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卷 一 大 廳
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個月一十九天,巴黎老城、大學城
和新城 ヾ
三重城廓裡,一大早群鐘便敲得震天價響,把全市
居民都弄醒了。
然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這一天在歷史上並非一個
值得紀念的日子。一清早便使群鐘轟鳴、萬民齊動的事情,也
無關緊要,不足記取。既不是庇卡底人或是勃艮第人來攻
城 ゝ
,也不是抬著聖物盒的巡列儀,也不是拉阿斯葡萄園 ゞ

學子們起來造反,也不是「我們稱為無比威赫之主國王陛
下」進城,甚至也不是在巴黎司法廣場對男女扒手進行賞心
悅目的絞刑,更不是十五世紀司空見慣的某外國使者身著奇
裝異服,頭飾羽冠,突然而至。最後一支這樣人馬,弗朗德
勒 ヾ
御使們,抵達巴黎還不到兩天呢,他們是前來為法蘭西
王儲 ゝ
和弗朗德勒的瑪格麗特公主締結婚約的。這叫波旁紅
衣主教大人 ゞ
傷透腦筋,但為了取悅國王,不得不對這群吵
吵鬧鬧、土裡土氣的弗朗德勒市長們笑臉相迎,而且還在他
的波旁府邸裡招待他們觀看「許多精彩的寓意劇、傻劇和鬧
劇」,不料一陣傾盆大雨,把府邸門口的華麗帷幔全浸沒了。
一月六日那天,正如約翰·德·特洛瓦所說的,「使得全
巴黎民眾激奮的」是這一天從遠古以來適逢兩個隆重的節日,
即主顯節 々
和狂人節 ぁ

這一天,按習慣將在河灘 あ
放焰火,在布拉克小教堂種
植五月樹 ぃ
,在司法宮演出聖跡劇

。府尹大人的差役,穿著
華麗的紫紅色駝毛布襯甲衣,胸前綴著兩個白色大十字,頭
一天晚上就在十字街頭吹著喇叭,高聲吆喝過了。
一清早,住家和店舖就關上門,成群的市民,男男女女,
從四面八方湧向指定的三個地點。人人早已心中有個譜,有
的去觀看焰火,有的去觀看種植五月樹,有的去觀看聖跡劇。
不過,巴黎愛湊熱鬧的游閒之輩那種自古就有的見識真堪稱
贊,群眾中絕大多數人都去看焰火,因為這正合時節;或者
去觀看聖跡劇,因為是在司法宮大廳裡演出,上有嚴嚴實實
的屋頂,四面有緊閉的門窗;而那棵可憐的五月樹,花兒稀
稀拉拉,看熱鬧的人都不願一顧,任憑它在一月寒天下,孤
零零地在布拉克小教堂的墓地上顫抖。
民眾知道,前天抵達巴黎的弗朗德勒的使臣們要來觀看
聖跡劇的演出,也觀看將在同一個大廳裡舉行的狂人教皇的
選舉,所以人群主要湧入通往司法宮的各條大街。
司法宮大廳在當時被譽為舉世無雙的大廳 (誠然,索瓦
爾 ヾ
那時還沒有丈量過孟塔吉城堡 ゝ
的大廳),這一天要擠進
去卻不是容易的事。家家戶戶擠在窗口看熱鬧的人往下一望,
只見擠滿人群的司法宮廣場,猶如洶湧的大海,通往廣場的
五、六條街道各似河口,每時每刻都湧出一股股澎湃的人流
來。廣場形如參差不齊的一片水域,而四周這兒那兒突出來
的牆角,宛若一個個海岬,那不斷擴大的人流,浪濤洶湧,一
陣陣衝擊著這些岬角。司法宮宏偉的峨特式 ゞ
正面的中央有
一道高大的台階,兩股人流不停上上下下,這是因為人流在
居中的台階底下碎散後,又以波濤翻騰之勢,向兩側斜坡擴
散開來。這樣,我說呀,那道大台階有如淌水,不斷注入廣
場,好似一道飛瀑瀉入湖泊一般。叫聲,笑聲,無數人的跺
腳聲,匯成巨大的聲響,巨大的諠譁。不時,這聲響,這喧
嘩,隨著湧向中央大台階的人流的折回、混亂或旋轉,益發
振耳欲聾了。這是因為府衙的一名弓箭手在推人,或是一名
捕頭騎馬橫衝直撞,拚命維持秩序。這種令人叫絕的傳統,由
府衙傳給統帥衙門,由統帥衙門傳給騎警隊,再從騎警隊傳
給今天的巴黎警察總隊。
家家戶戶門口上,窗戶上,天窗上,屋頂上,密密麻麻
聚集著成千上萬張市民的面孔,和顏悅色,安詳樸實,凝望
著司法宮,凝望著嘈雜的人群,也就心滿意足了,因為時至
今日,巴黎還有許多人樂於觀看那班愛看熱鬧的人,再說,在
一堵人牆後面正發生著什麼事,這對我們來說已非常有趣的
了。
假如我們這般生活在一八三○年的人能憑借想象,廁身
在十五世紀這群巴黎人中間,跟他們一起被拉來扯去,被撞
來撞去,跌跌衝衝,擠進司法宮寬闊無比的大廳—— 在一四
八二年一月六日這一天卻顯得那麼狹小——,就不會覺得眼
前的景象索然無味,不會覺得沒有吸引力,正好相反,我們
周圍所見的事物盡是如此之古老,反而覺得十分新鮮。
若承蒙看官同意,我們不妨就竭力開動腦筋,想象看官
跟我們一道,夾雜在穿著短上衣、半截衫、短襖的嘈雜人群
中間,跨進大廳時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首先,耳鳴,眼花。我們頭頂上是尖形雙拱屋頂,木雕
貼面,天藍色彩繪,裝飾著金色百合花圖案;我們腳下是黑
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幾步開外有根高大的柱子,接著又一
根,再接著又是一根;大廳縱深一共豎著七根大柱,支撐著
雙拱屋頂落在橫向正中的拱底石。頭四根大柱的周圍有幾家
店舖,閃爍著玻璃片和金屬箔片的亮光;後三根大柱的周圍
擺著幾條橡木長凳,被訴訟人的短褲和代理人的袍子已磨損
了,磨光了。大廳四周,沿著高牆厚壁,門與門之間,窗與
窗之間,柱與柱之間,擺著一長列從法拉蒙 ヾ
以下的法蘭西
歷代君王的塑像;昏庸的個個雙臂下懸,眼睛低垂;英武的
個個昂首挺胸,雙手高舉,直指天空。還有,一扇扇尖形長
窗,盡是光怪陸離的彩色玻璃;一個個寬大的大廳出口,都
是精雕細刻的富麗門扉。而所有這一切,圓拱,大柱,垣壁,
窗框,護壁鑲板,門扇,塑像,從上到下,滿目湛藍和金黃,
色澤斑斕,光彩照人;我們今天看見時色澤已略顯暗淡了,公
元一五四九年德·普勒爾根據流傳還對它贊美不已,其實那
時幾乎已被塵灰和蛛網所埋沒,全然不見當年的燦爛光澤了。
現在,讓我們來設想一下:這座長方形的寬闊大廳,在
一月某一天,光線暗淡,擁入了一大群人,衣著五顏六色,吵
吵鬧鬧,沿牆逛蕩,繞著七根大柱轉悠,這麼一想,就大致
可以對整個場面有個模糊的印象了。下面再更確切地說一說
一些有趣的細節。
毋庸置疑,如果不是拉瓦伊阿克

刺殺亨利四世,就不
會有拉瓦伊阿克案件的卷宗存放在司法宮檔案室裡,也不會
有他的同謀犯處心積慮要把本案的卷宗毀掉;因而也不會有
縱火犯由於別無良策,只得放火焚燒檔案室,好把卷宗燒燬,
也不會只得放火焚燒司法宮,好把檔案室燒燬。總而言之,就
不會有一六一八年那場大火。那樣的話,古老的司法宮及其
古老的大廳也就屹立如故,我也可以奉告看官:您親自去看
吧!於是,咱倆都不必多此一舉:我免得如實進行描述,您
也就省得閱讀了。—— 這就證明這樣一條新真理:一切重大
事件必有不可估計的後果。
不過這也可能是真的:首先,拉瓦伊阿克並沒有同謀者;
其次,即使萬一有,他的同謀者也可能與一六一八年那場火
災毫無關係。這樣,那場大火的起因就有其他兩種解釋,都
是合情合理的。第一種解釋是:有顆熊熊燃燒的大星,一尺
寬,一肘高,如眾所周知,三月七日半夜後從天上墜落,恰
好落在司法宮。第二種解釋是見諸於泰奧費爾 ゝ
的四句詩:
  誠然,那是悲慘的游戲,
  正義女神在巴黎,
  吃了太多的香料 ゞ

  自把宮殿焚為平地。
這是一六一八年與司法宮那場大火有關政治的、自然的、
詩歌的三種解釋,不論人們對此想法如何,火災卻不幸地是
千真萬確的事實。由於這場災禍,更由於連續各次修建把幸
存的東西也毀了,所以時至今日也就所剩無幾了,這座法蘭
西最早的王宮也就所剩無幾了。堪稱是盧浮宮長兄的這座宮
殿 ヾ
,早在美男子菲利浦

時代業已很老了,甚至有人還到裡
面去尋找羅貝爾國王 ゞ
所建造的、埃卡迪斯

所描述的那些
華麗建築物的遺跡。幾乎一切全蕩然無存了。想當初,聖路
易 ぁ
在樞密院完婚,洞房今安在?他在御苑審理案件,「身著
羽紗短襖、無袖粗呢上衣,外罩披風,腳趿黑絆拖鞋,同儒
安維爾 あ
臥在地毯上」,御苑今安在?西吉斯蒙皇帝

的寢房
今何在?查理四世的呢?無采邑王約翰 い
的呢?查理六世 ぅ

在樓梯上頒布大赦令,那座樓梯今何在?馬塞爾在太子的面
前,殺害羅貝爾·德·克萊蒙和香帕尼元帥 ヾ
,那現場的石板
今在哪裡?廢除偽教皇貝內迪克的訓諭是從一道小門宣佈的,
他的那班傳諭使者給人丑化,身披袈裟,頭戴法冠,也是從
這道小門出去游街,走遍巴黎大街小巷,向民眾賠禮認罪,如
今這道小門又在哪裡?還有那座大廳,金碧輝煌的裝飾,扇
扇尖拱窗戶,尊尊塑像,根根大柱,鏤刻成塊塊圖案的寬闊
拱頂,這一切今又何在?還有那金燦燦的臥室呢?那只守門
的石獅子,耷拉著頭,夾著尾巴,就像所羅門座前的獅子那
般;顯出暴力在正義面前那副卑躬的模樣,這石獅子又在何
處?還有那一扇扇絢麗的門扉呢?那一扇扇斑斕的彩色玻璃
窗戶呢?還有那叫比斯科內特望而生畏的房門上鏤花金屬包
皮呢?還有德·昂錫制造的精緻木器呢?……時光流逝,人
事更替,這些稀世之寶終於成了什麼呢?為了代替這一切,代
替這整個高盧歷史 ゝ
,代替這全部峨特藝術,人家塞給了我們
什麼名堂呢?代替藝術的,無非是德·普羅斯大人 ゞ
那種笨
重扁圓的穹頂,正如聖熱爾韋門那種蠢笨的建築物;至於歷
史,我們聽到許多對粗大柱子喋喋不休的憶述,時至今日,巴
特呂

之流嘮嘮叨叨的聲音還在震響哩。
這並沒有什麼了不得。—— 言歸正傳,我們還是回頭來
說這座名不虛傳的古老司法宮的這間名不虛傳的大廳吧。
這座呈平行四邊形的寬闊無比的大廳,一端擺著那張名
聞遐邇的大理石桌子,那麼長,那麼寬,那麼厚,據古老地
籍冊所雲,世上如此偌大的大理石,真是見所未見,這樣一
種說法可叫卡崗蒂亞 ゝ
垂涎欲滴;另一端是小教堂,路易十
一 ゞ
曾叫人給自己在教堂裡雕刻了一座跪在聖母面前的塑
像,還把查理大帝 々
和聖路易—— 他認為這兩位作為法蘭西
君王是得到上天無比信任的聖人—— 的塑像搬到小教堂裡
來,全然不顧大廳裡那一長列歷代君王塑像中留下了兩個空
牆凹。這座小教堂建成才差不多六年,還是嶄新的,建築雅
致,雕刻奇妙,鏤鏨精湛,一切都表現出一種嫵媚的風格;這
種風格正是我國峨特時代末期的特徵,並一直延續到十六世
紀中葉,體現為文藝復興時代仙境般的種種幻想。小教堂門
楣上那鏤空的薔薇花瓣小圓窗,纖秀而優雅,尤為是一件傑
作,好似一顆用花邊做成的星星。
大廳正中,有一座舖著金色錦緞的看臺,面對大門,背
靠牆壁,並利用那間金燦燦臥房走廊上一個窗戶,開了一道
特別的入口。這看臺是專為弗朗德勒使者們和其他大人物應
邀來觀看聖跡劇而搭設的。
按照慣例,聖跡劇應當在那邊大理石桌面上表演。一清
早便把桌子佈置停當了。那厚實的桌面,年長日久,被司法
宮書記們的鞋跟劃得全是道道痕跡,現在已搭起一個相當高
的木架籠子,上端板面整個大廳都看得見,到時候就作為舞
台。籠子四周圍著帷幕,裡面就作為劇中人的更衣室。外面,
明擺著一張梯子,聯結著舞台和更衣室,演員上場和下場都
從那結實的梯階爬上爬下。隨意編派的角色,機關佈景,劇
情突變,沒有一樣不是安排從這梯子上場的。這是戲劇藝術
和舞台裝置結合的新生兒,多麼天真,多麼可敬!
司法宮典吏的四名捕頭,凡是節日或行刑之日,都不得
不看管恣意行樂的民眾,這時正分立在大理石桌子的四角。
演出要等到司法宮大鐘敲響正午十二點才開始。對於演
戲來說,無疑是遲了,可是得照顧使臣們的時間呀。
然而,這許許多多觀眾從一大早就在等著。這些老老實
實愛看熱鬧的觀眾當中,不少人天剛亮就在司法宮大台階前
等候,凍得直打哆嗦;甚至有幾人說他們為了一開門能搶先
進去,已在大門中間歪斜著身子熬了一夜。人群每時每刻都
在增多,好比超過水位的水流,開始沿著牆壁升高,向各柱
子周圍上漲,漫上了柱頂、簷板、窗台、建築物一切凸出部
位和雕塑物所有隆起部分。於是,群眾感到渾身不自在,急
躁,煩悶,況且這一天可以我行我素,恣意胡鬧,要是誰的
手肘尖碰一下,或是釘了掌的鞋子踩一下,動輒就大動肝火,
加上長久等待而疲乏不堪,這一切都使得群眾大為不滿,更
何況他們被關禁在這裡,人挨人,人擠人,人壓人,連氣都
透不過來,所以沒等到使臣們到來的預定時刻,群眾的吵鬧
聲早已變得尖刻而辛辣。只聽見一片埋怨聲和咒罵聲,把弗
朗德勒人、府尹大人、波旁紅衣主教、司法宮典吏、奧地利
的瑪格麗特公主、執棒的捕役、天冷、天熱、颳風下雨、巴
黎主教、狂人教皇、柱子、塑像、這扇關著的門、那扇開著
的窗,總之,把一切的一切全罵遍了。散佈在人群中的一堆
堆學子和僕役聽後暢快極了,遂在心懷不滿的人群中攪亂,挑
逗促狹,挖苦諷刺,簡直是火上加油,更加激起普遍的惡劣
情緒。
還有另一幫搗蛋鬼,先砸破一扇玻璃窗鑽進來,大膽地
爬到柱子頂盤上去坐,居高臨下,東張西望,忽而嘲笑裡面
大廳裡的群眾,忽而揶揄外面廣場上的人群。看他們那滑稽
的動作,聽他們那響亮的笑聲,以及與同伴們在大廳兩頭相
互取笑的呼喊聲,一下子就可以知道這些年輕的學子並不像
其余觀眾那樣煩悶和疲倦,他們為了取樂,非常善於從眼皮
底下的情景中發掘一幕精彩的戲出,借以打發時間,耐心等
候另一出戲的上演。
「我發誓,是你呀,約翰·弗羅洛·德·莫朗迪諾 ヾ
!」其
中有一個嚷道,「你叫磨坊的約翰,真是名副其實,瞧瞧你那
兩只胳膊,再看看你那兩條腿,活像四只迎風旋轉的風
翼。—— 你來多久了?」那個被稱做磨坊的是個金黃色頭髮的
小鬼頭,漂亮的臉蛋,淘氣的神態,攀在一個頭拱的葉板上
坐著。
「鬼見憐的,已經四個多鐘頭了!」約翰·弗羅洛答道,
「但願將來下了地獄,這四個鐘頭能計算在我進煉獄的淨罪時
間裡。西西裡 ヾ
國王那八名唱詩班童子,在聖小教堂唱七點
鐘大彌撒,我趕上聽了第一節哩。」
「那倒是頂呱呱的唱詩班,」那一位接著說,「聲音比他們
頭上的帽子還尖!不過,國王給聖約翰大人 ゝ
舉行彌撒前,倒
應該先打聽一下,聖約翰大人是否喜歡聽用普羅旺斯口音 ゞ
唱的拉丁文贊美詩。」
「國王搞這名堂,正是為了僱用西西裡國王的這個該死的
唱詩班!」窗下人群中有個老太婆尖聲厲氣地喊道,「我向大
家討教討教!做一次彌撒就得花一千巴黎利弗爾 々
!這筆錢還
是從巴黎菜市場海產承包稅中出賬的呢!」
「住嘴!老婆子。」有個一本正經的大胖子站在這賣魚婆
的身旁,摀住鼻子,接過話頭說道,「不舉行彌撒怎行,你總
不巴望國王再欠安吧?」
「說得妙,吉爾·勒科尼 ぁ
君,你這個專供皮貨給國王做
皮裘的大老公!」那個攀在斗拱上的小個子學子嚷道。
所有學子聽到可憐皮貨商這個倒霉的名字,都縱聲大笑
起來。
「勒科尼!吉爾·勒科尼!」有些人連連喊道。
「長角和豎毛的 ヾ
!」另一個人接著喊。
「嘿!」柱頂上那個小淘氣鬼接著說,「姓勒科尼有啥好笑
的呢?尊敬的吉爾·勒科尼,是御膳總管約翰·勒科尼公的
兄弟,樊尚林苑 ゝ
首席守林官馬伊埃·勒科尼公的兒子,個
個都是巴黎的市民,從父到子,個個都是成了家的。」
大家聽了更是樂不可支。肥頭胖耳的皮貨商沒有應聲,拼
命要躲開四面八方向他投過來的目光;儘管擠得汗流浹背,上
氣不接下氣,卻只是白費勁:好象一只楔子深陷在木頭裡,越
用力反而越卡得緊,他越是掙扎,大腦袋瓜越是緊夾在左右
旁邊人的肩膀中間,又氣又惱,充血的大臉盤漲得紫紅。
終於這夥人當中有一個出來替他解圍,此人又胖又矮,同
皮貨商一樣令人起敬。
「罪孽呀罪孽!有些學子竟這樣對一個市民出言不遜!想
當年,要是學子敢如此不恭,就得先挨柴禾棒子痛打,再用
柴禾棒子活活燒死。」
那幫學子一下子全氣炸了。
「荷啦啦!是誰在那兒唱高調呀?是哪只晦氣的公貓?」
「嘿,我認得,他是安德裡·繆斯尼埃老公。」有個人說。
「他是大學

四個宣過誓的書商

之一。」另個人插嘴道。
「我們那所雜貨舖裡,樣樣都成四:四個學區 ゞ
,四個學
院,四個節日,四個學政 々
,四個選董

,四個書商。」還有一
個說道。
「那麼,就該把這一切鬧個底朝天!」約翰·弗羅洛接著
說。
「繆斯尼埃,我們要把你的書燒光!」
「繆斯尼埃,我們要把你的聽差揍扁!」
「繆斯尼埃,我們要好好揉一揉你的老婆!」
「肉墩墩的可愛姐姐烏達德呀!」
「嬌嫩、風騷賽似小寡婦!」
「你們統統見鬼去吧!」安德裡·繆斯尼埃嘟噥著。
「安德裡老公,閉住你的鳥嘴,要不,看我掉下去砸在你
的腦袋上。」約翰一直吊在柱頂上,接過話頭說道。
安德裡老公抬起眼睛望了一會兒,好像在估量一下柱子
有多高,促狹鬼有多重,再默算一下重力乘加速度之平方,然
後不敢作聲了。
約翰成了這戰場的主人,便乘勝追擊:
「我雖是副主教的弟弟,但還是要這麼干。」
「高貴的先生們,學堂的學人們!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我
們應有的特權居然得不到尊重!別的姑且不說,你們看看,新
城有五月樹和焰火,舊城有聖跡劇、狂人教皇和弗朗德勒的
使君,而我們大學城,什麼也沒有!」
「可我們莫貝爾廣場夠大的了!」一個趴在窗台上的學子
叫道。
「打倒學董 ヾ
!打倒選董!打倒學政!」約翰喊著。
「今晚就用安德裡老公的書,在加伊亞廣場 ゝ
放焰火吧!」
另一個接著喊道。
「還有學錄的書桌!」旁邊的一位說。
「還有監堂的棍棒!」
「還有學長 ゞ
的痰盂!」
「還有學政的食櫥!」
「還有選董的麵包箱!」
「還有學董的小板凳!」
「打倒!」小約翰應和似地接著喊,「打倒安德裡老公!打
倒監堂和學錄!打倒神學家、醫生和經學家!打倒學政、選
董和學董!」
「這真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裡老公塞住耳朵咕嚕道。
「噢!學董來了!正走過廣場。」站在窗台上的一個人突
然喊道。
人人爭先恐後扭頭向廣場望去。
「真的是我們可敬的學董蒂博大人嗎?」風車約翰·弗羅
洛問道,因為他攀附的是裡面一根柱子,看不見外面的情形。
「對,對,是他,正是他:學董蒂博大人!」
果真是學董和所有學官列隊前往迎接使團,此刻正穿過
司法宮廣場。學子們擠在窗前,冷嘲熱諷,鼓掌喝倒采,向
他們表示歡迎。學董走在最前面,先遭到一陣謾罵,罵得可
兇吶。
「您好,學董先生!荷—— 啦—— 嘿!有禮了,您好哇!」
「這個老賭棍,跑到這兒幹嗎來啦?他居然肯丟下骰子?」
「瞧他騎著騾子小跑的神氣模樣兒!騾子的耳朵還沒他的
長呢!」
「荷—— 啦—— 嘿!您好,蒂博學董先生!賭徒蒂博 ヾ
!老
笨蛋!老賭棍!」
「上帝保佑您!昨晚您擲了不少雙六吧?」
「唔!瞧他那張衰老的面孔,鐵青,消瘦,憔悴,這都是
愛賭如命、好擲骰子的緣故!」
「擲骰子的蒂博 ゝ
,您屁股轉向大學城,急忙向新城顛去,
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當然是去蒂博托代街 ゞ
開個房間過一過癮啦!」風車約
翰叫道。
大夥兒一聽,狠命鼓掌,雷鳴般重複著這句俏皮的雙關
語。
「學董先生,魔鬼賭局的賭棍,您是到蒂博托收街去開個
房間玩玩吧,對不對?」
接著輪到其他那些學官了。
「打倒監堂!打倒執杖吏!」
「你說,羅班·普斯潘,那個人究竟是誰?」
「是吉貝爾·德·絮伊,吉貝爾·德·絮伊 ヾ
奧坦學院的
學政。」
「拿去這是我的一只鞋子:你的位置比我的方便,拿去狠
扔到他的臉上。」
「今晚就叫你嘗個夠 ゝ
!」
「打倒六個神學家和他們的白道袍!」
「那些人就是神學家嗎?我原以為是巴黎城的聖日芮維埃
芙 ゞ
送給魯尼采邑的六只大白鵝 々
呢!」
「打倒醫生!」
「打倒無休止的教義爭論和神學辯難!」
「給你,我這帽子,聖日芮維埃芙的學政!你徇私,叫我
吃了大虧—— 這是實實在在的!他把我在諾曼底學區的位置,
搶去給了小阿斯卡尼奧·法爾扎帕達,就因為他是意大利人,
是布爾日省的。」
「真不公正!」學子們齊聲喊道。「打倒聖日芮維埃芙的學
政!」
「荷—— 嘿!若阿尚·德·拉德奧老公!荷—— 嘿!路易
·達於爾!荷—— 嘿!路易·達於爾!荷—— 嘿!朗貝爾·
奧特芒!」
「讓魔鬼掐死日耳曼學區的學政!」
「還有聖小教堂的那班神父和他們的灰毛披肩;灰毛披
肩 ヾ
!」
「或者,那些穿灰毛袈裟的 ゝ
!」
「荷—— 啦—— 嘿!藝術大師們!清一色的漂亮黑斗篷!
清一色的漂亮紅斗篷!」
「恰好成了學董的美麗尾巴!」
「好比一個威尼斯大公去趕海上婚禮!」
「你瞧,約翰!聖日芮維埃芙主教堂的那班司鐸!」
「司鐸統統見鬼去!」
「修道院克洛德·肖阿院長!克洛德·肖阿博士!您這是
去找那個騷娘兒瑪麗·吉法爾德吧?」
「她在格拉提尼街。 」
「她正在給好色大王舖床哩。」
「她賣四個德尼埃

。」
「來了一大群蜜蜂 ゝ
。」
「要不要她當您的面賣呀?」
「學友們!庇卡底的選董西蒙·桑甘老公來了,他帶著老
婆,讓她坐在騾子屁股上。」
「騎馬的人身後坐著黑色的憂慮 ゞ
。」
「別害怕,西蒙老公!」
「早安,選董先生!」
「晚安,選董夫人!」
「他們看見這一切准很開心吧!」磨坊的約翰歎道,他一
直高踞在拱頂的葉板上。
這當兒,大學城宣過誓的書商安德裡·繆斯尼埃老公欠
身,貼著王室皮貨商吉爾·勒科尼老公的耳朵悄悄說:
「我告訴您,先生,這是世界的末日。學子們這樣的越軌
行為真是見所未見。這都是本世紀那種種該死的發明把一切
全毀了,什麼大炮啦,蛇形炮啦,臼炮啦,尤其是印刷術,即
德意志傳來的另一種瘟疫!再也沒有手稿了,再也沒有書籍
了!印刷術把刻書業毀了。世界末日到了!」
「這從天鵝絨日益發達,我也確實看出來了。」皮貨商答
腔說。
正在此時,正午十二點敲響了。
「哈!……」整個人群異口同聲叫了起來。學子們也默不
作聲了。隨後一陣激烈的騷動,一陣亂哄哄的挪動腳步和晃
動腦袋,一陣爆炸似的咳嗽和擤鼻涕聲;人人設法安頓下來,
搶佔位置,踮起腳尖,聚集成群;接著一片寂靜;個個伸長
脖子,張開嘴巴,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大理石檯子。檯子上依
然空空蕩蕩,只有典吏的四名捕頭一直站在那裡,身體筆直,
一動也不動,宛如四尊彩繪塑像。大家的視線遂轉向留給弗
朗德勒使臣的看臺。看臺的那道門還緊閉著,台上空無一人。
這人群從清晨就眼巴巴等待三件事來臨:晌午、弗朗德勒使
團和聖跡劇。唯有晌午準時來到而已。
這可叫人真受不了。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一刻鐘過去了,還
是沒有一點動靜。看臺上依舊沒有一個人影,戲台上仍然鴉
雀無聲。這時,隨著焦躁接踵而來的是憤怒,帶火藥味的話
兒在人群中散播開來,當然聲音還是低低的。「聖跡劇!聖跡
劇!」大家低沉地這麼嘀咕著,腦子漸漸發熱起來,一場風暴
雖還只是輕輕咆哮,卻在人群上面震盪。磨坊的約翰帶頭點
燃了火花。
「聖跡劇!弗朗德勒人見鬼去吧!」他使出渾身勁兒,大
聲吼叫,同時像條蛇似地繞著柱頭扭動著身子。
觀眾一齊鼓掌,也跟著吼叫:
「聖跡劇!叫弗朗德勒見他媽的鬼去!」
「馬上給我們演聖跡劇,否則,我主張把司法宮典吏吊死,
作為喜劇和寓意劇。」風車又說道。
「說得好!」民眾吼叫起來。「那就先吊死他的幾個捕頭。」
話音一落,一陣歡呼。那四個可憐蟲面色煞白,面面相
覷。人群向他們蜂擁而去,中間隔著一道不牢固的木欄杆,眼
看這道圍欄在群眾擠壓下扭彎變曲,就要沖破了。
情況十分危急。
「砸爛!砸爛!」四面八方齊喊著。
就在這當兒,前面描述過的那間更衣室的帷幔掀開了,有
個人走了出來,大夥一見,突然站住,好像中了魔法一般,頓
時憤怒變成了好奇。
「肅靜!肅靜!」
這人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畢恭畢敬往前走,越往前走
便越近似卑躬屈膝,就這樣走到了大理石檯子的邊沿。
這時逐漸平靜下來了,只聽見人群安靜時常有的那種輕
微的嘈雜聲。
「市民先生們,」那個人說,「市民太太們,我們將不勝榮
幸地在紅衣主教大人閣下面前,朗誦和獻演一出極其精彩的
寓意劇,名為《聖母瑪麗亞的公正判決》。在下扮演朱庇特 ヾ

大人閣下此刻正陪伴奧地利大公派來的尊貴的使團,使團這
時在博代門聽大學學董先生的演講,等顯貴的紅衣主教大人
一駕臨,我們就開演。」
用不著別的什麼辦法,朱庇特這一席話,便著實挽救了
司法典吏那四名倒霉捕頭的性命。縱然我們不勝榮幸,構思
了這樣一個千真萬確的故事,因而應在批判之神聖母面前承
受責任,人們也許在這種場合會引用這麼一個古老箴言:「眾
神不要來干涉」

,並非來責難我們的。況且,朱庇特老爺的
服裝那麼華麗,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對於安定觀眾的情緒也
是起了不小作用的。朱庇特身著鎖子鎧,上罩金色大鈕扣的
黑絨外套,頭戴鍍金的銀扣子的尖頂頭盔;若非他臉上的胭
脂和濃須各遮住面部的一半,若非他手執一個綴滿金屬飾片、
毛刺刺佈滿金箔條子的金色紙板圓筒——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
它代表霹靂 ゝ
,若非他兩只光腳按照希臘方式飾著綵帶,那
麼,他那身威嚴的裝束,真可以同貝裡公爵禁衛軍中布列塔
尼的弓箭手相媲美了。
二 皮埃爾·格蘭古瓦
然而,隨著他誇誇其談,他那身裝束所激起的全場一片
歡愉和贊歎,漸漸消失了。等到末了他說出「等顯貴的紅衣
主教大人一駕臨,我們就開演」這句不合時宜的話時,他的
聲音被雷鳴般的喝倒采聲所淹沒了。
「馬上開演!聖跡劇!馬上開演聖跡劇!」民眾吼叫著。在
這吼叫聲中,風車約翰的嗓音蓋過一切,好似尼姆 ゞ
嘈雜樂
隊演奏中的短笛聲,刺透了喧囂。他尖聲叫嚷:「馬上開演!」
「打倒朱庇特!打倒波旁紅衣主教!」羅班·普斯潘和高
坐在窗台上的其他學子大喊大叫。
「馬上開演聖跡劇!」群眾連連喊著。「立刻!馬上!吊死
演員!吊死紅衣主教!」
可憐的朱庇特驚慌失措,魂不附體,塗滿脂粉的紅臉蛋
煞白,丟下霹靂,拿下頭盔,頻頻鞠躬,戰戰兢兢,口裡吶
吶道:「紅衣主教大人……御使們……弗朗德勒的瑪格麗特公
主……」語無倫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其實,他害
怕成了吊死鬼。
民眾由於等待而要吊死他,紅衣主教由於他不等待也要
吊死他,他反正都得死,只見兩邊各是萬丈深淵,換言之,都
是絞刑架。
幸虧有個人來替他解圍,把責任包攬下來。
此人一直站在欄杆裡邊,大理石桌子周圍的空檔裡,誰
都沒有瞅見他,因為他又長又瘦的身子靠在圓柱上,柱子的
直徑完全擋住任何人的視線;此人高挑個兒,消瘦乾癟,臉
色蒼白,頭髮金黃,額頭和腮幫上都有了皺紋,卻還很年輕,
目光炯炯,滿臉笑容,身上穿的黑嗶嘰衣服舊得都磨破了,磨
光了。此刻,他走近大理石桌子跟前,向那位受苦刑的可憐
蟲招招手,那可憐蟲嚇暈了,並沒有發現。
這個新出現的人再向前邁了一步,叫道:「朱庇特!親愛
的朱庇特!」
朱庇特一點也沒聽見。
末了,這個金髮大個子不耐煩了,湊近他的臉大喊一聲:
「米歇爾·吉博納!」
「誰在喊我?」朱庇特如驚醒過來,問道。
「是我!」黑衣人應道。
「啊!」朱庇特叫了一聲。
「馬上開始吧。」那一位說。「快滿足群眾的要求。我負責
去懇求典吏息怒,典吏再去請紅衣主教大人息怒。」
朱庇特松了一口氣。
群眾還在噓他,他使出渾身勁兒嚷道:「市民先生們,我
們馬上就要開演了。」
「歡呼您,朱庇特!鼓掌吧,公民們!」學子們喊道。
「絕啦!絕啦!」民眾喊道。
接著,掌聲震耳欲聾,朱庇特早已退回帷幕後面,歡呼
聲仍在大廳裡震盪。
這時,那位神通廣大的無名氏,正如我們那個親愛的老
高乃依 ヾ
所言,化狂風暴雨為風平浪靜的人物,也謙遜地早
已退回到那根柱子的陰影裡去;假如不是前排觀眾中有兩位
姑娘注意到他剛才同朱庇特米歇爾·吉博納對話,硬把他從
沉默中拉出來,興許他還像原先那樣無人看得見,一動也不
動,無聲無息。
「長老 ゝ
!」其中一個姑娘叫了一聲,並示意要他走過去。
「住口,親愛的莉葉娜德。」她身旁的那位姑娘俊俏,嬌
嫩,加上盛裝艷服,越顯得好看的了,說道。「他不是神職人
員,而是在俗的;不應稱呼長老,該叫相公。」
「相公。」莉葉娜德說。
無名氏走近柵欄,殷勤地問道:
「小姐,您們叫我有何貴幹?」
「哦!沒什麼。」莉葉娜德怪不好意思的,忙說。「我身邊
的吉斯蓋特,芳號讓茜安娜,是她想跟您說話。」
「沒有的事。」吉斯蓋特漲紅著臉說。「是莉葉娜德叫您做
長老,我告訴她應稱相公。」
兩位倩女漸漸低下眼睛。而那一個人,巴不得跟她們攀
談,遂笑咪咪瞅著她們直看,說道:
「小姐,您們真的沒有什麼要跟我說嗎?」
「哦!一點也沒有。」吉斯蓋特應道。
「沒有。」莉葉娜德說。
高個子金髮青年退了一步,準備走開,但那兩位好奇的
姑娘哪肯罷手。
「相公,」吉斯蓋特連忙說,語氣急促,就像水閘打開似
的,或者說,就像女人橫下了心。「那位在劇中將扮演聖母娘
娘的大兵,您是認識的羅?」
「您是指扮演朱庇特的那位吧?」無名氏接著說。
「哎,可不是!瞧她多笨!那您認識朱庇特嗎?」莉葉娜
德說道。
「米歇爾·吉博納嗎?」無名氏應道。「認識的,夫人 ヾ
。」
「瞧他那胡須多神氣!」莉葉娜德說。
「他們要上演的,很精彩嗎?」吉斯蓋特羞答答地問道。
「非常精彩,小姐。」無名氏毫不猶豫地答道。
「演的是什麼?」莉葉娜德問道。
「《聖母娘娘的公正判決》,聽著,是寓意劇,小姐。」
「啊!那是不一樣的。」莉葉娜德接著說。
短暫的沉默。無名氏先開口說:
「是一出新編的寓意劇,還沒有上演過。」
「那不是兩年前上演的那一出了,是那年教皇特使大人入
城那一天演的,劇中有三個美女扮演……」吉斯蓋特說道。
「扮演美人魚。」莉葉娜德說。
「而且赤身裸體哩。」那個青年補上一句。
莉葉娜德立刻怪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吉斯蓋特一看,也
馬上低眉垂目。那青年卻滿面笑容,接著往下說:
「那真是好看呀!不過今天是一出寓意劇,特意為弗朗德
勒的公主編寫的。」
「有唱牧歌嗎?」吉斯蓋特問道。
「喏!寓意劇怎會有牧歌!」無名氏應道。「劇種是不應搞
混的。要是一出傻劇,那當然可以。」
「真可惜。」吉斯蓋特說。「當年那一天,有些粗野的男女
在蓬索泉邊打架,而且高唱讚歌和牧歌還露幾手哩。」
「適合教皇特使的,並不適合一位公主。」無名氏的語氣
相當生硬。
「還有,在他們跟前,幾件低音樂器競相演奏可帶勁啦,
樂聲那才悅耳哩。」莉葉娜德接著說。
「還有,為了給行人解乏,水泉從三個泉眼噴出葡萄酒、
牛奶和肉桂酒,讓人隨便喝。」吉斯蓋特說。
「還有,在蓬索下面一點,就在三一泉那兒,有人扮演耶
穌受難的情景,但沒有台詞。」莉葉娜德繼續說道。
「我記得可清楚啦!」吉斯蓋特叫喊起來。「上帝釘在十字
架上,兩個盜賊一左一右 ヾ
!」
說到這裡,兩個嘮嘮叨叨的姑娘想起教皇特使入城的情
景越發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一齊說開了。
「還有,更前面的地方,就在畫家門那裡,還有其他一些
人,衣著艷麗極了。」
「還有,在聖嬰泉 ゝ
,有個獵手追捕一頭母鹿,獵狗狂吠,
號角齊鳴!」
「還有,在巴黎屠宰場搭起了高台,演出攻克第埃普城
堡 ゞ
!」
「還有,吉斯蓋特,你知道,劇中當教皇特使經過時,人
們就大舉進攻,英國人統統被宰了!」
「還有,小堡 ヾ
門前有許多盛裝艷服的人物!」
「還有,兌換所橋上也都是人!」
「還有,教皇特使經過時,橋上放了兩百多打各種鳥兒騰
空飛翔,好看極了,莉葉娜德!」
「今天會好看得多!」那個青年似乎聽得不耐煩了,終於
插嘴道。
「今天的聖跡劇更好看,您說的?」吉斯蓋特說。
「沒問題。」他答道,接著用某種誇張的口氣又添了一句:
「小姐,本人就是劇作者。」
「真的?」兩位倩女齊聲說了一聲,驚訝得目瞪口呆。
「不錯!」詩人有點洋洋得意地應道。「就是說,我們有兩
個人:約翰·馬爾尚,他負責鋸木板,搭戲台,舖板子;我
吶,負責寫劇本。本人叫皮埃爾·格蘭古瓦。」
倘若《熙德》的作者自報姓名皮埃爾·高乃依,也不會
比他更加躊躇滿志的了。
看官可能已經注意到,從朱庇特回到幕後那個時候起,一
直到新寓意劇的作者突然這樣公開了自己的身份,使吉斯蓋
特和莉葉娜德天真地贊歎不已,這其間已有好一會兒功夫了。
值得注意的是:全場的觀眾幾分鐘前還吵開了鍋,這時卻聽
信了那位演員的諾言,寬宏大量地等待著。這正好證明了這
樣一個永恆的、而且天天還在我們劇院裡得到驗證的真理:讓
觀眾耐心等待的最妙方法,便是向他們宣佈馬上就要開演。
然而學子約翰並沒有睡過去。
「荷拉嘿!」他在混亂之後的寧靜等待當中,猛然吼叫起
來。「朱庇特,聖母娘娘,你們這班耍鬼把戲的!你們拿大家
開心是不是?演戲!演戲!馬上開始,要不,我們可要重新
開始了!」
這一招可真靈。
即刻從戲台裡面傳出高低音樂器的樂聲;帷幕升起,走
出四個人來,穿著五顏六色的戲裝,臉上塗脂抹粉,爬上戲
台的陡峭梯子,一到了平台,便在觀眾面前站成一排,向群
眾深深鞠了一躬。於是,交響曲嘎然停止,聖跡劇開演了。
這四位角色的鞠躬,博得了一片掌聲,然後在全場肅靜
中,他們開始朗誦序詩—— 我們情願略去,免得看官受罪。況
且,觀眾更感興趣的是演員的服裝,而不是他們扮演的角色,
這一點時至今日依然如故。其實,這是很對的。他們四個人
都穿著半身黃半身白的袍子,不同的只是質料而已。頭一個
穿的是金絲銀線的錦緞,第二個是絲綢,第三個是毛料,第
四個是帆布。第一個角色右手執著一把利劍,第二個拿著兩
把金鑰匙,第三個拿著一桿天平,第四個拿著一把鍬。這些
標志的含義顯而易見,不過為了幫助那些可能還看不懂的思
想懶漢們,特地在每個角色的袍子下擺上繡了幾個大黑字:錦
緞袍子下擺上的字樣是:「我名為貴族」;絲綢袍子下擺上:
「我名為教士」;毛料袍子下擺上:「我名為商品」;帆布袍子
下擺上:「我名為耕作」。任何有判斷力的觀眾都能明白無誤
地看出這四個人物的性別 ヾ
:兩個身上袍子稍短一點的是男
性,頭上戴著披風帽;兩個穿的袍子稍長一點的是女性,頭
上都帶著帽兜。
除非缺少誠意,才會聽不明白序詩的含義:耕作娶了商
品,教士娶了貴族;這兩對幸福夫妻共有一個俊美、金貴的
嗣子,他們認為非給他娶個絕代佳人不可。於是他們走遍天
涯海角,到處尋覓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戈孔德的女王,
特雷比宗德的公主,韃靼大可汗的千金,等等,等等,他們
一一沒看中,然後,耕作和教士,貴族和商品,一起來到司
法宮這張大理石桌子上面休息,對著老實的聽眾,口若懸河,
警句格言不絕,當時要是有人撿一點去應付文學院的考試,詭
辯也罷,決斷也罷,修辭也罷,行文也罷,定能撈到學士帽
戴一戴的。
這一切確實非常精彩。
可是,這四個寓意人物竟相采用了大量的隱喻,滔滔不
絕,觀眾中沒有一個人耳朵的專注,心髒的急跳,目光的慌
亂,脖子的伸長,賽過了作者本人,即那位詩人,那位好樣
的皮埃爾·格蘭古瓦,就是剛才禁不住把自己名字告訴兩個
漂亮姑娘的那個人兒。他已經回到原來的地方,離兩個姑娘
幾步開外,站在柱子後面靜靜聽著,緊緊望著,細細品味著。
序詩一開始,曾博得了觀眾的親切掌聲,這掌聲現在還在他
的五髒六腑裡迴盪。他心蕩神馳,沉浸在瞑想之中,這是一
位劇作者在廣大觀眾的靜穆中,看見自己的思想從演員嘴裡
一一墜落下來時那種心醉神迷的心情。了不起的皮埃爾·格
蘭古瓦!
不過,我們真不好意思啟口,開始這種飄飄然的心情很
快被擾亂了。格蘭古瓦剛剛把嘴唇靠近那令人陶醉的歡樂、凱
旋之杯,就有一滴苦汁摻進了杯裡。
有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混身在群眾當中,卻沒能撈到
什麼油水,就是伸手到身旁別人的口袋裡,大概也得不到足
夠的補償,遂靈機一動,心想何不爬到某個明顯的位置,好
吸引眾人的目光和施捨。所以,開場序詩剛念頭幾句,他就
利用那留給御使們專用的看臺的柱子,爬到了一個下部連接
欄杆和看臺的簷板上,並坐了下來,故意顯露其破衣爛衫,顯
露其一道蓋滿整只右臂的丑惡傷疤,以乞求觀眾的注意和憐
憫。此外,他一直沒有作聲。
他保持沉默,序詩朗誦倒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倒霉的是
學子約翰從柱頂上發現了這個乞丐及其裝腔作勢的花招,假
如不是如此,本來不會突如其來發生什麼亂子的。這個搗蛋
鬼一見到他,猛然一陣狂笑,全然不顧會不會打斷演出,會
不會擾亂全場的肅穆,開心地嚷叫起來:「瞧!那個討飯的病
鬼!」
誰要是曾往蛙塘裡投下一塊石頭,或是向一群飛鳥開過
一槍,就可以想象出在全神貫注的觀眾中,這叫人倒胃口的
話語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格蘭古瓦像觸了電,渾身不由一
陣顫震。序詩霍然中止,只見萬頭攢動,紛紛轉向那個乞丐,
而這叫花子並不感到難堪,反而覺得此事倒是一個良機,正
好可以撈一把,遂瞇起眼睛,裝出一副可憐相,張口說道:
「行行好,請行行好吧!」
「活見鬼,這不正是克洛潘·特魯伊甫嗎!」約翰接著說。
「荷拉嘿!朋友!你的傷疤是裝在胳膊上的,你的腿怎麼倒不
方便了?」
看見叫花子伸著帶傷疤的手臂,手拿著油膩的氈帽等人
佈施,約翰遂邊說邊往氈帽扔過去一個小錢幣。乞丐沒有動
彈一下,接住施捨,忍住嘲諷,繼續悲哀地叫著:「行行好,
請行行好吧!」
這個插曲使觀眾大為開心。在序詩朗誦中間,突如其來
插上這個即興的二重唱:一邊是約翰的尖叫聲,另一邊是乞
丐不露聲色的單調吟唱。以羅班·普斯潘和神學生為首的許
多觀眾,都報以歡暢的掌聲。
格蘭古瓦十分不快。先是一下子楞住了,等他一清醒過
來,隨即扯著嗓門向台上四個角色叫喊:「別停!見鬼,別停!」
甚至對那兩個搗亂的傢伙不屑一顧。
就在這時候,他覺得有人在拉他大氅的下擺,心裡相當
惱火,掉過頭去一看,好不容易才露出笑容。話說回來,不
做出笑臉不行:拉他的是芳號叫讓茜安娜的美人兒吉斯蓋特,
她的玉臂穿過欄杆,用這種方式來請他注意,說:
「先生,他們還演嗎?」
「當然演。」格蘭古瓦被這麼一問,心裡相當惱火。
「這樣的話,相公,您可不可以給我說一說……」
「他們下面要說什麼,是嗎?」格蘭古瓦打斷她的話,說
道。「那好,您聽著!」
「不是這個意思。」吉斯蓋特說。「而是直到現在他們說了
些什麼。」
格蘭古瓦不由一震,彷彿一個人被摳了一下新傷口。
「該死的蠢丫頭!」他低聲說道。
打從這時起,吉斯蓋特在他心目中消失了。
話說回來,他那一聲令下,台上幾個演員不敢違命,又
再說話了,觀眾一看,也重新再聽,只是完整一出戲猛然被
砍成兩段,現在重新焊接在一起,許多美妙的詩句可丟失了
不少,格蘭古瓦不由心酸,悄悄進行思忖。好在漸漸平靜了
下來,學子們不再作聲了,叫花子數著氈帽裡幾個銅錢,演
戲終於占了上風。
說實在的,這倒是一出十分美妙的佳作,即使今天看來,
我們只要略做調整,仍可照樣演出。展開部分,就章法而言,
稍嫌長了些,空洞了些,除此之外倒也簡單明了,難怪格蘭
古瓦在其心靈深處的真誠聖殿裡,也為這出戲的簡潔明晰贊
賞不已。正如人們所預料的那般,那四個寓意人物跑遍了世
界的三大部分,有點疲乏不堪,卻沒能給金貴的嗣子找到般
配的佳偶。在此,劇中對這條美妙的魚 ヾ
贊頌備至,通過許
許多多巧妙的影射,暗示這就是弗朗德勒的瑪格麗特公主的
未婚郎君,而他此時正滿腹憂傷,隱居在昂布瓦茲 ゝ
,自然料
想不到耕作和教士、貴族和商品剛剛為他跑遍了天南海北。總
之,上述這嗣子風華正茂,英俊瀟灑,強壯矯健,尤其他是
法蘭西雄獅之子 (這正是一切王德的輝煌源泉!)。我鄭重地
說,這個大膽的隱喻著實令人欽佩,既然正逢一個大喜的日
子,理應妙語連珠,禮讚王家婚慶,故這種戲劇形式的博物
志,就絲毫不會對獅子生個海豚兒子而深感不安了。恰恰是
這種稀奇古怪的雜交,證明了作者的激情。不過,如果也能
考慮到評論界意見的話,詩人本來可以用不滿兩百行詩句就
把這美妙的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是府尹大人有令,聖跡
劇必須從正午演到下午四點鐘,所以總得說點什麼。再說,觀
眾耐心聽著哩。
正當商品小姐和貴族夫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正當耕
作老爺朗誦這句美妙得難以置信的佳句:
  林中從未見過這樣威風凜凜的野獸;
霍然間,那道專用看臺的門一下子打開了—— 這道門本來一
直關閉著就很不合時宜,此時此刻打開了就更不合時宜了
—— 監門猛然響亮地宣佈:「波旁紅衣主教大人駕到!」
三 紅衣主教大人
可憐的格蘭古瓦!在這激動人心的莊嚴時刻,縱使聖約
翰教堂所有特大鞭炮一齊炸響,縱使二十張連弓弩一齊發射,
縱使往昔巴黎被圍攻時,一四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天,一
炮炸死了七個勃艮第人的比利炮台那門有名的蛇形炮再顯神
威,縱使儲存在聖殿門的全部彈藥一齊爆炸,也比不上從一
個監門的嘴裡說出「波旁紅衣主教大人駕到」這寥寥數字,更
猛烈地把格蘭古瓦的耳朵震裂了。
這倒不是皮埃爾·格蘭古瓦害怕或藐視紅衣主教大人。
他不卑不亢。正如現在人們所說的,「真正的折中主義者」,為
人高尚堅毅,溫和恬靜,一貫恪守中庸之道,富於理智而又
充滿自由主義的哲學思想,卻十分重視四樞德 ヾ
。他屬於高貴
的、源遠流長的哲學世家,智慧好比又一個阿裡安娜 ゝ
,彷彿
給了一個線球,他們便從開天闢地起,穿過滄海桑田的迷宮,
這線球任憑他們怎麼繞也繞不盡。不論風雲如何變幻,這種
人無時不在,而且依然如故,換言之,始終能審時度勢,看
風使舵。若是我們費盡心機能恢復皮埃爾·格蘭古瓦應得的
榮耀,他也許是十五世紀這類哲人的代表。我們的皮埃爾·
格蘭古瓦姑且不論,那肯定是這類哲人的精神在激勵著德·
普勒爾,他才在十六世紀寫出這樣率真而卓越的詞句,值得
世世代代銘記:「從祖籍來說,我是巴黎人;從言論來說,我
是自由派,因為希臘文p arrhisia 這個字的意思是言論自由 ゞ

我甚至對孔蒂親王殿下 々
的叔叔和弟弟兩位紅衣主教大人也
運用言論自由,每回卻對他們的尊嚴敬重之至,而且從不冒
犯他們的侍從,儘管侍從多如麻。」
所以說,皮埃爾·格蘭古瓦對紅衣主教大人駕臨的不愉
快印象,既無怨恨,也不藐視。恰好相反,我們這位詩人對
人情世故懂得太多了,破褂兒的補丁也太多了,不會不格外
重視他所寫的序詩裡那許多暗喻,特別是對法蘭西雄獅之子
—— 王儲—— 的頌揚,能讓萬分尊貴的大人親耳垂聞。然而,
在一切詩人的崇高天性中,占支配地位的並非私利。我假設:
詩人的實質以十這個數來表示,那麼毫無疑問,一個化學家
若對其進行分析和劑量測定,如同拉伯雷所言,便會發現其
中私利只占一分,而九分倒是自尊心。然而,在那道門為紅
衣主教大人打開的當兒,格蘭古瓦的九分自尊心,被民眾的
贊譽之風一吹,一下子膨脹起來,腫大起來,其迅速擴大的
程度簡直不可思議,剛才我們從詩人氣質中區分出來那難以
覺察的私利微量分子,彷彿受到窒息,逐漸消失了。話說回
來,私利是寶貴的成份,由現實和人性構成的壓艙物,假如
沒有這壓艙物,詩人是無法觸及陸地的。且說每當格蘭古瓦
的婚慶讚歌各部分一出現無以類比的宏論,全場觀眾—— 固
然都是賤民,但又何妨!—— 無不為之張口結舌,呆若木雞,
簡直個個像活活被悶死一般,格蘭古瓦感覺到、目睹到、甚
至可以說觸摸到觀眾的這種熱烈的情緒,完全陶醉了。我敢
說,他自己也在消受全場這種無尚的歡樂;如果說,拉封丹
在看見自己的喜劇《佛羅倫薩人》上演時,問道:「這部烏七
八糟的東西是哪個下流坯寫的呀?」那麼正好相反,格蘭古瓦
倒樂意問一問他身旁的人:「這部傑作是誰寫的呀?」因此,紅
衣主教突然大煞風景的駕臨給格蘭古瓦造成的效果如何,我
們現在便可想而知了。
他所擔心的事情卻真的發生了。主教大人一進場,全場
頓時混亂起來。人人把腦袋轉向看臺,異口同聲一再喊道:
「紅衣主教!紅衣主教!」別的再也聽不見了。可憐的序詩再
次霍然中斷了。
紅衣主教在看臺的門檻上停了片刻,目光相當冷漠,慢
慢環視著觀眾,全場的喧鬧聲益發猛烈了。個個爭先恐後,競
相伸長脖子,好超出旁人的肩膀,把他看個明白。
這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觀看他比觀看其他任何喜劇
都值得。他,查理,波旁紅衣主教,里昂大主教和伯爵,高
盧人的首席主教,其弟皮埃爾是博熱的領主,娶了國王的大
公主,因而紅衣主教大人與路易十一是姻親,其母是勃艮第
的阿妮絲郡主,因而與魯莽漢查理 ヾ
也是姻親。然而,這位
高盧首席主教的主要特徵,獨具一格的明顯特徵,還在於他
那種善於阿諛奉承的德性和對權勢的頂禮膜拜。不難想見,這
種雙重的裙帶關係給他惹了數不清的麻煩,而且他那心靈小
舟不得不頂風逆浪,迂迴曲折行駛於塵世的形形色色暗礁之
間,才能避免撞到路易和查理這兩座有如夏裡德和西拉險
礁 ゝ
,重蹈內穆公爵和聖波爾

統帥的厄運而粉身碎骨。謝天
謝地,他總算在這種驚濤駭浪的橫渡中相當順利地得以脫身,
平安抵達了羅馬。不過,儘管他已抵港,並且正因為他已停
舶在岸,回顧自己如此長期擔驚受怕、歷盡艱辛的政治生涯
中能次次僥倖逃生,不免一直仍有余悸。因此,他常說一四
七六年是他黑白的一年,意思是說這一年裡他喪失了母親波
旁內公爵夫人和表兄弟勃艮第公爵 ヾ
,而且在這兩個喪事中,
不論哪個喪事都可以給他因另一個喪事而帶來安慰。
話說回來,這是一個好人,過著紅衣主教那種輕松愉快
的日子,樂於享受夏伊奧的王家美酒佳釀,逍遙自在;對麗
莎德·卡穆瓦茲和托瑪斯·薩伊阿德這類煙花女子並不仇
恨;寧可怖施妖艷的少女,不願施捨老太婆;正是由於這種
種原因,巴黎小民百姓覺得他挺討人喜歡的。他走動起來,身
邊總是圍著一小群主教和住持,個個出身名門望族,風流倜
儻,放蕩不羈,隨時吃喝玩樂;何止一回,奧塞爾聖日耳曼
教堂的老實虔誠的信女們,晚上經過波旁府邸燈火輝煌的窗
下,聽見白天給她們念晚禱經文的那些嗓音,此時正在觥籌
交錯的響聲中朗誦教皇伯努瓦十二那句酒神格言,不由感到
憤慨,正是這位教皇在三重冠冕上又加了第三重冠:讓我們
像教皇那樣暢飲吧!
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如此合情合理所取得的民望,他走進
場來,嘈雜的群眾才沒有轟他,儘管他們剛才是那樣的不滿,
儘管就在即將選舉另一位教皇 ゝ
的這個日子,他們對一位紅
衣主教並沒有多少敬意。不過,巴黎人一向極少記仇,再說,
擅自迫使開演,好心的市民們已經滅了紅衣主教的威風,對
這一勝利也就心滿意足了。況且,波旁紅衣主教大人儀表堂
堂,穿著一件華麗的大紅袍,整整齊齊;就是說,他得到所
有女子的好感,因而等於得到了觀眾中最優秀一半人的擁護。
一位紅衣主教相貌出眾,大紅袍又穿得規矩,只由於他耽誤
了演出而去噓他,當然有失公正,而且品味也太低級了。
於是,他入場了,臉上露出大人物天生對待平民百姓的
那種微笑,向觀眾表示致意,並若有所思地款款向他的猩紅
絲絨坐椅走去。他的隨從—— 要是在今天,可稱之為主教和
住持組成的參謀部—— 跟著一齊湧入了看臺,正廳的觀眾不
由更加喧鬧,益發好奇了。人人爭先恐後,指指點點,指名
道姓,看誰至少能認出其中一個人來;指出哪一位是馬賽主
教大人阿洛代,假如我沒記錯的話;哪一位是聖德尼教堂的
教務會會長;哪一位是聖日耳曼- 德- 普瑞教堂的住持羅貝
爾·德·列皮納斯,就是路易十一的一位情婦的放蕩哥哥。所
有這些名字說出來,都是張冠李戴,怪腔怪調。至於那幫學
子,罵不絕口。這一天本來是他們的好日子,他們的狂人節,
他們尋歡作樂的日子,法院書記和學堂學子一年一度的狂歡
節。沒有什麼勾當在這一天是不合法的,是不神聖的。況且
人群中還有不少瘋瘋癲癲、愛嚼舌頭的女人,諸如綽號叫
「四個利弗爾」的西蒙娜啦,阿妮絲·卡迪娜啦,蘿比娜·皮
埃德布啦。既是一個如此愜意的日子,又有這般令人愉快的
教會人士和煙花女子為伴,起碼也得隨便罵上幾句,詛咒上
帝兩聲,難道不應該嗎?因此,他們是不會坐失良機的。於
是就在喧囂聲中,褻瀆神明的髒話,荒唐不經的粗話,烏七
八糟,亂哄哄一片,可怕極了:那幫教士和學子,由於害怕
聖路易打火印的烙鐵 ヾ
,一年到頭都把舌頭鎖得牢牢的,難得
今天,個個舌頭都解脫了出來,七口八舌,嘈雜不堪。可憐
的聖路易,他們在你的司法宮裡是怎樣嘲弄你的呀!他們各
自在剛進入看臺的人當中選一個對像進行攻擊,或是穿黑道
袍的,或是穿灰道袍的,或是穿白道袍的,或是穿紫道袍的。
至於約翰·弗洛羅·德·莫朗迪諾,作為副主教的弟弟,便
放膽攻擊穿紅道袍的,放肆的目光緊盯著紅衣主教,扯開喉
嚨唱著:道袍浸透了美酒!
我們在這裡毫不掩飾地敘述這些細節,目的是為了給看
官以啟迪,其實在當時,全場一片嘈雜聲,壓過了教士和學
子們的叫罵聲,所以叫罵聲還沒有傳到專用看臺,便已經消
散了。何況紅衣主教聽到了也不會有動於衷的,這一天恣意
放肆妄為本是風俗習慣。再說,從他心事重重的神色上便可
以看出他另有揪心的事,它如同影子緊跟著他,隨他一起步
入了看臺。這揪心事,就是弗朗德勒使團。
並非由於他是深謀遠慮的政治家,也不是由於他在操心
表妹勃艮第的瑪格麗特公主和表弟維也納的儲君查理殿下的
這樁婚事會有什麼後果。奧地利大公與法蘭西國王這種徒有
其表的親善關係能維持多久,英格蘭國王如何看待自己的公
主被人瞧不起,這一切紅衣主教大人並不擱在心上,每晚照
舊暢飲夏伊奧的王家美酒,卻沒有料到正是這種酒 (當然是
經過庫瓦蒂埃醫生稍加查驗並改變其成分),日後路易十一熱
誠地贈送了幾瓶給愛德華四世,忽然某天早晨它竟替路易十
一把愛德華四世清除了 ヾ
。奧地利公爵大人萬分尊敬的使團
並沒有給紅衣主教帶來任何這類的憂慮,而是從另一方面使
他心煩。我們在本書第一頁已約略提到,他,波旁的有理,卻
不得不歡宴和盛情款待這班無名之輩的小市民;他,紅衣主
教,卻不得不歡宴和盛情款待這班芝麻綠豆官;他,法蘭西
人,生性快活的座上賓,卻不得不款待這些窮喝啤酒的弗朗
德勒人;而且最難堪的是這一切都在大庭廣眾之間眾目睽睽
之下進行的。上述種種,叫紅衣主教大人怎麼受得了!誠然,
這也是為了討好王上,他平生最倒胃口的一次故作姿態罷了。
當監門洪亮的嗓門通報奧地利大公的特使大人們駕到,
紅衣主教隨即轉身朝向那道門,擺出一副舉世無雙的姿態,說
有多麼優雅就有多麼優雅 (這正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用說,
全場觀眾也都掉頭望著。
這當兒,奧地利的馬克西米連 ゝ
的四十八位御使蒞臨了,
為首的是篤奉上帝的十分可敬的神甫、聖貝廷教堂的住持、金
羊毛學院的學政約翰,以及根特的最高典吏雅克·德·古瓦
即多比先生;他們分成兩個兩個走進來,個個都是一副莊嚴
的神態,恰好與波旁的查理身邊那班活躍的教士隨從成為鮮
明的對比。大廳裡頓時一片寂靜,但竊笑聲不時可聞:這些
賓客一個個都不露聲色地向監門自報姓名和頭銜,監門再把
他們的姓名和頭銜胡亂通報一氣,再經群眾七口八舌一傳,完
全牛頭不對馬嘴;大家一聽到那個個離奇古怪的名字和種種
小市民的頭銜,忍不住都悄悄笑了。他們是:魯文市的判官
盧瓦·羅洛夫先生,布魯塞爾市的判官克萊·德·埃杜埃德
老爺,弗朗德勒的議長保爾·德·巴歐斯特老爺,即瓦米澤
爾先生,安特衛普市的市長約翰·科爾甘斯先生,根特市法
院的首席判官喬治·德·拉莫爾先生,該市監察院的首席判
官蓋多夫·旺·德·哈熱先生,以及比埃貝克的領主先生、約
翰·皮諾克、約翰·狄馬澤爾,等等,等等,等等;典吏,判
官,市長;市長,判官,典吏;個個身體直挺挺的,裝出一
本正經的樣子,舉止生硬刻板,身著絲絨和錦緞的盛裝艷服,
頭戴黑天鵝絨的披風帽,帽頂上飾著塞浦路斯金線做成的大
絡帽纓。總之,一個個都是弗朗德勒人和善的相貌,端莊嚴
肅的臉孔,活像倫勃朗 ヾ
在他那幅名畫《夜巡》中以黑色背
景為襯托,用那樣強烈、那樣莊重的色調,所突出刻劃的那
一類弗朗德勒人的面孔;一個個額頭上彷彿銘刻著奧地利大
公馬克西米連在詔書中所說的話:他有理由完全信任他們,深
信他們的理智、勇敢、經驗、忠誠和高尚品德。
然而有一人是例外。此人長著一張精明、聰慧,狡詐的
面孔,兼有猴子般嘴臉和外交家相貌的一種面容。紅衣主教
一見,趨前三步,深鞠一躬。其實,此人的大名只不過是根
特市的參事和靠養老金過活的紀約姆·裡姆。
此人是什麼角色,當時很少人知曉。此人可是稀世之天
才,若處在一個革命時代,準會光芒四射,成為叱吒風雲的
頭面人物。然而在十五世紀,只能是偷偷摸摸搞些詭計罷了,
如聖西蒙公爵 ヾ
所雲,在破壞活動中生活。此外,他很受歐
洲第一號破壞家 ゝ
的賞識,同路易十一合搞陰謀是家常便飯,
經常染指王上的秘密勾當。這一切,當時的觀眾全然不知,只
是看見紅衣主教對這個病容滿面、酷似弗朗德勒典吏的人物
那樣彬彬有禮,感到十分驚奇。
四 雅克·科珀諾爾君
根特的那位領養老金的使節和紅衣主教大人低彎著身體
相互揖拜,又用更低的聲音寒暄了幾句。此時出現一個人,身
軀魁梧,臉龐寬大,肩闊膀圓,同吉約姆·裡姆並肩走進來,
就好比一條猛犬走在一只狐狸旁邊。他頭戴尖頂氈帽,身穿
皮外套,被周圍綾羅綢緞一襯托,像污斑似地顯得十分惹眼。
監門以為這是哪個馬伕暈頭轉向摸錯了門,便即刻把他攔住:
「喂,朋友!不許過!」
穿皮外套的大漢用肩一拱,把監門推開了。
「你這個傢伙想幹什麼?」他張開嗓門大喝了一聲,全場
觀眾都側耳聽著這場奇異的對話。「你沒長眼,沒看見我是跟
他們一起的?」
「尊姓大名?」
「雅克·科珀諾爾。」
「尊駕身份?」
「賣襪子的,商號三小鍊,住在根特。」
監門退後了一步。通報判官和市長,這倒還將就,可是
通報一個賣襪子的,可真難辦。紅衣主教如坐針氈。全場民
眾都在聽著,看著。兩天來,主教大人費盡心機,竭力調教
這些弗朗德勒狗熊,好讓他們能在大庭廣眾面前稍微可以見
得人。可是,這紕漏糟透了。倒是吉約姆·裡姆,始終帶著
狡黠的笑容,走近監門跟前,悄悄給他提示道:
「您就通報雅克·科珀諾爾君,根特市判官的書記。」
「監門,」紅衣主教接著話茬高聲道,「趕快通報雅克·科
珀諾爾君,著名根特城判官的書記。 」
這下子可出了差錯。要是吉約姆·裡姆獨自一個倒可以
掩蓋過去,可是科珀諾爾已經聽到紅衣主教的話了。
「不對,他媽的!」他吼叫著,聲如雷鳴。「我,雅克·科
珀諾爾,賣襪子的。你聽清了嗎,監門?不多也不少,貨真
價實。他媽的!賣襪子的,這有什麼不好!大公先生不止一
次到我襪店來買手套哩。」
全場爆發了一陣笑聲和掌聲。在巴黎,一句俏皮話總是
立即得到理解,因而總是受到捧場的。
我們還應插上幾句:科珀諾爾是個平民,而他周圍的觀
眾也是平民,因此,他們之間思想溝通有如電流之迅速,甚
至可以說意氣相投,同一個鼻孔出氣。弗朗德勒襪商當眾給
宮廷顯貴們臉上抹黑,這種傲慢的攻擊在所有平民百姓的心
靈中激起了某種難以言明的尊嚴感,這種感覺在十五世紀還
是模糊不清的。這個襪商剛才竟敢頂撞紅衣主教大人,可真
是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有些可憐蟲習以為常,連給紅衣主
教擎衣牽裾的聖日芮維埃芙住持的典吏的幾個捕頭的那班奴
僕,也都對他們畢恭畢敬,俯首貼尾,所以一想起來心裡挺
痛快的。
科珀諾爾高傲地向主教大人打躬,主教大人連忙向路易
十一也畏懼的萬能市民還禮。隨後,正如菲利浦·德·科米
納 ヾ
所稱之為賢人和滑頭精的吉約姆·裡姆,面帶譏誚和優
越感的笑容,注視著他倆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主教大
人十分狼狽,憂心忡忡,而科珀諾爾泰然自若,躊躇滿志,也
許還暗自思忖,說到底他那襪商的頭銜並不比其他頭銜遜色,
而他前來替其議婚的瑪格麗特公主的母親瑪麗·德·勃艮
第,對紅衣主教說不定比不上對襪商的懼怕哩,因為能夠把
根特人煽動起來反對魯莽漢查理的公主的那班嬖寵們,並不
是什麼紅衣主教;當弗朗德勒的公主親自跑到斷頭台下哀求
民眾寬饒他們時,一句話就可以增強群眾的意志,不被她的
眼淚和懇求所動的,也不是什麼紅衣主教;可是,襪商只要
抬一抬他穿著皮外套的胳膊肘,就可以叫兩個人頭落地:吉
·德·安貝庫和吉約姆·於果內兩位赫赫有名的老爺


但是,對於可憐的紅衣主教來說,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
與這般沒有教養的人為伴,看來這杯苦酒非飲到底不可了。
看官也許還沒忘記那個厚顏無恥的叫花子,就是序詩剛
一開始,便爬到紅衣主教看臺邊沿上的那個乞丐吧?即便這
些顯貴駕到,他也沒有松手爬下去溜走;當上層教士們和使
臣們紛紛入座,活像弗朗德勒鯡魚一般緊挨著坐在看臺的高
靠背椅上,他擺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架式,索性把兩條腿交叉
擱在柱頂盤下楣上面。其蠻橫無禮,世所罕見,但起初並沒
有人發現,大家都把注意力轉向別處去了,而他,對大廳裡
發生的事情也全然不知,只見他搖頭晃腦,一副那不勒斯人
無憂無慮的神情;彷彿出自某種機械慣性的作用,在喧闐中
不時一再喊著:「請行行好吧!」誠然,在全場觀眾中,可能
唯有他獨自一個人不屑掉頭去瞅科珀諾爾和監門的爭執。然
而,說來也真湊巧,根特這位已經取得民眾強烈好感並成為
眾目注視中心的襪店老闆,恰好走過來坐在看臺的第一排,不
偏不倚正在乞丐頭頂上方。這位弗朗德勒的使節,仔細察看
了一下眼皮底下的這個怪物,親熱地拍了拍他破爛衣服下的
肩膀,大家一看,吃驚可不小呀。乞丐猛然一回頭,兩張臉
孔頓時流露出不勝驚訝、心領神會、無比喜悅的神情。隨後,
全然不顧在場的觀眾,襪商和病鬼手拉著手,低聲細語攀談
起來。這時,克洛潘·特魯伊甫的破衣爛衫襯托著看臺上的
金線錦鍛,就像一條毛毛蟲爬在一只桔子上一般。
看見這新鮮的奇特景象,觀眾欣喜若狂,大廳裡一片嘈
雜聲,紅衣主教立即覺察到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稍微欠了欠
身,但從他的座位上只能隱約看到一點兒特魯伊甫身上那件
見不得人的寬袖衣衫,自然而然以為是乞丐在討乞。這樣膽
大包天,教紅衣主教氣炸了,喊道:「司法宮典吏大人,快給
我把這個怪物扔到河裡去!」
「他媽的!紅衣主教大人!」科珀諾爾仍然握著克洛潘的
手,說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
「絕了!絕了!」喧鬧的群眾嚷道。從此,如同菲利浦·
德·科米納所言,科珀諾爾君在巴黎也像在根特一樣,深受
民眾的信任,因為這樣氣概的人如此目無法紀,一定深得民
心的。
紅衣主教一聽,氣得緊咬嘴唇。他側頭對身旁的聖日芮
維埃芙教堂的住持低聲說:
「這就是大公殿下派來給瑪格麗特公主議婚的滑稽可笑
的使節!」
「大人閣下同這班弗朗德勒豬玀講禮節,那是白費心。」住
持應道。「珍珠擺在豬面前 ヾ
。」
「倒不如說,豬在瑪格麗特之先 ゝ
。」紅衣主教微笑地答
道。
聽到這些文字游戲,所有身披架裟的朝臣們個個樂得心
醉神迷。紅衣主教頓時心情稍微輕松一些,總算同科珀諾爾
扯平了,他的調皮話也得到了捧場。
現在,我們不妨用今天時行的說法,對看官中間那些有
能力歸納形象和意念的人不妨問一聲,當我們打斷他們原先
的注意力時,他們對司法宮平行四邊形大廳裡的情景是否有
個清晰的印象。大廳中間,背靠西牆,是一座舖著金色錦緞
的華麗大看臺。那些神情嚴肅的人物在監門高聲通報下,從
一道尖拱形小門,一個接一個地步入看臺。看臺的頭幾排長
凳上,已經坐著好多貴人,頭上戴的帽子或是貂皮的,或是
絲絨的,或是猩紅綢緞的。在肅穆莊嚴的看臺周圍、下方和
對面,到處是黑壓壓的人群,到處是一片喧豗。民眾的千萬
雙眼睛注視著看臺上的每一張臉孔,千萬張嘴巴交頭接耳說
著看臺上每個人的名字。這種情景確實稀奇,值得觀眾注目。
然而,在那邊,大廳的盡頭,那上排有四個五顏六色的木偶、
下排也有四個木偶的檯子,究竟是什麼玩藝兒?檯子的旁邊,
那個身穿黑布褂兒、臉色蒼白的人,到底是誰?唉!親愛的
看官,那是皮埃爾·格蘭古瓦及其演出序詩的戲台。
我們大家都把他丟到腦後去了。
而這恰恰是他所擔心的。
紅衣主教一入場,格蘭古瓦就一直坐立不安,千方百計
想挽救他序詩的演出。先是吩咐已停頓下來的演員繼續演下
去並提高聲音,可是眼見沒有一個人在聽,索性叫他們停演
了。停演已有一刻鐘之久,他一直不停地跺腳,不停地奔忙,
不停地呼喊吉斯蓋特和莉葉娜德,不停地鼓動周圍的人要求
序詩演下去。可是這一切努力全付諸東流了。沒有一個人把
視線從紅衣主教、御使團和看臺上移開:看臺成了各個視線
輻湊的巨大圓圈的唯一圓心!我們還得遺憾地指出,當紅衣
主教大人駕臨,把大家注意力都可怕地分散開的時候,序詩
的演出已開始叫觀眾有點膩煩了。說到底,看臺也罷,戲台
也罷,演的都是同一出戲:耕作和教士的沖突,貴族和商品
的沖突。而且,格蘭古瓦給打扮得怪裡怪氣,穿著黃白相間
的大褂,塗脂擦粉,不倫不類,文縐縐用詩句說話,許多人
與其觀看這個稻草人,老實說,倒不如看一看在弗朗德勒使
團中,在小教廷中,在紅衣主教的紅袍下,在科珀諾爾的外
套下,那班在呼吸、在活動、在相互碰撞的有血有肉的大活
人。
話說回來,我們的詩人看到觀眾稍微恢復了平靜,就計
上心來,這本來倒可以挽回敗局的。
「先生,要是從頭開始如何?」他轉身對身邊一個神色看
上去很有耐心的大胖子說道。
「什麼?」那個胖子說。
「喔!聖跡劇唄。」格蘭古瓦應道。
「隨您的便。」胖子說。
聽到這種半真半假的贊許,格蘭古瓦覺得足夠了,遂親
自上陣,盡可能把自己與群眾混同起來,高喊起來:「從頭再
演聖跡劇!從頭再演!」
「見鬼!」磨坊的約翰說。「那邊,頂裡頭他們到底在嚷叫
什麼?」(因為格蘭古瓦嗓門特響,聽起來像好幾個人在叫似
的。)「學友們!你們說,聖跡劇不是演完了嗎?他們還要從
頭演,這可不行。」
「不行!不行!」所有學子全嚷叫起來。「打倒聖跡劇!打
倒!」
可是格蘭古瓦使出渾身解數,喊得更響了:「從頭演!從
頭演!」
這些叫嚷聲引起了紅衣主教的注意,便向幾步開外一個
穿黑衣的大漢說:
「典吏先生,那些鬼傢伙莫非關禁在聖水瓶 ヾ
裡,才哇啦
哇啦叫得那麼兇?」
司法宮典吏是一種兩棲性法官,一種司法界蝙蝠,既屬
老鼠,也屬鳥類;既是判官,也是武士。
典吏走到主教大人跟前,提心吊膽,唯恐大人不悅,結
結巴巴向大人解釋民眾失禮的原委:大人尚未駕臨,正午已
到了,演員迫不得已,只好沒等尊駕蒞臨便開演了。
紅衣主教一聽,縱聲大笑。
「說句實話,即使是大學學董遇到這種情形,也會這樣做
的。您說呢,吉約姆·裡姆君?」
「大人,」吉約姆·裡姆應道:「我們免受了半出戲的罪,
也該知趣了。這總算沾光了。」
「可以讓這些下流坯把戲演下去嗎?」典吏問道。
「演下去,演下去。」紅衣主教應道。「我無所謂。我可以
利用這個時間念念日課經。」
典吏走到看臺邊,揮了揮手叫大家安靜,高聲喊道:
「市民們,村民們,百姓們,你們有人要求從頭再演,又
有人要求不演,為了滿足這兩部分人的要求,主教大人命令
從剛才停頓的地方繼續演下去。」
確實只得遷就兩部分人。可是作者和觀眾卻對紅衣主教
都懷恨在心。
於是劇中人又重新大發議論了,格蘭古瓦指望觀眾至少
能好好聽一聽他劇作的剩下部分。然而這指望也像他的其他
幻想一樣,很快就破滅了。觀眾倒是勉勉強強靜下來,但格
蘭古瓦原來卻沒有發覺,就在紅衣主教下令繼續演下去的當
口,看臺上遠沒有坐滿,所以在弗朗德勒特使們駕到之後,又
突然再來了一些隨從人員,這樣,在格蘭古瓦大作的對白中
間,斷斷續續穿插著監門的尖叫聲,通報他們的姓名和身份,
嚴重地影響了演出,真是一場災難。大家不妨想象一下,一
出戲正在演出,就在兩個韻腳之間,甚至常常在一行詩前後
兩個半句中間,有個監門突然尖聲怪叫,老是像在插話,諸
如:
「雅克·夏爾莫呂老爺,王上宗教法庭檢察官!」
「約翰·德·阿萊,王室馬廄總管,巴黎城夜巡騎士署侍
衛!」
「加利奧·德·熱努阿克大人,騎士,普魯薩克的領主,
王上炮兵統領!」
「德霍- 拉居埃老爺,我們國君的全國暨香帕尼省和布裡
省的森林水利調查官!」
「路易·德·格拉維爾大人,騎士,王上的輔臣和近侍,
法國水師都統,樊尚林苑的禁衛!」
「德尼斯·勒·梅西埃老爺,巴黎盲人院總管!」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這越來越叫人受不了。
這種離奇古怪的伴奏,使得戲難以演下去了。但使格蘭
古瓦格外感到惱怒的是,他無法裝做視而不見,他的大作越
來越精彩,就是無人願聽。確實,結構之巧妙,情節之曲折,
真是無以復加。正當開場四個劇中人悲歎不已,狼狽不堪之
際,維納斯身著繡有巴黎城戰艦紋章的華麗披褂,真是以女
神的輕盈步伐,親自來見他們,要求嫁給那位許諾要娶絕代
佳人的嗣子。這時,從更衣室裡傳出霹靂的轟鳴,朱庇特表
示支持這門婚事。眼看女神就要得勝了,直接了當地說,就
是要嫁給嗣子為妻了。不料來了一個少女,穿著雪白的花緞,
手拿一朵雛菊(顯而易見,這是弗朗德勒公主的化身 ヾ
),來
與維納斯爭奪嗣子。劇情突變,曲折跌宕。經過一番爭執,維
納斯、瑪格麗特和幕後的人們一致同意把此事提交聖母公平
裁判。劇中還有一個美妙的角色,就是米索不達米亞國王堂
·佩德爾。可是,演出被打斷的次數那麼多,這個角色起什
麼作用也說不清了。所有這一切都是從那張梯子爬上去的。
然而,一切全完了。這種種精妙之作都無人問津,無人
領會。紅衣主教一走進來,彷彿就有一根看不見的魔線,一
下子把所有的視線從大理石檯子拉向看臺,從大廳南端轉移
到西邊。任憑使出什麼解數,也無法使觀眾擺脫這種魔法的
控制。所有目光依然盯著那裡,那些新來的人,他們該死的
名字,他們的長相,他們的服裝,持續不斷叫觀眾分心。這
真令人傷心呀!除了吉斯蓋特和莉葉娜德,格蘭古瓦拉拉她
們袖子,有時掉轉過頭來以外,除了他身邊那個耐心的大胖
子以外,這出可憐的聖跡劇完全被拋棄一邊,誰也不聽一句,
誰也不瞧一眼。格蘭古瓦所看到的只是觀眾的一個個側影。
眼見這可以使他留芳萬世的戲台,這可以使其詩篇永遠
傳頌的戲台,一塊又一塊坍塌,這是何等辛酸苦楚呀!再想
一想民眾原先迫不及待要傾聽他的大作,差點起來造典吏大
人的反!如今戲演了,卻無人理睬。可是就這同一出戲,開
場時是受到全場那麼一致的歡呼呀!民心起落,真是變化無
常!想一想典吏的那幾個捕頭,差點送掉小命!唉!要是能
換回那甜蜜的時刻,格蘭古瓦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
監門那粗暴的獨白終於停止了。大家全到齊了,格蘭古
瓦松了一口氣。演員們維妙維肖地演下去。可是萬萬沒有想
到,那個襪商科珀諾爾君霍然站立起來,格蘭古瓦遂在眾人
聚精會神之中聽到了他這篇罪惡昭彰的演說:
「巴黎的市民紳士先生們,我不知道他媽的我們待在這裡
干什麼來的。不用說,我當然看見那邊角落裡,那個檯子上,
有幾個人看上去像要打架。我不曉得這是不是你們叫做的聖
跡劇,這可真沒有勁!他們只在那裡磨牙,就老是不動手。我
等他們打頭一個拳頭已等了一刻鐘,什麼也沒等著。只會罵
罵咧咧傷人的,那是膽小鬼。應當把倫敦或鹿特丹的拳鬥士
叫來,那才棒哩!你們就可以看到一拳拳重擊,響聲連廣場
上都聽得見。可是瞧瞧這兒幾個,好不可憐!他們至少也應
該給我們跳一個摩爾人 ヾ
舞,或者隨便什麼假面舞!原先告
訴我的不是這個玩藝兒。本來答應我的是什麼狂人節,是選
舉狂人教皇。我們在根特也有選狂人教皇,在這事上我們並
不比人落後,他媽的!在這裡可以說說我們的做法。大家聚
集在一起,亂哄哄的一大群,就像這裡一樣。然後每人輪流
把腦袋從一個大窟窿鑽過去,向其他人做鬼臉。哪一個鬼臉
最丑惡,得到眾人的歡呼,他就當選為狂人教皇了。就是這
樣子。好玩得很!你們要不要學我們家鄉的方式選你們的教
皇呀?這總不會比聽這些嘮嘮叨叨的傢伙那麼叫人倒胃口。誰
願意從窗洞伸頭做鬼相的,誰參加就是了。市民先生們,你
們說怎麼樣呢?這兒男男女女怪模樣的有的是,我們盡可以
用弗朗德勒方式大笑一場。我們的面相都是夠丑的了,可以
指望選出一個最拔尖的怪相來。」
格蘭古瓦恨不得回敬他幾句。可是由於驚愕,氣惱,憤
慨,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況且,這般市民被稱為紳士心裡樂
不可支,對於深孚眾望的襪商的倡議都熱情洋溢地表示贊同,
任何反對都是徒勞的,只有隨大流才是,格蘭古瓦雙手摀住
臉孔,恨不能像提門忒斯 ヾ
筆下的阿伽門農

那樣,有件斗
篷可以把頭蒙起來。
五 卡齊莫多
轉瞬間,一切準備停當,按照科珀諾爾的主意便做起來
了。市民們、學子們和法院書記們一齊動手。大理石桌子對
面的小教堂被選定做為表演怪相的舞台。把門楣上面那扇漂
亮的花瓣格子窗的一塊玻璃砸碎,露出一個石框的圓洞,約
定每個競賽者從這圓洞伸出腦袋。不知從何處弄來兩隻大酒
桶,馬馬虎虎摞了起來,只要爬上桶去便夠得著那個圓洞了。
為了保持怪相新鮮和完整的印象,還規定每個競選人—— 不
論是男或是女(因為可能選出一個女教皇來),先得把頭蒙起
來,並躲在小教堂裡面,一直等到正式露面時為止。不一會
兒,小教堂裡擠滿了參賽的人,小教堂的門隨即關上了。
科珀諾爾從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揮一切,安排一切。在
喧鬧聲中,紅衣主教並不比格蘭古瓦好受一丁點兒,也狼狽
不堪,推說有事要張羅,還得去做晚禱,遂帶著他的全部人
馬,提前退場了。他駕到時,全場群眾激動不已,現在他離
去,誰也無動於衷。唯有吉約姆·裡姆一個人覺察到主教大
人的潰逃。民眾的注意力,有如太陽運行一般,始自大廳的
一端,在正中停頓片刻,如今已移到另一端了。大理石桌子
和錦緞看臺曾有一度大好時光,現在該輪到路易十一小教堂
了。打從這時起,可以在此肆意胡鬧了。全場只有弗朗德勒
人和賤民而已。
怪相競賽開始了。第一張露出窗洞的臉孔,眼皮翻起,呈
現血紅色,嘴巴張開成血盆大口,額頭皺得像我們腳上穿的
帝國騎兵式的靴子 ヾ
,大家一看,爆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狂
笑,要是荷馬在世,聽了都會把這幫村鎮百姓當成神仙哩。話
說回來,這座大廳不正是奧林匹斯山 ゝ
嗎,而這一點,誰都
沒有格蘭古瓦筆下那可憐的朱庇特更清楚的了。接踵而來的
是第二個、第三個,隨後又是一個,接著又再一個。笑聲,快
活的跺腳聲,始終不絕於耳,並且一陣高過一陣。這情景給
人某種飄飄然的特殊感覺,具有一種令人陶醉和迷惑的力量,
只能意會,無法名狀,是難以向我們今天的讀者、我們沙龍
的讀者言傳的。請諸位看官想象一下:一連串面相接二連三
出現,形形色色,奇形怪狀,從三角形直至梯形,從圓錐體
直至多面體,各種幾何圖形,不一而足;這一連串面相的表
情,從憤怒直至淫蕩,凡人類的各種表情,應有盡有;這一
連串面相所體現的年齡,從皺巴巴的初生嬰兒直至老紋縱橫
的垂死老太婆,各種年齡都有;這種種面相還表現了一切宗
教上的神怪幻影,從農牧神直至鬼王別西卜 ゞ
;還表現一切動
物的側面形狀,從咧嘴至尖喙,從豬頭至馬面。請諸位看官
想象一下,巴黎新橋

的所有柱頭像,即在日耳曼·皮隆


下化為石頭的那些夢魘,個個復活過來,輪番走到您跟前,瞪
著灼熱的眼睛,死死盯著您看;也想象一下,威尼斯狂歡節
的各種各樣假面具,一個個接連出現在您的夾鼻眼鏡底下;總
而言之,這是一個人間面相萬花筒!
縱情狂歡愈來愈弗朗德勒式了。倘若特尼埃 ゞ
作畫描繪,
也只能給一個極不完整的印象而已。請諸位再想象一下薩爾
瓦多·羅札 々
所作的酒神節大戰的場面吧。什麼學子,什麼
御使,什麼市民,什麼男人,什麼女人,全不復存在;克洛
潘·特魯伊甫也罷,吉爾·勒科尼也罷,「四個利弗爾」瑪麗
也罷,羅班·普斯潘也罷,全無影無蹤了;只見一片烏煙瘴
氣,放蕩不羈,一切全消失了。整個大廳只成了厚顏無恥、嬉
戲胡鬧的一個大熔爐,張張嘴巴狂呼亂叫,雙雙眼睛電光閃
閃,個個臉孔丑態百出,人人裝腔作勢。一切都在吵吵嚷嚷,
一切都在狼嚎狗叫。猙獰怪異的面孔,一張接一張來到花瓣
格子窗洞,牙齒咬得咯咯響,真是有多少張怪面孔,就好比
有多少根扔入熊熊烈火中的柴棒。從這翻滾沸騰的人群中,有
如鍋爐中的蒸汽,冒出一種嘈雜聲,刺耳,尖銳,淒厲,如
同蚊蠅振翅那樣噓噓作響。
「哇!天殺的!」
「瞧一瞧那張臉孔!」
「一文不值!」
「下一個!」
「吉爾梅特·莫若爾皮,瞧瞧那個公牛頭,只差兩個角啦。
可別是你的老公麼!」
「又來一個!」
「畜生!這算什麼怪相呢?」
「荷啦嘿!這是弄虛作假!只要露出他本來的面目就行
了!」
「這個死鬼佩瑞特·加爾博特!虧她做得出來!」
「絕了!真絕!」
「悶死我了!」
「瞧這一個,耳朵都伸不出來了!」
等等,等等。
不過,也該給我們的老友約翰說句公道話。在這場群魔
亂舞中,只見他還待在柱子頂端上,就像一個見習水手待在
角帆上一般。他怒不可遏,身子亂擺亂動,嘴巴張得老大老
大,發出一種人家聽不見的叫聲,倒不是人群的喧囂聲蓋過
了它,儘管喧囂聲如何強烈,而是其叫聲大概達到了尖銳聲
可聞的極限,按照索弗爾的算法是一萬二千次振動,按照比
奧的算法是八千次 ヾ

至於格蘭古瓦,起初一陣沮喪過去之後,又泰然自若了。
他挺直腰干,不向厄運低頭,第三次對那班演員,對那些會
說話的機器說:「繼續演下去!」接著便在大理石檯子前大步
踱來踱去,甚至心血來潮,也想去小教堂的那個窗洞顯一下
身手,哪怕只是為了向這幫忘恩負義的民眾做做鬼臉、討個
開心也好。但轉念一想:「那可不行,這有失我們的顏面,別
去計較了!我們要鬥爭到底!」他反覆告誡自己:「詩對民眾
的影響力是巨大的,我要把他們拉回來。等著瞧吧,看誰壓
倒誰,是怪相呢,還是文學?」
唉!只剩下他獨個兒觀看自己的大作了!
甚至比剛才還更糟,他現在看到的只是眾人的脊背。
我說錯了。他剛才在危急時刻徵詢過意見的那個頗有耐
性的大胖子,依然面朝著戲台待在那裡。至於吉斯蓋特和莉
葉娜德,早已逃之夭夭了。
這唯一的觀眾如此忠心耿耿,格蘭古瓦打從心底裡深受
感動,遂走近他跟前,輕輕搖了搖他的胳膊,並跟他說話,因
為這位大好人靠在欄杆上有點睡著了。
「先生,謝謝您。」格蘭古瓦說道。
「先生,謝我什麼?」胖子打了一個呵欠,應道。
「我看得出來,是什麼使您感到厭煩。」詩人接著說。「是
那嘈雜的吵鬧聲使您無法自由自在地聽戲。不過,別著急:您
的大名將留芳萬代!請問尊姓大名?」
「雷諾·夏托,巴黎小堡的掌璽官,為您效勞。」
「先生,您在這兒是詩神繆斯的唯一代表。」
「您太客氣了,先生。」小堡的掌璽官應道。
「只有您賞臉聽了這出戲,您覺得怎麼樣?」格蘭古瓦接
著說。
「荷!荷!」肥胖的掌璽官半睡半醒應道,其實有點信口
開河。
這種贊賞,格蘭古瓦只好也就滿意了,因為他們的談話
突然被一陣雷鳴般掌聲和地動山搖的歡呼聲打斷了。狂人教
皇選出來了!
「絕了!絕了!絕了!」四面八方民眾一齊喊著。
果然,這時從花瓣格子窗的圓洞伸出來的那個怪相,光
彩奪目,妙不可言。狂歡激發了民眾的各種想象力,什麼才
算是最理想的怪誕面相,他們心目中都有個譜,可是至今從
窗洞鑽出來的那些五角形、六角形、不規則形狀的面相,都
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此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奇妙無比的丑相,
把全場觀眾都看得眼花繚亂,一舉奪魁是十拿九穩的了。科
珀諾爾君親自鼓掌喝彩;克洛潘·特魯伊甫參加了比賽,他
那張臉可以說有多醜就有多醜,也只好甘拜下風。我們也是
自愧不如。我們並不想在這裡向看官描述那個四面體的鼻子,
那張馬蹄形的嘴巴,那只被茅草似的棕色眉毛所堵塞的細小
左眼,那只完全被一個大瘤所遮蓋的右眼,那上下兩排殘缺
不全、宛如城堡垛子似的亂七八糟的牙齒,那沾滿漿渣、上
面露著一顆象牙般大門牙的嘴唇,那像開叉似的下巴,特別
是籠罩著這一切的那種表情,狡黠、驚愕、憂傷兼備。如可
能,請諸位看官把這一切綜合起來想一想吧!
全場一致歡呼。大家急忙向小教堂湧去,有人把這位真
福的狂人教皇高舉著抬了出來。這時,大家一看,驚訝得無
以復加,歎為觀止:原來這副怪相竟然是他的真面目!
更恰當地說,他整個人就是一副怪相。一個大腦袋,紅
棕色頭髮豎起;兩個肩膀之間聳著一個偌大的駝背,與其相
對應的是前面雞胸隆凸;大腿與小腿,七扭八歪,不成個架
勢,兩腿之間只有膝蓋才能勉強併攏,從正面看去,活像兩
把月牙形的大鐮刀,只有刀把接合在一起;寬大的腳板,巨
大無比的手掌;而且,這樣一個畸形的身軀,卻有著一種難
以描狀的可怕體態:精力充沛,矯健敏捷,勇氣非凡。力與
美,均來自和諧,這是永恆的法則使然,但這是例外,例外
得離奇!這就是狂人們剛剛選中的教皇。
這簡直是打碎後又胡亂焊接起來的一個巨人。
這樣一個獨眼巨人一出現在小教堂的門檻上,一動不動,
墩墩實實,體寬與身高不相上下,如同某一偉人所言,底之
平方,穿著那件一半紅一半紫的大氅,綴滿銀色鐘形花紋,尤
其他那盡善盡美的丑相,民眾一眼便認出他來,異口同聲喊
叫起來:
「是卡齊莫多,那個頂呱呱的敲鐘人!是卡齊莫多,聖母
院那個響噹噹的駝子!獨眼龍卡齊莫多!瘸子卡齊莫多!絕
了!絕了!」
可見這可憐傢伙的綽號多如牛毛,隨便挑就是。
「孕婦千萬要當心!」學子們喊叫。
「想當孕婦的也得當心!」約翰跟著喊道。
婆娘們果真掩起臉孔來了。
「哎喲!這只丑八怪猩猩!」一個女人說。
「又丑又兇!」另一個女人道。
「真是惡魔一個。」第三個添上一句。
「我真晦氣,住在聖母院近旁,整夜整夜都聽到他在簷槽
上轉來轉去的聲響。」
「還帶著成群的貓。」
「他總是在人家的屋頂上。」
「他從煙囪給我們施魔法。」
「前天晚上,他到我家的天窗上向我做鬼臉,我以為是個
男人,差點沒把我嚇死!」
「我相信他是去赴群魔會 ヾ
的。有一回,他把一把掃帚丟
在我家屋簷上了。」
「哎呀!駝子的丑臉!」
「哎喲!卑鄙的靈魂!」
「呸!」
男人卻個個欣喜若狂,拚命鼓掌。
成為喧鬧對像的卡齊莫多,一直站在小教堂門檻上,神
情陰沉而莊重,任憑人家贊賞。
有個學子—— 我想是羅班·普斯潘—— 走到他跟前,對
著他的臉大笑,未免湊得太近了。卡齊莫多只是把他攔腰抱
起,輕輕一拋,把他從人群中扔到十步開外。他這麼干,一
言不發。
科珀諾爾君,驚歎不已,也湊近去。
「他媽的!聖父啊!你是我平生所見過的最美的丑八怪。
你不但在巴黎,就是在羅馬也配得當教皇的。」
說著說著,樂呵呵把手伸出去放在他肩膀上,看見卡齊
莫多動也不動,又接下去說:
「你是一個怪傢伙,我心裡癢癢的,真想跟你去大吃大喝
一頓,哪怕要我破費一打嶄新的十二個圖爾銀幣 ヾ
也無所謂。
你認為怎麼樣?」
卡齊莫多沒有應聲。
「媽的!難道你是聾子?」襪商說。
他確實是個聾子。
然而,他對科珀諾爾的親狎舉動不耐煩了,猛然一轉身,
牙齒咬得咯咯響,把那個弗朗德勒大漢嚇得連忙倒退,像是
一條猛犬招架不住一只貓似的。
於是,科珀諾爾又恐懼又敬重,圍著這個怪物兜了一圈,
半徑起碼有十五步距離。有個老嫗向科珀諾爾君解釋說,卡
齊莫多是個聾子。
「聾子!」襪商發出弗朗德勒人特有的粗獷笑聲,說道。
「他媽的!真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教皇。」
「嘿!我認識他。」約翰喊叫起來。他為了能就近看看卡
齊莫多,終於從柱頂上滑下來了。「他是我哥哥副主教的敲鐘
人。—— 你好,卡齊莫多!」
「鬼人!」羅班·普斯潘說道。剛才被他摔了一個跟斗,到
現在全身還酸痛哩。「他出現,是個駝子;他走路,是個瘸子;
他看人,是個獨眼龍;跟他講話,是個聾子。—— 唉!他的
舌頭哪裡去呢,這個波呂斐摩斯 ヾ
?」
「他願意的時候還是說話的。」老嫗說道。「他是敲鐘震聾
的。他不是啞巴。」
「他缺的就是這個啦。」約翰評論道。
「而且,還多了一只眼睛。」羅班·普斯潘加了一句。
「不對。獨眼比瞎子更不完美,欠缺什麼,他心中有數。」
約翰頗有見識地說道。
這時,所有的乞丐,所有的聽差,所有的扒手,聚合起
來跟學子們一道,列隊前往法院書記室,翻箱倒櫃,弄來了
狂人教皇的紙板三重冠和滑稽可笑的道袍。卡齊莫多聽憑打
扮,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一副既順從又高傲的樣子。然後,
大伙讓他坐在一副五顏六色的擔架上,狂人幫會的十二名頭
目隨即把他扛起來。這獨眼巨人放眼一看,畸形腳底下盡是
人頭,個個眉清目秀,昂首挺拔,五官端正,他那憂鬱的臉
上頓時眉開眼笑,流露出一種苦楚而又輕蔑的喜悅表情。接
著這支衣衫襤褸、吼聲不絕的游行隊伍開始行進,依照慣例,
先在司法宮各長廊轉一圈,然後再到外面大街小巷去閒逛。
六 愛斯梅拉達
我們很高興地要告知看官,在上述整個情景過程中,格
蘭古瓦和他的劇本始終頂住。演員們在他的督促下,滔滔不
絕地朗誦,而他自己也津津有味地傾聽。那場喧擾,既然無
法阻止,只得忍受了,但他決意堅持到底,毫不灰心,希望
群眾會把注意力再轉移過來的。當他看到卡齊莫多、科珀諾
爾和狂人教皇那支震耳欲聾的隨從行列吵吵嚷嚷走出大廳
時,心中那線希望的火花又燃燒起來。群眾迫不及待地都跟
著跑了。他想:「行了,所有搗亂的傢伙全走了!」不幸的是,
所有搗亂的傢伙就是民眾。轉瞬間,大廳變得空空蕩蕩了。
說真的,大廳裡還有一些觀眾,有的零零落落,有的三
三兩兩圍在柱子四周,都是老幼婦孺,他們是不堪吵鬧和紛
亂才留下來的。有幾個學子依然騎在窗戶的蓋頂上,向廣場
眺望。
「也罷,」格蘭古瓦想道。「總算還有這麼一些人,能聽完
我的聖跡劇也就夠了。他們雖然沒有幾個人,卻都是優秀的
觀眾,有文學修養的觀眾。」
過了一會兒,當演到聖母登場時,本來應當演奏一曲交
響樂,以造成最宏偉壯麗的戲劇效果,卻卡住了。格蘭古瓦
這才發現樂隊被狂人教皇的儀仗隊伍帶走了。他只好認命了,
說道:「那就作罷!」
有一小群市民看上去像是在談論他的劇本,他遂湊近去。
下面是他聽到的片言只語:
「施納托君您知道德·納穆爾老爺的納瓦爾府宅嗎?」
「當然知道,就在布拉克小教堂的對面。」
「那好,稅務局最近把它租給聖畫家吉約姆·亞歷山大,
每年租金六利弗爾八個蘇巴黎幣。」
「房租又再漲得那麼厲害!」
「算了吧!他們不聽,其他人會聽的。」格蘭古瓦歎氣想
道。
「學友們!」窗口上一個年輕的搗蛋鬼突然嚷起來。「愛斯
梅拉達!愛斯梅拉達在廣場上吶!」
這句話一出口,竟然產生魔術般的效果。大廳裡留下來
的所有人全衝到窗口去,爬上牆頭去看,嘴裡一再叫著:「愛
斯梅拉達!愛斯梅拉達!」
與此同時,外面傳來一陣鼓掌的轟鳴聲。
「愛斯梅拉達,什麼意思?」格蘭古瓦傷心地合起雙手嘮
叨著。「啊!我的天哪!好象現在該輪到窗戶露面了。」
他掉頭向大理石桌子看去,發現演出中止了。恰好此時
該輪到朱庇特拿著霹靂上場,可是朱庇特卻站在戲台下面呆
若木雞。
「米歇爾·吉博納!」詩人生氣地喊叫起來。「怎麼一回事?
難道這就是你演的角色嗎?快上去!」
「咳!梯子被一個學子剛拿走了。」朱庇特應道。
格蘭古瓦一看,果然千真萬確。他那大作的癥結與結局
之間的任何聯繫都給切斷了。
「那混賬小子!」他喃喃說道。「他幹麼拿走梯子?」
「去看愛斯梅拉達唄。」朱庇特可憐巴巴地應道。「他說:
『瞧,這兒正好有把梯子閒著!』說著就搬走了。」
這真是雪裡加霜,格蘭古瓦只好忍受了。
「統統見鬼去吧!」他對演員喊道。「要是我得了賞錢,你
們也會有的。」
於是,他耷拉著腦袋,撤退而去,不過他最後一個才走,
就像一位大將在英勇奮戰之後才撤離的。
他一邊走下司法宮彎彎曲曲的樓梯,一邊嘟嘟噥噥:「這
幫巴黎佬,都是笨驢蠢豬,道道地地烏合之眾!他們是來聽
聖跡劇的,卻什麼也不聽!他們對什麼人都留神,什麼克洛
潘·特魯伊甫啦,紅衣主教啦,科珀諾爾啦,卡齊莫多啦,魔
鬼啦!可偏偏對聖母瑪麗亞毫不在意,一點也不!這幫浪蕩
漢,我早知如此,就塞給你們一群處女瑪麗 ヾ
!而我呀,是來
對觀眾進行觀言察色的,結果看到的只是人家的脊背!身為
詩人,如有什麼成績可言,只抵得上一個賣狗皮膏藥的!難
怪荷馬在希臘走村串鎮,四處討乞為生!難怪納松 ゝ
流亡異
邦,客死莫斯科!可是,這幫巴黎佬口口聲聲喊叫的愛斯梅
拉達,究竟是啥名堂,我若能弄明白,心甘情願讓魔鬼扒我
的皮!這到底是個什麼詞?肯定是古埃及咒語了!」

竹露荷風坐擁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