蕾 蒙娜已經要為自己剛才的驚慌感到好笑了﹔只是當她回頭一看﹐只見她剛才走過的那條 “之”字形的小路﹐比棕色的帶子寬不了多少﹐從峭壁上婉蜒而下﹐她不寒而栗。 他們到達谷底時﹐那下面依然是一片昏暗。這可愛的地方白天姍姍來遲。直到大晌 午才見陽光微微照進來。蕾蒙娜打量四周﹐高興得歡呼起來﹐亞歷山德羅十分滿意。 “是啊﹐”他說﹐“以前我來這兒采蕨子的時候﹐好多次暗自祝願你能來這兒看看。全 地區也找不到這麼美的地方。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家﹐我的麥吉拉﹐”他幾乎是一本正經 地說﹔一把摟住她﹐把她貼在自己胸前﹐這種歡樂之情他以前從沒體驗過。 “真希望能在這兒住一輩子﹐”蕾蒙娜叫道。 “麥吉拉會滿意嗎﹖”亞歷山德羅說。 “非常滿意。”她答道。 他嘆了口氣。“這兒土地不夠﹐無法安家﹐”他說。“如果有足夠的土地的話﹐我 也願意在這兒住到老死﹐麥吉拉﹐再也不會見到白人的臉﹗”那種被追殺、受傷的動物 尋求躲避的本能已在亞歷山德羅的血管里沸騰。“但是這兒沒有食物。我們不能在這兒 住下去。”然而﹐蕾蒙娜的歡呼促使亞歷山德羅動起腦筋。“麥吉拉在這兒住上三天願 意嗎﹖”他問道。“這兒的草足夠馬兒吃三天。我們待在這兒非常安全﹔我很害怕我們 不管走什麼路都不安全。我想﹐麥吉拉﹐夫人會派人來追巴巴。” “巴巴﹗”蕾蒙娜聽說夫人會來追巴巴﹐驚叫起來。“巴巴是我自己的馬﹗我帶走 自己的巴巴﹐她不敢說這是偷﹗”但嘴上是這麼說﹐她心里卻慌得不成。夫人什麼事情 都敢做﹔什麼事情都會歪曲﹔蕾蒙娜非常清楚地知道﹐在這整個地區里﹐“偷馬”這個 詞兒意味著什麼。她可憐地看著亞歷山德羅。亞歷山德羅看出了她的心思。 “是的﹐是這麼回事﹐麥吉拉﹐”他說。“如果她派人來追巴巴﹐不知道他們會干 什麼。你說馬兒是你的﹐這不會有任何用處。他們不會相信你﹔他們也許會把我也帶走﹐ 要是夫人讓他們這麼做的話﹐並把我關進文圖拉監獄。” “她這麼邪惡的人會那麼做的﹗”蕾蒙娜叫道。“我們別從這兒出去﹐亞歷山德羅。 一個星期別動﹗我們待不了一個星期嗎﹖到那時她就不會再找我們了。” “一個星期恐怕不行。馬兒沒有吃的﹔我也不知道我們該吃什麼。我帶著槍﹐可現 在這兒也沒什麼可獵取的了。” “但我帶有肉和面包﹐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認真地說﹐“我們每天少吃一點﹐盡 量多吃些日子﹗”她單純、迫切﹐像個孩子。由於害怕被追上﹐她一時間別的什麼也顧 不得想了。她知道﹐夫人並不想追她﹔但要找回巴巴和上尉﹐那又另當別論。她越想這 事﹐越覺得這對夫人來說是一個現成的報復辦法。費利佩也許會阻止她。巴巴就是他送 給蕾蒙娜的。他也許會覺得向她要口或不承認給過她這件禮物是件丟人的事。蕾蒙娜的 希望全寄托在費利佩身上了。 要是她告訴亞歷山德羅﹐她在留給費利佩的告別字條上寫明他們可能去找薩爾別德 拉神父﹐那就會免去她和亞歷山德羅的許多優慮了。如果那樣的話﹐亞歷山德羅就會知 道﹐追他們的人准會沿著河邊公路一直朝海邊追去﹐然後沿著海岸線向北。但蕾蒙娜根 本沒想到把這事告訴亞歷山德羅﹔事實上﹐第一天過去後﹐她已幾乎記不起這事了。亞 歷山德羅向她解釋自己的計划﹐取道坦墨庫拉去聖迭戈﹐在那兒由教區里的加斯帕拉神 父為他們主婚﹐然後到離聖迭戈西北十五英里左右的聖帕斯庫拉村去。亞歷山德羅的堂 兄是那兒的村長﹐並三番五次地請他去那兒安家﹔但亞歷山德羅一直堅決拒絕﹐他認為 自己有責任待在坦墨庫拉﹐待在父親身邊。聖帕斯庫拉是個很正規的村子﹐聖路易斯雷 伊傳教區被遣散後﹐傳教區的一些印第安後生便到聖帕斯庫拉建起了這個村子。加利福 尼亞總督下了建村的命令﹐並撥給了聖帕斯庫拉山谷的土地。總督親筆簽署了建村和贈 地的文件﹐賜給這個村子的第一任村長。他是巴勃羅酋長的哥哥。他死後這個職務便傳 給了兒子﹐伊西德羅﹐就是亞歷山德羅提到的那位堂兄。 “那張文件還在伊西德羅手里﹐”亞歷山德羅說﹐“他認為憑這張文件能夠保住他 們的村子。也許是這麼回事﹔但是美國人已到谷口﹐我覺得﹐麥吉拉﹐任何地方都不安 全。不過﹐我們也許可以在那兒住上幾年再說。山谷里有近兩百個印第安人﹐比坦墨庫 拉要好得多﹐伊西德羅的村民們境況比我們要好。他們有成群的牛馬、大片的麥田。伊 西德羅的房子坐落在碩大的無花果樹下﹔他們說那棵無花果樹是全地區最大的。” “但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既然伊西德羅有文件﹐你干嗎還認為在那 兒不安全呢﹖我覺得有了文件一切就役問題了。” “我不知道﹐”亞歷山德羅說。“也許沒問題﹔但我現在總有這麼個感覺﹕任何東 西都對付不了那些美國人。我看他們不會把文件放在眼里。” “夫人被他們搶走的土地也有文件﹐他們確實沒放在眼里﹐”蕾蒙娜若有所思地說。 “但費利佩說﹐那全怪皮奧﹒比科﹐他是個壞人﹐把他沒有權力轉讓的土地給轉讓了。” “正是這樣﹐”亞歷山德羅說。“他們不會也這樣說任何總督嗎﹐尤其是如果總督 把土地給我們的話﹖費利佩先生通曉法律﹐能說美國話﹐有他幫助夫人﹐尚且不能保住 土地﹐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的麥吉拉﹐在自我保護這點上﹐我們比野生動物都強不 了多少。哦﹐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跟我來呢﹖我為什麼要讓你跟來呢﹖” 說完這些話﹐亞歷山德羅就躺倒在地上﹐一時里連蕾蒙娜的聲音也無法使他抬起頭 來。奇怪的是﹐這位沒有吃慣苦、不太想到危險的溫柔的姑娘﹐居然發現自己並沒有被 她愛人的沮喪和優慮所嚇壞。什麼也嚇不倒她。只要能肯定亞歷山德羅活著﹐他不會離 開她﹐她就什麼也不怕。這一方面是由於她閱歷淺﹐對於亞歷山德羅憑想象描繪得栩栩 如生的事情她絲毫沒有概念﹔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於她靈魂中不可剝奪的忠心和壓制 不住的勇氣──她的本性中從未受過考驗的品質﹔她不知道這算什麼品質﹐但是就憑著 這種品質她堅定、樂觀地度過了許多傷心的歲月。 這是他們在荒野里生活的第一天﹐夜幕降下前﹐亞歷山德羅用山谷里到處都是的熊 果樹和美洲茶樹的斷樹枝為蕾蒙娜舖了一張床。在樹枝上舖了一層又一層光潔的蕨子﹐ 有五六英尺長﹔床舖好了﹐這真是一個連女王也不會笑話的臥榻。蕾蒙娜坐在上面﹐歡 叫道﹕“現在我要嘗嘗晚上躺在床上看星星的滋味了﹗你還記得嗎﹐亞歷山德羅﹐那個 晚上你把費利佩背到走廊里的床上﹐當時你對我說﹐晚上躺在門外看星星是件多麼有趣 的事啊﹖” 亞歷山德羅確實記得那個晚上──就在那個晚上他第一次大膽地夢想蕾蒙娜小姐是 自己的妻子。“是的﹐我記得﹐我的麥吉拉﹐”他慢慢地回答﹔須臾又說﹐“就在那天﹐ 胡安﹒卡告訴我你母親也是印第安人﹔就在那個晚上﹐我第一次敢在心里說﹐也許有朝 一日你會愛上我。” “可你睡哪里呢﹐亞歷山德羅產蕾蒙娜見他沒有再舖樹枝﹐便說。“你沒給自己舖 床呀。” 亞歷山德羅哈哈大笑。“我不用床﹐”他說﹐“我們躺在地上時﹐就覺得是躺在母 親的懷里。地上不硬﹐麥吉拉。地上很軟﹐比睡在床上更舒服。但今天晚上我不睡覺。 我坐在這棵樹旁值夜。” “為什麼﹐你怕什麼﹖”蕾蒙娜問。 “天氣會越來越冷﹐我得為麥吉拉生個火呀。”他答道。“在這些山谷里﹐有時候 天亮前冷得很厲害﹔所以我覺得今晚上值夜比較安全。” 他是為了不使蕾蒙娜驚慌才這麼說的。他值夜的真正原因是﹐他在小溪邊看見了腳 印﹐這使他不安。這些腳印不太清晰﹐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但看去像是美洲豹的腳 印。一等天黑﹐他就要生起一堆火來﹐為了防止煙冒出來﹐要把火燒旺﹐燒個通宵﹐還 要握著槍﹐凝神注視﹐以防那豹子折回來。 “但是﹐亞歷山德羅﹐如果你不睡覺﹐會累死的。你身子骨不硬朗﹐”蕾蒙娜焦慮 地說。 “現在我硬朗了﹐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答道。確實﹐他看上去已像個脫胎換骨的 人﹐盡管仍然顯得疲累、焦慮。“我再也不是虛弱的人了﹔明天我睡覺﹐你值夜。” “那你明天是不是睡在這蕨子床上呢﹖”蕾蒙娜高興地問道。 “我寧願睡地上﹐”亞歷山德羅照實回答。 蕾蒙娜看來挺失望。“真是怪事﹐”她說。“這蕨子床不算太軟﹐睡在上面不用害 怕被弄得腰骨疲軟﹐”她繼續說﹐一下子躺在上面﹔“但是﹐哦﹐這味兒真好聞﹐真好 聞吶﹗” “是的﹐那里面有香木﹐”他答道。“我把它當成麥吉拉的枕頭﹐放在床頭了。” 蕾蒙娜旅途勞頓﹐但她很愉快。她像個孩子似地睡了一個晚上。她沒有聽見亞歷山 德羅的腳步聲。她沒有聽見他生的那堆火的□啪聲。她沒有聽見上尉的吠聲﹐盡管亞歷 山德羅想方設法讓它安靜﹐可它聽見了樹叢里野獸悄悄的腳步聲﹐不止一次地發出尖銳、 迅速的警報﹐弄得山谷里回聲四起。蕾蒙娜睡了一小時又一小時。而亞歷山德羅則一小 時又一小時地倚在一棵碩大的美國梧桐樹於上﹐注視著她。閃爍的火光照到她的臉上﹐ 他覺得她的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美。臉上那平靜的表情不知不覺地使他感到寬慰﹐增添 了力量。她看上去像個聖徒﹐他想﹐也許正是聖徒的幫助和指引﹐聖母把她送給了他﹐ 送給了他的鄉親們。夜色更濃了﹐漆黑一片﹔只有紅色的火焰把夜色划開一道道搖曳的 縫隙﹐就像風兒把空中的烏雲划開縫隙一樣。隨著夜色的變濃﹐寂靜也加深了。只有巴 巴或那匹印第安小馬偶爾的動彈或上用發出的報警信號打破一下這寂靜﹔但緊接著一切 又更靜了。亞歷山德羅覺得上帝似乎也在這山谷里。他生平無數次一個人躺在荒僻的地 方﹐在天空下面望穿夜色﹐但他從沒有過現在這樣的感覺。這是令人銷魂的﹐但也是痛 苦的。早晨會發生什麼事呢﹐明天早晨﹐後天早晨﹐大後天的早晨﹐隨後的年月里﹐都 會發生什麼事呢﹖這個可愛的、懷著愛情的女人﹐躺在那兒睡得正香﹐那麼自信、那麼 相信他﹐只有他﹐亞歷山德羅﹐流亡的、漂泊的、無家可歸的人﹐守衛著她﹐降落到她 頭上的將會是什麼呢﹖ 黎明前﹐野鴿子開始鳴唱。山谷里到處都是野鴿子。在亞歷山德羅敏銳的感覺里﹐ 它們的叫聲沒有兩聲是同樣的﹔他幽幽地感覺到自己認出了一對又一對的鴿子﹐一唱一 和﹐聲音悅耳動人﹐就像那天晚上他在莫雷諾小教堂旁的天竺葵籬笆下面守夜時聽見的 那對鴿子的唱和聲一樣﹕“親親﹖”“噯﹗”“親親﹖”“噯﹗”現在這些聲音更使他 舒坦。“它們也是一夫一妻啊﹐”他想﹐他低頭愛憐地看著蕾蒙娜的臉。 乎原上已經破曉﹐甚至天色大亮﹐而山谷里卻是晨光微露﹔但美國梧桐高高的樹枝 上﹐鳥兒預報著新的一天的來臨﹐並在朦朧晨光中囀鳴。鳥鳴聲進人正在酣睡的蕾蒙娜 的耳中﹐就像在家里時聽慣的走廊頂上的棕櫚里紅雀的啾鳴聲一樣﹐立時就喚醒了她。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打量著四周﹐驚叫道﹐“哦﹐已經是早晨了嗎﹐怎麼這麼黑呀﹖ 鳥兒比我們更能看清天空﹗唱吧﹐亞歷山德羅﹐”她先唱了起來﹕ “‘黎明時的歌手 來自高高的天堂 在一切地區的人類之上﹔ 我們也高興地歌唱﹐’”如此真摯的祈禱﹐來自如此聖潔的地方﹐聞所未聞。 “別唱這麼響﹐我的麥琪兒﹐”亞歷山德羅悄悄地說﹐她的歌聲就像聖潔的蒼天里 雲雀的囀鳴。“附近可能有獵人﹐會讓他們聽見的﹔”他壓低嗓門跟著唱了起來。 蕾蒙娜聽從了亞歷山德羅的警告﹐也放低了聲音﹐聽上去似乎更動人了﹕ “‘來吧﹐哦﹐罪人﹐ 來吧﹐我們要唱 溫柔的頌歌。 唱給我們的庇護人﹐’” “哦﹐麥吉拉﹐這兒除了我﹐沒有罪人﹗”亞歷山德羅說。“我的麥吉拉就像聖母 的聖徒。”說起來﹐他這麼想是情有可原的﹐他凝視著蕾蒙娜﹐只見她坐在閃爍的晨光 中﹐在她身後橛子覆蓋的岩壁映襯下﹐她的臉楚楚動人﹔她美麗的秀發松散著﹐一綹一 綹地飄拂在腰際﹔她雙頰緋紅﹐虔誠熾熱的祈求使她容光煥發﹐她抬眼望著頭上的一線 天﹐天上的蒙蒙霧靄正在變成金色﹐那是她看不見的太陽在起作用。 “噓﹐我的愛人﹐”她輕聲細語地說。“要是你真那麼想﹐可是個罪惡啊。 “‘哦﹐美麗的女王﹐天堂的公主﹐’”她繼續唱著﹐重復著第一段歌詞﹔接著﹐ 她跪了下來﹐一只手伸出去抓亞歷山德羅的手﹐幾乎沒讓歌聲停下便低聲背誦起晨詩詞 來。她的念珠是用一顆顆精雕細刻的金色珠子串成的﹐有一個象牙的耶穌受難十字架﹔ 這是傳教區鼎盛時期的一件稀罕、珍貴的紀念物。當初佩雷神父把它送給了薩爾別德拉 神父﹐薩爾別德拉神父在為蕾蒙娜行堅信禮時又把它送給了這個“有福的孩子”。他拿 不出比這更能表示他對這個孩子的熱愛、信任的証物了﹐而在蕾蒙娜篤信宗教、感情深 厚的心田里﹐一直認為這禮物是一種紐帶、一種保証﹐不僅維系著薩爾別德拉神父的愛﹐ 也維系著現已成為聖徒的佩雷神父的愛和對她的保護。 蕾蒙娜念完她深信不疑的詩詞的最後一句話﹐撥弄完最後一顆金色的念珠﹐一道陽 光穿過峭壁東面又深又窄的縫隙射進山谷──但只是一掠而過﹔斜照在念珠上﹐照亮了 它﹐像火光似的倏地一閃﹐掠過珠子那精雕細刻的小平面﹐照在了蕾蒙娜的雙手上﹐照 在牙雕基督蒼白的臉上。只是倏地一閃﹐轉眼即逝﹗對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這都像是 一種征兆﹐像是聖母直接派它送來的信息。她能找到更好的信使嗎﹖──她﹐富於同情 心的人﹐天堂里的可愛的女人﹔基督的母親(他們就是通過她向基督祈禱的)──母親﹐ 看在她的面上﹐基督會傾聽他們最輕微的呼喚──她能找到比陽光更好、更迅速的信使﹐ 來告訴他們﹐她聽見了他們在這進退維谷的境地里的祈禱﹐並會幫助他們嗎﹖ 此時此刻﹐也許在這廣袤的世界里很難找到兩個人能像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這樣欣 喜若狂﹐這兩個無親無眷的人兒﹐孤苦伶仃﹐跪在這荒野里﹐半敬半畏地凝視著閃亮的 念珠。 ------------------ 第十七章 第二天還沒過去﹐這個山谷竟使蕾蒙娜產生了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乃至想到要離 開它的庇護﹐她就不寒而栗。這是一種最有力的証據﹐說明當一個人由於疲憊或得閒、 或生病而日到自然女神的懷抱小憩時﹐自然女神的本意是超越傲慢的文明的限制﹐盡可 能多地賜福給這個人﹐而且比她向這個人索國感情的辦法更快更穩妥。日歸自然的人那 麼快就摒棄了他稱為習慣的可悲的托辭﹔拋掉了更為可悲的高貴的借口﹐裝點門面的權 宜之計﹐習俗的鎖鏈﹗“上帝熱愛的人﹐死得年輕﹐”多少年來人們都不假思索地這樣 說。這並不合人們用這句話的本意。上帝熱愛的人﹐和自然住在一起﹔如果說他們曾被 誘走的話﹐准會在老之末至前回歸自然。因此﹐他們去世前不管活了多久﹐他們死的時 候都是年輕的。上帝熱愛的人﹐永遠年輕。 憑著情人的洞察力﹐加上印第安人的本能﹐亞歷山德羅從蕾蒙娜的眼睛里看出一種 與時俱增的自在安閒的神情﹐她注視著雨影﹐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如果我們住在這兒﹐這些牆就是我們的自身﹐是不是﹖”她歡快地說。“我看見 那邊高大的絲蘭樹進入蔭影的時間比昨天早。” 她又說﹐“這兒生長的東西多極了﹐亞歷山德羅﹐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麼多的東西。 那些東西都有名字嗎﹖修女們教過我們一些名字﹐可是挺難念的﹐我全忘了。我們也許 可以親自為它們起名宇﹐如果我們住在這里的話。它們會是我們的親戚。” 又說﹐“我真希望在這兒躺上一年﹐什麼也不干﹐只是看著天空﹐我的亞歷山德羅。 看來﹐如果一個人整整一年只是死盯著天空﹐別的什麼也不干﹐這算不得什麼罪過。” 又說﹐“現在我才明白我常常在你臉上看到的東西是什麼了﹐亞歷山德羅。那是來 自天空的目光。我覺得﹐如果一個人和天空之間沒有任何阻隔﹐聖徒隨時都能看見他﹐ 生活在這種情況下的人必須始終保持嚴肅﹐不能悲傷﹐但也不能過分高興。” 又說﹐“我不能相信我在這曠野里才生活了兩天﹐亞歷山德羅﹐我倒覺得這是我有 生以來的第一個家。亞歷山德羅﹐會不會因為我是印第安人﹐才有這般歡樂﹖” 說來奇怪﹐明明只聽見蕾蒙娜侃侃而談﹐她卻覺得她在跟亞歷山德羅交流。他的沉 默勝過沉默﹔簡直是緘口無言。可她卻始終覺得他是有問必答。亞歷山德羅只要說出一 個音節﹐不﹐只要他一個臉色﹐那里面的含義換上別人就得用冗長的句子才能表達﹐而 且還不怎麼使人明了。 蕾蒙娜為這事恩索良久﹐最後她叫道﹐“你說話就像樹說話﹐像那邊的岩石﹐像花﹐ 什麼也不說﹗” 這話兒使亞歷山德羅心花怒放。多還有你﹐麥吉拉﹐”他欣喜地叫道﹔“你說那些 話的時候﹐你說的是我們印第安人的話﹐你和我們一樣。” 他的話又使蕾蒙娜感到幸福──任何別的誇獎或抵愛都不能使她更感到幸福。 好像有一種魔力使亞歷山德羅恢復了全部力氣。臉上那種憔淬的神色消失殆盡。臉 形似乎已經豐滿得多了。有一個美麗而古老的蓋爾傳說﹕一個仙女看上了一個王子﹐一 次又一次地到他身邊﹐她是隱身的﹐只有王子能看見她﹐她在空中盤桓﹐唱著戀歌﹐要 把他從他那些發怒的貴族親人中引走﹐他們聽見了她的歌聲﹐招來術士用他們所掌握的 一切咒語和妖術來把她趕走。他們終於使她銷聲匿跡了﹔但是她在王子面前消失時﹐扔 給他一個蘋果──一只有魔力的金蘋果。他咬了一口蘋果﹐就再也不要吃任何別的東西 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只吃這只金蘋果﹔然而﹐一個早晨又一個早晨﹐一個傍 晚又一個傍晚﹐金蘋果總是在那兒﹐完整無缺﹐閃閃發光﹐好像他從沒吃過似的﹔後來﹐ 仙女又來了﹐王子跳進了她的魔船里﹐和她一塊兒駕船而去﹐他王國里的人再也沒有見 到過他。這個關於愛情和愛人們的傳說只是一個寓言﹐一個美麗的寓言﹐然而卻是真實 的。亞歷山德羅現在一小時一小時地健壯起來﹐他就像吃了康拉王子的那只神奇的、看 不見的、給人以力量的蘋果。 “我的亞歷山德羅﹐你怎麼這麼快氣色就這麼好了呀﹐”蕾蒙娜含情脈脈地端詳著 他的面容說。“那個晚上我還真怕你會死呢。現在你看來幾乎跟以前一樣健壯了﹐你眼 睛發光﹐你的手不燙﹗全虧這上帝保佑的空氣﹔是它治好了你﹐就像它治好了費利佩的 熱病一樣。” “要是空氣能讓我保持健康﹐我也就根本不會得病了﹐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答道。 “在我見到你之前﹐我就從來沒有在房子里面睡過覺﹐除了簏草棚。治好我的不是空氣﹔” 他望著她﹐余下的話全由過目光說明了。 第三天黃昏時分﹐蕾蒙娜看見亞歷山德羅牽出巴巴﹐上好馬鞍﹐准備上路了﹐她不 由得熱淚盈眶。中午時亞歷山德羅曾對她說﹕“今晚﹐麥吉拉﹐我們一定得走了。明天 馬兒就沒草吃了。我們必須乘馬兒還健壯的時候走。我不敢牽它們到山谷再下面一點的 地方去吃草﹐就在下面幾英里的地方有一個牧場。今天我發現牧場主的一頭牛就在巴巴 身邊吃草。” 蕾蒙娜沒有違拗。離開這兒是勢在必行的﹔但她臉上的神色卻使亞歷山德羅感到一 種新的痛苦。他也覺得離開這地方又像重新流放似的。現在﹐他牽著馬慢慢往上爬﹐看 見蕾蒙娜郁郁不樂地坐在網兜旁──他們的一點兒行李又被仔仔細細地包在了里面── 他的心兒又疼痛起來。他的那種無家可歸、貧困潦倒的感覺重又像個難以負擔的包袱壓 在他的心頭。他要把他的麥拉帶到哪兒﹖他能帶給她什麼呢﹖ 但是﹐一坐上馬鞍﹐本蒙娜又變得愉快起來。巴巴那麼興高采烈﹐她可不能太傷心 了。那馬兒因為又能行動﹐似乎高興得直撒歡兒。上用也歡蹦亂跳。盡管山谷里有涼快 的蔭影和清澈的冷水﹐它卻覺得那兒挺悶的。它想著羊兒。它不明白干嗎這麼閒待著。 它臉上那種迷惑不解的神色不止一次逗得蕾蒙娜哈哈大笑﹐它會跑過來站在她跟前﹐搖 著尾巴﹐呆楞楞盯著她的臉﹐好像說出這樣的話兒來﹕“你到底要在這山谷里干什麼﹐ 你永遠不想回家了嗎﹖要是你打算待在這兒﹐干嗎不養羊呢﹖你沒青見我沒事情干嗎﹖” “我們必須通宵趕路﹐麥吉拉﹐”亞歷山德羅說﹐“分秒必爭。我們明天要住的地 方離這兒遠著呢。” “是個山谷嗎﹖”蕾蒙娜充滿希望地問道。 “不﹐”他答道﹐“不是山谷﹔但那兒有美麗的棕樹。我們過冬的襪子就是從那兒 摘來的。那是在一個山頂上。” “那兒安全嗎﹖”她問道。 “我想安全的﹐”他答道﹔“不過沒有這兒安全。全地區也找不到跟這兒一樣的地 方。” “再往後我們去哪兒呢﹖”她問道。 “那兒離坦墨庫拉很近﹐”他說。“我們一定得去坦墨庫拉﹐親愛的麥吉拉。我一 定得去哈瑟爾先生家。他很友好。他保管著我父親的琴﹐會給我錢的。要不是為了這個﹐ 我絕對不想再走近那地方。” “我倒想看看那兒﹐亞歷山德羅﹐”她溫柔地說。 “哦﹐不﹐不﹐麥吉拉﹗”他叫道﹔“你不會想看的。那兒真可怕﹔房子全都掀掉 了頂──只有我父親和何塞的房子除外﹐他們的房頂是木瓦板蓋的﹔他們的房子還能保 持原樣﹐其余的都只剩四壁了。安東尼奧的母親把她的牆都推倒了﹔我不知道老太太哪 來那麼大的力氣﹔人家說她像個潑婦。她說誰也別想在這屋里居住﹔她手拿一根大棒﹐ 在一堵牆上搗了一個大洞﹐然後她用足全身力氣把安東尼奧的馬車朝牆壁推去﹐直到把 牆撞倒。不﹐麥吉拉。那真可怕。” “你不想再進墓地去看青﹐亞歷山德羅﹖”她膽怯地說。 “聖徒不准我去。”他莊重地說。“我想﹐如果我到墓地里去﹐就會成為一個殺人 犯﹗要不是有了你﹐我的麥現兒﹐我出來時就會殺死一個白人。哦﹐別說這件事了﹗” 沉默片刻﹐他又說﹐“這事兒又把我渾身的力氣奪走了﹐麥吉拉。我覺得像要死了似的﹗” 他們倆再也沒提到坦墨庫拉﹐直到第二天黃昏時分﹐他們在低矮的、樹木覆蓋的小 山丘間慢慢行進﹐突然來到一個空曠的、綠草如茵、沼澤似的地方﹐一條小溪漏瀑流淌﹐ 他們的坐騎在溪邊停步﹐狂飲起來﹔蕾蒙娜朝前面看去﹐只見遠處燈光閃爍。“燈光﹐ 亞歷山德羅﹐燈光﹗”她手指燈光﹐放聲大叫。 “是的﹐麥吉拉﹐”他答道﹐“那兒就是坦墨庫拉﹔”他跳下馬﹐來到她身邊﹐兩 只手放在她的兩只手上﹐說﹕“親愛的﹐我早在想﹐我們到這兒該怎麼辦。我不知道。 麥吉拉認為怎麼辦最好呢﹖要是夫人派人來追我們﹐他們可能已經到了哈瑟爾家了。他 的小店是每個路人歇腳、起程的地方。我不敢帶你到那兒去﹐麥吉拉﹔但我必須去。我 只能從哈瑟爾先生那兒弄到錢。” “你走後我得找個地方等你﹗”蕾蒙娜說﹐她凝望著那一大片平原的茫茫夜色﹐心 兒怦怦亂跳。那平原像大海無邊無垠。“只有這麼做才安全﹐亞歷山德羅。” “我也這麼認為﹐”他說﹔“但是﹐哦﹐我為你擔心﹔你會不會害怕﹖” “是的。”她答道﹐“我害怕。但比較起來這不算太危險。” “要是我出了事﹐不能回到你的身邊﹐麥吉拉﹐你就讓巴巴自由奔跑﹐它會把你乎 安地帶回家去──它和上尉。” 蕾蒙娜驚叫起來。她壓根兒沒朝這層上想過。亞歷山德羅把一切都想到了。“會出 什麼事呢﹖”她叫道。 “我是說﹐如果追我們的人在那兒﹐如果他們說我偷馬而把我抓走﹐”他說。 “可是你又不把馬帶去﹐”她說。“他們怎麼能抓你呢﹖” “那又有什麼區別呢﹐”亞歷山德羅答道。“他們可以抓走我﹐逼我說出馬在哪里。” “哦﹐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抽泣著說﹐“我們該怎麼辦呢﹗”須臾﹐她鼓足勇氣﹐ 說道﹐“亞歷山德羅﹐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要留在墓地里。沒有人會到那兒去。我在那 兒不是最安全嗎﹖” “聖母啊﹗我的麥吉拉要待在那兒嗎﹖”亞歷山德羅驚叫道。 “為什麼不呢﹖”她說道。“死人是不會傷害我們的。要是做得到的話﹐他們全都 會幫助我們呢。我不怕。你走後我就等在那里﹐如果你一小時內不回來﹐我就到哈瑟爾 先生的小店去找你。如果夫人派出的人在那里﹐他們會認識我﹔他們不敢碰我。他們知 道費利佩會懲罰他們。我不害怕。如果他們奉命帶走巴巴﹐那就讓他們帶走得了﹔我們 還有小馬﹐它累了我們就步行。” 她的自信很有感染力。“我的野鴿子有著獅子膽﹐”亞歷山德羅愛撫地說。“我們 就照她說的辦。她真聰明﹔”他掉轉馬頭﹐朝著墓地方向。墓地四周是矮磚牆﹐有一扇 木柵門。他們到達墓地﹐亞歷山德羅驚呼道﹐“小偷把門偷走了﹗” “他們要門干什麼呀﹖”蕾蒙娜說。 “燒﹐”他固執地說。“那是木頭的﹔但很小。這樣可以使墳墓免遭野獸和牛的侵 襲﹗” 他們走進圍牆﹐突然一個黑影從一座墳墓邊站起來。蕾蒙娜大吃一驚。 “別怕﹐”亞歷山德羅輕輕地說。“肯定是我們的人﹐我很高興﹔現在你不會是孤 零零的了。我肯定是卡門娜。他們把何塞埋在了那個角落里。我去跟她說話﹔”他把蕾 蒙娜留在門口﹐自己慢慢地向前走去﹐用路易塞諾話低聲說﹐“卡門娜﹐是你嗎﹖別怕﹐ 我是亞歷山德羅﹗” 果然是卡門娜。這個可憐的人兒﹐傷心得快要發瘋了﹐她白天守在帕長加她小寶寶 的墳前﹐晚上守在坦墨庫拉她丈夫的墳前。她白天不敢到坦墨庫拉來﹐因為美國人在這 兒﹐她怕他們。亞歷山德羅跟她說了幾句話﹐便領著她轉身來到蕾蒙娜跟前﹐他把她發 燙的手放在蕾蒙娜的手里﹐說﹕“麥吉拉﹐我把一切都告訴她了。西班牙話她一句也不 會說﹐但她說你跟我來她很高興﹐她願意寸步不離地待在你身邊﹐直到我回來。” 蕾蒙娜一心想要安慰那姑娘﹐自己那顆溫柔的心兒隱隱作痛﹔但她只能默默地用勁 擔擔她的手。盡管是在黑夜里﹐她卻能看見姑娘那凹陷、悲傷的眼睛和瘦削的臉頰。悲 傷比歡樂更用不著語言。卡門娜的每個細胞都感覺到蕾蒙娜是如何地同情她。過了會兒 她輕輕地動了一下﹐似要把蕾蒙娜拉下馬來。蕾蒙娜俯身探詢地望著她的臉。她又用一 只手輕輕拉了蕾蒙娜一下﹐另一只手指著她剛才所來的那個角落。蕾蒙娜明白了。“她 想指給我看她丈夫的墳墓﹐”她想。“她不願意離開墳墓。我要跟她過去。” 蕾蒙娜下了馬﹐拽著巴巴的韁繩﹐贊同地點點頭﹐依然緊緊抓著卡門娜的手﹐跟她 過去。墳墓密密匝匝、錯落不齊﹐每個墳堆前豎著一個小小的木十字架。卡門娜腳步輕 捷地領著路﹐這兒她已了如指掌。蕾蒙娜不止一次地磕絆並且差點兒摔倒﹐這高低不平 的陌生地方弄得巴巴好不耐煩﹐它使起了性子。她們來到那個角落﹐蕾蒙娜看見了新墳 的那堆新士。卡門娜悲痛地叫了一聲﹐拖著蕾蒙娜來到墳邊﹐用右手朝下指指﹐又把雙 手放在心口上﹐可憐巴巴地看著蕾蒙娜。蕾蒙娜淚如泉湧﹐又抓緊了卡門娜的手﹐把它 放在自己的胸前﹐表示她的同情。卡門娜沒有哭。她早已欲哭無淚了﹔一時間她覺得這 個陌生人溫和的、突如其來的同情使她超越了自我──這個姑娘跟她自己一樣﹐但又是 那麼不同﹐那麼神奇、那麼美麗﹐卡門娜肯定蕾蒙娜就是那樣的姑娘。是聖徒把她從天 堂里送到亞歷山德羅的身邊﹖這意味著什麼呢﹖卡門娜心潮起伏﹐她真想說些什麼﹐問 些什麼﹔但她只能一次一次地捏著蕾蒙娜的手﹐偶爾把自己柔軟的臉頰貼在手上。 “哎﹐是不是聖徒讓我想出這個到墓地來的主意的呢﹖”蕾蒙娜心想。“這個傷心 的可憐人兒看見亞歷山德羅是個多大的寬慰啊﹗她使我忘記了一切恐懼。聖母啊﹗要是 我一個人在這兒准會嚇死。倒不是說死人會傷害我﹔而是那廣袤的、萬籟俱寂的平原﹐ 還有那幽暗。” 少頃﹐卡門娜便向蕾蒙娜做手勢要回到門口去。他挺有心計﹐考慮周全﹐知道亞歷 山德羅會在門口找她們。但她們等亞歷山德羅回來得要望穿眼底呢。 亞歷山德羅離開她們後﹐拴好小馬﹐迅速朝哈瑟爾的小店奔去﹐那小店離墓地大約 有八分之一英里。他自己的老家在那小店右邊一點兒。他走近自家門口時﹐看見窗里亮 著一盞燈。他像中彈似的猝然止步。“我們家里的燈光﹗”他叫道﹐伸出雙手。“那些 該死的強盜已經住了進去﹗”他滿腔熱血似乎變成了熊熊烈火。蕾蒙娜現在准認不出她 的亞歷山德羅的勝了。臉上充滿難以撲滅的復仇之火。他情不自禁地去摸他的刀。刀不 在了。他的槍也被他留在了墓地里﹐靠在圍牆上。唉﹗在墓地里﹗是的﹐那兒還有蕾蒙 娜在等著他。復仇的念頭消失了。現在這世界上只有一件工作、一個希望、一種熱情能 支配他。但他至少得看看是誰住在他父親的屋子里。他內心里燃燒著一個強烈的欲望﹕ 看看那些人的臉。他干嗎要這麼折磨自己呢﹖說真的﹐為什麼呢﹖但他一定得這麼做。 他要看看已經在他的墳上開始的新的家庭生活。他悄悄地爬到那亮著燈的窗子下面。側 耳諦聽﹐他聽見了孩子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時而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粗啞、兇 暴﹔還有各種各樣充滿家庭氣息的聲音。顯然正是晚飯時分。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 直到眼睛跟最低的窗玻璃成水平線﹐然後朝里望去。 屋子中央放著一張桌子﹐桌邊坐著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兩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比 嬰兒大不了多少﹐坐在高椅子上﹐用一把湯匙敲著桌子﹐迫不及待地等著晚飯。屋子里 亂糟糟的──床板攤在地板上﹐打開的箱子一半空著﹐馬鞍、挽具扔在牆角里﹔顯然有 生人進了屋子。窗子扭曲了﹐關不嚴實﹐開著一條縫。亞歷山德羅傷心地回想起﹐他幾 次三番想把窗子修好關嚴實了﹐卻一天天往後拖。現在倒多虧了這條縫﹐他能聽見屋里 人說的每一句話。那女人看上去疲憊、憔悴。她的臉很敏感﹐聲音很和藹﹔但那男人的 相貌卻像個野獸──人中獸類。我們為什麼要中傷那些所謂的獸類呢﹖與人類相比﹐它 們絕無那些卑鄙的特征。 “看起來在這個世界上我算是過不了安定的日子了小那女人說。亞歷山德羅懂點兒 英語﹐她的話他全明白。他豎起耳朵聽著。“下一趟車什麼時候到﹖” “我不知道﹐”她丈夫吼道。“那該死的山谷滑坡了﹐堵住了公路。幾天里車子到 不了。你東西還沒弄夠﹖要是你把已經運到的整理一下﹐你就沒時間抱怨東西還沒到齊 了。” “可是﹐約翰﹐”她答道﹐“總得等鏡衣櫃來呀﹐這樣我就可以把東西都塞進去﹐ 還得等床架子。現在我似乎什麼也不能干。” “有牢騷你盡管發﹐我聽著呢﹐”他答道。“反正哪﹐你們女人也就這麼點本事。 這兒有一張第一流的生皮條床架。全怪羅賽克那個笨蛋﹐讓那些印第安狗雜種帶走了他 們全部的東西﹐否則就能歸我們了﹗” 那女人責備地看著他﹐但一時沒有說話。隨後﹐她雙頰漲紅﹐似乎骨梗在喉﹐非要 一吐為快﹐她叫道﹐“好啊﹐他讓那些窮光蛋把他們的家具帶走﹐我真要謝謝他呢。我 知道﹐要是他們的床架子留了下來﹐我在那上面是一刻也睡不著的。這樣占據他們的房 子真是太糟了﹗” “哦﹐你這該死的蠢婆娘﹐給我住口﹗”那男人叫道。他有點兒醉了﹐這種時候他 是最難對付的。她一半膽怯一半惱怒地瞥了他一眼﹐轉向孩子們﹐喂起那個小寶寶。就 在這時另外一個孩子抬起頭來﹐看見了亞歷山德羅的頭影子﹐驚叫起來﹐“外面有個人﹗ 那兒﹐窗子那兒﹗” 亞歷山德羅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屏住了氣息。他是不是太冒險了﹐克制不住再看一 眼自己家里的強烈沖動﹐從而給他和蕾蒙娜帶來了危險呢﹖那半醉的男人可怕地罵了一 聲﹐並叫道﹐“准是一個該死的印第安人。今天我看見有幾個在周圍盤桓。在趕走他們 之前﹐我們得先崩掉他兩三個﹗”他從壁爐上方的木釘上摘下槍來﹐提在手里﹐朝門口 走去。 “哦﹐別開槍﹐孩子他爸﹐別﹗”那女人叫道。“你要是開了槍﹐他們就會乘我們 睡覺時把我們全殺掉﹗別開槍﹗”她拽著他的衣袖把他往回拉。 那男人又罵了一聲﹐掙脫開她的手﹐跨過門檻﹐站在那兒聽著動靜﹐並朝黑暗里張 望。亞歷山德羅的心跳得就像胸口里有把錘於在敲似的。要不是掛念著蕾蒙娜﹐他真想 朝那人撲去﹐奪下他的槍﹐把他殺死。 “我可不相信有人﹐孩子他爸﹐”那女人堅持道。“勃德總是疑神疑鬼。我不相信 外面有人。進來吧﹔飯都涼了。” “好吧﹐槍我可是照放不誤﹐得讓他們知道這槍里是有彈藥的﹐”那兇神說。“要 是打中了在周圍閒逛的人﹐他們也不會知道被什麼東西傷著了﹔”他隨意地平端起槍﹐ 帶著醉意用發抖的手放了一槍。子彈呼嘯著毫無目標地朝空曠的黑夜里飛去。側耳傾聽 片刻﹐沒人叫喚﹐他打著呃說﹐“這口便……便宜了他﹐”進屋吃飯去了。 亞歷山德羅久久不敢動彈。他拼命地責罵自己愚蠢﹐落人這般境地。他忠實的心上 人在那荒涼恐怖的墓地里盼著他﹐他卻無端又給她添上一番等待之苦。最後他壯起膽子﹐ 匍匐爬行一段﹐停一下﹐再爬一段﹐直到爬出幾桿遠後﹐他才敢站起來﹐撒腿拼命前哈 瑟爾店舖跑去。 哈瑟爾店舖是混合型的﹐只有在南加利福尼亞才能見到﹕店舖﹐農場﹐客棧合為一 體﹐包攬了生活的各個方面。印第安人、牧人、各種各樣的旅人﹐都在哈瑟爾店舖做交 易﹐在哈瑟爾店舖喝酒﹐在哈瑟爾店舖睡覺。這種店舖﹐方圓二十英里之內只此一家﹐ 在更大的范圍內﹐也是首屈一指。 哈瑟爾決不是個壞人──在他清醒的時候﹔但這種情況並不如情理中那麼時常出現﹐ 因此他有時候幾乎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在這種時候人人都害怕他──他妻子、孩子、 旅客、牧人﹐所有的人都害怕他。“哈瑟爾早晚會殺人﹐”他們說﹐“這只是個時間和 場合問題﹐”看起來這時間正在迅速到來。但是﹐哈瑟爾放下酒杯時﹐是個和藹的、相 當守信用的人﹔而且熱情好客﹐以致許多旅客像被拴在椅子上似的﹐聽他們的店主神聊﹐ 直到深更半夜。他是如何從阿爾薩斯到聖迭戈來的呢﹐他自己是不會詳細道來的﹐在這 段奇妙的旅途上﹐他走了一段又一段、一站又一站﹔但他現在終於到了最後一站﹐安營 扎寨了。他要把他的屍骨埋在這兒﹐坦墨庫拉。他喜歡這個地區。他喜歡這無拘無束的 生活﹐而且﹐說也奇怪﹐他還喜歡印第安人。他在那些認為印第安人一無是處的旅客面 前為他們說了許多好話﹐他常說﹐“那些印第安人從沒讓我虧過一塊錢。他們什麼生意 都跟我做。他們中的一些人﹐高達幾百塊錢的帳我都願賒。要是他們這年還不出﹐來年 准還﹔要是他們死了﹐他們的親戚會代他們還債﹐每次還一點兒﹐直到全部還清。他們 會用麥子頂債﹐或用一頭牛﹐或用女人們編的籃子或席子﹔反正總會還的。在還債這一 點上﹐他們比﹐般的墨西哥人要誠實﹔我是說像他們一樣窮的墨西哥人。”那些旅客們 露出一副顯然不太相信的樣子﹐只是出於禮貌而聽他說。 哈瑟爾的住室是一座又長又矮的磚房﹐旁邊有更矮的廂房﹐那兒就是旅客的臥室﹐ 以及廚房、貯藏室。店舖與住室不相連﹐那是一座粗糙的板房﹐一層半樓高﹐閣樓是一 個大寢室﹐地板上舖滿床﹐但是沒有別的房間家具。睡過閣樓的人都是不講究奢華的個 人生活的。這兩座房子﹐加上五六間形狀各異的外屋﹐圍成一圈﹐四周是一道白色有尖 鋒的低柵欄﹐給這地方平添一層家庭氣氛﹐盡管忽視了對地面的裝飾﹐僅是一片砂地﹐ 或稀稀拉拉地點綴著一些雜草和野草。住室門邊的一些瓶瓶罐罐里種著的植物都已焦黃、 枯萎。很難說清它們到底是給這地方增添了生機呢還是使它更顯得荒蕪。但是它們象征 著一個女人的手﹐一種本性﹐渴望著包圍她的一無是處的荒野難以提供的東西。 店舖敞開的大門里射出單調、陰慘的燈光。亞歷山德羅小心翼翼地走近小店。店舖 里擠滿了人﹐他聽見朗朗笑聲和談話聲﹐不敢進去﹐就溜到屋後﹐躍過柵欄﹐走到另一 座房子前﹐打開廚房門﹐這兒他無所畏懼。哈瑟爾夫人向來只雇印第安佩人。廚房里只 點著一支幽暗的蠟燭。爐灶上所有的水壺、煎盤都在□□啪啪和嘶嘶地作響﹐顯然正在 為那些在另一座房子里吵吵嚷嚷、高談闊論的旅客們准備伙食。 亞歷山德羅坐在爐火旁﹐等待著。俄頃﹐哈瑟爾夫人匆匆回來干活兒。一個印第安 人靜靜地坐在她的爐灶旁﹐對她來說是司空見慣了。在幽暗的燭光下她沒有認出亞歷山 德羅﹐因為他向前傾著身子﹐頭埋在手里﹐坐在那里﹐所以夫人把他當成了老拉蒙﹐他 常在廚房里轉悠﹐偶爾於些跑跑腿之類的雜活﹐或任何他干得了的活﹐以此為生﹐大家 都習以為常了。 “快去﹐拉蒙﹐”她說﹐“再拿些木柴來﹐這些棉花稈太干了﹐燒起來像朽木似的﹔ 今天晚上那麼多人要吃飯﹐我的腿都跑斷了﹔”隨後她轉身回到桌子旁。開始切起面包 來﹐沒有注意到那個默默地起身遵命而去的人多麼高大﹐多麼不像拉蒙。不一會兒﹐亞 歷山德羅抱來了一大樟木柴﹐要是換了可憐的老拉蒙﹐至少得跑三趟﹐亞歷山德羅把木 柴扔在爐灶旁﹐說﹐“夠了嗎﹐哈瑟爾夫人﹖”她驚叫了一聲﹐刀都掉了。“怎麼﹐誰 ──”她說﹔接著﹐她看清了他的臉﹐不由得喜形於色﹐繼續說﹐“亞歷山德羅﹗是你 嗎﹖哦﹐剛才在黑暗里我還當你是老拉蒙呢﹗我以為你在帕長加。” “帕長加﹗”這麼看來莫雷諾夫人沒有派人到哈瑟爾家來搜尋他和蕾蒙娜小姐﹗亞 歷山德羅心里幾乎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直擔心的迫在眉睫的危險過去了﹐他們暫時獲 得了安全﹔但他不露聲色﹐眼睛都沒抬就回答說﹐“我是到過帕長加。我父親死了。我 把他葬在了那里。” “哦﹐亞歷山德羅﹗他死了嗎﹖”好心的女人驚叫起來﹐走近了亞歷山德羅﹐手搭 在他肩上。“我聽說他病了。”她停了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印第安人被驅逐的時候﹐ 她難受極了﹐這事兒讓她病了一場。整整兩天她緊閉大門、拉嚴窗簾﹐她不想看見那可 怕的楊面。她是個不善言詞的女人。她是個墨西哥人﹐可有人說她的血管里也有印第安 人的血。這倒也不無可能﹔現在看上去這可能性更大了﹐只見她呆愣愣地站在亞歷山德 羅身旁﹐手搭在他肩上﹐兩眼悲痛地直盯著他的臉。他的變化多大呀﹗去年春節她最後 一次見到他時﹐他那勻稱的身材、敏捷的舉止、高雅的談吐、英俊的臉龐﹐她至今記憶 猶新﹗ “你整個夏天都在外面﹐亞歷山德羅﹖”最後她說﹐轉身又干起了活。 “是的﹐”他說﹐“在莫雷諾夫人牧場里。” “這我聽說了﹐”她說。“那是個大牧場﹐對不﹖她的兒子長成英俊小伙子了吧﹖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呢。有一口他趕著一群羊打這兒經過。” “噢﹐現在他可是大人了﹐”亞歷山德羅說﹐又把臉埋進了雙手。 “可憐的人兒﹗他不願說話﹐這是很自然的﹐”哈瑟爾夫人心想。“我還是讓他去 吧﹔”她好久沒有再說話。 亞歷山德羅一聲不吭地坐在爐灶旁。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冷漠感懾住了他。最後他困 乏地說﹕“我得走了。我想見一下哈瑟爾先生﹐可他好像正在店舖里忙。” “是啊﹐”她說﹐“好多舊金山來的人﹔他們是快要遷到這山谷里來的那個公司的 人﹔來了兩天了。哦﹐亞歷山德羅﹐”她想了一下﹐接著說﹐“吉姆保管著你的小提琴﹔ 是何塞拿來的。” “對﹐我知道﹐”亞歷山德羅答道。“是何塞告訴我的﹔這是我在這兒歇腳的原因 之一。” “我這就去把琴拿來﹐”她叫道。 “不﹐”亞歷山德羅嗓音粗啞、緩慢地說。“我不要琴。我想也許哈瑟爾先生願意 把琴買下。我需要錢。那琴不是我的﹔是我父親的。比我的好得多。我父親說可以賣大 價錢。那琴可是有些年頭了。” “確實如此﹐”她答道﹔“昨天晚上有個客人看了那琴。他很驚訝﹐吉姆告訴他說 琴是從傳教區里來的﹐他不相信。” “他拉了嗎﹖他願不願買下﹖”亞歷山德羅叫道。 “我不知道﹔我去叫吉姆﹐”她說﹐轉身奔出去﹐在另一扇門邊停下﹐朝里看去﹐ 叫道﹐“吉姆﹗吉姆﹗” 天哪﹐吉姆那樣幾根本沒法回答。她只朝他臉上瞥了一眼﹐就陡然變色﹐露出厭惡、 鄙視的表情。她回到廚房﹐直言不諱、語帶譏諷地說﹐”吉姆醉了。你今天晚上跟他怎 麼說也沒用。等天亮吧。” “等天亮﹗”亞歷山德羅情不自禁地哼了一聲。“我等不及﹗”他叫道。“我今天 晚上一定得走。” “干嗎﹐什麼事﹖”哈瑟爾夫人問﹐頗為驚奇。一瞬間﹐亞歷山德羅打定了主意把 一切秘密都告訴她﹔但僅僅是一瞬間。不﹔他和蕾蒙娜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明天得趕到聖迭戈﹐”他說。 “在那兒找到活干了﹖”她說。 “是的﹔是在聖帕斯庫拉﹐”他說﹔“照理我三天前就該到那兒。” 哈瑟爾夫人暗自思忖。“今天晚上吉姆什麼也做不了﹐”她說﹔“那是肯定的。你 應該親自去見那個客人﹐問問他願不願把琴買下。” 亞歷山德羅搖搖頭。一種難以克服的反感支配了他。他不願而見那些要“遷進”他 的山谷里來的美國人。哈瑟爾夫人明白了。 “我要告訴你﹐亞歷山德羅﹐”好心的女人說﹐“今天晚上我把你需要的錢給你﹐ 然後﹐如果你發話﹐明天讓吉姆賣琴﹐要是那人買下了﹐你就用賣琴的錢還我﹐等你再 打這兒經過時﹐我就把多余的錢找還你。吉姆會盡力為你做好這筆生意的。當他清醒的 時候﹐他可是你們大伙兒的真正的好朋友。” “我知道﹐哈瑟爾夫人。在這個地區里﹐我信任哈瑟爾先生勝過信任其他任何人﹐” 亞歷山德羅說。“他是我所信任的唯一的白人。” 哈瑟爾夫人在她襯裙的一只深兜里摸索著。她摸出一個又一個金幣。“不錯﹗比我 想象的多﹐”她說。“我把今天收到的帳都藏這兒了﹐我知道不等天黑吉姆就會醉的。” 亞歷山德羅眼盯著金幣。他多想為他的麥吉拉弄來大把大把這種閃光的小金幣啊﹗ 哈瑟爾夫人在桌上點著數﹐──一、二、三、四﹐多亮的五塊幣值的金幣啊﹐他嘆了口 氣。 “我只敢要這麼多﹐”亞歷山德羅見她數到第四塊時﹐這麼說。“我拿這麼多﹐你 能信得過我嗎﹖”他悲傷地補充說。“你知道我現在是一無所有了。哈瑟爾夫人﹐在我 找到活兒干之前﹐我只是個叫化子。” 哈瑟爾夫人雙眼含淚。“真丟人﹗”她說﹐──“真丟人﹐亞歷山德羅﹗出了這樣 的事﹐吉姆跟我居然什麼也沒考慮到。吉姆說他們絕對成不了氣候﹐絕對。信得過你﹖ 是的﹐當然信得過。吉姆和我到死都信得過你﹐或你的父親。” “他死了﹐我很高興﹐”亞歷山德羅說﹐他把金幣包進手帕﹐把手帕扎好﹐放進胸 前。“但他是被人害死的﹐哈瑟爾夫人──害死的﹐就像他們朝他開了一槍一樣。” “那是實情﹗”她熱切地說。“我也這麼說﹔何塞也這麼說。那時我就是這麼說的 ──子彈可遠遠不像那麼沒人味兒﹗” 她話音未落﹐餐廳的門便砰地打開﹐十來個人在醉醺醺的吉姆帶領下﹐磕磕碰碰、 嘻嘻哈哈、搖搖晃晃地擁進廚房。 “晚飯在哪里﹗拿晚飯來﹗你跟你的印第安人在干什麼﹖我得教你怎樣煮火腿﹗” 吉姆結結巴巴地說﹐身子一搖朝爐灶那兒倒下﹐後面的人一把抓住他﹐這才算救了他。 哈瑟爾夫人可不是那種生性怯懦的人﹐她譏諷地看著那群人﹐說﹕“先生們﹐要是你們 願意在桌邊各就各位﹐我馬上給你們開飯。已經准備好了。” 一二個比較清醒的人﹐聽了她的話﹐自覺慚愧﹐領著其他人回到了餐廳﹐他們在那 兒坐下﹐拍桌子﹐搖椅子﹐說臟話﹐唱下流歌。 亞歷山德羅像尊塑像似地站在那兒﹐眼睛里充滿敵意和藐視的神情﹐緊盯著那群醉 鬼。哈瑟爾夫人從他面前走過﹐悄聲說道﹐“你盡快離開﹐亞歷山德羅。你最好走。天 知道他們接下來會干些什麼。” “你不害怕嗎﹖”他低聲問道。 “不怕﹗”她說。“我慣了。吉姆我始終有辦法對付。而且還有拉蒙在身邊──他 和那些斗犬﹔真要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能叫狗幫忙。這些舊金山人喝醉了總是無 法無天的。不過你最好離開這兒﹗” 就是這些人搶走了我們的地﹐害死了我父親﹐還有何塞和卡門娜的小寶寶﹗”亞歷 山德羅一邊朝墓地飛跑﹐一邊思忖。“薩爾別德拉神父說﹐上帝是善良的。一定是聖徒 再也不替我們向他禱告了﹗” 但亞歷山德羅心里裝滿別的念頭﹐沒工夫去記掛過去受的虐待﹐不管多麼痛苦。現 實正大聲地呼喚著他。他把手伸進胸口﹐摸摸那柔軟的扎結的手帕﹐心想﹕“二十塊錢﹗ 這不算多﹗但是用它們買食物﹐夠我的麥吉拉和巴巴吃上一陣子了﹗” ------------------ 第十八章 多虧卡門娜陪著蕾蒙娜﹐使她感到安心﹐否則蕾蒙娜絕不敢在墓地里待那麼久。事 實上﹐她有兩次下決心不再這麼提心吊膽地等下去﹐並且准備動身。亞歷山德羅可能會 在哈瑟爾店舖撞上來追他和巴巴的人﹐這個念頭一直在她腦子里盤旋﹐她越想越害怕﹐ 越想越覺得危險。亞歷山德羅的建議太糟了。她的幻覺異常活躍﹐一幕幕可能發生的場 景不時地出現﹐這些場景也許就在一石之遙﹐而她卻坐在午夜的幽暗里﹐束手無策﹕亞 歷山德羅被當成小偷抓住了﹐被綁了起來﹐而她﹐蕾蒙娜﹐卻沒有在場為他作証﹐嚇唬 那些人把他放走。她忍不住了。她要大膽地騎馬到哈瑟爾店舖去。但是當她作出要走的 樣子﹐並用西班牙語柔聲細氣地說﹐“我一定得走﹗時間太長了﹗我不能在這兒干等﹗” 卡門娜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卻猜出了她的意思﹐把她的手抓得更緊﹐用路易塞諾話說﹐ “哦﹐親愛的小姐﹐你不能走﹗只有等在這兒才是最安全的。亞歷山德羅說﹐等在這兒。 他會來的。”蕾蒙娜聽不懂她的話﹐卻也猜出了她的意思。“亞歷山德羅”這幾個字聽 得很清楚。是的﹐亞歷山德羅說過﹐等在這兒﹔卡門娜是對的。她要順從﹐但這是一種 可怕的折磨。奇怪的是﹐只要亞歷山德羅在身邊﹐蕾蒙娜就覺得自己膽子大得出奇﹐什 麼也不能使她害怕﹐而一旦他不在跟前﹐她就變得那麼膽小、可憐。突然她聽見了他的 腳步聲﹐她直發抖﹐就怕那不是他的腳步聲。緊跟著她就聽清楚了﹔她欣喜地大叫﹐ “亞歷山德羅﹗亞歷山德羅﹗”她扔掉巴巴的韁繩﹐跳到他身邊。 卡門娜輕輕嘆口氣﹐拾起韁繩﹐牽著馬靜靜地站在一邊﹐那對戀人緊緊擁抱著﹐激 動得語不成聲。“她多愛亞歷山德羅啊﹗”寡婦卡門娜心想。“他們會不會讓他活著跟 她在一起呢﹖還是別戀愛的好﹗”但是盡管她孤苦伶仃﹐她的心里卻絲毫沒有對這對有 福的戀人的惡毒妒意。巴勃羅的人都深深地熱愛亞歷山德羅。他們都曾盼望他能頂替他 父親來管轄他們。他們知道他的善心﹐為他比他們強而感到驕傲。 “麥吉拉﹐你在發抖﹐”亞歷山德羅抱著她﹐說。“傷害怕了﹗但你並不孤單。” 他看看一動不動地站在巴巴旁邊的卡門娜。 “對﹐不孤單﹐親愛的亞歷山德羅﹔但你去了這麼久﹗”蕾蒙娜答道﹔“我怕那些 人把你抓走﹐就像你所擔心的那樣。碰到他們了嗎﹖” “沒有﹗誰也沒聽到什麼風聲。一切正常。人家以為我剛從帕長加來﹐”他答道。 “要不是有卡門娜陪著我﹐半小時前我就想騎馬找你去了。”蕾蒙娜接著說。“但 她要我等下去。” “她要你等﹗”亞歷山德羅重復道。“你怎麼聽得懂她的話﹖” “我不知道。這不是件怪事嗎﹖”蕾蒙娜答道。“她說的是你們那種話﹐但我覺得 我懂她的意思。你問問她﹐她是不是說過我不能走﹔等在這兒比較安全﹔你說過﹐你馬 上就會回來。” 亞歷山德羅向卡門娜重復了蕾蒙娜的話。“你說過這些話嗎﹖”他問道。 “是的﹐”卡門娜答道。 “你瞧﹐這麼說來﹐她已聽懂了路易塞諾話﹐”他欣喜地說﹐“她是我們中的一員 了。” “是的﹐”卡門娜鄭重地說﹐“她是我們中的一員﹗”然後﹐雙手抓住蕾蒙娜的手﹐ 向她告別﹐嘴里重復說﹐“我們中的一員﹐亞歷山德羅﹗我們中的一員﹗”那聲音似乎 預示著一種兇兆﹐她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幾乎立即被夜色吞沒﹐她又自言自語道﹐ “我們中的一員﹗我們中的一員﹗不幸落到我頭上﹔她卻騎馬去迎它﹗”她又踅回她丈 夫的墳邊﹐躺下來﹐守到天明。 亞歷山德羅照理要走的那條路可以直通哈瑟爾店舖。但是﹐亞歷山德羅既不願見到 那兒的人﹐也怕被他們看見﹐從而引出麻煩﹐於是他一路向北﹐繞了個大圈子。這麼一 來他們經過了安東尼奧原來的家。亞歷山德羅在那兒停了下來﹐手握巴巴的韁繩﹐牽著 兩匹馬走近塌牆。“這兒原先是安東尼奧的家﹐麥吉拉﹐”他輕聲說。“但願山谷里每 一座房子都像這樣推倒了才好。老胡安娜做得對。美國人現在住進了我父親的房子﹐麥 吉拉﹐”他往下說﹐原先的耳語由於憤怒而變得沙啞了。“所以我去了那麼長時間。我 通過窗子看他們在里面吃晚飯。我真以為我會發瘋﹐麥吉拉。我要是帶著槍的話﹐准會 把他們全都打死﹗” 蕾蒙娜聽後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住進了你們的房子﹖”她說。“你看見他們了﹖” “是的﹐”他說﹔“一個男人﹐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小孩﹔那個男人走了出來﹐提 著槍﹐站在門階上﹐開了一槍。他們以為他們聽見了什麼動靜﹐而且可能是印第安人﹔ 所以他就開槍了。就為了這﹐我耽擱得久了。” 就在這時﹐巴巴被地上一個小東西絆了一下。向前跑了幾步﹐它又被絆了一下。 “有個東西纏住了它的腿﹐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還在動呢。” 亞歷山德羅跳下馬﹐跪下來﹐驚叫道﹐“是根木樁──上面結著套索。聖母啊﹗怎 ──”後面的話聽不見了。蕾蒙娜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亞歷山德羅飛快地向前跑了 一二桿路﹐巴巴、上尉和小馬跟在後面﹔那里站著一匹黑駿馬﹐像巴巴一般高大﹐亞歷 山德羅輕聲輕氣地跟它說話﹐兩只手同時拍著它的鼻子﹐不讓它響鼻子﹐以往亞歷山德 羅常用這個方法制止它﹔他剛把鞍子從可憐的印第安小馬上拿下﹐在馬腹上狠抽一下﹐ 讓它跑開﹐轉眼便把鞍子給黑馬備上了﹐躍上馬背﹐幾乎帶著哭腔說﹕“我的麥吉拉﹐ 是貝尼托﹐我自己的貝尼托。現在聖徒真的幫助我們了﹗哦﹐那個蠢驢、白癡﹐竟把貝 尼托拴在那樣的木樁上﹗一只長環大野兔就能把它拔起來。現在﹐我的麥吉拉﹐我們可 以快跑了﹗快點﹗再快點﹗不跑出這該詛咒的山谷﹐我這心里就不踏實。等我們到了聖 瑪格麗塔山谷﹐我認識一條小路﹐誰也別想找到﹗” 貝尼托四蹄生風──亞歷山德羅半趴在馬背上﹐撫摸著它的額頭﹐悄悄對它說著話﹐ 貝尼托高興得直噴鼻息﹕馬兒和人兒﹐誰比誰更快樂﹐很難說清。貝尼托與巴巴齊頭並 進。大地在它們腳下迅速往後退去。這樣的伙伴﹐說真的﹐值得巴巴拼出全身的力氣。 整個加利福尼亞的牧場里找不出兩匹比貝尼托和巴巴更駿的馬兒來。亞歷山德羅欣喜若 狂。蕾蒙娜見他一個勁地跟貝尼托說話﹐不免有點害怕起來。他們整整一個小時沒有勒 一下馬韁。貝尼托和亞歷山德羅對路面情況都了如指掌。就在他們向山谷最深處沖去時﹐ 亞歷山德羅突然狠狠地向左一拉馬韁﹐開始爬上那陡峭的岩壁。“你能跟上嗎﹐最親愛 的麥吉拉﹖”他叫道。 “你以為貝尼托能做的事巴巴做不到嗎﹖”蕾蒙娜反駁道﹐緊追不舍。 但巴巴可不喜歡這樣。要不是有貝尼托在前面刺激著它﹐它可真要讓蕾蒙娜難堪了。 “只有一小段路這樣崎嶇﹐親愛的﹐”亞歷山德羅說﹐他越過一棵倒下的樹﹐停下 來看巴巴怎樣越過。“好樣的﹗”他叫道﹐只見巴巴像只快鹿一躍而過。“好樣的﹗麥 吉拉﹗我們這兩匹馬全地區第一。等天亮了﹐你會發現﹐它倆十分相像。我常常為它們 這麼相似而驚奇。它們會漂亮地並肩前進。” 在這峭壁上爬了幾桿遠﹐他們踏上了山谷南邊的頂﹐進入一個密密的櫟樹林﹐與矮 樹叢有著一定的距離。“現在﹐”亞歷山德羅說﹐“我可以從任何白人都不知道的小路 上走到聖迭戈去了。天亮前就能接近那兒。” 大海那帶咸味的空氣已經撲面而來。蕾蒙娜欣喜地吮吸著。“我在空氣中嘗到了鹽 味﹐亞歷山德羅﹐”她叫道。 “是的﹐那是大海﹐”他說。“這個山谷直通大海。我希望我們能走到岸邊﹐麥吉 拉。那兒真美。在風平的時候海浪撲上陸地﹐溫柔得就像在戲耍一樣﹔你可以騎馬在水 里行走﹐那翠綠的峭壁幾乎壓在你的頭上﹔海水中散發出的氣味就像酒一樣沁人心脾。” “我們不能去那兒嗎﹖”她渴望地說。“那兒不安全﹖” “我不敢﹐”他遺憾地說。“現在不行﹐麥吉拉﹔因為岸邊每時每刻都有人來往。” “別的時間﹐亞歷山德羅﹐我們可以來﹐等我們結婚以後﹐那時就沒有危險了嗎﹖” 她問。 “是的﹐麥吉拉﹐”他答道﹔但他這麼說的時候﹐心里在想﹐“沒有危險的時候會 不會到來呢﹖” 聖迭戈以北好多英里的太平洋岸是一個個國岬角﹐圍住一個個山谷的谷口﹐山谷下 是一條條流入大海的小溪。這些山谷的谷底翠綠、肥沃﹐樹木成林﹐大部分是株樹。山 谷開頭比地上的裂縫大不了多少﹐隨後越來越深、越來越寬﹐到了谷口便成為一輪閃亮 美麗的新月﹐有八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英里長。亞歷山德羅希望在天亮前趕到的那個山谷 離聖迭戈舊城不過十來英里﹐可以一覽外港美景。他上次在那里時﹐發現那兒有一個幾 乎密不透風的小櫟樹林。他相信﹐他們可以安然無事地整天藏在那里﹐等夜幕降下後﹐ 騎馬進聖迭戈城﹐在牧師家里舉行婚禮﹐當夜再趕到聖帕斯庫拉。“在那個山谷里﹐麥 吉拉整個白天可以看大海﹐”他想﹕“但我現在不能告訴她﹐因為可能那兒的樹被砍下 了﹐我們不能接近岸邊。” 日出前他們趕到了那個地方。樹沒有被砍下。從上面看下去﹐樹梢像布滿谷底的干 涸的青苔。天空與大海一片通紅。蕾蒙娜俯視著柔軟碧綠的小路﹐通往銀光閃閃、寬廣 無垠的大海﹐她覺得亞歷山德羅仿佛把她領進了一個仙境。 “多美的世界啊﹗”她歡呼起來﹔緊挨到貝尼托身邊﹐把手放進亞歷山德羅的手里﹐ 她莊重地說﹕“你說﹐在這美麗的世界里﹐我們不能非常幸福嗎﹖你覺得我們能不能在 這兒唱我們的日出頌﹖” 亞歷山德羅打量四周。在這微風徐來的曠野里﹐只有他們孤零零的兩個人﹔天還沒 完全破曉﹐聖迭戈後面的山丘里飄上來大片緋紅的霧靄。圍著內港的岬角上﹐燈塔里依 然燈光閃爍﹐但是再過一會兒就要天亮了。“不﹐麥吉拉﹐這兒不行﹗”亞歷山德羅說。 “我們決不能待在這兒。太陽一出來﹐在這目力能及的北邊海岸上﹐一個人或一匹馬都 可能會被人看見的。我們必須盡快跑進樹林里。” 他們找到的棲息地﹐像一座大房子﹐棕樹樹梢宛如又高又厚的屋頂。陽光射不進來﹔ 一股細流潺潺流淌﹐溪邊小草依然青翠﹐盡管長期干涸──這點草不夠巴巴和貝尼托吃 的﹐但因為有了伙伴﹐它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這兩匹馬倒能相依為命﹐”蕾蒙娜望著它們笑呵呵地說﹐“它們會成為朋友。” “啊﹐”亞歷山德羅也笑著說﹐“跟人一樣﹐馬和馬會成朋友﹐它們也會互相仇恨﹐ 這也跟人一樣。貝尼托最見不得安東尼奧那匹黃色的小母馬﹐見了它﹐貝尼托就放不開 腳步﹐而那小母馬見了貝尼托﹐也像貓兒見到狗一樣害怕。這事兒常讓我好笑。” “你認識聖迭戈的牧師吧﹖”蕾蒙娜問。 “不熟﹐”亞歷山德羅答道。“我在坦默庫拉的時候﹐他難得上那兒去﹔但他是印 第安人的朋友。我知道他是在打仗的時候跟聖迭戈的人一起來的﹐那些白人非常害怕﹔ 他們說﹐要不是加斯帕拉神父說了話﹐帕拉就不會有一個白人活下來。戰斗開始之前﹐ 我父親把他手下的人全都打發走了。他知道要打仗了﹐但他不願跟那事有牽連。他說印 第安人全都瘋了。那沒用。他們只會自找絕路。這是最糟糕的﹐我的麥吉拉。愚蠢的印 第安人打啊殺啊﹐我們又能怎麼辦呢﹖白人們以為我們全都是一樣的。聽說﹐自從那時 起﹐加斯帕拉神父再也沒到過帕拉。現在去那兒的是聖胡安﹒卡皮斯特拉諾牧師。他是 個壞人。他從饑寒交迫的窮人手里榨取錢財。” “一個牧師﹗”蕾蒙娜失聲驚呼。 “對﹗一個牧師﹗”亞歷山德羅答道。“他們一點沒有善心──不像薩爾別德拉神 父。” “哦﹐要是我們能到薩爾別德拉神父那兒去就好了﹗”蕾蒙娜情不自禁地叫道。 亞歷山德羅臉色陰郁。“那樣更危險﹐麥吉拉﹐”他說﹐“那兒也沒有我能干的活 兒。” 他的神值使蕾蒙娜頓時懊悔不及。哪怕給自己可愛的人兒添上一根羽毛那麼輕的額 外負擔﹐都是多麼殘忍的事啊﹗“哦﹐這樣當然更好﹐”她說。“你別把我剛才說的話 當真。只是因為我實在太愛薩爾別德拉神父了。夫人會向他歪曲事情的真相。我們能不 能送個信給他呢﹐亞歷山德羅﹖” “我認識聖英內斯的一個印第安人﹐”亞歷山德羅答道﹐“有時候他去坦墨庫拉賣 網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聖迭戈。要是我能跟他聯系上﹐我肯定他會替我從聖英內斯 到聖巴巴拉去跑一趟的﹔有一回他病得很厲害﹐在我父親家里躺了好幾個星期﹐我照料 他﹐打那以後﹐每回他來﹐總要叫我拿一個網兜。從聖英內斯到聖巴巴拉要不了兩天。” “現在還像從前多好啊﹐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感嘆道﹐“那時全地區都有像薩爾 別德拉神父一樣的人。那時所有的傳教區都有任何人可干的活兒。夫人說傳教區像王宮﹐ 每個傳教區里都有成千上萬的印第安人﹔成千上萬﹐全都愉快、安寧地工作著。” “夫人對傳教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知道﹐”亞歷山德羅答道。“我父親說在壞人 當道的時候﹐會發生一些可怕的事情。絕對不會有像聖路易斯雷伊那樣的事情。佩雷神 父對他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如同慈父。我父親說﹐他們全都願意為他赴湯蹈火﹐只要他一 聲令下。當他要出走﹐離開這個地區的時候﹐當傳教區全被毀滅﹐他心碎的時候﹐他只 好在夜里出走﹐麥吉拉﹐就像你和我一樣﹔因為如果印第安人知道他要走了﹐他們會趕 上來挽留他。聖迭戈港有一艘駛往墨西哥的船﹐神父下決心乘這條船走﹔他也是在夜里 騎馬從我們走過的這條路上走的﹐我的麥吉拉﹐他只讓我父親一個人知道這事。我父親 陪他一起來﹔他們騎著最快的馬﹐通宵趕路﹐我父親帶了一箱祭祀用的聖物﹐很沉﹐放 在馬背上他的胸前。這件事情我父親跟我說過好多次﹐他們如何在破曉時到達聖迭戈﹐ 神父坐一只小舟到那輪船上去﹔他剛上了輪船﹐我父親像死人似的站在岸上呆呆地看著﹐ 他太愛神父了﹐突然﹐他聽見一聲大叫﹐聽見了吼聲﹐得得的馬蹄聲﹐只見三百個來自 聖路易斯雷伊的印第安人騎著馬兒朝水邊飛馳而來﹐原來他們發現神父到聖迭戈來搭船﹐ 便連夜順著他走的那條路追來﹐要拉他回去。我父親指著船對他們說﹐神父已上船了﹐ 他們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喊聲﹔有幾個躍入海中﹐游到船邊﹐哭叫著﹐請求讓他們上船跟 神父走。佩雷神父站在甲板上﹐淚流滿面﹐為他們祝福﹐向他們告別﹔有一個印第安人 ──誰也不知道他用的什麼辦法──居然爬上了鐵鏈和繩索﹐最後爬上了船﹐船上人讓 他留下了﹐他跟神父隨船而去。我父親說他終身後悔他自己沒有想到那麼做﹔但他像個 啞巴、聾子﹐沒有腦袋﹐神父的出走使他難受極了。” “就是在這兒﹐是這個港口嗎﹖”蕾蒙娜極感興趣﹐手指湛藍的海水問道﹐他們前 面的棕樹樹梢形成一個拱頂﹐從拱頂望出去﹐海面像一條寬闊的帶子。 “對﹐他就是從那兒出海的──就像現在那條船的走向﹐”他大聲地說﹐這時有一 條白帆船迅速駛過﹐向海外駛去。“但船兒最先是停泊在內港的﹔從這兒看不見內港。 那兒的水才叫美哪﹐我從來沒有見過﹐麥吉拉。兩塊高高的陸地像兩支胳膊似的伸出去 擁抱著它﹐保証它的安全﹐就像它們愛它似的。” “但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繼續說﹐“別的傳教區真的有壞人嗎﹖肯定不是方 濟各會的神父們吧﹖” “也許不是神父本人﹐而是他們手下的人。他們的權太大了﹐麥吉拉。當我父親告 訴我他們的權力大到什麼程度的時候﹐我似乎覺得我真不該像他那樣喜歡擁有這種權力。 一個人不該有那麼大的權力。聖加布里埃傳教區就有這麼一個人﹔他是個印第安人。他 被捧到眾人之上﹔有一次﹐一大批印第安人逃走﹐回到了山巒里﹐他去追他們﹐他帶口 每一個人的一只耳朵﹔這些耳朵串在一根繩於上﹔他哈哈大笑說﹐憑著這些割下來的耳 朵﹐又可以分辨他們了。一個從加布里埃到坦墨庫拉來的老太太對我說﹐她親眼看見那 些耳朵。她本人就住在傳教區里。印第安人們都不願回傳教區去﹔有些人寧願住在樹林 里﹐像他們以往那樣生活﹔我想﹐只要他們願意﹐他們是有權那麼做的﹐麥吉拉。那些 留下來﹐像牲口一樣生活﹐什麼也不知道的人是傻瓜﹔但你不認為他們有權那麼做嗎﹖” “向每個人布講福音﹐這是命令﹐”虔誠的蕾蒙娜咎道。“薩爾別德拉神父說方濟 各會的修士們就是為這個才到這兒來的。我認為他們應該讓印第安人聽他們布道。但關 於耳朵的事太可怕了﹐亞歷山德羅。你相信嗎﹖” “那老太太說的時候呵呵直笑﹐”他答道。“她說那是個笑話﹔而我認為那是真的。 我想我要是碰上誰想這麼割去我的耳朵﹐我准會殺死他。” “你曾對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這件事嗎﹖”蕾蒙娜問。 “沒有﹐麥吉拉﹐那樣不禮貌。”亞歷山德羅說。 “嗯﹐我不相信﹐”蕾蒙娜答道﹐口吻很輕松。“我不相信竟有方濟各會的修士會 容忍這種事情。” 燈塔上強烈的紅光又在閃亮﹐過了一會兒﹐亞歷山德羅認為他們該重新上路了。他 們去聖迭戈舊城──加斯帕拉神父住在那里──必經之路是聖迭戈到聖路易斯雷伊的公 路﹐他們幾乎肯定會碰到路人。 但是馬兒很幫忙﹐他們趕到城里時還不太晚。加斯帕拉神父的家在一長排矮住房的 盡頭﹐過去這兒是要塞的時候﹐這些房子可不是讓凡夫俗子居住的﹐不過現在已經朽爛﹔ 除了神父居住的房間﹐其余的房間都已空關許久。馬路對面﹐在一塊被疏忽的荒草叢生 的曠場上﹐坐落著他的教堂──一個貧乏的小地方﹐白粉塗抹的牆壁斑駁陸離﹐掛著幾 幅粗劣的畫﹐一面破碎的鏡子﹐從傳教館里搶救出來時已是破舊不堪﹐現在可徹底成廢 物了。教堂里放著普通罐頭做成的燭架﹐里面插著幾支廉價的蠟燭﹐燭光昏暗地照著大 廳。教堂里的一切都像教堂本身一樣破敗﹐這是整個南加利福尼亞最陰郁的地方。佩德 魯﹒胡尼佩羅﹒塞拉這位令人尊敬的方濟各會老修士就是在這兒開始他的工作﹐他滿懷 虔誠、真摯的意願﹐要求這蠻荒的土地和它的人民回歸他的地區和他的教會﹔在最初那 幾個可怕的星期里﹐他整天在這塊海灘上奔忙﹐照料停泊在港口里、時疫流行的墨西哥 船上的病人﹐為垂死的人祈禱﹐埋葬死人。他就是在這兒為他的第一批印第安信徒施行 洗禮﹐建立了第一個傳教區。現在﹐他那英雄業績和來之不易的勝利的唯一遺跡就是那 一堆廢墟﹐幾棵老橄欖樹和棕櫚樹﹔就連這些東西要不了一個世紀也會失去﹔回到它們 的母親──大地的懷抱中去﹐大地不會為她最神聖的墳墓放上墓石。 加斯帕拉神父已在聖迭戈住了好多年。他雖然不是方濟各會修士﹐對那一套教規也 確實沒有特別的感情﹐但他一開始就深深地為這兒神聖的群落所打動。他生性粗暴卻又 頗具詩人氣質﹔他注定只能成為這樣三種人﹕軍人、詩人或神父。環境使他做了一個神 父﹔那種揮戈沙場的陽剛之氣和文思噴湧的詩人氣質全都集中起來﹐為他擔任的神職增 添了力量。他從來沒有失去軍人的風度──不管是神態還是步履﹔他那閃亮的黑眼睛﹐ 烏黑的頭發和胡子﹐輕捷的腳步﹐有時候與他穿的聖袍似乎很不協調。當他發現自己已 無法把那幾百個印第安人集合起來﹐像從前一樣﹐讓他們回歸教會﹐他對他們已是愛莫 能助時﹐就是他那詩人的敏銳氣質﹐使他一年又一年地越來越萎靡。他曾常常到他們流 動的庇難所訪問他們﹐一家又一家﹐一個群落又一個群落﹐凡是他認識的他都不放過﹐ 他曾向華盛頓的各個有關當局寫過一封又一封信﹐但都是石沉大海。他也曾做過同樣徒 勞的努力﹐要為他們從離家較近的當局那兒爭取正義﹐求得保護﹔他曾努力地鼓動教會 為了他們的利益做出更大的成績。最後﹐他疲憊、沮喪、氣憤──只有詩人氣質才能感 受到的那種緊張、壓抑的氣憤──他只好作罷了。他說﹐“這沒有用﹔我不說了﹔我筋 疲力盡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干起聖迭戈墨西哥人和愛爾蘭人小教區里由他負責 的一些日常事務﹐除了一年里面有一二次去看看印第安人的主要村落﹐為他們行聖餐禮 外﹐再也不為他們費心費力了。當他發現又發生了新的暴行時﹐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狠狠地拔著黑胡子﹐嘴里念念有詞﹐那些話恐怕不太像是祭祀用語﹐倒更有軍營味道﹔ 但他不願再費力采取什麼行動。他點著煙斗﹐坐在花磚舖地的走廊舊長凳上﹐一個勁地 抽煙﹐凝視著荒蕪的港口里平靜的水面﹐沉思著、久久沉思著他無力革除的弊端。 離他家門口幾步路外﹐有一座漂亮的磚瓦教堂剛剛在砌牆﹐他一直夢想著能造好這 座教堂並擠滿做禮拜的人﹐他為之感到自豪。但就連這個也泡湯了。加斯帕拉神父的這 個希望和夢想隨著聖迭戈諸多希望和夢想的一再消失而消失了。現在看來﹐在這個舊址 上再造起這座花費昂貴的教堂似乎純屬浪費。不管對於死者來說有多神聖、多可愛的感 情﹐一定得服從生活的需要。在胡尼佩羅神父最先涉足和勞動過的地方建一座教堂﹐是 一件任何天主教徒都不會漠不關心的工作﹔但還有更迫切的要求先得解決。這是對的。 但是看著這些默默無語的磚牆──才幾英尺高──加斯帕拉神父直覺得心酸﹐像天天背 著一座十字架﹐常年累月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在溫和的冬天、冰涼的夏天這奇妙的氣 候里──始終不見變輕。 “麥吉拉﹐教堂亮著燈﹔但那是好事﹗”亞歷山德羅叫道﹐他們騎進了寂靜的廣場。 “加斯帕拉神父肯定在那兒﹔”他跳下馬﹐從沒有窗簾的窗子往里窺視。“婚禮﹐麥吉 拉──婚禮﹗”他叫道﹐急急忙忙轉過身。“這也是個好運氣。我們不用久等。” 教堂司事輕輕對加斯帕拉神父說﹐有一對印第安人剛剛進來﹐要求結婚。神父皺起 眉頭。他正要吃晚飯﹔他一天都在外面﹐在舊傳教區的橄桃園里﹐他發現那兒的事情不 稱他的心﹔他雇來照料教會僅存的幾英畝地的印第安一男一女置教會田地果樹干不顧﹐ 照料他們自己的事情去了。神父又氣、又累、又餓﹐亞歷山德羅和管蒙娜朝他走來時﹐ 他注視著他們﹐黝黑的臉上那副表情實在不讓人喜歡。蕾蒙娜以前只在薩爾別德拉神父 面前下跪過﹐而且她以為所有的神父至少看起來應該是友好的﹐冷不丁看見面前這副不 耐煩的面容﹐嚇了一跳。但是﹐加斯帕拉神父的目光剛一落到蕾蒙娜身上﹐他的表情馬 上就變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想﹔緊接著馬上看著蕾蒙娜﹐用嚴肅的口吻大聲說﹐“女人﹐ 你是印第安人嗎﹖” “是的﹐神父﹐”蕾蒙娜溫和地答道。“我母親是印第安人。” “啊﹗混血兒﹗”加斯帕拉神父想。“奇怪的是有時候這種類型占上風﹐有時候那 種類型占上風﹗不過這可不是普通的人﹔”他為他們主持結婚儀式﹐臉上露出一種新的 既感興趣又帶同情的表情。另外一對男女﹕中年的愛爾蘭男人和他超過中年的新娘﹐靜 靜地站在旁邊看著﹐丑陋、冷漠的臉上略顯疑惑﹐看來他們覺得奇怪﹐怎麼印第安人也 要結婚。 結婚登記簿藏在加斯帕拉神父自己的房間里﹐鎖得好好的﹐連他的老管家都拿不到。 他這麼謹慎是很有理由的。這本記錄歷史悠久﹐始於一七六九年﹐胡尼佩羅神父親筆記 滿了好多頁﹐不止一個人想著法兒要從里面撕下幾頁來。 加斯帕拉神父領他們走出教堂﹐那對愛爾蘭夫妻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滿臉羞色﹐ 彼此不敢挨近﹐而亞歷山德羅依然抓著蕾蒙娜的手﹐說﹐“你願騎馬嗎﹐親愛的﹖一步 路就到。” “不﹐謝謝﹐親愛的亞歷山德羅﹐我寧願步行﹐”她答道﹔亞歷山德羅左臂挽著兩 匹馬的韁繩﹐朝前走去。加斯帕拉神父聽見了他們的問答﹐更覺疑惑。 “他說起話來就像紳士對小姐說話一樣﹐”他沉思著。“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什 麼人﹖” 加斯帕拉神父出身名門﹐在西班牙他的家里﹐他們以前交往的人遠比他在加利福尼 亞生活期間認識的每一個人都高貴。像亞歷山德羅對蕾蒙娜說話時那樣語氣溫和、彬彬 有禮﹐在他的教區里是不常見的。他們走進他的家﹐他又一次仔細打量他們。蕾蒙娜像 普通墨西哥人一樣戴著黑頭巾。在神父眼里﹐她的身上和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在 一支蠟燭的昏暗光線下──加斯帕拉神父從不奢華──看不清她那優美的膚色、深藍色 的眼睛。亞歷山德羅高大的身材和高貴的舉止並不少見。神父見過許多像他一樣英俊的 印第安人。但他的聲音很吸引人﹐他的西班牙語比一般印第安人說得好。 “你們從哪里來﹖”神父問﹐他提筆在手﹐准備在那本生皮面子的登記簿上寫下他 倆的名字。 “坦墨庫拉﹐神父﹐”亞歷山德羅答道。 加斯帕拉神父的筆掉了下來。“就是前些天美國人把印第安人趕出去的那個村子﹖” 他驚呼道。 “是的﹐神父。” 加斯帕拉神父從椅子上跳起來﹐像往常一樣﹐來回踱步﹐掩飾自己的激動。“走吧﹗ 走吧﹗我已經替你們辦好了﹗全都完了﹐”他狠狠地對那對愛爾蘭夫妻說﹐他們已經報 了姓名﹐並付了錢﹐卻還躊躇不決地在一邊盤桓﹐不知道手續是否已經全都辦妥。“奇 恥大辱﹗這是我在這兒看見的上帝所不容的最怯懦的事情﹗”神父叫道。“我從昨天的 聖迭戈報紙上看見了這件事的詳情。”然後﹐他在亞歷山德羅面前停了一下﹐大聲地說﹕ “報紙上說印第安人被迫償付訴訟費﹐司法長官拿他們的牛做了抵償。這是真的嗎﹖” “是的﹐神父﹐”亞歷山德羅答道。 神父又來回踱起步﹐拔著胡子。“你們打算怎麼辦﹖”他說。“你們全都上哪兒去 了﹖上次我去你們村時﹐那里有兩百來人呢。” “有些去了帕長加﹐”亞歷山德羅答道﹐“有些去了帕斯庫拉﹐剩下的去了聖貝納 迪諾。” “天哪﹗但你們對這事看得很透﹗”加斯帕拉神父怒吼道。 亞歷山德羅沒聽懂“看透”這個詞兒﹐但他知道神父的意思。“是的﹐神父﹐”他 固執地說。“這是二十一天前的事了。一開始我可不像現在這樣。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蕾蒙娜緊緊握著亞歷山德羅的手。她害怕這個粗暴、黑胡子的神父﹐他前沖後退﹐ 吐出生氣的粗話。 “這件事會讓合眾國政府倒霉的﹗”他繼續說。“這是個小偷、強盜的政府﹗上帝 會懲罰他們。你等著瞧吧﹔他們會遭天罰──在他們的國界里遭天罰﹔他們的兒子和女 兒會受孤獨﹗但我干嗎扯這些廢話呢﹖我的孩子﹐再說一下你們的名字﹔”他重新在桌 旁坐下﹐桌子上攤著那本古老的結婚登記簿。 神父寫下亞歷山德羅的名字後﹐轉向蕾蒙娜。“這位婦人的名字﹖”他說。 亞歷山德羅看著蕾蒙娜。在教堂里時他說得很簡單﹐“麥吉拉。”他還要說出什麼 名字來呢﹖ 蕾蒙娜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麥吉拉。我叫麥吉拉﹒費爾。” 她把“費爾”說得很慢。她覺得挺陌生的。她從沒見人寫過這兩個宇﹔她話音未落﹐ 那位神父──他聽著也覺陌生──誤會了﹐當它是兩個音節﹐便照此寫了下來。 蕾蒙娜走完了消身匿跡的最後一步。還有誰能在搜尋幾年之後﹐從一個以“麥吉拉 ﹒法伊爾ヾ”的名字登記結婚的女人身上看出蕾蒙娜﹒奧特格納的痕跡呢﹖ coc1ヾ由於蕾蒙娜把‘費爾”這個名字說得很慢﹐神父就聽成了“法伊爾”﹐並寫 在了結婚登記簿上。coc2 “不﹐不﹗把你的錢收起來﹐孩子﹐”加斯帕拉神父看見亞歷山德羅開始解那包著 金幣的手絹﹐忙制止他。“把你的錢收起來。我不要坦墨庫拉印第安人的錢。我但願教 會能給你們錢。你們現在打算上哪兒去﹖” “去聖帕斯庫拉﹐神父。” “啊﹗聖帕斯庫拉﹗那兒的酋長有老部落的証明﹐”加斯帕拉神父說。“前些天他 還給我看過。那也許救得了你們。但別信它﹐孩子。像白人買地一樣﹐你們也買一塊地。 什麼也別相信。” 亞歷山德羅焦慮地看著神父的臉。“怎麼回事﹐神父﹖”他說﹐“我不明白。” “嗯﹐他們的規章多得就像這海灘上的螃蟹一樣﹐”加斯帕拉神父回答說﹔“而且﹐ 說真的﹐在我看來﹐這些規章也像螃蟹一樣是往後倒退的﹕但律師們能明白。等你們揀 中了地﹐湊足了錢﹐來找我﹐我跟你們去看看﹐盡量不讓你們買地時受騙﹔不過現在他 們花樣百出﹐我也動不出什麼腦筋了。再見﹐孩子﹗再見﹐閨女﹗”他說著﹐從椅子上 站起來。饑餓又戰勝了加斯帕拉神父的同情心﹐他坐下來吃起那頓拖了很久的晚飯﹐那 對印第安夫婦從他腦子里消退了﹔但晚飯過後﹐他坐在走廊里抽煙斗時﹐他們又回來了﹐ 在他腦子里盤旋──一他覺得很奇怪﹐他怎麼也抹不掉這樣的印象﹕那個女人身上肯定 有些什麼不尋常的地方。“總有一天我會再聽到他們的消息的﹐”他想。他想得不錯。 ------------------ 第十九章 離開了加斯帕拉神父家後﹐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騎馬慢慢穿過荒蕪的廣場﹐向北踏 上河邊公路﹐來到舊要塞城牆的左邊。河水很淺﹐他們毫不費力地趟了過去。 “以前我看見這兒水位很高﹐好多天都沒人能渡過去﹐”亞歷山德羅說﹔“不過那 是在春天。” “這麼說來幸虧現在不是春天﹐”蕾蒙娜說。“老天爺時時都在保佑我們﹐亞歷山 德羅──烏黑的夜﹐很淺的溪水﹔可是你看﹗出月亮了﹗”她指著天空中剛剛出現的秀 麗細長的一彎新月。“不過﹐月光還不太亮﹐不會壞我們的事﹐”她又說﹐“可是﹐親 愛的亞歷山德羅﹐你覺得我們現在安全嗎﹖” “麥吉拉﹐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會安全﹔但我希望能安全。昨天晚上我對哈瑟 爾夫人說我要到聖帕斯庫拉去﹐今天我一直在想﹐我太傻了﹐真不該告訴她。不過﹐如 果有人到哈瑟爾夫人那兒去打聽我們的消息﹐我想她會明白那是為了什麼﹐因此會守口 如瓶的。她會盡力保護我們。” 他們從聖迭戈到聖帕斯庫拉的旅途第一段是一條高台地﹐布滿低矮的灌木﹔走了十 二三英里之後﹐他們在山脊間往下盤旋﹐走進一條狹窄的山谷──波威谷。墨西哥人曾 經醞釀過幾次反抗美國人的行動﹐但都夭折了﹐其中一次就是在這兒進行的。 “有一回美國人在這兒跟墨西哥人打仗﹐被殺死幾個人﹐麥吉拉﹐”亞歷山德羅說。 “我自己就曾在這兒撿到過十幾顆子彈。我好多回看著這些子彈﹐心想﹐如果再有機會 跟美國人打仗﹐有可能的話我就要把這些於彈射出去。費利佩先生是否認為他的人還會 起來反抗美國人呢﹖如果會的話﹐現在所有的印第安人都會幫助他們。要是他們被趕出 這塊土地﹐麥吉拉﹐那太可憐了。” “是啊﹐”麥吉拉喟然長嘆。“但是沒有希望。我曾聽夫人跟費利佩說起過這事。 沒有希望。夫人說﹐美國人有力量﹐財大氣粗。他們一心只想要錢。為了錢他們可以不 擇手段﹐甚至殺人。天天都有消息傳來﹐說他們為了金錢互相殘殺。墨西哥人只有為了 仇恨才會互相殺戮﹐亞歷山德羅﹐──為了仇恨﹐或在生氣的時候﹔從來不為金錢殺人。” “印第安人也是這樣﹐”亞歷山德羅回答說。“從來沒有一個印第安人為了金錢而 殺死另一個印第安人。我們殺人只是為了報仇。要說為金錢﹐呸﹗麥吉拉﹐他們狗屁不 如﹗” 亞歷山德羅難得這麼激烈地說話﹔但是近來美國人對他們印第安人施行的暴虐在他 的血管里點燃了一把蔑視與仇恨之火﹐永遠不會熄滅。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相信任何 一個美國人。美國人成了騙子和殘忍的同義詞。 “我想﹐亞歷山德羅﹐美國人也不是個個都這麼壞﹐”蕾蒙娜說。“肯定也有一些 誠實的﹔你不這麼認為嗎﹖” “那麼﹐誠實善良的美國人在哪兒呢﹐”亞歷山德羅怒吼道。“我們印第安人中常 有壞人﹔但他們是沒有臉面的。我父親懲罰他們﹐全體人民懲罰他們。如果真有善良的 美國人﹐不會騙人、殺人﹐他們為什麼不去追趕、懲罰那些強盜呢了他們怎麼會制定騙 人的法律呢﹖正是美國的法律從我們手里奪走了坦墨庫拉﹐把它送給了那些人﹗這法律 是站在強盜一邊的。不﹐麥吉拉﹐這是個偷盜成性的民族﹗這就是他們的名字──偷盜 成性的民族﹐他們為了錢而殺人。一個像海底下的沙石、人數眾多的大民族﹐背上這麼 個名聲不是挺合適嗎﹖” “夫人倒也是這麼說的﹐”蕾蒙娜回答說。“她說他們個個都是強盜﹔她不知道什 麼時候又會有更多的美國人拿著新的法律﹐奪走她更多的土地。她以前的土地是現在的 兩倍多﹐亞歷山德羅。” “是啊﹐”他答道﹔“我知道。我父親跟我說過。莫雷諾將軍在世時﹐我父親跟佩 雷神父去過那兒。那時候﹐直到海邊的土地都是將軍的──我們離開夫人牧場後的第二 天晚上騎馬經過的那片土地全都是他的﹐麥吉拉。” “是的﹐”她說﹐“直到海邊﹗夫人常常這麼說﹕‘直到海邊﹗’哦﹐美麗的大海﹗ 從聖帕斯庫拉看得見海嗎﹐亞歷山德羅﹖” “看不見﹐我的麥吉拉﹐太遠了。聖帕斯庫拉在山谷里﹔四周環繞著山丘﹐像屏障 一樣。不過那兒很美。麥吉拉會喜歡它的﹔我要在那兒搭一座房子﹐麥吉拉。所有的人 都會幫助我。我們的人向來就是這樣。兩天內就能搭好。不過對我的麥吉拉來說﹐那兒 是個窮地方﹐”他悲傷地說。亞歷山德羅內心很不安。這實在是一場奇怪的新婚旅行﹔ 但蕾蒙娜毫不害怕。 “有你在的地方﹐再窮我也不在乎﹐沒你在的地方﹐再美我也不稀罕﹐”她說。 “但我的麥吉拉有一顆愛美的心﹐”亞歷山德羅說。“她享受過王後般的生活。” “哦﹐亞歷山德羅﹐”蕾蒙娜開心地哈哈大笑﹐“你根本不知道王後們是怎樣生活 的﹗莫雷諾夫人家沒有一樣是美的﹐只是舒適罷了﹔而在你就要搭好的屋子里﹐我會生 活得像在夫人家一樣舒適﹔像夫人家那麼大的屋子﹐沒有任何好處﹐只有麻煩。那一個 個的房間常常空關著﹐只有可敬的舊聖路易斯雷伊的聖徒們偶爾住住﹐瑪加麗塔每次打 掃都累得要死。亞歷山德羅﹐我們如果能在家里放一尊聖弗朗西斯或聖母的塑像就好了﹗ 我喜愛這個勝過喜愛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有聖母在你的床邊﹐睡在這樣的床上真是太 美了。聖母常在你的睡夢中跟你說話。” 蕾蒙娜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亞歷山德羅用嚴峻、探詢的目光凝視著她。當她說這種 話的時候﹐他確切地感到有一個別的星球的人來到了他的身邊。“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有 像你那樣的對聖徒們的感情﹐我的麥吉拉。”他說。“我怕他們。這肯定是因為他們愛 你﹐而不愛我們。我相信是這樣﹐麥吉拉。我相信他們不喜歡我們﹐從來不在天上提到 我們。神父們說聖徒們總是做這樣的事﹕祈禱上帝、聖母、耶穌保佑我們。你明白﹐他 們不可能為我們祈禱﹐而像坦墨庫拉那樣的事倒發生了。我不明白我們的人怎麼得罪他 們了。” “我想﹐薩爾別德拉神父准會說﹐害怕聖徒可是一種罪孽﹐亞歷山德羅﹐”蕾蒙娜 認真地回答說。“他常常對我說﹐一個人要是覺得不愉快﹐也是一種罪孽﹔有好多次﹐ 因為夫人不喜歡我﹐我覺得難受﹐是神父的話使我消除了這種感覺。而且﹐亞歷山德羅﹐” 她語氣越來越激烈地說﹐“即使人們連遭不幸﹐也不能証明聖徒不愛他們﹔當聖徒本身 也在人世間的時候﹐你看看他們受的罪吧﹕他們幾乎全都是殉難者。看看聖徒凱瑟琳忍 受的是什麼樣的苦難吧﹐還有已經升天的聖徒安格斯。我們不能憑借在這塵世間的遭遇 就來斷定聖徒是否愛我們﹐或者我們能不能看見聖母馬利亞。” “那我們怎樣才能斷定呢﹖”亞歷山德羅問道。 “要靠我們內心的感受﹐亞歷山德羅﹐”她答道﹐“就像我始終知道﹐當你沒有來 的時候──我知道你愛我。我從心底里知道﹔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知道。如 果你死了﹐我也知道你愛我。而你──你也會知道﹐我同樣愛你。” “是的﹐”亞歷山德羅經過沉思後回答說﹐“這話沒錯。但是﹐麥吉拉﹐對一個聖 徒踢對一個人們看得見、摸得著的人﹐是不可能有同樣的感覺的。” “是啊﹐不會完全一樣﹐”蕾蒙娜說﹐“對一個聖徒不會完全一樣﹔但對聖母馬利 亞人們可以有同樣的感覺﹐亞歷山德羅﹗這點我敢肯定。我住在夫人家的時候﹐房間里 有一尊聖母的塑像﹐我一直把她當做我的母親。從小時候起﹐我就向她述說我做的一切。 就是她幫助我籌划我們要帶走的東西。她提醒我許多被我忘記的事情﹐只有她我沒有忘 記。” “你聽見過她說話嗎﹖”亞歷山德羅畏懼地問。 “聖母沒有說過話﹐但跟說過話一樣﹐”蕾蒙娜自信地回答說。“你可明白﹐跟她 睡在一個房間里﹐和僅僅在教堂里看見她﹐完全是兩回事。哦﹐有她在我的房間里﹐我 從來沒有難受的時候﹗” “麥吉拉﹐我幾乎要去把她偷出來送給你了﹐”亞歷山德羅帶著虔敬的熱忱叫道。 “聖母啊﹗”蕾蒙娜叫道﹐“千萬別說這種話。要是你的手碰著她﹐你會遭天殺的﹗ 我覺得哪怕有這樣的念頭都是一種罪過。” “我們家里的牆上有她一張小的相片﹐”亞歷山德羅說。“是從聖路易斯雷伊拿來 的。我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是否還在家里﹐也許被鄉親們連同我父親的遺物一起拿 到帕長加去了吧。我在帕長加沒看見它。等我再去那兒的時候﹐我會找找看。” “再去﹗”蕾蒙娜叫道。“你說什麼呀﹖你要再到帕長加去﹖你不會丟下我吧﹐亞 歷山德羅﹖” 一提到亞歷山德羅會丟下她﹐蕾蒙娜的勇氣消失殆盡。僅僅一眨眼的工夫﹐她從一 個無所畏懼、充滿信心、快活樂觀的女人──就像希望和信念之翼支撐著她──變成了 一個怯懦、畏縮、心灰意懶的孩子﹐驚慌地放聲大哭﹐緊緊抓著他的手。 “過一段時間﹐親愛的麥吉拉﹐等你習慣了那個地方之後﹐我一定要去。把我們的 馬車和幾件東西拿來。那里還有一張佩雷神父的生皮條床﹐他送給了我父親。麥吉拉會 喜歡題這張床的。我父親認為睡這種床好處很多。” “就像你替費利佩做的那種﹖”她問道。 “是的﹔不過沒那麼大。從前的牛可沒現在這麼大﹕牛皮不像費利佩先生家那麼闊。 還有三把傳教館里的椅子﹐其中一把幾乎跟夫人家走廊里的那些一樣好。那些椅子送給 了我父親。還有樂譜──漂亮的羊皮紙樂譜﹗哦﹐但願那些東西沒有丟失﹐麥吉拉﹗要 是何塞還活著﹐他會照料這一切的。但在那場大騷亂中﹐所有屬於村子里的東西都被扔 進了馬車里﹐誰也不知道東西在哪里﹐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父親的椅子和樂譜。只要不 被美國人搶走﹐東西不會丟失的。我的鄉親不會偷走。我們村子里只出過一個小偷﹐我 父親用鞭子抽了他﹐他逃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聽說他住在聖哈辛托﹐盡管吃了那麼 多鞭子﹐仍然賊心不改。我想﹐如果一個人生性是個賊﹐就是皮鞭也不會使他改邪歸正 的﹐麥吉拉。” “就像美國人一樣﹐”蕾蒙娜強顏歡笑﹐聲音里含著淚水。“鞭笞治不了他們。” 他們爬上山脊時﹐離拂曉還有半個多小時﹐他們俯視著聖帕斯庫拉山谷。他們曾經 走過兩座這樣的山脊﹐兩條這樣的山谷﹔現在這條山谷比前兩條寬闊﹐兩邊矗立的山巒 的輪廓比他們以前看到的都要柔和、豐滿。高聳的群山朝東面和東北面綿延。整個天空 陰雲籠罩﹐一片迷蒙。 “要是在春天﹐就意味著要下雨了﹐”亞歷山德羅說﹔“不過我想現在不會下雨。” “對﹗”蕾蒙娜笑呵呵地說﹐“我們房子造好之前不會下雨。是造平房嗎﹐亞歷山 德羅﹖” “最最親愛的麥吉拉﹐現在還不行﹗開頭只能搭個棚子。天氣暖和的時候住這種棚 於挺舒服的﹐冬天到來之前我准能將平房造好。” “兩座房子﹗浪費了﹐亞歷山德羅﹗要是棚子夠舒服了﹐亞歷山德羅﹐我不讓你再 造一座。” 蒙娜的歡快使亞歷山德羅困惑。他是個優柔寡歡、慢性子的人﹐對蕾蒙娜的歡快覺 得不可思議﹔好像她突然間變成了一只鳥﹐或別的什麼愉快的動物﹐超乎暗淡的人類生 活之外﹐──超乎其外﹐凌駕其上。 “你說話就像鳥唱歌﹐我的麥吉拉﹐”他慢吞吞地說。“叫你麥琪兒算是叫對了﹔ 只不過野鴿子的聲音里沒有歡樂﹐不像你那樣。她只說她愛、她等待。” “我也這樣說﹐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回答說﹐向他伸出雙臂。 兩匹馬彼此緊挨著在慢慢溜達﹔巴巴和貝尼托現在很友好﹐它們喜歡並肩慢慢踱步﹔ 它們憑著直覺感受到它們的主人間的共鳴。貝尼托已聽得出蕾蒙娜的聲音﹐總是歡快地 應和它﹔巴巴早就知道﹐當它女主人的手搭在亞歷山德羅的肩上時﹐它就停下來。現在 它停了下來﹐很久以後它才得到繼續走路的信號。 “麥吉拉﹗麥吉拉﹗”亞歷山德羅叫道﹐他抓著她的雙手﹐按在自己的雙頰上﹐脖 子上﹐嘴上﹐“如果聖徒要亞歷山德羅為麥吉拉殉難﹐就像她剛才說到的那些人一樣﹐ 那她就會知道亞歷山德羅是不是愛她﹗但現在亞歷山德羅該做什麼呢﹖做什麼﹐哦﹐做 什麼﹖麥吉拉獻出了一切﹔亞歷山德羅什麼也沒獻出﹗”他把前額埋在她手心里﹐然後 把她的雙手輕輕地放在巴巴的脖子上。 蕾蒙娜熱淚盈眶。她怎樣才能讓這個悲傷的人﹐她的憂心忡忡的戀人高興起來呢﹐ “亞歷山德羅有一件事可做﹐”她說﹐不知不覺地學起他的口吻──“為他的麥吉拉做 一件事﹔絕對﹐絕對不要說他什麼也沒給過她。他說這話﹐就等於讓麥吉拉成了說謊的 人﹔因為她曾說過﹐他是她的整個世界──他本身就是她向往的一切。麥吉拉是不是個 說謊的人呢﹖” 但即使現在﹐亞歷山德羅也是帶著半喜半憂的恍惚神情答道﹕“麥吉拉不會說謊。 麥吉拉像聖徒。亞歷山德羅是她的。” 他們騎馬進入山谷﹐整個村子轟動起來。摘葡萄的季節已快過去﹔到處可見扁平的 大籃子里裝著葡萄在太陽底下晒干。老太太和小孩子在翻動著葡萄或用深深的石臼舂橡 子﹔別的人在拍打絲蘭花稈﹐把它們浸在水里﹔最年老的女人坐在地上﹐編織草籃。現 在村子里男人寥寥無幾﹐兩隊人馬外出干活去了──一隊剪羊毛﹐另一隊在聖貝納迪諾 築一條大水渠。 村子的四面八方都叮看見一群群慢慢蠕動的羊和牛﹔牧人們正趕著它們上山放牧﹔ 有幾個男人在耕地﹔有幾群人在搭草屋。 “這些人是從坦墨庫拉來的﹐”亞歷山德羅說﹔“他們在給自己造新房。瞧那些草 比別的黑﹐那是他們從坦墨庫拉的舊房頂上拆下來的。瞧﹐伊西德羅來了﹗”他高興地 叫了起來﹐只見一個人騎一匹駿馬﹐橫穿過村子﹐朝他們疾馳而來。伊西德羅一認出亞 歷山德羅﹐立刻飛身下馬。亞歷山德羅也下得馬來﹔兩人都飛快地朝對方跑去﹐緊接著 便默默地擁抱在一起。蕾蒙娜騎馬上前﹐伸出手去﹐說﹐“是伊西德羅嗎﹖” 伊西德羅沒想到蕾蒙娜認識他﹐又驚又喜﹐轉向亞歷山德羅﹐用土話說﹐“你帶來 的這個女人是誰﹐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她是我的妻子﹗”亞歷山德羅也用土話答道。“我們是昨天晚上由加斯帕拉神父 主婚的。她從莫雷諾夫人家跑出來。如果你們不食言﹐能給我們土地﹐我們就住在聖帕 斯庫拉了。” 盡管伊西德羅深感驚訝﹐但他不露聲色。他臉上流露出認真、殷切的神情﹐對他們 表示歡迎﹐並說﹕“很好。這兒有空地。歡迎你們。”可是他聽見蕾蒙娜跟亞歷山德羅 說一口柔和的西班牙話﹐亞歷山德羅翻譯給他聽﹐並說﹕“麥琪兒只會說西班牙話﹐不 過她會學我們的話的﹐”這時伊西德羅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神色。他內心里害怕亞歷 山德羅﹐問道﹐“那麼說來﹐她不是印第安人羅﹖她怎麼會叫麥琪兒呢﹖” 亞歷山德羅迅速向他遞了一個眼色﹐使他放下心來。“她母親是印第安人﹗”亞歷 山德羅說﹐“她從心里屬於我們印第安人。她只有我一個親人。她是聖母的寵兒﹐伊西 德羅。她會幫助我們。麥琪兒這名字是我為她起的﹐因為她就像野鴿子﹔她很高興永遠 放棄她原來的名字﹐用我們印第安人的新名字。” 蕾蒙娜就這樣介紹給了這個印第安人的村子﹔麥琪兒和她的微笑﹐也許給人印象最 深的是微笑。就連小孩也不怕她。那些女人們一開始看見她舉止高貴﹐衣著打扮全是上 等人派頭﹐不免對她有點拘束﹐但她們很快就感受到她的友善﹐更重要的是﹐從她的言 談、口氣、神情中看出她確實是亞歷山德羅的人。既然是亞歷山德羅的人﹐也就是她們 的人。她是她們中的一員。如果蕾蒙娜聽見她們這樣議論她﹐准會留下深刻印象﹐大受 感動﹔她們不明白這樣一個美麗的姑娘﹐而且從小生活在她們久聞其名的莫雷諾夫人家 里﹐怎麼竟會成為亞歷山德羅的愛妻。她們頭腦簡單﹐認為這肯定是聖徒作為一個好兆 頭送給印第安人的。傍晚﹐她們用轎於抬著村里最年長的女人來看望她。她們說﹐這位 老人希望在太陽落山前看一看這個漂亮的陌生人﹐因為她年紀大了﹐每天晚上都在想說 不定不到天亮她的大限就到了。她們也想聽聽她對蕾蒙娜的評價。亞歷山德羅青見她們 來了﹐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趕緊向蕾蒙娜解釋。沒等他說完﹐那隊人已經到了﹐蕾蒙 娜正坐在伊西德羅的那棵高大的無花果樹下﹐她們把轎子停下﹐那個矮小得出奇的老太 太默默地站在蕾蒙娜面前。抬轎的人走開了﹐在幾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亞歷山德羅先 說話。他三言兩語地向老太太介紹了蕾蒙娜的身世﹐他們的婚姻﹐她的新名字﹔然後他 說﹕“親愛的麥吉拉﹐如果你不覺得害怕﹐就拉拉她的手。” 那條哆哆嗦嗦地伸出來表示歡迎的手臂﹐手上幾乎沒有一點生氣﹔但蕾蒙娜溫和恭 敬地握住了它﹕“請為我向她說﹐亞歷山德羅﹐”她說﹐“我向她老人家行禮﹐向她致 敬﹐我希望﹐如果上帝保佑﹐讓我像她一樣長壽﹐但願也能像她一樣受到大家的敬重。” 蕾蒙娜的話與印第安人的思維方式和感情那麼合拍﹐亞歷山德羅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把她的話翻譯過去。坐著的婦女中響起一陣愉悅的嗡嗡聲。老太太沒有回答﹔她的眼睛 仍然在審視著蕾蒙娜的臉﹐而蕾蒙娜依然握著她的手。 “告訴她﹐”蕾蒙娜繼續說﹐“我想問問﹐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如果她同意﹐我願 做她的女兒。” “肯定是聖母親自教麥吉拉這麼說的﹐”亞歷山德羅心想﹐他把蕾蒙娜的話用聖路 易塞諾話重復了一遍。 在座的婦女們又高興地喃喃私語﹐但老太太沒有說話。“說你願做她的兒子﹐”蕾 蒙娜又說。 亞歷山德羅照著說了。也許老太太就等著這句話。她抬起手臂﹐像個女巫﹐說﹕ “很好﹔我是你們的母親。山谷里的風會愛你們﹐青草會迎著你們跳舞。女兒每天注視 她母親的臉。我要走了﹔”她朝抬轎子的人做了個手勢﹐她們把她送回了家里。 這場景使蕾蒙娜深受感動。這些人的最簡單的動作在她看來都具有神奇的深刻含義。 以她本人所受的教育﹐生活閱歷﹐尚不足以明白她何以如此感動──不明白這些原始人 的話、這樣的象征表現之所以如此感人至深﹐就因為它們具有真實的、莊嚴的戲劇性﹔ 但她並沒有因為不理解這些或不能解釋這些﹐就無動於衷。 “我要天天去看她﹐”她說﹔“我從沒見過母親﹐她就是我的母親。” “我們兩個都要天天去﹐”亞歷山德羅說。“我們說的話就是向鄉親們立下的一個 莊重的誓言﹔絕不能食言。” 伊西德羅的家在村子中央﹐在一塊坡地上﹐坡度不太大﹔是由四間小屋組成的一座 漂亮的宅子﹐三間是草屋﹐一間磚房﹐後者是包括兩個房間的一幢舒適的小房子﹐舖著 地板﹐蓋著屋頂板﹐這兩樣在聖帕斯庫拉都可算是奢侈的了。坡地的半當間栽著那棵大 無花果樹﹐果實累累﹐遠近聞名﹔但它的枝葉遮住了三間草屋。在一些稍低的枝椏下拴 著個精致的鴿棚﹐是用嫩柳枝編成的﹐四周糊著泥巴﹐里面隔成許多個小間﹐有時候整 棵樹上似乎全都是大小鴿子的世界。在一座座房子之間﹐隨處可見一只只大柳條籃子﹐ 比琵琶桶還大﹐就像老鷹編織的巢﹐只是比鷹巢更堅實。這些籃子是屋外的谷倉﹔里面 放著谷子、大麥、小麥和玉米。蕾蒙娜認為這是她所見到過的最美的東西。 “這些籃子很難編麼﹖”她問道。“你會編嗎﹐亞歷山德羅﹖我需要很多。” “要多少有多少﹐我的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答道。“我們一塊兒去弄柳條﹐我想 我可以在村子里買一些。編一個大籃子只要一二天時間。” “不。不要買﹐”她叫道。“我希望我們家里的一切都要自己做。”蕾蒙娜的這番 話不知不覺地又一次觸到了這山谷里原始人生活快樂的和諧曲中的一個基調。 說來也巧﹐最靠近鴿棚的那間銳簏草屋正好空著。這房子原是伊西德羅的弟弟拉蒙 的﹐他帶著妻子和孩子到聖貝納迪諾過冬、干活去了﹔伊西德羅很樂意把這間屋子讓亞 歷山德羅先住著﹐等亞歷山德羅自己的房予造好再說。這房子其實是兩間﹐由一條室內 過道連接起來﹐只是這兩間房都很小。拉蒙的愛清潔的妻於胡安挪在過道里放著一些瓶 瓶罐罐﹐還有一只小爐灶。蕾蒙娜覺得那像個嬰兒室。亞歷山德羅不安地說﹕“麥吉拉 能在這個小地方先住幾天嗎﹖不用多久﹐磚房就能造好了。” 蕾蒙娜欣喜的回答使他一掃臉上的愁雲﹐“我想住這兒肯定很舒服﹐我會覺得我們 都是住在鴿棚里的鴿子﹗” “麥琪兒﹗”亞歷山德羅叫道﹔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幾桿路外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前面傾斜的柱子上有一根根木﹐上面吊著四銅鐘﹐這 鐘原先是屬於聖迭戈傳教館的。蕾蒙娜看見銅鐘一側鑄著1790﹐又聽說這鐘是從聖迭戈 傳教館運來的﹐她產生了一種受到保護的感覺。 “你想想吧﹐亞歷山德羅﹐”她說﹔“毫無疑問﹐神聖的胡尼佩羅神父很多次地敲 響過這口銅鐘﹐召喚教徒們做彌撒。這是村里人的寶物。我要住在時時都能看見它的地 方。有了這口銅鐘﹐就像在家里放了聖徒塑像一樣。” 蕾蒙娜每提到一回聖徒塑像﹐亞歷山德羅就加深了一層要為她弄到一尊的願望。他 嘴上什麼也沒說﹐但心里卻不斷地堅定著這個意念。有一回他曾跟他的剪毛手們到過聖 費爾南多﹐在那里的舊傳教館的一個房間里﹐他看見散亂地放著十幾尊聖徒塑像。聖費 爾南多教堂已成廢墟﹐殘剩下來的教堂財產全由一個不十分仔細、一點也不虔誠的墨西 哥人保管著。亞歷山德羅認為﹐向他要一兩尊聖徒塑像看來不是件難事﹐也不會冒犯聖 徒本人﹔相反﹐把聖徒塑像從沒人關心的地方送到一個會十分珍視、天天為之禱告的人 手里﹐是最大的虔誠。可惜的是聖費爾南多太遠﹐那木雕聖徒像又太重﹗然而﹐他遲早 得去一趟。蕾蒙娜應該有一尊聖徒塑像﹔不管路途多麼遙遠﹐不管會有什麼樣的困難﹐ 亞歷山德羅都要為他的麥琪兒弄回一尊聖徒塑像﹐他能為她做的事實在太少了。但是他 對這事守口如瓶﹐不露半點風聲。他要讓她大吃一驚﹐這樣的禮物才更可愛。他像文明 社會的人一樣﹐暗自高興﹐想象著有朝一日她清晨醒來﹐看見床邊有一尊聖徒塑像﹐她 的眼睛該會怎樣地瞪大著﹐她肯定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個奇跡──親愛的、虔誠的麥 吉拉﹐盡管她有那麼高深的知識﹐卻比他更容易受騙。盡管她受過教育﹐卻沒人教她遇 事動動腦筋﹐而他﹐雖沒受過教育﹐卻由於生性孤僻﹐學會了思考。 亞歷山德羅來到聖帕斯庫拉還沒兩天﹐就聽到一個好消息﹐簡直使他不敢相信﹐他 那一貫冷漠的態度受到了一次震動。 “你知道嗎﹐”伊西德羅對他說﹐“我保管著你父親的一群牛﹐還有近一百頭羊﹖” “聖母啊﹗”他叫道﹐“你不是說著玩的吧﹗怎麼回事﹖人家告訴我說﹐我們所有 的家畜都讓美國人搶走了。” “是的﹐是這樣﹐坦墨庫拉所有的家畜都被搶走了﹐”伊西德羅回答道﹔“但春天 里你父親派人來問我﹐是否願意把一群家畜跟我們的家畜一起趕進山里去﹐他怕坦墨庫 拉的牧場沒那麼多牧草﹐那兒的一些離不開家的人不得不讓他們的牛在附近放牧﹔於是 他就送來一群牛──我想﹐大概有五十頭吧﹔許多母牛都懷著牛犢﹐他還送來一小群羊 ──拉蒙說有一百頭﹔他整個夏天都把它們和我們的牛羊一起放牧﹐他留下一個人在那 兒照料它們。它們下個星期下山。該剪毛了。” 沒等他說完﹐亞歷山德羅就像頭鹿似的跑掉了。伊西德羅在背後注視著他﹔只見他 跑進了小草屋﹐伊西德羅明白了﹐他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還不信亞歷山德羅的婚事會 帶來幸福。“幾頭羊對她意義多大啊﹗”他想。 亞歷山德羅氣喘吁吁、怦怦心跳地沖到蕾蒙娜跟前。“麥吉拉﹗我的麥吉拉﹗我們 有牛──還有羊﹐”他叫道。“贊美聖徒﹗我以前說過﹐我們像乞丐﹐現在可好了﹐我 們不是乞丐了。” “我對你說過﹐上帝會給我們食物﹐親愛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溫柔地回答說。 “你不驚奇﹗你不問問﹗”他叫道﹐她的平靜使他驚訝。“難道麥吉拉以為天上會 掉下一頭羊或一頭牛來嗎﹖” “不﹐我們的眼睛能看見的天上不會掉下這些東西﹐”她答道﹔“但是住在天上的 聖人能做他們願做的一切。這些牛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會是我們的呢﹖” 他告訴了她﹐她臉色嚴肅起來。“你還記得柳樹林里那個晚上嗎﹐”她說﹐“因為 你不願帶我走﹐我像個死人一樣﹖你不相信我們會有吃的東西。我就對你說﹐聖徒絕不 拋棄愛他們的人﹐上帝會賜給我們食物。即使在那個時候﹐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可你的 牛和羊卻正在山里放牧﹐上帝在照料著它們﹗我的亞歷山德羅﹐現在可相信了吧﹖”她 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 “是真的﹐”亞歷山德羅說﹐“有了這件事﹐我相信聖徒受我的麥吉拉。” 可是在他放慢步子回到伊西德羅家的路上﹐他自言自語道﹕“麥吉拉沒見到過坦墨 庫拉。要是她看見了﹐並且看見人們因為缺少食物而奄奄一息時﹐她會怎樣說聖徒呢﹖ 聖徒只保佑她。他們不喜歡我的鄉親。” ------------------ 第二十章 一年過去了﹐又是半年過去了。聖帕斯庫拉羊毛剪過了﹐葡萄收過了﹔亞歷山德羅 的新房子經過風吹雨打已毫無新意。它坐落在山谷的南邊──蕾蒙娜覺得離那口神聖的 銅鐘太遠了﹔但只有那兒的附近有麥田﹐何況她也能看見教堂﹐柱子﹐遇到晴天﹐還能 看見銅鐘。房子很小。亞歷山德羅第一次領她進屋﹐不無歉意地說﹐“太小了﹐麥吉拉﹐ 太小了﹔”他邊說邊傷心地回想起蕾蒙娜住在夫人家里的時候﹐她的那個房間多大呀。 蕾蒙娜說﹐“房子雖小﹐歡樂卻多。”“太小了﹐”亞歷山德羅重復道。 “房子越小﹐歡樂越多﹐我的亞歷山德羅﹐”她笑呵呵地說﹔“不過足夠待兩個人 的了。” 蕾蒙娜把他們的一點兒東西在屋子里這麼一擺﹐聖帕斯庫拉的人們簡直把它看成了 宮殿﹔蕾蒙娜本人環視著她的兩個小房間﹐心里也覺得很充實。屋子里放著從聖路易斯 雷伊搬來的舊椅子﹐生皮條床架﹐彌足珍貴的是一尊聖母小雕像。亞歷山德羅特意在床 頭與一扇窗子之間的牆上鑿了個壁龕。壁龕的深度除了放這尊雕像外﹐前面還能放兩只 小花瓶﹐蕾蒙娜在花瓶里插了野銳葉木蘭﹐木蘭不斷生長﹐一再纏繞壁龕﹐使壁龕看上 去像個涼亭。壁龕下面掛著她的金念珠和牙雕基督像﹔村子里許多來看望蕾蒙娜的女人 都求蕾蒙娜讓她們到她的房間里去做禱告﹔後來﹐這兒成了全村的聖地。 小屋正面有一條寬闊的走廊﹐幾乎像夫人家一樣寬闊。只有這條走廊是蕾蒙娜開口 要的。在蕾蒙娜看來﹐房子沒有走廊﹐草屋頂里沒有朱頂雀﹐生活也就沒有了樂趣。但 朱頂雀還沒有來。蕾蒙娜在草屋頂上撒了食物﹐布下了面包屑﹐引誘它們到屋頂里去﹐ 但是無濟於事。它們不願在里面築巢。它們在聖帕斯庫拉住不慣。盡管它們是住在山谷 里﹐但這兒樹木太少﹐它們不適應。“再過一二年﹐我們有了果園﹐它們會來的﹐”亞 歷山德羅說。 亞歷山德羅賣掉了第一批羊毛和一部分牛﹐用這錢買齊了農具﹕一架優質馬車和挽 具﹐一部耕犁。巴巴和貝尼托起先桀騖不馴﹐但架不住蕾蒙娜像跟兄弟談話似地說服它 們﹐很快就安心干活了。事實上﹐若不是蕾蒙娜的幫助﹐就連亞歷山德羅能否給巴巴套 上挽具﹐讓它干活﹐恐怕也很難說。“好巴巴﹗”蕾蒙娜邊說邊把挽具一件件套上它的 脖子﹐“好巴巴﹐你一定要幫助我們﹔我們有許多活要干﹐你有的是力氣﹗好巴巴﹐你 不愛我嗎﹖”她一只手撫摸著它的鬃毛﹐每走幾步就把臉貼近它的臉﹐就這樣牽著巴巴 來回耕起地來﹐這可是巴巴第一次耕地。 “我的小姐﹗”亞歷山德羅暗暗地想﹐又是心疼又是驕傲﹐他隨著蕾蒙娜在耕得高 低不平的田里奔跑著﹐注視著她笑呵呵的臉和飄拂的頭發──“我的小姐﹗” 但是蕾蒙娜不能整個冬天都手摸著巴巴的鬃毛來回奔跑。家里有新的活兒等著她。 在蕾蒙娜的指點下﹐亞歷山德羅用柳條編了個粗糙的搖籃﹐就像門外裝谷子的籃子一樣﹐ 只是編得更密﹐橢圓形的﹐四根筆直的紅熊果樹干把它支撐起來──搖籃里舖著柔軟的 羊毛﹐上面躺著蕾蒙娜六個月的孩子﹐身上蓋著家織的白毛毯﹐孩子活潑、結實、美麗﹐ 一看就知道是個受到偉大的母愛哺育的、身體健康的孩子。這是個女孩﹐正合亞歷山德 羅的心願﹔蕾蒙娜卻覺得遺憾──一個充滿愛情的母親沒有比自己的頭生孩子是個女兒 更使她遺憾的了﹐蕾蒙娜一直希望能生個小亞歷山德羅﹔但是當她看著女兒的藍眼睛時﹐ 她的失望的感覺與時俱減﹐女兒的眼睛湛藍湛藍﹐任何人一見到她首先注意的就是她那 雙藍眼睛。 “藍天似的眼睛﹐”伊西德羅第一次見到她時﹐這樣驚呼道。 “像她母親﹐”亞歷山德羅說﹔伊西德羅聞言抬起頭來﹐驚訝地看了蕾蒙娜一眼﹐ 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睛也是藍色的。 “太妙了﹗”他說。“真是這樣。我從沒見過﹔”他心底里納悶﹐蕾蒙娜的母親是 印第安人﹐可她竟有這樣的眼睛﹐她的父親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藍天似的眼睛﹐”村里人一下子全都這麼稱呼這個小女孩﹔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 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叫了起來。但到洗禮日時﹐他們遲疑起來。有一二個星期六﹐村里人 傳說﹐星期日加斯帕拉神父要來村里主持儀式﹐他希望所有的新生兒都抱來受洗。夜深 人靜的時候﹐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坐在熟睡的孩子旁﹐合計著該給她取個什麼名宇。蕾 蒙娜不知道亞歷山德羅是否願意叫她麥吉拉。 “不﹗麥吉拉只有一個﹐”他說﹐聲音很認真﹐蕾蒙娜隱約感到點兒害怕。 他們討論了“蕾蒙娜”、“伊莎貝拉”﹐亞歷山德羅建議叫卡門娜。他母親就叫這 個名宇。 蕾蒙娜一聽到這個名字﹐打了個冷戰﹐想起了坦墨庫拉墳地那一幕。“哦﹐不﹐不﹗ 不行﹗”她叫道。“那不吉利﹔”亞歷山德羅連連責怪自己忘記了這個名字只會使她聯 想起墳地那一幕。 最後﹐亞歷山德羅說﹕“麥吉拉﹐我想大家都已經給她取了名字。不管我們在教堂 里給她取個什麼名宇﹐村里人只會叫她‘藍眼睛’。” “那就正式叫她‘藍眼睛’吧﹐”蕾蒙娜說。就這麼定下了﹔當加斯帕拉神父把這 個小家伙抱在手里﹐在她額上划了十字後﹐相當費力地用印第安話說出她的名字﹐意思 就是“藍眼睛”﹐或叫“藍天似的眼睛”。 以前﹐加斯帕拉神父到聖帕斯庫拉做彌撒﹐總是睡在六英里外貝爾納多山谷羅邁克 斯商店兼郵局里。但這回伊西德羅極為自豪地前去迎他﹐說他的堂弟來山谷里定居﹐造 了一座新磚房﹐請求神父能賞臉﹐這次就在山谷里住下來。 “說真的﹐神父﹐”伊西德羅又說﹐“在這兒管保比在羅邁克斯家睡得好、吃得好。 我堂弟媳可能干呢。” “亞歷山德羅﹗亞歷山德羅﹗”神父沉思地說。“他早就結婚了嗎﹖” “不﹐神父﹐”伊西德羅答道。“剛過兩年。是從坦墨庫拉到這兒來的路上﹐由你 給他們主婚的。” “啊﹐啊﹗想起來了﹐”加斯帕拉神父說﹐“我一准來﹔”他極有興趣地盼望再見 到那對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夫婦。 蕾蒙娜熱情洋溢地為款待神父而做著准備。這又像回到了從前的日子﹔在她忙著烹 調洗涮的時候﹐腦子里盡想著薩爾別德拉神父。也許加斯帕拉神父會告訴她關於薩爾別 德拉神父的情況。是她向亞歷山德羅建議請加斯帕拉住他們家的﹔亞歷山德羅說﹐“如 果我們把房間讓給了神父﹐你和孩子睡哪兒呢﹖我可以睡到外面的地板上﹔可你﹖”─ ─“我到伊西德羅家去跟胡安娜睡﹐”她答道。“就兩個晚上﹐沒關系﹔我們明明有這 麼好的床﹐卻讓神父去睡到美國人的家里﹐這太丟臉了﹗” 亞歷山德羅把加斯帕拉神父請進他和蕾蒙娜的房間時﹐一種平生難得的滿足感油然 而生。一塵不染的白粉牆﹐拾攝於淨的床上有鑲著闊花邊的被褥、枕頭﹐掛著床簾﹐支 著印花布床頂﹐還有雕花舊木椅﹐綠葉環繞下的聖母雕像﹐牆上的架子﹐掛著白窗簾的 窗子──這一切猶如一幅圖畫﹐加斯帕拉神父在以前游歷印第安各村的生涯中從未見過。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驚訝的神色。而後他的目光落在金念珠上﹐驚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是我妻子的﹐”亞歷山德羅自豪地說﹐“是薩爾別德拉神父給她的。” “啊﹗”神父說﹐“他前些天死了。” “死了﹗薩爾別德拉神父死了﹗”亞歷山德羅叫道。“這個打擊太可怕了。哦﹐神 父﹐我求你別把這事告訴她。一定得在洗禮過後才能讓她知道。這消息會使她心情沉重﹐ 洗禮儀式上她就不會高興了。” 加斯帕拉神父還在仔細審視著念珠和耶穌受難像。“放心﹐放心﹐”他心不在焉地 說﹔“我絕不說﹔不過這尊耶穌受難像可是件藝術品﹔你知道你這東西的價值嗎﹖還有 這個──這不是塊聖壇罩布嗎﹖”他拎起這塊繡得很漂亮的聖壇罩布﹐又說。這塊罩布 是蕾蒙娜為了歡迎神父的到來﹐特意釘在牆上聖母像的下面的。 “是的﹐神父﹐是塊聖壇罩布。我妻子繡的。本來打算送給薩爾別德拉神父﹔但她 沒見到他﹐沒法兒把這給他。要是她一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准會像生活中失去了陽光一 樣。” 加斯帕拉神父正想問另一個問題﹐蕾蒙娜氣喘吁吁地跑進門洞。剛才她是把孩子送 給胡安娜代管一下﹐她好騰出手來侍候神父用晚餐。 “我求你別告訴她﹐”亞歷山德羅壓低嗓門說﹔但是太晚了。蕾蒙娜一見神父手里 拿著她的念珠﹐忙說﹕── “神父﹐這是我最神聖的財產。原先是聖路易斯雷伊的佩雷神父的﹐他給了薩爾別 德拉神父﹐薩爾別德拉神父又給了我。你認識薩爾別德拉神父嗎﹖我希望能從你這兒打 聽到他的消息。” “是的﹐我認識他﹐不太熟﹔我好久沒見到他了﹐”加斯帕拉神父吞吞吐吐地說。 單單他的遲疑還不至於向蕾蒙娜洩露真相﹔她可以認為這是俗僧對方濟各會的輕蔑或敵 意﹐但是她看了看亞歷山德羅﹐從他臉上看出了恐慌和悲傷。他臉上的任何陰影從來逃 不過蕾蒙娜的眼睛。“怎麼回事﹐亞歷山德羅﹖”她問道。“是薩爾別德拉神父出事了 嗎﹖他病了﹖” 亞歷山德羅搖搖頭。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蕾蒙娜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從兩人的 臉上看出驚慌痛苦的神色﹐她把雙手放在胸前﹐做出從印第安女人那里學來的意味深長 的姿勢﹐用可憐巴巴的聲音說﹕“你們不願告訴我﹗你們不說話﹗那就是說他死了﹗” 她撲通跪了下來。 “是啊﹐閨女﹐他死了﹐”加斯帕拉神父說﹐這位粗暴、好斗的神父的聲音比往日 溫和多了。“他是一個月以前在聖巴巴拉去世的﹐我很遺憾帶來使你傷心的消息。但你 不能為他悲傷。我聽說﹐他很懦弱﹐他自己想死。他不能再干活﹐他不願活下去。” 蕾蒙娜把臉埋在雙手里。神父的話嗡嗡地傳進她耳朵﹐她根本聽不清楚﹐“一個月 以前。”她默默無聲、一動不動地呆了片刻﹔然後她站起來﹐一句話沒說﹐也沒朝這兩 人看上一眼﹐便走到聖母雕像前跪了下來。亞歷山德羅和加斯帕拉神父出於共同的沖動﹐ 悄悄地離開了房間。他們站在門外﹐神父說﹐“現在太晚了﹐否則我真想回羅邁克斯家 去。你的妻子這麼悲傷﹐我不想待在這兒。” “你一走﹐那又是一件傷心的事﹐神父﹐”亞歷山德羅說﹐“她這些天一直滿心喜 悅地為迎接你而忙碌﹐她是個堅強的人﹐是她常常使我振作﹐而不是我給她力量。” 半個小時之後﹐蕾蒙娜神色平靜地出來招呼他們吃飯﹐加斯帕拉神父心想﹐“天哪﹐ 他說得真不錯。”他不像亞歷山德羅那樣明白﹐她何以能在半小時里就改變了臉色。這 臉色亞歷山德羅以前從沒見過﹐他簡直不敢跟她說話了。 夜晚﹐當她准備去費爾南多家時﹐亞歷山德羅走到她身邊﹐壯著膽子提到了薩爾別 德拉神父的名宇。蕾蒙娜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我現在還不能談他﹐親愛的﹐”她說﹐ “我永遠不相信﹐他還沒給過我們祝福就會去世。等過了明天再提他吧。” 第二天早晨﹐蕾蒙娜悲傷的臉色使所有看見她的女人們都覺得傷心。她們一個個驚 訝地凝視她﹐然後轉身走開﹐輕輕地相互交談。她們都愛她﹐有一半人甚至崇敬她﹐因 為她心地非常善良﹐樂於教導她們﹐幫助她們。她一進山谷﹐就像是一位傳教士﹐人們 總是在她臉上看到微笑。現在她不笑了。可是她那個穿著白衣服的漂亮女兒還等著受洗 呢﹔太陽放出了光芒﹐鐘聲已經響了半個小時﹐人們從山谷的各個角落集中起來﹐加斯 帕拉神父穿著鑲金綠色聖衣﹐正在聖壇前做禱告﹔這是聖帕斯庫拉歡樂的一天。可是亞 歷山德羅和蕾蒙娜卻各自跪在一個角落里﹐滿臉悲容﹐甚至當他們的女兒格格笑起來﹐ 並舉起雙手的時候﹐他們也不露半點喜色﹐這是怎麼回事呢﹖漸漸地人們悄悄議論起發 生的事情。有人從亞歷山德羅的朋友、坦墨庫拉的安東尼奧那里打聽到消息。然後所有 女人的臉色也悲傷起來。她們全都聽說過薩爾別德拉神父﹐許多人曾在蕾蒙娜房間里的 牙雕基督像前做過禱告﹐她們知道這是薩爾別德拉神父送給蕾蒙娜的。 蕾蒙娜走出教堂後﹐一些人追上她﹐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她們的心口上﹐默默無 語。這動作勝過一切語言。 當加斯帕拉神父告辭時﹐蕾蒙娜嘴唇顫抖地說﹐“神父﹐要是你知道薩爾別德拉神 父臨終前的情況。希望你能告訴我﹐我會感激作。” “我幾乎沒聽到什麼﹐”神父答道﹐“只知道他身體虛弱了好多個星期﹔但他堅持 大部分晚上都跪在教堂的石頭地面上做禱告。” “對﹐”蕾蒙娜插話說﹐“他向來都是這樣。” “臨終前的早晨﹐”神父繼續說﹐“修士們發現他仍然跪在石頭地面上﹐但已經無 力動彈了﹔他們把他抬進房間﹐卻驚訝地發現﹐房間里竟然沒有床﹔他一直睡在石頭地 面上﹔於是他們把他抬進修道院長的房間﹐讓他躺在床上﹐他再也沒說話﹐中午就死了。” “非常感謝你﹐神父﹐”蕾蒙娜眼睛看著地面說﹔她又用同樣低弱、顫抖的聲音說﹐ “我很感激你讓我知道他死了。” “真奇怪﹐方濟各會的修士竟然這麼得到印第安人的愛戴﹗”加斯帕拉神父邊騎馬 而去邊沉思。“我敢肯定﹐如果我死了﹐這兒沒有一個人會這麼傷心﹗嘿﹐”他叫道﹐ “我要問問亞歷山德羅﹐他妻子是什麼人﹗我不相信她是坦墨庫拉印第安人。下次來時﹐ 我要弄個明白。她肯定在什麼地方上過學﹐這是明擺著的。她比他們大伙兒都要高出一 籌。下次來時﹐我一定要弄清楚她的情況。” “下次﹗”在什麼樣的日歷本上記錄著那些永遠沒有到來的下次呀﹖沒等加斯帕拉 神父重訪聖帕斯庫拉﹐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就早已遠走高飛﹐他們的家里住進了陌生人。 幾年以後﹐蕾蒙娜回顧這段生活﹐覺得薩爾別德拉神父去世的消息似乎是他們幸福 生活的第一個山兆。短短的幾天之後﹐有一天中午﹐亞歷山德羅回到家里﹐他臉上的表 情把蕾蒙娜嚇了一跳﹔他坐在椅子里﹐雙手捂著臉﹐既不抬頭﹐也不說話﹐他的沉默把 蕾蒙娜急得快哭出來了﹐他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她﹐那臉色實在怕人﹐他用粗啞的嗓子說﹐ “開始了﹗”他又捂住了臉。蕾蒙娜的淚水刷刷地流了出來﹐他總算說出了原委﹕ 伊西德羅好像在去年把山谷口的一個峽谷租給了一個叫莫榮的醫生。他說醫生只是 看中了那兒的放蜂場。他把蜂箱搬到了那里﹐搭了一間草屋給他雇來的看蠻人住。伊西 德羅用不著那塊土地﹐認為這是個撈點外快的好機會。他很謹慎﹐為了不讓這筆交易出 現意外﹐特地去了聖迭戈﹐請加斯帕拉神父做他的翻譯﹐跟莫榮醫生洽談﹔他們簽定了 一份契約﹐講定要准時交納租金。現在租期已滿﹐伊西德羅到聖迭戈去問莫榮醫生是否 要續借一年﹔醫生卻說那塊土地是他的﹐他要到那兒去造一座房子﹐住在那里。 伊西德羅去找加斯帕拉神父幫忙﹐加斯帕拉生氣地會見了莫榮醫生﹐但無濟於事。 醫生說那土地根本不是伊西德羅的﹐而是屬於合眾國政府﹐他已向洛杉磯的代理人付了 錢﹐華盛頓很快就會發下証件﹐証明土地是他的。加斯帕拉神父和伊西德羅去找了聖迭 戈的一位律師﹐向他出示了伊西德羅的証件──是加利福尼亞墨西哥政府的舊文件﹐証 明建立聖帕斯庫拉部落﹐印第安人擁有多少里格土地﹔但律師只是嘲笑加斯帕拉神父居 然相信這樣的証件會有什麼用。他說﹐當這個地區受墨西哥人統治的時候﹐這一切都很 有用﹐但現在只是廢紙一張﹔現在美國人擁有了這塊土地﹔一切都得按照美國人的法律 行事﹐墨西哥人的法律再也沒有用了。 “這麼說來﹐聖帕斯庫拉的士地一點沒我們的份了﹐”伊西德羅說。“是不是這個 意思﹖” 律師說﹐他不知道那些耕地和有住家的村子該怎麼辦﹐──這點他說不出所以然來﹔ 但他認為一切都歸華盛頓人所有。 伊西德羅說﹐加斯帕拉神父怒氣沖沖﹐當胸一把撕開罩袍﹐捶胸頓足﹐說他真希望 自己是個戰士﹐而不是神父﹐他要跟這該詛咒的合眾國政府戰斗﹔律師嘲笑他﹐告訴他 要照看好靈魂──這是他的本份──別為印第安叫化子操心﹗。“對﹐他是這麼說的─ ─‘印第安叫化子﹗’所以他們很快就都會變成叫化子。” 亞歷山德羅說說停停﹐等把這件事說完時﹐他氣都喘不過來了。他的聲音便嚥了﹔ 他全身在顫抖。他氣憤、絕望﹐幾乎難以自制。 “你看﹐我說得不錯吧﹐麥吉拉。這世界上沒有安全的地方。我們無可奈何﹗我們 還是死了痛快﹗” “莫榮醫生的峽谷離這兒遠得很﹐”蕾蒙娜可憐巴巴地說。“如果他住在那兒﹐別 再往這兒移﹐那礙不了我們什麼。” “麥吉拉說話像個野鴿子﹐不像女人﹐”亞歷山德羅怒沖沖地說。“既然來了一個﹐ 怎麼不會有兩個呢﹖這才是個開頭。明天可能會來十個呢﹐拿著証件﹐說什麼土地是他 們的。我們無可奈何﹐比動物強不了多少。動物比我們還強一點兒。” 從這天起﹐亞歷山德羅完全變了。希望已在他心里泯滅。莫榮醫生事件使這個小小 的社會陷入極大的焦慮和沮喪之中﹐村子里現在常常開會﹐一開起來就沒完沒了﹐而亞 歷山德羅在任何會上都是一言不發﹐陰沉著臉坐在那里。不管誰提出什麼樣的建議﹐他 都是一句話﹕“沒有用。我們無可奈何。” 有一天晚上﹐散會後﹐亞歷山德羅郁郁地說﹐“今天吃罷晚飯﹐明天我們就挨餓。” 伊西德羅建議他們兩個到洛杉磯去﹐加斯帕拉神父說政府官員的辦公地點就在那里﹐他 們可以在那兒了解所有新的土地法﹐亞歷山德羅不以為然。“我的大哥﹐關於美國法律 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呢﹖”他說﹐“他們制定了奪走印第安人土地的法律﹐我們很久以前 就擁有了這些土地﹐誰都記不清那到底是多少年以前了﹐這些土地里還埋著我們的祖先 ──他們要把土地從我們手里奪走﹐給他們自己﹐還說什麼這是他們的﹐你知道這些難 道還不夠嗎﹖你到洛杉磯去﹐是不是要聽他們當面把這話再說一遍﹐並看著說這話的人 哈哈大笑﹐就像洛杉磯的那個律師一樣﹖我不去﹗” 伊西德羅一個人去了。加斯帕拉為他寫了一封信﹐讓他去找洛杉磯的神父﹐那位神 父陪伊西德羅去了土地管理局﹐耐心地把他要說的話翻譯過去﹐又同樣耐心地把管理局 官員們的答復翻譯給他。他們並非沒有人情味﹐他們深切地同情這個人﹐他是兩百個克 勤克儉、面臨被逐出家門危險的人的代表。但是這些官員們都很忙﹐他們只好簡單地、 三言兩語地把他們要說的話說出來﹕根據士地法﹐聖帕斯庫拉自然是合眾國政府的財產﹐ 那里的土地進人了市場﹐讓人申請購買。在這件事上﹐這些官員既不能說了算﹐也提不 出什麼建議。他們的本份只是執行上面的命令。 伊西德羅聽懂了這一切的要旨﹐盡管一些細節他還弄不明白。但他對此行並不後悔﹔ 他為他的鄉親們盡了最後的努力。洛杉磯的神父答應他親自寫信給華盛頓﹐把這件事向 那里的頭面人物稟報﹐也許會有拯救他們的辦法。伊西德羅似乎不敢相信﹐在他垂頭喪 氣踏上歸途的路上﹐日夜兼程﹐反復思索著這件事──他似乎不敢相信﹐政府會容忍像 他們這樣的村子被摧毀。他在日落時回到村里﹔從山谷西端的山脊上往下看去──就像 那天早晨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剛到時那樣──看見了寬闊的耕地﹐果園﹐房屋鱗次櫛比 的安寧的小村子﹐他不由地呻吟起來。“要是那些制定法律的人們能夠來看看這個村子﹐ 他們就絕對不會把我們趕出去了﹐絕對不會﹗他們不知道他們干了什麼。我肯定他們不 知道。” “我怎麼對你說來著﹖”亞歷山德羅叫道﹐他騎著貝尼托迎上來﹐猛地一勒韁繩﹐ 貝尼托一下子用後腳站立起來。“我怎麼對你說來著﹖在很遠的地方﹐我就從你的臉上 看出﹐你來時跟去時一樣﹐甚至更糟﹗這兩天來我一直盼著你。另外一個美國人跟莫榮 醫生來到了峽谷﹔他們在築柵欄﹔他們要養家畜。你就會看到﹐山谷那頭的牧場還能有 幾天歸我們所有。下個星期我要把我的家畜全都趕到聖迭戈去。我要把它們賣掉﹐牛和 羊全部賣掉﹐不管賣個什麼價錢。沒有用﹐你會明白的。” 當伊西德羅向他說起踉土地管理局官員會談的情況﹐亞歷山德羅怒沖沖地打斷了他﹕ “我不想再聽這些。在我看來﹐他們的名宇和他們的話就像過眼雲煙。我想我快發瘋了﹐ 伊西德羅﹐去把你的話說給那些正等著的人聽﹐說給那些相信美國人會說真話的人聽吧﹗” 亞歷山德羅說到做到。就在下個星期他把所有的牛和羊趕到了聖迭戈﹐把它們三錢 不值兩錢地賣掉了。“聊勝於無麼﹐”他說。“現在它們不會像我父親在坦墨庫拉的牛 羊一樣由地方司法長官來拍賣了。”他拿著錢﹐找到加斯帕拉神父。“神父﹐”他嗓子 沙啞地說﹐“我把我的家畜全都賣了。我不能等著由美國人來替我賣﹐然後把錢奪走。 我沒賣到多少錢﹐但聊勝於無麼。至少這一年我們不會挨餓。你能替我保管這錢嗎﹐神 父﹖我不敢帶回聖帕斯庫拉。聖帕斯庫拉會像坦墨庫拉一樣──也許就在明天。” 神父建議他把錢存進聖迭戈一家銀行﹐亞歷山德羅一聽就叫了起來﹕“我還不如把 它扔進海里﹗從今以後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只信教會。替我保管著吧﹐神父﹐我求求 你﹔”他言詞懇切﹐神父不能再推辭了。 “你現在的計划是什麼﹖”神父問道。 “計划﹗”亞歷山德羅重復道──“計划﹐神父﹗我干嗎要訂計划呢﹖我要住在我 的家里﹐直到美國人來趕我。你見過我們那小屋﹐神父﹗”他說這話時嗓音變了。“我 有大片的麥田﹐要是能夠再收一茬麥子﹐那就好了﹐不過整個山谷里數我的田地最肥沃﹐ 美國人一看見准會把它奪走。再見了﹐神”艾。謝謝你替我保管錢﹐謝謝你說的那些關 於賦莫榮的話。伊西德羅都告訴我了。再見﹗”他走了﹐騎著貝尼托一路急馳而去﹐沒 等加斯帕拉神父細想﹐他已不見了蹤影。 “我忘了問他的妻子是什麼人了。我得查看一下記錄﹐”神父說。他拿下那個舊的 登記本﹐翻到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結婚的那一年。在加斯帕拉神父的教區﹐結婚登記的 人數並不多﹐查起來不太費事。亞歷山德羅的婚姻登記被墨水弄臟了。那天晚上神父太 匆忙。“亞歷山德羅﹒阿西斯、麥吉拉﹒法一再也認不出了。這名字對加斯帕拉神父毫 無用處。“顯然是個印第安人的名宇﹐”他自言自語﹔“可是她在任何方面都比他們高 出一籌。我不明白她是從哪兒學來的。” 聖帕斯庫拉的冬天悄然逝去。溫柔的春雨早早地降下了﹐這是豐年的預兆。不能盡 量多地收進麥子﹐這實在太遺憾了﹔聖帕斯庫拉所有的人都趕早去開墾新的土地了── 只有亞歷山德羅沒去。 “要是我能收進我的全部莊稼﹐我將感謝聖徒﹐”他說。“我絕不再為強盜開墾土 地。”但當他的田地全都播下了種子﹐促進萬物生長的雨還在下著﹐山谷兩邊的山丘全 都比往年早地披上了綠裝後﹐有一天早晨﹐他對蕾蒙娜說﹐“我想我得再開出一塊麥地。 今年准能大豐收。也許在麥收之前我們不會受到打擾。” “哦﹐是的﹐在許多個麥收之前﹐親愛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歡快地說。“你總 是看見黑暗面。” “事實上只有黑暗面﹐麥吉拉﹐”他答道。“我盡力睜大眼睛﹐看來看去全是黑暗 面。你等著瞧吧。過了這個麥收﹐我們在聖帕斯庫拉不會再有麥收了。能收進這茬麥子﹐ 我們就夠幸運的了。我看見白人騎著馬在山谷跑上跑下﹐有一天我還發現幾個該詛咒的 家伙把刻著數字的木頭豎在我的土地上﹔我把它們拔起來﹐燒成了灰。不過這個星期我 得再開出一塊地﹔盡管不知什麼道理我到現在還反對這個念頭。但我得動手干﹔那塊地 太遠﹐來回一趟不容易﹐我晚上再回來。我准備干它一天。”這麼說著﹐他俯身吻了吻 孩子﹐又吻了蕾蒙娜﹐然後就出門去了。 蕾蒙娜站在門口﹐看著他給貝尼托和巴巴套上耕犁。他一次也沒回頭看她﹔他的臉 色看上去心事很重﹐雙手機械地忙碌著。走出離家幾桿遠後﹐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 了會兒﹐想著心事﹐然後躊躇不決地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但最終還是走了﹐消失 在東邊低矮的山麓小丘叢中。蕾蒙娜深深地嘆了口氣﹐回屋干活兒去了。但她內心很不 安寧。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亞歷山德羅變化多大啊﹗”她想。“看見他這副樣子﹐我真害怕。我得把這事告 訴聖母﹔”她跪在聖母像前﹐虔誠地做起禱告。過了很久﹐她才舒了口氣﹐站起來﹐把 孩子的搖籃搬到走廊里﹐坐在孩子旁邊繡起花來。她那飛針走線的本領﹐是一個不可小 看的經濟來源﹐她的精致的繡品常為聖迭戈商人出大價錢買去。 她覺得才坐了一會兒﹐抬頭看看太陽﹐已近中午了﹔同時她看見亞歷山德羅牽著馬 朝家里走來。她沮喪地想﹐“家里午飯都沒有﹗他說過中午不回來的﹗”她跳起來﹐正 准備跑上去迎他﹐卻發現他不是單身一人。他旁邊有一個又矮又胖的人﹔他們正談得起 勁。那是個白人。這預示著什麼呢﹖一會兒他們停了下來。她看見亞歷山德羅舉起手來﹐ 指著房子﹐然後又指著後面的草棚。他似乎說得很激動﹔那白人也是這樣﹔他們兩個爭 先恐後地說話。蕾蒙娜怕得發抖。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她什麼也 聽不見﹐但從他們的手勢里猜出了大概。這是怎麼回事──亞歷山德羅說過的事情發生 了嗎﹖他們就要被趕出去──就在今天﹐在聖母剛剛答應要幫助她、保護她的今天﹐被 趕出去嗎﹖ 孩子騷動起來﹐醒了﹐哇哇大哭。蕾蒙娜把孩子抱到胸前﹐拼命哄她﹐使她安靜下 來。她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朝亞歷山德羅走了幾步﹐亞歷山德羅看見她﹐做了個強制 性的手勢﹐要她回去。蕾蒙娜心里很不舒服﹐回到走廊里﹐坐下來等他。 俄頃﹐她看見那個白人數出一疊錢交給亞歷山德羅﹔然後他轉身走掉了﹐亞歷山德 羅依然站在那兒﹐像扎了根似的﹐凝視著手掌心里的錢﹐貝尼托和巴巴慢慢地從他身邊 走開﹐他沒注意﹔最後他像從昏睡中醒來一樣﹐拾起韁繩﹐慢慢地朝蕾蒙娜走來。她又 站起來迎接他﹔他又做出強制性的手勢﹐要她回去﹔她又坐下來﹐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 顫抖。現在蕾蒙娜時常害怕亞歷山德羅。每當他臉上出現那副陰郁的神色時﹐她不知為 什麼就會感到惶恐。他似乎已不再是她心愛的亞歷山德羅了。 他不慌不忙、磨磨蹭蹭地把耕犁從馬上卸下來﹐把馬牽進馬廄。然後他更加不慌不 忙、磨磨蹭蹭地朝家里走去﹔他一聲不吭地從蕾蒙娜身邊走過﹐進了家門。他的兩邊臉 頰上各有一塊青斑﹐在那古銅色的皮膚上透出炙烤的紅色。他的眼睛在發光。蕾蒙娜默 默地跟他進門﹐只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金幣﹐把它們撒在桌子上﹐突然爆發出一陣大 笑﹐比任何哭都難聽﹐這陣大笑立即使她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哦﹐我的亞歷山德羅﹗ 我的亞歷山德羅﹗怎麼回事﹖你瘋了嗎﹖” “不﹐親愛的麥琪兒﹗”他叫道﹐轉身面對她﹐把她和孩子摟在懷里﹐緊緊地貼著 他的胸口﹐把她們弄疼了──“不﹐我沒瘋﹔不過我想我馬上就要瘋了﹗那是什麼錢﹖ 這座房子﹐麥琪兒﹐還有這些土地的價錢──我們在聖帕斯庫拉擁有的一切土地的價錢﹗ 明天我們又要出去闖蕩了。我要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一個美國人不想要的地方﹗” 這事說起來不用多費口舌。亞歷山德羅在地里干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聽到一個奇怪 的聲音﹐他抬起頭來﹐只見幾杯路外﹐有一個人正在卸木料。亞歷山德羅在田壟半當中 停下來﹐注視著他。那人也注視著亞歷山德羅。須臾﹐那人走上前來﹐粗暴地說﹐“聽 著﹗走開﹐好不好﹗這是我的土地﹐我要在這兒造一座房子。” 亞歷山德羅回答說﹐“這土地昨天還是我的。今天怎麼就成你的了﹖” 這段答復的措詞或亞歷山德羅的口吻和舉止﹐觸動了那人的良心或心扉﹐或代替良 心和心扉的不管什麼東西﹐他說﹐“好吧﹐伙計﹐看來你是個講道理的人﹔你只管走開﹐ 好不好﹐別找我的麻煩。你要明白﹐這土地是我的﹐周圍這些土地全是我的﹔”他伸出 手來划了個圓圈﹔“三百二十英畝﹐是我和我弟弟的﹐我們要來這兒定居。上個星期我 們拿到了華盛頓簽發的地契。一切正常﹐你最好太太平平地走開﹐別大驚小怪。你明白 嗎﹖” 是啊﹐亞歷山德羅明白。幾個月來他一直預料著會發生這樣的事。在睡夢中或在醒 著的時候﹐這樣的情景時常出現在他腦海里。現在他似乎格外的平靜和清醒﹐簡直令人 難以置信。 “是的﹐我明白﹐先生﹐”他說。“我不驚奇。我知道會有這事﹐不過我希望發生 在麥收以後。我不會找你麻煩﹐先生﹐因為我無能為力。如果我有能力的話﹐我不會善 罷甘休的。但是那個把我們印第安人的土地全部交給美國人的新法律﹐我全都了解了。 我們幫不了自己。這個法律太殘酷了﹐先生。”他停了下來。 那人神色慌亂、窘迫﹐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跟一個印第安人打交道﹐驚訝得目瞪 口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當然﹐我知道這個法律對於像你這樣勤勞的、在土地上 干出點成績的人來說﹐是殘酷了點。但你知道這土地上了市場﹐我是付錢買來的。” “先生要在這兒造一座房子嗎﹖”亞歷山德羅問道。 “是的﹐”那人回答說。“我已經把家眷接到了聖迭戈﹐我想盡快接他們來這兒定 居。我夫人非得住在她自己的家里才會舒服。我們從美國來﹐她向來喜歡把一切都弄得 舒舒服服的。” “我有個妻子﹐一個孩子﹐先生﹐”亞歷山德羅說﹐聲音仍然那麼平靜、從容﹔ “我們有一座兩個房間的非常舒服的房子。要是先生願意買下來﹐那就省得再造一座了。” “離這兒多遠﹖”那人說﹐“我不知道我的地界到底在哪里﹐因為我們插下去的木 樁被拔掉了。” “是的﹐先生﹐是我拔出來燒了。你把木樁插在了我的地里﹐”亞歷山德羅答道。 “我的家在你的木樁的西邊﹔那兒還有我大片的麥地──好多畝﹐先生﹐全都種著麥子。” 這倒真是個好機會。那人的眼睛發亮了。他要做件漂亮的事情。為了這個印第安人 的房子和麥子﹐他要給他一點報酬。然而﹐他得先去看看房子﹔就為了這個目的﹐他跟 亞歷山德羅回了家。當他看見那座整潔的白粉刷牆的平房﹐寬闊的走廊﹐井井有條的牛 欄、馬廄﹐他當即決定要不擇手段地把它們弄到手。 “這些麥子到七月份可以賣三百塊錢﹐先生﹐這點你自己可以看出來﹔那麼漂亮的 房子﹐沒有一百塊錢你是造不起來的。你准備出多少錢﹖” “我想﹐如果我願意的話﹐不出錢就能得到這座房子和那些麥子﹐”那人傲慢地說。 “不﹐先生﹐”亞歷山德羅回答說。 “那麼﹐我倒想知道﹐有些什麼障礙呢﹗”話音里帶著令人討厭的譏意。“根據法 律﹐你在這兒沒有任何權利。” “我會制造障礙﹐先生﹐”亞歷山德羅答道。“我要燒掉牛欄、馬廄﹐拆毀房子﹔ 在麥熟前把它們燒掉。”聲音仍然那麼平靜。 “你要我付多少﹖”那人郁郁地說。 “兩百塊錢﹐”亞歷山德羅答道。 “好吧﹐把你的耕犁和馬車留下來﹐我付錢。”那人說﹔“我也是個大傻瓜。你要 知道﹐我出錢買印第安人的東西﹐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先生﹐馬車在聖迭戈值一百三十塊錢。不出這個價你買不到這麼好的。馬車我不 賣。我得用它搬家。耕犁可以賣給你。二十塊錢。” “我照付﹐”那人說﹔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鹿皮錢包﹐數出兩百塊金幣交到亞歷山德 羅手里。 “夠了吧﹖”他把最後一塊錢放下後說。 “夠了﹐先生﹐”亞歷山德羅回答說。“明天中午你就能搬進我家。” “你們到哪兒去呢﹖”那人問﹐亞歷山德羅的態度又使他微微受到點感動。“你們 干嗎不留在附近呢﹖我希望你們能找到足夠的活兒﹔有很多農場主要到這兒來﹔他們會 要雇工的。” 一串激烈的話語眼看要從亞歷山德羅的嘴里吐出來﹐但他強行嚥了下去。“我不知 道要去哪里﹐但我決不留在這兒﹐”他說﹔這次會談就此結束。 “盡管我對他那種想法略有責備﹐但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責備﹐”那個從美國來的 人一邊慢慢地走回他的木料堆﹐一邊在想﹐“我倒希望我自己也有那種想法。” 亞歷山德羅幾乎還沒講完﹐就動手搬了起來﹐拿下的拿下﹐折起的折起﹐蓋子打開﹐ 關上﹔他那副忙亂的樣子看著真叫人害怕。“我想在太陽出來前動身﹐”他說。“住在 不屬於我們的房子里﹐像死一樣難受。”蕾蒙娜聽到那可怕的大笑聲後﹐大叫了一聲﹐ 此後就再也沒說一句話。她像個失聲的人一樣。這場震動對她的影響比對亞歷山德羅更 大。這一年來﹐亞歷山德羅的腦海里常出現這種情景。而蕾蒙娜則始終滿懷希望。但是﹐ 比起失去房屋來﹐蕾蒙娜更受不了的倒是看見、聽見亞歷山德羅那改變了的臉龐、聲音。 這個恐怖幾乎蓋過了失去房子的恐怖。她機械地順從他﹐隨著他越來越急迫﹐她干活也 干得越來越快。太陽落山前﹐這小屋就拆空了﹔除了床和壁爐外﹐一切都裝上了大馬車。 “現在﹐我們得准備路上吃的東西了﹐”亞歷山德羅說。 “我們上哪兒去呢﹖”蕾蒙娜抹著眼淚說。 “哪兒﹖”亞歷山德羅突然叫了起來﹐話音里充滿機意﹐聽來倒像是對蕾蒙娜不耐 煩了﹐蕾蒙娜的淚水刷地一下又流了下來。“哪兒﹖我不知道﹐麥吉拉﹗到白人們不會 去的山里去﹗太陽出來時我們就動身。” 蕾蒙娜希望能向朋友們告別。村里有幾個女人她很喜歡。但亞歷山德羅不願意。 “那麼一來﹐准會哭天抹淚﹐麥吉拉﹔我求你別跟任何人說話。我們干嗎還要眼淚呢﹖ 我們悄悄地走吧。我會跟伊西德羅說的。他會轉告大家。” 蕾蒙娜覺得很遺憾。她心里反對這個建議﹐盡管她從來沒有公開反對過亞歷山德羅 的任何行動﹔但她不能讓他傷心。現在這個包袱不是巳經夠沉的了嗎﹖ 他們沒跟任何人告別﹐就乘著曙色﹐在村里的一切都還在沉睡之際﹐動身了。馬車 堆得很高﹔蕾蒙娜懷抱孩子坐在前面﹔亞歷山德羅步行。車子裝得很沉。貝尼托和巴巴 步履緩慢。上尉很不高興﹐先看看蕾蒙娜的臉﹐又看看亞歷山德羅﹐沒精打采地跟在他 們身邊走著。它知道一切都亂了。 亞歷山德羅掉轉馬頭﹐踏上一條通向東北方的標記模糊的公路﹐蕾蒙娜抽噎了一聲﹐ 說﹐“這條路通哪里﹐亞歷山德羅﹖” “通聖哈辛托﹐別往後看﹐麥吉拉﹗別往後看﹗”他叫道﹐他看見蕾蒙娜眼淚汪汪 地回頭看著聖帕斯庫拉。“別往後看﹗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向聖徒祈禱吧﹐麥吉拉﹗祈 禱﹗祈禱﹗” ------------------ 第二十一章 莫雷諾夫人快死了。夫人家里這兩年來一直不景氣。蕾蒙娜的出走引起的第一陣騷 動平息下去後﹐表面上一切又恢復了常態。但實際上一切都變樣了。誰也不像從前那麼 快樂。胡安﹒卡尼托傷心極了。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那個墨西哥人接替了他的 位置。羊的生長情況不好﹔發生了一場旱災﹐許多羊餓死了。這事情其實怪不著那個墨 西哥新工頭﹐但胡安巴不得能怪罪於他﹐最好能夠一天到晚地說﹐如果他的腿不出事﹐ 或者如果亞歷山德羅還在那里﹐羊毛產量肯定還會像從前一樣可觀。所有的用人都不喜 歡這個墨西哥工頭﹔可憐的家伙﹐他的日子真不好過﹔男男女女都有理由或變著法兒找 他的岔﹔有些人是出於對胡安﹒卡的同情﹐有些則是因為覺得無聊﹐樣樣都不順心﹔尤 其是瑪加麗塔﹐就因為他不是亞歷山德羅。瑪加麗塔既覺得對不起年輕的女主人﹐又對 亞歷山德羅耿耿於懷﹐對他失望﹐這麼一來﹐她成了個郁郁不樂的姑娘﹔而她的母親不 但沒有安慰她﹐為她解愁﹐反而不停地悲嘆蕾蒙娜的命運﹐更使得瑪加麗塔愁上加愁。 蕾蒙娜的出走﹐似乎給這家里留下了一個不能彌補的空隙﹔沒有什麼東西來充實它﹔誰 也沒有忘記她﹔每天都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提到她時都屏住氣息﹐帶著提心吊膽的猜測﹐ 同情﹐遺憾。她到哪里去了呢﹖她真的像她曾說過的那樣﹐到修女院去了嗎﹐是不是跟 亞歷山德羅走了呢﹖ 瑪加麗塔要是知道事情的真相﹐准會砍掉自己的右手。只有胡安﹒卡心里明白。胡 安﹒卡非常清楚﹐只有亞歷山德羅有辦法、有本事把巴巴從馬廄里引出來﹐“而且一根 橫欄都沒移動。”連馬鞍都拿走了﹗啊﹐聰明的小伙子﹗為了小姐他盡了最大的力﹔可 是﹐聖母啊﹗小姐中了什麼邪﹐竟這樣私奔﹐跟一個印第安人──盡管他是亞歷山德羅﹗ 魔鬼纏住了她。胡安﹒卡孜孜不倦地向他看見的每一個過路人﹐每一個漫游的牧人打聽。 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坦墨庫拉的印第安人都被趕出了村子﹐現在山谷里一個印第安人也沒 有了﹐至於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他們不知道。有傳言說亞歷山德羅和他父親都死了﹔但 誰也不知道確切的情況。坦墨庫拉的印第安人失蹤了﹐就這麼點情況﹐──失蹤了﹐像 任何野獸一樣﹐狐狸啊﹐草原狼啊等等﹐被追逐﹐驅趕﹐他們被趕出了山谷﹐但是那位 小姐﹗她沒跟那些漂泊者在一起。那不可能﹗上帝不允許﹗ “要是我的腿沒病﹐我要親自去找﹗”胡安﹒卡說。“哪怕是最壞的消息﹐知道了 總會踏實些。是夫人把她逼到這個地步﹐願她不得好死﹗唉﹐把她逼到這個地步﹗這是 我說的﹐盧易戈。”當他的火氣上升到什麼都不顧的時候﹐他會這麼說﹕“你們誰都不 知道小姐的真實情況﹐只有我知道﹗夫人從一開始就用一只粗暴的手撫養她。我們的夫 人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能控制一個人。” 但是現在夫人的力量動搖了。莫雷諾家最大的變化就是莫雷諾夫人和她兒子費利佩 之間的關系。在蕾蒙娜失蹤的那天早晨﹐母子倆都說了一些永遠難忘的話。事實是﹐夫 人相信就是他們害得她奄奄一息﹐這話也許不無道理﹔她再也沒有力量抵御疾病﹐其原 因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費利佩發現了蕾蒙娜留在他床上的字條。他天沒亮就醒了﹐在又輕又薄的被子里不 安地翻身﹐聽見了紙片的悉索聲﹐下意識地感覺到這是蕾蒙娜給他的﹐他立即起床看個 究竟。在他母親打開窗子前﹐他已看完那字條。他看著那字條﹐像是失去了理智。走了﹗ 跟亞歷山德羅走了﹗他那親愛的、可愛的小妹妹﹐像小偷似的乘著夜色溜走了﹗啊﹐多 丟人啊﹗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想著這件事﹐眼睛的陰翳似乎消掉了。丟臉﹗太丟臉 了﹗是他和他母親造成了蕾蒙娜的丟臉﹐也使莫雷諾家出了丑。費利佩覺得自己似乎一 直給符咒鎮著﹐沒有覺察到這件事。“這正是我對母親說的﹗”他呻吟道﹐──“把她 逼上私奔的道路﹗哦﹐我可愛的蕾蒙娜﹗她會出什麼事呢﹖我要去追她﹐把他們帶回來﹔” 費利佩起床﹐匆匆穿好衣服﹐奔下走廊台階﹐爭取一點時間再作恩考。須臾﹐他回到房 間﹐只見他母親站在門口﹐臉色蒼白﹐驚恐。 “費利佩﹗”她叫道﹐“蕾蒙娜不見了。” “我知道﹐”他怒氣沖沖地回答說﹐“我跟你說過﹐我們會──逼她跟亞歷山德羅 私奔的﹗” “跟亞歷山德羅﹗”夫人插話說。 “是的﹐”費利佩繼續說﹐──“跟亞歷山德羅﹐印第安人﹗也許你覺得她跟他私 奔總不像讓他們在我們家里結婚更丟奧特格納家和莫雷諾家的臉面﹗我可不這麼想﹗我 說﹐我詛咒我曾拼命傷那姑娘心的那個日子﹗我要去追他們﹐把他們帶回來﹗” 夫人一聽這話﹐感到說不出的沮喪和驚訝﹐幾乎不亞於看見天上豁了個口子﹐下起 火來。但是﹐即便天上真的下火﹐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屈服。 “你怎麼知道她是跟亞歷山德羅走的呢﹖”她問。 “因為她留了一張字條在這兒﹗”費利佩叫道﹐壯著膽子舉起那張小紙條。“她留 下了這個﹐算是向我告別。願上帝保佑她﹗她寫得像個聖徒﹐感謝我對她的一切好意﹐ ──而正是我﹐逼著她像個賊似的從我的家里逃了出去﹗” “我的家里”這幾個字像來自別的星球的聲音﹐震動夫人的耳鼓﹐事實也正如此﹐ 這聲音來自一個新的世界﹐費利佩在這個世界里誕生才一個小時。夫人臉紅耳赤﹐她啟 齒欲言﹔但不等她說出一句話﹐盧易戈打轉角那兒奔了過來﹐胡安﹒卡拄著雙拐一瘸一 拐地跟在後面﹐速度快得驚人。”費利佩先生﹗費利佩先生﹗哦﹐夫人﹗”他們叫道。 “晚上這兒來了賊﹗巴巴被偷走了﹐──巴巴﹐還有小姐的馬鞍。” 夫人臉上露出一絲惡意的微笑﹐她轉向費利佩說﹐那口吻──那是種什麼樣的口吻 啊﹗費利佩真想捂住耳朵不聽她的話﹔費利佩永遠不會忘記﹐──“被你說著了﹐像個 夜賊﹗” 費利佩以前所未有的迅疾、有力的動作向前跨了一步﹐低聲對母親說﹐“看在上帝 的面上﹐母親﹐別在他們面前提這事﹗──你說什麼﹐盧易戈﹖巴巴被偷了﹖我們得到 馬廄去看青。吃過早飯我就去﹔”他轉過身去﹐緊緊地一把抓住他母親﹐不容她掙脫﹐ 把她拉進屋子里。 她大為驚訝﹐一聲不響地凝視著他。 “噢﹐母親﹐”他說﹐“你盡可以這樣驚訝地看我﹔我把我的義妹逼上這條路── 不管她出生於什麼家庭──還算什麼男子漢﹗我今天就動身﹐把她找回來。” “你哪天走﹐我就哪天死在這個家里﹗”夫人怒不可遏地說。“你盡可以在莫雷諾 的家里撫養印第安人﹐願養多少養多少﹐我至少有一塊墳地﹗”她要把心中的怒氣發洩 出來﹐但是悲傷使她力不從心﹔緊接著﹐她潸然淚下﹐無可奈何、哆哆嗦嗦地癱坐在椅 子里。現在虛假的面紗已揭去。面子不要了。莫雷諾夫人對她兒子說出這些話時﹐心都 碎了。見此情景﹐費利佩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面前﹔他親吻著母親那雙捂著嘴唇的枯槁、 顫抖的手。“母親啊﹐”他叫道﹐“你說這話會讓我心碎的﹗哦﹐為什麼﹐為什麼你要 逼我做一個男子漢不能做的事呢﹖我願為你而死﹐我的母親﹔可是我怎能看著我的妹妹 做一個荒山野林里無家可歸的漂泊者呀﹖” “我想那個亞歷山德羅自有他所謂的家﹐”夫人稍微振作了一點﹐說道。“他們事 先沒有計划嗎﹖她沒在宇條里說他們打算於什麼﹖” “只是說他們准備先去找薩爾別德拉神父﹐”他答道。 “啊﹗”夫人沉思起來。她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又想﹐若真是這樣﹐那倒是上上大 吉了。“薩爾別德拉神父會教他們該怎麼辦。”她說。“他無疑會讓他們在聖巴巴拉安 頓下來。孩子﹐你只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要想把他們帶回來是不可能的。你盡可以 幫助他們﹐只是別把他們帶回來。”他停了一下。“在我死之前別帶他們回來﹐費利佩﹗ 反正我也沒幾天好活了。” 費利佩前額伏在母親的膝蓋上。她雙手溫柔多情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費利佩﹗” 她說。“命運太殘酷了﹐在我的最後時刻把你從我手里奪走﹗” “母親﹗母親﹗”他痛苦地叫著。“我是你的﹐──完全是你的﹐永遠孝順你﹗你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呀﹖” “我再也不會折磨你了﹐”她無力地說﹐聲音很虛弱。“我只求你一件事﹐別讓我 再聽見那個邪惡的、給我們家帶來恥辱的姑娘的名字﹔讓這兒的男女老少永遠別再提到 她的名字。象個夜賊﹗哦﹐盜馬賊﹗” 費利佩跳了起來。 “母親﹗”他說﹐“巴巴是蕾蒙娜自己的﹔它一生下來我就親自把它送給了蕾蒙娜。” 夫人沒有答話。她暈了過去。費利佩又害怕又難受﹐一邊叫喚女僕﹐一邊把母親背 到了床上﹐她在床上躺了好多日子。她似乎在生與死之間徘徊。費利佩像個情人似的看 護她﹔她那極度悲傷的眼睛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難得說話﹐一方面因為體虛﹐一方 面則由於絕望。夫人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她的死將是很艱難的。看來得拖上一段日子。 但她已奄奄一息﹐她心里很清楚。 費利佩不知道。當他看見她又四處走動﹐腳步比以往慢不了多少﹐臉上也沒發生他 曾害怕的那麼大的變化﹐這時﹐他便想﹐也許過段日子她會康復的。現在他要去找蕾蒙 娜了。他多麼希望能在聖巴巴拉找到他們啊﹔他必須讓他們留在那里﹐不管他找到他們 時﹐他們的處境如何﹐都隨他們去。他再也不去考慮把他們帶回家來的可能性了。但他 要見見他們﹔必要的話幫幫他們。只要他不死﹐就不能讓蕾蒙娜有被遺棄的感覺。 一天晚上﹐他不安地對母親說﹐“你現在這樣健康﹐母親﹐我想我要出趟門了﹔我 不會走遠﹐──不超過一個星期﹐”夫人明白了﹐深深地嘆了口氣﹐回答說﹕“我並不 健康﹔不過我最多也就現在這個樣子了。如果你非出門不可﹐那現在就動身吧。” 夫人的變化多大呀﹗ “非去不可﹐母親﹐”費利佩說﹐“要不我絕不會離開你。我今天晚上向你告別﹐ 明天日出前動身。” 但翌日凌晨﹐他腳步一動﹐他母親的窗子就打開了﹐她站在那里﹐臉色蒼白﹐一聲 不吭﹐看著他。“你一定得走嗎﹐孩子﹖”最後她說道。 “我一定得走﹐母親﹗”費利佩伸出雙臂摟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吻她。“最最親愛 的母親﹗笑一笑吧﹗你就不能笑一笑嗎﹖。 “是的﹐孩子﹐我不能。再見。聖徒保佑你。再見。”她轉過身去﹐不願看著他出 門。 費利佩騎馬上路﹐他揣著一顆悲傷的心﹐但他的目的沒有動搖。他沿著河邊公路一 直騎到大海邊﹐然後順著海岸而行﹐不時仔細地向人們描述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的模樣﹐ 問是否有人見到過他們。沒人看見過這兩個人。 第二天晚上﹐他來到聖巴巴拉傳教區﹐首先看見的就是德高望重的薩爾別德拉神父 坐在走廊里。看見費利佩走近﹐老人高興得滿臉發光﹐他顫顫巍巍地迎上前去﹐兩只手 都拄著拐杖。“歡迎你﹐我的孩子﹗”他說。“全家都好吧﹖你都看見了﹐我現在很虛 弱﹔今年秋天我的腳害得我好苦。” 費利佩一聽薩爾別德拉神父這番話﹐立刻就絕望了。要是神父看見過蕾蒙娜﹐他是 不會說這個話的。費利佩幾乎沒有回答神父的問候﹐而是叫道﹕“神父﹐我是來找蕾蒙 娜的。她沒在你這兒嗎﹖” 薩爾別德拉神父的臉色就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蕾蒙娜﹗”他叫道﹐“來找蕾蒙 娜﹗這個有福的孩子出什麼事了﹖” 這是件難以啟口的事﹔但費利佩還是說了﹐他已顧不上羞恥。要是他知道薩爾別德 拉神父多麼了解他母親的性格﹐了解她對她周圍一切人擁有的幾乎無限的力量﹐那麼他 該知道﹐他把這件事情講出來﹐反而會好受點。神父為這事情感到遺憾﹐但他並不像夫 人那樣認為這是丟人的事。從費利佩的敘述中﹐神父更清楚地覺察到他母親對待亞歷山 德羅是多麼苛刻﹐多麼不公平。 “他是個高尚的青年﹐”薩爾別德拉神父說。“他父親是最受佩雷神父信任的助手 之一。你一定要找到他們﹐費利佩。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麼沒到我這兒來。也許他們會 來的。你找到他們後﹐代我祝福他們﹐就說我希望他們到這兒來。我想在我臨死前親自 為他們祝福。費利佩﹐我再也不會離開聖巴巴拉。我大限快到了。” 費利佩迫不及待地要去繼續尋找﹐幾乎沒聽清神父的話。“我不耽擱了﹐”他說﹐ “不找到她我放不下心來。我今天晚上爭取趕到文圖拉。” “找到他們後﹐你要派人給我送個信來﹐”神父說。“上帝不讓他們受到傷害。我 要為他們祈禱﹐費利佩﹔”他顫巍巍地走進教堂。 費利佩重新踏上旅途﹐心中充滿疑惑和痛苦。他怎麼也猜不出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 走的哪條路﹐是什麼事情讓他們放棄了去找薩爾別德拉神父的主意。看來現在唯一能找 到他們的地方是坦墨庫拉﹔但是就在費利佩離家前幾天﹐他還聽坦墨庫拉來的人說﹐山 谷里一個印第安人也沒有了。但他至少可以在那兒打聽到印第安人到哪兒去了。雖然這 條線索看來很渺茫﹐但這是他唯一的線索。費利佩掉轉馬頭﹐奮力趕路。他自己連一個 小時都不舍得休息﹐也不讓馬休息﹔快到坦墨庫拉峽谷口時﹐那匹馬快趴下了。在峽谷 最陡峭的地段﹐為了節省馬的體力﹐費利佩跳下馬步行起來。他正在一條狹窄的岩石小 徑上慢慢跋涉﹐突然看見岩架上露出一顆印第安人的腦袋。他做手勢要那人下來。那個 印第安人口頭向身後的人說話﹔二十來個人一個一個地站了起來。他們示意費利佩上去。 “可憐的家伙﹗”他想﹐“他們害怕。”他朝他們大聲叫道﹐他的馬太累了﹐爬不上岩 架﹔如果他們肯下來﹐他願給錢﹐說著他舉起一枚金幣。他們商量了一下﹐不一會兒便 慢慢地下來﹐只是不時地停下來﹐疑惑地看看他。費利佩又舉起金幣﹐向他們招呼。他 們一看清他的臉﹐立刻奔了過來。那不是敵人的臉。 他們中只有一個人能說西班牙語。這個人回答了費利佩的第一個問題後﹐一個聽得 很仔細的女人聽見了亞歷山德羅的名字﹐便走上前來﹐用印第安語急匆匆地說了起來。 “這個女人見到過亞歷山德羅﹐”那個懂西班牙語的人說。 “在哪里﹐”費利佩緊張地問。 “兩個星期前﹐在坦墨庫拉﹐”那人說。 “問問她﹐有沒有人跟他在一起﹐”費利佩說。 “沒有﹐”那女人說﹐“就他一個人。” 費利佩臉上掠過一絲震動。“一個人﹗”這是什麼意思﹗他陷入沉思。那女人注視 著他﹕“她肯定只看見他一個人嗎﹔沒人跟他在一起﹖” “是的。” “他是不是騎一匹大黑馬﹖” “不﹐是一匹白馬﹐”那女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一匹白色的小馬。” 那女人是卡門娜﹐她那天生忠誠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防備著這個追尋亞歷山德羅和蕾 蒙娜的人﹐為他設置障礙。費利佩又陷人沉思。“問問她﹐是否長時間看到過他﹔她見 到他多長時間。” “整整一個晚上﹐”他答道。“他跟她在同一個地方過夜。” 費利佩絕望了。“她知道現在他在哪兒嗎﹖”他問道。 “他要去聖路易斯奧比斯波﹐到那兒坐船去蒙特里。” “去干什麼﹖” “她不知道。” “他說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說過” “什麼時候﹖” “永遠不回來﹗他說他再也不會踏上坦墨庫拉一步。” “她跟他很熟嗎﹖” “就像是她的親兄弟。” 費利佩還能問些什麼呢﹖他從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呻吟﹐扔給那個為他充當譯員的人 一枚金幣﹔又扔了一枚給那個女人。“我很遺憾﹐”他說。“亞歷山德羅是我的朋友﹐ 我想見見他﹔”他騎上馬走了﹐卡門娜注視著他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 得意神情。 當譯員把費利佩最後幾句話譯給她聽時﹐她吃了一驚﹐似乎要去追他﹐但克制住了。 “不﹐”她想。“他也許是在說謊。盡管他這麼說﹐但他可能是個敵人。、我不能說出 實情。亞歷山德羅不願意被人找到。我不能說。” 這樣﹐尋找蕾蒙娜的最後一條線索也斷了﹔在剎那間斷了﹔就像一顆洋薊的種子﹐ 被一陣偶然的微風吹走了﹐這是一個忠誠、可愛的朋友吹出的風﹕為了救蕾蒙娜而說了 謊。 費利佩傷心得都快發狂了﹐他灰心喪氣地踏上歸途。蕾蒙娜離家時正生著重病。她 是不是已經死了﹐被孤獨、傷心的亞歷山德羅埋葬了呢﹖是不是為了這個﹐亞歷山德羅 才要到北方去﹐再也不回來呢﹖他真傻﹐竟不敢向那些印第安人說出蕾蒙娜的名字﹗他 要折回去﹐再問一下。等他一見到母親﹐馬上就再動身﹐不找到蕾蒙娜或她的墳墓決不 罷休。但是﹐當費利佩來到母親面前﹐一見她的臉色﹐馬上就明白﹐他再也不能離開她﹐ 直到把她放進墳墓﹐讓她安息。 “感謝上帝﹗你到底回來了﹐費利佩﹐”她聲音微弱地說。“我正擔心你趕不回來 跟我道別呢。我就要離開你了﹐孩子﹔”眼淚流下她的面頰。 盡管她再也不想活下去﹐但她也不願死﹕這個可憐、傲慢、溫情、受挫、失望的夫 人。她信念中的一切慰藉似乎都離棄了她。她不停地祈禱﹐但得不到安寧。她眼睛祈求 地凝視著聖母和聖徒們的臉﹔但他們似乎都對她露出冷酷的神色。“要是薩爾別德拉神 父能來就好了﹗”她呻吟道。“他會使我安寧。但願我能活到他再來﹗” 當費利佩告訴她﹐神父老人已經虛弱不堪﹐再也經不起路上顛簸時﹐她把臉轉向牆 壁﹐哭了起來。她想見到神父﹐並不單單為了她本人的靈魂需要幫助﹕她還想把奧特格 納的珠寶交給他。這些珠寶會怎麼樣呢﹖她該把它們交給誰保管﹖周圍有沒有值得她信 任的教區神父﹖她姐姐在囑托書上說的“教會”﹐莫雷諾夫人很清楚﹐那指的是方濟各 會。夫人不敢跟費利佩商量﹔但她必須這麼做。這些憂慮和煩惱一天天消磨著她的體力﹐ 她的體溫越升越高。她沒有問費利佩是否找到蕾蒙娜﹐費利佩也不敢提蕾蒙娜的名宇。 後來他再也忍不住了﹐有一天他說﹐“母親﹐我沒找到蕾蒙娜的蹤跡。我絲毫不知道她 在哪兒。薩爾別德拉神父沒見到過她﹐也沒聽到過她的消息。我怕她已經死了。” “但願如此﹐”夫人簡單地答道﹔她覺得又陷入更深、更困惑的思索之中﹐還是關 於那筆暗藏的珠寶。她每天都要下一次決心﹐“明天我就告訴費利佩﹔”而真到了明天﹐ 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最後﹐她決定等到了她臨終的時候再說。說不定到時候薩爾別德 拉神父還會再來呢﹐那樣就萬事大吉了。她用顫抖的手給他寫了一封信﹐請求他讓人把 他抬來﹐她派了一個信差把信送去﹐並囑他雇一頂轎子﹐四個轎夫﹐小心、平穩地把神 父抬來。但是當信差趕到聖巴巴拉時﹐薩爾別德拉神父已經衰弱得無法動彈﹔甚至連信 也寫不動了。他只能靠著口授﹐讓人代寫了一封信﹐措詞字斟句酌﹐寄上他對她的祝福﹐ 並說他希望她的養女能回到她的朋友們的懷抱。月復一月﹐神父始終沒有他“有福的孩 子”的消息﹐神父心如亂麻。 不久之後﹐就傳來消息說﹐神父死了。這個消息給了夫人致命的打擊。從那以後﹐ 她再也沒有離開過臥榻。這一年就這麼過去了﹐費利佩既為憔悴、衰弱的母親傷心﹐又 時時在為失蹤的蕾蒙娜擔驚受怕﹐真是苦了他了。 但是現在﹐帷幕快要降下了。夫人顯然已奄奄一息。文圖拉的醫生說他已無能為力﹐ 不再來了﹔現在能做到的只是讓她盡可能平靜地死去﹔一兩天里一切就結束了。費利佩 寸步不離她的身邊。難得有母親能受到兒子如此的愛戴和照料。就連女兒也不會顯示出 更多的柔情和孝心。在最後這幾天的親密關系和感情中﹐母子兩人全都從心底里捐棄了 前嫌。 “我可愛的費利佩﹗”偶爾她會這麼喃喃地說。“你是個多好的兒子啊﹗”費利佩 便會這樣回答﹕“我親愛的母親﹗我怎麼能丟下你不管呢﹖”他把頭枕在她的手上﹐那 雙手現在是那麼枯槁、蒼白、衰弱﹔那雙手在短短的一年前曾是那麼殘酷、有力。現在 誰也不會拒絕原諒這位夫人的﹗要是溫柔的蕾蒙娜看見她﹐也會一掬同情之淚。有時夫 人的眼睛里露出一種近乎恐懼的神色。這是個秘密。她怎麼能說出來呢﹖費利佩會怎麼 說呢﹖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在長時間的昏迷之後﹐她艱難地蘇醒過來﹔她知道﹐再來 這麼一次她的末日就到了﹐她甚至比她周圍的人知道得更清楚。她恢復了知覺後﹐氣喘 吁吁地說﹐“費利佩﹗就你一個人﹗” 費利佩明白了﹐揮手讓其他人出去。 “就你一個人﹗”她又說了一遍﹐眼睛轉向房門。 “離開房間﹐”費利佩說﹔“都出去──等在外面﹔”他把房門關上。但夫人還在 猶豫。她幾乎打算就這麼離開人世﹐讓那些秘藏的珠寶留待後人在偶然間發現﹐而不息 由她親口告訴費利佩﹐在可怕、無情、目光敏銳的死神面前﹐她明白﹐費利佩聽了她的 話﹐哪怕到她進了墳墓後﹐也會在心里責怪她。 但她又不敢不說出來。這事情一定得說。她指著凱瑟琳聖徒的塑像──她覺得那塑 像似乎皺著眉頭﹐表示不能原諒她──她說﹐“費利佩──那塑像後面──看﹗” 費利佩以為她神經錯亂﹐溫存地說﹐“那里什麼也沒有﹐最親愛的母親。安靜。我 在這兒。” 新的恐懼懾住了這個垂死的女人。難道她得被迫把這秘密帶進墳墓嗎﹖這最後的供 認也要受到拒絕嗎﹖“不﹗不﹗費利佩──那兒有一個門──秘密的門。瞧﹗打開﹗我 必須告訴你﹗” 費利佩急忙走到塑像眼前。她說得不錯﹐那後面真有一扇門。 “現在別告訴我﹐親愛的母親。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說﹐”他說。他說話的當兒轉過 身來﹐驚恐地看見他母親筆直地坐在床上﹐她的右臂伸了出來﹐手指著那扇門﹐眼睛呆 滯地凝視著﹐臉在痙攣。沒等他叫出聲來﹐她倒了下去。莫雷諾夫人死了。 隨著費利佩的哭叫聲﹐等在廳里的女人們匆匆進屋﹐一眼就看出一切都結束了﹐於 是便放聲慟哭起來。在一片慌亂中﹐臉色蒼白、凝固的費利佩把塑像推回到原處。即使 在那時﹐也存一種恐怖的預兆從他臉上掠過。他母親一看見那扇暗門便死了﹐眼睛里含 著痛苦的恐懼﹐他﹐作為兒子﹐會在那里面發現什麼呢﹖在接下來料理喪事的四天里﹐ 費利佩時時意識到這個潛存著的預兆。喪禮是感人的。遠近趕來的人把小教堂擠了個水 洩不通﹐但只擠進了四分之一都不到。每個人都願向莫雷諾夫人表示敬意。從文圖拉和 聖路易斯奧比斯波各來了一位神父。儀式結束後﹐人們把夫人的遺體抬到山坡上的小墓 地﹐把她埋在她丈夫和孩子們的身旁﹔這顆不知疲倦的、充滿激情的、高傲的、悲傷的 心﹐終於安靜下來了﹗葬禮後的晚上﹐傭人們見費利佩要進他母親的房間﹐都嚇得發抖﹐ 竊竊私語道﹐“哦﹐他可不能進去﹗他會傷心死的﹐費利佩先生﹗他多愛他母親啊﹗” 老瑪達壯著膽子跟上他﹐在房門口她說﹕“親愛的費利佩先生﹐別進去﹗進去對你 沒好處﹗走開吧﹗” 但他輕輕推開她﹐說﹐“我願意在這兒﹐好瑪達﹔”他走進去﹐鎖上了房門。 他直到午夜過後才出來﹐臉色嚴峻。他又一次埋葬了他的母親。難怪莫雷諾夫人不 敢將奧特格納珠寶的事情告訴費利佩。在他摸到珠寶盒底﹐發現奧特格納夫人給他母親 的那封信之前﹐他對他看見的一切大惑不解。及至念完了這封信﹐他一動不動地呆站了 很長時間﹐他把頭埋在雙手里。他的靈魂受著折磨。 “她認為那件事丟臉﹐這件事倒不丟臉﹗”他恨恨地說。 但現在費利佩只有一件心事。如果蕾蒙娜還活著﹐他要找到她﹐把這些珠寶作為她 的正當財產還給她。如果她死了﹐一定要把它交給聖巴巴拉修道院。 “我母親肯定打算把它交給教會的﹐”他說﹐“但她為什麼一直藏到現在呢﹖正是 這個害死了她。哦﹐丟臉﹗哦﹐恥辱﹗”從費利佩現在埋葬她的這個墳墓里﹐她再也不 會復活了。 他把一切都像從前一樣放進那個萬無一失的密穴里﹐爾後坐下來給聖巴巴拉修道院 院長寫了一封信﹐告訴他這些珠寶的情況﹐珠寶必然將屬於修道院。一清早他就把信交 給胡安﹒卡尼托﹐說﹕“我要出趟門﹐胡安。要是我出了事﹐回不來﹐讓可靠的人把這 信送到聖巴巴拉。” “你要去很長時間嗎﹐費利佩先生﹖”老人可憐巴巴地問道。 “我說不准﹐胡安﹐”費利佩答道。“也許要不了多久﹔也可能要很久。我把一切 都托付給你了。我知道﹐你會根據你的明斷料理一切的。我要向大伙說明﹐我把大權交 給了你。” “謝謝﹐費利佩先生﹗謝謝﹗”胡安叫了起來﹐他有兩年沒這麼高興過了。“說真 的﹐你盡管相信我﹗從你小時候起直到現在﹐我關心的只是你們全家﹐從來不想別的。” 如果莫雷諾夫人知道﹐她的費利佩一清早催馬跑出大門──就在昨天他還曾哭泣著 跟在她的遺體後面走出這大站﹐送她去下葬──的目的﹐那她就是升入了天堂﹐也會覺 得像在地獄里一樣悲痛的。 “她不覺得這事丟了莫雷諾家的臉面﹗”他說。“我的天哪﹗” ------------------ 第二十二章 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踏上了悲哀的旅程﹐第一天他倆幾乎沒說話。亞歷山德羅在馬 頭旁步行﹐他把腦袋耷拉在胸前﹐眼睛凝視著地面。蕾蒙娜焦慮惶恐地看著他。就連對 孩子的格格笑聲他也無動於衷。晚上他們安營休息﹐蕾蒙娜說﹐“親愛的亞歷山德羅﹐ 你不能告訴我﹐我們到哪兒去嗎﹖” 盡管她百般溫柔﹐但語氣里自有傷感的陰影。亞歷山德羅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叫 道﹕“麥吉拉﹗我的麥吉拉﹗我好像要發瘋了﹗我說不出該干什麼。我不知道我在想什 麼﹔我的腦子一團糟﹐就像春雨季節樹葉在小河里打轉轉一樣。你可認為我會發瘋嗎﹖ 這一切足夠讓我發瘋了﹗” 蕾蒙娜自己也害怕得心口陣陣作痛﹐但她仍然盡力撫慰他。“親愛的亞歷山德羅﹐” 她說﹐“我們到洛杉磯去吧﹐別再跟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了。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活兒干。 偶爾你還可以在舞會拉琴﹔那里肯定有許多活兒可干。我也可以攬到更多的縫紉活兒。 我想那兒日子會好過些。” 蕾蒙娜的這個念頭看來使他驚恐。“和白人住在一起﹗”他叫道。“麥吉拉想過沒 有﹐一個或兩個印第安人單獨跟白人住在一起會是什麼結果呢﹖既然他們會到我們的村 子里來把我們成百個人一下子趕走﹐那對付一個人他們又會怎麼於呢﹖哦﹐麥吉拉真傻﹗” “但是在聖貝納迪諾和別的地方﹐有許多你們的人在為白人干活﹐”她固執地說。 “我們為什麼不能像他們一樣干呢﹖” “是的﹐”他慢慢地說﹐“為白人干活﹔他們是在為白人干活﹗麥吉拉沒有看見過。 任何白人都只付給印第安人一半的工錢﹔甚至在很久以前﹐神父們還沒全都走光﹐並努 力幫助印第安人的時候﹐我父親告訴我說﹐白人或墨西哥人向來都只付給印第安人一半 工錢。墨西哥人也是這麼干的﹐麥吉拉。現在他們有時候付給印第安人現金﹐當然只付 一半﹐有時候只付變質的面粉或他不要的東西﹔有時候付威士忌﹔如果他不收﹐並開口 要錢﹐他們就哈哈大笑﹐並說﹐那就對不起了﹐滾你的吧。去年﹐聖貝納迪諾有個白人﹐ 要拿一瓶發酸的酒抵充一個印第安人一天的工錢﹐那個印第安人不收﹐那白人拔出手槍 打在了他的臉頰上﹐並警告他以後別再這麼無禮﹗哦﹐麥吉拉﹐不要讓我到城里去干活﹗ 要是讓我碰上那樣的事﹐麥吉拉﹐我會殺人的。” 蕾蒙娜打了個寒戰﹐不吭聲了。亞歷山德羅繼續說﹔“要是麥吉拉不怕的話﹐我倒 知道一個地方﹐在高山上﹐白人從沒去過那兒﹐也絕不會去。我是追趕一頭熊時發現那 兒的。那頭熊把我領了上去。那兒是它的窩﹔那時我就說﹐這倒是個藏人的好地方。那 兒有水﹐還有一條翠綠的山谷。我們可以在那里安家﹔但是那兒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家﹔ 那條山谷很小。麥吉拉會害怕嗎﹖” “是的﹐亞歷山德羅﹐孤單單地住在山上﹐我是會害怕的。哦﹐別上那兒去﹗先到 別的地方試試吧﹐亞歷山德羅。你就不認識別的印第安人的村子嗎﹖” “有一個村子叫沙伯巴﹐”他說﹐“在聖哈辛托山的山腳下﹔我曾想到過那兒。我 的一些鄉親們從坦墨庫拉到那兒去了﹔但那是個可憐的小村子﹐麥吉拉。麥吉拉不會喜 歡住在那兒的。我也不信那兒比聖帕斯庫拉安全。那條山谷全歸一個叫拉瓦羅先生的善 良、好心的老人所有﹔他來到這個地區﹐在那兒建起了沙伯巴村。那是最老的村莊之一﹔ 他對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很好﹐他說他們永遠不會受到騷擾﹐永遠。他死了﹔但他的三個 兒子依然掌管這些地產﹐我以為他們合恪守他們的父親對印第安人許下的諾言。但是你 瞧﹐麥吉拉﹐明天他們就可能死去﹐或口墨西哥去﹐就像巴爾德斯先生一樣﹐然後美國 人就會來占據它﹐就像占據坦墨庫拉一樣。山谷里已經住進了白人。我們可以走那條路﹐ 麥吉拉。麥吉拉會看見的。要是麥吉拉想留下來﹐我們就留下來。” 在一天的前半晌﹐他們走進了聖哈辛托寬闊的山谷。他們是從西邊進去的。他們走 進山谷時﹐盡管天空中陰雲密布﹐霧靄迷蒙﹐但見山谷的東部和東北部泛起一片奇怪的 光芒﹐時而微紅﹐時而金黃。好一幅蔚為壯觀的景象。聖哈辛托山崎嶇的山巔和懸岩宛 如玉石城堡的塔樓和便門﹐閃射出道道光芒。那光芒似乎與天地共存。 “看﹐聖哈辛托﹗”亞歷山德羅叫道。 蕾蒙娜歡呼起來。“那是一個好兆頭﹗”她說。“我們走出了陰影﹐來到了陽光下 面﹔”她回頭朝西面望去﹐那兒是一片黑暗。 “我不喜歡﹗”亞歷山德羅說。“陰影跟得太緊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說話的當兒﹐北方吹來一股勁風﹐吹散了烏雲﹐吹得它們在空中 疾跑。轉眼間雪片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聖母啊﹗”亞歷山德羅驚叫道。他十分清楚﹐這將意味著什麼。他拼命催馬﹐自 己在馬身邊疾跑。但是無濟於事。就連巴巴和貝尼托也覺得車於裝得太重﹐它們跑不動 了。 “不到一英里遠的地方﹐有一個舊羊欄和一座草棚﹐但願我們能趕到那里﹗”亞歷 山德羅呻吟道。“麥吉拉﹐你和孩子會凍僵的。” “她靠在我胸前挺暖和的﹐”蕾蒙娜說﹐“但是﹐亞歷山德羅﹐這風兒真冷啊﹗像 刀刺在我的背上﹗” 亞歷山德羅又悲哀地叫了一聲。雪很快就大了起來﹔小路已被覆蓋。風小了下去。 “謝天謝地﹐風兒不像剛才那樣刺人了﹐”蕾蒙娜說﹐牙齒在格格地打架﹐孩子被 她越抱越緊。 “我倒寧願風刮大點﹐”亞歷山德羅說﹔“這樣可以把地上的雪吹走。再這麼下去﹐ 要不了多一會兒﹐我們就看不見路了﹐就像在黑夜里一樣。” 雪越積越厚﹐越下越密﹔空氣都凝結了﹔正像亞歷山德羅說的﹐這比黑夜都可怕─ ─這奇怪的、不透明的白色﹐厚厚的﹐令人窒息﹐凍住了人們的呼吸。不一會兒﹐馬車 猛地搖晃了一下﹐顯然是滑下了小路。馬兒停下腳步﹔不肯再往前走。 “要是我們待在這兒﹐那就完了﹗”亞歷山德羅叫道。“走啊﹐我的貝尼托﹐走啊﹗” 他拽著它的頭﹐用盡全力把它推上小路﹐牽著它往前走。此情此景﹐可怕極了。蕾蒙娜 的心都沉了下來。她覺得她的胳膊麻木了﹔她還能把孩子平安地抱在懷里抱多人呢﹖她 叫著亞歷山德羅。他沒聽見﹔風又刮了起來﹔雪像鵝毛似的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他們就 像在雪的旋渦里向前跋涉。 “我們會死的﹐”蕾蒙娜心想。“也許死了也一樣﹗”這是她最後記得的事情﹐後 來她就聽到了一聲叫喊﹐發現有人在搖晃、拍打著自己﹐又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對不起﹐我們手腳太重了﹐太太﹐不過我們得把你抬到火堆旁﹗” “火﹗”這兒還有火和溫暖之類的東西﹖她機械地把孩子交到陌生人向她伸來的雙 臂里﹐想從坐位上站起來﹔但她動彈不得。 “乖乖地坐著﹗乖乖地坐著﹗”陌生的聲音說。“我馬上就把這孩子交給我的妻子﹐ 回來再照顧你。我不許你站起來﹔”高大的身影消失了。那孩子被從溫煦的睡夢中吵醒﹐ 哭了起來。 “謝天謝地﹗”亞歷山德羅在馬頭旁說﹐那兩匹馬一個個躍起後蹄倒豎起來。“這 孩子還活著﹗麥吉拉﹗”他叫道。 “哎﹐亞歷山德羅﹐”她無力地答道﹐一陣狂風吹走了她的聲音﹐好像遠處的回音。 他們奇跡般地得救了。亞歷山德羅當時沒想到他們其實巳快到那個舊羊欄了﹔但盡 管如此﹐要不是有幾位同樣遭暴風雪襲擊的旅人先到了那兒的話﹐亞歷山德羅怎麼也找 不到那個地方的。就在他感到體力不支﹐幾乎像蕾蒙娜一樣絕望地暗自思忖﹕“這下於 我們所有的麻煩都要結束了﹐”就在這時候﹐他看見左邊有一道微弱的燈光。他立刻撥 轉馬頭朝那兒走去。地上坑坑窪窪﹐他好幾次差點使馬車翻身﹔但他堅持著﹐不時地發 出呼救聲。終於﹐有人答話了﹐又出現了一道燈光﹔這口那燈光搖曳不定﹐慢慢地朝他 而來──只見一個人提著一盞油燈﹐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噢﹐陌生人﹐看來你遇到麻 煩了﹐”在亞歷山德羅聽來﹐這些話像用最純正的聖路易塞諾方言說出來的一樣明白易 懂。 但是亞歷山德羅用西班牙語作的充滿感激之情的回答﹐在這個陌生人聽來卻並非如 此。 “又是些勢利的墨西哥人﹐豈有此理﹗”傑夫﹒哈爾暗自恩忖。“在一個地區里住 了一輩子的人﹐還不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里不該出門的道理﹐真是該死﹗”他把哇哇啼哭 的孩子交到妻子手里﹐頗有點兒不耐煩地說﹐“早知道他們是墨西哥人﹐麗﹐真不該出 門去迎他們。他們應該比我更熟悉這兒的氣候。” “算了﹐傑夫﹐你知道你是不會讓任何人在這樣的天氣里被活活凍死的﹐”那女人 答道﹐她接過孩子﹐那孩子立即認出了這雙母親似的手﹐不哭了。 “喲﹐多可愛的藍眼睛小乖乖呀﹗”那女人一看見孩子的臉就叫了起來。“我的天 哪﹐喬斯﹐這樣的天氣還帶這麼個小東西出門。我得馬上熱點牛奶給她喝。” “最好先看看她母親﹐麗﹐”傑夫說﹐他把蕾蒙娜扶進小屋。“她都快凍僵了﹗” 但是看著她孩子平平安安﹐露出微笑﹐對蕾蒙娜來說是一帖再好不過的復蘇劑﹐轉 眼工夫她就完全恢復了。她發現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人群中。牆角的褥墊上躺著一個年 輕人﹐看上去二十五歲左右﹐那發亮的眼睛、通紅的臉頰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他在生病。 那女人身材高大、笨拙﹐面龐削瘦﹐雙手粗糙﹐皮膚起皺﹐衣衫襤褸﹐鞋子破爛﹐干枯 的淡色頭發漫不經心地、松散地扎成一束﹐纏繞在脖子上﹐前額上垂著劉海﹐那形象顯 然不怎麼樣。然而﹐盡管她蓬頭垢面、邋里邋遢﹐舉止間卻自有一種威嚴﹐顧盼間流露 出一種善意﹐一下子就能溫暖別人的心扉﹐得到別人的信任。她那淡藍色的眼睛依然很 敏銳﹔她凝視著蕾蒙娜﹐暗自思忖道﹐“這不是個普通的墨西哥人﹐無論如何也不是。” “你們是出門人嗎﹖”她說。 蕾蒙娜瞠目結舌。她只懂一丁點兒英語﹐偏偏這句話不包括在這一丁點兒里面。 “哦﹐夫人﹐”她遺憾地說﹐“我不會說英語﹔只會說西班牙語。” “西班牙語﹐嗯﹖是不是墨西哥人說的話﹖喬斯會說這種話。不過他不能多說話﹔ 說多了對他身體不好﹐他有肺病﹐所以我們才帶他來這兒──因為這兒氣候暖和﹗看上 去是這麼回事﹐對不﹖”她咧嘴格格地笑起來﹐但又帶著難以言表的柔情斜視了那個病 人一眼。“問問她﹐她們是干什麼的﹐喬斯﹐”她又說。 喬斯單肘支撐起身體﹐閃光的眼睛凝視著蕾蒙娜﹐用西班牙語說﹐“我母親問你們 是不是出門人﹖” “是的﹐”蕾蒙娜說﹐“我們從聖迭戈來。我們是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喬斯的母親驚叫起來。“上帝救救我們吧﹐喬斯﹕我們真的收留了 印第安人嗎﹖到底是──嗯﹐嗯﹐她像任何白種女人一樣喜歡自己的孩子﹗我看得出來﹔ 再說﹐不管印第安人不印第安人﹐她們必須留在這兒。這麼個鬼天氣﹐就是連狗也不能 放出去。我敢肯定孩子的父親是個白人。除那雙藍眼睛。” 蕾蒙娜聚精會神地聽著、看著﹐但是什麼也聽不懂。她幾乎懷疑這個女人說的是不 是英語。這麼多的英語句子﹐她竟一句也聽不懂﹐這在她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田納西 話就連最普通的宇眼兒音調也變得厲害﹐她分辨不出來。她轉向喬斯﹐柔聲細氣地說﹐ “英語我不太懂。我很抱歉我聽不懂你母親的話。你能費神為我翻譯一下嗎﹖” 喬斯像他母親一樣幽默。“她要我把你剛才說的話告訴她﹐”他說。“我想﹐我只 能把她最愛聽的那部分告訴她。──我母親說你們可以留在這兒﹐等暴風雪過去再說﹐” 他對蕾蒙娜說。 蕾蒙娜疾如閃電般抓住那女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做出表示感謝和激動的手勢。 “謝謝﹗謝謝﹗夫人﹗”她叫道。 “她叫我什麼﹐喬斯﹖”他母親問道。 “夫人﹐”他答道。“也就是貴婦的意思。” “喲﹐喬斯﹗你告訴她﹐我可不是什麼貴婦。告訴她這兒周圍的人都叫我‘麗嬸’﹐ 或叫‘哈爾太太’﹔這兩個稱呼隨她怎麼叫都行。她的嘴真甜。” 喬斯費了點勁才向蕾蒙娜解釋清楚他母親對“夫人”這個稱呼的否定以及她供蕾蒙 娜選擇的兩種稱呼。 蕾蒙娜帶著使他們母子對她產生好感的微笑跟著他把那兩個稱呼都學說了幾遍﹐第 一遍兩個稱呼都沒念准﹐最後她說﹐“我更喜歡‘麗嬸’﹔她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像個 嬸嬸。” “嗨﹐多奇怪呀﹐喬斯﹐”麗嬸說﹐“在這荒天野地里﹐竟有人說這種話﹐──我 們家鄉的人﹐他們都怎麼說的﹖我不知道我比別人好在什麼地方。我不願看見有人受欺﹐ 也不願看見有人受難﹐要是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盡力相助﹔但我知道﹐這沒什麼奇怪的。 我不知道人們怎麼會有不同的想法。” “這種人多著呢﹐媽媽﹐”喬斯動情地答道。“如果你多到外面走走﹐你就會發現 許多。像你這樣對誰都那麼好的人實在太少了。” 蕾蒙娜蜷縮在牆角的火堆旁﹐懷里緊抱著孩子。這個地方她剛進來時像個溫暖的避 風港﹐現在仔細一看﹐只不過是個可憐的避難所﹐抵御著屋外肆虐的暴風雪。這是間粗 木板的小棚﹐隨意地拼湊而成﹐用作牧羊人的臨時住所。屋子已經很久沒人住了﹐許多 木板已松動、破裂。每次起風﹐鵝毛大雪便穿過裂縫在屋里飛舞。壁爐里燃燒著幾根木 柴﹐三角葉楊的敗枝﹐這是傑夫﹒哈爾在暴風雪達到頂點之前匆忙拾來的。壁爐旁木柴 已寥寥無幾。麗嬸不安地朝那兒看了一眼。在這樣的雪夜﹐這點木柴實在難以對付啊。 “你暖和嗎﹐喬斯﹖”她問道。 “不太暖和﹐媽媽﹐”他說﹔“但我也不覺得冷﹔這樣就可以了。” 哈爾一家向來都有隨遇而安的本事﹔他們始終保持著這種品質﹐他們為之而受過罪﹐ 就像受惡習的罪一樣。在整個南田納西找不到比他們更知足、更無貪心、更處境艱難的 家庭。但他們毫無怨言。不管出了什麼事﹐不管缺少什麼﹐他們總是說﹐“這是我們的 命﹐”而且對這種現狀無動於衷﹐或幾乎無動於衷。真是溫和、多情、幽默的人啊﹔說 到底﹐他們從生活中得到的樂趣比那些表面狀況比他們好得無法相比的人家要多得多。 當他們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兒子喬斯病倒了﹐不停地出血﹐醫生說唯一能救他的辦法﹐ 就是坐馬車穿過平原到加利福尼亞﹐這時﹐他們說﹐“虧得麗草去年出嫁了﹗現在我們 可以毫無牽掛地賣掉田地﹐馬上動身了。”他們半價賣掉了他們那塊小地盤﹐用牛換了 兩匹馬和一掛有篷的馬車﹐像個叫化子似的﹐帶著他們躺在馬車里一張床上的病中的兒 子出發了﹐他們高高興興的﹐就像有錢人家外出去旅游。他們還帶去了兩頭公牛﹐一頭 母牛。公牛可以和馬“換班”拉車﹐母牛為的是讓喬斯喝上牛奶﹔他們走得很慢﹐走走 停停﹐有時一停就是個把星期﹐終於從田納西來到了聖哈辛托山谷。他們得到了報答。 喬斯的病情有了好轉。他們認為﹐再過六個月﹐喬斯就能康復了﹔任何人都很難說傑弗 遜﹒哈爾或瑪麗亞﹒哈爾不是最幸運的一對。他們不是救活了喬舒亞﹐他們的兒子嗎﹖ 在南方這些貧白階層中人名的略稱就像新英格蘭一樣流行。出於兩種完全不同的目 的﹐懶散、知足的田納西人和整天風風火火的佛蒙特人一樣把他們家里人的名字縮減到 最短的程度。對佛蒙特人來說﹐能夠用一個音節說清的字偏用三個音節來說﹐這無異於 浪費時間﹔而田納西人則認為﹐這實在是因為太麻煩。哈爾太太從來不記得人家曾正確 地叫過她的名字﹐全名該叫“瑪麗亞”﹐可是從小時候起﹐直到出嫁﹐人家都只叫她 “麗”﹔自從有了自己的家﹐成了殷勤待客、熱心助人的主婦﹐街坊鄰舍都公認她為眾 家嬸嬸﹐這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至高無上的榮譽啊。凡是與她接觸過的人﹐不分男女老 幼﹐無不稱她或知道她是“麗嬸”。 “我不知道是否該把火燒旺點﹐”她猶豫不定地說﹐“如果這場暴風雪要持續到天 亮﹐我們的木柴就不夠了﹐這是很明顯的。”她正說著﹐小屋的門砰地一下被撞開了﹐ 她的丈夫踉踉蹌蹌地走進來﹐後面跟著亞歷山德羅﹐兩人身上積滿了雪﹐手里抱著木柴。 虧得亞歷山德羅知道離小屋只有幾竿遠的峽谷里有一個小三角楊叢﹐他把馬牽進屋子與 馬車之間的避雨棚里栓好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拾柴。傑夫看見他從馬車里抽出一 把短柄小斧來﹐馬上就明白了﹐他也抽出斧子﹐跟了上去﹔現在﹐他們把足夠燒上幾個 小時的木柴放在了地上。亞歷山德羅剛把木柴放下﹐就沖向蕾蒙娜﹐跪了下來﹐焦慮地 看著孩子的臉﹐然後又看蕾蒙娜的臉﹔接著他虔誠地說﹐“贊美聖徒﹐我的麥吉拉﹗這 真是奇跡﹗” 喬斯莫名其妙地聽著他的話。“他們是天主教徒﹗”他想。“我真弄不懂他們是什 麼樣的印第安人。我不能告訴媽媽﹐他們是天主教徒﹔她會搞糊塗的。我不管他們是什 麼人。那姑娘的眼睛多可愛呀﹐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 由於喬斯的溝通﹐這兩戶人家很快了解了彼此的情況和打算﹔他們在這意料不到的 情況下﹐很快產生了友誼。 “傑夫﹐”麗嬸說﹐──“傑夫﹐我們的話他們一句也聽不懂﹐所以我們有話盡可 以當著他們的面說﹐當然﹐這麼做對於聽不懂別人話的人來說不太公平﹔但是我要告訴 你﹐今天我可上了一堂關於印第安人的課。我以前一直對他們存有偏見﹔我不想接近他 們﹐也不願他們接近我。眼前這個女人﹐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愛的人﹔她對那孩子的感情 深得不能再深了。至於那個男人﹐你沒看見﹐傑夫﹐他對她走過的地方都那麼崇拜﹖這 是個事實﹐傑夫。我想任何白種男人都從來沒有這麼敬重一個女人﹔你說﹔傑夫﹐你自 己可曾這麼對待過我嗎﹖” 麗嬸很激動。這經歷對她來說簡直難以相信。她對印第安人的印象都來自報紙﹐來 自一二本敘說相互殘殺的書﹐以及偶爾看見的一些漂泊不定的印第安人家在穿越平原的 路途中從她家門前經過。此時此刻﹐她卻與一對印第安夫婦友好地並肩而坐﹐他們的相 貌舉止都那麼吸引人﹔她覺得與他們很有緣份。 “我不妨承認﹐喬斯﹐”她說﹐“我還不敢相信。自從離家以來﹐我還沒見過什麼 人﹐白人、黑人或灰人﹐我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們了。他們真黑﹐就像田納西的黑人一 樣﹐他是個有力的印第安人﹔她說﹐她父親是白人﹐但她只承認自已是跟他一樣的印第 安人。你注意到她看他時那副樣子嗎﹐喬斯﹖她不是對那個人很敬重嗎﹖不﹐我不責怪 她。” 確實﹐喬斯注意到了。任何人﹐只要看見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在一起﹐都會注意到 她對他是那麼虔敬。現在﹐這種虔敬之中又添上一層無可奈何的焦慮﹐使她終日惶惶不 安。蕾蒙娜為亞歷山德羅感到擔心。她無法用言語來表白﹐但這可怕的擔心始終縈繞著 她。她感到又有一個打擊將要落到亞歷山德羅的身上﹐這是他所難以忍受的。 暴風雪只持續了幾個小時。天晴以後﹐山谷里銀裝素裹﹐星星像在北極的天空中一 樣閃爍。 “明天中午雪就全都化了﹐”亞歷山德羅對喬斯說﹐喬斯正為第二天擔心呢。 “不會化淨﹐”喬斯說。 “你等著瞧吧﹐”亞歷山德羅說。“這事情我見得多了。它持續的時候就像死神﹔ 但從來不會持久。” 哈爾一家是在去山谷北面的一個溫泉的路上。他們打算在這兒住三個月﹐讓喬斯試 試這兒的水。他們有一個帳篷﹐像這樣的原始生活﹐有這帳篷就足夠了。麗嬸急切地盼 望著能休息一下﹔她實在不願再走了。她丈夫一心向往著更熱鬧的大自然。他聽說聖哈 李托山上有一個上好的獵場。當他聽說亞歷山德羅對那兒了如指掌﹐並且打算去那兒安 家時﹐他高興極了﹐邀他做自己的鄰居。帶他去打獵。蕾蒙娜一口答應﹔她相信﹐有人 作伴﹐對亞歷山德羅會有好處﹐──他喜歡的就是有人作伴﹐戶外生活﹐令人興奮的狩 獵。這個有溫泉的峽谷離他們打算在那兒安家的沙伯巴村不遠﹔她一開始就想到沙伯巴 去試試。現在想到印第安人的村子她再也不覺得厭惡了﹔她已經覺得自己跟印第安人有 了休戚與共的關系。正如卡門娜所說﹐她已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沒幾天工夫﹐這兩戶人家就安頓了下來﹕哈爾家住在溫泉旁的帳篷和馬車里﹐亞歷 山德羅、蕾蒙娜帶著孩子住在沙伯巴村一座小平房里。這房子是一個老太太的﹐她丈夫 死了﹐她就住到了女兒家里﹐把自己的房子租給了亞歷山德羅﹐每月能有幾塊錢的租金﹐ 倒也挺樂意的。這房子不怎麼樣﹐一個小房間﹐粗糙的土磚牆﹐銳簏草頂﹐沒有地板﹐ 只有一扇窗子。蕾蒙娜高興地叫道﹔“哦﹐這房子只要稍稍修理一下就夠好的了﹐”亞 歷山德羅一聽﹐臉上抽搐了一下﹐轉過了身去﹔但他什麼也沒說。村子里只有這麼一間 空房﹐比這好的根本找不到。兩個月後﹐就沒人能認出這座房子了。亞歷山德羅打獵時 運氣不錯。兩張完整脫鹿皮舖在了地上﹔第三張舖在了床架於上﹐鹿角掛在牆上﹐當作 掛衣服的鉤子。床頂又豎起了猩紅的罩子﹐旁邊放著熊果木框架的編織搖籃。門上開了 扇小窗﹐牆上又開了一扇﹐透進光和空氣。在其中一只窗台上放著一尊小聖母像﹐如同 在聖帕斯庫拉一樣﹐戴著松枝做的花環。 房子這麼安排好後﹐麗嬸第一眼看見﹐就兩手叉腰﹐站在門口﹐張大著嘴巴﹐眼睛 里布滿疑惑。最後她驚叫了起來﹕“喲﹐我看你們都安排妥了﹗” 麗嬸在她家境最好的時候﹐也沒有過一個房間像蕾蒙娜的這間小土屋這麼氣派。她 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越打量﹐越不明白。回到帳篷﹐她對喬斯說﹕“我從沒見過這 麼漂亮的房間。那個印第安女人真能干﹐盡管要什麼沒什麼﹐可她卻把房間收拾得像模 像樣。那不過是個棚屋﹐一個土棚屋﹐喬斯﹐比我們的帳篷大不了多少﹔可她把它拾攝 得像個客廳﹗我算是服了。你最好也去看看。” 喬斯和傑夫都去看了﹐他們像麗嬸一樣大惑不解。他們隱約地覺察出這里存在著一 種他們從未有過的生活原則。究竟是什麼原則﹐他們無以名之﹐也無法向他們那位好心 的妻子和母親解釋清楚﹐讓她學會這種原則﹐多少年來她一直是他們家里的慈愛、不善 拾綴的當家人。但他們感到這種原則有其魅力﹔有一天﹐去打獵的亞歷山德羅和傑夫滿 載而歸﹐這兩家人坐在一起品嘗蕾蒙娜烹調的晚餐﹕燉鹿肉和洋薊﹐干辣椒炒拉豆﹐面 對這些萊肴﹐麗嬸他們更是噴噴稱奇。 “問問她﹐這些是不是印第安風味﹐喬斯﹐”麗嬸說﹐“以前我從來不稀罕豆類﹔ 但這區豆味兒真不錯﹕“ 蕾蒙娜哈哈大笑。“不﹔這是墨西哥菜﹐”她說。“我是跟一個墨西哥老太太學的。” “哦﹐我倒也想學學﹐可我怕沒有時間泡在這上面﹐”麗嬸說﹐“但是現在既然到 了這兒﹐那就入鄉隨俗吧。” 亞歷山德羅不像原來那麼郁郁不樂了。他掙到了錢﹐有好鄰居作伴﹐開始振作起來﹔ 他看見蕾蒙娜笑逐顏開﹐小女兒活潑可愛﹔強烈的家庭觀念──僅次於對蕾蒙娜的愛─ ─又在心里復蘇了。他開始談起造一座房子的打算。他發現村子里的情況不像他擔心的 那樣。誠然﹐村里非常貧困﹐但還未受到外界干擾﹐山谷也很大﹔他們的家禽自由自在 地奔跑﹔白人寥寥無幾﹐北面有一個﹐南面有兩到三個﹐他們聲明無意排擠印第安人﹔ 拉瓦羅兄弟還住在自己的地產上﹐亞歷山德羅認為他們是有保障的。麥吉拉心滿意足。 麥吉拉找到了朋友。有樣東西開始在亞歷山德羅心里萌動。不能完全說是希望﹐但也跟 希望差不多﹔他要造一座房子﹔再也不能讓蕾蒙娜住在那間土屋里。但他說起這件事時﹐ 蕾蒙娜卻不贊成﹐亞歷山德羅大為驚訝﹔蕾蒙娜說﹐他們現在已有了一切﹐亞歷山德羅 不舒服嗎﹖她挺舒服。最好過段日子再造房子。 蕾蒙娜比亞歷山德羅多懂許多事情。當他外出打獵時﹐她曾跟許多他從沒見過的人 說話。她到店舖和郵局去過好多回﹐用籃於或繡花織品去換面粉﹐她在那兒聽到過使她 不安的消息。她不相信沙伯巴是安全之地。有一天她聽見一個人說﹐“如果來一場於旱﹐ 不等冬天過去﹐我們的牲畜就沒生路了。”“是啊﹐”另一個人說﹐“瞧沙伯巴那些該 死的印第安人﹐他們村子里整天整夜水流不停﹗他們竟有那眼噴泉﹐真氣人﹗” 蕾蒙娜沒法把這些告訴亞歷山德羅。她把這些話深藏在心里﹐但它們卻像不停的警 告和預言﹐在她心里撲騰。那天她回家後來到村中心的泉眼旁﹐站在那兒看著淚淚的流 水﹐看了很久。那真是個無價之寶﹔那里有一條長長的灌溉渠﹐通往谷地的肥沃良田﹔ 種著一畝畝的大麥、小麥和蔬菜。那里也有亞歷山德羅的田﹐如果牧場上牧草不盛﹐那 田里的莊稼就夠他們的馬和牛吃上一個冬天的了。如果白人們霸占了這泉水﹐沙伯巴村 就完了。然而﹐這泉眼地處村子中心﹐白人們要想霸占它﹐就得把整個村子都搗毀。 “拉瓦羅兄弟顯然不會答應的﹐”蕾蒙娜心想。“只要他們活著﹐這事就不會發生。” 這天﹐好心的哈爾一家拔起帳篷﹐離開了山谷﹐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難過極了。他 們本來打算住三個月﹐但是這兒氣候宜人﹐這里的水似乎對喬斯格外有益﹐因此他們一 住就是六個月。可是﹐“我們不是有錢人家﹐你們知道﹐我們不能長住下去﹐”麗嬸說﹔ “我們要到傑夫能干活掙錢的地方去。最好能到有木工活干的城里去。傑夫有一手好木 工活﹐也許你們想不到﹐我的編織活也挺好的﹔只要給我一架上好的織毯子機﹐我可以 不向任何人要飯吃。我太愛織毯子了。我也不知道這一年、或將近一年沒碰織機﹐是怎 麼過來的。有一次傑夫對我說﹐‘麗﹐要是天堂里沒有織機﹐你會滿意嗎﹖’我大膽地 說﹐看來我是不會滿意的。” “這活兒難干嗎﹖”蕾蒙娜叫道。“我能學嗎﹖”這六個月來﹐蕾蒙娜在英語的聽 說方面進步神速。她現在幾乎能聽懂直接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雖然還聽不懂別人籠統、 復雜的談話。 “嗯﹐很難﹐不﹐不難﹐”麗嬸說。“我想我也說不太難﹐我已記不清我初學時的 情形了。我只記得﹐我的腳還夠不到地面的時候就坐在織機前織起來了﹔剛開始學織豎、 橫線時的情形我一點也記不得了。我教過許多人﹔有的學得很快﹐有的壓根沒有學會﹔ 她們都被難住了。我倒覺得﹐你是個樣樣活兒都能干的人。我們到聖貝納迪諾安家後﹐ 如果你能去那兒﹐我會把一切都教給你﹐我會高興的。不過﹐我看你們這兒沒有什麼地 方會興織地毯的﹔倒不是說這兒沒有大量的適合織地毯的破衣服﹐只是人們似乎都把它 們穿在身上﹔我是說﹐大多數人都這麼穿。從沒見過什麼地方的人像這兒的人似的把最 適合織地毯的破衣服穿在身上。這些墨西哥人都是懶鬼﹐印第安人更糟。我說的印第安 人絕對不是指你﹐這你知道。我看你根本不像個印第安人。” “我們大多數人是出於無奈﹐”蕾蒙娜說。“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他們受到 不公正的對待﹐被人搶掠、欺騙﹐被趕出家門。” 於是﹐她用西班牙語向喬斯講了坦墨庫拉、聖帕斯庫拉的故事﹐喬斯一字不漏地翻 譯給麗嬸聽。麗嬸目瞪口呆﹔她氣談得說不出話來。 “我想政府並不知道這一切﹗”她說。“在田納西﹐罪行比這輕的人都要被抓起來﹐ 坐一輩子牢呢﹗應該派人把這兒發生的事情報告給華盛頓。” “我看這事情就是華盛頓的人干的﹐”蕾蒙娜愁眉不展地說。“所有的法律不都是 在華盛頓制定的嗎﹖” “這我相信﹗”麗嬸說。“是嗎﹐喬斯﹖法律是不是由國會制定的﹖” “我想是的﹗”喬斯說。“無論如何﹐有一些是他們制定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全都 由他們制定。” “這些事情全都是美國法律於的﹔”蕾蒙娜說﹐“任何人都不能保護自己﹔只要有 人反對美國法律﹐他就要被殺死或關進監獄﹔坦墨庫拉的司法行政長官就是這麼對亞歷 山德羅說的。那位司法行政長官覺得很對不起坦墨庫拉人﹔但他本人不得不執行法律。 亞歷山德羅說一點辦法也沒有。” 麗嬸大搖其頭。她不相信。“這件事我得調查一下﹐”她說﹐“我覺得你們還沒弄 清楚。這里面有詐﹗” “這里全都是騙局﹗”蕾蒙娜說﹔“但是沒有辦法﹐麗嬸。美國人認為靠欺騙賺錢 不丟臉。” “我也是個美國人﹗”麗嬸叫道﹔“還有傑夫﹒哈爾﹐還有喬斯﹗我們都是美國人﹗ 我們從來不騙人﹐假如我們知道的話﹐﹒一塊錢也不騙﹔我告訴你﹐美國人不願做這種 騙人的事﹗我要問問傑夫是怎麼回事。這在任何國家都要讓人臉紅的﹗就是這樣﹗我想 這件事得管一下﹗如果沒有人願意去的話﹐我親自去一下也無妨﹗” 麗嬸的心里播下了一顆種子﹐決不會因缺少泥土而死亡。她又羞又怒﹐臉紅耳熱﹐ 一心要做些什麼。“我不是大人物﹐”她說﹔“我很清楚﹐──我人微言輕﹔但是對於 我現在住著的這個地區、對這里發生的事情我有話要說﹔至少傑夫有權說﹔這是一回事。 我對你說﹐喬斯﹐我不打算休息了﹐也不讓你和你父親休息﹐直到你証實了她告訴我們 的一切。” 但是﹐更使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揪心的還不是關於土地權和居住權的問題。整個夏 天他們的孩子日漸衰弱﹔衰弱得非常緩慢﹐以至蕾蒙娜每天都能聊以自慰地想﹐今天不 比昨天更糟﹐也許還略有好轉﹔但是拿秋天跟春天相比﹐再拿現在的冬天跟秋天相比﹐ 毫無疑問﹐她的健康每況愈下。自從那個可怕的風雪天受了涼以來﹐她一直沒有完全康 復過﹐蕾蒙娜想。在那之前﹐她是健康的﹐一直很健康﹐一直很漂亮﹐很活潑。現在她 的那張瘦削的小臉讓人看了真傷心﹐有時候她會一連幾個小時無力地哭鬧﹐可又看不出 任何明顯的征兆。麗嬸懂得的那麼點兒醫道全用了上去﹐絲毫不見功效﹔事實上﹐麗嬸 從一開始就為孩子的症狀犯前咕。亞歷山德羅日復一日地跪在搖籃旁﹐十指交叉﹐臉色 陰沉。一小時又一小時﹐不管白天夜晚﹐屋內屋外﹐他總是把她抱在懷里﹐想讓她舒服。 蕾蒙娜一次又一次地對聖母、對聖徒祈禱﹔盡管錢很緊張﹐她還是在聖母像前燒掉了一 打打蠟燭﹔一切卻都枉然。最後﹐她求亞歷山德羅到聖伯納迪諾去請個醫生。“好心的 麗嬸﹐”她說﹐“她和喬斯會陪你去的﹐由她跟醫生說﹔她會讓醫生明白的。告訴麗嬸 孩子似乎還像他們在這兒時一樣﹐只是更虛弱、更瘦了些。” 亞歷山德羅在聖貝納迪諾郊外的一個小棚里找到了麗嬸。“還沒搞清楚﹐”她說─ ─好像她真能搞清楚似的。傑夫找到了工作﹔遇到天氣好的時候﹐喬斯也能干一點活。 他替母親做了一架織機﹐蓋了一座織機房﹐地板正好能擱下一架織機﹔牆壁很粗糙﹐有 一個屋頂﹐一扇小方窗﹐僅此而已﹔但是﹐哪怕給麗嬸一座宮殿﹐她也不會有這麼高興。 她已為自己織了一條碎布地毯﹐現在正在為鄰居織﹐她接了許多活﹐把春天前的時間全 都排滿了﹔來了個織毯工的消息在聖貝納迪諾不徑而走﹐傳遍了整個下層社會。“我真 不相信他們除了身上穿的破衣服外﹐還有這麼多的碎布﹐”麗嬸說﹐她的門口放著一個 又一個麻袋。麗嬸已經把村子里所有的麻紗都收集了起來﹔她與人為善﹐愛好交際﹐已 經跟幾十個人拉上了關系﹐比城里的許多老住戶都熟悉他們﹐知道他們中發生的事。 當她聽見貝尼托的馬蹄聲時﹐一下子從織機旁的高凳上跳起來﹐一個箭步沖到門口﹐ 沒等亞歷山德羅下馬﹐她就叫道﹕“我正要找你﹔我正在安排時間去看你呢﹐只是傑夫 放不下他的工作﹔我也忙得幾乎腳都站不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抽出身子。一切都好 吧﹖你怎麼不坐馬車﹐帶她們一塊兒來呢﹖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我知道對所有那些事 情你都還沒有搞清楚。政府並不像你說的那樣站在強盜一邊。我知道他們不能這樣做﹔ 他們已派了個人來管理你們的事務──專門負責照顧印第安人。他就是為這個被派到這 兒來的﹐上個月就來了﹔他真是個好人。上星期我去見過他﹐跟他談了許多﹔我要為他 妻於織一條地毯。還來了一位醫生﹐為你們看病﹐薪水由政府支付﹔你們不必付錢﹔我 告訴你﹐你們能免費看病﹐這就可以省下許多錢了。” 麗嬸氣喘吁吁。亞歷山德羅連一半都沒聽懂。他無可奈何地尋找著喬斯。喬斯不在。 他只好用生硬的英語向麗嬸解釋蕾蒙娜求她做的事。 “醫生﹗我告訴你的正是這個呀﹗這里有一個醫生專為印第安人看病﹐薪水由政府 支付。我帶你到他家老。我來告訴他你孩子的病情。也許他會上門去為她看病呢﹗” 啊﹗但願他肯去﹗要是蕾蒙娜看見他帶了個醫生進門﹐她該會怎麼說呢﹗ 正巧﹐喬斯及時地趕了回來﹐陪他們去醫生家﹐為他們做翻譯。亞歷山德羅如人五 里霧中。這新的事態他弄不明白。這是真的嗎﹖在去醫生家的路上﹐他帶著顫抖的、半 信半疑的希望聽著喬斯翻譯麗嬸那滔滔不絕的話語。 醫生在診所里。他心不在焉地聽麗嬸說明亞歷山德羅的來意﹐然後說﹐“他是個登 過記的印第安人嗎﹖” “什麼﹖”麗嬸叫道。 “他是不是屬於印第安人事務局的﹖他是否在事務局登過記﹖” “沒有﹐”麗嬸說﹐“印第安人事務局這回事還是我剛剛才告訴他的呢。我們在聖 哈辛托認識他的。他住在沙伯巴。印第安人事務局建立前﹐他從沒到聖伯納迪諾來過。” “哦﹐他願不願意登記呢﹖”醫生不耐煩地說。“你應該先帶他去見事務官。” “你不是政府派來為所有的印第安人看病的醫生嗎盧麗嬸氣淋淋地問。“我只聽說 你是為印第安人看病的醫生。” “喲﹐我的好太太﹐我看你聽到的許多事情都是假的﹔”醫生粗魯麗並非惡意地哈 哈大笑起來﹐亞歷山德羅始終端詳著他的臉﹐女兒的生死就在他身上了﹔“我是事務局 的醫生﹐我想所有的印第安人遲早都要來事務局登記的﹔你最好帶他到那兒去。現在他 想干什麼﹖” 麗嬸說起小姑娘的病情。醫生打斷了她﹐“行了﹐行了﹐我明白了。我配點藥給他﹔” 他走進內室﹐拿出一個裝著黑色液體的藥瓶﹐寫了幾行字的處方﹐遞給亞歷山德羅﹐說﹐ “我想這藥對她有效。” “謝謝﹐先生﹐謝謝﹐”亞歷山德羅說。 醫生瞪大了眼睛。“來診所看病的印第安人從來不說‘謝謝’﹐你是第一個﹐”他 說。“你告訴事務官﹐你給他帶來一個‘怪人’。” “他說什麼﹐喬斯﹖”他們出去後﹐麗嬸問道。 “不知道﹗”喬斯說。“我不喜歡那個人﹐媽媽。他不是好人。” 亞歷山德羅像在夢中似地看著藥瓶。它能使孩子康復嗎﹖這真是華盛頓的偉大的政 府給他的嗎﹖現在他有保障了嗎﹖這個由政府派來照料他們的人能夠為他要回他在聖帕 斯庫拉的農場嗎﹖亞歷山德羅的腦子在飛轉。 他們從醫生診所出來後去了事務官的家里。麗嬸在這兒更覺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我把跟你說起過的那個印第安人帶來了﹐”她說﹐朝亞歷山德羅一揮手。“我們 先去了醫生的診所為他孩子取藥。我看﹐她病得很厲害。” 事務官坐在桌旁﹐打開大本於﹐說﹐“這人以前從沒來過﹐是嗎﹖” “是的﹐”麗嬸說。 “他叫什麼﹖” 喬斯報了亞歷山德羅的名字﹐事務官准備把它記下。“叫他停下﹗”亞歷山德羅激 動地對喬斯叫道。“讓他別寫﹐我得知道他把我的名字記下干什麼﹗” “等一等﹐”喬斯說﹐“他不願讓你記下他的名宇。他想知道為什麼要記下。” 事務官強壓住不耐煩的神色﹐從轉椅上轉過身來﹐盡量和藹地說﹕“這些印第安人 哪﹐對他們什麼事情也說不清楚。他們以為我把他們的名字記在我的本子上之後﹐我就 有權管他們似的了。” “這麼說不是這麼回事羅﹖”心直口快的麗嬸說。“你沒有權力管他們嗎﹖如果你 沒有權力管他們﹐那你有權力管誰呢﹖你打算對他們做什麼﹖” 事務官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嗯﹐麗娜﹐”──她已經成為事務官孩子們的 “麗嬸”──“這個事務局的麻煩就在這里。如果我能讓我的印第安人全都住在指定的 居留地里﹐那就好辦了。” “我的印第安人”這幾個字亞歷山德羅能聽任﹐他以前聽到過。 “他的印第安人是什麼意思﹐喬斯﹖”他尖厲地問﹐“如果我的名字被他記下後我 就成了他的人﹐那我不讓他記。” 喬斯勉強地把他的話翻了過去﹐事務官發火了。“要想為他們做事情實在太難了﹗ 既然他們不要政府的幫助﹐那就讓他走吧﹗” “哦﹐不﹐不﹗”麗嬸叫道。“你快把這件事解釋給喬斯聽﹐他會讓這位印第安人 明白的。” 亞歷山德羅臉色陰沉。這一切使他產生了強烈的疑心。難道而嬸和喬斯──除了哈 瑟爾先生之外他所相信的唯一的兩個白人──會欺騙他嗎﹖不﹔這是不可能的。但也許 他們本身也受騙了。他們單純、無知﹐亞歷山德羅很了解他們。“我們走吧﹗”他說﹐ “我不願在任何契約上簽字。” “你別犯傻﹐好不好﹖你不必簽什麼字﹗”麗嬸說。“喬斯﹐你告訴他﹐就說是我 說的﹐把他的名字記下來﹐他不會受到任何約束。這樣做只是為了讓事務官知道他們需 要什麼樣的幫助﹐他們住在哪里。是這樣嗎﹖”她轉向事務官﹐問道。“告訴他﹐如果 他不登記﹐就不能請事務局的醫生看病。” 不能請醫生看病﹖放棄這可以救他孩子性命的珍貴的藥水﹖不﹗他不能這麼做。麥 吉拉會說﹐與其放棄藥水﹐不如把名字記下吧。 “那就讓他記下我的名字吧﹐”亞歷山德羅生硬地說﹐但是他走出事務官家時﹐總 覺得自己往脖於上套了根鐵鏈。 ------------------ 第二十三章 藥物對孩子無濟於事。事實上﹐反而對她有害。她太虛弱了﹐經受不了重藥。不出 一個星期﹐亞歷山德羅又來到那個印第安人事務局醫生的診所。這回他帶著一個在他看 來不無道理的請求。他把巴巴帶來讓醫生騎。這麼一來醫生還能拒絕去沙伯巴嗎﹖巴巴 不用三小時就能把他帶到那里﹐一路上他會覺得像坐在搖籃里一樣。亞歷山德羅是在印 第安人事務局里登記過的。他所以登記﹐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這個──為了救他孩 子的命。作為在印第安人事務局登記過的印第安人﹐他有權利請事務局的醫生為他孩子 看病。為了使他的申請正式有效﹐他特意帶上了事務局的譯員。先前他一直擔心﹐好心 的麗嬸雖然能言善辯﹐但可能話沒說到點子上。亞歷山德羅向來是不說一句廢話的。 如果說事務局醫生看見這個印第安人請求他騎馬趕三十英里地去為一個小孩看病﹐ 他大為驚訝﹐這實在是一種委婉的說法。當他弄清楚這個印第安人父親確實有這個期望 時﹐他差點兒要笑出來。 這時正巧他的一個朋友來診所串門﹐醫生轉向他伽“天哪﹗你可願聽聽﹐這個叫化 子說些什麼﹖不知道他以為政府一年付給我多少薪水﹐讓我替印第安人看病呢﹕“ 亞歷山德羅聚精會神地聽著﹐這副神遺引起了醫生的注意。“你聽得懂英語﹖”他 厲聲問道。 “一丁點兒﹐先生﹐”亞歷山德羅回答。 照理現在醫生說話應該留點神了。可是他卻直言不諱地說﹐亞歷山德羅的要求不僅 是辦不到的﹐而且是荒唐的。亞歷山德羅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辛苦一趟。馬就在門外﹔ 整個聖貝納迪諾找不出這樣好的馬來﹔它跑起來一陣風﹐騎在上面根本感覺不到它在動﹐ 路上不會累著。難道醫生就不能屈駕去看一看馬嗎﹖只要他看看就會知道騎在上面會是 什麼滋味。 “哦﹐你們的印第安小馬我見得多了﹐”醫生說。“我知道它們能跑。” 亞歷山德羅泡上了蘑菇。他不能放棄這最後的希望。他兩眼含淚。“我們就這麼一 個孩子﹐先生﹐”他說。“這只要花費你六個小時。我妻子正掐著指頭等你去呢﹗要是 孩子死了﹐她也會死的。” “不﹗不﹗”醫生被糾纏得不耐煩了。“告訴這個人﹐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這次 破了例﹐馬上就會應接不暇的。下一次就會有人要我去阿瓜卡林特﹐他們也會牽著馬來 讓我騎。” “他不願去嗎﹖”亞歷山德羅問。 譯員點點頭﹕“他不去。” 亞歷山德羅二話沒說就出了門。眨眼間又回來。“告訴他﹐要是我付錢﹐他願不願 去﹖”他說。“我家里有金幣。我願付給他﹐白人付多少我也付多少。” “告訴他﹐要我到六十英里外出診﹐任何有色人種的人都付不起這筆錢的。” 亞歷山德羅又走了﹐但是步履緩慢﹐他聽見身後傳來粗鄙的笑聲和這樣的活﹕“金 幣﹗就他這模樣﹐嗯﹖” 蕾蒙娜看見他一個人回來﹐絕望地絞著手。她的心似乎碎了。孩子從中午起就一直 昏迷不醒地躺著﹔她的情況顯然越來越精﹐蕾蒙娜一會兒從搖籃邊跑到門口﹐一會兒又 從門口跑到搖籃邊﹐整整一個小時﹐每次都盼著希望中的救星快點到來。她壓根兒就沒 想到醫生會不肯來。政府說他們任命了這兩個人專門關心印第安人的利益﹐對此蕾蒙娜 比亞歷山德羅更為相信。這兩個人不為印第安人主持正義﹐又有何用呢﹖單純的蕾蒙娜 心想﹐既然只有亞歷山德羅一個人騎馬回來﹐那麼醫生一定是死了。 亞歷山德羅筋疲力盡地下了馬﹐說﹕“他不肯來﹗” “不肯來﹗”蕾蒙娜叫道。“不肯來﹗你有沒有跟他說是政府派他來為印第安人看 病的﹖” “這是他們說的﹐”他答道。“這下你明白了﹐這是謊話﹐像他們說的其他那些話 一樣﹗可是我願意出錢﹐他也不肯來。這孩子只好死了﹐麥吉拉﹗” “她不會死﹗”蕾蒙娜叫道。“我們可以帶孩子去看醫生﹗”這個念頭一下子使他 倆頓開茅塞。他們先前怎麼就沒想到這個辦法呢﹖“你可以把搖籃綁在巴巴的背上﹐讓 它走得穩一點﹐孩子就會以為這不過是在玩兒﹔我和你輪流在她旁邊步行﹔”她接著說。 “我們可以睡在麗嬸的家里。哦﹐為什麼﹐我們為什麼不早點這麼辦呢﹖我們一清早就 動身。” 整個晚上他們都注視著孩子。如果他們以前見到過死人﹐那麼他們應該知道﹐這孩 子已經沒有希望了。但是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怎麼會知道呢﹖ 太陽升起來了﹐把大地照得明亮、溫暖。太陽升起之前﹐搖籃已拾綴好﹐巧妙地綁 在了巴巴的背上。孩子被放進去時﹐小臉蛋上露出了笑容。“這些日子她可是第一次笑 呵﹐”蕾蒙娜叫道。“哦﹐這空氣本身就會使她身體好起來的﹗先讓我在她旁邊走﹗走﹐ 巴巴﹗乖巴巴﹗”蕾蒙娜幾乎是歡欣地在馬兒邊上走著﹐亞歷山德羅騎著貝尼托。他們 一路走著﹐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孩子的小臉蛋﹐蕾蒙娜低聲說﹐“亞歷山德羅﹐我幾乎 不敢告訴你我於了件什麼事情。我把小耶穌從聖母的懷里拿了出來﹐把它藏起來了﹗你 有沒有聽說過﹐如果你從聖母懷里奪走了耶穌﹐聖母為了把耶穌要回來﹐就會對你有求 必應﹖你沒聽見過這個說法嗎﹖” “從來沒有﹗”亞歷山德羅叫道﹐聲音里透著驚恐。“從來沒有聽說過﹐麥吉拉﹗ 你怎麼敢這麼做呢﹖” “現在我什麼事都敢做﹗”蕾蒙娜說。“這件事我已經盤算了好幾天了﹐我想告訴 聖母﹐如果她不還我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兒﹐她就別想再得到她的耶穌﹔可是我知道我沒 有勇氣坐在屋子里看著她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所以我一直沒有下手。但是現在我們要走 了﹐我想﹐是動手的時候了﹔我就對她說﹐‘等我們帶著康復的孩子回來後﹐會把你的 小耶穌還給你的﹔現在﹐聖母啊﹐你和我們同去﹐讓醫生治好我們的孩子﹗’哦﹐我好 多次聽見女人們對夫人說﹐她們做過這件事﹐每次都是如願以償。每次把耶穌從她懷里 抱走後﹐不出三個星期﹐她就會滿足你的任何祈求。我就是用了這樣的辦法﹐才讓她把 你帶給我的﹐亞歷山德羅。以前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害怕。我以為她會早一點帶你 來﹐可我只能把小耶穌藏一個晚上。白天我不能藏﹐因為夫人會看見的。所以聖母沒有 怎麼想念耶穌﹔否則的話﹐她會早一點帶你來的。” “但是﹐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來是因為要照料父親﹐走 不開呀。他一入土我就來了。” “要不是聖母保佑﹐你根本就來不了﹐”蕾蒙娜執拗地說。 在這段悲傷的旅途的第一個小時里﹐孩子似乎真的康復了﹔空氣、陽光、新奇的搖 晃、走在她身邊的微笑的母親、她已愛上的大黑馬﹐這一切都使她產生一種好多天不曾 顯示過的生氣。但這只是目光返照。她的眼瞼垂下來﹐閉上了﹔臉色異常蒼白。亞歷山 德羅先看見﹐現在他在步行﹐蕾蒙娜騎著貝尼托。“麥吉拉﹗”他叫了起來﹐那聲音就 告訴了她一切。 隨著一聲尖叫﹐眨眼間她就來到孩子身邊﹐那叫聲使奄奄一息的孩子失去了知覺。 她的眼瞼又抬了起來﹔她認得出母親﹔小小的軀體出現一陣快速的痙攣﹐臉上像掙扎似 地抽搐了一下﹐隨後就平靜了下來。蜇蒙娜發出撕心裂肺的拗哭聲。她發瘋似地推開拼 命撫慰她的亞歷山德羅。她向蒼天伸出雙臂。“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她哭叫道﹐ “天啊﹐讓我死吧﹗” 亞歷山德羅慢慢地撥轉馬頭﹐准備回家。 “哦﹐把孩子給我﹗讓她躺在我的懷里﹗我要讓她暖和﹗”蕾蒙娜泣不成聲地說。 亞歷山德羅默默地把孩子抱給她。他從驚慌地叫出一聲之後再沒說過話。要是蕾蒙 娜注意到他的話﹐就會顧不得為死去的女兒傷心了。亞歷山德羅那張臉似乎變成了石頭。 他們回到家里﹐蕾蒙娜把孩子放在床上﹐匆忙奔到房間一角﹐掀開鹿皮﹐把藏著的 小耶穌像拿了出來。她淚流滿面地將小耶穌像放回聖母的懷里﹐撲通跪下來﹐抽噎著祈 求聖母的寬恕。亞歷山羅德站在床腳邊﹐雙臂抱胸﹐眼睛死盯著孩子。他很快走出房間﹐ 依然一聲不吭。不一會兒蕾蒙娜便聽見鋸木頭的聲音。她大聲地哭了起來﹐眼淚刷刷地 流得更快﹔亞歷山德羅在給孩子做棺材了。她機械地站起來﹐像半瘋癱似的動作僵硬地 給孩子穿上於淨的白屍衣﹐然後將她放進搖籃﹐給她罩上那塊漂亮的繡花聖壇罩。她一 邊招於聖壇罩上的招痕﹐一邊回想起當初坐在夫人的走廊里繡聖壇罩的情景﹔想起了金 翅雀、朱頂雀的調鳴聲﹔費利佩的音容笑貌﹔想起了亞歷山德羅坐在台階上﹐小提琴拉 出神聖的樂曲。她就是那個坐在走廊里飛針走線繡著漂亮的聖壇罩的姑娘嗎﹖這是一百 年前的事了吧﹖那是不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那邊那個正在釘棺材的亞歷山德羅就是當 年的亞歷山德羅嗎﹖那錘子敲得多響啊﹐越來越響﹗空氣里充滿聲音﹐似乎耳朵都要被 震聾了。蕾蒙娜雙手按著太陽穴﹐癱在了地上。一陣大慈大悲的昏厥使她暫時從悲痛中 解脫出來。 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是亞歷山德羅把她從地上抱到了床上﹐沒有打 算弄醒她。他以為她也會死的﹔然而就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觸動他的冷漠。蕾蒙娜睜開眼 睛﹐看著他﹐他沒有說話。她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動。不一會兒她又睜開眼睛。“我聽 見你在外面干活的聲音了﹐”她說。 “嗯﹐”他答道。“做好了。”他指著搖籃旁邊一只粗糙的小板箱。 “麥吉拉現在作好上山的准備了嗎﹖”他問。 “嗯﹐亞歷山德羅﹐我准備好了﹐”她說。 “我們要永遠隱居了﹐”他說。 “這沒什麼兩樣﹐”她答道。 現在﹐沙伯巴的女人們不知該怎樣看待蕾蒙娜。她跟她們怎麼也合不到一塊﹐遠不 像她踉聖帕斯庫拉的女人們那樣同病相憐、休戚相關。她與哈爾一家的親密關系成了一 道沙伯巴人怎麼也無法逾越的障礙。她們認為﹐一個真正的印第安人是絕不可能跟白人 如此和睦相處的。因此她們都躲開她。但是現在她們都圍著她﹐為她的女兒送葬。看著 躺在小小的白棺材里的孩子的臉蛋﹐她們都潸然淚下。蕾蒙娜在棺材上蓋了塊白布﹐罩 在上面的繡花聖壇罩飄落到了地上﹐皺成一團。“這個做母親的怎麼不哭呢﹖難道她也 像那些白人一樣沒有心肝嗎﹖”沙伯巴的母親們竊竊私語﹔她們在她面前覺得很窘迫﹐ 不知該說什麼。蕾蒙娜覺察到了﹐但沒有精力跟她們說話。現在令人麻木的恐怖比悲傷 更可怕地占據著蕾蒙娜的心。她冒犯了聖母﹔她犯了讀神罪﹕短短一小時內聖母就懲罰 了她﹐當著她的面奪走了她孩子的命。現在亞歷山德羅要發瘋了﹔蕾蒙娜時時有種幻覺﹐ 仿佛自己看見他發生著變化。聖母的下一個懲罰方式是什麼呢﹖她會不會讓亞歷山德羅 變成一個狂暴的瘋子﹐最後把他們兩個都害死呢﹖在蕾蒙娜看來﹐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很 可能就是這樣。葬禮結束後﹐他們回到孤零零的家里﹐看見那只空空的搖籃﹐蕾蒙娜再 也支持不住了。 “哦﹐帶我走吧﹐亞歷山德羅﹗去哪里都成﹗不管什麼地方﹗哪里都成﹐只要離開 這里﹗”她哭著說。 “現在麥吉拉還怕不怕我跟她提起過的山上那個地方呢﹖”他說。 “不怕﹗”她認真地回答說。“不怕﹗我現在什麼也不怕﹗只要能帶我走﹗” 亞歷山德羅的臉上掠過一絲狂喜的神色。“好﹐”他說。“我的麥吉拉﹐我們上山 去﹔在那兒我們會安全的。” 亞歷山德羅的一舉一動中都流露出極度的不安﹐就像在聖帕斯庫拉時一樣。他不停 地動著腦筋﹐籌划著搬家、開始新生活中的細節。他把計划逐項地踉蕾蒙娜商量。他們 不能把兩匹馬都帶走﹔那里草料肯定不足﹐他們也用不著兩匹馬。牛也必須舍棄。亞歷 山德羅打算殺了它﹐牛肉風干後﹐可以吃上很長一段時間。他希望能把馬車賣掉﹔他想 買幾頭羊﹔山羊和綿羊在他們要去的高山上能生活得很好。到底找到了安全的地方﹗哦﹐ 是的﹐非常安全﹔不僅能避開白人──因為這山谷又小又荒蕪﹐白人不會要它﹔也能避 開印第安大。印第安人真傻﹐對聖哈辛托高山十分恐懼﹔他們相信山上住著魔鬼。任你 出多少錢也別想雇一個沙伯巴的印第安人到亞歷山德羅發現的那麼高的山谷去。亞歷山 德羅可是把他們藏身之地的每一個優點都仔細看在眼里的。“我第一次看見這地方的時 候﹐麥吉拉──我相信是聖徒領我去的──我敢說﹐這是個藏身的地方。但那時我根本 沒想到我會需要這麼一個地方﹐一個讓我的麥吉拉得到安全的地方﹗安全﹗哦﹐我的麥 琪兒﹗”他激情澎湃地摟住了她。 一個印第安人要想在聖哈辛托山谷里賣掉馬和馬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他把它 們白白送掉。買主們只打算出四分之一的價錢買下亞歷山德羅的馬和馬車﹐亞歷山德羅 費力地耐著性子跟他們討價還價。他知道﹐要是賣主是個白人﹐他們是不敢叫出這個價 錢的。蕾蒙娜覺得﹐馬和馬車是他們最貴重的財產﹐一旦出手﹐以後再也不可復得﹐那 將給他們造成難以克服的不安。她好說歹說﹐總算說服了亞歷山德羅對四匹馬和馬車都 帶到聖貝納迪諾﹐讓哈爾家用上一個備了貨。 這對喬斯倒正合適﹐有了趕車的活兒﹐就可以讓他經常在室外活動了﹔蕾蒙娜相信 他會感謝有這個機會的。“他像我們一樣喜歡馬﹐亞歷山德羅﹐”她說。“它們會得到 很好的照料的﹔再說﹐如果我們不想在山里住下去了﹐我們下山時喬斯會把馬和馬車還 給我們﹐或者替我們在聖貝納殮諾賣掉。任何看見過貝尼托和巴巴在一起干活的人都不 會不要它們的。” “麥吉拉比野鴿子聰明﹗”亞歷山德羅叫道﹐“她知道怎麼辦最好。我帶上它們。” 當他准備動身時﹐他懇求蕾蒙娜跟他一起去﹔但蕾蒙娜一臉懼色﹐大聲拒絕道﹐ “不﹐我絕不再跨上那可咒的公路一步﹗我絕不再踏上那條路﹐除非是去死﹐就像我們 抱著她去送死一樣。” 蕾蒙娜也不想見到麗嬸。麗嬸的同情會使她受不了﹐盡管這同情里充滿善意。“對 她說我愛她﹐”她說﹐“但我現在任何人也不想見﹔明年如果能找到別的路﹐我們也許 會下山。” 麗嬸十分悲傷。她不理解蕾蒙娜的心情。蕾蒙娜不來看她﹐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我怎麼也不相信她會這麼做﹐”她說﹐“她這麼做腦子肯定不正常﹗我想我們再也看 不見她了﹐喬斯﹐我就有這個感覺。也許她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聖哈辛托山宛如一道雄偉的屏障﹐在聖貝納迪諾山谷南面的地平線上忽隱忽現。從 麗娜放織機的小屋門口望出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麗嬸坐在織機前﹐一小時又一小時﹐ 有時一連七個小時地踩著沉重的踏板﹐來回甩動著梭子﹐懷著溫柔的思念﹐凝視著那巍 峨、熠亮的山頂。當落日余輝照射著它時﹐它就像著火似的熠熠生輝﹔在陰雲密布的日 子里﹐它就被這沒在雲層里。 “那兒看上去緊挨著天堂﹐喬斯﹐”麗嬸會這麼說。“自從我知道蕾蒙娜在那上面 之後﹐每當抬頭看見它﹐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喬斯。有時候﹐那里射出那麼強的 光﹐叫你的眼睛不能看著它﹔住在那樣的地方﹐我看是活不長的﹐喬斯﹐你看呢﹖亞歷 山德羅說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們。除了他以外﹐誰也沒見到過那個地方。他是在一次打獵 的時候發現那兒的。那兒有水﹐我看最多也就有點水。看來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兩匹馬和一輛馬車對喬斯來說真像是上帝的恩賜。他朝思暮想的就是這些﹔他的 身體也只能干干這個﹐而聖貝納迪諾這方面的活兒多的是。但是目前他們沒有力量置辦 合適的馬車﹔照麗嬸的想法﹐充其量只能在年底積攢到置辦一輛馬車的錢。他們幾次努 力想用他們那輛笨重的搬家馬車跟人換一輛輕使馬車﹐但始終沒有換成。麗嬸說﹐“有 時候﹐想到喬斯這麼倒霉﹐只能用印第安人的馬和馬車﹐我真要羞愧死了。但是如果喬 斯能干下去﹐一直像現在這樣掙錢﹐等亞歷山德羅回來時﹐喬斯會付錢給他的。我知道 喬斯是很公正的。哦﹐那兩匹馬呀﹐得讓它們好好干兩天活。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馬﹔它 們就像小貓似的﹐我知道它們被寵壞了。靠這邊的那匹馬﹐我知道蕾蒙娜把它看得比什 麼都貴重﹐她很小的時候這馬就歸她了。可憐的姑娘﹐看來她實在是山窮水盡了。” 亞歷山德羅把殺牛的事兒一天一天往後拖。他實在下不了手﹐這頭忠實的牛認識他﹐ 只要一聽到他的聲音就跑到他身邊。自從孩子死後﹐他就把牛牽到離村子東北方三英里 外的一個峽谷去放牧﹐那是一個美麗的郁郁蔥蔥的峽谷﹐株樹環抱﹐溪水溫濕。如果他 們留在沙伯巴的話﹐他打算就在這兒造房子。但現在﹐亞歷山德羅口想起那個美夢﹐只 能對自己苦笑。已經有消息傳到沙伯巴﹐說是建立了一個公司﹐專門負責聖哈辛托山谷 的事宜﹔拉瓦羅兄弟倆把大塊的土地賣給了這個公司。山谷里的白人牧場主都用柵欄把 自己的土地圍了起來﹔再也不能自由放牧了。沙伯巴人太窮﹐無法築起幾英里長的圍欄﹔ 他們很快就不得不放棄畜牧業﹔接下來他們就會像坦墨庫拉的印第安人一樣被趕走。虧 得亞歷山德羅及時說服了蕾蒙娜搬到山上去。在山上﹐他們至少可以平靜地生活、平靜 地死去。貧困的生活﹐孤獨的死亡﹔但他們可以相依為命。孩子死得及時﹐她免卻了這 一切苦難。要是她活著﹐等她長大成人﹐整個地區里都找不到印第安人藏身的地方了。 有一天早晨﹐亞歷山德羅想著這些心思﹐進了峽谷。牛是非宰不可了。一切東西都已收 拾好﹐就等著他去搬﹔盡管他們東西不多﹐但要從陡峭的山路搬到山上他們的新家去﹐ 沒幾天工夫不行﹔代替貝尼托和巴巴的印第安小馬馱不了重東西。亞歷山德羅在搬東西 的時候﹐蕾蒙娜就晒牛肉﹐他們得靠這些肉維持幾個月。然後他們就得動身了。 中午他帶著第一馱向下來﹐蕾蒙娜按照墨西哥人的方式將肉切成長條。亞歷山德羅 回去運剩下的肉。中午剛過﹐蕾蒙娜正在來回奔忙的時候﹐她看見一群騎馬的人在村子 那頭挨家挨戶地竄擾﹔他們每離開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女人就激動地奔出來j最後有一 個女人話一般朝蕾蒙娜跑來。“藏起來﹗藏起來﹗”那女人氣喘吁吁地叫道﹔“把肉藏 起來﹗是從山谷尾部來的梅里爾的人。他們丟了一頭牛﹐他們說是我們偷的。他們發現 了牛被殺死的地方﹐那里有血﹐他們說是我們殺的。哦﹐快把肉藏起來﹗他們把費爾南 多所有的肉都拿走了。那些肉是他買來的﹔他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牛被殺的事情。” “我不藏﹗”蕾蒙娜氣呼呼地說。“這牛是我們自己的。亞歷山德羅今天剛殺掉它。” “他們不會相信你﹗”那女人焦慮地說。“他們會把肉全都搶走的。哦﹐藏起一點 兒吧﹗”她抱過一塊肉﹐扔到床底下﹐蕾蒙娜呆呆地站在一邊。 沒等她再開口﹐那些騎馬人已經堵住了房門﹔領頭的那個跳下馬來﹐叫道﹕“天哪﹐ 剩下的在這兒。他們不是該死的賊才怪呢﹗瞧這個女人﹐正在割肉呢﹗把它放下﹐嗯﹖ 你已經殺了我們的牛﹐我們不麻煩你再為我們晒肉干了﹕現在﹐把肉全部交出來﹐你─ ─”他用一個骯臟的綽號稱呼蕾蒙娜。 蕾蒙娜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她的眼睛都瞪宜了﹐她舉著刀走上前去。“你們這些白 種狗﹐給我滾出去﹗”她說。“這肉是我們自己的﹔我丈夫今天早上才殺了這頭牛。” 她的語氣和舉止震住了他們。他們共有六個人﹐都擠在屋子里。 “我說﹐梅里爾。”一個人說﹐“等一等﹔這印第安女人說她丈夫今天剛殺死這頭 牛。也許真是他們的。” 蕾蒙娜像閃電似地轉向他﹐叫道﹐“你們以為我說謊﹐你們不全都是騙子嗎﹖我告 訴你們﹐這肉是我們的﹔這村子里沒有一個印第安人會偷牛﹗” 一聽這話﹐那些人爆發出一陣嘲笑聲﹔就在這時﹐那個領頭的人發現了剛才印第安 女人把肉拖到床底下去的時候在地上留下的血印﹐他一下子跳到床前﹐掀去鹿皮﹐一聲 冷笑﹐指著藏在那里的肉說﹐“等你們像我一樣了解印第安人的時候﹐你們也許就不會 相信他們說的一切了﹗如果這肉真是他們自己的﹐干嗎要藏在床底下呢﹖”他彎腰把肉 拖了出來。“來幫一把﹐傑克﹗” “你要敢動﹐我就殺了你﹗”蕾蒙娜氣得發瘋﹐大聲叫道。她跳到那些人中間﹐手 中的刀閃閃發光。 “啊喲﹗”傑克叫了一聲﹐往後退去﹔“這個印第安女人發怒的時候真漂亮﹗我說﹐ 伙計們﹐給她留下點肉吧。這事不能怪她﹔當然﹐她總是相信她丈夫對她說的話。” “傑克﹐你這個吃里爬外的家伙﹗”梅里爾一邊把肉從床底下拖出來﹐一邊嘟噥道。 “這是怎麼回事﹖”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蕾蒙娜一轉身﹐看見了亞歷山德羅﹐ 她欣喜地叫了起來。可是亞歷山德羅臉上的表情那麼冷漠、高傲﹐就連處於氣憤、驚駭 之中的蕾蒙娜對他也感到害怕起來。只見他的手擱在槍上。“這是怎麼回事﹖”他又問 了一遍。其實他心里很清楚。 “這就是那個坦墨庫拉人﹐”一個騎馬人低聲對梅里爾說。“要是早知道這是他的 家﹐我才不領你上這兒來呢。你肯定找錯人家了﹗” 梅里爾把他從床底下拖出來的肉放了下來﹐轉身面對亞歷山德羅的眼睛。他臉色很 沉。盡管他已明白自己犯了個錯誤。他開口說話了。亞歷山德羅打斷了他。亞歷山德羅 說起西班牙語十分有力。他指著門外一匹印第安小馬﹐馬背上馱著剩下的一袋牛肉﹐他 說﹕“那些是剩下的肉。我今天早上在峽谷里剛殺了那條牛﹐如果梅里爾先生願意﹐我 可以帶他去那里看看。梅里爾先生的牛昨天在前面的柳樹林里被殺了。” “是嗎﹗”騎馬人異口同聲地叫道﹐把他圍起來。“你怎麼知道的﹖是誰殺的﹖” 亞歷山德羅沒有回答。他正看著蕾蒙娜。蕾蒙娜像那個女人一樣戴上了頭巾﹐她們 兩個縮在牆角里﹐臉轉了過去。蕾蒙娜不敢抬頭﹔她肯定亞歷山德羅會殺人。但是這種 事情不足以激起亞歷山德羅不思後果的怒火。看著這個自發成立的武裝搜尋失物隊的人 們那種懊喪的樣子﹐他甚至覺得有點兒好笑。關於丟失的牛的一切提問﹐他一概保持沉 黷。他不願開口。最後﹐那些人見他死不開口﹐一個個惱羞成怒﹐骯里骯臟地罵了一通 之後﹐騎馬走了。亞歷山德羅走到蕾蒙娜身邊。她正在發抖﹐兩只手冰涼。 “我們今晚就上山﹗”她氣喘吁吁地說﹐“到我再也見不到白人的地方去﹗” 亞歷山德羅的臉上機械地露出一絲喜色。蕾蒙娜到底跟他想到一塊兒了。 “那里還沒有房子﹐我不敢把麥吉拉一個人丟在那里﹐”他說﹔“我得來回好多趟﹐ 才能把東西全部搬走。” “那兒總不像這兒這麼危險﹐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她想起那個叫傑克的人傲 慢地睨視她時的那副神情﹐止不住淚如泉湧。“哦﹗這兒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要不了幾天了﹐麥琪兒。我去向費爾南多借一匹馬﹐兩匹馬一起運﹔我們就能早 點上山了。” “那個人的牛是誰偷的﹖”蕾蒙娜說。“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他們看上去像要殺 掉你似的。” “是住在山底下的墨西哥人﹐叫何塞﹒卡斯特羅。我正巧撞見他在殺牛。他說牛是 他的﹔但從他說話時的神態﹐我一眼就看出他在說謊。可我干嗎要告訴他們呢﹖他們認 為只有印第安人會偷牛。我可以告訴他們﹐墨西哥人偷的東西更多。” 蕾蒙娜憤憤地說﹐“我告訴他們﹐這個村里的印第安人誰也不會偷牛。” “這話不確實﹐麥吉拉﹐”亞歷山德羅郁郁地說。“當他們餓到極點的時候﹐他們 也會偷牛。他們丟失了許多牛﹐所以他們說﹐在可能的情況下偷一頭牛不算什麼大的罪 過。他們說﹐去年春天﹐那個叫梅里爾的人給二十頭牛打上了他的火印﹐他明明知道這 些牛是沙伯巴人的﹗” “他們為什麼不向他要回呢﹖”蕾蒙娜叫道。 “今天難道麥吉拉還看不出﹐他們什麼也做不了嗎﹖我們沒有辦法﹐麥吉拉﹐只有 躲避﹔我們只能這麼辦﹗” 一種新的恐怖進入蕾蒙娜的生活之中﹔她不敢告訴亞歷山德羅﹔她自己心里也無法 把它形成話語。那個傑克的臉像鬼影子似的時時出現在她腦海里﹐每逢亞歷山德羅不在 家時﹐她總要找出這個或那個借口﹐讓一個印第安女人陪著自己。她每天看見那個男人 騎馬經過她的門口。有一次他來到敞開的屋門前﹐朝里張望﹐客氣地跟她說話﹐然後又 騎馬離開。蕾蒙娜的直覺沒有錯。傑克只是在等待時機。他打定主意﹐要在聖哈辛托山 谷里安家﹐至少住上幾年﹐他想讓一個印第安女人跟他同居﹐為他管家。他的哥哥在聖 伊莎貝爾就這樣跟他訪印第安女管家同居了三年﹔後來他賣掉了地產﹐離開了聖伊莎貝 爾﹐他給了那個女人一百塊錢﹐一所小房子﹐歸她和她的孩子使用。她不僅心滿意足﹐ 而且由於跟一個白人生活了這麼幾年﹐竟然自命不凡起來﹐對她的印第安親戚和朋友擺 起了架於。當一個印第安男人想娶她時﹐她不屑一顧地回答說﹐她絕不嫁給印第安人﹔ 她可以再嫁給一個白人﹐但是印第安人麼──決不。誰也沒有因為傑克的哥哥有這層關 系就輕視他﹔這個地區盛行這種風氣。如果傑克能把這個貌似天仙的印第安女人吸引到 自己身邊﹐跟他一起生活﹐哪怕日子再清苦一點﹐他也能自詡為幸運的人了﹐也會認為 他為這個印第安女人做了件好事。這一切在他看來簡單明了﹔有一天早晨﹐他看見蕾蒙 娜在村子里踽踽獨行﹐便趕上前去﹐和她並肩而行﹐並開口提起這件事﹐對於結果﹐他 問了個小小的誤會。他走近時﹐蕾蒙娜渾身哆嗦﹐加快了腳步﹐不敢看他﹔但愚蠢的他 卻大大地誤解了這些舉動。 “你跟你丈夫結婚了嗎﹖”最後他說﹐“他讓你住的地方太可憐了。要是你願意跟 我一起生活﹐你可以住進這個山谷最好的房子﹐像拉瓦羅家一樣好﹐而且──”傑克沒 有把話說完。蕾蒙娜大叫了一聲(這叫聲他好多年沒能忘記)﹐從他身邊跳開﹐似乎要 跑﹐但又突然停了下來﹐面對著他﹐她的目光像標槍﹐呼吸急促。“畜生﹗”她說﹐啐 了他一口﹔然後她轉身奔進最近的一戶人家﹐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淚如雨下。班路上那 個男人對她無禮。是啊﹐那戶人家的女人說﹐相是個壞人。大家都知道﹐這件事蕾蒙娜 沒有告訴亞歷山德羅他不敢告訴他﹔她相信他會殺死傑克。 傑夫很惱火﹐他把自己受到挫折以及氣憤心情告訴了他的朋友梅里爾﹐梅里爾只是 嘲笑他說﹕“你要是早來問我﹐我本可以讓你找別的女人試試。她已結婚﹐對丈夫忠實 得很。只要你看得上﹐這里女人多的是。她們是第一流的女管家﹐就像忠實的看家狗一 樣。你可以絕對相信她們﹐一個子兒也不會拿你。” 從這天起﹐蕾蒙娜片刻也沒安寧﹐直到踏進高高的聖哈李托山上他們避難的山谷邊 緣。到了那兒﹐她四處打量﹐抬頭仰望巍峨的、似乎刺破藍天的山峰﹐低頭俯視塵世﹐ 似乎那無垠的世界全都在她腳下伸展﹐──她心中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離天堂這麼 近﹐離塵世那麼遠﹐其實也就在山下面﹐她舒心地深深地吸了口氣﹐叫道﹕“到底﹗到 底﹐亞歷山德羅﹗在這兒我們安全了﹗我們自由了﹗我們歡樂了﹗” “麥吉拉還滿意吧﹖”他問道。 “我簡直高興極了﹐亞歷山德羅﹗”她叫道﹐這壯麗的景象感染了她。“我做夢也 沒想到是這樣﹗” 這真是個神奇的山谷。好像是一座大山一劈為二﹐形成了這個山谷。它橫亙在接近 半山腰的地方﹐西端或西南端比東端要低好多英尺。兩頭都有密集的岩石和盤根錯節的 倒下的樹環抱﹔岩石山峰成為南面的屏障﹐北面是山鼻子﹐或者叫山脊﹐幾乎是垂直的﹐ 覆蓋著茂密的松樹。哪怕有人在山上游蕩幾年﹐也找不到這個山谷。東端有一股晶瑩的 泉水噴湧而出﹐與其說是在和山谷一樣長的苔綠色河床里奔流﹐不如說是溫濕流淌﹐最 後消失在西端的岩石里﹐再也不出來了﹔亞歷山德羅好多次順勢往下尋找﹐但找不到它 的蹤跡。夏天﹐他帶著傑夫去打獵﹐好多次爬上山壁﹐又從里面下到谷底﹐看看那條小 河是否還在流淌﹔使他欣喜的是﹐他發現七月里的小河陽一月里一樣﹐這麼說來﹐干旱 也奈何不了它。這泉水是多大的救星啊﹗這水好像來自天堂﹐純淨、甜潤。 過去不遠﹐又有一座山脊﹐寬闊得宛如一塊高地。上面是一片結著果子的櫟樹林﹔ 樹下原是平滑的石頭﹐過去好多代的印第安人在這兒碾棟子﹐石頭都被碾碎﹐變成了坑 坑窪窪。確實是好多代以前──現在活著的人中最年長的也記不得這件事──印第安人 就冒險爬上過這高高的聖哈辛托山。人們認為爬到這個山頂必死無疑﹐爬上山坡已屬愚 蠢之極。 這是個使人興奮的地方。它醫治了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的創傷。甚至失去孩子的悲 痛也得到撫慰。既然他們來到這離天不遠的地方﹐孩子似乎也就沒有去遠。最初他們住 在一個篷帳里﹔得等到把麥於和蔬菜種下才有時間造房子。亞歷山德羅來到耕地邊﹐驚 喜地發現﹐這里的土地竟這樣肥沃。山谷本身延伸進南面的岩石叢中﹐在那里形成一個 個水灣和山凹﹔這是些多麼可愛、隱蔽的四角啊。他真不忍心用犁划破這柔軟的、鮮花 遍地的草皮。該種的東西都種上了﹐他立即伐樹造房。這回不再是灰不溜秋的土磚房﹐ 而是用粗大的松樹做牆﹐上面還留著一半樹皮﹐黃色與褐色相間﹐顏色很鮮艷﹐好像是 心情愉快的人設計的。屋頂是用銳前草、絲蘭梗蓋的﹐舖了厚厚的兩層﹐在房子正面朝 外伸出好幾英尺﹐形成一個涼亭似的門廊﹐下面靠粗糙的小組木於支撐著。蕾蒙娜又能 坐在有鳥窩的草屋頂下了。亞歷山德羅又搭了一個小羊舍﹐一個粗糙的馬廄﹐這一來這 個家就算齊全了﹗他們從來沒有過這麼美滿的家。秋天來了﹐蕾蒙娜坐在陽光明媚的門 廊下﹐用芳香四溢的柳樹枝編起搖籃。在沙伯巴山谷里﹐她曾撲在第一只搖籃上傾洒過 那麼悲痛的淚水﹐他們在離開沙伯巴那個家的前夜把搖籃燒掉了。秋風乍起﹐她就著手 編起第二只搖籃。四周的土地上點綴著干枯的野葡萄﹔成群的蜜蜂在葡萄上釀蜜﹐蕾蒙 娜不得不時時站起來轟趕它們﹐邊轟邊說﹐“好蜜蜂兒﹐上別處為我們釀蜜吧﹔要是你 們把葡萄汁都吸光了﹐我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我們還靠它們過冬呢﹔”她說著﹐想象 之翼迅速地飛向了冬天。聖母肯定寬恕了她﹐又給了她懷抱嬰兒的歡樂。懊﹐歡樂﹗不 管多麼貧困﹐不管多麼危險﹐不管那蠻橫、壓迫能把他們怎麼樣﹐抱著自己的孩子總是 一種歡樂。 孩子將在冬季到來之前出生。一個印第安老太婆﹐也就是他們在沙伯巴時的房東﹐ 特地上山來和蕾蒙娜一起生活。她現在已是無親無友﹐她的女兒死了﹐她很高興能像母 親一樣和蕾蒙娜同住。她又愚蠢又衰弱﹐但是蕾蒙娜每每看著她﹐總覺得自己的生身母 親也許就是這個樣子﹐漂泊、受苦﹐她不知道是怎樣的苦﹐流落何方﹔在照料這個孤苦 伶仃、無兒無女的老人時﹐她那思戀的、孝順的心靈里感到難言的快慰。 孩子出生時﹐蕾蒙娜正和那老太婆留在山上。亞歷山德羅到山谷里去了﹐兩天後才 能回家﹔但蕾蒙娜並不害怕。亞歷山德羅日來後﹐她把孩子抱到他懷里﹐微微一笑﹐又 像過去那樣容光煥發﹐她說﹐“看﹐親愛的﹗聖母寬恕了我﹔她又給了我們一個女兒﹗” 但亞歷山德羅沒有笑。他端詳著孩子的臉﹐嘆口氣﹐說﹐“天哪﹐麥吉拉﹐她的眼 睛像我﹐不像你﹗” “我很高興﹐”蕾蒙娜叫道。“我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就覺得高興。” 他搖搖頭。“眼睛像亞歷山德羅﹐命運肯定好不了﹐”他說“它們總是看見悲哀﹔” 他把孩子遞回到蕾蒙娜的胸前﹐站在那兒郁郁地凝視著她。 “親愛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可是一種罪過。薩爾別德 拉神父說﹐如果我們在十字架下叫苦﹐那更重的十字架就會壓在我們身上。最倒霉的事 情就會發生。” “是啊﹐”他說。“這話不錯。最倒霉的事情就會發生。”他腦袋低低地耷拉在胸 前﹐走開了。 ------------------ 第二十四章 亞歷山德羅的創傷難以真正治愈。他受的創傷太燒了。他整天暗暗地為自己受到的 不公正待遇、為他的鄉親們毫無希望的未來、尤其是為蕾蒙娜很可能會受到的貧窮、苦 難而傷神﹐他那顆多情的心也被消磨了﹐就像有暗火在焚燒似的。說話﹐發牢騷﹐積極 的抗爭﹐這些也許能拯救他﹔但所有這些都是與他自我控制、沉默寡言、受壓抑的本性 格格不入的。慢慢地﹐非常緩慢地﹐蕾蒙娜說不清到底是從什麼時候或哪一天起﹐她的 駭人的擔心變成了更加駭人的事實﹕他神經錯亂了﹐在離開聖帕斯庫拉的那個早晨﹐他 就因為害怕這件事而大喊大叫﹐現在終於發生了。說來奇怪﹐也叫人可憐﹐現在這事真 的發生了﹐他卻沒有意識到。他只知道有時候他突然十分清醒﹐發現自己處於奇怪的、 無法解釋的境地里﹔記不清在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但他認為這只是一種 病﹔他不知道在那一段段時間里他的舉動是個瘋子的舉動﹔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施暴力﹐ 尋舋鬧事﹐傷害人﹔沒有任何破壞性的行為。在這一段段發病的時間里﹐他腦子里總是 出現他最痛苦的生活經歷的幻覺﹐他那副樣子真叫人可憐。有時候他幻想美國人在追他﹐ 要不就是他們搶走了蕾蒙娜﹐他去追他們。遇到這種時俟﹐他就會拼命地一連奔上幾個 小時﹐直到筋疲力盡、癱倒在地﹐由於筋疲力盡而慢慢地真正清醒過來。有時候﹐他相 信自己擁有大群的牛羊﹔只要看見牛欄羊舍﹐他就會進去﹐跟它們一起走﹐向路人說這 些牛羊全是他的。有時他還想趕它們走﹐但別人罵了他以後﹐他就會慌里慌張地撒手作 罷。有一回他突然發現自己在路上趕著一小群山羊﹐他不知道是誰的﹐也不知是從哪兒 趕來的。他坐在路旁﹐把頭埋在雙手里。“我的記憶怎麼啦﹖”他說“我肯定是發燒了﹗” 就在他這麼坐著的時候﹐那群羊自個兒轉身慢悠悠地走近旁邊一個羊欄﹐它們的主人正 站在門檻上哈哈地笑著﹔亞歷山德羅站起來時﹐那人好聲好氣地說﹐“你好啊﹐亞歷山 德羅﹗我看見你趕走了我的羊﹐不過我想你會趕回來的。” 山谷里人人都認識他﹐知道他的情況。雖然他有病﹐但大部分時間里還是個能干的 人。他是這一帶最好的剪毛手﹐最好的馴馬師﹔盡管他隨時都可能發病﹐一發病就到處 亂跑﹐但大家還是爭著雇他。他時常不在家﹐使蕾蒙娜非常傷心﹐不僅因為孤獨﹐還因 為她擔心他的精神病隨時都可能發作得更厲害﹐更危險。光擔心不算﹐更讓她難受的是﹐ 她必須把這擔心深藏在心底里﹐她那聰明、可愛的天性告訴她﹐沒有什麼比讓他知道他 自己的真實病情更能置他於死地的了。他不止一次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大聲 叫著﹐“美國人發現我們了﹐麥吉拉﹗他們跟來了﹗我甩掉了他﹗我從另一條路上來。” 遇到這種時候﹐她就像哄小孩一樣哄他﹐勸他躺下休息﹐等他醒來﹐奇怪自己怎麼這麼 累時﹐她就會說﹐“你回家的時候氣都喘不過來了﹐親愛的。你千萬別跑得這麼快﹔一 個人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太傻了。” 這些日子蕾蒙娜開始真心地思念起費利佩。她相信亞歷山德羅能治好。一個高明的 醫生肯定能對他有辦法。如果費利佩知道她現在處於怎樣的困境﹐肯定會來幫助她的。 可是她怎樣才能把費利佩叫來而又不讓夫人知道呢﹖更何況她又怎樣才能給費利佩寫信 而不讓亞歷山德羅知道信的內容呢﹖在這山上蕾蒙娜雖然自由自在﹐可她又像手腳都被 鎖住一樣一籌莫展。 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春天也悄然而逝。在這高山氣候里﹐他們地里的麥子長得多好 啊﹗每個角落里的野麥子長勢也很旺盛。山羊歡跳、肥壯﹐它們的毛長得很長﹐像綢緞 一樣光亮﹔盡管還不到仲夏﹐綿羊可又到了該剪毛的時候了。春天下過一場場及時雨﹔ 小河都漲滿了﹐兩邊開滿稠密的鮮花﹐就像開在花壇里一樣。 孩子已經出世了﹔一個溫順的小家伙﹐整天笑呵呵的﹐好像她的母親從來沒有過憂 愁似的。蕾蒙娜心想﹐“這一年我的傷心事不斷﹐人們會以為這孩子吮吸的全是痛苦﹔ 但是聖母保護了她。” 如果禱告能達到這個目的﹐那肯定是蕾蒙娜的禱告起了作用﹔因為虔誠、真心、悔 恨的蕾蒙娜日日夜夜地跪在聖母像前﹐撥弄著金念珠﹐幾乎把那上面精致的雕飾都摩平 了。 在沙伯巴村子里﹐仲夏將有一個喜慶的日子﹐聖貝納迪諾的神父將到村子里去。這 天他們要送孩子去受洗﹔蕾蒙娜也要在這天將給費利佩的信夾在給麗嬸的信中寄出﹐再 由麗嬸替她從貝納迪諾寄給費利佩。蕾蒙娜在考慮該怎麼說﹐怎樣送信的時候﹐有點兒 內疚──自從眼亞歷山德羅結婚以來﹐她那顆忠誠的、水晶般明亮的心里沒有任何秘密 隱瞞過亞歷山德羅。但這件事全是為了他。等他病好了﹐會感謝她的。 這封信她頗多斟酌﹔她非常害怕信會被夫人看見﹐幾乎使她無法落筆。她不止一次 撕掉信箋﹐信中吐露的真情太神聖了﹐冷酷的人沒資格看。轉眼就到了節日的前一天﹐ 信終於寫好了﹐蕾蒙娜將它藏在了安全的地方。孩子那件精致的網眼白袍也鉤好了﹐並 且洗淨、熨平。節日慶典上沒有一個孩子會像她的孩子包裹得那麼好看﹔亞歷山德羅最 終也同意給孩子取名叫麥吉拉。他同意得很勉強﹐僅僅是為了讓蕾蒙娜高興﹐他才作了 最後的讓步﹔在這件事上﹐蕾蒙娜一反遷就亞歷山德羅的常態﹐堅持要照自己的意願辦。 她一心想著要讓受洗的印記蓋在這個她如此喜愛的名字上﹔而且﹐“如果我死了﹐”她 想﹐“亞歷山德羅還有一個麥吉拉﹐他該多高興啊﹗” 中午還沒到﹐她就做好了一切准備。她坐在門廊里等亞歷山德羅﹐他離家已有兩天 了﹐本來昨天晚上就該回家﹐做好去沙伯巴的准備。他沒有准時回家﹐她忐忑不安。隨 著時間的流失﹐他遲遲未歸﹐她的擔心有增無已。直到日過中天一個多小時後﹐他才回 來。他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路﹐她還沒看見他﹐就先聽見路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 干嗎騎得這麼快﹖”她想﹐跑上去迎他。他騎近了﹐她吃驚地發現﹐他騎的是一匹新馬。 “怎麼回事﹐亞歷山德羅﹗”她叫道。“這匹馬是誰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馬。真的﹐這馬不是他的﹗他拍著腦袋﹐拼命回憶著。 “那我的馬在哪兒呢﹖” “天哪﹗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馬上把馬還回去。人家會說這是你份的。” “可是我把我的小馬囚在那兒的馬廄里了﹐他說﹐“他們應該知道我並不是有意偷 馬。我怎麼會弄錯的呢﹖我什麼也想不起來﹐麥吉拉。肯定是我的病又犯了一次。” 蕾蒙娜害怕得心都發涼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一帶對偷馬賊的處治多麼厲害。 “哦。親愛的﹐讓我把馬送回去吧﹗”她叫道。“讓我把它送回去﹐他們會相信我。” “麥吉拉﹗”亞歷山德羅驚叫道﹐“你以為我會把你送進那個狼窟里去嗎﹖我的野 鴿子﹗我把我的馬留在吉姆﹒法勞的馬廄里了。昨天晚上我在那兒﹐洽談秋天為他剪羊 毛的事情。我最後知道的就是這件事。我想等休息一下後就把馬送回去﹐我太困了。” 蕾蒙娜知道他現在腦子依然很糊塗﹐心想讓他先睡上一個小時也許更安全點﹐因此﹐ 盡管一種危險的感覺壓抑著她﹐她還是同意了亞歷山德羅的話。她從馬廄里抱來新的干 草﹐親手給那匹馬梳刷了一遍。那是一匹俊美、健壯的黑馬﹔亞歷山德羅肯定毫不憐恤 地催它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只見它兩邊都汗淋淋的﹐鼻孔上盡是白涎沫。蕾蒙娜兩眼 含淚﹐盡心盡力地服伺它﹐它覺察到她的善意﹐用鼻子擦著她的臉。“肯定因為它像貝 尼托一樣黑﹐亞歷山德羅才搞錯了﹐”她想。“哦﹐聖母啊﹐幫助我們把這匹馬平安地 送回去吧﹗”她說。 她走進屋子﹐亞歷山德羅睡著了。蕾蒙娜瞥了一眼太陽。太陽已經西斜。亞歷山德 羅已不可能在天黑前趕到法勞家再趕回來。她正想叫醒他﹐突然傳來上尉和其它狗的狂 吠﹐立刻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一骨碌爬了起來﹐奔出去看是怎麼回事。一眨眼的工夫 ──僅僅一眨眼的工夫﹐幾乎一眨眼的工夫都沒有──蕾蒙娜就跟了出去﹔但她剛跑到 門口﹐就聽見一聲槍響﹐只見亞歷山德羅倒在了地上﹐同時﹐只見一個暴徒似的人從馬 上跳下來﹐站在亞歷山德羅的屍體前﹐又撥出手槍朝他的腦門上、臉頰上開了一槍、兩 槍。然後發出一連串的咒罵﹐在蕾蒙娜的眩暈的知覺里﹐每一聲咒罵都如霹靂般響徹空 間﹐那人罵罵咧咧地把那匹黑馬從蕾蒙娜拴著它的柱子上解開﹐跳上他騎來的那匹馬﹐ 帶著黑馬一溜煙地走了。他邊走邊對蕾蒙娜晃了晃拳頭﹐蕾蒙娜跪在地上﹐吃力地要把 亞歷山德羅的頭抬起來﹐要止住從那叫人惡心的傷口里流出來的血。“該死的印第安人﹐ 看你們還敢偷我們的馬﹗”那人叫道﹐又惡狠狠地罵了幾句﹐就不見了。 蕾蒙娜坐在亞歷山德羅的屍體旁﹐雙手拉著他的手﹐她顯得異常的冷靜﹐其實這比 把內心的悲傷盡量地發洩出來更為可怕。亞歷山德羅已無法復活了。第一顆子彈就是致 命的﹐緊挨著心臟──那兇手槍法很准﹔後來用手槍打的兩槍純粹是出於放縱的獸性。 須臾﹐蕾蒙娜站了起來﹐走進屋子﹐拿出潔白的聖壇罩布﹐蓋在那張有槍傷的臉上。這 時她回想起﹐有一次在聖迭戈﹐一個方濟各會的神父被印第安人殺死了﹐薩爾別德拉神 父曾引用過胡尼佩羅神父的話說﹐“感謝上帝﹗現在一個殉難者的鮮血澆灌了這塊土地﹗” “一個殉難者的鮮血﹗”這句話好像在空中飄浮﹔要把那個兇手嘴中吐出的臟話從 天空中驅除干淨。“亞歷山德羅﹗”她說﹐“去跟聖徒們同住吧﹔一個上帝保佑的殉難 者﹔他們會聽殉難者說的話。”他的手很溫暖。她把它們擱在自己胸前﹐一次次地親吻 著。她在他身旁躺下﹐一只手摟著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親愛的﹐我的亞歷山德羅﹗ 哦﹐再跟麥吉拉說回話吧﹗我為什麼不再傷心一些﹖我的亞歷山德羅﹗他不是已經得到 保佑了嗎﹖我們很快就要跟他同住﹗這負擔太沉了。他背不動﹗”接著﹐悲痛的浪潮壓 倒了她﹐她放聲拗哭起來﹔但她仍然沒有流淚。突然她跳了起來﹐緊張地打量四周。太 陽早已下山了。她該上哪兒去找人幫忙呢﹖那個印第安老太婆踉著羊群走了﹐天黑前不 會回來。不能老讓亞歷山德羅這麼躺在地上呀。她該找誰去呢﹖到沙伯巴去是不可能的。 附近還有一個印第安人的村子﹐卡惠拉村﹐聖哈辛托的一個高地。她曾到那兒去過一次。 現在她還能找到那條路嗎﹖、她一定得試試。比這更近的地方沒有人幫她忙。 她把孩子抱在懷里﹐跪在亞歷山德羅屍體旁﹐吻了吻他﹐輕輕地說﹐“再見了﹐親 愛的。我不會去久。我去找朋友。”她快步跑走了﹐一直守在亞歷山德羅身旁﹐傷心地 低吠著的上尉一躍而起。跟著她跑去。“別來﹐上尉﹐”她說﹔把它牽回到亞歷山德羅 的屍體旁﹐她雙手捧著它的頭﹐看著它的眼睛﹐說﹐“上尉﹐在這兒看著。”它輕輕地 叫了一聲﹐舔著她的手﹐趴在了地上。它明白女主人的話﹐乖乖地服從她的吩咐﹔但是 它的眼睛揭望地注視著她﹐直到她的身影在它眼前消失。 那條路崎嶇不平﹐而且很難辨認。蕾蒙娜不止一次地停下來﹐在懸崖峭壁間猶疑。 荊棘刺破了她的衣服﹐臉上也划破了﹐鮮血淋漓﹔她的兩條腿像灌了鉛﹐步履艱難地往 前挪著。峽谷里一片漆黑﹔她爬過了一個又一個尖坡﹐前面仍舊只見松樹林和荒蕪的曠 野﹐她的心沉了下來。以前這條路似乎沒有這麼長。亞歷山德羅曾陪她走過﹔那是一個 陽光明媚、令人高興的日子﹐他們時而在某個地方逗留一番﹐可是這條路似乎太短了。 她懷疑自己迷路了﹐頓時害怕起來。要是真的迷路了﹐那不到天亮她就得跟亞歷山德羅 去了﹔因為夜里聖哈辛托兇猛的野獸到處游竄。但是為了孩子﹐她決不能死。她著魔似 地堅持著。最後﹐就在天黑得她只能看見前面幾手之遠時﹐就在她不單單由於奔跑、更 由於害怕而氣喘吁吁時﹐前面只有幾桿路的地方﹐突然亮起了燈光。那就是卡惠拉村。 幾分鐘後她就進了村。 卡惠拉村﹐聖哈辛托山上一個貧困侵擾的小地方﹐一塊狹窄的、荒蕪貧瘠的土地上﹐ 坐落著一簇草棚和磚牆草頂房﹔這里的人很窮﹐但自傲﹐勇敢。他們是真正的山里人﹐ 兇猛﹐而且獨立自主。 這些人中有亞歷山德羅的好友﹐他被人殺害、他的妻子抱著孩子一路跑下山來請求 幫助的消息像野火一樣迅速燃遍全村。人們激動地聚集在蕾蒙娜棲息的那戶人家的房子 四周。她半暈半醒地躺在一張床上。她剛喘著粗氣講完那可怕的故事﹐人就往前一沖﹐ 栽倒在地板上﹐暈了過去﹐幸虧有人及時抱走了她懷中的孩子﹐這才沒有使她捧著。蕾 蒙娜似乎並沒把孩子放在心上﹔當孩子被抱到床上去時﹐蕾蒙娜沒問起她﹐也沒注意她。 一種大慈大悲的健忘症似乎迅即偷襲了她的神志。但她還是說出了幾句足以使全村人群 情激憤的話。這片激憤之情越來越高漲。四面八方的人紛紛上馬──有些人要上山去把 亞歷山德羅的屍體運下來﹔有些人組織成一隊立即要到吉姆﹒法勞家去﹐打死他﹕這是 一些年輕人、亞歷山德羅的朋友。上了年紀的村長急切地勸他們不要采取這樣的暴力。 “死一個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死十個呢﹐孩子們﹖”他說。“你們願意像他一樣 丟下妻兒老小嗎﹖如果你們對那個人動了手﹐白人們就會把我們通通殺死。也許他們自 己會處罰他。” 那群人中爆發出一陣嘲笑聲。他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一個白人因為槍殺了一個印第 安人而遭到處罰的。村長像他們一樣知道這一點。一個朋友被殺了﹐他怎麼還命令他們 像女人似的呆望著呢﹖ “因為我老了﹐而你們還年輕。我看見過我們同白人的搏斗﹐但都失敗了﹐”這聰 明的老人說。“這件事我並不比你們好受。我的血管里在冒火﹔但我老了。我見得多了。 我不許你們去。” 女人們幫著他勸說他們﹐那些年輕人放棄了他們的打算。但是顯得很勉強﹐一個個 郁郁不樂﹔到處都能聽見有人在嘟噥﹕總會有這一天的。殺人的辦法不止一個。法勞在 山谷里露面的時候不長了。亞歷山德羅的冤仇早晚得報。 法勞領著他失而復得的馬﹐慢慢地從山上下來﹐心里在盤算著該怎麼辦。幾年前﹐ 他殺死一個印第安人決不會比殺死一頭牛或狼有更多的不安。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合 眾國政府設立了印第安人事務局﹐專門照料印第安人的事務﹐前一天﹐聖貝納迪諾有幾 個人打死了一個印第安人﹐那個事務官就此掀起了軒然大波﹔他甚至還去逮捕了幾個賣 威士忌給印第安人的酒商。要是由他來接手處理亞歷山德羅的案子﹐那就麻煩了。思來 想去﹐法勞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立刻去找就近的治安推事投案自首﹐就說是自衛傷人﹐ 這樣就能顯示出自己的善心和公正。主意一定﹐他就騎馬直奔在沙伯巴下去幾英里的威 爾斯法官家﹐聲稱自己“自衛傷人”﹐殺了一個印第安人﹐也許是墨西哥人﹐他說不准 到底是什麼人﹐那人偷了他的馬。他胡謅了一通。他說他不認識那個人﹐也不認識那個 地方﹔但他沒有說明﹐既然不認識那人和那個地方﹐他怎麼會直奔那兒呢。 他說﹕“我先順著這條小路走了一段時間﹐但來到一個拐彎的地方時﹐我走上了一 條錯路﹐找不到原來的路了。我想我的馬肯定是被領上了不會留下腳印的硬草皮路﹐這 樣別人就找不到它了。我堅持往前走﹐跨過了小溪﹐很快又發現了原來的軟草皮路。這 兒我從沒來過﹐非常荒蕪。最後我來到了一道山脊上﹐從那兒我往下一看﹐看見了一個 小牧場。我朝那戶人家走去﹐就在我發現我的馬被拴在一棵樹﹐L時﹐狗叫了起來。聽見 狗叫聲﹐一個印第安人──也許是墨西哥人﹐我說不准──走出屋於﹐手里握著一把大 刀。我朝他喊道﹐‘這匹馬是誰的﹖’他用西班牙語回答說﹐‘是我的。’‘你從哪里 弄來的﹖’我問。他回答說﹐‘聖哈辛托。’我見他邊說邊揮舞著大刀朝我步步逼近﹐ 我就拎起槍﹐對他說﹐‘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他沒站住﹐我就開了槍﹔他還沒站 住﹐於是我又開了槍﹔他沒倒下﹐我就用槍托砸了他一下﹐把他砸倒了﹐然後又用手槍 朝他開了兩槍。” 法官在這件案子中的責任是很明確的。他把犯人送進國室﹐然後派人去請來六人陪 審團﹐去檢驗那個據說是印第安人或墨西哥人的屍體。第二天一早﹐法勞領路﹐他們上 了山。來到牧場時﹐屍體已被搬走﹔房門鎖上了﹔除了亞歷山德羅倒下的地方尚有幾滴 血跡外﹐前幾天發生的那出悲劇已看不出絲毫痕跡。法勞一見這副情景﹐頗覺意外﹐心 里一塊石頭不覺就落了地。但是﹐威爾斯法官並沒有就此提出連夜打道回府﹐相反﹐他 打算在離卡惠拉村幾英里的一個牧場里過夜﹐這下可把法勞嚇壞了﹐他說夜里卡惠拉人 肯定會來殺死他的﹐他可憐巴巴地懇求法官和陪審團的人別離開他﹐好生保護他。 半夜里﹐威爾斯法官被卡惠拉村的村長和其他首領們的腳步聲驚醒。他們聽說法官 和陪審團來了﹐就來領他們進村﹐那個被槍殺的人的屍體就停放在那里。法官責怪他們 不該把屍體從現場搬開﹐現在已無法作屍體檢驗了﹐他們聽後大為沮喪。 不過﹐威爾斯法官還是親自跟他們進村去看屍體﹐並聽蕾蒙娜詳述兇殺的經過。然 而﹐蕾蒙娜正發著高燒﹐神志昏迷﹐因此她也說不出什麼來﹔她什麼人都認不出﹐甚至 當人們把她的孩子放在她懷里時﹐她也認不出來。她躺在床上﹐神情不安﹐輾轉反側﹐ 手里抓著念珠﹐嘴里不停地嘀咕著﹐不時地夾雜著幾句禱告﹐哭叫著亞歷山德羅和費利 佩﹔唯一清醒的標志是緊緊地抓著念珠﹐當人們試圖把它拿走時﹐她就把它藏進胸脯里。 威爾斯法官是個老墾荒者了﹐向來不愛動感情﹐可這會兒﹐看著昏迷的蕾蒙娜﹐也 止不住熱淚盈眶。 法勞曾提出請求﹐要法官立即進行預審﹔但是法官訪問了這個村子後﹐拒絕了他的 請求﹐決定一個星期後﹐等蕾蒙娜清醒過來﹐可以做証人時﹐再行審訊。他盡可能地讓 村里的人們明白﹐蕾蒙娜能否出庭﹐對審訊至關重要。事情很明顯﹐法勞的陳述從頭到 尾句句假話。亞歷山德羅沒有刀。他沒有時間從門口走出好幾步﹔蕾蒙娜從屋里奔到門 口時聽到的一連串咒罵和那兩聲槍響幾乎是同時發出的。亞歷山德羅不可能說很多話。 預審的日子到了。在這之前的日子里﹐法勞名義上是被關在囚室里﹐但他親口保証 准時出庭﹐因此照樣能外出料理自己的事務。 威爾斯法官眼見審訊的日子已到﹐出庭的証人除了法勞本人外﹐別無他人﹐產生了 一種既遺憾又寬慰的奇怪感覺。法勞是個盡人皆知的惡棍。打死亞歷山德羅在他來說只 是他一連串罪惡行徑中的一件﹔法官為能把他押上審判席並將他繩之以法﹐心里很高興。 但是聖哈辛托山谷與世隔絕﹐如此荒僻﹐還沒建立像大多數文明的村落那樣能為大眾接 受的法律准則﹔再說﹐一個白人要是流露出對印第安人的同情心﹐那就得搭上自己的政 治前途。“正義”這個詞兒失去了它的意義﹐如果說在牽涉到印第安人的問題上﹐它曾 經確實有過那麼點兒意義的話。不管這個山谷與其他地方相隔多遠﹐在這個問題上它是 不應被遺忘的。總的說來﹐法官覺得寬慰﹐盡管有點兒內疚﹐就像自己是個從犯﹐或是 出賣了朋友一樣﹔因為他很了解亞歷山德羅。然而﹐總的來說﹐當他被迫同意法勞的辯 護律師提出的建議﹐“既然沒有証人出庭﹐法勞當無罪釋放”時﹐他內心還是覺得寬慰 的。 他聊以自慰地想﹐即使把這個案子提交陪審團審判﹐結果也是一樣的﹔這個想法當 然不錯﹔因為﹐整個聖迭戈找不到一個陪審團會判一個殺死印第安人的白人有罪﹐如果 除了這個印第安人的妻子﹐別無其他証人出庭的話。但是這並沒有使他感到多少寬慰。 亞歷山德羅的臉龐時時出現在他腦海里﹐還有蕾蒙娜躺在卡惠拉村那個小草屋里﹐輾轉 反側、呻吟不止的形象使他難以平靜。他知道﹐她之所以不出庭﹐不是病體未愈﹐就是 已經死了。如果她還活著﹐神志清楚的話﹐那些印第安人准會一路背著她到法庭來。 夏天﹐當她跟亞歷山德羅住在沙伯巴的時候﹐法官曾見過她好幾回﹐她那罕見的氣 質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孩子們都認識她、喜歡她﹔常到她家里去﹔他的妻子曾 買過她的繡品。亞歷山德羅也為他干過活﹔誰也沒有威爾斯法官那麼清楚﹐亞歷山德羅 如果神志清醒的話﹐絕不會偷別人的馬的﹐就像白人不會偷馬一樣。法勞也知道這點﹔ 大家都知道這點。大家也都知道他有奇怪的游這病﹔當他發起這種半瘋半癲的病時﹐他 是不負責任的。法勞知道這點。對法勞的行為﹐只能這樣解釋﹕當他看見自己的馬在這 麼難走的路上被拉上山去﹐弄得精疲力竭﹐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不由自主地開了槍。 “但如果對方不是印第安人﹐他就不會開槍﹗”法官沉思道。“要是他在朝任何白人開 槍前﹐肯定會三思而行的。” 日復一日﹐這樣的想法時時纏繞著法官﹐他甩也甩不開。一種不安的感覺縈繞著他﹕ 他有愧於蕾蒙娜﹐如果蕾蒙娜死了﹐那就有愧於她留下的孩子。他也許有辦法對被槍殺 的、無法報仇的亞歷山德羅贖罪。他甚至可以收養蕾蒙娜的孩子。這件事在山谷里肯定 是不同凡響的。他越想﹐心里越平靜﹐他決定一代有空就到卡惠拉村去看看能做點什麼。 但是命運注定陌生人不能向蕾蒙娜伸出援助之手。費利佩最終發現了她的蹤跡。費 利佩上路了。 ------------------ 第二十五章 忠心耿耿的卡門娜故意指錯方向﹐害得尋找亞歷山德羅的費利佩多走冤枉路﹐他直 奔蒙特里而去。在那兒﹐他找到了幾個印第安人﹐但沒一個聽說過亞歷山德羅這個名字。 高蒙特里六英里有一個印第安人的小村落﹐在舊傳教區附近聖卡羅斯河隱蔽的河邊低地。 天主教神父勸他去那兒找找﹔他說﹐經常有些這樣或那樣的人到那兒躲避﹐在那兒住上 幾個月﹐然後又像來時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費利佩到那兒去找了﹐同樣撲了個 空。 他問遍了港口里所有的水手﹔所有的海員。誰也沒聽說過有印第安人搭過船﹔事實 上﹐船長是不會讓印第安人上船干活的﹐否則他會遇到麻煩。 “但這個印第安人是個難得的干活好手﹔他什麼活都能干﹔他可以做船上的木工。” “也許是吧﹐”船員們說﹐“然而﹐誰也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教”他們全都弄不明白﹐ 這位英俊、悲傷的墨西哥紳士干嗎這麼急著要找這個印第安人。 費利佩在蒙特里浪費了一個星期。盡管他早已失去了希望﹐但還是不願離開。他覺 得他應該留下來﹐直到過去三年里駛出蒙特里的每一艘船都返回﹐讓他徹底問個明自﹐ 他才能罷休。每當他聽說有船進港了﹐他就急急忙忙跑到岸邊﹐仔細打量下船的人。他 那悲傷的容貌、迫切尋求的目光﹐所有的人都看熟了﹐甚至連小孩都知道﹐這位臉色蒼 白的先生是在找一個他找不到的人。女人們可憐他﹐溫和地注視著他﹐心想﹐只有失去 心上人的男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情。費利佩沒有把真情告訴別人﹐他只是打聽﹐日復一日﹐ 向遇到的每一個人打聽﹐打聽一個叫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人。 最後他終於離開了這個夢魘般的地方﹐又轉向了南方。他順著方濟各會神父們常走 的路走﹐加利福尼亞只有這條路能從一個傳教區通往另一個傳教區。費利佩聽薩爾別德 拉神父說過﹐鄰近的每個傳教區都有印第安人村莊﹐或依然住在那兒的人家。費利佩心 想﹐憑著亞歷山德羅的父親與聖路易斯雷伊傳教區這幾十年的關系﹐這些村子的印第安 人總有幾個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他要翻遍每一塊石頭﹐找遍每一個印第安人的村莊﹔問 遍每一個印第安人。 他先到了聖胡安鮑蒂斯塔﹔然後到了索里達﹐聖安東尼奧﹐聖米格爾﹐聖路易斯奧 比斯波﹐聖英內斯﹔最後到了聖巴巴拉。他路上花去了兩個月。在上述的每一個地方﹐ 他都找到了印第安人﹐大多數是可憐的、餓得半死的人。費利佩心里一陣陣疼痛﹐面對 他們的慘狀﹐他臊得滿臉滾燙。那舊傳教區建築物的廢墟慘不忍睹﹐而人所遭到的摧殘 更是令人發指。現在﹐費利佩終於明自﹐為什麼薩爾別德拉神父心碎了﹐為什麼他母親 對於侵占、掠奪這塊曾經屬於方濟各會的地產的異教徒那麼恨之入骨。他不明白教會為 什麼不向這些強盜們斗爭﹐而是輕易地屈服。在每一個傳教區﹐他都聽人講起一個悲壯 的故事﹕神父們堅守在教區里﹐直到最後一刻﹐死在自己的崗位上。在索里達﹐一位上 年紀的印第安人﹐一邊哭泣著﹐一邊帶他去看了餓死的薩里亞神父的墳墓。“他把一切 都給了我們﹐直到最後﹐”老人說。“他像我們一樣﹐躺在地上的生皮條上﹔一天早上﹐ 在做完彌撒前﹐他向前摔倒在聖壇旁﹐死了。我們把他下葬時﹐他身上只剩下一把骨頭 了﹐一點肉也沒有﹔他把吃的都給了我們﹐自己好久沒吃東西了。” 費利佩每到一個傳教區都打聽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但一無所得。這些北方的印第安 人說﹐他們不認識南方的印第安人。南方部落的印第安人難得到北方來。他們彼此言語 不通。費利佩越是打聽﹐思索得越久﹐就越是懷疑亞歷山德羅曾經到過蒙特里。在聖巴 巴拉﹐他待了很久。修道院的修士們衷心地歡迎他。他們已聽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蕾蒙 娜令人傷心的故事﹐他們像費利佩一樣﹐為找不到她而發愁。他們說﹐薩爾別德拉為這 件事一直傷心到臨終﹔他天天為她祈禱﹐但他說﹐他心里沒有把握讓上帝聽見他的禱告。 就在他臨終前一天﹐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弗朗西斯神父﹐他信得過的一個年輕的巴西修士。 這件事對憂心忡忡的費利佩來說﹐似乎是個兇兆﹔他端著一顆更沉重的心上路了。 他相信蕾蒙娜死了﹐埋在了沒人知道的、讀神的地方﹐永遠也不會被人發現﹔但是他不 願停止搜尋。他往南走去﹐已經開始碰見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人了﹔而且還遇到了認識他 父親老巴勃羅的人。但是自從印第安人被趕出坦墨庫拉之後﹐誰也不知道亞歷山德羅現 在什麼地方﹔坦墨庫拉的人現在在哪里﹐也沒人知道。一個印第安人說﹐他們像“一群 鴨子似的”散開了﹐“就像一群被槍聲驚散的鴨子。你再也不會在一個地方看到所有這 些鴨子了。這里﹐那里﹐聖迭戈的每個地方﹐到處都有坦墨庫拉人。然而﹐在聖胡安卡 皮斯特拉諾有一個坦墨庫拉人﹐先生最好去見見他。他肯定認識亞歷山德羅。他住在舊 傳教館的一個房間里。神父讓他住在那里﹐照看教堂和神父的房間﹐另外還向他收一點 租金。聖胡安卡皮斯特拉諾神父是個狠心人﹔他要刮盡究人的最後一塊錢。” 費利佩趕到聖胡安卡皮斯特拉諾時已是深夜﹔但他不見到那個人無法人睡。這是他 獲得的第一個線索。他找到了那個人﹐他和他的妻子、孩子住在傳教館角上一個大房間 里﹐房門朝著四方形傳教館的內院。房間又暗又濕﹐就像一個地窖﹔大壁爐里燃著一堆 問火﹔旁邊堆著一些皮和碎布﹐上面躺著個女人﹐顯然在生病。磚瓦地面陷了下去﹐腳 踩在上面冰涼冰涼的3靠走廊的牆上千孔百瘡﹐風兒直往里面鑽通間里一件家具也沒有。 “天哪﹗”費利佩心想﹐他跨進門去﹐“我們動會里的神父竟然連這麼個破地方也要收 房租﹗” 房間里沒有燈光﹐只有壁爐里透出一點微弱的火光。“對不起﹐先生。我沒有蠟燭﹐” 那人迎上前來說。“我妻子病了﹐我們很窮。” “沒關系﹐”費利佩說﹐他的手已摸著了錢包。“我只想問你幾件事情。別人對我 說﹐你是從坦墨庫拉來的。” “是的、先生﹐”那人口氣很倔地說──然而任何一個坦墨庫拉人聽見這幾個字兒 都要感到一陣心疼──“我是從坦墨庫拉來。” “我要找一個住在那兒的人﹐名叫亞歷山德羅﹒阿閩斯。我想你認識他吧﹐”費利 佩急切地說。 就在這時﹐悶火里有一塊木頭燒裂了﹐爆出一陣短暫的火花﹔瞬息即逝﹐緊跟著一 切又歸於黑暗。但這陣火光正巧照在費利佩的臉上﹐那人認出了費利佩﹐不由自主地大 吃一驚﹐幸虧費利佩沒有看見他的神情。“哈哈﹗”那人暗自思忖﹕“費利佩﹒莫雷諾 先生﹐你要打聽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消息﹐可走錯人家唆﹗” 這人是安東尼奧──安東尼奧﹐曾在莫雷諾牧場里剪過羊毛﹔安東尼奧﹐他知道的 情況甚至比卡門娜還要多﹐因為他知道莫雷諾家的漂亮小姐竟然愛上亞歷山德羅﹐並且 嫁給了他﹐這是一個何等樣的奇跡﹔他還知道在她跟他出走的那個晚上﹐亞歷山德羅從 馬廄里引出一匹漂亮的馬兒讓蕾蒙娜騎。亞歷山德羅曾把這一切都告訴過他──巴巴﹐ 驁騖不馴、英俊威武的巴巴﹐黑得像沒有星星的夜色﹐額上有一顆白星。聖徒啊﹗但是 偷這麼一匹額上有顆白星作記號的馬﹐膽於也夠大的了﹔怪不得事情過去都快三年了﹐ 費利佩先生還在找他。當然他想找的只是那匹馬。哈﹕安東尼奧可要幫大忙嘍﹗ “是啊﹐先生﹐我認識他﹐”他答道。 “你知道他眼下在哪兒嗎﹖” “不知道﹐先生。” “一個女人告訴我說﹐他到蒙特里去了。我到那兒去找過他。” “我也聽說他到蒙特里去了。”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地方﹖” “坦墨庫拉。” “就他一個人嗎﹖” “是的﹐先生。” “你聽說過他結婚了嗎﹖” “沒有﹐先生。” “坦墨庫拉的大部分人現在什麼地方﹖” “就像這樣﹐先生﹐”他痛苦地作了個手勢﹐指著自己的妻子。“我們大多數都成 了叫化子。這兒有幾個﹐那兒有幾個。有些到下加利福尼亞的格蘭德上尉鎮去了。” 費利佩令人生厭地東問西問﹐始終不得要領。他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印第安人在騙他。 最後﹐他嘆了口氣說﹐“我以為你能幫我找到亞歷山德羅。我太失望了。” “這我毫不懷疑﹐費利佩﹒莫雷諾先生﹐”安東尼奧心想。“對不起﹐先生﹐”他 說。 費利佩把幾塊金幣慷慨地塞進他手里﹐說﹐“這點兒錢你拿著吧。看見你這麼窮我 很難過。”這時﹐安東尼奧良心受到了震動。 他吞吞吐吐、聲音粗啞地向費利佩道了謝﹐心里懊悔不迭。費利佩先生一向對他們 很好。他們在他家里受到過熱情的款待﹗向他撒謊太丟人了﹔但是亞歷山德羅的事頭等 重要﹐這是不可回避的。於是費利佩第二次失去了找到蕾蒙娜的機會。 在坦墨庫拉﹐從哈瑟爾太太那里﹐費利佩第一次真正得到了亞歷山德羅的消息﹐但 起先這只是証實了費利佩的險的預感。亞歷山德羅曾到過哈瑟爾太太家里﹔他一個人﹐ 步行﹔他要一路步行到聖帕斯庫拉﹐那兒他能找到工作。 這位太太說出了真情﹐顯然她是個好人。經過長時間搜腸刮肚的回憶﹐她終於想起 了比較確切的日期﹐這正好証實了費利佩的擔心﹐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想﹐那是在 蕾蒙娜出走後的一個星期﹐亞歷山德羅這副模樣﹐單身一人、步行﹐出現在哈瑟爾太太 家里。她說﹐亞歷山德羅非常窮困﹔他打算把小提琴賣掉﹐她把錢先墊上了﹔但他們沒 有把琴賣掉﹔琴還在他們手里。亞歷山德羅死了﹐這點她毫不懷疑﹐就像不懷疑地自己 活著一樣﹔否則的話﹐他會回來還她錢的。亞歷山德羅是絕無僅有的老實人。莫雷諾先 生不這麼認為﹖他是不是發現他向來如此﹖像亞歷山德羅和他父親那樣的印第安人可不 多啊。如果這樣的人多一點﹐那對他們的人民就大有種益了。“我對你說﹐”她說﹐ “如果像亞歷山德羅這樣的人多一點﹐光靠聖迭戈的司法行政長官就沒法把他們趕出家 門了。” “但是他們怎樣才能自救呢﹐哈瑟爾太太﹖”費利佩問道。“法律反對他們。我們 誰也無法與法律作對。我本人也丟失了一半的地產。” “嗯﹐不過說什麼他們也不該不進行反抗就走呀﹗”她說。“‘要是亞歷山德羅在 那兒就好了﹗’人家都這麼說。” 費利佩請求看看那把琴。“但是這把琴不是他的。他的琴我見過﹐”他叫道。 “對呀﹗”她說。“我說過這是他的嗎﹖這是他父親的。在他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 一個印第安人拿來藏在我們這兒的。他們說﹐這把琴很古老﹐要是遇到識貨的人﹐能賣 好多錢呢。但是識貨的人還沒來。不過遲早會來的。我絲毫不擔心我們會收不回這把琴 錢。要是亞歷山德羅還活著﹐他早就來了。” 費利佩看見哈瑟爾太太這麼友好﹐突然決定把一切都如實告訴她。她乍一聽﹐猛吃 一驚﹐怎麼也不敢相信。她坐在那兒沉思了好幾分鐘﹔然後她跳起來﹐叫道﹕“要是他 真的帶著那個姑娘﹐那一定藏在什麼地方。印第安人不會躲躲藏藏﹔真要是藏的話﹐別 的印第安人也都會知道。你向他們打聽只會是浪費唾沫。他們到死也不會告訴你的。他 們就像墳墓一樣沉默。他們每一個人都崇拜亞歷山德羅。你知道他們認為他會接替巴勃 羅管轄他們﹐他們都為此而驕傲﹐因為他識文斷宇﹐比他們都見識得多。如果我是你的 話﹐”她繼續說﹐“我決不失望。我要到聖帕斯庫拉去。看來那天晚上她一定跟他在一 起﹐成在什麼地方﹐而他則來我家拿錢。我知道當時我極力勸他留下來過夜﹐而他說他 不能留下來。不過﹐我不知道他到這兒來的時候﹐她能藏在哪兒。” 哈瑟爾太太一輩子都沒碰到過現在這樣的難題。但是她的同情心﹐她對找到亞歷山 德羅的信心﹐使費利佩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如果我找到了他們﹐我要帶他們回家﹐哈瑟爾太太﹐”他邊說邊騎上馬﹔“我們 走這條路﹐到這兒停下來看看你。”這幾句話使他在去聖帕斯庫拉的路上始終興高彩烈。 但他到了聖帕斯庫拉後﹐不滿一小時﹐就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困惑和失望之中。他 發現村子里一片混亂﹐田地荒蕪﹐許多房子都人去樓空﹐留下來的人也都在准備搬遷。 亞歷山德羅的親戚伊西德羅的家里住著一家白人﹐這個白人以先買權買下了村里的大部 分田地。伊西德羅發現已無力挽回局面﹐這個美國人已從土地局合法地拿到了地契﹐便 學亞歷山德羅的樣﹐對這個白人說﹐要麼他出錢買下伊西德羅的房子﹐要麼伊西德羅自 己把房子燒掉。那人買下了房子。就在費利佩趕到的一個星期前﹐伊西德羅帶著全部的 家當、牲畜﹐搬到梅薩格蘭德去了。村里人對費利佩說﹐他也許能向費利佩說出更多的 情況﹐但是就連伊西德羅也不知道亞歷山德羅打算到哪兒去安家。他沒告訴任何人。他 們只知道他到北方去了。 到北方去﹗費利佩以為是他已找遍的那個北方。他聽見這兩個字兒不由得嘆了口氣。 先生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到他住過的房子里去看看。就在山腳邊﹐山谷的南面﹔現在幾 個美國人住在那兒。亞歷山德羅有一座好牧場﹐他種的麥子是山谷里最好的。美國人付 錢買了下來﹐他們不知道付了多少錢﹔但亞歷山德羅能得到錢總是夠幸運的了。要是他 們早聽他的話就好了。他常常提醒他們﹐這件事早晚得發生。但現在太晚了﹐大多數印 第安人的莊稼一個子兒也沒得到。有一個人占取了村里所有的土地﹐他買下了伊西德羅 的房於﹐因為那座房子是最好的﹔而其他人則什麼也得不到了。他們悲痛欲絕﹐灰心喪 氣。 費利佩非常同情他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憂愁﹐“你們要到哪兒去呢﹖”他問了好 幾個人。 “誰知道啊﹐先生﹖”他們答道。“我們能到哪兒去呢﹖沒有我們安身的地方。” 當他問到亞歷山德羅的妻子的消息時﹐別人回答說她叫“麥吉拉”﹐這下子他更糊 塗了。最後他問道﹐有沒有人聽到過蕾蒙娜這個名宇。 “從來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這是另外一個亞歷山德羅﹐不是他要找的那一個﹖費利佩想 起去找一找結婚登記。他們是否知道亞歷山德羅在哪兒和他妻子結的婚﹖關於她﹐他們 說的每一句話既像是又不像是蕾蒙娜。 這個他們知道。他們在聖迭戈結的婚﹐是加斯帕拉神父主婚的。 困惑不解的費利佩抱著一線希望﹐催馬趕往聖迭戈﹔倒霉透了﹐到了那兒﹐他碰見 的不是加斯帕拉神父──如果是他的話﹐應該一說就明白的──而是一個年輕的愛爾蘭 神父﹐他剛剛擔任加斯帕拉神父的助手。加斯帕拉神父到聖伊莎貝爾的山區里去了。但 這位年輕的助手查查結婚登記還是同樣勝任的。他很殷勤、和氣﹐抱出那本破破爛爛的 舊登記簿﹐費利佩看他翻動著本於﹐又緊張又害怕﹐氣也越喘越快﹐突然﹐他看見了加 斯帕拉神父潦草的筆跡寫的那幾個要命的字﹐“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和麥吉拉﹒法──” 費利佩一陣心疼﹐走開了。蕾蒙娜決不會冒名結婚的。那麼﹐在蕾蒙娜離家不到十 天的時間里就和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結婚的這個女人是誰呢﹖是他心愛的印第安女人﹐ 抑或是早就訂過親的人﹖那麼蕾蒙娜的墳墓在哪兒﹐在哪個孤獨的、與世隔絕的地方呢﹖ 現在費利佩終於相信她死了。再找下去已毫無用處。但是他回到家里後﹐仍然在不 停地猜測。這天他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坐了下來﹐給從聖迭戈到蒙特里的每一個神 父寫信﹐詢問他們的結婚登記簿里有沒有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和蕾蒙娜﹒奧特格納這兩 個名字。 畢竟﹐叫亞歷山德羅﹒阿西斯的人也許並不止一個。那些給成千上萬個印第安人施 洗禮的老神父們要想出那麼多不重復的名字來是夠傷腦筋的也許﹐除了老巴勃羅姓阿西 斯外﹐還有別人也姓阿西斯﹐至於亞歷山德羅麼﹐到處都有十幾個呢。 這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也落空了。除了加斯帕拉的登記簿里有個亞歷山德羅﹒阿西 斯外﹐其他的任何登記簿里都沒有。 費利佩在離開聖帕斯庫拉時﹐曾看見一個印第安男人和一個印第安女人﹐在一頭滿 載的騾子旁行走。兩個孩子﹐兩個年幼的、路都走不動的孩子﹐騎在騾子背上﹐置身在 那些包裹之間﹐只露出一半臉兒。那女人傷心地哭著。“又是被趕出家門的人。上帝幫 助窮人吧﹗”費利佩暗自思忖﹔他掏出錢包﹐給了女人一塊金幣。她驚訝地抬起頭來﹐ 好像這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謝謝﹗謝謝﹐先生﹗”她叫道﹔那個男人也走上前來。 “上帝報答你﹐先生﹗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先生知道哪兒有活干嗎﹖” 費利佩真想說﹐“好吧﹐就上我的牧場來吧﹔那兒有你的活於﹗”要是在從前﹐他 毫不猶豫就會這麼說﹐因為這一男一女都有端莊的臉──年輕、健壯。但是現在莫雷諾 家的財產每況愈下﹐就連現有雇工的薪水也難發了。“不﹐兄弟﹐非常遺憾﹐我不知道﹐” 他答道。“我的家離這兒很遠。你們打算到哪里去﹖” “聖哈辛托﹐”那男人說。“聽別人說﹐那里的美國人還不多。我有個兄弟住在那 兒。謝謝﹐先生﹔願聖徒報答你﹗” “聖哈辛托﹗”費利佩回到家後﹐這個地名一直縈繞在他腦海里。他知道﹐叫這個 名字的那座高山在很遠的地方。“胡安﹒卡﹐”有一天他說﹐“聖哈辛托有許多印第安 人嗎﹖” “你是說山﹖”胡安﹒卡問。 “哎﹐我想是吧﹐是山﹐”費利佩說。“除了山還有什麼呢﹖” “還有一條山谷也叫聖哈辛托﹐”胡安咎道。“聖哈辛托山谷美麗、寬闊﹐只是那 條河不怎麼樣。一年里大部分時間是干涸的沙灘。但那兒的牧場很好。我知道山谷里有 一個印第安人的村子﹔聖路易斯雷伊的一些印第安人就是從那兒來的﹔山上有一個大村 子﹔全國最野蠻的印第安人就住在那里﹐哦﹐他們可兇啦﹐先生。” 第二天早晨﹐費利佩趕往聖哈辛托。為什麼沒人提起過﹐為什麼他自己不知道這些 村子呢﹖也許還有一些村子他沒聽說過。在費利佩敏感的腦子里﹐希望破滅得快﹐產生 得也快。在一個小時里、一分鐘里﹐可以既看見他精神振奮又看見他灰心喪氣。當他騎 馬走近聖貝納迪諾睡意蒙蒙的小村路時﹐看見近處的地平線上﹐一座高聳的山峰﹐在南 方天空的映襯下。隨著落日余輝的變化﹐從青綠色變成鮮紅色﹐又從鮮紅色變成青綠色﹐ 他自言自語道﹐“她在那里﹗我找到她了﹗” 這座山感染了他﹐就像它總是感染麗嬸一樣﹐它給人以一種難以捉摸的、莊嚴的感 覺﹐似乎有什麼掩藏著的東西被它提示了出來。“前面是聖哈辛托山嗎﹖”他用鞭子指 著那座山問一個過路人。 “是的﹐先生﹐”那人答道。正說著﹐轉角那兒跑來兩匹黑馬﹐那人急位跳到一邊﹐ 差點被馬踩到。他站穩了身子﹐嘀咕說﹐“這個田納西來的家伙﹐不把那兩匹魔鬼似的 黑馬看好的話﹐早晚得撞倒人。” 費利佩朝那兩匹馬瞥了一眼﹐然後兩腳一夾馬肚﹐追了上去。“巴巴﹗天哪﹗”他 激動得忘記了一切﹐大聲呼叫起來﹐他拼命地催著馬﹐邊跑邊叫﹐“前面的人停一停﹗ 趕黑馬的人停一停﹗” 喬斯聽見四處都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急忙勒住貝尼托和巴巴的韁繩﹐莫名其妙地四 處張望﹐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沒容他提出任何問題﹐費利佩趕了上來﹐徑直騎到巴巴的 馬頭前﹐飛身下馬﹐拉住巴巴的韁繩﹐叫道﹐“巴巴﹗巴巴﹗”巴巴聽得出他的聲音﹐ 開始噴起響鼻﹐躍起後蹄倒豎起來。費利佩幾乎要發瘋了。在這一瞬間﹐他忘記了一切。 他們身邊圍上了一群人。聖貝納迪諾的人們對喬斯這兩匹馬的來歷一直心存芥蒂﹐難怪 這會兒有個旁觀者聽了費利佩的大聲叫喊﹐便面露疑色地看著喬斯﹐“這匹馬你怎麼弄 來的﹖” 喬斯是個愛說笑的人﹐他從來沒有著急的時候。能使他改變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的 人還沒有生下來﹐這種時候永遠不會到來。在他回答提問之前﹐甚至還盤起了二郎腿﹐ 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費利佩﹔然後他用悅耳的聲音說﹐“嘿﹐先生﹐──從你的膚色 我敢肯定你是位先生﹐──要問這匹馬﹐以及那一匹馬﹐怎麼會到我手里的﹐說來話長 吶。它們不是我的﹐兩匹都不是我的。” 喬斯的話費利佩聽得稀里糊塗﹐就像當初他對蕾蒙娜說活一樣﹐喬斯看在眼里﹐格 格笑了起來。 “如果我說墨西哥話﹐也評你就能聽懂了﹐”他說﹐然後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語把剛 才的話簡要地重復了一遍﹐又補充說﹕“它們是聖哈辛托一個印第安人的﹔至少那邊一 匹是他的﹔這兒一匹是他妻子的。聽他們說﹐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這馬就是她的了。 我從沒見過這麼看重馬的人。” 沒等喬斯說完﹐費利佩就跳進馬車里﹐把自己那匹馬的韁繩甩給人群里一個小孩﹐ 叫道﹐“騎著我的馬跟上來﹐好嗎﹖我得跟這個人說話。” 找到了﹗找到了──贊美聖徒──終於找到了﹗他怎樣才能迅速向這個人說明一切 呢﹖ 他一只手擱在喬斯的膝蓋上﹐叫道﹕“我沒法向你解釋﹔我沒法告訴你。上帝保佑 你﹗永遠保佑你﹗肯定是聖徒帶你到這兒來的﹗” “哦﹐天哪﹗”喬斯心想﹔。“又是個念念不忘‘聖徒’的人﹗我不明白﹐先生﹐” 他說﹐又說起田納西方言。“是湯姆﹒沃姆西叫我來的﹔我今天下午要把他的行李運到 他家里。” “帶我上你家里去﹐”費利佩說﹐仍然激動得發抖。“我們不能在這街上說話。我 要聽你告訴我關於他們的一切。我在找他們﹐找遍了加利福尼亞。” 喬斯臉色一亮。他肯定﹐這對那位溫和可愛的蕾蒙娜無疑是個佳音。“我這就帶你 去﹐”他說﹔“但先得在湯姆家停一下。他在等我。” 人群失望地散去了﹔他們本以為可以看到一場活捉偷馬賊的好戲﹐但他們受騙了。 “祝你好運﹐田納西人﹗”“把那匹黑馬交出來吧﹐喬斯﹗”散去的人群里有人這麼說。 聖貝納迪諾不太發生引起轟動的事情﹐因此遇到這麼一個引人注意的場合﹐人們自然不 願輕易放過。 喬斯拐了個彎﹐馬車駛進他家所在的那條馬路﹐他看見他母親急急忙忙朝他們跑來﹐ 她的太陽帽歪戴在頭上﹐眼鏡向上推起﹐戴在頭發上。 “怎麼啦﹐媽媽﹗”他叫道。“出什麼事啦﹖” 沒等他說完﹐她看見了那兩匹黑馬﹐連忙取下太陽帽拼命揮舞著﹐叫道﹐“喂﹐喬 斯﹐喬斯﹐聽見沒有﹗停下﹗我特意來追你﹕“ 她喘著粗氣不停地說著﹐她循聲音有一半被轆轆的車輪噪聲淹沒了。顯然她沒看見 坐在喬斯旁邊的陌生人。“哦﹐喬斯﹐我聽到了最可怕的消息﹗那個叫亞歷山德羅的印 第安人被人打死了﹔被害死了﹔我是說﹐被害死了﹔就是這麼回事。山上下來一個印第 安人﹐拿著一封給印第安人事務局的信。” “天哪﹗亞歷山德羅被打死了﹗”費利佩脫口叫道﹐那聲音撕心裂肺。 喬斯不知所措地看看母親﹐又看看費利佩﹔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幾乎使他難以控制自 己。“哦﹐天哪﹗”他氣急地叫了一聲﹐轉向費利佩﹐“這是我媽媽﹐她真正喜歡他們 兩個。”又轉向他母親﹐“這位是她哥哥﹐他見到巴巴﹐認識了我﹐就在那邊的馬路上。 他正到處尋找他們。” 麗娜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她擦著淚汪汪的眼睛﹐哭泣道﹕“哦﹐我明白了﹐ 世界上真有他們所說的‘上帝’﹐肯定是上帝把你帶來的。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她哥哥 費利佩﹐對不對﹖她好多次向我提起你﹗哦﹐天哪﹗我們怎樣才能找到她呢﹖我以為她 死了﹗我想﹐看見他被人開槍打死﹐她肯定也不會活下去了﹗他對我說﹐他們去的那個 地方﹐任何人都上不去﹐我是說白人。哦﹐天哪﹗天哪﹗” 費利佩目瞪口呆、心驚膽顫地站在那里。他絕望地轉向喬斯。“請說西班牙話﹐我 聽不懂你們的話。” 喬斯慢慢地從他母親那激動的、前言不搭後語的敘述里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翻 譯給費利佩聽﹐費利佩大聲呻吟道﹐“太遲了﹗太遲了﹗”他像麗嬸一樣認為﹐蕾蒙娜 肯定經受不住亞歷山德羅被人槍殺的沉重打擊。“太遲了﹗太遲了﹗”他哭了起來﹐搖 搖晃晃地走進屋里。“她肯定當場就死了。” “我看她沒死﹐絕對沒有死﹐”喬斯說﹔“她還有個孩子需要照料﹐決不會死﹗” “你說得對﹐喬斯﹗”麗嬸說﹐“我想你是對的。只要那個孩子還在她的懷里﹐任 何事情都不會使她死去﹐就是野獸也別想害死她﹗她沒有死﹐只要孩子活著﹐她就不會 死。孩子是她的安慰。” 費利佩雙手蒙臉坐在那里。他突然抬起頭來﹐說﹐“那兒離這里多遠﹖” “山谷里面三十多英里﹐”喬斯說﹐“天知道他們住的那座山有多高。爹爹說﹐爬 聖哈辛托山就像爬房子的牆壁一樣。爹爹整個夏天都和亞歷山德羅一起在那兒打獵。” 這些剛剛認識亞歷山德羅的人說起他未竟那麼熟悉﹐聽到他的慘死﹐他們竟像朋友 一樣為他悲傷﹐這聽起來多麼奇怪﹐多麼難以置信啊﹕費利佩覺得神思恍抱起來。他振 作起精神。說﹐“我們一定得去。我們必須馬上動身。你能讓我把那兩匹馬帶上嗎﹖” “行﹐我想你對它們更有權力﹐一喬斯用田納西方言毫不猶豫地說﹐全然不顧自己﹔ 然後﹐他改用西班牙語說完了自己的誠意﹕兩匹馬聽憑他使用。 “喬斯﹗他得帶上我﹗”麗嬸叫道。“那個姑娘遇到這樣的難事﹐我待在這兒不會 安心的﹔如果她真的死了﹐還有那個孩子要人照料呀。不能讓他一個人去。” 費利佩為有麗嬸陪伴打心底里感激﹐他熱情地表示了謝意﹐說得麗嬸倒怪不好意思 的。 “告訴他﹐喬斯﹐”她說﹐“我不習慣人家叫我夫人。你對他說﹐他妹妹叫我麗嬸﹐ 我希望他也這麼叫。我希望我們能合得來。我覺得我跟他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就像當初 跟他妹妹一樣。我承認﹐我喜歡墨西哥人勝過喜歡低賤的北佬──喜歡得多﹔但這個 ‘夫人’我可消受不了﹗告訴他﹐喬斯。我想墨西哥話里也有‘嬸嬸’這個詞兒吧﹐是 不是呀﹖也許別的語言里找不出這個詞兒來﹕他該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如果他叫我麗嬸﹐ 就像我聽慣的那樣﹐或叫哈爾太太﹐那我跟他一起去要自在得多﹔麗嬸或哈爾太太﹐兩 個叫法都可以﹔但最好叫麗嬸。” 喬斯有點擔心﹐不知道他母親是否還記得去聖哈辛托的路。她哈哈笑了起來。 ‘你盡管放心﹐”她說。“我敢打賭﹐我能順著原路順順當當回到我們來的那個地 方去。那條路的每個地方我都印在了腦子里﹐就像一條大路那麼平坦。這點你們全都做 不到。但我們現在要於什麼呢﹐我們要去爬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這方面我懂得不多。 但是辦法總會有的﹐喬斯﹐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回上帝決不會對拯救蕾蒙娜設置障礙﹔ 我一點也不害怕。” 費利佩找不到比她再好的伴當了。雖說由於語言不通﹐難以交流思想﹐兩人之間相 對就比較沉默﹐但總的來說﹐這種不便並不像一開始看起來那麼厲害。憑著共同的目的﹐ 一致的目標﹐他們相互很能理解﹐對於蕾蒙娜的感情﹐把他倆牢牢地連結在一起﹔這是 任何語言都無法比擬的。 他們在日落後才離開聖貝納迪諾﹐但是一輪圓月把路途照得如同白晝。月光剛一瀉 下﹐麗娜就指著月亮爽快地說﹐“真走運﹗” “是啊﹐”費利佩答道﹐其實他根本聽不懂她的話﹐“真好。它能照著我們趕路。” “他還說他聽不懂英語﹗”麗嬸想。 貝尼托和巴巴似乎知道它們此行的目的﹐跑得飛快。整整四十英里路程﹐它們一刻 也沒減過速。突然﹐麗嬸指著右邊一座房子(方圓幾英里他們只看見這麼一座房子)說﹕ “我們得在那兒過夜。再過去的路我不認得了。我想主人已經睡覺了﹔不過他們會起床 接橘我們。他們常常這麼做。他們很忙碌﹐一刻也不停。我了解他們。他們對於和他們 一樣的人很友好。他們勞累得要死。度正他們馬上就要起床了。他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 起床﹐喂牲口﹐准備白天的工作。我們來這兒暫住的時候﹐常聽說他們、看見他們。我 第一次見到那房子的時候﹐還以為屋里有人生病﹐所以深更半夜就起了床﹔但後來我們 發現﹐不是那麼回事﹐這不過是他們的生活習慣。我對孩子他爹說﹐‘孩子他爹﹐你可 曾聽說過天不亮就起來喂牲口的事﹖’也喂他們自己。不等天亮﹐他們就吃好了早飯﹐ 連碗碟都洗淨了﹔另外還作好了禱告﹔他們是衛理公會教徒﹐虔誠得可怕。我常對孩子 他爹說﹐他們非常信仰上帝﹔我不懷疑他們信仰上帝﹐但是他們不像崇拜工作那樣崇拜 上帝﹔沒有那麼崇拜。信仰和崇拜是兩回事。你在田納西肯定看不見這種事。我覺得上 帝有時候就是睡覺的意思﹔我對上帝安排天亮的時間很滿意。但是盡管我向你說了這麼 些﹐梅里爾家可都是道道地地的好人﹗──天哪﹐我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麗嬸暗 自思忖﹐突然看見了費利佩臉上那莫名其妙的神色。“對於語言不通的人來說﹐相互間 只能用‘是’或‘不是’來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要語言不通﹐彼此說的話大部分都沒有 什麼用處。” 梅里爾一家人弄清了費利佩要上山到卡惠拉村去的目的後﹐試圖說服他不要騎自己 的馬去。他們說﹐如果他把那兩匹馬領上那條山路﹐盡管馬的勁頭很足﹐但也會死在路 上的。那是一條崎嶇的路。他們向他說明﹐那條路在峭壁間婉蜒﹐時常出現急轉彎﹐簡 直就是一條羊腸小道。麗嬸被這情景嚇得直打哆嗦﹐但她沒有吭聲。 “我得跟著他走﹐’她咬咬牙對自己說﹐“我現在不能退縮﹔不過如皋傑夫﹒哈爾 一塊來就好了。” 費利佩本人對他看見和聽到的這條陡坡的情況也不高興。當初築這條路是為了從山 上往下運木材的﹐令人心怵的陡坡有六英里長。過了六英里後﹐它就在山脊和峽谷之間 婉蜒﹐最後伸進一片大松樹林的腹地﹐那里有一座鋸木場。過了鋸木場﹐它又延伸進更 黑更密的樹林里﹐往前十五英里﹐然後就是一片曠野、草地和綠草蔥翠的小山丘﹐依然 是在巍繞高山的北面或東面的山坡上。從這兒﹐又有一條陡峭的山路﹐比羊腸小道寬不 了多少﹐往南向上延伸﹐通往卡惠拉村。從梅里爾家到那里﹐最短的路程也得艱苦地走 上一天半3一個不認識路的陌生人如果沒有向導引路﹐根本別想找到那個地方。最後他們 商定﹐由梅里爾家的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帶上兩匹熟悉路途的駿馬領他們上山。虧得 這兩匹馬的幫助﹐這段令人生畏的路程他們走來竟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只是難為了巴巴﹐ 它被套上了籠頭﹐跟在另一匹馬的後面﹐覺得受到了屈辱﹐一開始又是噴鼻息又是旭厥 於。 要不是想到他們去辦的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眼前這情景真會使費利佩和麗嬸賞心 悅目。他們每爬上一個新的陡坡﹐朝南和朝西的視野就更開闊﹐最後﹐整個聖哈辛托山 谷都展現在他們腳下。松樹林蔚為壯觀﹔挺立著的﹐猶如擎天巨柱﹔倒下的﹐那黃色圓 盤也超過人頭﹐這些樹太粗了。許多的樹皮上從頭到腳都是窟窿﹐就像無數的槍眼似的。 每個窟窿里都巧妙地藏著一顆林於──啄木鳥的天然糧倉。 “瞧那兒﹗”眼尖的麗嬸叫道﹐“有人說他們是不會說話的笨蛋。我注意到他們相 互間絲毫不沉默﹔倒是我們碰到外國人就成了啞巴。我承認我跟這位一起來的墨西哥先 生在一起時差點兒成了啞巴。” “是啊﹗”山姆﹒梅里爾說。“我們剛到這兒的時候﹐我覺得我要挖空腦袋才能讓 這些墨西哥人弄懂我的意思﹔我這該死的舌頭一點也不管用。但是現在他們的話我說起 來十分流利﹔但是爸爸一點也不會說﹐他一個字也沒學過﹔他還比我們早兩年到這兒呢。” 這幾十英里的路費利佩覺得像有幾十里格ヾ。麗嬸喋喋不休地跟小梅里爾閒聊﹐那 拿腔拿調的聲音使費利佩心煩。她多健談啊﹗但是當他想到這個時﹐要不了多久﹐就會 看見她暗暗地抹眼淚﹐他又會同情起她來。 coc1ヾ一里格約為三英里。coc2 他們在林中空地的一個支離破碎的小屋里過了夜﹐一清早又上了路﹐午前趕到了卡 惠拉村。他們的馬車一進村﹐就看見村里人來回奔跑、一片忙亂。四匹馬拉的舒舒服服 的車子以前可從沒進過他們村。亞歷山德羅遇害引起的騷動絲毫沒有平息﹔他們一個個 提心吊膽﹐對每一件新發生的事兒都疑慮重重。法勞被無罪釋放的消息剛傳到村里﹐全 村人都氣炸了﹐決意要報復﹐上了年紀的村長費了好大的勁才壓住的怒火今天早上又爆 發了。因此﹐當馬車在村長家門前停下時﹐四周圍了一群陰沉的臉上布滿敵意的人。 麗嬸的臉上攙雜著恐懼、挑舋、蔑視的神情﹐看著真讓人好笑。“在我見到的所有 低賤的、叫化子似的人中﹐”她悄悄地對梅里爾說﹐“我看這兒的人是最野蠻的了﹗如 果他們動手的話﹐要不了一分鐘就會把我們揍扁了﹗如果她不在這兒﹐我看我們就溜吧。” “嗅﹐他們挺友好的﹐”梅里爾笑道。“現在﹐他們都被那個印第安人被殺的事激 怒了﹔所以他們臉上這麼的。我看准是這麼回事﹗吉姆﹒法勞做的事太卑鄙了﹐人家死 了還朝人家頭上開槍。我倒不是責怪他打死了那個人﹐一點也不﹔碰上我﹐如果有誰把 我的好馬拖到這種路上來﹐我也會開槍打死他的。這是我們牧場主唯一的法律。我們必 須保護自已。但是人死了還往人家頭上開槍﹐這太卑鄙了﹐但法勞是個性於暴躁的人﹐ 我想象得出﹐他看見自己的馬的時候﹐一定發瘋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麼。” 這番話說得麗嬸半癡半呆。費利佩跳下了馬車﹐跟老村長說了幾句話後﹐匆匆地跟 他進了屋子。費利佩顯然忘了麗嬸還在車上。瞧他走進屋去那樣子﹐好像蕾蒙娜就在那 里面似的。盡管麗嬸氣憤、發呆﹐但腦子里這個想法她還是清楚的﹔但即使眼看就能見 到蕾蒙娜﹐她也沒法管住自己的舌頭﹐或延緩她對剛才聽到的那番妙語的回答。她開口 時﹐那些話兒似乎使她窒息。“小伙子﹐一她說﹐“我不太了解你們的習慣。我聽說你 們很信仰宗教。我們不信﹐傑夫和我﹔我們沒有那個習慣﹔但是如果我聽到我的孩子─ ─他跟你差不多大﹐身材也差不多﹐只是沒有你這麼魁梧──要是我聽見他說你剛才說 的那些話﹐我就巴不得讓岡電擊死他﹐我想他遭雷打也是活該﹐活該計 麗嬸還會對那個瞠目結舌的梅里爾說些什麼﹐不得而知﹐因為這時老村長回到了門 口﹐招呼她﹔她斷然拒絕了山姆伸出來扶她的手﹐“蹭”地跳下車來﹐匆匆走進屋子。 她跨過門檻﹐費利佩轉向她﹐滿臉苦色﹐說﹐“過來﹐跟她說話。”他跪在一張破爛的 地舖旁。那個衰竭的人形﹐就是蕾蒙娜嗎﹔頭發蓬亂﹐眼睛發光﹐雙頰猩紅﹐雙手無目 的地撥弄著一串金念珠﹐像個瘋子似的。是啊﹐這就是蕾蒙娜﹔她已這樣躺了十天了﹔ 人們用盡了他們簡單的醫療手段﹐都沒能使她恢復。 麗娜潸然淚下。“哦﹐天哪。要是身邊有‘老人草’﹐我會帶來給她退燒的﹗我相 信我在離這兒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看見地上長著這種草。”她沒再朝蕾蒙娜看上一眼﹐扭 頭跑出門口﹐跳上馬車﹐用三十年來最快的速度說。“把車子順我們來的路往山下趕一 段。我要去采點藥草來給她退燒。快點﹐快點﹗讓你的馬快跑。往回一英里不到的地方﹐ 我看見過那種藥草﹐”她叫著﹐向外探出身子﹐急切地打量著每一寸光禿禿的地面。 “停下﹗就在這兒﹗”她叫道。不一會兒﹐她就采到了一大把柔軟、閃光、灰色、羽毛 似的藥草﹐催著馬車拼命往回趕。“這藥草准能治好她﹐”她沖進屋子說﹔但是只見蕾 蒙娜目光不定地在費利佩臉上轉悠﹐絲毫沒有認出他們的跡象﹐她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 去。她嘴唇打著哆噱﹐說﹐“她的病又厲害了﹐但是﹐‘絕不能說死﹗’這是我們的格 言﹔任何事情﹐只要開始﹐永遠不會太晚﹐誰也說不出這種時刻什麼時候到來﹐直到它 已過去﹐再不復返。” 她把冒著熱氣的苦味濃冽的藥汁端到蕾蒙娜的鼻子前﹐以極大的耐心一滴一滴地強 行喂進那失去知覺的雙層里﹐她為蕾蒙娜洗了手和頭﹐她自己的雙手被燙出了水泡。這 是與死神的搏斗﹔但愛和生勝利了。人夜前蕾蒙娜安靜地睡著了。 費利佩和麗嬸坐在她身邊﹐兩個奇怪的但意氣相投的看護﹐彼此從對方的忠誠中得 到勇氣。蕾蒙娜酣睡了整整一個晚上。費利佩守護著她﹐想起了自己的那次發燒﹐她怎 樣跪在他床前為他祈禱。他打量著房間。在土牆上的一個神龕里﹐有一張廉價的聖母像﹐ 前面一支蠟燭正好燃盡。十天來﹐村民們始終為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點著蠟燭﹐這對在 貧困中掙扎的人來說﹐可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啊。念珠從蕾蒙娜手里滑了下來﹔費利佩小 心地接過來﹐走到聖母像前﹐跪下來﹐就像只有他一個人似的作起簡單的禱告。站在門 口的印第安人們也跪了下來﹐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祈禱聲。 麗嬸輕蔑地朝跪著的人們看了一會兒。“哦﹐天哪﹗”她想﹐“這些可憐的異教徒﹐ 竟對著一張像片作禱告﹗”她的感覺突然發生了變化。“大家都在為她禱告﹐我不能無 動於衷呀﹔我也要祈禱﹐但對著像片我怎麼也說不出來﹗”麗嬸跪了下來﹔這時她旁邊 一個印第安女人把一串念珠塞給她﹐麗娜沒有拒絕﹐而是把它藏在外衣的語層里﹐直到 作完禱告。這是麗娜永遠難忘的一刻和一課。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