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婭雖然很有頭腦,動作麻利,非常迅速地在她所管的樓層忙來忙去,一會兒從服
務台去病房,一會兒又從病房回到服務台,但她明白,到下班的時候還是來不及做完所
有該做的事情。於是她快馬加鞭,把男病房和小間女病房裡的事情做完,熄了燈。還有
一間特大的女病房,裡面放有30多張病床,那裡的病號從來也沒按時安靜下來,你給她
們熄不熄燈反正都一樣。那裡的許多人都是長期住院,住得厭煩了,睡不好覺,空氣又
不好,老是為了讓陽台的門開著還是關上這件事爭吵。有幾個病號則喜歡從這個角落到
那個角落去說東道西。她們會直到半夜甚至到夜裡一點鐘還是在那裡談論物價、食品、
家具、孩子、丈夫鄰居,直到最不知羞恥的話題。
護理員內麗婭——一個大屁股、粗嗓門、濃眉毛、厚嘴唇的姑娘,還在那裡擦洗地
板。這活兒她雖然早就開始干了,但怎麼也結束不了,因為她老是跟人搭訕。可是,那
個病床安放在男病房門外穿堂裡的西布加托夫卻等著坐浴治療。由於天天晚上需要坐浴,
再加上對自己背部的惡臭感到不好意思,西布加托夫自願留在穿堂裡,儘管他住在這裡
比所有的老病號都早——似乎他不是個病號,而是在長期值勤。
卓婭從女病房一閃而過時,說了內麗婭一兩句,可是內麗婭只會頂嘴,幹活卻還是
磨磨蹭蹭。她年齡不比卓婭小,認為聽從這個丫頭指揮是受了委屈。卓姬今天來上班,
情緒像過節那麼好,而護理員的這種頂撞卻使她十分惱火。一般來說,卓婭認為,任何
人都有自己靈活自由的權利,來上班也未必非要素得筋疲力盡不可,但總得適可而止,
有個限度,尤其是在病號面前。
最後,卓婭把藥都發了,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內麗婭也算是擦完了地板,女病房裡
的燈熄了,穿堂裡的頂燈也熄了,這時已是11點多,內麗婭在樓下調好了一種溫水溶液,
盛在西布加托夫通常用的盆裡揣上來給他。
「哎,哎喲,我累得要死,」她聲音很響地打了個哈欠。「我去打上那麼300分鐘
的腦兒。喂,病人,你反正要坐整整一個小時,等你是沒法等的。待會兒你自己把盆兒
端到樓下去倒掉,啊?」
(這株結構堅固、所有的穿堂都很寬敞的老式建築,樓上沒有自來水。)
沙拉夫﹒西布加托夫從前是個怎樣的人,現在已無法猜測,也無從判斷:他受的苦
時間太久,過去的生活似乎連影子也沒剩下。不過這個年輕的誕超人,經過3年疾病的
不斷折磨之後,成為整個醫院裡最溫順、最有禮貌的人。他常常是面帶微微的笑容,仿
佛為長期給人添了麻煩而表示歉意。由於自己為期4個月和6個月的兩次住院,他認識了
這裡所有的醫生、護士和護理員,就像熟悉自己家裡的人一樣,他們也都認識他。而內
麗婭是新來的,只有幾個星期。
「我端不動啊,」西布加托夫低聲說。「要是有地方倒,那我可以分幾趟送出去。」
然而卓婭的桌子就在近旁,她聽見了,並且沖了過來:
「你可真不害臊!他的腰彎都不能彎,你叫他怎麼把盆兒端走啊!」
這話她好像是怒不可遏喊出來的,但聲音卻近乎耳語,除了他們3個人,誰也聽不
見。而內麗婭雖然是平心靜氣地回了一句,但整個二樓都聽得見:
「有什麼可害臊的?我也累得像條死狗似的。」
「你是在值班呀!是要付給你錢的!』卓婭憤怒地說,聲音壓得更低。
「敝!付給我錢!豈不就是那麼點錢?我到紡織廠去也會掙得多些呢。」
「噓!你能不能小點兒聲啊?」
「噢一噢一噢,」屁股很大的內麗婭呻吟似地歎了口氣,整個穿堂都有了回響。
「親愛的朋友枕頭啊!我可真想睡覺呀……昨天跟司機們玩了個通宵……那好吧,病人,
待會兒你把盆兒推到床底下,明天早晨我端出去。」
她並沒用手掩住嘴就又打了個深長的呵欠,在呵欠快打完了的時候對卓婭說:
「這會兒找到會議室沙發上去躺躺。」
於是她不等同意就朝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走去——那裡是一間開醫務會議和碰頭會的
屋子,裡面有沙發和地毯。
還有許多工作沒有做完,她卻扔下不管:痰盂一個也沒有倒,穿堂裡的地板該擦洗
沒擦洗。但單娘望了一眼她那寬闊的背影,忍住了沒說什麼。她本人參加工作也不是很
久,但漸漸懂得這樣一條令人不愉快的原則:誰要是不幹活,你拿他也毫無辦法;誰要
是肯干,那就得一個項倆。明天早晨伊麗沙白﹒阿納托利耶夫娜來接班,既要干份內的
活,又要替內麗婭清洗和打掃。
此刻,當西布加托夫周圍沒有人了的時候,他就使能骨露出來,浸到放在床邊地板
上的盆裡,並且保持這種彆扭的姿勢坐著,一聲不吭。任何一個不小心的動作都會導致
他骨頭裡面疼痛,而如果觸及到損傷部位的話,就更會引起劇烈的痛楚,甚至內衣的經
常磨擦都會使他受不了。他背的底部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只是偶爾用
手指去摸摸。前年人們用擔架把他抬進這所醫院,他不能起來,兩腿不能走路。當時,
許多醫生都給他看過,但一直由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負責治療。四個月以後,疼
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動,可以彎腰,沒有一點不適的感覺。出院時他吻過柳德
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手,而她只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時刻當心,沙拉夫!不要跳,
別撞著!」可他找不到那樣的工作,只得再去當發貨員。對一個發貨員來說,怎能避開
從貨車往地上跳呢?怎能不幫裝卸工和司機的忙呢?不過起初倒是平安無事,可後來發
生了一次事故——一只桶從汽車上滾了下來,恰恰撞在沙拉夫的要害部位。撞傷的地方
創口潰爛了,總也不能愈合。從那時起,西布加托夫就彷彿被鏈子拴在癌症樓裡了。
卓婭在桌前坐了下來,儘管火氣還沒有消,她還是再一次檢查是不是按醫療程序做
完了事情,用墨水筆在很次的紙上繼續把已經灑得模糊的記錄寫完。寫匯報沒有好處。
而且,卓啡生來不喜歡這一套。就得自己設法對付,可她恰恰不會對付內麗婭。睡上一
會兒也沒什麼不好的。遇到好的護理員值班,卓姬自己也會半夜的時候睡會兒。可現在
得坐著。
她在看自己做的記錄,但聽到有個男人走近這裡,並且站在她的身旁。卓婭抬起了
頭。站在那裡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又高又瘦,滿頭蓬亂的黑髮,兩隻大手幾乎插不
進病號服兩旁的小口袋。
「早就該睡了,」卓婭規勸似地說道。「還走來走去做什麼?」
「晚上好,卓英卡,」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采用溫柔的語氣,甚至拉長了調子說道。
「祝您夜安,」她臉上閃過微笑。「我去給你們測體溫的時候已經說過『晚上好』
了。」
「請別見怪,那會兒您是在工作。可現在我是到您這裡來做客的。」
「竟是這樣?」她揚起了睫毛,睜大了眼睛(這在她是很自然的,自己並沒意識
到)。「您怎麼認為我會接待客人呢?」
「因為您值夜班的時候總是在用功看書,可今天我沒看見您這兒有教科書。通過了
最後一門考試吧?」
「您可真會觀察。是的,考過了。」
「考了幾分?不過,這並不重要。」
「總算得了個4分。可您為什麼認為不重要?」
「我是想,您也許得了個3分,談分數會使您不愉快。這麼說,現在是假期?」
她眨了眨眼睛,臉上露出輕松愉快的表情。這一眨眼,也使她想通了:真的,幹嗎
心緒不佳呢?兩個星期的假期,多舒服!除了醫院,哪兒也用不著去!有多少空閒的時
間!即使值班的時候也可以看看書,也可以像現在這樣聊聊天。
「這麼說,我來做客是對的呷?」
「那您就坐下吧。」
「可您要知道,卓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過去放寒假是從1月25日開始的。」
「因為秋天我們去棉田勞動過。每年如此。」
「您還得學習幾年?」
「一年半。
「能把您分配到什麼地方去呢?」
她聳了聳胖乎乎的肩膀。
「祖國幅員遼闊。」
她的眼睛有點凸出,甚至在她心平氣和的時候也是如此,彷彿眼皮底下容納不了,
想往外擠似的。
「不過,會不會把您留在這裡呢?」
「不會,當然不會。」
「那您怎麼能撇下家呢?」
「什麼家?我只有奶奶一個人。我把奶奶帶走就是了。」
「您爸爸媽媽呢?」
卓婭歎了口氣。
「我媽媽去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了看她,沒有再問起她的父親。
「您算是本地人嗎?」
「不,老家是斯摩稜斯克。」
「噢!老早就離開那裡了嗎?」
「疏散時來的,還能是什麼時候呢。」
「這是在您……9歲的時候吧?」
「嗯。在那裡念完了2年級……後來也就和奶奶在這裡卡住了。」
卓婭向放在牆根地板上的橘黃色采購用大提包擦過身去,從那裡取出一面小鏡子,
接著又摘下了護士帽,把被帽子壓緊了的頭髮稍稍抖松了一點,杭成流朗的略呈弧形的
金色短劉海。
金髮的微光也映照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粗獷的臉上。他心情平靜,欣然注視著她。
「那您的奶奶在什麼地方?」卓婭快照完鏡子的時候,開玩笑似地問道。
「我的奶奶,」科斯托格托洛夫十分認真地說,「和我的媽媽……都在圍困中死去
了。」
「是在列寧格勒?」
「嗯。妹妹也被炮彈炸死了。她也是個護士。只是更孩子氣。」
「是啊,」卓婭歎了口氣。「有多少人在圍困中遇難了!該死的希特勒!」
科斯托格洛托夫冷冷一笑:
「希特勒該死,這不需要再去證明。但是列寧格勒被圍困這筆賬,我認為畢竟不能
只算在他一個人頭上。」
「什麼意思?!為什麼?」
「能是什麼意思!希特勒就是要來消滅我們的。難道能指望他把小門稍稍打開,對
被圍困的人們說『你們一個一個地出來,別擁擠』?他是在打仗啊,他是敵人。而被圍
困這件事的責任是在別的人身上。」
「那到底是誰呢?」十分驚訝的卓婭悄聲問道。她從未聽到過類似的話,連想也沒
去想過。
科斯托格洛托夫蹩緊了黑黑的濃眉。
「比方說,那個人或者那些人,應該做好打仗的準備,哪怕在英國、法國和美國都
跟希特勒聯合起來的情況下也是如此。拿了幾十年的工資,應該看到列寧格勒的突出地
位及其防御意義。應該估計到未來轟炸的猛烈程度,考慮到把食品倉庫隱蔽到地下。正
是他們,跟希特勒一起,困死了我的母親。」
這道理很簡單,但似乎太新鮮了。
西布加托夫在他們身後角落裡靜靜地獨自坐浴治療。
「那豈不……豈不應該……審判他們?」卓灰悄聲地說。
「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一下本來就顯得有點兒厚的嘴唇。「我不知
道。」
卓婭沒再戴上帽子。她的白罩衫的第一顆鈕子沒扣,看得見裡進金灰色連衫裙的領
子。
「卓英卡。我來找您是有點兒事情。」
「噢,原來如此!」她的睫毛跳動了一下。「那就請在日班時談吧。現在您去睡覺!
您剛才不是說做會兒客嗎?」
「我正是來做會兒客的。但在您還沒不可救藥,還沒最終成為一個醫生之前,請您
向我伸出人道之手。」
「難道醫生就不伸人道之手嗎?」
「唉,他們的手不是那種手……而且也根本不會伸出來。卓英卡,我一生的特點就
是不喜歡當長尾猴子給人做試驗。我在這裡治病,可是什麼也不向我解釋。這我受不了。
我看見您有一本書——《病理解剖學》。書名是這樣吧?」
「是的。」
「這是一本關於腫瘤的書,對嗎?」
「對」
「那就請您發揚一下人道精神,把那本書帶給我!我得把它瀏覽一下,心裡好有個
底。只是自己心裡有個底而已。」
卓婭嘟圓了嘴唇,搖了搖頭:
「可病人看醫學書籍是禁忌的。就連我們,作為醫科大學生,在診斷某種病症時,
也總疑心……」
「這對別人也許是犯忌的,但對我不起作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大手在桌子上輕
輕一拍。「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驚嚇實在太多,現在已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了。在新年快
臨近的時候,州立醫院裡的一位朝鮮族外科大夫給我看病,也不願把病情對我解釋,我
對他說:『您儘管說好了!』他說:『那樣做我們這裡是不允許的!』我於是說:『您
儘管說吧,我負責!我應該把家裡的事情安排一下!』這時他就告訴我:『3個星期您
能挨過去,多了我不敢擔保!」』
「他有什麼權利這樣!……」
「他是好樣的!一個真正的人!我跟他握了手。我應該知道!既然在這之前我受了
半年的折磨,而最後一個月弄得我既不能躺又不能坐,也不能站,怎麼也無法止疼,一
晝夜打不上幾回腕兒,那我當然會把那事仔細地想過!這一秋我切身體驗到,人可以在
自己的肉體還沒有死亡的時候跨過死亡線。體內儘管還保持著某種血液循環和食物消化
過程,但是心理上已經做好了死亡的一切準備,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對周圍的一切
都無動於衷,彷彿是從棺材裡看到的。雖然你不把自己算作是基督教徒,有時甚至相反,
可是你會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寬恕了所有欺侮過你的人,就連對迫害過你的人也已無仇恨。
對你來說,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無所謂了,你不想去糾正什麼,什麼也不會使你覺得遺
憾。我甚至認為,這是一種十分平衡的心理狀態,泰然自若的心境。現在,已使我脫離
了這種狀態,但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值得高興。種種欲望和激情全都會回到身上,包
括好的和壞的。」
「您的情況還要怎麼好呢!怎能不高興呢!您來這裡住院的時候…但是幾天以前?」
「12天。」
「當時就在這個穿堂裡,您在沙發上直打滾,看著您就讓人害怕,臉色跟死人的一
樣,什麼也不吃,體溫,早晨晚上都是38度。可現在呢?您居然能來做客了……讓一個
人在12天之內復活到這種程度,簡直是奇跡!這種情況在我們這裡是很少見白勺。」
的確,當時他由於長期的緊張,臉上密佈著很深的灰色皺紋,像鑿子鑿出來似的。
如今,皺紋已明顯少了,也不那麼晦暗。
「幸運的是我竟能適應愛克斯射線。」
「這是不常見的!真是走運!」卓婭滿懷熱情地說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運的時候,看來在愛克斯射線方面走一次運是合情合理的。我現
在連做的夢也是些令人飄飄然的好夢。我想,這是恢復健康的一種先兆。」
「我看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還有什麼治療措施,前景如何,
可能會出現哪些複雜情況。我已經感到好多了,也許該讓治療停下來?這我需要明白。
可是無論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還是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都什麼也不跟我解
釋,只是像對待猴子那樣給我治療。把那本書帶給我吧,卓婭,我請求您!我不會出賣
您的。」
他說得那麼懇切,表情也富有生氣了。
卓婭伸手抓住桌子的抽屜把手,猶豫了會兒。
「書就在這兒?」科斯托格洛托夫猜到了。「卓英卡,給我吧!」他已把手伸了過
去。「您下一次值班是什麼時候?」
「星期日白天。」
「那好,到時候我一定還給您!行了!一言為定!」
這個流有金色劉海、眼睛微微凸出的姑娘多好啊,一點也不傲慢。
幸好他沒有看到,自己長久與枕頭接觸的腦袋上那卷曲而蓬亂的頭髮,怎樣向四面
八方翹起;由於醫院裡比較隨便,他那平紋粗布病號彩的一只領角,從沒有扣好的外衣
領口裡邊鑽了出來。
「是的,正是,正是,」他翻開書看了看目錄。「很好。我會從這本書裡找到一切
答案。這可要謝謝您。否則,鬼才知道會不會把我的病治過了頭。要知道,對她們來說,
填一下表格也就算完事了。我說不定會設法逃出去。良藥有時也會縮短人的壽命。」
「您竟有這樣的想法!」卓婭兩手一拍。「不該把書給您!算啦,還給我!」
說著,她就用一只手去拽書,隨後又用兩隻手拽。但他還是輕輕把書抓在手裡。
「是圖書館的書,這樣會扯破的!還給我!」
她那胖乎乎的肩膀和胖乎乎的胳膊被罩衫繃得緊緊的。脖頸不胖也不瘦,不長也不
短,非常勻稱。
他們在拉扯這本書的同時也互相挨近了,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他那五官並不端正
的臉洋溢著微笑。就連那道疤痕似乎也不怎麼可怕了,不錯,這道疤已經有很久了,顏
色也早已變淡。科斯托格洛托夫一邊用另一只手輕輕從書上扳她的手指,一邊悄聲勸說:
「卓英卡。我知道您是不會贊成愚昧無知,而是主張啟蒙的。怎麼能妨礙人家擴大
知識面呢?我開了個玩笑而已,不會逃到任何地方去的。」
她語氣堅決地低聲回答:
「您怎麼那麼放任自己?單憑這一點您就沒有資格讀這本書。您為什麼不早點兒來
住院?為什麼要等到像個死人似的才來?」
「哎呀,」科斯托格洛托夫歎了口氣,聲音也高了些。「還不是因為沒有交通工
具。」
「這是什麼地方啊,竟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坐飛機嘛!為什麼要等到萬不得已呢?
為什麼不早一點轉到比較文明的地方去?你們那兒有什麼醫生或者醫士嗎?」
她松開手,不再爭書。
「醫生倒是有的,是婦科醫生。甚至有兩個呢……」
「兩個婦科醫生!?」卓婭十分驚訝。「莫非你們那兒全是婦女?」
『哈恰相反,缺的就是婦女。婦科醫生有兩個,可其他醫生一個也沒有。也沒有化
驗室。驗血不能驗。我的血流率竟達到60毫米,可誰也不知道。」
「真可怕!而您現在還拿不定主意——治還是不治嗎?如果您不可憐自己,至少也
該想到您的親人,想到您的孩子!」
「想到孩子?」科斯托格絡托夫彷彿醒了過來,彷彿這場爭書的婚戲是在夢中,而
現在他又回到自己的面目粗獷、說話慢慢吞吞的狀態。「我哪有什麼孩子。」
「那妻子呢,不也是親人嗎?」
他更為遲緩地說:
「妻子也沒有。」
「男人們總是口口聲聲說沒有妻子。既然這樣,您還有什麼家裡的事情要安排的?
您對那個朝鮮族醫生說什麼來著?」
「那我是對他撤了個謊。」
「說不定現在對我也是在撒謊吧?」
「不是,真的不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臉色變得有點陰郁。「我這個人對自己要
求很嚴格。」
「您的性格使她受不了吧?」卓婭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科斯托格洛托夫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我從來不曾有過妻子。」
卓婭困惑莫解,心裡在想他究竟有多大年紀。她食動了一下嘴唇,不過忍住了沒問。
嘴唇又龕動了一下,可她又忍住了。
卓婭是背對著西布加托夫坐著的,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面朝著他,所以看得見西布
加托夫怎樣萬分小心地從坐盆裡站起身來,兩手按著腰部等待晾乾。他的神情表明他吃
盡了苦頭:再大的痛苦不可能有了,可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高興。
科斯托格洛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彷彿這呼吸是他的一項
工作。
「哦,真想抽口煙!這兒絕對不行嗎?」
「絕對不行。況且,對您來說抽煙就意味著死亡。」
「無論怎樣都不行嗎?」
「無論怎樣都不行。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時候。」
但她臉上露出了笑容。
「要麼只抽一支吧?」
「病人都睡了,怎麼可以?」
他還是掏出一支手工拼接起來的長長的空煙嘴,街在嘴裡咂巴。
「您知道,俗話說得好:年輕的時候結婚太早,老了的時候又太晚。」他把兩只胳
膊肘支在她桌子上,拿著煙嘴的手指插進了頭髮。「戰後我差一點兒就結了婚,雖然我
當時正在上大學,她也在上大學。本來是會結婚的,可事情完全翻了個個兒。」
卓婭端詳著科斯托格洛托夫那不怎麼和善但卻剛毅堅強的臉。肩膀和胳膊顯得骨瘦
如柴,但這是疾病造成的。
「是合不來的緣故?」
「她……這該怎麼說呢……她給毀了。」他緊緊地斜著閉上了一只眼睛,而用另一
只眼睛望著她。「她給毀了,不過總的來說,還活著。去年我還跟她通過幾封信。」
他瞇縫起眼睛。看見指頭夾著的煙嘴,便把它放回到一只小口袋裡去。
「您可知道,根據這幾封信裡的一些話我突然沉思了起來:當初她是不是真的像我
想像得那麼完美?也許她沒那麼好?……
在25歲的時候我們能懂得什麼呢?……」
他的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直盯著卓婭:
「就拿您來說吧,您現在了解男人什麼呢?什麼也不了解!」
卓婭笑了起來:
「要是相反,我恰恰什麼都了解呢?」
「這絕對不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容反駁地說。「您自以為是了解了的事情,
其實並不了解。要是就此嫁人,必定後悔莫及。」
「好一幅遠景!』卓婭晃了晃腦袋,接著還是從那只橘黃色的大提包裡取出一件繡
花活兒,把它展開。那是繃在繃子上的一小塊底市,上面已經繡好了一只綠色的鶴,狐
狸和長頸瓶還只是畫著輪廓。
科斯托格洛托夫瞧著它,像看到奇跡似的。
「您會繡花?!」
「這有什麼好使您驚奇的?」
「我真沒想到,現今連醫學院的女大學生也會做刺繡這種工藝活兒。」
「您沒看見過姑娘們怎樣繡花嗎?」
「也許除了早年我很小的時候。在20年代。那也要被看作是有資產階級思想。為此
會在共青團會議上把你狠批一頓。」
「現在這是很時興的。您竟沒看到?」
他搖了搖頭。
「這您有看法?」
「您想到哪兒去了!這是那麼可愛,瞧著也舒服。我很欣賞。」
她一針接著一針地繡,讓他欣賞。她看的是底布,而他看的是她。在黃色燈光下,
她的睫毛微微泛著金光。就連露出來的連衫裙衣角也泛出一層金色。
「您是一只帶劉海的小蜜蜂,」他悄聲說。
「什麼?」她沒有抬起頭來,只是皺了皺眉。
他重複了一遍。
「是嗎?」卓婭似乎期待著更動聽的恭維。「要是您住的那個地方誰也不繡花,那
大概很容易買到繡花絲線吧?」
「什麼,什麼?」
「繡花絲線。就是這種線——綠的、藍的、紅的、黃的。我們這兒很難買到。」
「繡花絲線。我會記住的,一定去問問。要是有,我必會寄給您。要是我們那兒這
種絲線有的是,那您乾脆搬到我們那裡去,豈不更合適?」
「你們那究竟是什麼地方啊?」
「可以說是處女地。」
「這麼說,您是在荒地上工作?您是墾荒者峻?」
「就是說,我到那兒去的時候,誰也不認為那是未開墾的荒地。現在倒是弄清楚了,
那是處女地,墾荒者一批批到我們那兒去。等您畢業分配的時候,您就要求去我們那兒
好了!毫無疑問,不會不批准的。去我們那兒肯定會同意。」
「莫非你們那兒真的十分糟糕?」
「一點也不糟糕。只不過人們對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的觀點顛倒了。住在五層樓房
的籠子裡,讓別人在你的上方敲敲打打。來回走動,四面八方都是廣播喇叭——這被認
為是好得不得了。而住在草原邊上的土房子裡,成為一個勤勞的莊稼人——這被認為是
極其倒霉。」
他一點也不是開玩笑,而是帶著一種疲憊的堅信不疑的神情說的,甚至不願借助於
話音之高去強調自己的結論。
「可那是一片荒原還是沙漠?」
「荒原。沒有沙丘。不過還是有這樣那樣的草。那兒長著一種『然塔赫』草,就是
『駱駝刺』,您不知道嗎?這種草帶刺兒,但是7月裡會開出粉紅色的花來,甚至還散
發出清香。哈薩克人有上百種藥都是用這種革做的。」
「這麼說,那是在哈薩克斯坦。」
「嗯」
「他名叫什麼?」
「烏什一捷列克。」
「是個村莊嗎?」
「叫它是村莊也行,叫它是區中心也行。那裡有一所醫院。只是醫生太少。您到我
們那兒去好了。」
他瞇縫起眼睛來。
「別的什麼也不長嗎?」
「不,怎麼會不長呢,那裡有水田作物。還有甜菜,玉米。菜園裡種什麼都行。當
然,得付出不少勞動。月鋤不離手。集市上總是有希臘人賣牛奶,庫爾德人賣羊肉,日
耳曼人賣豬肉。趕集的時候有多熱鬧啊,您去看看才好呢!人們都穿著民族服裝,騎著
駱駝去趕集。」
「您是農藝師?」
「不。土地規劃員。」
「可您究竟為什麼要住在那兒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摸了摸鼻子:
「我很喜歡那裡的氣候。」
「那兒交通很不便,是嗎?」
「為什麼?通汽車呢,要多少有多少。」
「可我究竟到那兒去做什麼呢?」
她斜著眼睛看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們聊天的這段時間裡,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相貌
顯得和善了些。
「您?」只見他前額的皮膚往上一抬,彷彿準備祝酒似的。「您怎能知道,卓英卡,
在地球的哪一個點上您會是幸福的,在哪一個點上您會是不幸的?這誰能說自己心中有
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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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在線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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