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蒲甄拿著蛋塔,同時嘗試翻書頁,然後用背部推開書房的門,再用腳關上。突然一個鼾
聲讓她僵在原地,她轉身,看見塞斯斜倚在椅子裡,頭向後仰,腳架在凳子上,一本書蓋在
大腿上。
她知道自己應該立即離開,可是又情不自禁地想看一眼。早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
,看起來好像中世紀的王子,等著被吻喚醒。
她甩甩頭,命令自己拋開幼稚的幻想,別對姑姑的未婚夫想入非非。他發出輕微的鼾聲
,稍稍欠動身體。她退開一步,拿起他腿上的書,就是她昨天看的那一冊,塞斯顯然翻到第
二頁就呼呼大睡。
她的困惑轉成非理性的憤怒。這個男人躺在這裡等了她多久?他應該去陪伴未婚妻,為
什麼要來破壞她早晨的時光?難道他就不能放過她嗎?她怒目看著他,不願意承認他的睫毛
多麼濃密、睡態多麼脆弱。
她倒退三步到門口,故意讓書掉在地板上,「砰」的一聲,塞斯驚醒過來,跳出椅子,
伸手抓向腰間。蒲甄察覺他的動作是要拔槍,不知該笑還是該羞愧。
她故作無辜地眨眨眼睛。「真是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他坐回椅子裡,搔搔一頭亂髮。「我的天,女孩,妳把我嚇得少活十年。」
蒲甄看他動作敏捷地把地上的書踢進椅子下方。
她俯身撿拾自己的書。「我不是故意打擾你,我馬上離開。」
「不!」
她僵在地上,瞪著他看。
他尷尬地拉拉外套。「請你留下來,這裡還有很多空間。」
蒲甄不知道即使是羅馬的圓形競技場,是否就足夠容納他們倆。然而她還來不及反對,
塞斯已經蹲在她身邊,拾起她的書。
他嘲弄地掂掂重量,大聲朗誦書名。「數學的自然原則,牛頓著。」他把書遞給她。「
很高興妳改看輕鬆一點的內容,蒲甄,我正開始納悶妳有沒有享樂過。」
她把書抱在胸前當擋箭牌,緊張得有些結結巴巴。「牛頓的理論很迷人,他假設兩個物
體之間吸引力的變化直接……」
她沒說完,著迷地看著他伸舌舔上唇。
他揚揚眉毛,示意她說下去。
她笑兀地起身。「你不會感興趣的。」
他跟著站起來。「妳錯了,蒲甄,我非常感興趣,諾頓的理論很迷人。」
「牛頓。」她更正,繼續倒退一步,背抵著門。
她把書抱得更緊。真奇怪,不是他外表的魅力吸引她留下來,而是他眼中溫柔的熱切,
讓他輕易就相信塞斯渴望和她置身在書堆當中,談笑閒聊彼此感興趣的話題,就像以前她和
父親那樣。然而當她抬起頭時,塞斯的目光焦點不在她的書,而在她的嘴唇上流連。
她的臉頰奇怪的燥熱起來,伸手開門。「或許改天吧!」
他似乎察覺自己逼得太緊、太快了,立即後撤。「明天早上再過來,好嗎?我們可以談
……」
他表情怪異,蒲甄低頭一看,原來他踩到剛剛掉到地上的蛋塔,野莓汁濺到他白色的襪
子上。
蒲甄捂住嘴巴,免得笑出來。崔西姑姑說她的笑聲低沈,就像倫敦的浪女。她伸手開門
,假裝沒注意他踩到自己的早餐。
「或許明天吧!」她屈身施體。「日安,爵爺。」
她退到走廊上,轉身跑進花園,斜靠牆壁,用裙子遮住格格的笑聲。
塞斯手抓欄杆,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霖登的生活實在無聊極了。清晨五點起床在書房徘
徊,更是無法改善他的脾氣、尤其蒲甄一直沒出現。他讀書向來很慢,掙扎地看到火藥第五
十頁,依然摸不透她的特質。
貝鄉紳緩步走上斜坡,吸吮火雞骨頭上最後一滴油脂,午后時光在塞斯眼前無限的延伸
;下午茶、在草地上打一場保齡球、晚餐、淺啜白蘭地,然後聆聽崔西敲打她的新鋼琴、再
加上宵夜。難怪鄉紳對他的消化系統如此著迷。
過去一星期以來,他們全部的生活就是永無止盡的用餐、夾雜著偶爾的狩獵或舞會,塞
斯忍不住呵欠連連。
「砰」的一聲震碎周遭的寂靜,撼動玻璃窗。
塞斯猛然轉身。「什麼鬼……」
崔西把信件摔在石桌上。「該死的女孩!我已經警告過了!」
她大步走進宅邸,衝向東廂,老余緊跟在後。塞斯則維持安全距離,對於崔西突然改變
態度深覺訝異。
黑煙從廚房冒出來,崔西用手帕捂住鼻子,衝進烏煙瘴氣裡,老余則留在門邊。等到煙
霧慢慢地散去,驚人的混亂景象讓塞斯笑得像個傻瓜。
白色麵糰四濺,黏在每一處可見的表面,玻璃窗、火爐無一倖免。烤箱的鐵門歪向一邊
,裡面有一團黑球燃著火。木碗、湯匙、盤子散落在地面和桌上。兩個女僕縮在角落,拚命
咳嗽。白灰色的貓咪「塞斯」則坐在桌上,滿足地舔奶油。
蒲甄就站在這一團混亂中間,圍裙黑漆漆的。頭髮亂成一團,眼鏡上沾著麵粉。塞斯仰
頭大笑,可是蒲甄面對姑姑的姿勢,讓他立即閉口。
她雙手交握,喉嚨緊縮,似乎正奮力嚥下其中的恐懼,然後虛弱地微笑。「午安,姑姑
。」
她沒看見他,塞斯溜進餐具室和櫥櫃中間狹窄的儲藏室,免得她因為自己在場更加尷尬
。
「不是我的錯,女主人。」胖廚師衝進來告狀。「這女孩趁我午睡的時候溜進來。」
崔西的怒火撼動頭上的假髮,塞斯突然發現少了假髮,她比蒲甄矮小許多。「我已經有
多少次禁止妳使用廚房從事可怕的實驗?」
「非常抱歉,我沒想到——」
「妳當然沒想到!也不想想我從倫敦運來這些玻璃窗要花多少錢?又有誰能在我今晚的
晚宴前整修好爐灶?妳已經毀掉五個烤箱了,粗心的女孩!」
蒲甄扭絞著圍裙,塞斯氣得雙手握拳,老余謹慎的退開,但依然在聽力可及的範圍內。
崔西雙手插腰,胸脯氣憤地上下起伏,審視廚房的災害程度,「塞斯」就挑在這不幸的
時刻抬起頭來,鬍鬚上沾著奶油。牠甩甩頭,奶油飛濺,掉在崔西的絲綢裙上。
她尖叫。「妳怎敢讓那隻怪物闖進我的廚房!」
她猛然揚手,蒲甄立即把貓抱在胸前。崔西的手懸宕在半空中,紅色手指捲得好像爪子
。
塞斯屏息僵立,往日的回憶再次浮現。自己有多少次帶著恐懼和挫折、畏縮地面對這樣
的場景?然後他回過神來,瞇起眼睛,自己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孩。這或許會毀了他的訂
婚計劃、財富和未來,但如果崔西膽敢對蒲甄動手,他一定要讓她知道為什麼敵人說他可怕
。
蒲甄臉色發白,雙手穩穩地抱住貓咪,堅決地面對姑姑。
「那是意外。」她說。
崔西緩緩地放下手。「妳和妳父親傾向引起這樣的事故,不是嗎?」
只有塞斯看見蒲甄的瑟縮,因為崔西已經轉身離去。塞斯縮進陰影裡面。
「別期待我清理這堆骯髒東西。」廚師抗議。
「當然,」崔西扭頭回答。「是我姪女造成的,就由她清理。」
廚師滿意地點點頭,女僕格格地偷笑。崔西走出廚房,她的支持者老余立即現身,甩上
房門,好些麵餬被震到地上。蒲甄嘆口氣,放下懷裡的貓。
她審視廚房,伸手梳理頭髮,沾到麵餬的地方留下麵粉的痕跡,這小小的動作洩漏了她
心底的沮喪遠超過眼淚和詛咒。
塞斯走出藏身的角落,再也無法忽視心中的痛。
一看見他,蒲甄以皺眉掩飾驚訝。「你從哪裡冒出來?」
他微笑以對。「妳忘了——窺伺是我的專長之一。」
「提醒我記住這一點。」
他開窗,讓剩餘的煙霧飄出去。「我的新娘的脾氣好像不大好。」
蒲甄撿起水壺的碎片。「崔西沒那麼糟糕。這不能怪她,不是嗎?畢竟這已經是第五個
烤箱了。」
「妳剛在做什麼?」他搜索大腦,想要展示自己閱讀的效果。他研究桌上的麵粉、黏黏
的碗,問道:「這是玉米粉嗎?某種形式的爆炸物?」
她臉頰暈紅,嘆了一口氣。「蛋糕,我在做午茶蛋糕。」
「蛋糕?」若不是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塞斯真想哈哈大笑。
她用力刮掉桌上的麵餬。「烹飪似乎是我唯一無法掌握的化學型態,向來非我所長。可
是我深受鼓勵,發現糖霜的效果不錯。」
她以手指在碗裡一沾,然後放進嘴巴,滿足地呻吟。這天真的動作讓塞斯心跳加速,看
著她唇邊的糖霜,非常想要傾身替她舔去,幸好她不知道吸引一個飢渴男人的危險後果。
他無法抗拒地用小指描畫她的唇形,看著她睜大眼睛。他把手指放進口裡。
他真誠地微笑。「好好吃,或許妳的烹飪技巧比妳想像的好。」
舌尖的糖比起她回應的笑容顯得淡而無味。「別忘記說謊也是你的專長。」
他伸手摘下她的眼鏡。如果他摘下她的髮夾,手指埋進去,傾身親吻她的下巴,她也會
如此柔順嗎?
他動作簡潔她用袖子擦拭眼鏡,重新替她戴上,假裝沒看見她顫抖的呼吸。
他繞過她,拿起掛在木樁上的圍裙。「如果想在晚宴前把廚房清理完畢,我們最好現在
開始動手。」
「你不必幫我。」
「妳也不必,如果當時妳沒救我,或許我已經死了、或是跛了一條腿。把那枝掃帚丟給
我,好嗎?」
她順服,忍不住笑了。「你穿圍裙的模樣很帥,可惜丹尼沒看見。」
「我想了就發抖。妳何不拿根湯匙把糖霜吃完?浪費這麼甜美的東西太可惜了。」
她望著那個碗,感傷地微笑。「的確可惜。」
蒲甄窩在窗邊的天鵝絨墊上,「塞斯」翻在她腿上。露出毛茸茸的肚子要求撫摸。她心
不在焉地順從,心思卻在其他的事情上。
那天早上塞斯和崔西搭乘馬車去參加渡函郡的舞會,要到黎明才會回來。就霖登宅邸的
女主人崔西而言,最近三週就是一連串的社交活動,不厭其煩地把未婚夫介紹給諾森伯蘭郡
的每一位鄉紳、公爵和伯爵認識。目標達成之後,她又擴及征服鄰近的鄉郡,滿意地發現眾
人閒話的焦點都在塞斯身上——關於他優雅卻休閒的衣著、拒絕戴假髮、擦髮油,以及他曬
太陽的古銅色皮膚。
第一週,大家對他的風格閒言閒語;到了第二週,露出腦袋變成大膽的風潮。年邁的波
特蒙公爵參加午宴時,就不加掩飾的頂著禿頭前來,他的夫人暈過去,假髮掉在一旁,露出
半世紀以來備受假髮摩擦而變禿的腦袋。
有些年輕人跟著曬太陽。亞洛爵士最近一次的來訪,就害羞地向蒲甄展示他淺淺的古銅
色皮膚,尋求讚揚。
她嘆息著。最近亞洛爵士沒時間來森登,因為蘇格蘭邊境的搶案更加猖獗。
可怕的柯派克近來更加的膽大妄為,有些人耳語他可能會拋卻攔路搶劫、故而劫掠宅邸
。前天的下午茶時刻,某人一提及他的名字,女僕就嚇得手指發抖地哭出來、茶杯摔在地上
,引來老余的詛咒和崔西的一巴掌。
所幸沒有人把搶案和柯爵士經常前往愛丁堡視察高地的領地聯想在一起。
就蒲甄而言,塞斯實在對她彬彬有禮,無可挑剔。他費心地把她拉入撲克牌局、或是說
服她參加鄰近的宴會。現在的每一天早晨,她都帶著兩份早餐走進書房,知道他一定在那裡
看書、或是翻閱她的信件——原先祈求金錢資助的逐漸轉變成真正對她父親的研究感興趣。
對上流階級而言,塞斯似乎是個優雅的惡徒。但是塞斯對她卻是十分守禮,甚至非常溫
柔,所以她也以細心回報,以清喉嚨的聲音警告他晚餐時,心不在焉地舉起白蘭地酒瓶放到
嘴邊。
昨天晚上,她、塞斯和崔西聚在陽台上,好像完美的一家人。崔西彈琴唱歌,她從針線
上抬起頭,發現塞斯隔著酒杯凝視著自己,瞇著眼睛的模樣,彷彿在尋找失落的物品。他困
惑的皺眉牽動她的心,渴望幫他找出失去的物品。那種感覺讓蒲甄心神不寧,藉口頭疼而告
退。
有人用鐵湯匙敲打茶壺,震醒沈思的蒲甄。她湊近窗戶,想要瞧個究竟。
一張妖怪的臉從黑暗中冒出來。
蒲甄失聲尖叫,妖怪也駭然大叫,「塞斯」戒備地弓著背,然後一溜煙地跑掉了。蒲甄
倉皇地從窗戶向後摔,妖怪消失無蹤。彷彿有一隻隱形的手猛力扯掉它的翅膀。
一聲奇怪的砰、好些摩擦的聲音,隨後是一連串詛咒,口音重得難以辨認。
蒲甄抓起梳妝桌上的髮簪,一邊爬近窗戶細看,一邊當武器揮舞。
樹葉飛舞,那個神秘的小鬼再次冒出來,還得意地大聲叫。
「我就知道是妳!他叫我別靠近宅邸,可是我從馬廄看到妳,就發誓一定是妳!」
那張佈著雀斑的面孔讓她再次往後縮。
「杰米。」她害怕地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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