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撥了通電話到樓下櫃台,詢問畢道威有關交托這封信的女人種種。
「一個矮個子的女人。」道威說。
他老兄長得像個巨人,六尺高的亞馬遜女戰士在他面前都算小不點。
「你是說大約五尺六寸高,或是矮一些?」
「也許五尺一或五尺二,但很結實,她就是那種學校一畢業就窩在山上的那種女
孩。」
「黑人女性嗎?」喬問。
「對,她以前還是個修女呢。」
「多大年齡?」
「大約四十歲,長得很正點。頭髮像烏鴉的翅膀一樣黑。
有事情讓你心煩嗎,喬?「
「沒有,我沒事。」
「這位小姐是個麻煩嗎?」
「不,她很好,她不麻煩。謝了,道威。」
他的頸背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兩隻手掌濕滴滴的,喬用力地在牛仔褲上援了搓。他
不安地拿起印好的乘客名單。一行行地往下看死者的姓名,一直到他看到杜蘿絲博士的
名字為止。
博士!
她可能是醫學博士或是文學、生物、社會學的博士,也可能是個牙醫。對喬來說,
這樣的尊稱更加強了喬對她的信任。像那種相信市長是機器人的搗蛋鬼,通常都是病人
而不會是醫生。
根據乘客名單得知,杜蘿絲四十三歲,家住維吉尼亞州馬拉薩斯市,喬曾開車經過
那兒。蜜雪兒的父母就住在不遠的城鎮。
喬重新回到電腦,逐一審視所有罹難旅客的照片,希望能在其中發現蘿絲,但一無
所獲。
依道威描述的判斷,寫這紙條的女人和在墓園中被布立克稱為蘿絲的女人,顯然是
同一人。如果她真的是杜蘿絲博士的話,那麼她真的曾在三五三號班機上。而且活了下
來。
喬又勉強地把那兩張最大的照片仔細地看了一遍。第一張是山風欲來的天空配上焦
黑的樹林,支離破碎的飛機殘骸扭曲得像是超現實的現代雕塑。身穿生化防護衣的國家
交通安全委員會的調查員,個個像是祈禱中的僧侶正四處漫遊,也像是來自煉獄中的邪
靈一般。第二張照片是在空中拍攝的,可以看出飛機撞得粉碎,而且殘骸分佈極廣,淒
怪的程度無法以筆墨來形容。
應該沒人會在這場災難中倖存的才對。
但杜蘿絲——如果她真是那晚在飛機上的蘿絲——顯然是逃過劫難,而且不但活了
下來,還毫髮無損的自行離去。
但不可能的才對。從四英里的地方一路加速俯衝,然後撞擊在堅硬的地面,七四七
客機就像拿雞蛋朝石牆上砸,爆炸後,翻滾在熊熊烈焰之中。
如果真的不信,如他就不會如此憤怒與焦急,並帶著敬畏與好奇了。他忽然瘋狂地
渴望奇跡會出現。
喬撥了查號台查杜蘿絲博士在馬拉薩斯市的電話,他心想得到的答覆是「此電話未
登記」,或「此電話號碼已停話」,畢竟官方認為她已死了。
但是,他得到了一個電話號碼。
她不可能就這樣從墜機現場死裡逃生,而回家後竟然不引起轟動。此外,一些危險
人物正在找她,如果她回到馬拉薩斯,一定早就被他們發現。也許她的家人還住在老房
子裡,無論如何電話還是登記在她名下。
喬拿起電話就撥號,鈴聲響了兩聲就被對方接聽。
「喂?」
「杜公館嗎?」喬問。
「是的。」是個男人的聲音,清脆且沒有地方口音。
「請杜博士說話。」
「哪位找?」
喬直覺的反應說:「布立克。」
「對不起,那位?」
「布立克。」
電話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一陣子,接著說:「布立克?」
他的聲音變了,變得警覺而小心。
喬覺得太自作聰明,於是將電話掛上。
這時,一個記者從喬身後走過,也沒看清是誰便邊走邊跟他打招呼,「晦,蘭迪。」
照著蘿絲所給的紙條上的號碼,喬撥通洛杉磯的電話。
「喂?」是個女人接的電話。
「麻煩請杜蘿絲說話。」
「這裡沒這個人。」她有著很重的非南方口音。「你一定是弄錯號碼了。」
「這是她自己給我的電話號碼。」
「蜜糖,我猜這女孩一定是你在舞會碰到的,結果被她擺了一道。」
「我不相信她會這麼做。」
「噢,我倒不是說你長得丑,蜜糖,」她的聲音令人想到龍舌蘭酒的醇與茉莉花的
香。「我只是說你沒女人緣。」
「我叫喬卡本特。」
「好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
「我聽起來應該叫什麼名字?」她半挑逗地問。
「聽起來?」
「叫奧克塔薇亞,或叫茉莉葉?」
「應該叫黛咪。」
「黛咪摩兒?那個電影明星?」她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你的聲音有種朦朧的特質,很性感。」
「蜜糖,我的聲音是純女孩的聲音,清脆無比。」
「清脆加上朦朧。」
她開心地大笑,「喬卡本特先生,好,我喜歡黛咪這個名字。」
「聽著,黛咪。我一定得和蘿絲說話。」
「忘了這位蘿絲好不好?喬,她給了你假電話號碼,你還那麼癡心,要記住,天涯
何處無芳草啊。」
喬確信這女子認識蘿絲,而且她也在等他打電話過來。
顧慮到狡詐陰狠的敵人,正在追蹤一樣的杜博士,黛咪的審慎是可以諒解的。
「你長得什麼樣子,蜜糖?」她問。
「六尺高,棕髮,灰眼。」
「帥嗎?」
「還看得過去啦。」
「你今年幾歲,喬?」
「比你大,三十七歲。」
「你聲音滿甜的,曾經參加過盲目的約會嗎?」黛咪終於要安排會面了。
「盲目約會?」他說,「沒試過。」
「那麼要不要跟朦朧性感嬌小的我約會呢?」她笑著提議。
「當然好,什麼時候?」
「明晚有空嗎?」
「我希望盡快。」
「別猴急,花點時間把事情處理好,這樣才能成功,既不會有人受傷,也不會有人
心碎。」
這番話,喬的解讀是黛咪告訴他會面必須要很謹慎,為了保證蘿絲的安全,會面地
點必須很隱密。而且她也許無法在二十四小時內,通知到蘿絲。
「另外,蜜糖。如果你長得還看得過去的話,我很奇怪你為什麼會如此的失魂落
魄。」
「好吧?明晚在什麼地方?」
「我會給你在威斯特伍德一家咖啡店的地址,我們六點在門口會面,然後進去喝杯
咖啡,看看彼此是否順眼。如果我認為你還看得過去,而你也認為我像我的聲音一樣朦
朧性感,那將是記憶中最絢爛的一夜。你有紙跟筆嗎?」
「有。」喬寫下她給的那家咖啡店的店名和地址。
「蜜糖,現在你幫一個忙,把你手上有這支電話號碼的紙條撕碎,丟到馬桶裡沖
掉。」正當喬猶豫不決的時候,黛咪說,「可別不聽話懊。」然後掛掉電話。
那三段打字的句子,實在不能證明杜博士是墜機事件的倖存者。也不能證明有關墜
機的事情不是真的。他自己也可以編這樣的故事,何況紙條上杜博士的名字也是打字的,
沒有親筆簽名。
他並不甘心將那張紙條處理掉。雖然它不能對任何人證明任何事,但它使這撲朔迷
離的事件變得似乎更真實了。
他再次撥了黛咪的電話,看她會不會接。令喬覺得驚訝的是他聽到的居然是電話公
司的錄音,告訴他這支電話已經停用,請他打查號台確認所撥號碼是否正確。喬又試了
一試,結果相同。
漂亮!他奇怪她是如何辦到的。顯然黛咪比她那清脆的聲音要複雜多了。
當喬放下話筒的同時,電話響了起來。他嚇了一跳,好象手指被燙傷了似的,不敢
將話筒拿起。一陣尷尬之後,在鈴聲第三響時,他拿起話筒。
「洛杉磯郵報嗎?」一個男人問。
「是的。」
「是柯蘭迪的專線嗎?」
「沒錯。」
「你是柯先生。」
喬起初並未反應過來,現在他認出這男人的聲音,就是在維吉尼亞州馬拉薩斯市的
杜蘿絲家中接電話的人。
「你是柯先生嗎?」對方又問。
「我是布立克。」喬說。
「喬本特先生?」
一股涼意自背脊升起,喬將話筒砰然掛上。
他們知道他在何處。
一排排的工作室,不再是舒適隱密的小窩。它像個迷宮,有太多的死角。喬迅速收
拾起印好的資料及那張杜蘿絲留給他的信。當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時,電話再度響起,但
喬決定置之不理。
他走出編輯室時,正好遇到薛弗丹,他剛從影印中心回來,左手拿著一疊紙,右手
握著他那沒點著的煙鬥。老薛的頭全禿了,但有一嘴濃密的黑胡子。薛弗丹是財經記者
及專欄作家,講話喜歡誇大,但他自得其樂。見到喬,他劈頭就說:「喬,上星期我開
了一箱紅葡萄酒,就是當年一推出我就買了二十箱當投資的七四年份的『蒙大威』,我
那時人在拿帕,並不是去找賣酒的,本想買個古鐘。我告訴你,這酒發酵得真好——」
薛弗丹禿然住四,因為他想起喬已不在這兒工作了。他侷促不安地想說些安慰的話表示
關心,「那件事太恐怖太可怕了,那些可憐的人,你太太還有小孩。」
聽到柯蘭迪桌上的電話在編輯室又響了起來,喬打斷薛弗丹的話,想打發他離開。
可是他居然問起:「聽著,老薛,你知不知道一家叫鐵克諾的公司?」
「我知不知道他們?」薛弗丹揚著眉毛說:「老喬,你問得可有意思了。」
「你知道他們?他們是一個很大的集團嗎?我的意思是他們是不是很有勢力?」
「噢,他們生財有道。主要以並購其它尖端科技公司,或是支助需要資本來發展它
們創意的公司,籍以壯大自己。
它通常是以和醫藥有關的科技為對象,但也不一定一直如此。他們的高級主管都是
一些傲慢自大,惡名昭彰的傢伙。
總以為自己是這一行的土皇帝。其實,也好不到哪去。他們也回答『我們要服從
他』。「
「我們要服從他?」喬感到一頭霧水。
「就像我們一樣,就像我們一樣。」薛弗丹笑著點頭,拿起煙斗含在嘴裡。
柯蘭迪桌上的電話終於不響了。這會兒,寂靜比震人心弦的鈴聲更令人緊張。
他們知道他在何處。
「我得走了。」在薛弗丹正要告訴喬買鐵克諾公司的債券有何好處時,他已大步走
開。
喬直接走向最近的洗手間,幸好洗手間沒人,也沒被舊職的朋友攔下來。
他將蘿絲的信撕成碎片,然後丟進馬桶內沖掉。他等著,直到確定每一張碎片都消
失不見後,再沖一次水,以確保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梅德斯——鐵克諾合股公司一手導演此次事件,使它看起來像是一次警方的行動。
他們從洛杉磯到馬拉薩斯,無遠弗屆的觸角,以及無所不知的能力,證明這絕非單純的
商業行為。後面結合有更龐大的勢力,也許與軍方有關。
雖然如此,但一個企業為了本身利益,竟派人在公共場合濫殺無辜,終是說不過去
的事。不管鐵克諾公司多有錢,它的高級主管都不能免除刑責。即使在像洛杉研這種錢
能通神的地方也不可以。因為他們認定自己可以免除刑責;所以膽敢用槍。喬所碰到的
那些人一定是軍方人員或是聯邦警探。實在太缺乏情報可供參考,讓他甚至無法推斷梅
德斯——鐵克諾公司在這次行動中,到底扮演什麼角色。
從三樓走廊到電梯的這一段路,喬預料會有人叫他的名字,喝令他站住。也許是穿
夏威夷衫的人,或者是布立克,或是警察。如果追捕杜蘿絲的人是聯邦探員,那一定會
獲得本地警察的協助。所以當下,喬還得提防任何一個穿制服的人,不得不把他們當成
潛在的敵人看待。
當電梯門開啟時,他很擔心會被立刻逮捕。但電梯裡空無一人。電梯下降至一樓的
途中,喬等待著電源被切斷,但也沒發生。電梯開門,出乎他意料的,竟也是毫無一人。
這一生中,喬從本這般疑神疑鬼過。他被今天下午所發生的事,以及在郵報辦公室
所得悉的情報弄得有點反應過度。當喬走進接待大廳時,畢道威正在講電話,只見他全
神貫注的在傾聽著,一張黝黑的臉全皺了起來。他不斷低聲地說著:「是,嗯——嗯,
是。」
喬跟他揮揮手說再見,運自往門外走去。
這時道威在後面叫他,「喬,等一下。」
喬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雖然道威仍然在聽對方說話,但眼光卻投在喬的身上。
為了表示趕時間,喬用手指指著腕錶。
「你等一下,」道威對著電話說,然後轉向喬,「有個人打電話來找你。」
喬堅決地搖搖頭。
「他要跟你說話。」道威說。
喬轉身又向門口走去。
「等一下,喬,那人說他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
喬站在門口,猶豫地回頭望著道威。聯邦調查局應該與穿夏威夷衫的人無關,與那
些不問清楚,動輒開槍的人無關,與像布立克之流更應該沒有關連。他們會嗎?他是不
是又害怕得開始胡思亂想了?他應該從聯邦調查局那裡獲得答案並接受保護。
當然,電話裡的男人可能說謊,他可能不是聯邦探員。
他只是希望能把喬拖住,等布立克和他的同黨——說不定還有其他怪物——能及時
趕到。
喬對道威搖搖頭,轉身離去。他推開門,走進八月的酷熱之中。
道威在他身後喚道:「喬!」
喬抑制住想跑的衝動,朝自己的車走去。在停車場的另一端出口處,那個剃光頭、
鼻穿金環的年輕人正注視著他。
這孩子看起來一付逾遇窩囊的樣子,使人對他不存戒備之心。但此時此刻,他對喬
有興趣似乎顯得有絲怪異。
雖然音量調得很低,但是饒舌歌的沉重韻律仍隨著熱浪傳送過來。車內很熱,但還
沒到令人忍受不了的地步。在墓園被子彈擊碎正好通風。那孩子在喬駛進來時,大概就
已注意到這面破損的窗子。也許他曾打過什麼主意。就算他打什麼主意有什麼關係,只
不過是一面破窗而已。喬猜想引擎一定發動不了,但他錯了。當車子緩緩倒出停車位時,
畢道威推開接待大廳的門,走出來站在水泥階梯的平台上。這大個子看來不是警告,而
是有點迷惑。
道威一定不會阻止他的,畢竟他們是朋友,或曾經是朋友,而電話上的那個人,只
不過是個聲音罷了。喬將排擋桿排入前進檔。道威步下台階嚷著些什麼。聽起來不像是
警告,而是迷惑和關懷。喬沒理會他,直接將車開往出口。
由於開得太快,輪胎陷入被太陽曬軟的路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但喬木曾稍減速
度,在向南轉到蘭克辛大道時,一陣警笛的聲音傳來。警笛是城市音樂的一部分,不分
晝夜,與他無關。雖然如此,但到凡吐拉高速公路的路途中,一路都籠罩在警笛聲下。
他在摩爾派克路上向西行時,不斷地從後視鏡察看後方的車輛,他不是罪犯,他應該向
警局報告有關墓園的人。告訴他們,他得自杜蘿絲的消息,還有關於三五三號班機的事。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蘿絲雖然也掙扎在生死邊緣,但她並沒有向警方尋求保護。也
許因為根本沒有所謂的保護。
「我的生命操縱在你的手中。」
喬是個資深的犯罪新聞記者,他曾見過被害人成為標靶,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或
是擁有什麼。而只是因為他們知道了什麼。一個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比一個擁有槍的人
更危險。
如果他是因為知道宣稱自己是唯一生還者的杜蘿絲而成為標靶,那麼她所掌握的秘
密一定具有某種程度的爆炸性,而且威力驚人。
他向西開往影城時,想起郵報停車場那年輕人黑色運動衫上的紅字「天不怕,地不
怕」。那是喬無法接受的人生哲學,因為他什麼都怕,而且怕得要命。
墜機事件不是意外,這種可能性深深地折磨著喬。妻女的死,不是命中注定,而是
人為因素。雖然人為流失導致液壓系統失效是最可能的原因之一,而那也是讓喬能活下
去的理由,因為無意就宇宙本身一般的呆板和冷酷。
但如果她們是死於恐怖分子之手,或是其他人為的犯罪行為,那她們就是在人類的
貪婪和妒恨之下犧牲了生命,這是他無法忍受的事。
他害怕即將被揭露的真相真如上述,他更害怕自己內在的獸性會把自己變成一個自
認為正義的復仇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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