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丹尼費力地把一只大保險箱丟在塞斯的腳前。「就是這些了,喬弟都按照你的吩咐做好
了。」
站在丹尼後面那個灰頭髮的搶匪被他稱讚得臉紅了起來。
陽光從灰濛濛的天空穿透下來,村子裡的道路也是一片灰,白雪蝕成泥濘的水窪,一處
一處的,蒲甄藉著跳躍來保暖。
他們就站在葛家小木屋前面的路中間,一個睡眼惺松的小女孩站在隔鄰的門口,好奇地
觀看著。
塞斯跪在保險箱旁邊,每一處緊繃的肌肉都意味著他心底的興奮。
蒲甄用腳趾頭踢踢箱子。「這是什麼?」
他抬起頭,對她咧著嘴笑。「妳的嫁妝。」
「我的嫁妝不可能這麼重,我繼承的是正大光明的貴族頭銜,不是巨大的寶藏。」
他鬆開箱子外面的皮帶。「那就當作是我親愛的外公送的結婚賀禮吧!」
他掀開箱蓋,蒲甄驚呼一聲,丹尼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亮晃晃的金幣從箱子裡叮叮噹
噹地掉出來,塞斯把手指插進去,金光閃閃的錢幣從指間流下去。
杰米興奮地跪下來,抓起一大把的金幣。「我只要幾個就能買一匹上好的小馬。」
塞斯揉亂他的頭髮。「就我而言,你可以買下蘇格蘭最好的戰馬。看來是我迷人的外公
終於打消凍結我的帳戶。」
丹尼不解地搔搔腦袋。「的確,那個老雜種真的這麼做,那你怎麼辦呢?允諾把你的長
子送給他嗎?」
塞斯的笑容消失無蹤,他的目光轉向蒲甄,看見紅暈悄悄地爬上她的臉頰。
喬弟從襯衫裡面掏出另一束厚厚的文件。「另外一個人給你這個。」
塞斯打開信封,手指有些發抖。
蒲甄調整眼鏡,一股突如其來的寂寞充滿她的心,她努力裝出鎮定的聲音問:「你要的
東西都到手了嗎?現在可以送我回去了嗎?」
他們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塞斯眉頭深鎖,掃視著優雅的筆跡。「我才剛娶了妳,姑娘,」他心不在焉地說。「為
什麼要送妳回去?」
「那個姓麥的很奇怪,」喬弟搔搔腦袋地說。「我覺得他的腦筋有問題。」
塞斯睜大眼睛,表情戒備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他讀著你的字條時,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口沫橫飛,害我以為他發瘋了。」
蒲甄冷冷地開口。「或許他覺得你的字跡很可笑。」
塞斯不悅地瞪她一眼,把信封摺起來。「真可惜他沒有發瘋,一個快樂的麥麒麟會讓我
神經緊張、恐懼戰兢。」他把金幣倒進蘇格蘭裙裡面,再用力甩上保險箱的蓋子。「我最好
先付錢給大克,感謝他的招待,然後我們要回家了,回宕肯克城堡。」
「塞斯?」蒲甄輕聲呼喚著。
他轉過身來,愉快的情緒消失無蹤,露出緊繃的神情。
蒲甄凝聚起僅有的邏輯,試探地說:「你為什麼不釋放我呢?你已經達成目的,得到你
所要的了:包括娶了女公爵、有一大箱的金幣,還收回你寶貴的城堡;所以我對你而言,已
經沒有用途了。」
他邪邪的微笑讓她想起往日那愛憐的笑容。他以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拇指細膩地撫摸著
她的下唇,讓她渾身顫抖不已。「妳會很訝異,對我而言,妳具有多麼大的用途。」
他轉過身去,大搖大擺地走下泥濘的道路,彷彿那條路的所有權人是他一樣。其他人魚
貫地跟在後面,蒲甄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一手托著下顎,望著他們的背影。
隔壁的小女孩悄悄地溜到她身邊,崇拜地看著塞斯的背影。「他好帥,對嗎?我母親說
他和羅賓漢一樣,羅賓漢是劫富濟貧的英雄。」
聽見自己以前說的話從天真稚氣的小女孩口中重述出來,蒲甄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男人
和金錢,她開始痛恨這兩樣東西。連麥領主都覺得她這樣的窘境很有趣,偏偏塞斯總是選擇
財富過於她。她再一次看見閃爍的金幣從他強健、自信的手指間散落下去。他曾經用過這麼
愛憐的態度撫摸過她嗎?
女孩的鼻尖埋進蒲甄的斗蓬裡面,她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羞愧地發現自己陷入苦澀的
沈思當中,根本沒注意到小女孩光著腳丫子,四肢瘦弱不堪。
她摟著她,雖然她頭髮上都是泥巴、皮膚髒髒的,味道上聞起來依然是小孩。蒲甄環顧
周遭,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這個坐落在荒蕪山區的小鎮,門窗破落不堪,有的煙囪還破個洞,
甚至屋頂都被吹翻了。
她的目光移向腳邊的保險箱,裡面裝滿血腥錢——狄坦的血腥錢。
她撇撇嘴唇,捏捏小女孩的肩膀。「多說一些關於這個羅賓漢的故事吧,親愛的。」
塞斯回來的時候,看到蒲甄坐在保險箱上,周遭圍著好些格格大笑的小孩。他停住腳步
,眼前迷人的景象讓他十分地意外。蒲甄披頭散髮,臉上笑得紅通通的,他忍不住也跟著微
笑起來。
想像她抱著另一個孩子是多麼容易的事啊!一個深棕色頭髮的小女孩,有一對紫色的眼
珠,笑聲很沙啞;或者是一個茶色頭髮的男孩,天性喜歡數學。
杰米駕駛的馬車幾乎撞上他時,才讓他驚醒過來。他沒有權利放縱自己懷抱這些狂野、
自私的希望,期待他們共度的那一夜能夠珠胎暗結。
塞斯走過去,摸摸一個小男孩的腦袋。「好大一群啊,姑娘,都是妳的嗎?」
蒲甄抱著一個胖娃娃坐在大腿上晃。「只有那些乖乖聽話的才是。」
胖娃娃抽出自己的大拇指,拉著蒲甄的手指塞進自己的嘴巴。
杰米從馬車上跳下來,搔搔肚子,呆呆地說:「我的天哪,這些都要上車嗎?」
塞斯揚揚眉毛,似乎交給蒲甄自行作決定。
「當然不是。」她說道,拉開挨在她裙邊的小孩,嚴肅地把胖娃娃遞給另一個較大的孩
子。「你們全部回家去吧!」
他們應聲跑開了,銀鈴般的笑聲在風中飄蕩回響,最後只剩下一個金頭髮、身材瘦小的
女孩。她貼著蒲甄的臉頰,激動地耳語。「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妳,瑪莉安少女,永永遠遠,
即使我只活到二十歲都不會忘記。」(譯註:瑪莉安少女是傳說中羅賓漢的愛人。)
女孩貪戀的眼光把塞斯從頭看到腳,彷彿要吞了他一樣,然後緊張兮兮地行個體,匆匆
跑開了。
塞斯目送她離去的背影,一臉地好奇,皺眉問道:「為什麼稱呼妳瑪莉安少女?」
蒲甄撫平縐縐的裙子。「只是剛剛玩的遊戲。」
杰米期待地看著她,她不自在地撥開散落的髮絲,塞在耳朵後面,踢掉鞋子上的塵土,
然後拉緊身上的斗蓬。
杰米不耐煩地翻翻眼珠。「請你原諒我,蒲甄公主殿下,我必須把箱子搬上車。」
「喔。」她站起來,像慵懶的小貓似地伸個懶腰,才踏開一步。
杰米抓住皮箱的把手,使勁地拖,箱子卻穩如泰山,毫無動靜。蒲甄連忙壓抑住心中的
恐慌。
杰米憤憤不平地瞪塞斯一眼。「每次有工作要做,丹尼總是溜回他自己的小屋。」
塞斯正要伸手幫忙,杰米已經用雙手扛起保險箱。「這該死的東西,重得好像裝滿石頭
一樣。」他嘶聲地說。
蒲甄突然被嗆到,一直咳個不停。
杰米使勁地把皮箱扛上馬車,大聲地自言自語。「真是沒常識啊,竟然不會要求一鎊的
紙鈔,偏偏要像該死的海盜那樣,扛一箱沈重的金幣。」他故意拉高音量唱。「真是頑固的
蘇格蘭人啊,柯塞斯,永遠這麼地堅持!」
杰米氣喘吁吁地坐在皮箱上,迎視著蒲甄的目光。「千萬別忘記啊,姑娘,是我葛杰米
先聲明的,那個男人像蘇格蘭人一樣的頑固。」
蒲甄看著白雪從北邊的山吹過來,高地的天氣似乎和塞斯的情緒一樣變化無常,誰會相
信現在近乎三月了?當他們穿山越嶺前往塞斯童年的故鄉時,冰雹逐漸變成雪花隨風緩緩地
飄下。
「看起來很美,對嗎?」塞斯站在她身邊說道。
她故意輕蔑地哼了一聲。「還可以忍受吧!」
陽光選在這一刻從西方破雲而出,照透烏雲,山頂變得金光閃閃。雪花落在蒲甄的睫毛
上,她眨眨眼睛,抗拒那種奇特的興奮和欣喜,要愛上這樣的一片大也是多麼容易啊!就像
她輕易就愛上身邊這個環視山峰、彷彿君臨天下的男人。
烏雲急速地移過峽谷,遮住陽光,拉長山間的陰影,蒲甄裹緊斗蓬,對抗刺入骨髓的寒
顫。
塞斯席地而坐,打開油布包,拿出一塊羊排,幾乎放進嘴裡,隨即又停下來。
他望向蒲甄。「這是妳幫忙葛太太預備的,以妳喜歡添加鴉片的習慣而言,或許該由妳
先嚐一口。」他把肉遞向她嘴邊。
她怒目瞪著他。「如果我決定放棄鴉片,改用砒霜呢?」
他聳聳肩膀。「那我只好另娶一位公爵夫人了,反正還有葛萊思公爵的寡婦。她有點胖
,生性懶散,不過長相還可以。」
蒲甄用力咬住他手裡的羊排,差一點咬掉他兩根手指頭。羊肉卡在她的喉嚨裡面,硬得
像石頭。
看到她沒有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時,塞斯才放肆地咬了一大口。
蒲甄發現自己完全喪失食慾。「我真是應該讓亞洛吊死你。」
「妳太文明了,才不忍心下手呢!」他咧著嘴巴笑。「根據以前的氏族規矩,我不應該
娶妳為妻,而是讓妳當奴隸。」
他冷冰冰的眼神警告她,這句話的確具有相當的可能性。
她拉起斗蓬遮住凍得紅通通的鼻子。「幸好我們現在是在英格蘭法律的管轄之下。」
「妳再仔細看看,姑娘。」
他的手臂環住她的肩膀,把她的目光導向覆蓋著白雪的山巔、一大片一大片的松樹叢,
和一處山間的湖泊。
他的呼吸熱熱地吹在她臉上。「現在的妳是由我管轄。」
蒼白的月亮逐漸升起,夜色籠罩下來,他們一行人繞過突出的岩壁,蒲甄才第一次瞥見
宕肯克城堡。
她心裡好生氣,然後是一種麻木的孤寂。塞斯怎麼會用她的愛情來換取這麼一座破落頹
圮的廢墟?
對於一輩子都住在英格蘭起伏的綠色丘陵,和天色氤氳的諾森伯蘭郡海岸的蒲甄而言,
覺得眼前陡峭的岩石看起來像妖精洞穴一樣的可怕。雖然有月光在上方灑下銀色的光芒,她
一想到城堡頂端的狂風呼嘯,就開始戰慄起來。
他們疲憊的坐騎搖搖晃晃地走上岩石林立的斜坡,進入城堡的中庭。小小的城堡感覺很
空虛,似乎在等待著永遠不會回來的主人。枯黃的青苔佈滿倒塌的石牆,杰米的馬車就停在
中庭,卻不見人影。
塞斯無視於周遭那種陰森森的寂靜,逕自下馬,再伸手扶她下來,然後點亮一根小小的
蠟燭,微弱的燭光照著他英俊、卻面無表情的五官,讓蒲甄開始納悶起掠過他心頭的思緒和
回憶為何。他們走進破舊的橡木大門,門的樞紐已經損壞,發出嘎吱的聲音,嚇得蒲甄縮近
他身旁,慶幸有他在場。
用「大廳」來形容這洞穴般的地方未免太仁慈了,蒼白的月光從縫隙中照進來,讓石頭
上點點的紫紅色和白色的鳥糞無所遁形。還有一些咬囓過的骨頭和一堆一堆最好別提的東西
,大廳兩端的壁爐裡面除了灰燼,別無他物,蜘蛛絲佈滿好些牆壁和角落。
蒲甄心裡突然浮起一股奇特的感覺,彷彿看見塞斯坐在崔西姑姑的餐桌上用餐,穿著悠
閒而高雅,不容許一點點的碎屑掉在衣服上。這幅影像對照起眼前的環境,誰能說文明對他
而言既是誘惑也是陷阱的看法很奇怪呢?她又百什麼身分來批評他一心要逃避這種骯髒、卑
下的環境?
他輕輕地掰開她的手指,蒲甄才發現自己死命地抓緊他。他把蠟燭交在她手中,指著牆
邊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階。
「妳先上去,我來照料馬匹。」
她跟在他後面,實在不願離開他厚實肩膀的保護。「我可以幫忙。」
他搖搖頭,輕輕地把她推向樓梯。「不要害怕。」
他粗嘎的嗓音讓這句話產生迷人的效果,彷彿有一股魔力讓她挺直背脊、抬頭挺胸地展
現出決心。她不是害怕,而是嚇壞了,但是不必讓他知道。
她後方的門被推開,冷風灌了進來,然後門又關起來,只剩蒲甄一個人。她納悶許久以
前是不是也有另一個女孩曾經站在這裡,手指抖個不停,淚眼婆婆、孤獨地來到這個陌生的
國家,面對一個殘酷無情的陌生人。她甩甩頭,拋開這個幻想。塞斯不是他父親,魏蒲甄也
比他母親更堅強。
是柯蒲甄了,她提醒自己。
蠟燭緩慢地融化,提醒她再不趕快去找燭檯,蠟燭就要融化在她的掌心裡了。她一手扶
著牆壁,摸索地走上樓梯。樓梯上方沒有走廊,只有一處狹窄的平臺通往一扇門,看來這個
塔樓和五百年前一樣,是整座城堡裡面僅有的臥室。
一滴燭蠟濺到她的手腕上,令她倒抽了一口氣,趕緊推開裂開的房門。
蒲甄屏住呼吸,以為裡面會有一堆蝙蝠朝她飛過來,結果卻不然。牆壁上插著的火把把
室內照得很溫暖,壁爐上還有一壺熱茶,空氣中瀰漫著榕樹的清香。她甚至還看見自己的睡
衣披在床架上,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像夢遊似地走進房間,難以抗拒如此細心體貼、特意為她的舒適而預備的心意。現在
她終於明白塞斯指派杰米先出發的原因了。這間寢室溫馨得令人難以拒絕,更讓她輕而易舉
地就能夠假裝來到床第之間的不是一個無情的暴君,而是一位珍愛她的情人,一心要討她的
喜歡。
她開始寬衣解帶,顫抖地套上睡衣。
她走到窗戶前面,玻璃上已經罩了一層薄薄的霜。她打開窗戶,向外一推,冷風立即橫
掃而來,刺激著她的眼睛,讓她掉下淚水。她低頭一看,這個房間正坐落在懸崖的上方,感
覺好像懸在半空中一樣。杰米曾經告訴她宕肯克城堡就位在天堂的邊緣,事實看起來倒比較
像是瀕臨黑暗的地獄深淵。
她試著想像夏天來臨時,山谷一片翠綠的景象,她閉上眼睛,幾乎聞得到石楠花的清香
,隨著微風飄進來。那時候,這個塔樓就像一座愛之巢,溫馨而與世隔絕,轟立在山崗上,
俯視群峰和開滿石楠花的荒野。
她靠著窗臺,甩開和寒意無關的顫抖,此刻的恐懼是前所未有地深。因為這些年來,她
一直努力要掌控自己的生活,壓抑心裡的熱情,築一道任何人都無法越雷池一步的冰殼,直
到一個灰色眼眸的搶匪笨拙地摔下馬背,跌入她的心。
塞斯究竟要什麼?難道對他而言,她不過是意味著一個通往受人敬重的途徑?他要的是
妻子還是公爵夫人呢?是人質還是愛人?難道他要像一百年前那種戰勝的蘇格蘭領主一樣把
她幽禁在塔樓裡面嗎?唯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來發揮他引誘的魅力,逼她臣服,情不自
禁地哀求他拋下些微的愛和關懷?
當她和麥麒麟領主一起擬定這個計策的時候,就知道其中存在的風險。只是當時她覺得
沒什麼好失落的,不過就是自己而已。
她探身到窗戶外面,迎向高地的冷風,讓它吹進自己的大腦裡面,洗去背叛和恐懼的迷
霧。
塞斯身心俱疲地爬上臺階,返鄉的勝利感被往日回憶的陰影沖淡了,他甚至期待會聽見
父親的笑聲從狹窄的天井傳過來,回聲中瀰漫著殘酷和無情。
他屏息地溜進房間裡面,看見對面的窗戶沒有關,蒲甄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蓋在白皙
的臉頰上方,她純真的睡姿吸引他走過去,俯視著她。這是他的想像呢?或者她的睫毛上真
的帶著淚珠?睡衣纏在她修長的腿上,柔軟的棉布裹住她的胸房,襯托出她纖細的小蠻腰。
她微微地欠動著身體,石楠花的枕頭套泛出淡淡的清香,讓他渴望躺在她身邊,倚偎著
她入眠。她是他的新娘,不論在英格蘭或是在蘇格蘭,都沒有人能夠否定他丈夫的權利。可
是有權利佔有她就表示這是對的嗎?高地的寒風從他背後吹過來,蒲甄蜷縮著身體,他替她
拉高厚厚的棉被,塞在她的下顎底下,輕輕吻一下她的太陽穴,她沒有反應。
他轉身關上窗戶,心裡納悶著自己夢想這一刻究竟有多久了?他多麼希望能夠擁有自己
的城堡,和蒲甄同床共枕,看著她柔軟的長髮披散下來,美妙的身軀沒有襯裙、緊身衣和束
腹的遮掩。他最渴望的就是把臉埋進她的秀髮裡面,緊緊地摟住她,貼向自己怦怦跳動的心
臟。
她曾經渴望過他嗎?是他執意把她拖離安逸的庇護所,來到這個骯髒的洞穴裡。他曾經
誣衊過她、羞辱她,甚至在一條破舊的毛毯上偷走她寶貴的純真,而且那個獸穴距離一票沈
睡的小偷不過幾尺的距離。
更糟糕的是,他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更墮落。萬一他向她求歡時被拒絕或者碰到抵抗的反
應,他能夠鼓起勇氣好好地安撫她的恐懼嗎?或者他會不顧一切地強迫,只求滿足自己的飢
渴?他心底突然產生一股急切地危機感,時間就像劊子手的繩索一樣套住他的脖子,他還能
夠擁有她多久?一星期嗎?十天嗎?本能的衝動驅策他抓住時機,現在就走過去,分開她平
滑的雙腿,隨心所慾地佔有她。
她現在是你的妻子了,孩子,讓她知道女人的用處是什麼,讓她哀求你就像你母親哀求
我一樣。柯伯恩的大嗓門在他腦中回響,塞斯緊緊地抓住窗臺,指關節都泛白了。
以前他都睡在那扇窗戶底下,把腦袋縮進蠹蟲吃過的毛毯裡面,隔絕來自於床上的聲響
。可是他還是聽得很清楚,即使到現在亦然。
他不敢再看蒲甄一眼,趕緊走下樓梯,走到一半的地方時,腳步又開始遲疑。他返回宕
肯克城堡是為了消滅往日的惡魔,卻發現它們已經盤據住他的大腦。他嘆了一口氣,頹然坐
在佈滿灰塵的臺階上,不自覺地摸著下顎處的疤痕。
誘人的茶香飄進蒲甄的鼻孔裡面,催促她醒過來,她卻捨不得離開夢鄉的誘惑和溫暖,
翻身仰躺,嘗試忽略掉有某個東西咬她頭髮的奇怪感覺。突然有個針一般尖的爪子刺進她的
手肘,她痛呼一聲地睜開眼睛,困惑地發現頭頂上方不是漿過的天篷,而是灰色的石頭。
她看見一對金黃色的眼珠,蒲甄坐起來動動腳趾頭,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一團灰色的
毛球跳上她的腳趾,蒲甄笑著抱住「塞斯」貓,高興得又親又吻。
她站起來,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見窗戶外面下著灰濛濛的雨,塔樓裡面卻是溫馨而舒適
。她的眼睛梭巡著難以抗拒的茶香,看見一個銅壺掛在鐵架上加溫,壁爐上方還放著一只瓷
杯保溫,這樣盛情地招待讓她不住地搖頭。
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之外,她慢慢地察覺到還有另外一個聲音——是一種規律的金屬敲地
的聲響。她好奇地走向窗邊,伸手擦掉玻璃上的霧氣,可是外面除了懸崖以外,什麼都看不
見。她索性推開窗戶,整個人探身出去,才得以瞥見城堡後方的地面。
塞斯正在使勁地挖,用力把鏟子挖進地裡面,挖出一鏟又一鏟的泥土和雪。他沒有穿外
套,被雨打濕的襯衫黏在肩膀上,頭髮變成一條一條的,濕濕地黏在臉上。他不時地甩頭,
甩掉落入眼睛的雨水,露出深鎖的眉頭。
蒲甄一看見他旁邊的保險箱,驚愕地伸手摸摸喉嚨,可是好奇心勝過警覺心,使她繼續
看下去。塞斯放下鏟子,轉向皮箱,一不留神地滑了一跤,膝蓋撞進泥濘裡。他爬起來,一
隻腳卡在皮箱上,用力一推,把箱子推進洞裡。
蒲甄急忙關上窗戶,歇斯底里地格格笑個不停。他竟然把箱子埋起來!她再次想到杰米
說的話——千萬別忘記啊,姑娘,那個男人像蘇格蘭人一樣的頑固。
鐵揪的聲音再一次規律地響起,她心想,現在少了一件擔憂的事情,等到塞斯再把皮箱
從洞裡面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得著麥麒麟要給他的東西,不再需要狄坦這些來路不明的金
幣,更不需要她。
想到這裡,她開始悶悶不樂,鬱卒的感覺像硬塊一樣卡在她的喉嚨裡。她坐在壁爐前面
,小貓躺在她腳邊,她嘆了一口氣,望著空空的床鋪。昨夜塞斯沒有來找她,是不是還在生
氣?或者那一夜在洞穴裡面已經滿足他對和她上床的好奇?或許他覺得自己很笨拙、無法取
悅他,畢竟她對崔西宣稱能夠綁住男人興致的複雜技巧一無所知。
她的手指握住溫熱的瓷杯。崔西人在愛丁堡,而她在這裡,獨自和塞斯住在宕肯克城堡
裡,而且她有一項才能是閨房經驗豐富的崔西都無法傳授給她的——那就是讓自己變得不可
或缺。這一招在崔西那些猶豫不決的丈夫們和自己的父親身上都很管用,即使在三歲的時候
,她就經常替父親找到他隨處亂放的眼鏡。這項工作並不難,因為眼鏡就是被她藏起來的。
蒲甄的臉上露出狡猾的笑容,順手把剩餘的茶水給了「塞斯」貓,自己起身更衣。
塞斯蹣跚地跨過泥濘的中庭,不自覺地縮起肩膀抵擋雨勢。剛剛費力地挖洞讓他暖得沒
有感覺到寒意,可是此刻卻覺得冷進骨髓裡。他逕自繞過父親的墳墓,沒有多看一眼,目光
直接瞟向塔樓的窗口,想到那裡有溫暖的爐火,還有蒲甄蜷縮在石楠花的枕頭套上,那幅誘
人的影像不斷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面,似乎在召喚他上去。雨水滴進他的眼睛,他眨一眨。枕
頭,他要記得吩咐杰米去替蒲甄偷枕頭。
他甩掉寒顫,低頭走入大廳,摸索地脫掉濕答答的襯衫。
他僵在原地,看見一個小小的火舌舔向壁爐上那綑柴薪,潮濕的木頭發滋滋的聲音,?
?啪啪地爆裂開來。
「我的天哪!」一個很有教養的詛咒聲音把他的目光轉向搖擺不穩的凳子。
蒲甄正踮著腳尖站在凳子上,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尾端綁著好像是絲襯裙的東西,掃
掉牆上的蜘蛛絲。而身上的暗褐色舊衣裳上也沾滿蜘蛛網,臉上濕濕的髮絲脫離髮髻的掌握
,垂了下來。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回想起某一個夏季的早晨,就在一棟佃農的小屋裡,空氣中瀰
漫著忍冬花的香氣,還有蜜蜂嗡嗡的聲音。
蒲甄跳了一下,揮掉一處頑強的蜘蛛網,凳子發出嘎吱的聲響。塞斯從沈思中驚醒過來
,連跨三大步,在凳子斷了一隻腳倒下來之前,及時抱住蒲甄的腰。
他緩緩地放下她,仔細地品味著她溫暖的嬌軀貼著自己堅硬、潮濕的軀體的感覺。她一
隻手抓緊長棍子,另一隻手緊握成拳頭,推開他的胸膛。
「對不起,我把凳子弄壞了。」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皺眉地踢開凳子。「折斷凳子總比妳摔斷腳好,不是嗎?妳怎麼會生火?」
「我抓住一條龍,扯斷牠的尾巴。」看到自己的笑話沒有舒緩塞斯深鎖的眉頭,蒲甄只
好乖乖地承認。「我從塔樓的臥室取了一根柴火下來。」她把手指頭塞進嘴巴裡面。
她拉出她的手,指關節的地方有些紅腫,拇指和食指之間還起了水泡。他正要含住她的
指頭時,她卻把手抽了回去,藏進裙子裡。
他咆哮地說:「從現在開始,如果你要生火,就來找我,知道嗎?」
她屈身施體,狡黠地嘲諷他的蘇格蘭口音。「是的,領主大人,一切聽您的吩咐。」
塞斯咬住嘴唇,以免忍俊不禁,可惜她不是真心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夠鼓起勇氣,直接
把她扛在肩膀上,一路扛上床,利用整個早晨的時間,和她熱情、甜蜜地交歡。
她垂下目光,彷彿看透他的心思一樣。
突然間她露出狂野的眼神,嘴唇氣得發抖,失聲大叫。
她揮舞著棍子,塞斯急忙向後一跳,還是被她棍子的末端揮中胸膛。
「出去!立刻出去!」
他向後退開,對她突如其來的怒火感到莫名其妙。難道自己即將成為蘇格蘭高地唯一一
位被揮舞著襯裙的妻子謀殺的領主嗎?
她還不放過地追上來。「你怎麼這樣大膽?你看看!這種習慣和野獸沒兩樣,真是丟臉
、羞恥……」
她嘮叨了一大串,拿起棍子指向他的靴子。
他低頭一看,以為會發現一條毒蛇纏在腳上,結果卻是泥巴站在小腿上,還有好幾個完
整的腳印一路從門口印到她剛剛掃過的地板。
他投降地攤開雙手,讓她把自己逼向中庭,「砰」地關上大門。
他伸手去抓門鈕,意圖衝進去和她理論一番,然後再多印幾個腳印。可是他的靴子卡在
泥巴裡面拔不出來,他怒瞪一眼,只好不情願地俯身脫掉靴子,泥水卻滲進他的毛襪。他走
向門口,又聽見警告般地啪喳聲音,只好用金雞獨立的姿勢,跳躍著脫掉襪子,邊脫邊詛咒
個不停。
他推開大門,站在那裡——一個濕答答、暴怒、赤腳的蘇格蘭人。
蒲甄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
她把水桶拖到桌子旁邊充當椅子,彷彿那是精心設計過的一樣,她的腳懸在半空中,露
出底下的白襪子,卻被宕肯克的地板沾黑了。雖然她頭髮上黏著蜘蛛網,看起來卻是冷靜而
鎮定,和剛剛趕他出門的瘋女人完全不一樣。一時之間,塞斯想不出來該怎麼辦,只好用力
地甩上大門,那「砰」地一聲多少滿足了他的好勝心。
她揚起眉毛,從眼鏡邊緣把他從頭打量到腳,然後微微地搖搖頭,繼續低頭書寫。
他張嘴要詛咒一番,可是她溫柔、有教養的聲音率先打破寂靜。
「我正在列一張清單,包括食物和補給品。首先,我需要一個攪乳桶、長的烤肉叉、一
支拖把、一個鋤頭和鏟子、五個水桶、兩隻羊和三隻雞。」她起身在桌子前面走來走去,塞
斯瞪大眼睛,對她優雅的走姿深深著迷。
她瞇著眼睛看清單。「我還須要詳細的帳冊,讓我知道我們擁有多少土地和你預備使用
的計劃。今天過後,我希望能夠建立一條規則,早餐在六點整,午餐是兩點,晚餐則是七點
。如果你無法回來用餐,請你至少在兩小時以前預先告知,這樣可以嗎?」她停下來喘口氣
,偏著頭等待他的回應。
塞斯簡直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有聽過蒲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明
知道自己看起來很荒謬,卻無法挪開盯著她鼻尖的目光。
她清清喉嚨。「好吧,就這樣,如果你沒有其他的事情,就先開始修理凳子和桌子,順
便砍一些柴薪。如果明天沒下雨,再修理廚房的屋頂和馬廄後面的籬笆。到了星期一,我們
可以……」
塞斯突然仰起頭,哈哈大笑。
蒲甄脹紅了臉,揚起下巴,高傲地說:「我說了什麼那麼好笑嗎?」
「我只是想到如果管家老余看見他柔順的小姐此刻的模樣,一定會撇撇嘴巴。」
她低下頭,塞斯還是看見了她忍俊不禁的笑容。
他控制住渴望親吻她鼻尖的衝動,接過她手中的清單。
「我會騎馬去村子裡,看看能找到什麼。」
「塞斯?」他正要走開,蒲甄又把他叫回來。
他回過頭來,疑問地揚揚眉毛。
「如果你想要在新的鄰居面前,建立備受尊敬的領主形象,我可以提供一個建議嗎?」
「噢,請說。」
她踮起腳尖,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付錢買東西,不要用偷的。」
他舉起想像中的高帽子,朝她一鞠躬,姿勢標準得連杜亞洛爵士都望塵莫及。「是的,
女公爵閣下,都聽您的吩咐。」他走了出去,才關上大門,就笑得渾身無力。
他舉手擦掉眼淚,就看見杰米從馬廄走出來,正要進入城堡。他擋在門口。「如果我是
你就不會貿然進去,除非你想聽她嘮叨六個月,然後再花六個月做她吩咐的工作。」
杰米搔搔腦袋瓜子,看著塞斯越過中庭的泥濘,一邊吹著「我曾經愛過一個姑娘」的口
哨。他一直吹到第三遍的時候,已經在通往村子的半途中,才發現自己忘記穿靴子、也
忘記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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