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之家

十五

        就這樣,他的求婚被接受了,不過附有某些條件。第一,拉夫烈茨基得立刻離開大學:
誰會嫁給一個大學生呢?而且,一個地主,一個很有錢的人,已經二十六歲了,還像個中學
生一樣去上課,這是多麼奇怪的念!第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要親自定做和置辦嫁妝,
甚至挑選未婚夫送給她的禮物。她有許多具體的目的,許多愛好,而且酷愛舒適,也有本事
為自己謀求這種舒適。結婚以後,拉夫烈茨基立刻和妻子一道乘坐她購買的舒適的四輪轎式
馬車到拉夫裡基去,這時,她這種善於設法讓自己過上舒適生活的本事使他感到驚訝。旅途
中他周圍的一切,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都考慮得多麼周到,什麼都預見到了,什麼都事先
準備好了!在各個舒適的角落裡出現了一些多麼好看的旅途用化妝用品箱,多麼讓人喜愛的
梳妝盒和咖啡壺,每天早晨,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又是多麼可愛地親自煮咖啡啊!不過,
拉夫烈茨基當時顧不得觀察:他在享福,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像個孩子樣沉緬在幸福之中
了……他,這個年輕的阿爾基德ヾ,也像孩子那樣天真。無怪乎他年輕的妻子全身都讓他感
到有那麼一種魅力;無怪乎她讓他感到,她會使他得到從未體驗過的、神秘愜意的享受;她
實際給予他的超過了她所應許的。他們來到拉夫裡基,正值盛夏,她發現房屋又髒又暗,僕
人不但可笑,而且還都是一些不合時宜的老式人物,然而她認為,甚至不需要就這些事情向
丈夫作一些暗示。如果她打算在拉夫裡基住下來,她就會把這裡的一切全都改造一番,當然
啦,首先要改造這幢房子;然而她頭腦裡連一剎那也沒產生過要長期住在這個偏僻草原上的
念頭;她住在這裡,就像住在野營帳篷裡那樣,溫順地忍受著一切不方便,對這些不方便覺
得好玩,拿它們開開玩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來看她教養過的孩子了;瓦爾瓦拉·帕夫
洛芙娜很喜歡她,可是她不喜歡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新主婦與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也
不能和睦相處;她本來可以不管她,可是科羅賓老頭子想要插手女婿的事務:經管這麼近的
至親的產業,他說,即使對於一位將軍來說,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應該說,即使讓帕韋
爾·彼特羅維奇去管理一個與他毫不沾親帶故的外人的產業,他也是絕不會嫌棄的。瓦爾瓦
拉·帕夫洛芙娜發動進攻了,她做得十分巧妙;她事先不露聲色,看樣子完全沉醉在蜜月的
幸福、鄉村的寧靜生活、音樂和閱讀之中,卻漸漸地弄得格拉菲拉再也無法忍受,一天早
晨,她像個瘋子樣跑進拉夫烈茨基的書房,把一串鑰匙扔到桌子上,宣稱,她再也不能管家
裡的事情,也不想留在村裡了。妻子已經以適當的方式讓拉夫烈茨基有了思想準備,因此他
立刻同意姑媽離開這裡。這一點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卻沒料到。「好吧,」她說,她的眼
睛變得暗淡無光了,「我看得出來,我在這兒是個多余的人!我知道是誰從這兒,從我自己
家裡趕我走的。只不過你要記住我的話,我的侄子:無論在哪裡你也安不了家,一輩子只能
漂泊游蕩。這就是我留給你的最後贈言。」就在那天,她回到自己的小村莊去了。過了一個
星期,科羅賓將軍來了,他的目光和一舉一動都流露出一種討人喜歡的憂鬱神情,著手把全
部產業都接管了過來。	  ヾ阿爾基德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
	 九月裡,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帶著自己的丈夫到彼得堡去了。她在彼得堡的一座非常
漂亮、光線充足、家具佈置得很雅緻的住宅裡過了兩個冬天(夏天他們搬到皇村去);他們
在社交界中層、甚至上層人士中結識了許多人,頻繁外出做客,也頻繁地接待客人,舉辦過
許多次最為迷人的音樂晚會和跳舞晚會。瓦爾瓦拉·帕夫洛甚娜像燈火吸引飛蛾那樣,吸引
著客人們。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並不完全喜歡這種優哉游哉的生活。妻子勸他去任職;根據
父親以前的經歷,也根據自己的見解,他不想去做事,但是為了迎合瓦爾瓦拉·帕夫洛芙
娜,卻仍然留在彼得堡。不過很快他就領悟到,誰也不會妨礙他離群索居,他有一個全彼得
堡最幽靜、最舒適的書房,並非毫無意義,而且,對他關懷備至的妻子甚至也願意幫助他離
群索居,——從那以後,一切都過得非常美滿。他又著手進行自認為尚未完成的、自己的教
育,又開始閱讀,甚至開始學習英語。看到他那健壯、魁梧的身軀終日俯案,他那豐滿、紅
潤、胡須濃密的臉有一半被詞典和筆記本遮著,是讓人覺得很奇怪的。每天早晨他讀書學
習,午飯吃得津津有味(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是個很好的主婦),每天晚上都進入一個芳
香襲人、幸福愉快、擠滿了年輕、快活的人們的迷人世界——而這個世界的中心就是那個熱
心的女主人,他的妻子。她生了個兒子,讓他高興了一陣,但是可憐的孩子活了沒有多久;
他在春天裡死了,夏天,聽從醫生的勸告,拉夫烈茨基帶著妻子出國,到有礦泉水的地方去
療養。經受了這樣的不幸之後,她必須出去散散心,再說她的健康也需要溫暖的氣候。夏天
和秋天,他們是在德國和瑞士度過的,而過冬,正如應該料想到的,他們去了巴黎。在巴
黎,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像玫瑰盛開那樣,心花怒放,神采飛揚,而且跟在彼得堡一樣,
很快就為自己構築了一個舒適的家。她在巴黎一條既幽靜而又時髦的大街上找到了一所非常
可愛的住宅;給丈夫縫了一件他還從未穿過的睡衣;僱用了一個十分俊俏的女僕,一個極好
的廚娘,一個機靈的聽差;買了一輛令人贊歎的轎式馬車,一架音色美妙動聽的立式鋼琴。
不到一個星期,她就已經披著披肩,撐著小陽傘,戴著手套,招搖過市,與真正的巴黎女人
相比也毫不遜色了。而且她也很快就結識了一些朋友。起初到她這兒來的只有一些俄羅斯
人,後來開始出現了法國人,都是些非常可愛、彬彬有禮、風度翩翩、姓氏悅耳的單身漢;
他們大家說話都很快,話很多,隨隨便便地向人點頭問候,愉快地瞇縫著眼睛;一個個紅紅
的嘴唇下雪白的牙齒閃閃發亮,——而且他們多麼善於微笑啊!他們當中每一個人又都領來
了自己的朋友,於是從Chaussée到RuedeLilleヾ,labellemadamedeLevretzkiゝ很快就出
了名。那時候(事情發生在一八三六年),像現在這樣、如同從挖開的土墩裡爬出的螞蟻般
到處亂鑽的小品文作家和新聞欄編輯一類的人,還沒有大量湧現;不過還在那時候,就已經
有一個mRrJulesゞ經常在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豪華的客廳裡出現了,這個相貌醜陋、名
聲很壞的先生,像動輒就要與人決鬥、所謂垮掉的人一樣,厚顏無恥,卑鄙下流。瓦爾瓦
拉·帕夫洛芙娜非常討厭這個裡mRrJules,可她還是接待他,因為他會偶爾在各種報紙上
寫寫文章,在這些文章裡不斷地提到她,有時稱她為mRmedeL……tzki々,有時稱她為m-
medeSSS,cettegrandedamerussesidistinguée,quidemeuredeP……ぁ,向全世界,也就
是向幾百個與m-meL……tzki毫無關係的報紙訂戶宣傳,說這位夫人完全像一個真正的法
國女人(unevraiefrancaiseparI』esprit)あ,——在法國人那裡,沒有比這更高的贊譽
了——討人喜歡,非常可愛,是一個多麼不同凡響的音樂家,她跳華爾茲舞跳得多麼迷人
(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跳華爾茲的確跳得那麼好,把所有人的心都吸引到她那又輕又薄、
輕輕飄動的衣裙旁邊了)……總而言之,把關於她的種種議論傳遍了全世界,——不是嗎,
不管怎麼說吧,這總是讓人感到愉快的。那時候瑪爾斯ぃ小姐已經退出舞台,拉捨爾い小姐
還沒有登台;	  ヾ法語,意思是:「從安泰路到利勒街」。
    ゝ法語,意思是:「迷人的拉夫烈茨基夫人」。
    ゞ法語,意思是:「儒勒先生」。
    々法語,意思是:「拉……斯基夫人」。
    ぁ法語,意思是:「某夫人,這位住在P街、如此文雅的俄國貴夫人。」
    あ法語,意思是:「一個真正的法蘭西女人」。
    ぃ瑪爾斯(一七七九—一八四七),法國著名喜劇演員。
    い拉捨爾(一八二○—一八五八):法國著名悲劇演員。
	 然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極其熱心地經常光顧劇院。她為意大利的音樂欣喜若
狂,卻嘲笑奧德裡ヾ的遺風,在法蘭西喜劇院裡有禮貌地打呵欠,看多爾瓦ゝ夫人在任何一
出最羅曼蒂克的傳奇劇中演出時,卻為之落淚;而主要的是,李斯特ゞ曾在她那兒演奏過兩
次,而且他是那麼可愛,那麼平易近人——真是妙極了!在這樣令人愉快的心情中,一個冬
天過去了,就在那年冬末,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甚至給引薦去過宮廷。費奧多爾·伊萬內
奇呢,就他這方面來說,他也並不感到寂寞,雖說有時會感到生活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難以忍受,是因為精神空虛。他經常看報,在SorRbonne和CollègedeFrance々聽課,留意
議會裡的辯論,動手翻譯一部關於水利灌溉的著名學術著作。「我並沒有虛度光陰,」他
想,「這一切都是有益的;不過到明年冬天一定得回俄國去,著手做點兒事情。」
    很難說,他是不是明確意識到,這到底指的是什麼事情,而且天曉得冬天前他能不能真
的回到俄國;目前他正要和妻子一道去巴登巴登ぁ……一件出乎意外的事破壞了他的一切計
劃。	  ヾ奧德裡·雅克—薩爾(一七八一—一八五八),法國喜劇演員。
    ゝ多爾瓦(一七九八—一八四九),法國著名演員。
    ゞ李斯特(一八一一—一八八六),匈牙利著名鋼琴家和作曲家。
    々法語:意思是:「巴黎大學本部和法蘭西大學」。
    ぁ德國的著名風景游覽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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