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在沙氏頓

      人若一味聽命於婚姻法律及其他詔令,置道德真諦與仁愛至情於不顧,
    縱其以教皇派、新教派或其他名號自居,實則與法利賽ヾ無異。

    ヾ這段話出自密爾頓的《離婚論》序言,據說這位大詩人家庭不幸,與妻子不合,
遂發為此文。
                            J.密爾頓ヾ

    ヾ德列頓(1563—1631),英國詩人,他寫了詠英國風土的長詩《福域》,引語即
出自此詩。

                    1

    沙氏頓,古代不列顛的帕拉都,誠如德列頓ヾ所吟詠的:

    ヾ「殉國者」愛德華(約963—978),英國國王,在位三年(975—978),年甫十
五,為其繼母所弒,國人哀之,尊為聖者。

      一自建置始,多少奇聞異說流佈於世。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它始終是一座夢幻般城市。它擁有過自己的一切:城堡、三
所造幣廠、以南維塞克斯的主要光榮見稱的壯麗的半圓式大教堂、十二座教堂、聖賢鳳
歌禱堂、醫院,以及築有山牆的沙石府邸——歷史無情,這一切至今已完全夷為平地。
游客登臨,撫今追昔,往往不勝悵惘。氣象令人神馳,極目景象無際,卻仍難以排解這
種情緒。此地還曾是一位國王和一位王后,許多院。庵的住持和女住持,許多聖者和主
教、騎士和侍從的安葬之地。當年「殉國者」愛德華ヾ的遺骸曾為人小心謹慎地移葬於
此,以示崇敬,並得垂諸久遠。歐洲各地的朝拜者於是紛至沓來,沙氏頓因此而聲名大
振,遠播英國本土之外。然而史家告訴我們,「大消解」ゝ給偉大中世紀這份傑作敲響
了喪鐘。規模宏偉的大教堂既經摧毀,蕩然無遺,整個地方也隨之土崩瓦解,淪為廢墟。
「殉國者」的遺骸只落得跟奉祀它的陵寢一同化為烏有,如今竟無片石殘壘遺留,以昭
示其故址所在。

    ヾ「大消解」(Dissolution,也可譯為「大銷毀」):英國國王亨利八世(1491
—1547)因離婚未蒙羅馬教皇批准而同教皇鬧翻,英國議會遂立法推定他為英國教會的
最高首領,英國國教也從此開始。其實教儀、經書、神職名稱等等一概照舊,換湯不換
藥。他還頒詔(1535—1536)摧毀天主教寺院,目的之一是因為財政支細,好借此搜括
教會財物,供他過奢靡生活。
    ゝ參見86頁注。
    這市鎮天然美景如畫,迥絕獨出,至今風貌不異曩時。說來也怪,據說在以往人們
不解欣賞風景美的時代,它的特色倒頗為許多作家矚目,而沿至今日,英國這塊最罕見、
最富奇趣的地方依然受到冷落,實際上無人光顧。

    它位於一個險峻雄奇的懸崖之巔,舉世無雙。它的北、南。西三面從沖積層豐厚的
布萊摩谷拔地而起,形成自治市區。從「城堡草地」遠眺,維塞克斯三郡風光盡收眼底。
思想上沒準備的游客騁目所及,迥出意表,正如他不期然而飽吸令人神旺的空氣,那樣
為之驚歎不已。這地方無法通火車,上下最好是依靠足力,其次算生輕便馬車,但也只
能走東北面那條同白堊質台地相聯接的羊腸小道,此外別無坦途。

    從古至今,這就是為世人遺忘的帕拉都轉變成的沙氏頓。它的地勢造成它終年缺水,
居民只好到山下井裡打水,裝滿大桶小桶,再由驢馬馱運或由人背,從蜿蜒的山路爬上
絕頂。再由小販沿街叫賣,一桶水半個便士。此情此景,人們自是身歷不忘。

    除了缺水造成的困難,還有兩件咄咄怪事。一是主要的教堂墓地如同屋頂一樣往上
斜,坡度很陡;再就是早年市鎮經歷過一個離奇的尼俗兩界腐化不堪的時期,由此有了
這樣的順口溜:沙氏頓,地方好,給男人,三宗寶,啥個地方也比不了。這三宗寶指的
是:按教堂墓地的地形上天國比從教堂的尖閣去還近;啤酒的供應比水還足;淫蕩的女
人比忠實的妻子和貞潔的姑娘還多。據說中世紀之後,當地居民窮到了養不起牧師的程
度,只好把教堂推倒,從此永遠取消了對上帝的集體禮拜;又因為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是
出於不得已,於是每逢禮拜天下午就坐在小酒店的靠背椅上,一邊舉杯痛飲,一邊長吁
短歎。足見那些年沙氏頓人不乏幽默感。

    沙氏頓另有一個特色——這卻是近代的——要歸功於它的地利。趕大篷車走江湖的、
搭棚子推銷貨品的、開打靶場的,以及到處趕廟會集市做生意的行商游販,一律到這地
方歇腳,把它當成各行各業的宿營地。人們時常看見奇怪的野鳥翔集在高聳入雲的崖角
上,暫時停在那兒,默默思考著究竟是飛往更遠的地方,還是按習慣的路線折回故地。
而在這懸崖之鎮上,同時停著許許多多標著異鄉人姓名的大篷車,黃黃綠綠,呆頭呆腦,
大氣不出,彷彿眼前景物變得太劇烈,嚇得它們連一步也沒法朝前挪了。它們通常在這
地方過冬,來春再從舊路回去跑生意。

    某個下午四點鐘光景,裘德從距沙氏頓最近的火車站,平生第一次走上這天風浩浩、
神秘莫測的地方;經過一番非常吃力的攀登,總算到達了絕頂,先經過這凌空矗立的市
鎮的頭一排房子,接著就拖著步子走向小學校捨。時間太早,還沒放學,小學生的聲音
嗡嗡的,有如一大群蚊子,他順著大教堂路往回走了幾步,端詳著命運為他在這世界上
最愛的人安排的居家所在。校捨是石頭砌的,面積很大。門前有兩棵高大的山毛櫸,樹
干光潔,呈灰褐色。這類樹大抵長在白堊質高地上。他看得見直欞窗裡面窗台上方小學
生的腦殼,黑頭髮、棕頭髮、淡黃頭髮都有。為了消磨時間,他就往下走到平地,這原
是大教堂花園舊址。他此刻不由自主地興奮得心直跳。

    他不想在學生放學前進學校,所以一直呆在那兒;後來聽見了說話的琅琅童聲在空
中蕩漾,只見女孩們穿著紅藍兩色上衣,外罩白圍巾,蹦蹦跳跳地走過三個世紀前尼庵
堂主、住持、副住持、女執事和三十個女尼看破世情、修真養性的地方。待他往回走時,
才明白等的時間太多,在最後一個學生離校之後,蘇也緊跟著到鎮上去了。整個下午費
樂生都不在校,到沙津開教師會。

    裘德進了沒人的教室,坐下來。正在掃地的姑娘告訴他費樂生太太幾分鐘後就回來。
離他不遠地方有架鋼琴——其實就是費樂生當年在馬利格林買的舊鋼琴,雖然到了下午
這時已經昏暗,看不大清楚鍵,裘德還是乍著膽子試彈了彈,忍不住轉奏起上禮拜那麼
感動他的那首贊美詩來。

    一個人影在他身後晃動,他原以為是那個拿笤帚的姑娘,也就沒注意,後來那個人
走近了,把她的手輕輕放在他按低音鍵的手上。這壓上來的手小小的,似曾相識,於是
他轉過身來。

    「往下彈吧。」蘇說。「我喜歡它。我在麥爾切斯特那陣子,學過這個曲子。進修
學校的人時常彈它。」

    「我可不能在你面前獻醜啊!還是你給我彈吧。」

    「哦,呢——這我倒不在乎。」

    蘇坐下來,她對這個曲子的表現,固然算不上出色,但同裘德彈奏的效果一比,卻
顯得氣度莊嚴。她也跟他一樣,顯而易見因舊曲重彈而感動——在她自己反而覺得意外。
她剛彈完,裘德就把手向她的手伸過去,才伸到一半地方,就跟她過來接的手碰到一塊
兒。裘德把她的手握緊,像她婚前那樣。

    「這可怪啦,」她說,聲音完全變了,「我居然喜歡起那個情調啦;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那類人——絕對不是啊。」

    「是說不輕易感動嗎?」

    「我不完全是那個意思。」

    「哦,不過你就是那類人,因為你的心靈的感受同我一樣啊!」

    「不過頭腦的活動並不一樣。」

    蘇又往下彈,突然轉過身來。由於意想不到的衝動,他們再次握起手來。

    她把他的手很快放開了,低聲地笑出來,不過顯出抑制。「多可笑!」她說。「我
真搞不清咱們幹嗎這樣。」

    「我想這是因為咱們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我以前就說過。」

    「咱們的思想可不是一個模子。或許情感方面有那麼點。」

    「不過情感支配思想啊。哪個想得到,給這首贊美詩譜曲的,居然是我碰到的頂俗
鄙的人,這難道不褻瀆神明嗎!」

    「怎麼——你認識他?」

    「我去找過他。」

    「哎,你這個呆鵝——這樣的事,只有我才幹得出來!你幹嗎這麼干呢?」

    「因為咱們倆不一樣嘛!」他冷冷地說。

    「好啦,咱們該喝點茶啦。」蘇說。「咱們不必到我家去,就在這兒喝好不好?把
水壺跟茶具拿過來也不費事。我們沒住在學校,住在路對面那個又老又舊的房子裡,名
字叫葛廬。它真是老掉了牙,又那麼陰淒淒的,弄得心情壞透了。那樣的房子要是參觀
參觀還不錯,住人可不行——從前住過多少輩的人,我覺得他們加起來的份量把我給壓
到地底下去啦。在學校這類新地方住,只要你自個兒的生命撐得住就行。坐下吧,我叫
阿代把茶具拿過來。」

    他坐在火爐的亮光中等著,她出去之前就把爐門拉開了。女僕拿著茶具隨著她回來,
於是他們都坐在同樣的爐光中。放在爐架上的銅壺底下的酒精燈發出的藍色火苗,使爐
光的亮度增加了。

    「你送給我的結婚禮物,這是其中之一。」她說,指著銅壺。

    他當做禮物的銅壺現在唱出來的調子使他感到有點諷刺意味;他想換個話題,就說,
「你知道不知道《新約》各篇之外,還有什麼雜出的好版本值得讀讀?我想你在學校時
候,不看這類書吧?」

    「哦,才不會看呢——不然就把方近左右的人全驚動啦。有倒是有一本。我以前那
位朋友在世的時候,我對它挺感興趣,這會兒對它的內容已經不甚了了。就是考伯那部
《經外福音大全》。」

    「這倒像我要的東西。」他儘管這麼說,可是「從前那位朋友」這個說法讓他覺得
刺心。他知道她說的是她從前那位大學生同志。他不禁揣摩她究竟跟費樂生說沒說過這
件事。

    「妮柯得摩福音》挺有意思。」她接下去說,想把他的嫉妒心岔開,因為她對他這
種心理看得很清楚,而且一向看得很清楚。在他們談著與他們本身無關的閒話的同時,
他們的感情卻正在進行另一番無聲的談話,兩心交融,完美諧和。「這是本足以亂真的
著作。全書也分列章節,注意節奏韻律,所以這本書跟福音派教徒念的別的福音書沒什
麼兩樣。你就像在夢裡念著,說是念一樣東西吧,可又不完全一樣。裘德,難道你對那
類問題還有興趣嗎?你不是正精讀《為我一生而辯》ヾ?」

    ヾ《舊約﹒創世記》中說:約瑟為雅各幼子,常將諸兄惡行訴之於父,為諸兄所銜。
他做夢多是自己成了王者,更為諸兄所嫉,遂設法害之,而約瑟終不死。
    「不錯,我還在念神學書,比以前更用功。」

    她看著他,顯出好奇的意思。

    「你幹嗎這麼瞧著我?」裘德說。

    「哦——你幹嗎要知道?」

    「我敢說你在這方面一定能告訴我至今我大概一無所知的道理。你從那位故世的親
密朋友那兒大概什麼都學到了!」

    「咱們別沒完沒了談這個啦!」她想用委婉的口氣功住他。『你下禮拜還上那個教
堂嗎?還到你學那首好聽的贊美詩的地方去嗎?」

    「還要去,大概是這樣。」

    「那太好啦。我上那兒去看你好不好?按這麼個方向走沒錯兒吧,隨便我哪個下午
坐半個鐘頭火車去都成吧?」

    「不成。你別來。」

    「怎麼啦——咱們以後不交朋友啦?不像咱們以前那樣啦?」

    「不像以前那樣啦。」

    「我倒還不知道呢。我老想著你對我的心總那麼好啊!」

    「我這會兒不那樣啦。」

    「那我到底有什麼錯處呀?我敢說我心裡老念叨著咱們倆——」她說話中間的顫音,
把她的話打斷了。

    「蘇,我有時候當你是賣弄風情的女人。」他突如其來地說。

    一剎那停頓,跟著她忽地蹦起來。他借著酒精燈光看見她臉漲得通紅,不禁嚇了一
跳。

    「我不能再跟你說下去啦,裘德!」她說,飽含著從前就有的悲愴的女低音。「彈
了那樣病態的耶穌受難日的曲子,叫人覺著做了不妥當的事,天又黑透了,咱們怎麼還
這樣呆在一塊兒呢!……咱們不好再這麼坐著談下去啦!哎——你得走啦,因為你錯看
了我啦!你話說得那麼絕情,可是我這人跟你說的是南轅北轍啊——哦,裘德呀,說那
樣的話真是太絕情啦!可是我也不便把實情一五一十說給你聽——要是我告訴你我一切
怎麼聽憑衝動支配,我多麼深切感到如果天生麗質不能顛倒眾生,那就不必來到世上,
一定叫你震驚。有些女人並不因為有人愛她,她的愛情就此滿足了;這樣一來,常常是
她愛上了人,她的愛情也還是得不到滿足。結果是,她們可能發現自己對那承主教大人
之命而為一家之主的人沒法繼續愛下去。不過,裘德,你是這麼直心眼兒,你沒法一下
子就懂我的意思!好啦,你該走啦。我丈夫沒在家,我覺著這樣說不過去!」

    「你真覺著說不過去?」

    「我自己有數,我這麼說無非是從俗!說老實話,我可不認為什麼過得去過不去的。
這算得了什麼,不管怎麼著,一說都叫人難過。」

    他們兩個先前握著手的時間既然太長了點,所以他走的時候,她只碰了碰他的手指
頭。他剛出門,她就一副不滿意的神情,往板凳上一跳,把一扇窗戶的鐵格子推開了,
而裘德正從外面小路走過窗下。「裘德,你什麼時候離開這兒趕火車?」

    他往上一瞧,吃了一驚。「大概還有三刻鐘吧,公共馬車才去迎火車。」

    「那你這段時間怎麼消磨呢?」

    「哦——我看隨便轉轉就行啦。大概到老教堂坐坐吧。」

    「我就這麼把你打發走了,未免太狠心嘍!你鑽教堂該鑽膩啦,天哪,別再摸黑進
教堂吧。就呆在這兒吧。」

    「哪兒呀?」

    「你這會兒呆的地方呀。這麼著,我跟你說話,可以比你在學校裡頭自在啦。你耽
誤半天來看我,你待我心多好多細啊!親愛的裘德,你就是老做夢的約瑟ヾ啊。是一生
悲劇的堂﹒吉訶德啊。你有時候就是聖﹒司提反ゝ,別人拿石頭砸他的時候,他還能看
得見天國的門打開哪。哦,我的可憐的朋友和同志,你的苦還在後頭呢!」

    ヾ《新約﹒使徒行傳》中說:司提反得恩惠的能力,在民間行了大奇事和神跡。有
幾個人起來和他辯論。司提反是以智慧和聖靈說話,眾人敵擋不住,乃設法房毀和陷害
他。嗣後眾人把他推到城外,用石頭打他。司提反看見天開了,人子(耶穌)站在神的
右邊。後來他就「睡」了。
    ゝ約翰﹒斯圖爾特﹒密爾(1806—1873)是英國經濟學家和哲學家。他主張個人自
由、少數人權利和公眾良知,以《自由論》一書蜚聲世界。
    高高的窗台既然把他們隔開了,他也就無從接近她,看來她不再像在近處相處那麼
拘謹,而是坦然無忌,似想把衷曲一吐為快。「我一直想著,」她接著說,話裡充滿感
情,「文明把咱們硬塞進它設定的社會模子裡,可咱們的實際形象跟模子毫不相干,這
道理就像咱們常見的滿天星斗,它們的樣子不等於星座的真正的形狀。人家管我叫裡查
﹒費樂生太太,我跟叫那個名字的對方在一塊兒過平靜的夫婦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是什
麼裡查﹒費樂生太太,而是一個不然一身,讓人擺弄、調教的女人。既是情慾為正理所
不容,嫌忌又有口難明……現在你別再等啦,要不然你就誤了公共馬車啦。你再來看我
吧。你一定再來看我啊,到時候你要到家裡來。」

    「好,好!」裘德說,「什麼時候呢?」

    「從明天算,就過一個禮拜好啦。再見——再見!」她把手伸出來,帶著憐愛之情
撫摸他的前額——只摸了一下。裘德說過再會,就走進沉沉黑夜。

    他沿比波街走著,聽見了公共馬車的輪聲,等他趕到集市廣場的公爵別業,公共馬
車果然已經出發了。要想靠步行及時趕到火車站是辦不到的,他只好隨遇而安,等下一
趟公共馬車——那是往麥爾切斯特的最後一班。

    他隨便轉悠了一會兒,弄了點東西吃。當時還剩下半個鐘頭閒著沒事,沒想到身不
由己竟然徑直穿過歷史悠久的三一教堂的墓地和它的菩提樹夾道的林蔭路,又朝學校方
向去了。學校漆黑一片。她說住在葛廬老宅,按她形容的古舊風貌,他很快找到了那所
房子。

    一道閃爍的燭光從前窗射出來,百葉窗還沒關上。屋內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地面
要比房子外面的道路低兩個台階,這是因為房子造好後又過了幾百年,路已經填高許多。
顯而易見,蘇剛進屋子,戴著帽子,還沒卸裝。她站在房子前部小會客室或起坐室裡,
牆壁四周,從地上到天花板,鑲滿了橡木壁板,預制好的粗壯的橫梁承接著天花板,只
比她的頭略高些。壁爐台板也是同樣結實厚重的款式,刻著詹姆士一世時代的方柱和經
卷。毫不含糊,幾個世紀沉重地懸在年輕妻子頭上,而她就在那兒消磨光陰。

    她打開一個花梨木針線盒,看著一張照片。全神貫注了一會兒,就把它貼在胸前,
隨後又放回原處。

    這時她才想到窗戶還沒擋好,就手持蠟燭,移步窗前做這件事。天太黑了,她看不
見外邊的裘德,但是他卻把她的臉看得一清二楚,她那雙長長睫毛覆著的黑眼睛分明珠
淚盈眶,一點也沒看錯。

    她關上了百葉窗。裘德轉身離開,獨自寂寂走上歸途。「她看的照片是誰的?」他
說。他有一回把自己的照片給了她;不過她也有別人的呀。不過那準是他的照片,錯不
了吧?

    他深知必得按她的囑咐去看她。他所研讀的真誠不苟的學問大家,那些聖賢人物,
也就是蘇曾以輕松的調侃形容為高於人的次神,要是缺乏對自身力量的自信的話,準會
迴避這樣的接觸。但是他辦不到。他自然可以在見不到蘇的那段時間禁食、祈禱,克抑
欲念,無奈他身上的人性終究比身外的神力更強大啊。

                    2

    話雖如此,要說上帝做不了主,女人可是能行。第三天上午,他收到她如下短簡:

      下禮拜匆來。為你好,匆來!受病態的贊美詩和落日黃昏的影響,我

    們太隨便了。事既如此,務必不要再多想。

                       蘇珊娜﹒弗洛侖﹒馬利

    失望是椎心刺骨的。他深知她最近采取這樣的決定出自什麼樣心境,臉上是什麼樣
表情。但是無論她是什麼心境,總不能說她的想法不對。他回信說:

      沒意見。你很對。我以為身處此境我當力求憬然自悟為是。

                           裘德

    復活節前夕,他把這封短信寄走。就他們的決定而言,關係可謂一了百了;無奈除
此之外,還有其他力量和法則在起作用。他原先囑咐過艾林寡婦,萬一姑婆病危,她務
必打電報給他。復活節後的禮拜一,他接到消息:

      姑婆病危,即來。

    他工具一丟,立刻動身。三個鐘頭後,他穿過馬利格林附近丘陵地,立即投入低窪
的麥田,抄近路直奔村裡。他往上走時,對面老早就有個工人張望,是從籬笆門那兒穿
小路過來,樣子挺著急,想著怎麼開口。「我一看他臉就知道她死啦。」裘德說。「可
憐的多喜姑婆啊!」

    果然不出所料,是艾林太太派他先來報信的。

    「她可再也認不出來你啦。她躺在那兒像個玻璃眼珠的洋娃娃;你就沒給她送終也
無所謂啦。」

    裘德接著往前走,到了姑婆家。下午諸事料理停當,管裝殮的喝完酒就走了,只剩
下他一個人在闃無聲息的房子裡坐著。儘管兩三天前他們彼此同意永斷葛籐,但是把這
事通知蘇還是絕對必要。他盡量把信寫得短而又短:

      多喜姑婆已去,似甚突然。禮拜五下午安葬。

    在準備下葬那些天,他一直沒離開過馬利格林左右,禮拜五早晨出去看墓穴挖好沒
有。他納悶蘇來不來。她沒信,這倒像表示她可能來,而不是不來。他算好她能坐的唯
一一班火車的時間,中午時分把門鎖好,穿過窪地,走到棟房子旁邊高地的邊緣,站在
那兒瞭望北面遠處的廣闊地帶,還有較近處的阿爾夫瑞頓那邊的景色。只見鎮後的兩英
裡處冒起一股白煙,從畫面左邊往右邊飄。

    就是到這會兒,他要想知道她究竟來沒來,也還得等很久。不過他還是等,終於看
到有輛出租小馬車停在山腳下,有個人從車上下來,那輛車就掉頭走了,那位乘客也開
始往山上走。他知道是她,她今天顯得那麼纖弱,彷彿過分熱烈地把她抱住,就可能把
她擠碎——不過他輪不到抱她這個福分。她朝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忽然頭一抬,似乎
急於找到什麼。他知道就在那一瞬間,她認出他來了。她很快露出悒鬱的笑容,一直保
持到往下走了一點路,他迎上來的時候。

    「我想過啦。」她開始說話,快得有點神經質。「要是讓你一個人送葬,未免太叫
你傷心啦!所以——拖到不能再拖時候——我還是來了。」

    「親愛的忠實的蘇啊!」他咕噥著。

    但是,蘇那奇怪的時冷時熱的雙重性格一向令人捉摸不透。她並沒就此停下來,向
他殷勤地問長問短,雖然離下葬還有點時間。像這樣極少有的悲痛時刻,恐怕就是再來,
也要多年之後,所以裘德很想等一等,想一想,談一談。蘇則不然,要麼她完全不加理
會,要麼比他看得透,她決心自己以不想這事為妙。

    葬禮淒涼、簡單,一會兒就完了。他們趕快到教堂去,一路簡直像跑。承辦喪事的
人也急著走,因為過一個鐘頭,三英里外還有家更重要的葬禮。多喜結埋在一個新地方,
離她祖先挺遠。蘇和裘德已經一塊兒上過墳,這會兒坐在他們熟悉的房子裡,一塊兒喝
茶;他們倆的生活因為給死者料理後事,總算暫時串到一起。

    「你說她這輩子自始至終反對結婚,是不是這樣?」她咕噥著。

    「是這樣。特別指著咱們家的人說的。」

    她的眼光同他的對上了,有一會兒盯著他沒移開。

    「咱們家怪喪氣的,裘德,你是不是這麼看的?」

    「她說咱們家的人都是些壞丈夫、壞妻子。的的確確,咱們都搞成倒霉樣兒,不管
怎麼說,我就得算一個!」

    蘇沒吭聲。「裘德,要是丈夫或者妻子告訴第三者,說他們的婚姻生活挺苦惱,這
算不算錯?」她這一問意在試探,聲音發顫。「要是結婚儀式具有宗教性質,那大概錯
啦;不過要是訂那個骯髒的契約,根本用心無非是為了搞家務,收稅,收租子,為子孫
繼承田產留地步,非叫人知道有個爹不可,看來就是這麼回事,那麼別管那人是男的還
是女的,幹嗎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甚至在房頂大喊大叫,說結婚就是害了他,或是
害了她,害得痛苦了一輩子?」

    「這類話,我算跟你說過。」

    她緊接著說:「那你看,有沒有夫妻之間一方不喜歡對方,不是因為對方有明顯過
錯,這樣的情形,你認為多不多?」

    「我想很多吧。比如說,其中一方看上了別人。」

    「除了你說的這個例子,還有沒有別的情形?比如說,女人要是不願意跟丈夫一塊
兒過,算不算稟性壞呢?僅僅是」——她聲音一高一低的,他猜出她話裡有話——「僅
僅因為對那個嫌惡——身體方面的嫌惡——生來有潔癖——隨便叫什麼好啦,雖說她對
他還是又敬重又感激?我這不過是舉個例子。她這樣古板,縮手縮腳,該不該全改掉?」

    裘德瞧了她一眼,露出為難的樣子。他說,臉沒朝著她,「要論我的經驗跟我的信
條之間的抵觸,這得算這類事情的一個例子。要按一個循規蹈矩的男人講——我倒希望
是那樣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得說,以改掉為是;要是從經驗和不偏不倚的天性講,那
我得說,用不著……蘇啊,我看你是不快活啊!」

    「我當然快活!」她立刻頂回去。「一個女人跟她自由選擇的丈夫結婚才八個禮拜,
怎麼會不快活?」

    「『自由選擇』!」

    「你重複一下是什麼意思?……不過我得坐六點鐘火車回去啦。我看你還要呆在這
兒吧?」

    「還得呆幾天,把姑婆的事了結了再說。房子現在讓出去了。我陪你到車站好不
好?」

    蘇笑笑,表示不願意。「我看不必啦。你陪我走段路就可以啦。」

    「等等——你今兒晚上走不成啦。現在沒火車把你送到沙氏頓。你得留下來,明天
回去。要是你不願意呆在這房子裡頭,艾林太太家裡還是挺寬綽的,這不好嗎?」

    「挺好的。」她說,有點三心兩意的。「我沒跟他說一定回去。」

    裘德到隔壁寡婦家去了一下,把這件事跟她說了,幾分鐘後回來,又坐下來。

    「蘇呀,咱們倆怎麼落到現在這樣可怕的處境啊——真是可怕啊!」他突如其來地
說。

    「不對!你這是怎麼想起來的?」

    「我這方面的苦悶,我不好跟你說。你那方面的苦悶是當初不該跟他結婚。你結婚
之前,我就看出來啦,不過我當時想我不該管。我錯啦。我該管哪!」

    「可是,親愛的,你憑什麼這麼想呢?」

    「因為,我的親愛的小鳥兒,我透過你的羽毛瞧見你的心啦!」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裘德把手放在她手上。蘇把手抽出來。

    他大聲說,「蘇呀,咱們說來說去也夠多啦,你這樣未免太荒唐啦!要是講的話,
我比你還嚴格,還正統呢!你居然連這樣沒壞意思的舉動也拒絕,足見你前後矛盾得太
可笑啦!」

    「也許是因為太拘禮啦。」她帶著悔意說。「我不過想咱們這樣是瞎胡鬧——也許
鬧的次數太多啦。好吧,你就握著吧,你愛多久都隨你。我這還不是挺好嗎?」

    「是呀,太好啦。」

    「可我得告訴他。」

    「告訴誰?」

    「裡查。」

    「哦——你當然可以告訴他,要是你覺著非這樣不可。不過這裡頭什麼意思也沒有。
你告訴他,白白讓他心裡煩。」

    「是嗎——你敢保你這樣是以表親的身份嗎?」

    「絕對敢保。我這會兒心裡沒一絲愛情!」

    「這倒是新聞。怎麼會這樣呢?」

    「我見過阿拉貝拉啦。」

    這一擊叫她往後一縮;接著她好奇地問:「你什麼時候瞧見她的?」

    「在基督堂的時候。」

    「這麼說,她回來了,你壓根兒沒跟我說!我看你這會兒要跟她一塊兒過啦?」

    「那當然——還不是像你跟你丈夫一塊兒過一樣。」

    她瞧著窗戶前面幾盆缺人照料而枯萎的天竹葵和仙人掌,又透過它們朝窗外遠點地
方望,後來眼睛就慢慢濕了。「怎麼啦?」裘德說,口氣緩和下來。

    「要是——要是你從前跟我說的到這會兒還是實話——我是說那會兒說的是實話,
當然這會兒說的不是實話,那你怎麼會高高興興又往她那兒跑呢?你怎麼會這麼快又對
阿拉貝拉回心轉意呢?」

    「我想大概是有位特別的神明幫著把關係理順啦。」

    「哎——這不是實話!」她多少有點憤慨地說。「你這是存心揉搓我——就這麼回
事——因為你以為我不快活!」

    「我不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也不想知道。」

    「要是我不快活,那錯在我,因為我本來就壞,並不是我就有權利不喜歡他!他時
時處處對我都周到體貼,人很有風趣。凡是他能弄到的書,他都看,所以知識淵博……
裘德,你認為男人跟他一樣年紀的女人結婚好,還是應該跟比他小——小十八歲的——
像我這樣的結婚好?」

    「那得看他們彼此之間感覺如何。」

    他沒給她一點自我滿足的機會,她還得單槍匹馬往下說,這一來,她越說越有氣無
力,眼看著要哭了:

    「我——我想你既然對我老老實實,我對你也得一樣老老實實才行。你大概看出來
我要說什麼啦——雖然我喜歡跟費樂生先生交朋友,可是我並不喜歡他——是我丈夫,
跟他一塊兒生活——那對我來說可真是活受罪。——唉,我現在全抖露出來啦——我受
不了啦,雖然我一直裝著挺快活。我想你這會兒一定瞧不起我啦!」她的手本來放在桌
子上,這時就把臉俯在手上,一抖一抖地吞聲飲泣,弄得那個不結實的三足幾直晃悠。

    「我結婚才一兩個月喲!」她接著說,臉還是俯在幾上,涕泗滂沱,都流在手上。
「據說女人——在她婚姻生活初期——躲躲閃閃的,過了六年,她就適應了,安安穩穩
地不在乎啦。可是那不是等於說把你的胳膊,要麼腿鋸下來,日久天長,你用慣了木腿、
木胳膊,自自在在,沒了痛苦,跟那個道理一樣嗎?」

    裘德簡直開不得口,後來他還是說了,「我從前想過總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蘇啊!
哎,我從前就這麼想過啦!」

    「不過這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除了我這個人生來壞,沒什麼對勁不對勁的。我想
你不妨這麼說——這是我這方面的嫌惡,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直說,這世界上哪個人也不
承認我這樣有道理!我所以受這麼大罪,是因為這個人要的時候,我非應付不可,而他
在道德方面好得沒說的!——你通過某種特殊方式,才真正感到那個契約多可怕,那件
事根本上得自覺自願才行哪!……我倒願意他揍我,罵我,背著我找人,大搖大擺尋花
問柳,倒也罷了,我就有辭可借了,說這全是我那種感覺造成的結果。可是他偏不這樣,
他發現我的真正感覺之後,不過有點冷淡就是啦。他就為這個才沒來送殯……哦,我太
慘啦——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別過來,裘德,不許你那樣。不行——不行!」

    但是他已經跳起來,把臉貼到她臉上——只好說是貼在耳朵上,因為她臉俯著,他
夠不著。

    「我跟你說了不行了,裘德!」

    「我知道你不肯——我不過想——安慰安慰你!這全是因為咱們認識之前我結了婚,
才弄成這樣,你說對不對?要不是那樣,你就是我的妻子啦,對不對呀?」

    她沒回答,而是很快站起來,說她要到教堂墓地姑婆墳上看看,好定定心,說完就
出了房子。裘德沒跟她走。過了十分鐘,他瞧見她穿過村子草地,朝艾林太太家走去。
不大工夫,她派個小姑娘過來取她的提包,還帶話說她太累,晚上不再來看他。

    裘德枯坐在姑婆家那間枯寂的屋子裡,看著艾林寡婦的小房子在夜色中隱沒。他知
道蘇也枯坐在屋子裡,同樣感到枯寂,感到頹喪;同時他對自己一向虔信的箴言——老
天不負苦心人,再次發生了動搖。

    他很早就睡了,因為老想著蘇近在咫尺,睡得不實,過一會兒就醒。大概快到兩點
鐘時候,他開始睡得很香,突然一陣短促的尖叫聲把他吵醒了,從前他常住馬利格林,
聽慣了這樣的尖叫。這是野兔子讓夾子逮住後發出來的。按這小畜牲的習性,最多大概
只叫上一兩回,很快就不叫了;不過在第二天放夾子的人來敲它腦殼之前,它還得繼續
受折磨。

    他小時候連蚯蚓的命都憐惜,這會兒開始想象兔子腿給夾往後痛得要命的光景。要
是「錯夾」了後腿,那畜牲還得掙扎六個鐘頭,夾子的鐵齒就把它的腿撕得皮開肉綻,
這時候,萬一夾子彈簧松了,它也好逃脫,不過因為腿長了壞疽,結果還是死在田野裡。
要是「正夾」,也就是夾住前腿,骨頭就斷了,它想逃也逃不成,因為那條腿斷成了兩
截。

    過了差不多半個鐘頭,兔子又尖叫了一回。裘德若不去為它解除痛苦,他自己也沒
法再睡,於是他很快穿上衣服,下了樓,在月光下走過草地,直奔叫聲而去。他一走到
寡婦家的花園的界籬就站住了。那痛得直折騰的畜牲拖著夾子卡卡響,把他引了過去,
他一到就拿巴掌對準兔子脖子後面一砍,它挺了挺就嗚呼哀哉了。

    他往回走,突然看見跟花園連著的房子底層一扇窗格子推上去了,一個女人在窗邊
往外瞧。「裘德!」說話顯得膽怯——是蘇的聲音。「是你嗎——不錯吧?」

    「是我,親愛的?」

    「我根本睡不著,後來聽見兔子叫,心裡老惦著它受了多大苦呀,後來就覺著非下
樓把它弄死不可。可是你倒先辦啦,我真高興啊!……不能讓他們放這類夾子,不許他
們放!」

    裘德已經走到窗下,窗子很矮,所以她身上直到腰部都看得清楚。她讓窗格懸著,
把手放在他手上。月光照在她臉上,她含情脈脈地面對著他,沒有移開。

    「是它把你弄醒的?」他說。

    「不是——我一直醒著。」

    「怎麼這樣呢?」

    「哦,你知道——這會兒你知道!我了解按你的宗教教義,你認為結了婚的女人遇
到我這樣的煩惱,就像我這樣,隨便拿個男人當知心人,說心裡話,是犯了不可饒恕的
罪過。我這會兒但願沒這樣!」

    「別這麼想吧,親愛的。」他說。『你說的也可以說是我一向的看法吧,不過我的
教義跟我開始兩高分嘍。」

    「我以前就知道——以前就知道啦!所以我發誓不干涉你的信仰,不過——這會兒
見到你,真高興啊!——哦,我說這話可沒有再要見你的意思,何況咱們之間的紐帶多
喜姑婆死啦!」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了它。「還有更結實的紐帶呢!」他說。「反正我以後再也不
管我的教義或者我的宗教嘍!讓它們一邊去吧!我來幫助你吧,雖然我是真愛你,雖然
你……」

    「別說這話!——我懂你的意思,我可不能那麼承認下來!好啦!你心裡怎麼想都
行,可別強逼著我回答問題!」

    「不管今後如何,我但願你幸福!」

    「我幸福不起來啦!——哪兒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啊!——人家都說我全是無中生有,
在做怪,要不就是瞎胡鬧,把我貶得一文不值。文明生活裡的一般的愛情悲劇,絕不是
在自然狀態下的悲劇,而是人為地制造出來的悲劇。若是處在自然狀態,他們一分手,
就得了解脫啦!……要是我能找到個人吐苦水,那我跟你吐,就算我錯了,可我沒人能
對他吐呀,我又非吐不可!裘德啊,我跟他結婚之前,就算我懂吧,也壓根兒沒細想過
結婚什麼滋味,我年紀也老大不小啦,還自以為挺有閱歷呢。我真是個二百五——這可
沒什麼好推托的。所以在進修學校一出漏子,就匆匆忙忙辦了,還跟個十足的糊塗蟲一
樣,自以為是呢。我以為人要是因為太無知辦錯了事,那得允許他一筆勾銷!我敢說,
碰上這樣的事兒的女人多著哪,不過她們認命就是了,我可要反抗……後來人倒回頭來
看咱們這不勝苦惱的時代的種種野蠻風俗。迷信,該怎麼說呀?」

    「你這樣真是太苦啦,親愛的蘇啊!我多想——我多想——」

    「你這會兒該進屋子啦!」

    她因為一霎間衝動,身子俯到窗台上,把臉偎在他頭髮上,哭起來了,接著難以察
覺地對他頭頂略吻了吻,就把身子縮回去,這樣他就來不及擁抱她,否則他准這麼做。
她放下窗格,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

                    3

    蘇的沉痛的自白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令他徹夜輾轉不寐。

    第二天清晨,蘇按時動身,眾鄰居看到她和她的同伴順著通到安靜的大路的山間小
道下了山,隨後就看不見了。一個鐘頭之後,他按原路回來,面有喜色,還帶著得意忘
形的樣子。肯定剛才出了什麼大事。

    他們先是在沒有人來車往的大路上道別,他們的情緒緊張而又熱切,相互別彆扭扭
地質問他們彼此的關係到底該接近到什麼程度才算做得對,後來兩下裡幾乎吵起來。她
含著淚說,他眼下正計劃當牧師,居然想要吻她,就算告別吧,也實在太不該。然後她
退讓了一下,說以接吻本身而論,無可厚非,全得看出自什麼心理。要是以表親和朋友
的精神而吻,她沒什麼不願意的;要是出自情人心理,她可不答應。「你能不能起個誓,
你吻我不是情人心理!」

    不行,他不能起誓。這樣他們兩個都氣了,躲開對方,各走各的路;才走了二三十
碼,兩個人同時轉過身來看。這一看就把一直勉強維持的堤防沖破了。他們掉頭飛奔,
到了一塊兒,想也沒想就擁抱起來,長時間緊緊地吻著。分別的時候,她臉上飛紅,他
心裡亂跳。

    這一吻成了裘德一輩子生活的關捩。他回到小房子以後,一個人自思自量,終於看
到:他對那位迎非塵寰中人那一吻雖然可以看成他陰錯陽差的生活中最純潔的一刻,但
是只要他容許這種不合法律和教規的戀情發榮滋長,那就同他想當聖教的衛士和僕從的
願心明顯地背道而馳,因為按教規,性愛,往最好裡說,得算意志薄弱,往最壞裡說,
那就該下地獄了。蘇在情緒激動時說的話確實是赤裸裸的真理啊。他要是不遺余力地去
維護自己的戀情,不顧一切地要把對她傾心相許堅持下去,那麼單就這樣的事實來說,
他身為宣講世人公認的道德規範的人,就應該受到譴責。明擺著,他生就的本性,跟他
的社會屬性一樣,根本不配去闡釋顛撲不破的聖教的信條。

    事情奇就奇在:他頭一回立志苦學,以求博通百家,結果讓一個女人拆了台;第二
回立志成為使徒,以期弘揚聖教,結果又給女人拆了台。「這究竟該怪女人,」他說,
「還是該怪人為的制度,它硬把正常性衝動變成萬惡的家庭陷阱和絞鍊,誰想越雷池一
步,就把他拴緊,勒住,別想動彈?」

    他從前一心一意要為在掙扎中求生存的同類當一名宣揚上帝意旨的使徒,不論地位
多麼卑微,他也決不計較個人得失。然而一方面他原來的妻子捨他而去,同另一個丈夫
過活,另一方面他又跟一個有夫之婦發生不正當的戀愛關係,而她又可能為他的緣故厭
棄她現在的身份,所以無論接明文規定還是按約定俗成的觀點看,他都覺得自己已經沉
淪到不恥於人的地步。

    他用不著考慮下一步怎麼辦。他先得面對眼前明顯不過的事實:他這號稱遵禮守法
的教會宣講師無非是個假名行騙之徒。

    那天到了黃昏時分,他在菜園裡挖了個淺坑,又把自己所有的神學和倫理學書抱來,
堆到坑邊上。他知道在這個由真正的信徒組成的國家裡,大部分這類書不比廢紙還值錢。
他寧可按自己的辦法把它們處理掉,哪怕損失點錢,心裡還是覺著痛快。他先把活頁小
冊子點著,再把大部頭書撕成一疊疊的,然後用三股叉把它們在火裡來回翻,書燒得發
出火光,把房子後院、豬圈和他的臉都照亮,直亮到差不多燒乾淨為止。

    他現在在這地方算是個外鄉人。但是還是有過路的鄉親們隔著籬笆跟他說話。

    「我看你這是燒你老姑婆的破爛吧;唉,要是在一所房子裡頭住上八十年,邊邊角
角不堆滿了破破爛爛才怪呢。」

    還不到下夜一點鐘,他就把傑洛米﹒泰勒、巴特勒、道特裡治、帕萊、普賽、紐門
和其他人的著作裡裡外外帶封皮都燒成了灰。夜裡靜悄悄,他一邊用三股叉把碎紙片翻
來翻去,一邊心裡想他已經不再是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了,這種解脫感使他的內心復歸平
靜。他當然可以跟從前一樣保持信仰,不過他再也不會去宣講布道,再也不會自命虔誠,
冒充權威,滔滔不絕地去教訓別人。蘇原來還當他這個以信仰權威自居的人會首先做到
身體力行呢。既然他熱戀著蘇,他只能算是個普通罪人,不是個戴著假面具的欺世盜名
者。

    同時,蘇那天早上跟他分手後,就直往車站去,一路上眼淚汪汪,因為她想著自己
不該往回跑,讓他吻,裘德不該裝得不是個情人,以至於逼得她受一時衝動的支配,做
了習俗不容許的事,哪怕這算不上錯事也罷。她自己倒很想把這叫錯事,因為蘇的邏輯
本是錯亂顛倒,老像是覺著什麼事沒干的時候大概不錯,一干了,就錯了;換句話說,
凡事理論上都是對的,一實踐就錯了。

    「我看我實在太軟弱啦!」她一邊大步往前走,一邊嘴裡迸出這一句,時不時地甩
甩眼淚。「他吻得那麼熱烈,跟情人吻一樣啊!——唉,情人就那麼吻呀!我以後再不
給他寫信啦,至少得過老長老長一段時間才寫呢,要叫他了解了解我多尊貴!我希望就
這樣狠狠整他一頓——叫他明兒早上就盼信,後天還盼,大後天還盼,盼得沒個完,就
是沒信來。他老懸著心,心裡一定苦得很——他只好這樣啦,就這樣啦,我才高興哪!」
於是她又為可憐的裘德要受她的不斷擺佈而流下眼淚,她原來可憐自己就淚如泉湧,這
一來兩種眼淚匯而為一了。

    這位嬌小玲瓏的妻子緊一陣慢一陣地望前走,氣喘心跳,絕望地死盯著前面,苦惱
不堪,弄得兩眼失神。她是個超凡脫俗、心細如髮、感覺銳敏的女兒家,脾氣和本能都
不適宜去履行同費樂生的婚姻關係,覺得他不如人意,可能也難得男人足以班配得了她。

    費樂生到火車停靠的站接她,看她煩惱樣兒,想準是因為她始婆去世和下葬弄得心
情惡劣。他給她講起每天干了什麼,又說一位多年不見的名叫季令安的朋友,鄰鎮小學
的教師,來看過他。她坐在公共馬車頂層他身邊,馬車爬坡進鎮的時候,她不斷地看著
發白的道路和路兩側的榛樹叢,忽然帶著問心有愧的神情說:

    「裡查——我讓福來先生握了我的手,握了好半天。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覺著錯
了?」

    他顯然正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聽她一說才轉過神來,含含糊糊說,「哦,是那樣
嗎?你們幹嗎那樣?」

    「我不知道。他要握,我就讓他握啦。」

    「希望那叫他高興吧。我看這不算什麼新鮮事。」

    他們沒接著往下談。如果一位明察秋毫的法官在法庭上審理這樁案子,大概會援筆
在案件記錄簿上記下這個不合情理的事實:蘇是以細行不謹來代換大節有虧,因為她對
裘德同她接吻這一點一字不提。

    吃過晚飯,費樂生坐著查閱學生出席狀況,蘇還是平常少有的緘默、緊張、心神不
定的樣子。後來她說她乏了,要早點睡。費樂生上樓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三刻了,他
讓枯燥無味的學生出、缺席數字搞得很累。進了臥室,他走到窗前,臉靠近玻璃。白天
從那兒可以俯瞰布萊摩谷三十到四十英里以外的地方,連維塞克斯都可人望。他屏息佇
立,凝望那覆蓋從近到遠的景色的神秘的黑夜。他不斷地想事。「我認為,」他最後說,
沒回過頭去,「我得叫校董會換家文具店。這回送來的作業本全錯了。」

    沒有回答。他以為蘇在打盹,就接著說:

    「教室裡的通風器得重裝一下,它對著我的腦袋吹,毫不留情,把我的耳朵都吹疼
了。」

    因為屋裡像是比她平常在家要靜得多,他就轉過身來。在年久失修的葛廬老宅裡,
樓上下都裝著厚重、陰郁的橡木壁板,龐大的壁爐架直抵天花板,它們同他為她購置的
銅床,成套新樺木家具,形成了古怪的對比,隔著三個世紀的兩種風格好像在顫悠悠的
地板上彼此點頭。

    「素!」他說(他平常這麼喊她)。

    她沒在床上,不過她顯然在床上呆過——她那邊的被子什麼的都掀開了。他以為她
大概忘了廚房裡什麼小事,又下樓去查看一下。他自己就脫了外衣,安安靜靜歇了幾分
鐘,後來他看她還沒上來,就手持蠟燭,走到樓梯口,又喊了聲「素!」。

    「哎!」她的聲音從廚房遠遠地傳過來。

    「你半夜裡到下邊干什麼——犯不著沒事找累受啊!」

    「我不困。我看書呢,這兒火旺些。」

    他睡下來。夜裡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一看到那時候她還不在,就點上蠟燭,急忙走
出臥室,到了樓梯口,又喊她名字。

    她跟前面一樣回了一聲「哎!」,不過聲音又小又悶,他剛能聽見,還弄不明白聲
音是從哪兒過來的呢。原來樓下的樓梯肚子是個放衣服雜物的儲藏室,上面沒開窗戶,
聲音像是從那兒發出的。門關著,也沒扣死。費樂生嚇了一跳,就走過去,心裡納悶她
是不是精神上犯了點病。

    「你在那裡頭干什麼?」他問。

    「這麼晚啦,我就到這兒來啦,省得打攪你。」

    「可那兒不是沒床嗎?再說也不透氣呀!你要是整夜呆在裡頭,要憋死呀!」

    「哦,我看憋不死。你別為我煩心吧。」

    「可是,」費樂生抓住門把手,要把門拉開。她本來在裡邊用根細繩把門拴住,這
下子讓他拉斷了。裡邊沒床,她在地上舖了幾塊地毯,在儲藏室非常狹小的空間裡給自
己營造了一個小窩。

    他往裡一看她,她一下子蹦起來,眼睛睜得老大,身上直哆嗦。

    「你不應該把門拉開!」她激動地大聲說。「你怎麼好這樣!哦,你走,請你走
吧!」

    她穿著白睡衣,向他哀求,經陰暗的木頭間一村,那樣子真是楚楚可憐,他不禁心
中非常懊惱。她繼續央告他別打攪她。

    「我一直對你很好,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居然想起來這麼個干法,真是大胡鬧
啦!」

    「是啊,」她哭著說,「這我知道!我看這是我錯了,是我壞!非常對不起。不過
這也不好都怪我!」

    「那怪誰?怪我?」

    「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想該怪天怪地吧——什麼都得怪,因為它們太可怕。
太殘酷啦!」

    「唉,說這個有什麼用啊!深更半夜,把家裡攪得這麼亂糟糟,不成體統!咱們要
是不注意,艾利沙就聽見啦!」——他說的是女僕——「想想吧,萬一這時候哪位牧師
來看咱們,該怎麼說啊!蘇,你這麼怪裡怪氣叫我討厭。你這是亂來,太出格嘍!……
不過我也不想硬要你怎麼樣,還是勸你別把門關得太緊,要不然明天早上我就看見你悶
過去啦。」

    第二天早上,他一起來就立刻去看儲藏室,但是蘇已經在樓下了。那裡邊還留著她
呆過的小窩,上面掛著蜘蛛網。「女人要是討厭別人,可真夠嗆,連蜘蛛都不怕啦!」
他沒好氣地說。

    他看見她坐在早餐桌旁。他們開始吃早飯,簡直無話可說。人行道上,鎮上居民來
來往往(或者應該說車行道,它比小客廳地面要高出兩三英尺,因為那地方當時還沒舖
什麼人行道),他們一邊走一邊向下面那對幸福的夫婦打招呼,問他們早安。

    「裡查,」她突然開口,「我要是不跟你一塊兒過,你幹不幹?」

    「不在一塊兒過?怎麼,我沒娶你之前,你是那個樣兒,要是不一塊兒過,結婚還
有什麼意思?」

    「我要是跟你說了,你肯定對我不高興。」

    「我倒想領教領教。」

    「因為我當時別無選擇。結婚之前老早我就答應了你的求婚,這你沒忘吧。以後日
子一長,我就後悔不該答應你,一直想找個體面的辦法把這事了結。不過由於我做不到,
我就變得什麼習俗都不放眼裡,更不往心裡去。後來你知道丑聞傳開了,我就讓進修學
校開除了。當初你那麼費心費力,又費了時間才把我弄進去。那件事叫我怕死了,當時
看來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婚約保留下去。當然,我,尤其是我,根本不必管人家說
三道四,可我是個膽小鬼——有那麼多女人是膽小鬼——我什麼不在乎陳規陋習雲雲那
套空話全九霄雲外去啦。要是當初沒裹進那件事裡頭,我就一刀兩斷也倒好,雖說傷了
你感情,反倒比後來跟你結了婚,我一輩子傷你感情,要好得多……你這人真是度量大,
對那些謠言一點也沒往心裡去。」

    「我這會兒得老老實實跟你說,當時我也考慮過那件事的可能情形,還追問過你的
表親。」

    「哎呀。」她說,驚訝中有痛苦。

    「我對你沒懷疑!」

    「可是你追問過啦!」

    「他說的,我信。」

    她眼淚湧上來了。「他可不會追問呀!」她說,「不過你沒回答我。你讓不讓我走?
我知道我這麼問豈有此理——」

    「就是豈有此理。」

    「可我一定要問!關於家庭的法律該按稟性制定,稟性應該分類。人們性格上各具
特點,有些人因為那些條條槓槓稱心如意,另外一些人就遭了殃。……你讓不讓我走?」

    「但是咱們是結了婚的——」

    她發作起來:「要是你明知道你根本沒什麼罪過,可是那些法律和詔令把你弄得那
麼慘,什麼法律和詔令,你還管它三七二十一嗎?」

    「不過你不喜歡我,你就是有罪過!」

    「我可是喜歡你啊!不過我那時候沒仔細想過,男人跟女人一塊兒過,喜歡之外還
有那麼多事啊。可是萬一有了我那樣的感受,那就別管什麼環境,也別管合法不合法,
也成了通姦啦。哪——我說過啦!……你讓不讓我走,裡查?」

    「蘇珊娜,你這麼胡攪蠻纏,叫我太傷心啦!」

    「咱們怎麼就不能彼此放開手呢?咱們能訂婚約,也一定可以取消它嘛——解鈴還
得要系鈴人——當然這樣未必跟法律合得上,可是合乎道德,尤其是還沒像生兒育女那
樣子的新玩意兒要顧著。以後咱們還可以做朋友,見了面,誰也不覺著痛苦。再過幾年,
咱們就死了,那時候誰還管你當初把我從禁錮中放出過一會兒。我敢說你認為我瞎胡鬧,
神經出了毛病,想入非非什麼的。啊——要是我生下來沒害人,幹嗎我生下來就該受這
份罪?」

    「但是你生下來就害了我——害了我!再說你宣過誓你愛我!」

    「不錯,是這麼回事!我這會兒就錯在這兒。我老是錯個沒完!宣了誓,就把你捆
住,非愛下去不可,這就跟宣了誓老得信一種信經一樣,就跟稀裡糊塗宣了誓老吃那樣
飯、老喝那樣酒一樣。」

    「你這意思難道是說,離開我,一個人獨立生活?」

    「嗯,要是你一定要我這樣,我從命。不過我的意思跟裘德一塊兒過。」

    「成他的老婆。」

    「那得看我怎麼定。」

    費樂生痛苦得身子直抽。

    蘇接著說:「不論男的,還是女的,『如果讓世界或者他自己所屬的那份世界,替
他選定什麼樣生活計劃,那麼他不過像個類人猿依樣畫葫蘆而已,談不上還需要其他本
事。』這是密爾ヾ說的。我一直把這些話奉為圭桌。你怎麼就不能按這些話行事?我就
是按他的話行事,永遠按他的話行事。」

    ヾ亞力山大﹒馮﹒洪堡(1796—1859),德國探險家和科學家,著有《新大陸赤道
區旅行記》和《宇宙》。
    「我管它什麼密爾不密爾!」他呻吟著,「我就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要是你讓我
說的話,咱們結婚之前,我再也料不到,到這會兒才猜出來,你原來就跟裘德﹒福來戀
愛,這會兒還是在跟他戀愛哪!」

    「你愛怎麼猜就怎麼猜,往下猜好啦,反正你已經猜開頭啦。可是你想過沒有,要
是我當初就跟他戀愛,我何必到這會兒求你讓我走,跟他過?」

    最後一刻,她失掉了勇氣,只好背城惜一,拋出這個「令人信服的具有權威性」的
論據,而他顯然覺著這不在話下,但又非回答不可。幸好學校的鐘響了,免了費樂生當
場一答之苦。她開始表現得那樣沒有理性,那樣恬不知恥,他倒真情願把她以妻子身分
提出的非分要求只看成她那些小小怪癖又添了一樁。

    那天早晨,他們照常到學校。蘇進教室後,他只要眼睛往那邊一轉,就可以透過玻
璃隔扇瞧見她的後腦勺。講課和聽學生答問時,他因為心裡亂成一團,腦門跟眉毛一抽
一抽的。後來他還是從一張胡亂塗抹過的廢紙上撕下一塊,寫道:

      你的要求把我的課全攪亂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你是真心把那
    當回事嗎?

    他把這塊紙摺得小小的,交給一個小男孩送過去。孩子蹣跚地走出去,進了蘇那邊
的教室。費樂生瞧見她妻子轉過身來,接了條子,低下美麗的頭看。她的嘴唇抿著,免
得在孩子們那麼多雙眼睛緊緊逼視下露出不適當的表情。他看不見她的手,不過她變了
個姿勢。那孩子很快回來了,什麼也沒帶回來,但是幾分鐘後,蘇班上一個學生來了,
帶來跟他用的一樣的小紙條,上面只用鉛筆寫了些字:

      我誠懇表示對不起,不過要說我的確是真心如此。

    費樂生顯得心裡比剛才還亂,眉心又一抽一抽的。十分鐘後,他又叫原先那個孩子
送去一紙短信:

    上帝明鑒,我不想以任何合理方式對你作梗。我全部心思在於使你安適、快樂。但
你欲與情人同居之想實屬悖謬,我不便苟同。你勢將為人所不齒,所唾棄,而我也難以
倖免。

    隔了會兒,那邊教室的對方也重複了先前的動作,然後來了回音: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無意求得他人尊敬。對我的內心世界來說,求得「人性多
樣性發展,異彩紛呈」(你所服膺的洪堡ヾ的話),遠非去博得他人的稱許可比。在你
看來,我的趣味無疑是低下的,低下到了無可救藥的程度!如你不許我到他那邊去,可
否同意我如下請求——允我在你府上分居單過?

    ヾ作者原註:威廉﹒巴恩斯。譯按:巴恩斯(約1801—1836),是用多塞特方言寫
詩的詩人,著有《鄉居集》。他也是建築師,博學而仁厚。哈代十六歲後在多切斯學建
築,攻讀古典,出入其門下,獲益受惠良多。

    他對此未予回答。

    她又寫來條子: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我求你可憐可憐,我求你慈悲慈悲。我
若不是讓我受不了的情況逼得這樣,我斷不會向你要求。我這可憐的女人最最希望夏娃
沒有被逐出樂園,那樣人類大概像原始基督徒所相信的,以完全無害的方式蕃衍後代,
長住樂園。不過廢話不必說了。請你善待我吧——即使我沒有善待過你。我一定走,到
國外,到任何地方,決不牽累你。

    約一個鐘頭後,他才寫了四條:

    我不願使你痛苦。你深知我不會那樣!容我一點時間,考慮你最後的要求。

    她寫了一行:

    裡查,我由衷感謝你。你的好意,我愧不敢當。

    費樂生整天都通過玻璃隔扇昏昏沉沉地望著她;他感到自己現在跟認識她以前一樣
孤獨。

    但是他說話算話,同意她在家裡分居。起先他們在吃飯時見面,新的安排似使她較
為安心了,但是他們處境的尷尬對她的脾氣發生了影響,她天性中每根神經都像豎琴弦
一樣繃得緊緊的。她說起話來東拉西扯,不著邊際,不讓他談問題。

                    4

    費樂生很想把他一向愛好而又擱置頗久的古羅馬文物資料加以整理,而他往往工作
到夜深。自他恢復那個課題的研究,他第一次深深感到自己的興趣不減曩時,以致把時
間和地方全都忘了,快到凌晨兩點,他才想起該上樓歇息。

    從他租住葛廬老宅那時起,他一直和妻子同宿一室,及至跟蘇齟齬,屋子就歸她一
人住了,他自己改住房子另一頭的一間。他做完了研究,第一件事是回屋子睡覺,懵裡
懵懂地進了他們原來合住的房間,自自然然地開始脫衣服。

    床上突地發出一聲喊,接著猛然一動。小學老師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到了什麼地方,
只見蘇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驚恐地死瞪著眼,緊接著從床靠窗戶那一側蹦到地上,想躲
開他。床篷子差不多把窗戶都遮住了,一霎間他聽到她推上窗子的聲音。他剛以為她大
概是想換換空氣,誰知她已經跨上窗沿跳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他聽到她落地聲。

    費樂生嚇昏了,馬上往樓下跑,忙中頭猛撞到樓梯柱子上。他把笨重的大門打開,
上了夠得著地面的兩三層台階,看到石子舖的路上有堆白東西。費樂生連忙把它抱起來,
弄進前廳,把蘇放到椅上。他原先在樓梯最下一級的風口那兒放了只蠟燭,這會兒他就
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中死死盯著她。

    蘇的脖子沒摔斷。她看著他,目光茫然,似乎沒看見他;她眼睛雖然平時不見得特
別大,但那會兒卻顯得這樣。她按了按一邊的肋骨,又揉揉脖子,像是覺著那些地方疼,
隨後站起身來,掉開臉,顯然是因為他目不轉睛地看她,使她感到痛苦。

    「謝天謝地——你算是沒摔死!不過你不是不想死。——我希望你傷不重,是吧?」

    她其實摔得不厲害,這大概是因為外面地面比老房子地面高的緣故。除了肘部擦傷
和頭一邊墊了一下,顯然沒吃什麼大虧。

    「我想我那會兒正睡著呢!」她開了口,蒼白的臉還是閃開他。「也不知道怎麼嚇
醒了——是個惡夢吧——我覺著瞧見了你——」她彷彿想起來當時的實際情景,沒往下
說。

    她的大衣掛在門後面,心裡非常不是滋味的費樂生把它拿過來,給她披上。「我幫
你上樓好不好?」他郁郁不快地問。出了這樣的事意味著什麼,他肚子裡有數,不由得
對自己、對一切都感到噁心。

    「不必啦,謝謝你,裡查。我沒怎麼傷著,自個兒能走。」

    「你應該把門鎖上。」他老腔老調地說,像平時在學校上課一樣。「那就沒人無意
中闖進去啦。」

    「我試過——鎖不上。所有的門全走形啦。」

    她儘管承認他說得對,這會兒也於事無補。她慢慢上了樓,搖曳的燭光照著她。費
樂生沒跟著她,也沒想上樓。等她進了屋子,把門扣緊,他就往靠下邊的樓梯上一坐,
一只手抓著柱子,一只手扶著臉。他就這樣呆了很長很長時間——誰要是看見他,難免
把他看成地地道道的軟弱無能之輩。他最後把頭抬起來,歎了口氣,彷彿是說,別管他
有沒有妻子,他這輩子的事業一定要進行下去。他拿起蠟燭上樓,走向樓梯口他自己孤
身一人呆的屋子。

    到了那一天晚上,這件事並沒在他們中間再引起風波。放學以後,費樂生說他不想
吃茶點,也沒告訴蘇去什麼地方,就離開了沙氏頓。他先從西北向的斜陡的坡路下了鎮
子,又繼續往下走,一直走到白色干硬的土壤變成堅實的褐色粘土,這就是到了地勢低
平的沖積層:

      那兒有敦克裡夫山做行旅界志,
      飄滿黃水蓮的斯陶河沉鬱地流過。

    他幾次回望人晚漸濃的暮色。沙氏頓背倚長空,半隱半現

      在帕拉都的昏茫的絕頂上,
      正值慘淡的白晝幽幽逝去……ヾ

    ヾ作者原註:德列頓。
    鎮上剛剛點燈,穩定的燈光從窗戶射出來,彷彿正注視他,而其中一扇窗戶就是他
自己的啊。他正好在那扇窗戶上方認出了三一教堂的尖形的塔樓。山下的空氣,由於受
到厚實而潮濕的粘土層的調節,和山上不同,柔和而且令人感到舒暢,雖然他只走了一
兩英里,這時也要拿手絹擦擦臉。

    他撇開左首敦克裡夫山,在茫茫夜色中毫不遲疑地一路向前,就像一個大人不論白
天還是夜晚走過他小時候玩的地方一樣。到此他一共走了四英里半。

      靠那兒六股山泉的哺育
      斯陶河獲得了她的生命力。ヾ

    ヾ指兩性之間排除了肉欲的純屬精神的愛情。coc2他已跨過斯陶河的一條支流,到
了列登頓——一個只有三四千人的小鎮,又從那兒走到一所男生小學,敲了敲老師家的
門。

    一個小先生開了門,費樂生問季令安先生在不在家,他說在,立刻回到屋子裡,讓
費樂生一個人去想法找他。費樂生看到他的朋友正把剛在夜校上課用的幾本書放到一邊。
油燈光照到費樂生臉上——同他的朋友臉上沉著冷靜、講究實際的神態一比,顯得他蒼
白而憔悴。小時候,他們是同學,好多年前還是溫頓斯特進修學院的同窗。

    「你來了,太好啦,狄克!不過你臉色怎麼不大好呀!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費樂生往前走了幾步,沒回答,季令安把書櫥關上,坐到他旁邊。

    「我看,你打結了婚,就沒來過吧?你知道吧,我去找過你,你出去了;天黑了,
上山才夠嗆呢,所以我打算天長時候再慢慢上去,不過你倒沒等到那時候就來了,我真
高興。」

    他們倆雖然都是受過良好培訓,工作起來得心應手的老師,彼此私下交談,有時還
不免帶上小時候的土話。

    「喬治,我現在打算采取個步驟,我這回來就是向你解釋一下這樣做的道理。往後
要是啥人啥時候懷疑我這樣做的動機——可能這樣,也的確會這樣,那麼,至少你是理
解我的……不過我這會兒的處境算最糟啦。老天爺決不會答應你以後有這樣的經歷!」

    「坐下吧,你不是說——你跟費樂生太太有什麼不對勁兒吧?」

    「我就是說這個……我這會兒處境所以糟糕。就是因為有個妻子,我愛她,可是她
不單不愛我,還——還,唉,不說啦。我了解她的感情!我覺著她這樣還不如恨我呢!」

    「噓!」

    「事情所以叫人苦惱正因為她跟我一樣沒什麼錯處。她本來是我手下的小先生,這
你是知道的,我利用她沒經驗,拖著她走,想法逗她答應跟我訂長期的婚約,她當時怎
麼想的,連她自個兒也說不上來。後來她又碰上另一個人,不過她還是稀裡糊塗地履行
了婚約。」

    「愛上別人啦?」

    「對!要從表面上看嘛,那個愛勁兒很特別,很多情,很熱火,不過她對他的感情
到底怎麼回事,在我還是個悶萌蘆——我看對那個人也是個問葫蘆吧——說不定連她自
個兒也一樣。照我碰到的最古怪的人裡頭,她得算一個。不過有兩件事還是叫我印象特
深,一個是這一對有一種非同一般的同情,或者說同感共鳴。他是她表親,這大概有關
系。他們彷彿一個人分了兩半。再有就是對我這個做丈夫的嫌棄,她想壓,壓不下去,
顯然她還是喜歡我做個朋友;長此以往,實在叫人受不了。她本著良知,進行了鬥爭,
壓制自己的反感,可沒啥用。我沒法忍下去啦——我沒法受啦!我也沒法把她提出來的
論據駁倒——她讀的書有我的十倍呢。她的智力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我的智力像牛皮
紙著了火,干冒煙……她比我強得太多啦!」

    「她過一陣子會好吧。」

    「絕對不會!這是——不過我不想細談啦——其所以絕對不會有好些原因。最後她
態度既平和又堅決地問我,她究竟能不能離開我,到他那邊去。昨天夜裡,事情到了高
潮,我自己糊里糊塗進了她屋子,她打開窗戶一下子跳出去了——她怕我怕到了這麼厲
害的程度!她假裝說是做夢才那樣,其實只是叫我寬心。現在一個女人連死活都不管,
硬從窗戶往外跳,那她心裡怎麼回事不是一清二楚,再也弄不錯嘛!是這麼回事,我得
出了結論,再把這個同類這樣折磨下去是錯誤的;我不是個沒人心的壞種,可不能再這
樣下去了,不論犧牲多大都不要緊!」

    「怎麼——你想叫她一走了之?上她情人那兒去?」

    「她跟誰,是她的事。我打算讓她走。要按她的意思,肯定是跟他。我這樣辦,我
也知道大概是錯了——我知道無論按我的邏輯,還是按教理,對她這種願望讓步是沒法
辯解的,也沒法跟把我從小培養到大的主義調和一致。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內心
的聲音對我說,我要是對她加以拒絕,那就犯了錯誤。當然我現在也可以像別的男人那
樣公開表示:做丈夫的聽見妻子提出這種所謂腎清道理的要求,唯一可以視為正當、合
理而又體面的辦法就是把她的要求打回去,乾脆關她的禁閉,也許連她的情人也宰了。
不過從本質上說,這能算正當、合理、體面呢,還是叫人噁心的卑鄙下流、自私自利?
孰是孰非,我不來判斷。不過我是靠本能行事,原則雲雲就不必管了。假定有個人一不
留神掉到泥塘裡頭,大聲喊救命,只要我辦得到,我一定救他。」

    「可是——怎麼說呢,還有左鄰右舍跟社會的問題——那要出什麼事呀,要是人人
——」

    「哎,我可不想再充道學家啦!我瞧只瞧眼皮子底下的事。」

    「唉——我可不贊成你那個本能,狄克!」季令安鄭重其事地說,「講實在的,你
這人素來沉著老練,遇事不慌不躁,怎麼一陣子居然張惶失措呢。太叫我意外啦。我那
會兒在你那兒,你說她這人難以捉摸,與眾不同,我看你倒真是這樣啊!」

    「有個女人,你知道她品性純良,她向你苦苦哀求把她放走,你以前有沒有在這樣
的女人前面站著過?你是不是那個男人,她跪在你面前,求你開恩?」

    「我可沒那樣的運氣,當過那樣的男人。」

    「那我就認為你沒根據提高見。我就是那個男人。誰要是有點大丈夫氣概,或者行
俠仗義的心腸,事情也就大變樣啦。我那麼多年沒沾過女人,——壓根兒沒想到,只要
把個女人帶到教堂,給她手指頭戴上戒指,就完全可以把個人拴在沒日沒夜、沒完沒了
的悲劇裡,就如同她跟我這會兒一塊兒受的那樣。」

    「唉,你讓她離開你,要是她一個人過,用這些托詞,我倒許認可,可是她跟一個
浪蕩子湊到一塊兒——那可就另一碼事啦。」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照我看,她寧可忍受眼前痛苦,也決不會在強迫之下同他分
開,這又怎麼說?這都是看她自己的心願。至於說要手段,繼續跟丈夫過,欺騙他,把
他蒙在鼓裡,這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不過她至今也沒明確表示跟他一塊兒過,就是
他妻子,雖然我認為她有這個意思……再說,我也算看得一清二楚啦,他們倆的感情不
是那類卑鄙下流、純屬動物性質的感情;糟也糟在這個地方,因為我覺得這樣一來,他
們的愛情一定會天長地久,永不會變啦。這會兒還可以跟你講明白,我剛結婚叫人羨慕
的頭幾個禮拜,我的心還沒平靜如常,有個晚上他們倆一塊兒呆在學校裡,我就躲在一
邊,聽他們說話。我這會兒覺著慚愧,不過當時我覺得我不過行使法律賦予的權利就是
啦。我發現他們的親呢中間深深隱藏著一種非同一般的契合,或者說同情吧,它把一切
粗鄙氣息都掃得一乾二淨。他們至高無上的願望就是廝守在一起——把彼此的情感、幻
覺和夢想交融共享。」

    「柏拉圖式戀愛ヾ嘛!」

    ヾ指兩性心靈契合無間,如出一體的愛情。
    「唉,不是。說雪萊式ヾ的倒更近乎事實。他們那樣子叫我想起了——什麼名字呀
——萊昂和希娜ゝ吧。也有點保爾和維吉尼亞ゞ的味道。我越往深裡想,就越朝他們一
邊倒啦。」

    ヾ雪萊長詩《伊斯蘭的反叛》中的人物,他們體現了雪萊式愛情。
    ゝ法國作家雅克﹒亨利﹒伯那丹﹒德﹒聖彼埃爾(1737—1814)的小說《保爾與維
吉尼亞》中的主人公,他們熱烈相戀,歷盡歡樂和痛苦,終至情死。
    ゞ參見35頁注2。朗是英譯者。
    「要是別人全照你這麼干,那不是家庭普遍大散伙嗎?家庭就算不上社會單位啦。」

    「是啊——我想我是太離譜啦!」費樂生傷心地說,「我向來在推理方面不高明,
你總沒忘吧。然而我不明白,何以沒有男人、女人跟孩子就成不了社會單位。」

    「不得了嘍!——母系社會嘍!……她是不是也說過這一套呀?」

    「哦,沒有。她還想不到,這方面我比蘇還蘇呢——就在這二十四個鐘頭裡,我思
想轉了彎啦!」

    「這可要在這一方搞得人心大亂、輿論大嘩呀。老天爺——沙氏頓該怎麼說呢!」

    「它怎麼說三道四,我說不上來,我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我不是說了
嘛,我無非是直感,一推論就不行。」

    「現在,」季令安說,「咱們把這個放放,先喝點。」他從樓下拿來瓶蘋果酒,他
們一個人喝了一大杯。他繼續說,「我看你是昏了頭啦,跟你平常一點不像。你回去先
拿定主意,她怎麼犯毛病,都得忍住,就是千萬別讓她走。我聽見人人都誇她是俏實的
小妞兒呢。」

    「是啊,一點不錯啊,就因為這樣才叫人特別難受!好啦,我該走啦,回去還有好
長一段路呢。」

    季令安陪他朋友走了一英里。儘管談的東西太離奇,他還是希望就此恢復昔年他們
推心置腹的友誼。「盯住她別放!」這是他最後一句話,飄蕩在費樂生身後的夜空。他
的朋友回了句「好,好!」就算了。

    但是在那滿天烏雲、四野無聲,唯有斯陶河支流水聲潺潺清晰可辨的夜裡,費樂生
踽踽獨行的時候,他說,『季令安,我的朋友,我看你也只好這樣說說,再也拿不出什
麼更有力的論據來駁我啦。」

    「我看得把她足足敲打敲打,叫她明白過來才行呢——我認為這才是好辦法!」季
令安獨自一邊往回走,一邊嘟嘟囔囔的。

    第二天早晨到來了,吃早飯時,費樂生對蘇說:

    「你可以走啦——隨便跟哪個人一塊兒都行。我絕對同意,無條件同意。」

    費樂生一旦得出這個結論,他就越來越覺得這個結論是無可置疑地正確。他正對一
個靠他發慈悲的女人克盡責任,這叫他漸見超脫,有寧靜之感,把他原來因縱她而去而
引起的悲苦沖淡了。

    又過了些天,到了他們最後一次一塊兒用餐的晚上,風高雲暗,聳立崖頂的鄉鎮的
天氣很少不這樣。她珊娜走進小客廳用茶點時的神情;她的柔若無骨的苗條腰身;她因
日夜不停地焦灼而由圓見長的臉龐;異常蒼白的臉色,和由此所表現的與她的風華正茂、
無憂無慮的年紀絕不相容的種種悲劇可能性;她東吃一口,西吃一口,卻實際上一點吃
不下去的無奈——這一切的一切在他是何等刻骨銘心,難以磨滅啊。她的態度躇躊不安,
本來是擔心他會因她的行動而受到損害,然而在不知內情的局外人看來,恐怕要把這種
表現錯解成她不高興他在剩下的幾分鐘還打擾她。

    「你還是喝點茶,就著片火腿,要麼雞蛋,別的東西也好吧?就那麼一口黃油麵包,
這趟路哪能頂事啊。」

    她接過他遞過來的那片火腿。他們坐著拉扯些家常瑣事,什麼他在哪兒可以找到櫃
子的鑰匙啦,哪些賬還清了、哪些沒還啦,等等。

    「我這人天生是個打光棍的命,你知道,蘇。」他說,故意做得爽氣,免得她不自
在。「所以沒有妻子,確實不會混不下去,不會像別人一陣子有過妻子那樣。再說,我
的愛好又廣又深,一直想把『維塞克斯郡的古羅馬文物』寫出來,光這個就把我的業餘
時間全佔滿啦。」

    「要是照從前那樣,你什麼時候送點稿子給我抄,我一定樂意辦!」她溫順而謙和
地說。「我還——是個——朋友,很願意給你幫忙。」

    費樂生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不必啦,我覺著咱們既然要分開,頂好分到底。
就是這個道理,我才什麼問題都不問你,尤其是不想你再告訴我你的動靜,連你的住址
也不必告訴我……現在,你要錢嗎?你總得有點錢,你知道。」

    「哦,裡查,我可不想拿你的錢離開你!別的東西,我也不要。我的錢夠我用一陣
子,裘德會讓我——」

    「你要是不介意,他的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想聽。你自由啦,絕對自由!你要走什
麼路,那是你自己的事嚶。」

    「太好啦。不過我還得跟你說一下,我裝了一兩件自己的換洗衣服,還有一兩件東
西也是我自己的。我想請你查查裡邊的東西,再關箱子。另外有個小包,以後要放到裘
德的旅行包裡頭。」

    「我當然不會查你的行李,不會幹那樣的事!我希望你把四分之三的家具也拿走。
我不想為這些東西操心。我父母留下來的東西,我還是有點感情,捨不得,不過剩下的
東西,隨便你什麼時候來取都行。」

    「我才不會那樣呢。」

    「你是六點半火車走吧,對不對?現在差一刻就六點啦。」

    「你……你似乎對我走無動於衷啊,裡查!」

    「哦,是啊——大概是。」

    「你一舉一動這樣,我真是非常喜歡你。我不把你當我的丈夫,而是當做從前的老
師,我就喜歡你,這可真怪。我決不想裝腔作勢,說我愛你,因為你也明白我並不愛你,
只拿你當朋友就是啦。不過我覺得你不折不扣是個朋友啊。」

    她一說到這些心事,眼圈就有點濕,正好車站馬車趕過來接她走。費樂生看著她的
東西放到車頂上,扶她上了車,跟她說再見的時候,忍不住露出要吻她的意思。趕馬車
的看到他們高高興興分別的態度,心裡一定當她不過短期外出做客哩。

    費樂生一進到家裡,就上樓打開了對著馬車駛去方向的那扇窗子。馬車輪聲很快消
失了。他又下了樓,臉皮皺縮,彷彿強忍著痛苦。他戴好帽子,出了家門,沿馬車行駛
的路線走了一英里光景,突然又掉頭回家。

    他剛進門就聽見朋友季令安從前屋裡跟他招呼的聲音。

    「我敲了半天門,沒人理,一看你門開著,我乾脆進來了,自己招待自己就是啦。
我說過來看你,你想必記得。」

    「記得記得,特別是你今天晚上來,我真是感激不盡哪,季令安!」

    「你夫人怎麼樣啦——」

    「她挺好,走啦——剛走的。那是她的茶杯,一個鐘頭之前她喝完了的。那是她用
過的盤子——」費樂生喉頭哽住,說不下去了,他轉過身把茶具推到一邊。

    「你用過茶點沒有?」他聲音立刻恢復正常,問道。

    「沒用——已經用過啦——別費心好吧。」季令安趕忙說。『促啦,你是說她走
啦?」

    「對,她走啦……我也許會為她送了命,可是決不會借法律之名虐害她。依我看,
她是上她情人那兒。他們今後如何,我說不上來。反正她是經我完全同意才走的。」

    費樂生的聲音表現出果決、沉著,叫他的朋友不好再提意見。『那我——就走好不
好?」季令安問。

    「別走,別走,你來了真是大恩大德啊。我還有點東西要清理清理,你就幫幫忙,
行吧?」

    季令安表示可以。到樓上屋子以後,小學老師拉開抽屜,動手把蘇的東西,放到一
個大箱子裡。「叫她帶東西走,她一樣不肯拿。」他接下去。「不過我決定讓她隨自己
的意思生活那會兒,的確是下定決心了。」

    「有些男人頂多同意分居就是了。」

    「我什麼都仔細斟酌過,不想再爭論啦。拿婚姻這件事說吧,我從前是頂頂老派的,
現在還這樣——其實我壓根兒沒思考過其中的道德含義,不過有些事實逼上門來了,就
是想否認它們也不行啊。」

    他們繼續裝箱子,沒說話。完事以後,費樂生把箱蓋關上,鎖好。「這些東西,」
他說,「以後讓別人看她打扮好啦,我算看不到啦!」

                    5

    比上面說的那個時間還早二十四個鐘頭,蘇就給裘德寫了如下短信:

    一切如我所告。我預定明晚離此。費樂生與我都認為天黑後走不那麼惹眼。我心裡
非常慌,將於七點差一刻到達,請你一定到麥爾切斯特車站接我。親愛的裘德,我知你
必來不誤,但我甚為膽怯,望你務必準時。此事自始至終他待我極為厚道!

    亟盼見面!

                                 蘇

    公共馬車載著她——那晚唯一旅客——駛下山鎮,越來越遠。她不斷望著後退的道
路,神情淒苦,但是她顯然已下定決心,義無反顧。

    她坐的上行車要看到信號才停。她覺得一列力量如此強大的火車竟然為她這個逃出
合法家庭的人停下來,可謂奇矣。

    這段旅程經過二十分鐘就結束了,蘇開始把自己的東西歸到一起,準備下車。火車
在麥爾切斯特站剛一靠站,就有人把車門推開,原來正是裘德。他立刻進了車廂,手上
拿著黑提包,身穿禮拜天和工余晚上才穿的深色套裝,真是個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他眼
裡燃燒著對她的熱烈的情意。

    「哦,裘德呀!」她兩隻手把他的手握住,情緒緊張,難以抑制斷斷續續、有聲無
淚的抽咽。「我——我太高興啦!就在這兒下車吧?」

    「不在這兒下。親愛的,我上車!我已經安排好啦。除了這個包,我還有個大箱子,
已經打好行李票啦。」

    「可是我幹嗎不下去呀?咱們怎麼不呆在這地方?」

    「咱們可不便呆在這地方,你還沒明白過來呢。這兒人認識咱們——反正人家對我
都挺熟的。我訂了到奧爾布裡肯的票,這是你上那兒的票,因為你手裡的票就到這兒。」

    「我原來想咱們呆在這兒呢。」她重說了一遍。

    「那可絕對不行!」

    「唉,也許不行吧。」

    「我給你寫信來不及了,沒法告訴你我想好要去的地方。奧爾布裡肯大得多,六七
千號人,咱們的事,那兒誰也不知道。」

    「這麼說,這兒大教堂的活兒,你丟下不幹了?」

    「就是。因為太突然啦——你信裡傳到的消息實在想不到。要是嚴格的話,人家本
來可以要我干完這禮拜的活才行,不過一跟他們說我有急事,他們也就放了我。親愛的
蘇啊,只要你吩咐,我哪一天都可以甩手不干。我為你甩掉的東西比這個還多哪。」

    「我現在可害怕把你坑得太厲害呢。把你給教會服務的前程斷送啦,把你這行手藝
上的發展斷送啦,什麼都斷送啦!」

    「教會跟我不沾邊啦,去它的吧!咱再也不想當個

      兵士加聖徒,一排又一排
      朝天望,心如火,求至福。

    就算有這樣的人,也不是我!我的福用不著向天求,就在眼前。」

    「唉,我太壞啦——我把男人走的路全都給搞得顛倒錯亂啦!」她說,聲音中的感
情跟他心裡開始湧動的一樣,顯得很激越。不過他們坐了十二英里車之後,她的平靜恢
復了。

    「他人多好,還是讓我走啦,」她又拾起話碴說,「我走之前,在梳妝台上瞧見張
條子,是他給你的。」

    「是啊,他這人可真不賴。」裘德說,看了看信。「以前你嫁了他,我挺恨他,這
會兒再想想,就覺著慚愧啦。」

    「要按女人總免不了的那股子心血來潮勁兒,我看我真該一下子愛上他才對,因為
他那麼寬宏大量叫我走,真是料也料不到。」她笑著回答,「不過我這人天生冷,或者
說不知道感恩,還是什麼吧,就是他那麼寬宏大量,也還是沒法叫我愛起來,叫我痛改
前非,叫我做他妻子,跟他一塊兒過日子;不過我真覺著他度量大、心胸廣,所以比以
前還要敬重他。」

    「要是他不那麼寬厚,你又硬拗著他,乾脆跑了,咱們的事可就砸啦。」

    「我根本不會幹那樣的事。」

    裘德若有所思地朝她臉上看,一時沒挪開。他來個冷不防,吻了她,跟著還要吻。
「別——一回就夠啦——行啦,裘德!」

    「這未免有點忍心吧。」他回嘴說,不過還是同意了。「我又碰上過一件怪事,」
裘德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阿拉貝拉來了信,實際意思是要我跟她辦離婚——她
說,我務必對她大發慈悲,她想一本正經,按照法律嫁給那個男人,其實她早跟了他嘍。
她求我能讓她如願以償。」

    「你怎麼辦呢?」

    「我同意了。我原先想,我要是這麼一辦,肯定非把她第二回結婚搞吹了不可,無
論如何,我不想讓她吃虧。說到底,她未必就比我壞!好在這一帶沒人知道這檔子事,
而且我發現辦離婚手續根本沒什麼困難。既然她想另起爐灶,我可是沒有任何顯著的理
由擋她的道。」

    「這麼一來你不是一身輕了嗎?」

    「對,我是要一身輕啦。」

    「咱們訂的票到什麼地方?」她問,這晚上她說話的特點是前言不搭後語。

    「奧爾布裡肯,我不是說過嘛。」

    「可是咱們到那兒太晚了吧?」

    「晚是晚了,這我也想到過,所以我已經給那兒的禁酒旅館打了電報,給咱們訂了
個房間。」

    「一個?」

    「對——一個。

    她瞧著他。「哎,裘德呀!」她把腦門往下靠在車廂隔間的犄角上。「我就想過你
大概有這一手,憋著沒跟你說。我可是沒住一間屋子的意思!」

    兩個人接下去沒說話。裘德一副受了愚弄的神氣,兩隻眼睛直瞪著對面的座位。
「哦!」他說……「哦!」

    他依舊一言不發。她一看他那麼垂頭喪氣,就拿臉往他臉上一貼,嘴裡咕噥著,
「親愛的,別氣啦。」

    「哎——這又算得了什麼。」他說。「反正我懂得其中奧妙就是啦。……你這是一
下子變了卦吧?」

    「你沒權利問我這樣的問題;再說我也決不回答!」她說,嫣然一笑。

    「我的親親,對我來說,你的幸福是高於一切的——雖然咱們動不動就吵!——你
的意志就是聖旨。我總還不算一心替自個兒打算的東西,我希望是這樣。你想怎麼辦,
就怎麼辦吧!」他再一想,就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不過這大概是因為你並不愛我—
—倒不是因為你不想冒犯習俗。我可是承蒙你教導,現在討厭透習俗啦。我希望你就是
這回事兒,不是轉什麼可怕的念頭!」

    按說,她這一刻顯然該同他開誠布公才是,怎奈蘇做不到赤誠相見,也就不能交心,
不能把她的隱密的實情吐露無遺。

    「你就當我膽小怕事好啦。」她急急要岔開正題。「就當婦道人家一遇上難題,總
是膽小怕事好啦。此時此刻,我當然可以跟你一樣,認為我完全有權利按你的意思跟你
住一塊兒;我當然可以堅持自己的見解,認為在合情合理的社會狀況下,女人生了孩子,
他爹怎麼樣,誰也無權說三道四,對她問長問短。不過,多少是因為他那麼寬宏大量,
我才自由,我這會兒寧可稍微拘泥點好。要是當初咱們靠繩梯逃跑,他端著手槍在後邊
追,那恐怕是另回事了,我也許要想采取截然不同的行動。可是,裘德呀,別硬逼著我
好吧,也別對我下批評好吧,就當我沒勇氣實行我的主張好啦。我知道我是個苦命的可
憐蟲。我天生沒你情感那麼熱烈呀!」

    他只簡單地重複了一下。「我也想過——我是自然而然該那麼想的。但是咱們現在
要是不是情人,那咱們就算完啦。費樂生就是這麼個看法,這我敢打保票。你瞧,他給
我的信是這麼說的。」他打開她帶來的信,念下去:

    「我只提一個條件,就是你務必對她溫柔、體貼。我知道你愛她,但愛情甚至有時
也是殘酷的。你們倆是天賜良緣,不論什麼人,只要年紀大些,不心存成見,都會一望
而知。我跟她相處的短短期間,你一直是『影影綽綽的第三者』。我再說一遍,你要好
好待蘇。」

    「他真是個大好人哪,不是嗎?」她含著淚說。思索之後,又說,「他讓我走,實
在是忍痛割愛啊——簡直是忍得太過啦!他為我旅途舒適,考慮得那麼周到,還提出給
我錢。那會兒跟以前不一樣,我真是有點愛上他啦,可我還是愛不起來。要是我跟個妻
子似地有那麼一點愛他,就是這會兒也要回他那兒去啊。」

    「可是你根本不愛他,對吧?」

    「實在是不愛他,哦,實在是一點一滴不愛他!我根本不愛他。」

    「你也不愛我吧,我心裡七上八下呢!」他帶著氣說。「恐怕你誰都不愛!蘇呀,
有時候我挺生你的氣,我覺著你這個人簡直生來沒法真真正正地愛。」

    「你說這話可真不該,真是不忠不信!」她說,挪開身子,盡可能離開他遠些,神
情嚴厲地望著外面的夜色。她沒轉過身,便又用受了很大委屈的口氣說,「我這樣喜愛
你,也許跟一些女人喜愛男人不一樣,可是我跟你在一塊兒實在是一種歡樂,這種歡樂
極度微妙,存乎一心;我可不想再進一步,為了叫歡樂更強烈,就去冒失掉歡樂的危險。
我心裡完全明白,按女人跟男人的關係,危險總是免不了的。不過拿我跟你的關係說,
我已經想定了,我能信賴你,你能把我的願望置於你自我滿足之上。這件事別再往下談
啦,親愛的裘德!」

    「要是再談下去,你又要自怨自艾,當然不行啦……不過,蘇,你當真非常愛我嗎?
說你非常愛我吧,說你愛我有我愛你的四分之一,十分之一,我就滿足啦!」

    「我讓你吻啦,這不是說明一切嘛!」

    「那才一回啊!」

    「夠啦——別跟個饞嘴貓似的。」

    他身子往後一靠,好半天沒看她。他此刻想起了她跟他說過的以往生活史中那個插
曲,她就是這樣處置那位可憐的基督堂大學畢業生的。他覺得自己很可能要步那個受盡
殘酷命運折磨的人的後塵。

    「這樣的私奔可怪啦!」他咕噥著。「也許你一直拿我當工具對付費樂生吧。唉,
看起來就是這麼回事——瞧你坐在那兒一副正派樣!」

    「你別瞎生氣——我不許你這樣!」她哄著他說,轉過身,往他那邊挪了挪。「你
不是剛吻過我嗎?我倒不是不願意你吻我,你該吻我。我就是這會兒不讓你吻我,這會
兒不行——你就不想想咱們呆在什麼地方嗎?連這都不懂!」

    只要她一懇求,他就沒了主意,只好屈從(這一點她很清楚)。於是他們挨在一塊
兒坐著,手拉著手。後來她陡然想起什麼。

    「你給禁酒旅館打了電報之後,我可不好到那兒去啦!」

    「怎麼不好去呢?」

    「你難道不明白?」

    「就是啦,那兒總還有別的旅館沒關門。自打你因為別人造謠生事,就嫁了費樂生,
我有時候就琢磨,別看你平素裝出來有一套獨立見解的樣子,其實你跟我認識的別的女
人沒兩樣,還是對社會規範奴隸般唯命是從。」

    「精神上並不這樣。見解我雖然有,可沒有勇氣去實行。我嫁給他也不全是因為別
人造謠生事。但是有時候一個女人因為太想人家愛她,可就顧不得這樣做好不好啦。雖
說這樣殘酷地對待男人,心裡頭也覺著非常不是滋味,可還是照樣鼓勵他愛她,而她卻
根本不愛他。然後,她一瞧見他那個痛苦勁兒,就不免悔從中來,就想方設法來補救這
個錯誤。」

    「你這不是乾脆說,你先跟他,跟那老傢伙厚顏無恥地調情,後來覺著這樣太過意
不去,為了給他彌補損失,於是嫁給他嗎?雖然你自己這麼一搞,連自個兒也折騰得快
沒命啦。」

    「唉——你居然把事情形容得這麼下流不堪——有倒是有那麼一點,加上那個丑聞,
還有你早該告訴我的事,一直瞞著我:這三樣都有關係。」

    她因為他的批評很難過,眼淚汪汪。他一看就口氣緩和下來,勸慰她:「好啦,親
愛的,別往心裡去啦!你就是讓我上十字架,我也心甘情願!不管你怎麼干,反正你是
我的一切,這你心裡完全有數!」

    「我是又壞又不講原則——我知道你就是這麼想的!」她眨眨眼睛,想把眼淚擠掉。

    「我打心眼兒裡知道你是我的親愛的蘇,別管時間有多長,世界有多大,也別管現
在是什麼關係,將來有什麼遭遇,反正什麼都沒法把我同你分開。」

    她這人固然在好多方面洞明人情世故,但在另一些方面又是孩子般單純,經裘德這
麼一表示,她也就滿意了。所以在這趟旅程結束的時候,他們倆也就好得如膠似漆。十
點鐘光景,他們到了北維塞克斯首府奧爾布裡肯。既然她因為他打的電報而不願意到禁
酒旅館,裘德就打聽有沒有旅館還沒關門。有個小伙子自告奮勇幫他們找,用車子把他
們的行李送到遠一點的喬治旅館,再想不到裘德同阿拉貝拉上回久別重逢後那晚上就同
宿那家旅館。

    但是他們這一回進的是另一個大門,加上他心事重重,所以他起初也沒認出來。他
們各訂了一個房間,安頓好了,就下樓吃耽誤了的晚飯。裘德暫時離開一下,女招待就
跟蘇攀談起來。

    「太太,我想我記得你這位親戚,要麼朋友什麼的,上回來過,跟今兒個一樣,也
挺老晚的,是跟他太太一塊兒來的,就跟你這會兒來一樣。那位太太舉止反正不像你。」

    「哦,你還記得?」蘇說,打心裡犯噁心。「不過你準是記錯啦!那是什麼時候的
事?」

    「前一兩個月吧。是個挺漂亮、挺富態的太太。他們就住那間。」

    裘德回來坐下吃飯,蘇一副悶悶不樂的可憐樣。「裘德,」他們在樓梯平台分手的
時候,她含悲忍怨地說,「今天可跟咱們往常不一樣,叫人覺著不好玩,不開心!我不
高興住在這兒——這地方叫我受不了。再說我這會兒也不像往常那麼喜歡你啦!」

    「親愛的,你似乎心神不定嘛!怎麼又變了卦啦?」

    「因為你把我帶到這兒來才殘酷呢!」

    「這話怎講?」

    「前些日子,你不是跟阿拉貝拉就住在這兒嗎?好啦,我說明白啦!」

    「親愛的,怎麼會——」裘德往四下裡看。「對——一樣一樣!我可真不知道就是
這地方,蘇啊。唉——這沒什麼殘酷不殘酷,咱們來咱們的——兩個親戚住一家旅館就
是啦。」

    「你們倆在這兒呆多長?快說,快說!」

    「是我在基督堂碰見你,咱們一塊兒到馬利格林的頭一天。我不是跟你說過我見過
她嘛。」

    「對,你說你見過她,可你沒跟我說全。你講的一套是你們碰見了,挺冷淡,老天
爺一看就知道你們倆根本不是夫妻——你沒提你們重歸於好。」

    「我才沒跟她重歸於好呢。」裘德怏怏地說。「蘇呀,我真沒法解釋。」

    「你這是欺騙我;你,你是我最後的指望喲!我再也忘不了啦,再也忘不了啦!」

    「可是,親愛的蘇,照你的願望,我們只能算朋友嘛,你這樣豈不是自相矛盾——」

    「朋友也可以嫉妒!」

    「我看不是那麼回事。你對我是著著不讓,我對你可是件件聽從。要是說到底,你
先前不是跟你丈夫好得很嘛。」

    「不對,我跟他不是好得很,裘德。哦,你居然是這麼看的!再說,就算你不是誠
心誑我,你也誑了我啦!」她因為感到奇恥大辱而氣惱不堪,裘德只好把她帶回她的房
間,關上門,兔得叫人聽見。「就是這間吧,一定是——我一看你的神氣就明白啦!我
可不住這間!哦,你又跟她好啦,你可太下作啦!咱還為你打窗子跳下樓哪!」

    「但是蘇啊,她再怎麼,以前也是我合法的妻子,就算不是——」

    她一下子雙膝跪倒,臉朝床上一趴,哭起來了。

    「我真沒瞧見過這麼沒道理的感情,佔著茅坑不拉屎。」裘德說。「我想沾你,你
不干,沾別人,你又不許。」

    「唉,你一點不了解我的感情喲!你怎麼會不了解呢,你怎麼會這麼俗呢!我可是
白跳了樓啦!」

    「跳了樓?」

    「我沒法跟你說明白!」

    他確實不充分了解她的感情,不過他總還有所了解;所以他還是禁不住愛起她來。

    「我——我還當你誰也看不上呢——還當你從前除了我,這世界上,你心裡誰也沒
裝著呢——我可一直這麼想啊!」蘇繼續說。

    「你想的本來不錯嘛。我從前心裡沒想別人!這會兒也不想啊!」裘德說,跟她一
樣難過。

    「可是你心裡老是忘不了她,要不然——」

    「我才用不著那樣哪——你這也是不了解我——女人根本不了解我!你幹嗎要無事
生非,亂發脾氣?」

    她從被子上仰起頭來看,帶著挑戰意味說,「要不是這一層,不管怎麼樣,我也按
你說的上禁酒旅館去啦;因為我已經開始覺著我真是你的人啦!」

    「哦,那又算得了什麼!」裘德冷冷地說。

    「既然她自動甩了你這麼多年,我也認為怎麼說她也的確算不上你妻子啦!我倒想,
像你跟她散了,我跟他散了,婚姻到此也就吹啦。」

    「我可不能再說損她的話,我也不願意那麼著。」他說。「不過有件事我非跟你說
不可,這件事無論如何總算把什麼都一筆清了。她又嫁了人——的的確確嫁了那個人。
上回跟她上這兒來之前,我連點影子都沒有。」

    「又嫁了人?……那可是犯了罪——人人都這麼看,可誰也不信。」

    「哪——你這會兒又冷靜起來啦。不錯,是犯了罪——就算你本心不這麼想,你就
是死了也得認這個賬。不過我決不會告她。顯而易見,她覺著良心上說不過去,這才催
我辦離婚,這樣她就可以按法律再嫁給那個人。所以你看得出來,我大概再見不著她
啦。」

    「那你瞧見她那會兒,真是一點不知道!」她一邊站起來,一邊比較溫和地說。

    「一點不知道。要是把事情從頭到尾想一想,我看你才犯不著生氣呢,親親!」

    「我沒生氣!可我也不想上禁酒旅館!」

    他笑起來。「沒關係!」他說。「這樣我靠你近,我倒開心呢。要論「咱」這個俗
不可耐的可憐蟲,那還配不上你啊——配不上你這個精靈,你這個空靈的可人兒,你這
個親愛的、甜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你哪兒有肉身哪,我只要一抱你,我就
覺著簡直抱了個空,好比抱著空氣一樣。我多俗,跟你說的一樣,那你就擔待著好啦!
別忘了咱們真正是素昧平生,一認表親就陷到坑裡不能自拔啦。咱們的爹媽勢不兩立,
我倒覺著這一來給你平添了異樣風味,比搭個普通新相好的新鮮勁兒還刺激呢。」

    「那就從雪萊的《情切同心》裡挑點美麗的句子念念吧,簡直說的就是我啊!」她
央求著,他們正站著,她就把身子斜著挨近他。

    「我哪兒知道什麼詩呀!」他怪難為情地說。

    「你不知道?就是這幾句:

      我的精魂高翔遠引,即興漫遊,
      在如夢如幻中往往與伊人邂逅。
      ……
      上蒼愛的天使嫻雅淑婉,迥絕人寰,
      卻見伊縞羽生光的倩影微掩真面……

    哦,恭維得太過火啦,我念不下去啦!可是你說這就是我呀,說就是我呀!」

    「就是你呀,親愛的,一點不錯,跟你一樣啊!」

    「這會兒我不怪你啦!你就在這兒吻我一下吧,就一回,別吻得太長好吧。」她用
指尖輕輕往她一邊頰上點了點,他遵命勿違。「你心裡頭真非常愛我嗎,雖然我不——
你知道吧?」

    「知道,甜甜!」他歎口氣說,接著道了晚安,走了。

                    6

    費樂生回老家沙氏頓當小學教員這件事,當地居民很感興趣,由此也喚醒他們對往
日的回憶。他們對他博聞廣取、旁搜遠紹的治學成就固然不像外地那樣敬佩,但對他本
人卻不乏真切的關注之忱。他歸來沒多少天就攜回一位美貌夫人——他們說,如果他不
小心,這美貌就很扎手——見她既能在他們中間住下來,確實覺得高興。

    蘇棄家出走後開頭一段時間,大家雖沒大看見她人,卻也沒怎麼議論過。她本來在
學校當小先生,離職後幾天就由一位年輕婦女接替了。因為她的工作是臨時性質,所以
也沒誰過問。不料一個月後,費樂生無意中對一位熟人透露他對妻子現居何處並不了解,
於是引起眾人的好奇心;最後竟貿然下了結論,毫無根據地栽她不安於室,背夫潛逃。
而小學教師工作起來也日漸馬虎懈怠,無精打采,這更足證明此說不虛。

    雖然費樂生只對他的朋友季令安說過,對其他人一直守口如瓶,但一當有關蘇的讕
言四起,以他為人那樣誠實梗直,就不能繼續緘默了。一個禮拜一的上午,小學董事會
主席來找他,談完公事,就把費樂生拉到一邊,以免學生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

    「費樂生,別見怪,我想問問,因為現在人人議論,說你夫人外出不是探親訪友,
是跟情人偷偷私奔了——你家裡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兒?要真是這樣,我真替你難過。」

    「你用不著為我難過,」費樂生說,「這裡頭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那她是看望朋友去啦?」

    「不是。」

    「那又是出了什麼事呢?」

    「她走的前前後後難免叫做丈夫的難過,不過都經過我同意。」

    董事會主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的是大實話。」費樂生繼續說,顯得焦躁。「她要我答應她去找她的情人,
我答應了。我幹嗎非不讓她走呢。她是個成年女人,她干什麼憑她自己的良心——用不
著我來說。我又不是監視她的看守。不必多說啦。我可不願意讓人家刨根問底的。」

    孩子們看得出來兩位大人表情都很嚴肅,回家後告訴爹媽,說費樂生太太出了新鮮
事兒。費樂生的小女僕,原來是剛畢業的小學女生,跟人說費樂生怎樣幫太太打點行李,
還問她用不用錢,又寫了封態度友好的信給她的小伙子,要他好好待她。主席把這事仔
細盤算以後,跟別的校董談了談,然後邀費樂生同他們私下會面。會面時間很長,完了
以後,費樂生就回家去了,臉上同平常一樣蒼白而且憔悴。季令安正坐在他家裡等他。

    「唉,你所料果真不虛啊。」費樂生說,疲憊不堪,往椅子上一靠。「他們叫我遞
辭呈,就為我給了活受罪的妻子自由,或者是照他們說法,我聽任她跟人通姦,我的行
為實屬無恥之尤。可是我決不辭職!」

    「要是我,我就辭了。」

    「我不辭。這事跟他們沒一點關係,根本不影響我從事公務的資格。他們要是想開
除我,開除好啦。」

    「你要是把事鬧開了,一登報,你就別想哪個學校再聘你啦。你也知道,他們不得
不考慮你這個做老師的,應該是青少年的人倫表率——影響所及關係到全鎮的道德風尚
至深且巨哪。何況按普通的看法,你這種立場是沒法辯解的。你得好好聽我說。」

    可是對這個忠告,費樂生卻充耳不聞。

    「我才不在乎呢。」他說。「不開除我,我決不走。再說這算什麼道理,我為這個
辭職,不是等於說我為她做過的事全錯了嘛;可是我是一天比一天堅信,上帝看也罷,
所有單純爽直的人看也罷,我做得就是對。」

    季令安料到他這位脾氣倔強的朋友斷乎難把這樣的立場堅持到底;不過他也沒再說
什麼。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實際上也才一刻鐘——正式的解聘公函送到了,原來校董
們等費樂生一走就把它寫好了。後者的答覆是他決不同意解聘。接著召集了公眾大會,
儘管他顯得虛弱有病,他的朋友也勸他呆在家裡,他還是去參加了。他站起來列舉自己
的理由,振振有詞,內容不外乎他跟朋友說的話;不僅如此,他申明此事純屬家事,與
他們無關。校董們則嗤之以鼻,硬說教師個人行為乖僻反常全屬他們管轄範圍,因為這
直接影響他教的學生的品德狀況。費樂生則聲言他不懂一項出自善心的很單純的行動怎
麼會有傷學生的品德。

    全鎮所有衣冠人物和小康市民一致反對費樂生。但是有十幾位屬於社會下層的好漢
挺身而出,為他辯護,他倒頗感意外。

    前面說過,沙氏頓本是大群流動商販打尖的地方,他們好管閒事,很有意思。春秋
兩季,他們經常到維塞克斯郡各處趕廟會、跑集市。雖然費樂生一向跟這些先生裡邊哪
一位都沒有過話,他們這會兒卻不惜孤注一擲,為他仗義執言。其中有兩個賣賴貨的小
販,一個開汽槍棚的老闆,兩個給汽槍裝鉛彈的婦女,兩名練武賣藝的大力士,兩個自
稱寡婦走街串巷扎笤帚的,一個擺姜汁餅攤子的,一個出租搖船的,還有一個做「你試
試力氣」生意的。

    這個由豪邁大眾組成的支持費樂生的陣容,加上幾位自己家庭歷經變化、持有獨立
見解的人,一齊走到費樂生身邊,同他熱烈握手。他們對大會表達意見用了那麼強有力
的方式,以致雙方交起手來,結果是一場全武行混戰。一塊黑板劈開了,教室三塊玻璃
打碎了,一瓶墨水潑在了一位鎮議員的襯衫前胸上,一位議員竟然叫巴勒斯坦地圖扣到
了頭上,腦袋從撒馬利亞頂出來。好多人眼睛青了,鼻子淌血,其中一位是年高德劭的
教區長,他是讓費樂生派最大膽的那位掃煙囪工人一片熱心搞的,看得人人真害怕。費
樂生一看血直從教區長臉上淌下來,為這個一塌糊塗、丟人現眼的場面痛心得直哼哼,
後悔不該沒按人家的要求辭職,回家以後就發了病,到第二天早晨厲害到起不來床了。

    這場既令人噴飯又叫人懊喪的鬧劇是他染患一場重病的開端;他孤單單躺在床上,
感到人到中年特有的傷痛,終於醒悟到他的治學活動和家庭生活都瀕於毀滅,前途暗淡。
季令安常在晚上來看望他,有一回提到蘇的名字。

    「她還管我什麼呢?」費樂生說。「她幹嗎要管我呢?」

    「她不知道你生病了。」

    「那對我們倆不是更好嗎?」

    「她情人跟她住在哪兒?」

    「麥爾切斯特吧——我想是;至少前一段他住在那兒。」

    季令安回家之後,坐著思來想去,最後給蘇寫了封匿名信,裝進信封,寄給主教轄
區首府的裘德,無非碰碰運氣,寄希望她收到於萬一而已。信到當地以後又轉發北維塞
克斯的馬利格林,那兒只有一個人了解他目前的住址,就是服侍她姑婆的那位寡婦,她
把信轉到奧爾布裡肯。

    三天後傍晚,夕陽西下,霞光萬道,正在布萊摩低地上方,把沙氏頓的窗戶映得火
舌一般,平谷裡的莊稼令人覺得耀眼,病人昏昏沉沉地覺著似乎有人進了家,幾分鐘以
後果然聽到臥室門卡嗒一聲。費樂生沒吱聲。門被人輕手躡腳地推開,有個人進來了—
—原來是蘇。

    她身穿輕倩的春裝,恰像蛾子般輕盈,翩躚而入。他轉過身看她,不禁臉紅了,但
是他好像把原來想說話的衝動抑制住了。

    「我本來不必上這兒來。」她一邊說,一邊把她驚慌失色的臉對著他低下來。「不
過我聽說你病了——挺厲害的;再——再說我也知道你承認男女之間肉體之愛以外,還
可以有別的感情,所以我就來了。」

    「我病得不厲害,我的親愛的朋友,就是覺著不舒服,沒別的。」

    「我並不知道你這樣;我自己想,真要是病得厲害,我來不能算什麼不對!」

    「不錯……不錯。可是我但願你沒來才好呢!這樣未免顯得太急了點——我是這個
意思。不過,咱們還是好好利用利用這個機會吧。我想你沒聽說過學校什麼情況吧?」

    「沒有——什麼事?」

    「大不了是要我離開這地方,到別處去。校董跟我意見不合,這樣就得各幹各的啦。
——就是這麼回事。」

    無論當時或以後,蘇一時一刻也沒料到他因為讓她走掉,給自己招惹了多大麻煩;
她壓根兒沒往這邊想過,沙氏頓的新聞,她毫無所知。他們聊了聊沒多大意思的小事。
他的茶點送來的時候,他就叫吃驚的小女僕給蘇也送個茶杯來。他們可沒想到,小丫頭
對他們的歷史的興趣才濃厚呢。她一邊下樓,一邊眼往上一抬,手望上一伸,裝出來受
了驚的怪樣。喝茶中間,蘇走到窗邊,思緒萬端地說,「現在落日才美哪,裡查。」

    「這是因為陽光透過平谷的薄霧,所以從這兒看,落日總是很美。不過我享受不到
啦,因為它照不到我躺著的這個光線暗的角落。」

    「這個落日特別不一樣,你想不想看?簡直是天國開啟啦。」

    「唉,是這樣嘛!我可沒法看哪。」

    「我來幫你看就是啦。」

    「不行,床太重,沒法挪。」

    她走到放鏡子的地方,拿起它走到窗戶邊一點上,在那兒它能接受陽光,再把它來
回移動,最後光線就折射到費樂生臉上了。

    「哪——這會兒你就看得見紅彤彤的大太陽啦!」她說。「我相信,你一看,心裡
就高興起來啦——我真希望這樣啊!」她這樣說,就像因為她沒能給他做到該做的事,
心裡有愧,話裡透出孩子般過意不去的親切。

    費樂生淒然一笑。「你是個怪人哪!」太陽在他眼睛裡發亮,他咕噥著。「經過那
一段,你還想來看我!」

    「咱們別舊事重提!」她說得很快。「我得趕上坐接火車的公共馬車,因為我來這
兒,裘德不知道,我動身時候他不在家,所以我得差不多一氣到家才行。裡查,看見你
好些了,我非常高興。你不恨我,是吧?你一直是好心待我的朋友。」

    「你這麼想,我才高興呢。」費樂生嗓子帶啞地說,「對,我不恨你!」

    在他們斷斷續續閒聊過程中,本來光線很暗的屋子很快黑下來了,小女僕把蠟燭端
進來。她要走了,就把手放在他手裡,不如說她讓自己的手挨了挨他的手;因為她只是
有意如此地輕輕一觸而已。她剛要關上門,他就喊「蘇!」他已經注意到她轉身離開他
那一刻,臉上有淚,嘴唇微顫。

    再把她喊回來無疑不是個好主意。就在他極力想做的那一刻,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
無如他實在忍不住。她回來了。

    「蘇,」他咕噥著,「你想不想重歸於好啊?想不想留下來不走啊?我會原諒你,
既往不咎!」

    「哦,辦不到啦,辦不到啦!」她急忙說。「你這會兒想既往不咎,也辦不到啦!」

    「你這意思是他現在實際上是你丈夫嗎?一定是這麼回事吧?」

    「你要這麼想也可以。他正忙著跟他妻子辦離婚哪。」

    「他的妻子!他也有妻子,這可真是條新聞。」

    「他們的婚姻才糟糕哪。」

    「跟你的一樣嘍。」

    「跟我的一樣。他辦離婚一大半是為她,為他自己倒很少。她寫信跟他說,離了婚
對她是大恩大德,因為她可以再嫁人,過上體面的生活。裘德也就同意了。」

    「妻子……對她是大恩大德。唉,是啊,大恩大德,給她徹底松了綁啦。……可是
這麼個說法,我不喜歡聽,蘇,我也能原諒你呀。」

    「不行,不行!你沒法再把我弄回來。我已經這麼壞啦——覆水難收,挽不回來
啦!」

    每逢他想把自己由朋友改成她的丈夫,她臉上就一下子露出驚恐萬狀,這會兒就這
樣,所以她自然而然要用任何辦法擋回他想重續連理的念頭。「我非走不可啦。我還會
來——行吧?」

    「我不是要你來,現在也是這樣。我要的是你別走。」

    「謝謝,裡查;可是我非走不可。既然你病得不像我想的那麼厲害,我可不好留著
不走!」

    「她是他的啦——從頭到腳,連皮帶骨都歸他啦!」費樂生說,不過他聲音那麼微
弱,她關門時候沒聽見。她因為害怕小學教師見到她,感情上又來個反彈;或許同時因
為從男人角度看,她這次移情別戀算不得一桿子到底,倒是不倫不類,似是而非,所以
她有點羞於啟齒,不好跟他說她跟裘德的關係至少到目前還說不上萬事俱備呢。費樂生
一邊躺著,一邊心裡描畫那個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竟能把同情和嫌惡配成一味,
教你服了之後神魂顛倒到發狂程度;她還頂著他的姓,卻又心急火燎地要跑回情人家裡。
這時他真像掉進了地獄,輾轉反側,嘗盡絕望之苦。

    季令安對費樂生的遭遇時刻在心,而且非常認真地關切他本人的狀況,所以一個禮
拜總有兩三回爬山到沙氏頓看望他,一來一去足足有九英里,而且必得在他學校工作辛
苦一天之後,茶點與晚飯之間才行。蘇來過之後,他頭一回來,他的朋友正呆在樓下。
季令安注意到他的朋友的神色不像往常那樣心清騷亂,而是換了鎮定自若的樣子。

    「你上回來了以後,她來過啦。」費樂生說。

    「不是費樂生太太吧?」

    「是她。」

    「啊,你們又和好啦?」

    「沒有。……她就是用她小白手撫平了枕頭,當了半個鐘頭挺經心的護士就走了。」

    「唉——該死!真有點下賤!」

    「你說什麼?」

    「哦——沒說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小娘兒們怎麼這麼撩人,沒個准稿子!如果她不是你妻子——」

    「她不是啦;除了姓跟法律不算,她是人家的妻子啦。我在這兒想個沒完——是跟
她談了才啟發我的。既然要對她仁慈,我就該完全解除法律關係。既然她回來了,我也
跟她說過我原諒她,她還是照樣拒絕留下來,你看怪吧。我反而覺著這倒好辦啦。我認
為事實本身就造成我辦這件事的機會,雖說我當時沒想到這一點。要是她歸了別人,我
死乞白賴地把她拴在身上,又有什麼屁用?我知道——也絕對相信——她准歡迎我采取
這個步驟,看做是我對她莫大慈悲。因為她拿我當圓顱方趾的同類,同情我,憐憫我,
不惜為我掉眼淚,可是一想到我是她丈夫,她就受不了,所以我該把已經做開了頭的事
做到底。這就是我該采取的有大丈夫氣概,有人格尊嚴,又是慈悲為懷的辦法。……這
也是為了對付世俗那套道理,她更容易做到獨行其是。我已經為我的決定斷送了咱們大
伙兒眼裡極其美好的前程,再也沒什麼希望啦,不過她是一無所知;我預見到擺在我前
面的是走進墳墓之前要陷進去的可怕的貧困;因為沒人再想聘我當教師。儘管丟了飯碗,
我下半輩子大概還有辦法糊口吧,以後我一個人完全有能力支應這一切。我不妨跟你直
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才啟發我讓她走掉,這是因為她給我帶來了消息——福來正干我要
幹的事。」

    「哦——他也有老婆?這一對真怪啦,這一對情人哪!」

    「呃——我不想你再就此給我提意見。我先前就想說,我讓她自由了,不可能害了
她,反而給她提供了機會,使她得到至今做夢也得不到的幸福。那時候他們就能結婚,
因為他們本應老早之前就這麼辦。」

    季令安沒急於回答。「你的動機,我當然不贊成。」他說,口氣溫和,因為他尊重
他不便苟同的見解。「但是如果你能這樣實行的話,我認為你下這樣的決心並不錯。不
過我懷疑你能否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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