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之家

三十二

        對於費奧多爾·伊萬內奇來說,困難的日子來到了。他處於一種情緒經常大幅度波動的
狀態。每天早晨他都到郵局去,心情激動地拆開信件、報刊——可是哪裡都找不到任何證
據,可以證實或推翻那條可以決定他命運的消息。有時他感到自己討厭自己:「我這是怎麼
了,」他想,「像大烏鴉等著血一樣,等候妻子死亡的確切消息!」他每天都到卡利京家裡
去;可是在那裡他也並不覺得輕松;女主人明顯地在生他的氣,只不過是故作寬容大度地接
待他;潘申對他顯得過分客氣;列姆則裝出一副厭世的樣子,勉強向他點頭問好,——而主
要的是:莉莎好像總躲著他。每當她偶爾有機會和他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她都顯得侷促不
安,這種不安取代了以往的那種信任;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他自己也感到很窘。幾天時
間裡,莉莎已經變得不像他所了解的那個人了:在她的動作、聲音和笑聲裡都可以看出隱藏
在內心深處的憂慮和以前從未有過的不平靜。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
利己主義者,什麼也沒覺察到;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卻開始注意觀察她這個心愛的姑娘
了。拉夫烈茨基不止一次責備自己,不該把他收到的那份報紙拿給莉莎看:他不能不承認,
在他的心裡,有某種對於純潔的感情來說令人憎惡的東西。同時他還認為,莉莎身上的變化
是由於她內心裡的自我鬥爭,是由於她的困惑:該對潘申作出什麼樣的答覆?有一次她還給
他一本書——她自己請他借給她的沃爾特·司務特ヾ的一部長篇小說。	    ヾ沃爾特·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英國著名作家。
	 「您看完這本書了嗎?」他問。
    「沒有;現在我沒心看書,」她回答,說完就想走開。
    「請稍等一等;我和您這麼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您好像怕我?」
    「是的。」
    「請問,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
    拉夫烈茨基沉默了一會兒。
    「請您告訴我,」他開口說,「您還沒決定嗎?」
    「您想說什麼?」她沒有抬起眼睛來,低聲說。
    「您明白我的意思……」
    莉莎突然滿臉緋紅。
    「請您什麼也不要問我,」她興奮地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說罷她立刻走開了。
    第二天午後,拉夫烈茨基來到卡利京家,正趕上她們全家準備作徹夜祈禱。餐廳的一
角,一張舖著乾淨台布的方桌上,已經靠牆放好了有金色衣飾的不大的聖像,聖像頭頂上的
光輪綴有幾顆已經失去光澤的小鑽石。一個穿灰色燕尾服和皮鞋的老僕人,不慌不忙、毫無
聲息地穿過整個餐廳,把一對蠟燭插到聖像前精緻的燭台上,畫了個十字,躬身行了個禮,
然後悄悄地退了出去。沒有燈光的客廳裡空無一人。拉夫烈茨基在餐廳裡走了一會兒,問,
是不是誰過命名日?僕人小聲回答他,不是,而是按照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瑪爾
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心願,吩咐作一次徹夜祈禱;說是本想把一個有靈的聖像請來,可是那
個聖像給三十俄裡以外一個病人家請去了。不一會兒,神甫和執事們來了,神甫已經不年
輕,頭頂禿了老大一塊,在前廳裡大聲咳嗽了一聲;女士們立刻從書房裡魚貫而出,走到神
甫面前接受祝福;拉夫烈茨基默默地向她們行了個禮;她們也默默地向他還禮。神甫稍站了
一會兒,又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聲音低沉地小聲問:
    「請問,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神甫,」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回答。
    神甫動手穿上法衣;一個身穿輔祭法衣的教堂執事過分恭敬地請求給他一小塊炭火;點
著了神香。使女和僕人們從前廳裡走出來,簇擁在一起,站在門前。從來不下樓的小狗羅斯
卡突然在餐廳裡出現了:大家動手趕它出去,它嚇壞了,團團亂轉,隨後蹲了下來;一個僕
人捉住它,把它抱了出去。徹夜祈禱開始了。拉夫烈茨基緊靠在一個角落上;他的感覺很奇
怪,幾乎感到憂鬱;他自己也不能好好弄清楚,他到底有什麼感覺。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
娜站在大家前面,站在幾把安樂椅前;她姿態優雅、漫不經心地畫著十字,完全是一副貴夫
人的派頭——一會兒東張西望,一會兒突然抬起眼來往上看:她感到無聊。瑪爾法·季莫菲
耶芙娜好像憂心忡忡;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在跪拜叩首,站起來的時候弄出某種輕微、
柔和的響聲;莉莎從一站在那兒起,就沒挪過地方,而且一動不動;從她臉上聚精會神的表
情可以猜出,她正在全神貫注地熱情祈禱。徹夜祈禱結束時,她吻了十字架,也吻了吻神甫
那只通紅的大手。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請神甫去喝茶;他取下法衣胸前繡有十字架的長
巾,顯得多少有點兒像世俗人的樣子,和女士們一同走進客廳。談話開始了,不過不太活
躍。神甫喝了四杯茶,不斷用手帕擦擦自己的禿頂,談話中順便提到,商人阿沃什尼科夫捐
獻了七百盧布來為教堂的「院(圓)頂」鍍金,還傳授了一個治雀斑的驗方。拉夫烈茨基本
來已經坐到了莉莎身旁,可是她的神情嚴肅,幾乎是嚴厲的,連一次也沒看過他。她好像故
意裝作沒看到他;某種冷靜而又莊嚴的興奮心情控制了她。拉夫烈茨基不知為什麼總想笑一
笑,說點兒什麼有趣的事;可是他心裡卻感到不安,最後他滿腹狐疑地走了……他感覺到:
莉莎有什麼心事,而他不能深入到她的內心裡去。
    另外有一次,拉夫烈茨基坐在客廳裡,正在聽格傑昂諾夫斯基曲意奉承、然而十分笨拙
地誇誇其談,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突然一回頭,看到了莉莎眼裡深沉、關懷、疑問的目
光……它,這讓人難以猜透的目光正凝神注視著他。後來拉夫烈茨基整整一夜都在想著這目
光。他戀愛已經不是像一個男孩子那樣了,長吁短歎、苦惱不堪,對他已經不合適了,而且
莉莎本身在他心中激起的也不是那種感情;然而對於無論什麼年齡的人,愛情都有它自己的
痛苦——他也充分體驗到了這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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