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想到,終於能單獨和杜蘿絲博士見面了,只見她坐在屋子角落一張刀痕纍纍的工

作桌旁,身體前傾,手時撐在桌面上,雙手交握,靜靜地等待著。眼神肅穆但充滿了溫

柔。

    這位嬌小的倖存者,保有喬千方百計想知道的秘密。如今他竟忽然感到心虛。

    天花板上的燈泡有些已壞了,有些好的也是東歪西倒。

    所以他走在底下只覺光影交錯,猶如在水中王國。

    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被判了刑的人,囚禁在地底下的水泥囚房裡。走過一排排死囚的

牢房,正要去接受極刑的懲罰,但他同時又相信寬恕與重生這回事。當他逐漸接近事情

真相揭曉時,他的思緒愈發混亂,而希望這玩意兒就像一群亮麗的魚群,在他內心黑暗

處,一閃而過。

    右邊牆面對沙灘和大海,有兩個門及一排很大的窗子,但卻看不到海岸,因為玻璃

全用金屬防護罩保護著,基本上宴會廳看起來像是個碉堡一樣。

    喬在蘿絲對面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之前在墓園的時候,這女人有一種驚人的魅力。她雖嬌小,但看起來卻比喬更為凜

然而不可侵犯,儘管她的手腕像十二歲的少女一樣細小。她那如磁石般的眼光吸引住他

整個人,直探他心底深處,使他頓覺自卑。但她的外表是那樣脆弱,粉頸是那樣纖細,

香肩是那樣削瘦,就像孩童一般易受傷害。

    喬向她伸出手,蘿絲也伸手緊握著。

    喬心裡的恐懼與希望正在交戰,他根本無法開口問妮娜的事,蘿絲此刻看起來比在

墓園時更為肅穆。她說:「事情發展得實在糟糕,他們殺了每一個和我交談過的人,他

們不會就此罷手的。」

    喬心裡的束縛去除之後,他第一個想問的問題,是有關他小女兒的生死。「我和戴

氏夫婦在那間屋子……還有麗莎。」

    她杏眼圓睜地說:「你是指……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難……」

    她的小手在他掌中微微緊縮了一下,「你看見了?」

    喬點頭說:「他們殺了自己,真可怕……那麼暴力、瘋狂。」

    「不是瘋狂,不是自殺,是謀殺。天啊,你怎麼還能活著?」

    「我跑了。」

    「就在他們仍在被屠殺的當時?」

    「查理和嬌琴已經死了,而麗莎全身著火。」

    「所以當你跑掉的時候,她還沒死?」

    「沒死,她站在那裡繼續燃燒,但沒喊叫,很安靜……

    只是靜靜地燒著。「

    「那麼你是及時逃出了,那真是奇跡。」

    「蘿絲,他們怎麼會這樣的?」

    她注視著喬的眼光低垂下來,看著自己緊握在一起的手。她沒回答喬的問題,倒像

是講給自己聽似的說:「我以為這只是開始工作的一種方式——把消息帶給在那架飛機

上罹難乘客的家屬。但都是因為我……所有這些血腥事件。」

    「你真的是在三五三號班機上?」喬問。

    她再度望著喬的眼睛說:「經濟艙,第十六排,座位B ,與窗子相隔一個位子。」

    她聲音的真誠,就像雨水和陽光在草葉上一樣的真實。

    「真的毫髮無傷地走離墜機現場?」

    「毫髮無傷。」她低聲地說,加強她逃生的奇跡性。

    「而且不只是你一人。」

    「誰告訴你的?」

    「不是戴氏夫婦,也不是你跟他們談過話的人。他們都對你有信心,歸守著你告訴

他們的秘密。問我如何知道的,那得回到那一晚。你還記得尹傑夫和尹梅前嗎?」

    蘿絲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微笑,「自由交換牧場。」

    「今天下午我在那裡。」他說。

    「他們真是好人。」

    「寧靜又可愛的生活。」

    「而你是個好記者。」

    「受寵若驚。」

    她的眼睛像一潭漆黑但發亮的湖水。喬看不出沉在湖底的秘密,到底是會把他拉下

去,還是讓他浮上來。

    蘿絲說:「俄很對不起那架飛機上的所有人員。對他們的早逝感到難過,更為他們

的家屬難過……還有為你。」

    「你並不知道你把他們推向危難,對不對?」

    「老天,當然不知道。」

    「那麼你就不必內疚。」

    「雖然如此,但我還是覺得難過。」

    「蘿絲,請告訴我,我已繞了一大圈,就是為了聽答案。

    你到底告訴了其他人什麼事?「

    「但他們殺了所有我告訴過的人。不只是戴氏夫婦,還有其他人,起碼有一打。」

    「我才不在乎呢。」

    「但我在乎,因為現在我知道這很危險,不能把你推下火坑。這件事我得考慮。」

    「沒有危險,什麼都沒有。反正我已死了,」他說:「除非你告訴我的事能讓我重

生。」

    「你是個好人,在有生之年,你能為這亂七八糟的世界做許多事情。」

    「以我的情況是辦不到的。」

    她的眼睛,那一潭湖水,透露著悲傷。喬突然感到驚懼,想逃離她的注視——但做

不到。

    他們的談話曾給喬來接近他所畏懼不敢提的問題,此刻他知道,在再度喪失勇氣之

前,他必須提出。

    「蘿絲……我女兒妮娜在哪裡?」

    杜蘿絲沉吟片刻,最後用她那只空著的手,從深藍色運動上衣的內口袋,抽出一張

拍立得的相片。

    喬看出那是一塊墓碑,上面的銅板鐫刻著他太太和女兒的名字——一這是她前一天

所拍的照片之一。

    她緊握一下喬的手,表示鼓勵之後,將喬的手松開,把照片塞到他手裡。

    喬凝視著照片說:「馳不在這裡,不在地底下。只有蜜雪兒和蘿絲,但沒有妮娜。」

    幾乎是用耳語,她輕聲地說:「開啟你的心,喬,開啟你的心和思想——現在你看

見什麼?」

    終於她將改變了蘿拉、戴氏夫婦及其他人觀念的禮物帶來給他了。

    喬注視著照片。

    「喬,你看見什麼?」

    「墓碑。

    「敞開你的心智。」

    抱著無法以筆墨來形容的期待心情,喬用他的手來尋找影像。「花崗石、銅版……

四周的草地。」

    「敞開你的心。」她輕聲說。

    「她們三人的名字……日期……」

    「繼續看。」

    「……陽光……樹蔭……」

    「敞開你的心。」

    雖然蘿絲的誠心無庸置疑,她那小小的咒語——敝開你的思想,敞開你的心——開

始變得似乎很愚蠢。好象她不是一位科學家,而是新一代的宗師。

    「敞開你的心智。」她仍堅持地輕聲說。

    花崗石、銅版、四周的草地。

    她說:「不要只用看的,懂嗎?」

    喬原先濃厚的期望,像香甜的牛奶逐漸變質一樣,開始覺得有點酸味。

    蘿絲說:「你是否覺得照片很怪異?不是對眼睛而言……而是對你的手指?皮膚是

否有種奇異的感覺?」

    喬幾乎就要脫口告訴她說沒有,他感覺到的就是一張照片而已,光滑又冰涼——但

之後他的確開始有奇異的感覺。

    起初喬覺得他複雜的皮膚組織,似乎起了一種他前所未曾經歷過或想象過的變化。

他在撫摸照片時,可以感覺到照片裡每樣東西的浮凸形狀,以及指尖細小的皮膚溝紋。

似乎每一個指尖都有排列精細而敏感的神經末梢。

    從照片上流入更多的觸覺訊息開始進人喬的腦神經中,超過他所能處理和了解的范

圍,他已被照片表面數以千計肉眼所不能見到的細微小坑所擊潰,也被觸摸到照片上組

成墓園影像的彩色顏料、定影劑及其他化學物質的感覺所擊潰。

    然後經由觸覺,喬感受到照片的深度,似乎它不僅是一張二度空間的照片而已,而

是一扇看得見墓地的窗,他能經由此扇窗到達墓地。他的指尖可以感受到夏日的溫暖,

可以感觸到大理石、銅版及青青的草地。

    更奇妙的是,他現在可以感覺到色彩,似乎有導線經過他的腦子,和他的感覺混雜

在一起,當他說「藍色」的時候,他感覺到來自遠處一處眩目的光芒,然後聽見自己說

「光亮」,那種藍色與光亮的感覺,立即轉變成視覺的效果。

    喬喘息著將照片墜落,似乎它在手中變成活的一樣。

    藍色的光芒在他視野的中央啪啦一下變成一個小光點,就像關掉電視機時,熒幕上

畫面消失的情況一樣。這光點逐漸變小,像是遙遠的星光,然後消逝。

    蘿絲傾倚在桌面上正望著它,喬偷偷朝她那命令式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後感覺到有

些東西和他先前見到的有所不同。悲傷與憐憫沒有少,同情與智慧依然存在,但此刻喬

見到——或認為他見到——蘿絲騎著一匹意念的瘋馬,正朝懸崖奔馳。她要喬追隨於其

後。

    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喬,你所害怕的事,和我無關。你真正害怕的是對你一

生拒絕相信的事敞開心靈。」

    「你的聲音,」他說:「那種耳語,那一再重複的句子——開啟你的心靈,開啟你

的心智——就像在施催眠術。」

    「你真的不相信。」她如往常一樣平靜地說。

    「照片上有東西。」喬可以感覺得出自己聲音的顫抖和沮喪。「

    「你是指什麼嚴她問。

    「化學物質。」

    「不對。」

    「一種可以經由皮膚吸收的迷幻藥。」

    「不對。」

    「我從皮膚吸收了些什麼東西。」他堅持己見,「使我陷入改變了的知覺狀態。」

他將兩手在燈心絨夾克上面搓揉。

    「照片上沒有東西能這麼快經由你的皮膚到達血液循環系統,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在

幾秒之內影響你的心智。」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對不對。」

    「我知道是對的。」

    「我不是藥劑學家。」

    「那就去請教別人。」她不帶任何敵意地說。

    「狗屎!」他那非理性的怒氣又爆發了出來,就像他曾短暫地對芭芭拉發作過的一

樣。

    他聲音愈大,蘿絲反而愈鎮定。「你剛才所經歷的,是心理學上的副感覺。」

    「什麼?」

    杜蘿絲此刻是百份之百的科學家。「副感覺,就是將刺激以不同的型態加諸在人身

上時,所產生同一種型態的感覺。」

    「非洲土人驅邪的那一套?」

    「完全無關。舉例來說,當一條你很熟悉的曲子開始演奏前面幾個小節時,你不是

在聽它,可能你是見到某種顏色,或是聞到某種香味。對一般大眾來說,這種情況是少

有的。但大部分人對這些照片的最初感覺是的確如此——尤其是對神秘主義者來說,更

為普遍。」

    「神秘主義者!」他差點要一頭栽在地板上。「我不是神秘主義者,杜博士,我是

個犯罪新聞的新聞記者——或者曾經是。我只對事實感興趣。」

    「副感覺並不是宗教癡狂的產物,如果你本來是這麼想的話。喬,它是有科學根據

的。即使那些不相信的人,以及有良好教育背景的人,都認為那是人類意識最高境界的

靈光乍現。」

    她那原本冰冷的眼睛,此刻似乎熱情多了。喬的眼光與她甫一接觸,立刻移開。深

怕那把火會延燒到自己。

    「如果它是某種塗在照片上,由皮膚吸收的藥物,」她那種令人發狂的輕聲細語,

八成是一種魔鬼施展伎倆。「那麼在你丟下照片之後,藥效會依然維持。」

    喬一句話也沒回,他內心極度混亂。

    「但當你將它丟開時,這效果立刻中止。因為你剛才所面對的不僅僅是個幻影而已,

喬。」

    「妮娜在哪裡?」

    蘿絲指著他剛掉落在桌面上的照片說:「你去看。」

    「不要!」

    「別怕。」

    喬怒火中燒,這種狂亂的怒火,以前令他自己相當感到害怕。此刻他也害怕,但他

無法控制。

    「媽的,妮娜在哪裡?」

    「開放你的心靈。」她鎮靜地說。

    「這全都是狗屎!」

    「開放你的心靈。」

    「開放到什麼程度?直到我腦袋空空?那就是你希望的,對不對?」

    蘿絲給他時間讓他冷靜下來,然後說:「我並不要你變成什麼樣子,喬。你問我妮

娜在哪裡,你想知道你家人的狀況,我給你照片,這樣你就能見到她們了。」

    她的意志力勝過喬,一會兒後,他發現自己已將照片拾起。

    「記住這種感覺。」她鼓勵喬。「讓它回到你腦海。」

    雖然他將照片在手裡一再的翻轉,但那種感覺沒再回來。他用指尖在光滑的影像上

繞圈子,但無法感覺到花崗石,銅版及草地。他召喚藍色的光芒,也不曾再現。

    喬憤而將照片丟擲一旁說:「我不知道我搞這些干什麼。」

    蘿絲很有耐心地微笑著,她同情地向喬伸出手。

    但喬拒絕握她的手。

    喬現在覺得她就像新世代的宗教狂熱份子,這一點雖然讓他深覺挫折。但他也為自

己不能第二次迷失在那幻覺似的藍光之中而感到難過,他使蜜雪兒、克莉絲和妮娜都失

望了。

    但他想,如果是由於化學藥品或催眠術所產生的幻覺,那就沒什麼意義了。就算自

己再作一次白日夢,也無法挽回他所失去的。

    一連串的困惑在他腦海中飛躍穿梭。

    蘿絲說:「沒事了,浸染的照片通常是足夠了,但不是每次都可以。」

    「浸染?」

    「沒事,喬,真的沒事。以前有一個人……一個跟你一樣的人……唯一能讓他相信

的方法,只有靠接觸。」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接觸。」

    「什麼接觸?」

    蘿絲沒回答他的話,她拿起那張照片,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似乎她真的清楚地在上

面看到了一些喬看不到的東西。

    若說她的心智此刻接觸到混亂的話,那她掩飾得很好。因為她像鄉村池塘,在無風

的黃昏一樣的平靜。

    她的鎮靜只會使喬火上加油。「妮娜在哪裡?媽的,我的小女兒在哪裡?」

    蘿絲平靜地將照片放回夾克口袋中,「喬,如果我是一群參與一項革命性系列醫藥

實驗的科學家之一,而且如果我們無意中發現人死了以後的某種生命型態……」

    「打死我也不信。」

    她的柔和正好和喬的尖銳成對比。「這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子虛烏有的事。幾十年前,

分子生物學和物理學的某些學科就發現了所謂『創造出來的宇宙』。」

    「你在迴避我的問題,你把妮娜藏在哪裡?為什麼你要讓我相信她已死了?」

    蘿絲臉上的表情十分怪異,她的聲音仍然柔和得像禪宗一般平靜。「如果科學指引

我從前一條路,可以見到死後生命的事實,你是否願意看看它的證據?大多數的人一定

會立刻說:」願意『,也不考慮這件事對他的一生有多麼重大的影響,甚至會改變他一

向對重要事物的看法,以及他原來對人生的計劃。然後……如果這種啟示是會讓你瀕於

崩潰的邊緣,你是否願意看一看這個事實——即使它給你的驚嚇一如帶給你的昇華;給

你的恐懼一如喜悅;它的深不可測及怪異詭橘一如它對你的啟迪教化?「

    「杜博士,你跟我說的這些都是廢話,毫無意義。就像水晶能治病,靈魂溝通和飛

碟綁架人一樣的荒誕無稽。」

    「不要只用看的。」

    喬已氣紅了眼,他認為蘿絲的平靜,只是操縱人的工具而已。他站起身來,兩手握

拳,「你在那架飛機上,帶了什麼東西到洛杉機?為什麼鐵克諾公司的人,會為了阻止

你而殺了三百三十人?」

    「我正想告訴你。」

    「那就告訴我啊!」

    她閉上眼,似乎在等他的這一陣風暴過去——但她的平靜只會火上加油。

    「你以前的老闆,何尼洛,也是我以前的老闆。他涉入此事有多深?」他質問蘿絲。

    她一句話也不說。

    「為什麼戴氏夫婦、麗莎、羅拉和白機長會自殺?而且為什麼他們的自殺,依你剛

才所說,會是謀殺?樓上那些人又是什麼人?這一切都在搞什麼鬼?」他氣得發抖,

「妮娜在哪裡?」

    蘿絲張開眼,露出關切的神情,她的寧靜終於被攪亂了。「什麼樓上的人?」

    「為鐵克諾或他媽的某個秘密特情單位,或是某個人工作的兩個痞子。」

    她的目光朝著餐廳看。「你確定嗎?」

    「我在用晚餐時認出他們。」

    蘿絲墓地站了起來,她仰頭看著低垂的天花板。似乎她處於一艘在海洋失控下沉的

潛艇之中。慌亂地計算海水深處的壓力,等待著外殼破裂時的第一個訊號。

    「如果他們之中的兩人在裡面,那你可打賭其他人一定在外面。」喬說。

    「天啊!」她輕聲說。

    「馬凱莉打算在打烊之後,想法子讓我們溜出去。」

    「她不了解,我們現在就得離開這裡。」

    「她拿箱子擋住了升降機的入口——」

    「我才不管那些人或他們他媽的槍,」蘿絲說:「如果他們跟在我們後面,下到這

裡來,我可以面對並且控制住場面的。我不在乎死在那種情況下,喬。但他們實際上不

需要跟在我們後面。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此刻在這棟建築物的某個地方,他們可以搖控

我們。」

    「什麼?」

    「遙控我們。」她害怕地說著朝其中一扇可通往平台和沙灘的門走去。

    喬氣沖沖地跟在她後面問:「那是什麼意思——遙控我們?」

    那門是由一對可用手指旋開的螺釘所固定,她卸下上面的那一個。喬用手夾住底下

那個,不讓她打開。「說,妮娜在哪裡?」

    「喬,看在老天的份上——」

    這是杜蘿絲第一次露出脆弱的一面,喬則乘勝追擊,「妮娜在哪裡?」

    「待會兒再告訴你,我保證。」

    「現在就說!」

    這時,樓上傳來嘩啦一聲巨響。

    蘿絲喘息著轉向門,眼睛盯著天花板,彷彿它就要掉在他們頭上似的。

    喬聽到從升降機傳來一陣爭吵聲,是馬凱莉和至少兩個或三個男人在爭執。他確定

那聲巨響是擋住升降機門的空箱及架子,被拉開丟擲的聲音。

    「當那兩個穿皮夾克的人發現了升降機,並且知道這棟建築物有地下層。他們也許

會想到,未在沙灘佈置眼線,而給蘿絲和喬留了一條逃生之路。其他人現在也許正在尋

找通往四十尺高峭壁底的捷徑,希望能堵住他們。

    喬面對著蘿絲,決定不惜任何代價要找出答案,他狂怒地問:「妮娜在哪裡?」

    「死了。」她似乎有點言不由衷的說。

    「見你的鬼她死了。」

    「喬,拜託——」

    喬非常的憤怒,因為蘿絲騙他,就像過去一年中,許多其他的人騙他一樣。「見你

的鬼她死了,門兒都沒有。我跟尹梅茜談過,那晚妮娜還活著,她現在一定還活在某個

地方。」

    「如果他們知道我們在這屋子裡,」蘿絲用急迫而顫抖的聲音重複她剛才說的話:

「他們就能遙控我們,就像戴氏夫婦,麗莎和白機長一樣!」

    「妮娜在哪裡?」

    頭頂上,升降機的馬達轆轆在作響,升降機緩緩上升。

    「妮娜在那裡?」

    宴會室頭頂的燈光忽然黯淡下來,電許是因為升降機耗電的關係。

    在燈光暗下來的時候,蘿絲恐懼得叫了出來,她不惜用身體撞喬,想將他移動開來,

並且瘋狂地抓他那只夾住下面螺栓的手。

    她的指甲整個掐過喬的肉裡,痛得他只好松開了鎖。蘿絲拉開門,一陣海風吹來,

她跑出門外,直向黑暗中奔去。

    喬跟在後面沖出去,在這二十尺寬,八十尺長懸吊在半空的平台上,每一步都造成

定音鼓似的回響。蘿絲已到達樓梯口。喬跟在她後面,發現平台距沙灘有十四至十六尺

高,有條兩段式的樓梯通往底下。

    蘿絲長得黑,又穿著深色衣服,所以在黑色的階梯背景下,幾乎看不見她的人影。

當她到達淺色的沙灘之後,才能看見她的輪廓。

    沙灘兩頭距離有一百多尺,發出磷光的海面翻攪起白色的浪花,不斷沖刷著海灘而

發出低沉的聲音,這不是一個讓人游泳或沖浪的海灘,看不見任何營火。

    喬並不想讓蘿絲停住或慢下來,當他追上她時,喬反而跑在她身邊,把步伐放小,

以免超越她。

    她是喬與妮娜之間唯一的連系,喬被她忽而平靜忽而恐懼的態度和明顯的神秘主義

所困惑。喬對於蘿絲在墓園時,曾讓他相信她最後一定會告訴他實情,結果對於妮娜之

事卻又說謊,感到萬分的生氣,但他倆的命運是彼此糾纏相連的,因為只有她,才能引

導喬找到自己的小女兒。

    當他們踩在軟軟的沙地上向北經過餐廳的角落時,有人從峭壁邊沖過他們的前面然

後跑到右邊。這黑影在夜間顯得高大且動作迅速,像在夢魘中竄出襲擊的隱形野獸。

    「注意!」喬警告蘿絲,但她也看見這攻擊者,並已做出閃避的動作。

    當這快速移動的影子擋住蘿絲的去路時,喬試著擋住這攻擊者,但他自己卻被第二

個人從後方撲倒,這傢伙是從海邊過來的,高大得像職業足球隊的後衛員。他倆同時重

重摔落在地面,喬肺裡最後一口氣也被壓了出來,他急促地喘息著,因為他們著地時的

沙又軟又深,他被壓在下面,毫不留情地又踢又捶,從攻擊者的身下翻轉上來。,當他

正站直雙腿時,他聽到從沙灘遠處有人對蘿絲大喝一聲——「婊子,別動!」一接著,

一聲槍響,沉悶而平板。他不敢去想子彈貫穿蘿絲頭部的情景,他也不敢去想他將永遠

失去妮娜了。但他無法不去想,這像是一道烙痕,永遠印在他腦海裡。

    攻擊他的人,一邊咒罵一邊從沙攤上站起來。當喬轉過身來準備對付這敵手時,他

胸中充滿了粗暴與怒火——二十年前他曾為此被趕出少年拳擊隊。此刻他已變成了一頭

野獸,像豬一樣敏捷且殘酷的掠食者。

    他把這個對手當成需要為弗蘭的風濕關節炎負責的人。

    他認為是這個龜兒子使弗蘭的關節腫脹變形,他認為就是這痞子放了個漏斗在白機

長的耳朵上,倒了一些使人發瘋的藥進入他的腦子。

    所以喬朝那傢伙的胯下一腳踢去,當他痛得彎下腰時,喬抓住那混蛋的頭,同時膝

蓋向上一項,直接撞在他的臉上。喬聽到那人鼻子裂開的聲音,感覺到他的牙齒掉落在

自己的膝蓋頭上。只見那傢伙向後癱倒在沙灘上,氣喘如牛的鮮血直噴,像個孩子一般

哭了起來。

    但這對喬來說還不夠,此刻地獸性大發,比任何野獸都要兇猛。他朝著那傢伙的肋

骨猛踢,因為他穿的是耐克牌球鞋,不是硬頭的那種。所以他改踩那痞子的喉嚨,想把

它氣管踩斷。結果是端那人的胸,一次不夠他還想繼續端,直到把他喘死為止。但此時

他被第三個人從後面撞倒。

    喬的臉朝下仆倒在沙灘上,那新加入的攻擊者,至少有兩百磅體重壓在他身上,使

他動彈不得。喬將頭側過一邊,牌出口中的沙,卯足全力想將那人頂起,但也只是白費

力氣,他全身早已筋疲力盡,只能無助地躺在那裡。

    就在他沮喪地喘息之時,他覺得那傢伙拿出一把鈍器項在他的臉頰。在他聽到那人

的威嚇之前,喬就已經明白那是把什麼東西了。

    「如果你希望我轟掉你的腦袋,我不反對,」這陌生人說的聲音迴盪著一種瘋狂殺

人癖的味道。「我會這麼做的,你這個驢蛋。」

    喬相信他會,於是停止了反抗,拚命的喘氣。

    但沉默的屈服卻不能讓坐在他身上的人滿意。「你這個混蛋,回答我!你要我轟掉

你他媽的腦袋,是不是?」

    「不要。」

    「不要?」

    「不要。」

    「想不想站起來?」

    「想。」

    「我可是快沒耐性了。」

    「我知道。」

    「你這個婊子養的。」

    喬不再說話,只是吐出嘴中的沙,並深深地呼吸,以蓄積體力。

    蘿絲在哪裡?

    坐在喬身上的人也在大力喘息,呼出的氣,一股大蒜味。這不但讓喬有平靜下來的

時間,也讓他恢復了體力。他聞到一股萊姆古龍水和雪茄煙的味道。

    蘿絲怎樣了?

    「我們現在要這個了,」那傢伙說:「我先站起來,傢伙可是會對準你的頭。你躺

著別動,直到我退後告訴你說好了你才站起來。」為了加強他的話,他把槍管用力緊壓

喬的臉。

    深陷入臉頰碰到牙床,讓喬十分痛苦。

    「你明白了嗎?喬卡本特?」

    「明白了。」

    「我可以斃了你,然後走開。」

    「那我就涼掉了。」

    「沒人可碰我。」

    「我絕不會。」

    「我是說我有警徽。」

    「當然。」

    「你想看嗎?我把它釘在你他媽的嘴唇上。」

    他們剛才沒喊「警察!」不過這也不能證明他們就是假條子,只能說他們不想聲張

罷了。他們想幹淨俐落的辦完事,然後盡快的離開。免得向地方警局解釋他們為何在此

出現,那會讓他們因為越區辦案而報告寫個沒完,說不定還會被問到傷腦筋的問題,問

他們是從那一條法律執行勤務。如果他們不是鐵克諾公司的員工,那他們一定有某個聯

邦單位的背景,但他們開槍時也沒聽見吆喝「聯邦調查局」或「藥物管理局」之類的話,

所以他們一定是政府利用預算分配當中,數十億的黑箱作業預算來支付的秘密特勤單位。

    陌生人終於離開喬站了起來,後退兩步說:「站起來。」

    喬的眼睛已能適應黑暗,從他離開宴會室,沿著沙灘向北奔跑到現在為止,大約花

了兩分鐘的時間。此刻四周已沒當初那麼黑暗。他待在黑暗中愈久,愈了解到他幾乎是

無機可乘。

    雖然那頂漂亮的巴拿馬帽子不見了,但黑暗中那名槍手的模樣依然清晰可辨——就

是那個說故事的人。暗夜中,他的白長褲、白襯衫和滿頭的白髮,似乎將四周的光線集

於一身,就像降神會中的幽靈,發出淡淡的光芒。

    喬回頭望一眼,並看著峭壁上的「海邊的聖他非」,他可以看到桌邊用膳者的輪廓,

但他們可能看不見黑暗中海灘上所發生的事。

    那個胯下被踢,臉上挨揍的特勤人員,仍趴在旁邊的沙灘上。雖然呼吸不再哽塞,

但他仍痛苦地捂著臉,血仍汩汩地流著。他努力地擠干一直忍不住的眼淚,用一連串的

髒話來代替啜泣。

    喬叫喊著:「蘿絲!」

    那白衣槍手說:「閉嘴!」

    「蘿絲!」

    「閉上你的嘴,轉過身來。」

    沙灘有一個人影,靜靜地出現在說故事者的背後。他沒說明他是鐵克諾的人,只是

說:「我有一把點四四的左輪槍,離你後腦只有一寸。」

    那說故事的人似乎和喬一樣錯愕。喬被整個情況的轉變完全弄糊徐了。

    拿著左輪槍的人說:「你知道這武器的威力有多大嗎?

    你知道腦袋會變成什麼模樣?「

    說故事的人雖然全身仍淡淡地發光,但此刻卻像個孤魂野鬼般無力,「狗屎!」

    「粉碎你的頭骨,把你那豬腦袋從你頸上轟掉,那就是它能做到的。」這後來的人

說:「現在,把你的槍丟在喬面前。」

    說故事的人猶豫不決。「

    「現在就丟!」

    就算是投降也死要面子,說故事的人鄙夷地將槍丟在喬腳前。

    持有點四四的救星說:「喬,把它撿起來。」

    當喬撿起手槍時,他看見這新來的人,把槍當棍子用。

    說故事的人先是雙膝跪下,接著兩手扶他,但尚未昏厥。直到手槍第二次敲下,他

才一頭栽過沙裡,面孔如下,鼻子像塊馬鈴薯一樣種在沙裡。

    拿著點四四手槍的陌生人是個黑人,一身的黑衣黑褲,只見他彎下腰,將那白髮人

的頭輕輕地轉向一邊,以免這昏過去的痞子會窒息。

    那個被膝蓋撞爛臉的特務已停止咒罵,此刻他的同黨已沒法聽見,於是他又放聲哭

泣起來。

    那黑人說:「喬,走啊!」

    此刻喬對馬凱莉這一群業餘的雜牌軍,印象更加深刻。

    他說:「蘿絲在哪裡?」

    「往這邊走,我們已找到她。」

    被丟下的受傷特務在他們背後哭泣,喬緊跟在那黑人後面向北行。那是他和蘿絲被

追殺時所逃逸的方向。

    他還差點被另一個昏倒在沙灘上的人絆倒。毫無疑問,這是第一個沖出來攔阻他們

的人,也是他開的槍。

    蘿絲站在峭壁陰影裡的沙灘上。黑暗之中,喬只能見到她的身影,但她雙臂緊抱,

似乎在這溫和的夏夜裡,她卻冷得發抖。

    喬很驚訝自己見到她時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是因為她是自己與女兒之間的唯一

連系,而是因為他看見他安全地活著而由衷的歡喜。她雖帶給喬挫折、憤怒及困惑,但

當他憶及兩人初次在墓園相遇時,蘿絲慈祥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溫柔與憐憫,即使在黑

暗中嬌小如她,仍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一種高深莫測,充滿智慧的氣質。

    偉大的將領和純潔的聖女們,全因這種同樣的氣質,使得其追隨者願意為其犧牲。

    而現在的蘿絲,站在黑暗的海邊,讓人相信她真的是來自深海,她在水中一如在空

氣中自由呼吸,她的確是另一個世界,帶著驚人的秘密來到人世間。

    伴著他的是一個穿著黑衣的大塊頭,有著一頭濃密卷曲的金髮,像是曲折的海草。

    喬說:「蘿絲,你沒事吧?」

    「只是……稍為被打傷而已。」她的聲音裡略顯痛苦。

    「我聽到槍聲。」喬憂形於色的說,他想觸摸她,又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做,然後他

發現自己展開雙臂,緊緊地擁抱著蘿絲。

    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喬急忙松開雙臂。但蘿絲的一條手臂仍摟著他,讓喬知道,

她雖然受了傷,但仍很感謝他的關心。「我很好,我沒事,喬。」

    遠方從峭壁項傳來呼喚的聲音,而海灘上那受傷的特務也微弱地呼救。

    「我們得離開這裡,」金髮男子說:「他們過來了。」

    「你們是什麼人?」蘿絲問。

    喬驚異地問:「他們不是馬凱莉的人嗎?」

    「不是,」蘿絲說:「以前從未見過。」

    「我叫馬克,」金色卷髮的男子說:「他是約書亞。」

    那黑人——約書亞——說了一句話,聽起來像是,「我們都是『巫界』的人。」

    蘿絲說:「我真該死。」

    「什麼?你說你們是什麼?」喬問。

    「沒關係,喬,」蘿絲說:「我很驚訝,但我或許不該如此。」

    約書亞說:「我相信我們是站在同一邊的,杜博士。無論如何,我們有共同的敵

人。」

    遠處傳來一陣聲音,起初像心跳般的微弱,但接著逐漸變成像是無頭騎士接近中的

馬蹄聲。這劈啪劈啪的聲音,來自一架直升機的旋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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