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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愛驅情深人機警用策略

  老牌兒的紅土販子,現在很不容易看見了。因為自從維塞斯通了火車以後,維塞斯的牧羊人給他們的綿羊作趕廟會的準備工作ヾ而大量使用的那種鮮明顏料,又另有了來路,那兒的鄉下人不必靠這些買斐司逃芬ゝ一般的行商了。即使有一些間或還仍舊存在,而他們從前那種富於詩意的生活,現在也漸漸消失了;原來他們從前作這種營生的,都得按著時候到出紅土的土坑裡采掘原料;除了深冬以外,還都得成年整月在野外露營,都得在成千成百的莊田上游來蕩去,並且,生活雖然漂泊不定,卻都能保持一種囊橐充裕的體面神氣:這都是從前這種營生的特色,也是叫它富有詩意的地方。
  
  ヾ 指用紅土在羊身上染標記,以便和別人的羊區別而言,已見前。
  ゝ 買斐司達芬:歐洲舊傳說,大天使變為魔鬼者有七,第一為撒旦,第二即為買斐司達芬。浮士德把靈魂賣給他。歌德的《浮士德》,馬婁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裡面,都把他當作浮士德的侍隨魔鬼。據傳說,他的衣服全身紅色。

  紅土這種顏料,無論落到什麼東西上面,都要把它那種鮮明的顏色全部佈滿;無論是誰,只要把它弄上半點鐘的工夫,他就一定要像該隱似的,身上非留下不可磨滅的記號不可ヾ。
  一個小孩頭一回看見紅土販子那一天,就是他一生裡的一個新紀元。在一般幼小的心靈裡,這樣一個渾身血紅的人物,就是他們從有想象力那一天起所做的一切噩夢中提煉出來的精華。維塞斯一帶的母親們,用來嚇唬小孩的成語,好幾輩子以來,就老是「紅土販子來捉你了」這句話。本世紀初年ゝ,它的地位,曾有一個時期完全叫鮑那巴得ゞ取而代之,但是時勢變易以後,鮑那巴得已經陳腐失效,從前那句老話又恢復了它的舊勢力。不過現在這種時候,紅土販子也和鮑那巴德一樣地淪入了過時失效的神怪國度裡,又有了近代的發明來代替了它。
  
  ヾ 該隱:亞當之子,因妒殺其弟亞伯,耶和華便罰他,叫他在地上流離飄蕩。耶和華對他說,凡殺該隱的必遭報七倍。耶和華就給該隱立一個記號,免得被殺。事見《舊約﹒創世記》第四章第一至第五節。
  ゝ 本世紀初年:指十九世紀而言,那時英國人正同拿破侖交戰,一直頂到一八一五年滑鐵盧之役,戰事才結束。
  ゞ 鮑那巴得:拿破侖的姓。當時英國人都很怕拿破侖。

  紅土販子的生活和吉卜賽人彷彿;但是他們卻都看不起吉卜賽人。他們的生意,和編筐編席的行販,差不多一樣地興隆;但是他們和那些行販,卻並沒有來往。他們的出身、他們的教養,比牛羊販子的高;但是牛羊販子,在路上和他們屢屢相逢的時候,卻只對他們點一點頭就完了。他們的貨物,比沿街叫賣的小販子的值錢;但是那些小販子卻不以為然,看見了他們的大車,只昂首直視地走過。他們的樣子和顏色,看著非常地奇怪,所以他們同展覽蠟人兒的和開轉椅的站在一塊兒,那展覽蠟人兒的和開轉椅的都會叫他們比得體面起來;但是他們卻認為展覽蠟人兒的和開轉椅的身分低下,不肯和那一類人接近。在這些路上行息的各色人等之中,紅土販子不斷地出現;但是紅土販子卻和那些人都沒有關係。販紅土那種營生,本來就有叫他們隔絕脫離一切的趨勢,而販紅土這行人,也的確往往和一切都隔絕脫離。
  我們有的時候聽見人說,凡是作紅土販子的,都是自己作了惡事而卻冤枉別人,叫別人替他們受苦,他們就是這樣的罪人:但是他們雖然逃了法網的制裁,而卻逃不了良心的譴責,所以他們才幹了這種營生,作為終身的懺悔。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們為什麼單作這種事情哪?在現在這段故事裡,這種說法,特別恰當。因為那天下午走上愛敦荒原的那個紅土販子,就是一個令人可愛的胎子,卻犧牲在怪模怪樣的職業裡;本來作這種職業,丑人也一樣能作得很好。這位紅土販子唯一令人生畏的地方,只是他的顏色。要是把他那種缺點去掉,他就是鄉下人裡面一個可愛的模範人物了。一個眼光銳敏的人看見了他,就會覺得,一定是他原來的身分使他不生興趣,所以他才把它放棄(這種情況,實在有一部分是真的)。並且看過他以後,人們一定會冒昧地說,他生來是脾氣柔和、眼光犀利的,不過那種犀利還不到狡猾的程度。
  他補著襪子的時候,他的臉因為心裡想事情,繃得緊緊的。待了一會兒,才有了比較溫和的表情,於是那天下午他在大道上趕車趲路那時的溫柔傷感又出現了。他不久就把針停住,把襪子放下,離了坐位,從篷車一個角落那兒的鉤子上,取下一個皮袋來。皮袋裡盛著許多東西,裡面有一個牛皮紙紙包。紙包的折痕,都磨得像樞軸一般,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就可以斷定,這個紙包,一定是曾經小心謹慎地打開又包起來,包起來又打開,這樣許多許多次了。他拿著這個紙包,在車裡唯一的坐具,一個擠牛奶用的那種三條腿的小凳子上坐下,在蠟燭光下把紙包看了一會,才從紙包裡拿出一封舊信,把它展開。信上的字,本來寫在白色的紙上,但是他的職業卻把信紙染成了慘淡的紅色了,因此黑色的筆畫,看來好像冬天樹籬間杈枒的寒枝,掩映在夕陽斜照的紅光裡。信的日期是兩年以前,簽的名字是「朵蓀﹒姚伯」。只見信上寫道:
  
  親愛的德格﹒文恩——
  我正從滂克婁往家裡去的時候,你把我追上了,對我提出了那個問題。我當時聽了,覺得太突如其來,所以我恐怕當時沒能讓你正確地明了我的意思。那時我伯母要是沒來接我,我當然立刻就可以把話都說明白了,但是既然她在跟前,我就沒有機會再談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一直地心裡不安。因為,雖然你知道,我本來決不願意惹你難過,但是我恐怕,我卻非惹你難過不可了,因為我現在要把那時候我並非真意所說的話否定了。德格,我不能嫁你,也不能讓你拿我當你的情人看待。我實在不能那樣,德格。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個話放在心上,更不要因為這個心裡難過。但是我一想,你會難過的,所以我很惆悵;因為我很喜歡你;我心裡頭,除了我堂兄克林以外,再就是想著你了。我們不能結婚的原因很多,很難在一封信裡說得詳盡。上一回你跟著我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你會對我提那個話,因為在我這一方面,向來就絲毫沒把你當作情人看待過。你對我說的時候,我曾笑過,那也請你不要生氣;你以為我笑你,笑你傻,那你就錯了。我是因為那個意思非常奇怪、所以才笑,我並非笑你。一個女人,答應和你好,打算作你的太太,那她心裡總得有某種情感,現在我心裡卻並沒有那種情感,因此我才不能讓你對我求愛;這是我的原因,並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我另外有意中人;因為我並沒鼓勵過人,向來沒鼓勵過人。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我伯母了。就是我願意嫁你,她也不會同意的。她固然很喜歡你,但是她卻願意我嫁一個身分比開小牛奶場的高一點兒的人,嫁一個有高等職業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把話痛痛快快地都說了,心裡就存了芥蒂;不過我知道你會設法再和我見面的,而我覺得咱們兩個,還是不再見面好。我將來想起你來的時候,永遠要把你看作是一個好人,並且要永遠關心你將來的幸福。我讓真恩﹒奧查的小女僕把這封信帶給你。
                  你的忠實朋友,朵蓀﹒姚伯。
                  牛奶廠文恩先生收覽。

  這一封信,本是好幾年以前,一個秋天的早上,送到文恩手裡的,從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這個紅土販子,還沒再和朵蓀見過面。在這個時期,他的身分比他原來,和朵蓀的離得越發遠了,因為他干了賣紅土這種營生了;不過他的境遇仍然算很寬裕。因為他的進款,只用四分之一,就夠他的用度了,所以他實在很算得是一個發財的人。
  求婚的人,受了拒絕,就和無窩可歸的蜜蜂一般,自然要任意游蕩了;而文恩在他一陣失望而流入憤世嫉俗中所選擇的職業,有許多方面都和他同氣同德。但是在他漂泊的中間,因為舊情的牽引,他常向愛敦荒原上去,不過雖然是她把他吸引到那裡,他卻永遠沒冒昧地強去見她。能待在朵蓀住的荒原上,和她離得很近,而不被她看見,在文恩看來,這就是他所能有的快樂裡唯一的小母羊ヾ了。
  
  ヾ 小母羊:《舊約﹒撒母耳記下》第十二章第一至第六節:拿單對大衛說,在一座城裡有兩個人,一富一貧。富人有許多牛群羊群,窮人除了所買來養活的一只小母羊羔之外,別無所有。羊羔在他家裡和他兒女一同長大。在他看來同兒女一樣。

  於是那天下午發生了那件事;那個紅土販子既是仍舊很愛朵蓀,同時沒想到在她緊關節要的時候幫了她的忙,這種情況激動了他,使他立下誓願,要為她積極效勞,不再像以先那樣,遠遠地躲著她而獨自歎息。現在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麼讓他對於韋狄的存心是否忠實不生疑問,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朵蓀的希望卻很明顯,完全寄托在韋狄身上;文息看到這裡,就把自己的愁煩撂開,決定幫助朵蓀,叫她在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上,達到快活美滿的境地。在所有的情況之中,這一種當然是最使他難堪的了,所以處理起來很討厭;但是這位紅土販子的愛情卻是開朗曠達、高尚豪邁的。
  他為維護朵蓀的利益而采取的第一步措施,是第二天晚上約莫七點鐘的時候開始的,進行的步驟,是根據那個郁悶的小孩所說的話。他聽說他們秘密相會,就立刻斷定,韋狄所以對於婚姻毫不介意,游苔莎總多少有些關係。他並沒想到,游苔莎表示愛情的號火,本是那個被棄的美人聽見她外祖傳來的消息以後才點起來的。他不知不覺地把游苔莎看成了是給朵蘇破壞幸福的謀主,卻沒想到,她本是韋狄的舊情人,朵蓀的幸福早已有了障礙了。
  白天的時候,他異常焦灼地想要曉得朵蘇現在的情況;但是他對於她家本是一個生人,所以他就沒冒昧地到她的家裡去,尤其是在她現在這種難堪的時候。他把一天的工夫,都費在搬家上面,把他的車馬和貨物,全都移到東面;在那塊荒原上,很加意地選擇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點,看他的意思,好像他這次在那裡的停留,要比較長久。他把這件事辦完了以後,就順著原先的來路,徒步往回走了一段,那時天已經黑了,於是他又往左邊斜著岔下去,一直走到隔雨塚不到二十碼的一個土坑邊上,站在那兒一叢冬青後面。
  他本是要在那兒等著看兩個人的約會的,但是他卻白等了。那天晚上,除了他自己,並沒有別人走近那個地點。
  但是這種白費氣力的情況,對於紅土販子,並沒多大影響。他步坦特勒司ヾ的後塵,彷彿覺得,心願的實現,總得先有無數次的失望作前驅,才合情理,假使沒有失望而就實現了心願,那未免是奇聞了。
  
  ヾ 坦特勒司;是希臘神話裡裡地亞的國王,因為洩露天機,被天神罰他站在水裡,卻永遠不使他的嘴能夠喝到水,但他總想喝到它。

  第二天晚上,他又在同一個時間裡,同一個地點上出現,但是他所期待的那兩個何約會的人,游苔莎和韋狄,卻並沒來。
  他把這件事又一模一樣地接著作了四天,都沒成功。但是緊接著又一天,離他們前次相會剛一禮拜的時候,他卻看見一個女子模樣的人,順著山崗飄然走動,同時一個青年男子的形體,從下面的山谷裡走上山來。他們兩個,在圍繞著雨塚的那個小濠溝裡見了面。這個小溝,就是古代不列顛人原來掘的那樣,家墓就是用它裡面的土壘起來的。
  那個紅土販子,只覺他們兩個,又要想主意欺侮朵蓀了,所以就忿怒起來,立刻心生一計。他馬上離開那叢冬青,在地上爬著往前挪動。他爬到了離他們兩個頂近而卻可以不至於被他們發現的地方了,那時候他看出來,因為逆風的原故,那一對情人說的話他聽不見。
  只見靠近他身旁那塊地方,也和荒原上許多別的部分一樣,有一大方一大方的泥炭ヾ,佈滿了地面,邊靠邊地倒擺著,都預備在風雪未來以前,讓提摩太﹒費韋來搬走。那個紅土販子,當時躺在地上,把那些泥炭取過兩方來,一方蓋住他的頭部和肩膀,一方蓋住他的背脊和兩腿。這樣一來。就是大白天裡,紅土販子也很難叫人看見;因為泥炭上的石南直豎在他身上ゝ,看著和長在地上一樣。於是他又向前爬,同時身上的泥炭也跟著他爬。那時天色既是黃昏,就是他沒有東西遮蓋,大概也不會被人發現,現在加上一層保護,更像在地道裡行動一般了。所以他就往前爬到離他們兩個很近的地方。
  
  ヾ 一大方……泥炭:泥炭一般鏟作長方形。邊靠邊倒擺著,是使泥炭下面更渴之處朝上,得以曬乾。
  ゝ 泥炭上的石南直豎在身上:泥炭一般分兩種,其中之一叫做黃泥炭,是從較干的地面上,連同長在上面的草根和植物一並鏟起的,故上面帶有石南。

  「你要跟我商量商量這件事?」只聽游苔莎﹒斐伊的聲音,圓潤充實,急躁激憤,送到紅土販子的耳朵裡。「跟我商量商量?你對我說這樣的話,簡直就是叫我動氣呀:我不能再老老實實地受你這一套啦!」說到這裡,她開始哭起來。「我已經愛了你啦,並且也已經表示出來我愛你啦,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啦,你可居然能跑到我這兒,對我板著面孔,來跟我商量你娶朵蓀是不是更好一些。是更好——當然更好。你快娶她就是啦:把我和她都跟你比一下,那她跟你,身分更接近。」
  「不錯,不錯,很好,」韋狄不容分說的樣子說。「不過我們要看實在的情況。事情弄到這步田地,究竟我該擔多大的錯兒,先不必管,反正不論怎麼說,朵蓀現在的情況,比你的要壞得多。我這不過是把我現在進退兩難的意思對你說一說就是了。」
  「不過我不用你對我說!難道你不知道,你對我說,正是惹我難受嗎?戴芒,你近來所作所為可很不好;我看你越來越不像話啦。憑我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一向心高志大的人,對你表示愛,這是多麼大的情意,你該怎麼樣敬重才是:誰知道你對我這番情意,卻會不重視哪。不過這都是叫朵蓀鬧的。本來是她把你從我手裡搶走了的;所以她現在受罪正是應該的。她現時在哪兒待著?我問這話並不是我對她關心,連我自己待在什麼地方,我還都不在乎哪。啊,要是我這陣兒死啦,那她該多麼樂!我問你,她在什麼地方?」
  「朵蓀現時還是跟著她大媽,老自己躲在臥房裡,一個外人也不見,」韋狄帶著不在乎的神氣說。
  「看你的樣子,就是現在,我覺得你對她也並不怎麼關心,」游苔莎忽然喜歡起來說;「因為要是你對她關心,那你談起她來,就決不會這樣冷淡了。你對她談起我來,也這樣冷淡嗎?啊,我想是吧!不然,你為什麼原先會把我甩了哪?我想我是永遠也不會饒恕你的,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才會,那就是:無論什麼時候,你把我甩了以後,就心裡難過,覺得對不起我,又回到我這兒來。」
  「我永遠也沒想要把你甩了啊。」
  「即便那樣,我也並不感激你。我恨的就是順順利利的愛情。我實在倒很願意你待些日子就把我甩開幾天。情人太老實了,愛情就成了最使人抑鬱的東西了。把話說得太明白了,未免顯得不吝臊,不過這卻是實在的!」說到這裡,她低聲一笑。「我連一想到平淡的愛情,都要馬上就覺得郁悶起來。你不要淨給我平淡無味的愛情,你要是那樣,你就請走好啦!」
  「我倒很願意朵綏不是那樣一個好得了不得的女人。因為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對你忠心到底,而不至於坑害一個好人了,」韋狄說。「總而言之,我是罪人;我連你們兩位的小指頭都配不上。」
  「不過你千萬可不要因為要講公道而為她犧牲了自己,」游苔莎急忙回答說。「比方你並不愛她,那麼歸根到底頂慈悲的辦法,就是隨她去,不要再理她。那永遠是頂好的辦法。我這樣說,未免有失女人的身分,我想。你離開我以後,我老因為對你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生自己的氣。」
  韋狄並沒回答,只在石南中間走了一兩步。在他們兩個都不言語的時候,只聽離得不遠的地方上,一棵削去樹梢的棘樹,正迎著風颯颯蕭蕭地響起來,風在它那些毫不撓折的硬枝中間刮了過去,好像通過濾器一般。那彷彿是夜神正在那兒咬牙切齒地唱輓歌。
  游苔莎半雜傷感地繼續說:「上次我見了你以後,我曾想過一兩次,我覺得你也許並不是因為愛我,才沒跟她結婚。你現在要告訴我,到底是不是,戴芒:就是不是,我也認啦。我跟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關係?」
  「你一定非逼我告訴你不可嗎?」
  「一定,我非弄個明白不可。我覺得我對自己的力量,過於自信了。」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吧;直接的原因,是婚書不能在那地方用,沒等到我去弄第二個來,她就跑了。一直到那個時候為止,你跟這件事並沒有關係。從那個時候以後,她伯母對我說話的態度,很叫我不痛快。」
  「不錯,不錯;我跟這件事沒有關係,我跟這件事沒有關係。你不過跟我開開玩笑就是啦。哎呀天哪,怎麼我游苔莎﹒斐伊,會把你看得這樣高!」
  「沒有的話,你不必動這樣的氣……游苔莎,去年夏天,太陽西下,天涼快了的時候,咱們兩個,在這些灌木中間逛來逛去,山影把咱們兩個掩在山谷裡面,差不多都叫別人看不見了,那種情況,你還記得吧!」
  游苔莎仍舊悶悶不語,待了一會兒才說:「不錯,記得;那時候我還因為你居然敢抬起頭來用眼一直看我而常常笑你哪!但是從那個時候以後,你很叫我受了點兒罪。」
  「不錯,你待我太苛刻了,等到後來,我覺得我又找到了一個比你更好的人,才不難過了。游苔莎,我找到這樣的人,真是我的福氣。」
  「你現在還覺得你找到了一個比我更好的人嗎?」
  「有的時候我覺得是那樣,有的時候我又覺得不是那樣。這兩個天秤盤兒,一點兒也不偏,只要擱上一個羽毛,就可以把它們弄歪了。」
  「不過你要說實話,你到底對於我跟你見面兒或者不見面兒,在乎不在乎?」游苔莎慢慢地問。
  「我多少也在乎一點兒,不過不至於把我鬧得心神不安,」那位青年男子懶洋洋地說。「也可以說不在乎,因為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從前以為只有一朵花,現在我卻找到兩朵了。也許還有二朵、四朵,或者無數朵,都跟第一朵一樣地好哪……我的命運真得算是怪。誰想得到,這樣的事情讓我碰上了哪。」
  游苔莎聽了這個話,壓住自己同樣也能成愛也能成怒的烈火,打斷了韋狄的話頭問:「你現在還愛我不愛?」
  「誰知道哪。」
  「你得告訴我,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我也愛,也不愛,」他故佈疑陣說。「換句話說,我有我的節氣和時季。有的時候你太高傲,有的時候你太嬌懶,有的時候你太憂鬱,有的時候你又太淒楚,有的時候我也說不上來究竟你怎麼樣,我只知道,你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是我世上唯一的意中人了,我的親愛的。不過你仍舊是一位小姐,和你結識,還是令人愉快,和你相會,還是使人舒適,並且把你整個看來,我敢說還是跟從前一樣地甜美——差不多一樣地甜美。」
  游苔莎沒言語,她轉身離開了他,跟著口氣裡帶出一種暫霽天威的樣子來,說:「我要散一散步,我就走這條路。」
  「好啦,我干別的更無聊了,所以我就跟著你吧。」
  「不管你現在的態度怎麼樣,不管你變心不變心,反正你知道你不會有別的辦法,」她帶著挑戰的樣子回答說,「不管你嘴裡怎麼說,不管你心裡怎麼掙扎,不管你怎麼想把我甩開——反正你總忘不了我。你愛我要愛一輩子。你要是能娶我,你就會樂得又蹦又跳。」
  「不錯,我是會那樣,」韋狄說。「游苔莎,你不知道,我從前常常想的那些奇怪念頭,現在我又想起來啦。你現在仍舊還像從前一樣,很恨這一片荒原,這一層我很知道。」
  「我是很恨這片荒原,」游苔莎聲沉音低地嘟囔著說。「就是這片荒原,現在使我受苦遭難,使我忍辱含垢,將來還要使我喪身送命。」
  「我也很恨這片荒原,」韋狄說。「你聽現在咱們四外刮的風有多淒涼!」
  游苔莎並沒回答。那時的風聲,誠然是莊嚴悲壯,浸濡一切。傳到他們的耳朵裡的,是錯綜複雜的音調,附近一帶的景物,彷彿用耳朵聽來,就等於用眼睛看到。大地的景物、雖然昏昏沉沉,但是用耳朵聽起來,卻好像一幅清楚的圖畫;生長石南的地方,從哪裡起,到哪裡止;常青棘在哪個地方長得又高又壯,在哪個地點新近被人割下;杉樹的叢林,長在哪一方面;長冬青的坑谷,離得有多遠:所有這些情況,他們都能用耳朵辨認出來;因為這些不同的東西,不但各有各的形狀和顏色,並且也各有各的聲音和腔調ヾ。
  
  ヾ 各有各的聲音和腔調:比較哈代的小說《綠林蔭下》第一章:「據一個住在樹林子裡的人看來,差不多每一種樹,不但各有各的形態,並且還各有各的音調。當輕風過處,杉樹不但輕搖微晃,並且還呻吟啜泣,清晰可聽;冬青就一面枝柯互頭,一面失聲呼嘯;槐樹就一面戰抖,一面嘶喊;樺樹是枝兒平著起落,蕭蕭作響。冬天雖然叫樹葉脫盡,改變了各種樹的聲音。但是它卻不能毀滅各種樹的個性。」

  「唉,天哪,這真太荒涼了!」韋狄接著說。「這些富有畫意的坑谷和雲霧,對於咱們這樣瞧不出它們有什麼特別意義的人,有什麼好處?為什麼咱們必得住在這兒?你和我一塊兒上美國去好不好?我在威斯康星州有親戚。」
  「這我得考慮考慮。」
  「一個人,要不是野鳥,也不是風景畫家ヾ,住在這兒,就彷彿很難有什麼成就。你說你去不去哪?」
  
  ヾ 風景畫家:英國十九世紀風景畫家,崇拜「光」,以大自然為藝術至高表現的基礎。而愛敦荒原最富於「光之變幻」的表現。

  「你得給我點時間,」她拉著他的手溫柔地說。「美國太遠了。你和我一塊兒走一走,好不好?」
  她說完了這句話,就從古塚的基座那兒走開了,同時韋狄跟在她後面,因此紅土販子就再聽不見他們說的話了。
  紅土販子把那兩方泥炭撂在一旁,站起身來。游苔莎和韋狄的黑影,從界著天空的地方慢慢降下而完全消失了。他們兩個好像是一對觸角,那片荒原好像是一個懶懶的軟體動物,原先把觸角伸了出來,現在又把觸角縮了回去。
  那時紅土販子,就從這個山谷走到他的車馬所在的那個山谷。只見他的腳步,沉重遲慢,不像—個身材瘦削、年方二十四歲的青年。他剛才看到的情況,把他的心攪得痛苦起來。他一路走來,從他嘴邊上吹過的微風,都帶著他呼求天譴的字句一塊飛去。
  他當時進了篷車,車裡有一個火爐,裡面生著火。他連蠟都沒點,一下就坐在那個三條腿的凳子上,把剛才所見所聞的種種關於他仍舊愛慕那個人的情況,埋頭琢磨。他發出一種聲音,既非歎息,又非啜泣,然而這種聲音,表示他心煩意亂,比歎息啜泣還表示得明顯。
  「我的朵綏,」他低聲沉痛地說,「這可怎麼辦哪?哦,不錯,我得去見一見游苔莎﹒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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