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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村野舞會暫遣愁緒

  幾天以後,八月還沒完的時候,有一天游苔莎和姚伯一同坐著吃他們的午正餐ヾ。
  
  ヾ 午正餐:「正餐」,譯「dinner」,為一日中之主餐;有錢的人家.除了禮拜天以外,平常日子,都在晚上六點半鐘到八點鐘的時候用「dinner」,這叫做「晚正餐」;簡單的人家,在白天一兩點鐘的時候用「dinner」,這就叫做「午正餐」。

  游苔莎近來差不多老是無情無緒的。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露出一種動人憐憫的神情,無論誰,凡是知道她對克林愛情強烈那個時候的情況的,看了都要可憐她,不管她到底應該不應該被人可憐。他們兩個的心情,有一點兒和他們的地位正成反比例。克林本是受苦的人,而卻永遠興致勃勃;游苔莎本是一生之中,身體方面一時一刻也沒受過苦,而卻要克林來安慰。
  「我說,最親愛的,打起精神來吧;咱們將來一定會好起來的。我的目力也許說不定哪一天就恢復原狀了。我現在鄭重地答應你,只要我作得了比較好一點兒的工作,那我馬上就不斫常青棘了。我想你不至於誠心願意叫我整天價在家裡閒待著吧?」
  「不過那太可怕了——一個斫常青棘的!而你本是見過世面,能說法語和德語,能作比這高得多的事啊!」
  「我想,你頭一回看見我,頭一回聽見人說我,你眼裡的我,是籠罩在金色祥光裡的——是一個見過燦爛事物、見過輝煌世面的人物——簡單言之,一個使人崇拜、使人愛慕、使人心醉的英雄,是不是?」
  「不錯,」她啜泣著說。
  「現在可變成了一個束著棕色皮裹腿的可憐蟲了。」
  「得啦,別挖苦我啦。這就夠瞧的啦。我今後不再愁眉苦臉的啦。你要是不十分反對,我今天下午就出一趟門兒。東愛敦﹒有一個鄉村行樂會——他們管它叫吉卜賽ヾ——我要到那兒去一趟。」
  
  ヾ 吉卜賽:原文「gipsying」,多塞特郡一帶方言,行樂會之意。

  「去跳舞嗎?」
  「為什麼不哪?你都能唱啊。」
  「好,好,隨你的意好啦。用我去接你回來嗎?」
  「要是你的工作完得快,回來得早,那你就去接我好啦。不過你要是因為那個添麻煩,就不必了。我回來的時候自己認得路,荒原上又沒有什麼叫我害怕的。」
  「你就能這樣一心無二,追歡尋樂,一路步行,到一個村野行樂會,去湊這個熱鬧?」
  「你瞧,你這是不願意我自己一個人去了!克林,你不是嫉妒吧?」
  「不是。不過我很想和你一塊兒去,要是那樣能給你任何快樂的話;其實按事實看來,你也許就早跟我過膩了。不過,我還是有些不願意你去。不錯,我這也許是嫉妒;像我這麼一個半拉瞎子,有你這麼一位太太,還有比我更該嫉妒的嗎?」
  「你別那麼想啦。你讓我去好啦,別把我的興致都打消了!」
  「我寧願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也決不肯那樣啊,我這甜美的太太呀。你去吧,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好啦。誰能攔阻你,不叫你隨心所欲哪?我相信,我整個的心還都在你身上哪;再說,你有我這麼一個丈夫,實在是你的拖累,而你卻還將就我,我實在應當感激你才對哪。不錯,你自己去出出風頭吧。至於我哪,我是認了命的了。在那種集會裡,人家一定都要躲著我這樣的人的。我的鉤刀和手套,就跟癩子拿的聖拉撒路鈴鐺ヾ一樣,本是用來警告大家,叫他們躲開那種令人淒慘的光景的。」他吻了她一下,扎上裹腿,就出去了。
  
  ヾ 癩子拿的聖拉撒路鈴鐺:《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節,「……有一個討飯的,名叫拉撒路,渾身生瘡,……。」因為有「渾身生瘡」一句話;所以從前都認為他是癩子。歐洲中古時代,癩子都隔離起來,出門時拿著一個鈴鐺,叫人老遠就知道他們來了,好及時躲開,因為癩是傳染的。習俗認為癩子受聖拉撒路的保護。

  他走了以後,她用手捧著頭自言自語地說:「兩個白白廢掉了的生命ヾ——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這步田地!這豈不要叫人發瘋嗎?」
  
  ヾ 白白廢掉的生命;比較英小說家專浦令的《山中平常故事》裡《奔去》中所說,「他寫到某些他無法忍受的恥辱——『洗不乾淨的羞愧』——『犯罪性的愚蠢』——『白白廢掉了的生命』等等。」

  她左思右想,想找一找任何可以把現狀改善一點的辦法,但是並沒找到。她自己就琢磨,那些蓓口人,要是知道她現在的情況,一定要說:「你們瞧一瞧那位沒人配得上的女孩子吧!」據游苔莎看來,她現在的地位對她的希望所開的玩笑,只叫她覺得,老天爺要是再和她玩笑下去,那她只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脫。
  於是她蹶然奮起,大聲喊道:「但是我要振作起來,排遣愁煩。不錯,我要振作起來,排遣愁煩!我不能叫別人看出來我在這兒受苦。我要皺著眉偏行樂,含著淚反尋歡,我.要白眼看世人,以取快而開顏!我今天上青草地跳舞就是開端。」
  她上了臥室,開始精心細意梳妝打扮起來。一個旁觀的人,看了她那樣美貌,差不多就要覺得她那種心情是合理的。她陷到這種陰慘的角落裡,固然是由於自己的不小心,卻也是由於出乎意料的事故。看到這一點,就是並非熱烈擁護她的人,也要覺得她有很充足的理由,去問蒼天,問它有什麼權力,把她這樣一個精美的人物,弄到這樣一種環境裡——竟至於使她的美貌,不但不是福,而反倒成了禍。她從家裡出來,準備好了要出這趟門兒,那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在這幅畫圖裡,就憑她這副胎子,再使人傾倒二十次,都有余裕。在屋裡不戴帽子,她那種怨天尤人的郁悶,就未免太明顯了;但是她出門的服裝,卻能把她這種郁悶掩飾,使它變得柔和,因為出門的服裝,總有一種曖曖的情態,像霧濛濛、雲靄靄,無論哪一部分,稜角都不十分明顯;因此,她的面目,從那樣一簇衣飾裡露著,就彷彿從雲霧裡露著一樣,分不大清楚哪是肉皮兒,哪是衣服。那時白天的熱氣,還沒怎麼低減,她順著那些日光暖暖的小山,慢慢往前走去,因為她有的是工夫,作這一趟悠閒的遠征。一遇到她的路徑要經過鳳尾草中間,那些草就把她埋到萬叢綠葉裡面;因為那時那些鳳尾草,簡直就是一些小型的森林,雖然它們裡面,沒有一枝一干,明年能再發芽。
  選作鄉村舞會的地點,是一塊沙漠田一般的淺草地,那本是只能在這片荒原的高亢地方上偶爾遇到,而不能常常遇到。叢生的常青棘和鳳尾草,到了這塊地方的四周,就都劃然中止,而一片綠草,卻平舖芋綿。一條青綠牲口路徑ヾ,在這塊地方的邊界上通過,不過卻沒離開鳳尾草的障蔽。游苔莎想要先觀察觀察場裡都是些什麼人然後再加入,所以她就順著這條路徑走去。東愛敦的樂隊那種生動起勁的聲音,早已毫無錯誤地給她指引了方向了;現在她看見那些奏樂的本人了,他們坐在一輛藍色大車上,車輪子是紅的,擦得跟新的一樣,他們上面架著一些桿子,桿子上綁著花朵和樹枝。大車前面是十五對到二十對舞伴的中心大跳舞,他們兩旁,是一些次等人物的小跳舞,這一般人旋轉的節奏,老不大和樂聲相合。
  
  ヾ 牲口路徑:只為趕牛羊等赴「廟會」時所走,平日無人走,故長草而青綠。

  青年男子們,都戴著藍色和白色的綢花兒,滿臉通紅,和那些女孩子們一同舞著;那些女孩子們,也都因為興奮、用力,臉腮比她們戴的那些無數的紅綢帶子還紅。有長鬟發的漂亮女孩子,有短鬟發的漂亮女孩子,留著「垂鬟發」的漂亮女孩子,編著發辮的漂亮女孩子,都在那兒舞來旋去。既是附近只有一兩個村莊供人選擇,那麼一個旁觀的人,很可以覺得納悶兒,怎麼會有這麼些姣俏動人的年輕女子,在身材年齡和性格各方面都相似,聚在一起。人群後面有一個怡然自得的男人,自己單人在那兒跳,他把眼睛閉著,把其余的人完全忘掉。幾步以外,有一棵禿頭的棘樹,樹下面正生著火,火上有三把水壺平排兒掛著。緊靠火旁,有一張桌子,幾個快要上年紀的女人在那兒預備茶水。但是游苔莎往那一群人裡面看的時候,卻不見那個牛販子的老婆,因為就是那個人的老婆叫她去的,並且說要叫人客氣地歡迎她。
  她本來打算,要在那天下午,拚命樂一下,現在沒想到她唯一認識的那個本地人並不在那兒,這對她的打算,是很大的挫折。參加跳舞如今成了一樁難事了,雖然她要是走上前去,一定會有滿臉含笑的女人,手裡拿著茶杯,迎上前來,同時把她看作是一個儀態和文化都比她們高超的生客那樣尊敬。她站在一旁,瞅著他們跳過兩套之後,就決定再往前走一走,去到一個住小房的人家,在那兒弄點東西吃了,然後再趁著暮色蒼茫,走回家去。
  她就那麼辦了,等到她第二次朝著跳舞場走去的時候(回到愛得韋非重經此地不可),太陽已經快要西下了。那時的空氣非常沉靜,她老遠就能聽見樂隊的聲音,好像比她離開那兒的時候,奏得更起勁兒(如果還能更起勁兒的話)。她走到那座小山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不過那於游苔莎和跳舞的人,並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一輪黃色的圓月,正從她背後升起,雖然它的亮光,還壓不下西方太陽的余輝。跳舞仍舊跟以前一樣地進行;不過那時卻來了許多生人,圍成一圈,站在舞場外面;因此游苔莎就也能站在這些人之中,而不至於有被人認出來的可能。
  整個村子的官感情緒,本來四處分散了整整一年了,現在在這兒聚成了一個焦點,洶湧洄漩了一個鐘頭。那婆娑舞侶的四十顆心那樣跳動,是從去年今日他們聚到一塊同樣歡樂以後,一直沒再有過的。異教的精神,一時又在他們心裡復活了,以有生自豪,就是一切一切了,他們除了自己。一概無所崇拜了。
  這些熱烈而暫時的擁抱,有多少命中注定,能變成永久的呢?那大概是有些身在局中的人和身在局外的游苔莎,同樣要問的問題吧。她開始嫉妒起那些跳舞的人來,開始渴想他們心裡那種好像由於跳舞的魔力而生出來的希望和快樂。游苔莎本是愛跳舞愛得要命的,她想要到巴黎去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認為,巴黎能給她機會,使她盡量滿足她對於這種娛樂的愛好。不幸得很,那種盼望,她現在是已經永遠不能再存之於心的了。
  她看著那些舞侶在越來越亮的月光下回旋舞動,正看得出神兒,忽然聽見肩後有人打著喳喳兒叫她的名字。她吃了一驚轉身看去。一個人正緊靠她身旁站著,叫她一見立刻連腮帶耳都紅起來。
  那個人正是韋狄。他結婚那天上午,她在教堂裡面徘徊,以後又揭去面幕,讓他吃了一驚,跟著走上前去,在簿子上簽名作了證人,從那時一直到現在,游苔莎沒再跟韋狄見過面。但是為什麼她一看見他,她的血液就立刻沸騰到那種樣子呢,她卻說不出來。
  還沒等到游苔莎說話,韋狄就先開口低聲說:「你還是跟從前一樣地喜歡跳舞嗎?」
  「我想還是吧,」她低聲答。
  「你願意跟我跳嗎?」
  「那於我很可以新鮮一下。不過別人看著不覺得怪嗎?」
  「親戚們一塊兒跳舞有什麼可怪的?」
  「啊——不錯,親戚。也許沒有什麼可怪的。」
  「不過,你要是不願意別人看見,那你就把面幕放下來好啦;其實在這樣的月亮地裡,沒有什麼讓人認出來的危險。這兒生人可多著哪。」
  她照著他的話辦了;這樣一來,就等於她默認了他的要求了。
  韋狄把胳膊伸給游苔莎挽著,領著她從圍著看跳舞那一圈人外面,走到舞場的下手兒,在那兒加到舞隊裡。兩分鐘以後,他們兩個就已經卷進了舞隊,慢慢朝著上手兒轉去了。他們到了往上手兒去的前半途了,那時候,游苔莎心裡還後悔過好幾次,認為原先不該答應他的要求;從後半途到上手兒的時候,她就轉念道,既是她出來為的找快樂,那麼,她現在作的正是取得快樂的自然行動。他們旋到上手兒了,當了第一對舞伴了,在那種新地位上,他們就得一時不停地回旋滑動,所以游苔莎的脈搏也開始加快了速度,叫她沒有工夫再作任何比較長久的思索。
  他們穿過二十五對舞伴,天旋地轉地舞去,那時游苔莎的形體上,可就露出一種新的生動活潑來了。黃昏時候那種淡淡的光線,給了這樣的經驗一種魔力。光線之中,本來就具有某種程度和色調,能叫人失去感官的平衡,危險地惹動較溫柔的感情;這種光線再加上動作,就使感情變得猖獗狂野,同時理智就在相反的比例下,變得朦朦昏沉,什麼也看不見了;而那時候,就是這種光線,由月亮的銀盤上,射到他們兩個人身上。所有在那兒跳舞的女孩子,沒有不感到這種征候的,但是游苔莎感覺得比誰都更厲害。他們腳下的青草,都叫他們踩光了;草地被踐踏而變硬了的地面,衝著月光斜著看去,都像光滑的桌子一樣地亮。空氣變得十分沉靜,奏樂的人待的那輛大車上掛的旗子,都貼在旗桿上;奏樂的人,都僅僅有一個輪廓,界著天空黑烏烏地出現,只有長號、彎號和法國號的圓嘴子,從奏樂的人背著光線的黑暗人影中,像巨大的眼睛一樣閃爍發亮。那些女孩子們漂亮的衣服,都失去了白天能辨出來的細緻顏色,而或多或少地顯出一片迷迷蒙蒙的白色。游苔莎挎在韋狄的胳膊上,輕飄飄地轉了又轉,她臉上是忘掉了一切的神氣,像雕像一樣;她的靈魂,早已離開了並且忘記了她的軀殼了,所以她的面目上,只剩下了空虛和沉靜,凡是感情超過了表情所能表達的程度,面目就要那樣。
  她跟韋狄有多近哪!想到這一點,真令人可伯。她都能感覺到他的喘息;他呢,自然也能感覺到她的喘息了。她從前待他多不好啊!然而現在,他們兩個,卻在這兒對面同舞。她真沒想到,跳舞有這樣大的魔力。她參加這種錯綜複雜的動作以前,和參加以後,中間有一個劃然清楚的界線,像摸得出來的界牆一樣,把她的感受給她分開。她一開始跳舞,就好像是大氣都為之改變;現在她在場裡,有熱帶的感覺,這和原先她在場外的情況比起來,原先在場外就是浸在南北冰洋的冷氣裡了。經過了她近來那種煩惱的生活而投到舞隊裡,就很像一個人,在樹林子裡走了一夜之後而進了輝煌的室內。僅僅韋狄自己,也只能使人怦然心動就是了;韋狄再加上跳舞,加上月光,加上怕人看見,可就開始使人感到狂歡極樂了。對於這種甜美的複雜感情,還是韋狄供給的成分多呢?還是跳舞和當時的光景供給的成分多呢?這卻是一個細緻情況,游苔莎是忽忽悠悠,弄不清楚的。
  別人都開始說:「他們是誰呀?」不過卻沒有人查問他們,使他們不快。要是游苔莎在那些女孩子的日常生活裡和她們雜在一起,情況就要不一樣了;但是在這兒,卻沒有過分仔細的觀察,讓她感到什麼不方便,因為當時的情境,把所有那些女孩子的儀容姿態,都提到最漂亮的程度了。游苔莎所永久有的那種漂亮,混合在當時的光景下所暫有的那種輝煌裡,就像金星圍在夕陽的余輝裡一樣,不大看得出來。
  至於韋狄呢,他的感情卻容易猜想。困難阻礙,本來就是使他的愛成熟的日光;他那時正被一種切膚之痛的苦惱陶醉了。把整年都在別人懷裡的女人,有五分鐘的工夫據為己有,抱在懷裡,這一種滋味,在所有的人裡面,韋狄最能領略。他早就又開始想游苔莎了;實在我們可以不必猶豫就說,他和朵蓀在結婚簿上簽名的動作,就是指引他的心,叫它重新回到他的初次戀人那兒的一種自然信號,而游苔莎也結了婚這種格外的錯綜關係,就是一種唯一需要的助動力,使他非回到他的初次戀人那兒不可。
  因此,由於不同的原因,對於別人只是一種快樂的活動,對於他們卻就是凌空御風一樣。跳舞好像對他們兩個所有的那點兒社會道德意識,作了不可抵抗的進攻,使他們走上了現在加倍不受羈勒的舊路。他們一連在三場跳舞裡不停地穿來穿去;三場完了,游苔莎因為老沒休息,感到疲乏,就轉身退出她已經在裡面待得太久了的人群。韋狄把她領到幾碼以外一個草阜上面,她在那兒坐下,她的舞伴站在她旁邊。自從跳舞以前他對她說了那句話以後,一直到現在,他們兩個還沒再交談一語。
  「又跳舞,又走路,你一定很累了吧?」韋狄很溫柔地說。
  「不累,不太累。」
  「咱們兩個這麼些日子沒見面,沒想到會在這地方碰見。」
  「咱們不見面,我想是咱們不想見吧?」
  「不錯。不過是你起的頭兒——頭一次失約的是你呀!」
  「現在那不值得再談了。從那一次以後,咱們各人都另有了結合了——你也跟我一樣啊。」
  「我聽說你丈夫病了,我很難過。」
  「他並不是病啦——他僅僅是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就是了。」
  「是啦,我的意思也就是要那麼說。我對於你的苦惱,十二分替你難過。命運待你太殘酷了。」
  她靜默了一會兒。「你聽說他已經作了斫常青棘的啦嗎?」她傷感地低聲說。
  「有人對我提過,」韋狄遲遲延延地答。「不過我不大相信。」
  「是真的。我現在成了一個常青棘樵夫的老婆了,你對我怎麼個看法啊?」
  「還是跟從前一樣的看法啊,游苔莎。那種事並不足以減低你的身分;你只有叫你丈夫的職業變得高尚。」
  「我倒願意我自己也能覺得那樣。」
  「姚伯先生是否還會好起來呢?」
  「他說會,我可懷疑。」
  「我聽說他在這兒租了小房兒,我就覺得很奇怪。我還和別人一樣地想,以為他娶了你以後,一定馬上就把你帶到巴黎去哪。我那時心裡想:『她的前途多光明,多燦爛哪!』我想他的目力好了一點兒的時候,他就要帶你回巴黎去吧?」
  他一看游苔莎並不回答,就更注意看她。她差不多都哭起來了。她想起她永遠享受不到的那種前途來了,她重新想起自己辛酸的失望來了,她從韋狄的話裡想起鄰居們暫時含忍不發的嘲笑譏訕來了。這種種情況,太令人傷心了,使驕傲的游苔莎沒法保持平靜。
  韋狄看見她默不作聲的激動,幾乎控制不住他自己那種太容易激動的感情。不過他卻假裝沒看見這種情況。她一會兒就恢復了平靜了。
  「你不打算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去吧?」他問。
  「哦,打算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去,」游苔莎說。「像我這樣什麼都沒有的人,荒原上有什麼叫我害怕的哪?」
  「我回家的時候,多少繞一點彎兒,就可以和你走一條路。我很願意陪著你走到刺露蒲角ヾ。」說到這兒,他看見游苔莎仍舊坐著猶豫,他又說:「你也許以為,有了今年夏天發生的事兒,現在叫人看見跟你一塊兒走,不合適,是不是?」
  
  ヾ 刺露蒲角:赫門﹒裡說,「舞會的確實地點不能指出,但卻能找到刺露蒲角。那是十字路交叉的地方,往北通到刺露蒲村。」

  「我實在並沒想到那一方面,」她驕傲地說。「我不管那些可憐的愛敦人說什麼閒話,我願意同誰一塊兒走,我就同誰一塊兒走。」
  「那麼咱們往前走吧——你停當了嗎?你看,那面有一叢黑烏烏的冬青,咱們頂近的路,就是朝著那叢樹走。」
  游苔莎站了起來,朝著他指的那個方向,在他身邊跟著他走去,一路之上,衫邊衣角,都擦著帶有露水的石南和鳳尾草而過,同時給繼續跳舞的舞眾伴奏的樂聲,仍舊在身後連續不斷。那時的月亮,已經變得爛銀一般地亮了,但是荒原對於這種亮光卻不接受。在那兒正可以看見那種堪以注目的景色:一片黑暗無光的土地,上面的空氣,卻上自天心,外至天邊,都充滿了最白的光。要是有人從空中看他們,那他們兩個的臉,在那一片昏暗的地面上,就好像是兩顆珠子,放在一張烏木桌子上一般。
  因為這種原因,所以路徑的高下可就看不見了,韋狄可就有的時候會絆一跤了;同時二遇到有小叢的石南或者鳳尾草的根子,從窄路上的青草下面伸出來,把她的腳絆住了,她就得顯一顯她那婀娜的身段,努力擺正了身軀。一路上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有一只手伸出來,牢牢地扶著她,叫她走穩了;一直扶到平坦的地方,那只手才又縮到相當的距離。
  他們一路走來,大部分都靜默無言,快走近刺露蒲角了,隔那兒幾百碼遠,有一條短短的支路,通到游苔莎的住處。他們慢慢看見他們前面,有兩個人朝著他們走來,並且顯而易見是兩個男性。
  他們兩個人又往前走了一點兒的時候,游苔莎就打破了沉寂說:「那兩個人裡面,有一個就是我丈夫。他答應我說要來接我。」
  「另外那一個就是我最大的對頭,」韋狄說。
  「看著好像是德格﹒文恩。」
  「不錯,正是他。」
  「這次碰到一塊很彆扭,」她說;「不過我的運命就是這樣。他對於我的事,知道的太清楚了,除非他能再多知道些,把他現在知道的比得算不了什麼。好吧,事情既是這樣,那就這樣好啦;你一定得把我帶到他們跟前。」
  「你先別忙。你得先想一想這樣辦妥當不妥當。現在這裡面有一個人,對於咱們兩個雨塚上的會晤,一絲一毫都沒忘;他正跟你丈夫在一塊兒。他們兩個見了咱們倆在一塊兒,誰肯相信,說咱們在村野舞會上會晤跳舞,只是偶然碰上的哪?」
  「好吧,」她低聲剛回地說。「那麼趁著他們還沒走到跟前,你離開我好啦。」
  韋狄對她說了一聲溫柔的告別,投進一片常青棘和鳳尾草裡去了,同時游苔莎慢慢往前走去。走了兩三分鐘的工夫,她丈夫和他的同伴就跟她遇上了。
  「紅土販子,我今天晚上的路就到這兒為止,」姚伯剛一看出是游苔莎來就說。「我現在和這位女人一塊兒回頭走了。再見吧。」
  「再見,姚伯先生,」文恩說。「我希望你過幾天就好了。」
  文恩說話的時候,月光一直照到他臉上,把他臉上的線道全都對游苔莎顯示了。他正帶出疑心的神氣看著她。那麼要是說,文思犀利的眼光,已經看見了姚伯微弱的目力所沒看見的——看見了一個人從游苔莎身旁走開了——是很在情理之中的。
  如果當時游苔莎能跟著紅土販子走去,那她不久就一定能證明出來,她所猜想的完全不錯。姚伯剛把胳膊伸給游苔莎,領著她離開了那個地方,紅土販子就轉身離開了往東愛敦去的路徑,本來他往那邊走,只是陪伴克林,他的大車現在又在荒原這一塊地方上駐紮了。他邁開長腿,往荒原上沒有路徑的部分上,大致朝著韋狄去的方向走去。一個人,要在這個時候像文恩這麼快走下這樣灌莽叢雜的山坡,而不至於一頭跌在山坑裡,或者把腳陷在兔子窩裡擰折了,那個人一定得慣於夜行才成。但是文恩一路走來,卻並沒出什麼閃失;只見他匆匆而去的方面,正是靜女店。他走了大約有半點鐘,就到了那兒了。他很知道,如果他起身的時候,另一個人還在刺露湧附近,那麼那個人就決難走到他前面。
  這個偏僻的客店,主要是和路過此地的長途旅客打些交道,現在那些旅客都早已經上路去了,所以店裡很冷清,幾乎連一個人都沒有,但是店門卻還沒關。文恩進了客人公用的大屋子,叫了一大碗酒,假裝著隨隨便便的口氣,問小女僕韋狄先生在家不在家。
  朵蓀正坐在屋裡,聽見了文恩說話的聲音。平常店裡有主顧的時候,她總不大露面兒,因為她根本就不喜歡當一個店主婦;但是她看今天晚上並沒有別人,可就出來了。
  「他還沒回來哪,德格,」她使人愉快地說。「不過我想他早就該回來了。他上東愛敦買馬去啦。」
  「他戴了一頂輕便警醒帽,是不是?」
  「不錯。」
  「那麼我在刺露蒲看見他帶著一匹回來了,」文恩冷冷靜靜地說。「可以說是一美,白白的臉,鬣像夜一樣地黑。他一定一會兒就來了。」說到那兒,他站起來,往朵蓀甜美純潔的臉上看了一會兒(自從他上次見過她以後,那副臉上添了一層愁悶的神情了),就不顧冒昧,又添了一句說:「韋狄先生彷彿每天這個時候常不在家吧?」
  「哦,正是,」朵蓀裝出輕快的口氣來喊著說。「你曉得,作丈夫的往往曠工。我很願意你能告訴我一個秘密的方法,能幫助我,叫他隨我的心意,晚上不要出門兒。」
  「我想想看我知道不知道,」文恩答,他的口氣,雖然也是故作輕快,而實際上卻很沉重。他說完了,就用他自己發明的那種鞠躬方式鞠了一躬,動身要走。朵蓀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紅土販子雖然一聲也沒歎息,卻咽住了無數聲的歎息走出去了。
  一刻鐘以後韋狄回來的時候,朵蓀羞羞怯怯地(羞羞怯怯,現在成了她的常態了)對韋狄簡單地問:「戴芒,你買的馬在哪兒哪?」
  「哦,鬧了半天還是沒買成。那個人要的價錢太大了。」
  「可是有人在刺露蒲看見你來著,說你帶著一匹往家裡走來——可以說是一美,白白的臉,鬣像夜一樣地黑。」
  「啊!」韋狄把眼下死勁盯住了朵蓀說;「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紅土販子文恩。」
  韋狄的臉由於表情的關係,很稀奇的樣子緊緊揪到一塊兒。「他那是錯了——他那一定是看見別人了,」他慢慢地並且煩惱地說,因為他看出來,文恩對他的破壞工作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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