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第五章 IN DAEMONE DEUSヾ(魔鬼身上也有天主)



一 孩子被找到,但危在旦夕
    當米歇爾·弗萊夏看到被夕陽染紅的高塔時,她還在一法裡之外。她幾乎一步路都
走不了,但仍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女人是軟弱的,但母親卻很堅強。她堅持走。    
  ヾ拉丁文,可譯為:魔鬼身上也有天主;惡人也有善心。
    太陽已經落山,黃昏來臨,接著便是深沉的黑夜。她一直在走,聽見遠處某個看不
見的鐘樓敲了八點鐘、九點鐘。很可能是帕裡尼埃的鐘樓。她時時站住,聆聽深沉的槍
擊聲,這也許是黑夜裡含糊不清的諠譁聲。
    她筆直朝前走,腳踩在長滿荊豆和荊棘刺的荒原上,鮮血直流。來自遠處塔樓的微
光指引著她;塔樓在光亮中凸現出來,在黑暗中神秘地閃爍。槍擊聲越來越清晰,光也
越來越亮。接著便熄滅了。
    在米歇爾·弗萊夏攀登的這片遼闊的高原上,只有草和荊棘,既沒有房屋,也沒有
樹木。高原緩緩上升,它那長長的、僵直的線條連著一望無際的、陰暗的星空。米歇爾
·弗萊夏眼前始終有那座塔,它給予她攀登的力量。
    她看到塔樓在慢慢變大。
    我們剛才說過,從塔裡傳出的微弱的槍聲和亮光時斷時續。這位可憐的、焦慮不安
的母親猜想在這種間斷後面大概藏著某種令人心碎的秘密。
    突然間,一切中止,聲音和光亮都消失了。接著是一片沉寂,陰森的靜寂。
    此刻,米歇爾·弗萊復正來到高原邊上。
    她看見腳下是溝壑,溝底是厚厚一層灰白色。在不遠的高原頂上,車輪、斜坡和射
擊孔交錯在一起,這是炮台。在點燃的大炮火繩的依稀微光下,她看到前方有一座巨大
的建築,它似乎比四周的黑暗更黑。
    這個建築包括一座拱基建在溝壑裡的橋,以及橋上的一座城堡,橋和城堡都依著一
座陰暗的圓形高塔,這便是米歇爾·弗萊夏跋山涉水尋找的塔。
    高塔的天窗裡閃動著游動的亮光,還傳來嘈雜聲,可以猜到塔裡有許多人,其中幾
個人影還出現在塔頂平台上。
    炮台旁邊是營地,米歇爾·弗萊復看見了幾名崗哨,但她人在暗處,又在荊棘叢中,
所以沒有被人發現。
    她終於來到高原邊上,離橋很近,幾乎伸手就能夠看,只是隔著一道深溝。在黑暗
中,她看到橋上是三層樓的城堡。
    她瞠目盯著張著大口的溝壑和黑黝黝的建築,她不知道呆了多久,因為她腦中已沒
有時間的尺度。這是什麼?這裡出了什麼事?這是圖爾格嗎?她因期望而感到眩暈,這
種期望像是終點又像是起點。她自問為什麼來到這裡。
    她在看,她在聽。
    突然間,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在她和她所注視的東西之間升起了一道煙霧。刺眼的炙熱使她閉上眼睛,她剛閉眼
便感到眼皮發紅髮亮,她又睜開眼睛。
    她面前不再是黑夜,而是白日,一種不祥的、由火焰發出的光亮。剛剛爆發了火災。
    煙霧由黑色轉為鮮紅色,中間有一條大火舌。火舌時隱時現,像閃電和蛇一樣陰險
地扭曲著。
    火焰從一個像嘴一樣的東西裡吐出來,這是一扇熊熊燃燒的窗戶,它在橋上城堡的
一樓,窗上的鐵柵已燒得通紅。在整個建築物中,人們只看得見這扇窗戶。濃煙遮蔽了
一切,連高原也不例外,在鮮紅的火光前,只有高原黑色的邊沿依稀可見。
    米歇爾·弗萊夏呆呆地看看。煙是雲霧,雲霧是夢幻。她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
她應該逃走還是應該留下?她感到幾乎進入幻境。
    一陣風吹過,煙幕裂開了。慘烈的堡壘突然在隙縫中露了出來,主塔、橋、小城堡
全部矗立在眼前,光亮奪目,令人畏懼,從上到下沐浴在絢麗的金色火光裡。在險惡的
光亮下,米歇爾·弗萊復看得一清二楚。
    立在橋上的一樓正在燃燒。
    一樓上面的另兩層樓尚完好無損,但彷彿被一個大火籃托著。從米歇爾·弗萊夏站
立的高原邊上,可以在火光和煙霧的縫隙中隱約看見這兩層樓的室內。所有的窗子都開
著。
    米歇爾·弗萊夏透過二樓的大窗,看到室內沿牆擺著幾個大櫥,裡面似乎全是書,
在一扇窗後的陰暗處,地上有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像鳥巢或一窩雛鳥那樣混成一團,有
時還在動彈。
    她瞧著。
    這一小團灰暗的東西是什麼?
    她有時覺得這像是有生命的形體。她正在發燒,從清早起就沒有吃東西,又不停地
走路,精疲力竭,彷彿有幻覺,本能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的目光越來越固定
在那堆灰暗的物體上,它很可能沒有生命,看上去毫無生氣,它呆在大火上面那間大廳
的地板上。
    突然間,大火彷彿故意將火舌從下面噴射到枯死的常春籐上,米歇爾·弗萊夏注視
的恰恰是這面爬滿常春籐的牆。大火似乎剛剛發現了這些枯枝,火苗立刻貪婪地吞噬它,
而且順著枝蔓往上爬,像可怕的導火索一樣迅速。剎那間,大火燒到三樓,火光從高社
照亮了二樓室內。在明亮的火光中突然出現了三個睡覺孩子的身影。
    這一小堆原來是可愛的孩子,他們的手臂和腿交疊在一起,閉著眼睛,金髮下的面
孔露著微笑。
    母親認出了自己的孩子。
    她可怕地叫了一聲。
    只有母親能發出這種無法形容的、焦慮的呼聲。沒有任何聲音像它這樣淒厲,像它
這樣感人。你聽見一個女人這樣呼叫時,會以為她是母狼;你聽見一只母狼呼叫時,會
以為它是女人。
    米歇爾·弗萊夏的這個呼聲是嚎叫。荷馬寫道:「赫卡柏吠叫ヾ」    
  ヾ荷馬史詩《伊利昂記》中特洛伊國王普裡阿摩斯的妻子,曾目睹丈大及兒孫
被殺。後變為一只狗。
    德·朗特納克侯爵剛剛聽見的就是這一聲呼叫。
    我們看見他站住了。
    他站在阿爾馬洛領他逃跑的那條通道出口與溝壑之間。他透過頭部上方縱橫交錯的
荊棘,看到橋在燃燒,看到圖爾格被蒙在紅色的反光裡。他找開枝條,看到在他頭上,
在對面高原的邊沿上,在燃燒的城堡前方,強烈的火光正照著一個驚恐不安、淒慘哀戚
的人影,這是一個女人,她正在溝壑上俯著身子。
    呼聲來自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已不是米歇爾·弗萊夏,而是戈耳工人最悲慘的人也是最可怕的人。這位
農婦變成了歐墨尼德斯ゝ。這位普普通通、懵然無知的村婦由於絕望而突然成為史詩般
的人物。巨大的悲痛使心靈變得極為寬廣。這位母親就是母愛的化身。凡是包容人性的
感情都是超人的。她站在溝壑邊上,像死神一樣看著這場大火,看著這場罪惡。她的呼
聲像野獸,姿勢像女神。她那張發出詛咒的面孔彷彿在熊熊燃燒。她眼中噙著淚,炯炯
的目光無比威嚴,死死地盯住大火。    
  ヾ希臘神話中的怪物,能使注視者變為石頭。
    ゝ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
    侯爵在傾聽。聲音落在他頭上。這不是抽噎,不是話語,而是含糊不清、令人心碎
的聲音:
    「呵,天呵!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救命呀!救火呀!救火呀!救火呀!你們
這幫人是土匪嗎?這裡沒有人嗎?我的孩子快要燒死了!呵!誰見過這種事?若爾熱特!
我的孩子!胖阿蘭,勒內-讓!怎麼回事?是誰把我的孩子帶到這裡來的?他們還在睡
覺。我要發瘋了!怎麼會這樣?救命呀!」
    這時,圖爾格和高原都騷動起來。營地上的人都朝這場剛剛燃起的大火跑過來。攻
擊者們剛才對付的是柏林彈雨,現在卻要對付大火。戈萬、西穆爾丹、蓋尚在下命令。
怎麼辦?從細細的溝溪裡是打不上幾桶水來的。人們越加焦急不安。高原邊上站滿了驚
俊失措的人,他們注視著大火。
    他們看到的一切令他們膽戰心涼。
    他們在看,但束手無策。
    火通過燃燒的常著籐蔓延到上面那層樓,那是堆滿稻草的頂樓。火焰急忙奔了上去。
現在整個頂樓都在燃燒。火舌在跳舞;歡快的火舌是喪鐘。似乎有誰在暗中煽旺這場大
火,也許可怕的伊馬紐斯變成了熊熊的火苗,用兇狠的火勢借屍還魂,也許這個惡魔的
靈魂變成了大火。圖書室那層樓由於有高高的天花板和厚厚的牆壁還沒有被燒著,但離
大限之時已不遠了。它被一樓的火舌舔著,被三樓的火舌撫摸。可怕的死亡之吻輕輕觸
碰它。在它下面是熔巖構成的地窖,在它上面是烈焰構成的圓穹。地板上的任何一個洞
都意味著跌入通紅的熔巖之中,天花板上的任何一個洞都意味著被通紅的炭火掩埋。勒
內-讓、胖阿蘭和若爾邦特還沒有醒來,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安然熟睡。火焰和濃煙交相變
化,窗口時而被遮住,時而露了出來,人們看見在這個火的洞穴裡,在一閃即逝的微光
中,躺著這三個孩子,他們平靜、優美,一動不動,彷彿在地獄裡坦然安睡。見到這些
被困於火中的玫瑰,見到這些被置於墓穴中的搖籃,連老虎也會落淚的。
    那位母親躬著身體,喊道:
    「救火呀!我喊人救火!為什麼不來人呀2都是些聾子!我的孩子要燒死了!你們這
些人站在那裡,快來呀!我走了一天又一天,這才找到他們!救火嗎!救命呀!大使,
這是些天使!他們天真無邪,干了什麼錯事?有人槍殺過我,現在又要燒死他們。這都
是誰幹的?救命呀!救救我的孩子!你們聽不見我的呼聲嗎?母狗,就連一條母狗也會
得到同情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們還在睡覺!呵!若爾熱特!我看見這個小乖乖
的小肚子了!勒內-讓!胖阿蘭!這是他們的名字。瞧我真是他們的母親。眼下真是糟
透了。我白天黑夜都在趕路。今天早上還和一個女人說過話。救命呀!救命呀!救火呀!
你們都是魔鬼嗎?多可怕呀!老大還不到五歲,小姑娘還不滿兩歲!我看見他們的小光
腿了。他們在睡覺,仁慈的聖母瑪利亞!上天將他們還給我,地獄又將他們奪走。想想
我走了多少路呀!這些孩子是我用乳汁餵養的!找不到他們,我是多麼痛苦呵!可憐可
憐我吧!我要我的孩子,我需要我的孩子!可他們現在被火圍住!瞧瞧我這雙可憐的腳
吧,滿腳是血!救命呀!世上還有男人嗎,能看著這些可憐的孩子這樣被燒死!救命呀!
抓兇手呀!這種事從來沒見過。呵!土匪!這座可惡的房子是什麼地方?有人偷了我的
孩子,要燒死他們。耶穌呀,多麼不幸呵!我要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會幹出什麼事來。
我不願意他們死!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呵!要是孩子們死了,我就殺掉天主!」
    母親發出這些可怕的哀求,與此同時,高原與溝壑裡都響起了話語聲:
    「梯子!」
    「沒有梯子!」
    「水!」
    「沒有水!」
    「在那上面,在塔樓三層上有一扇門。」
    「那是鐵門。」
    「撞開它!」
    「撞不開。」
    母親仍在絕望地呼喊:
    「救火呀!救命呀!你們快點呀!要不就殺了我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呵!這
火多可惡呀!把他們救出來,要不就把我扔進去!」
    在呼聲的間隙可以聽見大火在安然地劈啪作響。
    侯爵摸摸口袋,碰到了鐵門鑰匙,於是彎腰鑽進逃出來的那條圓穹通道,往回走。

二 從石門到鐵門
    整整一支軍隊因無法組織營救而不知所措,四千人竟救不了三個孩子!形勢就是這
樣。
    他們確實沒有梯子,從雅弗內送來的梯子沒有到達這裡。大火像噴發的火山口一樣
愈燒愈寬。溝溪幾乎干涸,想用溪水滅火委實可笑,就像是用一杯水去澆火山口。
    西穆爾丹、蓋尚和拉杜下到溝壑裡,戈萬又回到圖爾格的三樓,那裡有旋轉的石頭、
秘密通道及通往圖書室的鐵門。伊馬紐斯就是在這裡點燃了導火索,大火就是從這裡開
始的。
    戈萬隨身帶來二十名工兵。除了撞開鐵門,再沒有任何辦法了。鐵門關得十分嚴實。
    他們先用斧子砍。斧子砍斷了。一位工兵說:
    「碰到這種鐵,鋼也成了玻璃。」
    鐵門確實是經過鍛打的,門上還有用螺栓固定的雙層鐵板,每塊鐵板足有三法寸厚。
    他們又拿起鐵棍,塞到門下想將門撬開。鐵棍折斷了。
    「像火柴一樣。」工兵說。
    戈萬滿面愁容,喃喃道:
    「只有炮彈能轟開這扇門,可是大炮運不上來。」
    「說不定也轟不開哩。」
    真令人沮喪。無能為力的手臂都停了下來。人們一言不發,失望又懊喪地盯著那扇
可怕的、巋然不動的鐵門。門下透過來紅色的光,大火在門後愈燒愈旺。
    伊馬紐斯猙獰的屍體躺在那裡,陰森而得意。
    大概再過幾分鐘,一切就會倒坍。
    怎麼辦?再沒有任何希望了。
    戈萬盯著牆上旋轉的石頭和那條逃跑的通道,惱怒地喊道:
    「德·朗特納克侯爵就是從這裡跑掉的!」
    「也從這裡回來。」一個聲音說。
    一個白髮蒼蒼的腦袋出現在秘密通道的石門門口。
    他就是侯爵。
    戈萬很多年沒有在這麼近的地方看見他了。戈萬向後倒退。
    所有在場的人都呆住了,呆若木雞。
    侯爵手上拿著一把大鑰匙,用傲慢的眼光掃過他前面的幾名工兵,逕直朝鐵門走去,
在圓穹下彎腰,將鑰匙塞進鎖眼。鎖嘎吱一聲,門開了,露出熊熊燃燒的深淵,侯爵走
了過去。
    他昂著頭,步履堅定。
    大家都看著他,不寒而慄。
    他剛在著火的大廳裡走了幾步,便把被火燒燬的地板踩坍了,於是在他身後出現了
一道深淵,將他與鐵門隔開。他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消失在煙霧中。
    人們再什麼也看不見了。
    侯爵能走得更遠嗎?他腳下是否又出現了一個新火坑?也許他自己也送了命?這都
難說。人們眼前只有一堵煙與火的厚牆。侯爵在牆的另一側,是生是死?

三 睡著的孩子醒來
    此刻,孩子們終於又睜開眼睛。
    大火還沒有燒進圖書室,但已將桔紅色的光投到天花板上。孩子們沒有見過這種曙
光,瞧著它。若爾熱特在凝視。
    大火展示了全部絢麗的光彩。奇形怪狀的煙中出現了黑蛇和紅龍,其黑色和紅色都
十分壯觀。長長的火星飛濺到遠處,劃破黑暗,像慧星在相互追逐搏鬥。火是慷慨無度
的,它將大量的珠寶隨風播撒,看來人們把炭火比作鑽石不無道理。三層樓的牆上出現
了裂縫,大火從裂縫中將一串串寶石灑向溝壑。頂樓上的那幾堆稻草和燕麥燃燒起來,
開始像金色的雪崩一樣從窗口瀉下,燕麥成了紫晶,稻草成了紅寶石。
    「美!」若爾熱特說。
    他們三人都坐了起來。
    「呵!」母親喊道,「他們醒了!」
    勒內-讓站了起來,接著胖阿蘭站了起來,接著若爾熱特也站了起來。
    勒內-讓伸伸胳膊,朝窗口走去,說道:
    「我熱。」
    「我熱。」若爾熱特也學著說。
    母親呼喚他們:
    「我的孩子們!勒內!阿蘭!若爾熱特!」
    孩子們朝四周看看,想弄明白。有些事情使大人們驚嚇,卻使孩童感到好奇。凡事
都感到驚奇的人是很少被嚇壞的。無知包含無畏。孩童與地獄無緣,因此看到地獄也會
贊賞它。
    母親又呼道:
    「勒內!阿蘭!若爾熱特!」
    勒內-讓轉過頭來,呼聲將他從漫不經心的狀態中喚醒。孩童記性不好,但回憶起
來卻很迅速。全部往事在他們看來都是昨天。勒內-讓看到了母親,並不覺得有什麼異
常。他周圍有這麼多奇怪的事,他模糊感到需要支持,便喊道:
    「媽媽!」
    「媽媽!」胖阿蘭喊道。
    「媽媽!」若爾熱特喊道。
    她還伸出那雙小手臂。
    母親在嚎叫:
    「我的孩子!」
    三個孩子都來到窗口,幸好這邊沒有著火。
    「很熱。」勒內-讓說。他接著又說:
    「發燙。」
    他用目光尋找母親:
    「來呀,媽媽。」
    「來,媽媽。」吉爾熱特學著說。
    母親已經攀著荊棘滾進溝裡。她披頭散發,身上被刺傷,流著鮮血。西穆爾丹和蓋
尚都在溝裡,像塔裡的戈萬一樣束手無策。士兵們無能為力,絕望地圍在他們身邊。炙
熱難忍,但是誰也感覺不到。大家關注的是陡直的橋、高高的橋拱、高高的樓層和無法
接近的窗戶,大家想的是必須立即行動。要爬三層樓是不可能的。滿頭大汗、渾身是血
的拉杜跑了過來,他受了傷,肩上挨了一刀,一只耳朵被打掉了。他一見米歇爾·弗萊
夏便說:「噫,被槍殺的女人!你又復活了!」母親說:「我的孩子!」「對,」拉杜
回答說,「現在沒時間管幽靈了。」接著,他便開始攀登那座橋,他用指甲摳柱石頭往
上爬了不一會,徒勞無功。石牆很光滑,沒有裂縫,沒有凸突的地方,牆縫抹得很平,
像新牆一樣,因此拉杜跌了下來。大火還在繼續,令人畏懼。人們看見在燒得通紅的窗
口有三個金髮腦袋。拉杜對天揮揮拳頭,彷彿在用眼光尋找什麼人,說道:「這叫行善
嗎;老天!」母親跪著親吻橋拱,一面呼喊道:「發發慈悲吧!」
    大火的劈啪聲中夾雜著低沉的爆裂聲。圖書室裡書櫥上的玻璃裂開了,嘩啦啦地掉
了下來。顯然屋架要坍了。誰都無能為力。再過一會兒,一切都將倒坍。大難臨頭。只
聽見孩子們在喊叫:媽媽!媽媽!人們恐慌萬狀。
    突然間,在與孩子們相鄰的另一扇窗口,在大火的朱紅色底幕前,出現了一個高高
的人影。
    所有的頭都抬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凝住了。一個男人站在樓上,站在圖書室裡,
烈火之中。他的身影在火焰中發黑,但是滿頭白髮。人們認出這是德·朗特納克侯爵。
    他消失了,不久後又出現。
    這位可怕的老人在窗口擺弄一個很長的梯子,這就是放在圖書室裡的救火梯。他去
牆邊找到梯子,將它一直拖到窗前。他抓住長梯的一端,像競技者一樣靈巧自如地將它
搭在窗欄邊沿往外滑動,一直滑到溝底。拉杜站在下面,驚喜萬分,伸手接過梯子,緊
緊抓住它,喊道:「共和國萬歲!」
    侯爵回答說:「國王萬歲!」
    拉杜低聲說:
    「你願意怎麼喊都行,胡說八道也可以,反正你就是仁慈的天主。」
    梯子放好了。燃燒的大廳和地面建立了聯繫。二十個人跑了過來,拉杜一馬當先,
他們很快便從上到下站到了梯子上,背靠著梯級,像是上下傳遞石頭的泥瓦工。這是木
梯上的人梯。拉杜站在梯頭,挨近窗口,面向大火。
    分散在歐五南地和斜坡上的軍隊驚喜交加,湧向高原、溝壑和塔頂平台。
    侯爵再次消失,然後再次出現,手裡抱著一個孩子。
    掌聲雷動。
    這孩子是侯爵隨手抱起的,他是胖阿蘭。
    胖阿蘭喊道:「我怕。」
    侯爵將胖阿蘭遞給拉杜,拉杜又遞給身後下方的士兵,士兵又遞給另一位士兵。害
怕地叫嚷的阿蘭就這樣被傳遞下來,一直傳到梯底,與此同時,侯爵又消失了一會兒,
然後將勒內-讓抱到窗前,勒內-讓又哭又鬧,當他從侯爵手中轉到拉杜手中時,他還跟
打拉杜。
    侯爵又返回滿屋是火的圖書室。若爾熱特一個人呆在那裡,他朝她走過去。她微笑。
這個鐵石心腸的人感到眼睛濕潤,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若爾熱特。」她說。
    他將她抱在懷中,她仍然微笑。當他把孩子交給拉杜時,他那如此高傲、如此隱秘
的心靈竟被天真無邪的孩子迷住了,他親吻了她。
    「這是小姑娘!」士兵們說。若爾熱特便在一片歡呼聲中被一雙雙胳膊傳下來,直
到地面。人們在鼓掌、跺腳,老兵們在抽泣。她對他們微笑。
    母親站在梯子下面,氣喘噓噓、懵懵懂懂,面對意外的驚喜如癡如醉,因為她從地
獄躍進了天堂。過度的快樂會損傷心靈。她伸開雙臂,先抱住胖阿蘭,再抱住勒內-讓,
最後拖住若爾熱特,她狂熱地親吻他們,接著便大笑起來,暈倒在地。
    響起了高呼聲:
    「都得救了!」
    確實,都得救了,但老人除外。
    但誰也沒有想到他,他本人多半也沒有想到自己。
    他在窗前呆了幾分鐘,若有所思,彷彿在給大火一點時間來決定去留。接著他便不
慌不忙地、慢慢吞吞地、高傲地跨過窗欄,頭也不回地直立在梯子上,背靠梯級,面對
深淵,背靠大火,像威嚴的幽靈一樣默默走下樓梯。梯上的人們趕緊下來,在場的人都
不寒而慄,面對這個自天而降的人彷彿面對異象一樣,感到一種神聖的恐懼,紛紛後退。
此時,侯爵正沉著地鑽入眼前的黑暗。他們在後退,而他卻在靠近。他那大理石一般蒼
白的面容上沒有一絲皺痕,幽靈般的眼神裡沒有一絲閃光。人們在黑暗裡驚恐地盯著他。
他每走近一步,就似乎又高大一分,梯子在他死亡的腳步下顫抖,發出響聲,彷彿是騎
士的石像ヾ再次進人墳墓。
    當侯爵走下最後一個梯級,踩上地面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領。他轉過身來。
    「我逮捕你。」西穆爾丹說。
    「我同意。」朗特納克說。
    ヾ此處指西班牙劇作家蒂爾索·德·基利納(一五八三-一六四八)關於《唐璜》的
傳奇故事。唐璜請石像赴晚宴,石像應約而來,唐璜因此墮入地獄。人們一般引用這個
故事來說明某人的出現令人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