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卷
一 古時司法公正一瞥
公元一四八二年,貴人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真是
官運亨通,身兼騎士、貝納領地的領主、芒什省伊弗裡和聖
安德裡兩地的男爵、國王的參事和侍從、巴黎的司法長官。其
實,約在十年前,在一四六五年即彗星 ヾ
出現的那一年十一月
七日,他就奉諭擔任了司法長官這一美差了。這差使之所以
名揚遐邇,與其說是官職,倒不如說是所賜的領地。若阿納
﹒勒姆納斯就說過,這一官職不僅在治安方面權力不小,而
且兼有許多司法特權 ゝ
一個宮內侍從得到王上的委派,而且
委派的詔書卻遠在路易十一的私生女與波旁的私生子殿下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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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ゝ 原文為拉丁文。
「這顆彗星出現時,博爾吉亞的叔父、教皇卡利克斯特曾下令民眾祈禱;
它就是一八三五年重新出現的那顆慧星。」—— 雨果原注
博爾吉亞是羅馬的望族,出過兩個教皇,即卡利克斯特三世(1378—1458)和
亞歷山大六世 (1431—1503)。—— 譯者注
姻的時期,這在一四八二年可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兒。羅貝
爾﹒德﹒埃斯杜特維爾接替雅克﹒德﹒維利埃為巴黎司法長
官的同一天,讓﹒多維老爺接替埃利﹒德﹒托雷特老爺為大
理寺正卿;讓﹒儒弗內爾﹒德﹒於爾森取代皮埃多爾﹒德﹒
莫維利埃,繼任法蘭西掌璽大臣;雷尼奧﹒德爾芒取代皮埃
爾﹒畢伊,繼任王宮普通案件的審查主管,叫畢伊懊惱萬分。
然而,自從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擔任巴黎司法長官以
來,正卿、掌璽大臣、主管不知更迭了多少人呵!但給他的
詔書上寫著賜予連任,他當然一直保持著其職位。他拚命抓
住這職位不放,同它化為一體,合而為一,以至於竟能逃脫
了路易十一瘋狂撤換朝臣的厄運。這位國王猜疑成性,愛耍
弄人,卻又十分勤奮,熱衷於通過頻繁的委任和撤換來保持
其權力的彈性。此外,這位勇敢的騎士還為其子已經求得承
襲他職位的封蔭,其子雅克﹒德﹒埃斯杜特維爾貴人作為騎
士侍從,兩年前業已列在其父名字的旁邊。寫在巴黎司法衙
門俸祿簿之首了。當然啦,這真是少有的隆恩!確實,羅貝
爾﹒德﹒埃斯杜特維爾是個好士兵,曾經忠心耿耿,高舉三
角旗 ヾ
反對過公益同盟,曾於一四××年王后蒞臨巴黎的那
一天,獻給她一只奇妙無比的蜜餞雄鹿。還有,他同宮廷的
御馬總監特裡斯唐﹒萊爾米特老爺的交情很好。因此羅貝爾
老爺的日子過得非常舒心,非常快活。首先,他有十分豐厚
的官俸,還額外加上司法衙門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書記室的
收入,就好象其葡萄園裡掛滿一串串葡萄,附的附,垂的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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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即插在騎士長矛上端的旗子,上面標有騎士的封號。
還有小堡的昂巴法庭民事和刑事訴訟案的收入,還不算芒特
橋和科爾貝伊橋其種小額過橋稅,以及巴黎的柴禾捆扎稅、食
鹽過秤稅。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樂趣,那就是帶著馬隊在城
裡巡視時,夾雜在那群穿著半紅半褐色的助理法官和區警官
們中間,炫耀他那身漂亮戰袍的樂趣,這戰袍雕刻在諾曼底
地區瓦爾蒙修道院他的墳墓上,至今仍可以見到,他那頂布
滿花飾的頭盔,在蒙列裡也還可以見到。再則,他大權在握,
可以稱王稱霸,手下掌管十二名捕頭,小堡的一名門衛兼警
戒,小堡法庭的兩名辦案助理,巴黎十六個地區的十六名公
安委員,小堡的獄吏,四名有采邑的執達吏,一百二十名騎
馬捕快,一百二十名執仗捕快,巡夜騎士及其巡邏隊、巡邏
分隊、巡邏檢查隊和巡邏後衛隊,所有這一切難道算不了什
麼嗎?他行使高級司法權和初級司法權,施行碾刑、絞刑和
拖刑的權力,姑且不談憲章上所規定的給予對巴黎子爵領地、
包括無尚榮光地及其所屬七個典吏封邑的初審司法權 ヾ
,難
道這也算不了什麼嗎?像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老爺每
天坐在大堡裡那座菲利浦—奧古斯特式寬闊而扁平的圓拱
下,做出種種判決,難道能想象得出有什麼比這更美妙的嗎?
他的妻子昂布魯瓦絲﹒德﹒洛蕾夫人名下擁有一座別緻的宅
第,座落在加利利街王宮的附近,羅貝爾老爺白天忙於把某
個可憐蟲打發到「剝皮場街那間小籠子」裡去過夜,每晚習
慣到那座別緻的宅第去消除一天的勞頓,難道有什麼比這更
愜意的嗎?那種小籠子是「巴黎的司法官和助理法官們都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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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原文為拉丁文。
意做為牢房用的,只有十一尺長,七尺四寸寬,十一尺
高。」 ヾ
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老爺不僅擁有巴黎司法官和
子爵的特別審判權,而且還使出渾身解數,插手國王的最高
判決。沒有一個略居高位的人,不是先經過他的手才交給劊
子手斬首的。到聖安東的巴士底監獄去把德﹒納穆爾公爵大
人帶到菜市場斷頭台的是他,把德﹒聖皮爾元帥大人帶到河
灘斷頭台的還是他;這位元帥被押赴刑場時滿腹憤恨,大喊
大叫,這叫同法官大人眉開眼笑,樂不可支,他本來就不喜
歡這位提督大人。
誠然,要論榮華富貴,要論名留青史,有朝一日能在那
部有趣的巴黎司法官史冊上占有顯赫的一頁,上面所述的這
一切已綽綽有余了。從那部史冊上可以得知,烏達爾﹒德﹒
維爾內夫只在屠宰場街有一座府第,吉約姆﹒德﹒昂加斯特
才購置大小薩瓦府第,吉約姆﹒蒂布把他在克洛潘街所有的
房屋贈送給聖日芮維埃芙教堂的修女們,於格﹒奧布裡奧才
住在豪豬街大廈,以及其他一些家事記載。
然而,儘管有這麼多理由可以安安穩穩、高高興興過日
子,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老爺一四八二年一月七日清
晨醒來,卻悶悶不樂,心情壞透了。這種心情從何而來的呢?
他自己要說也說不出來。是不是因為天色灰暗?是不是因為
他那條蒙列裡式舊皮條不合適,束得太緊,司法官發福的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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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見一三八三年地籍冊」。—— 雨果原注。這裡的尺為法國古尺,長度為
三二五毫米。—— 譯者注
體感到難受?是不是因為他看見窗下有幫游民,緊身短上衣
裡沒穿襯衫,帽子沒有了頂,肩搭褡褳,腰掛酒瓶,四個一
排從街上走過去,還敢嘲笑他?是不是因為隱約預感到未來
的國君查理八世來年將從司法官薪俸中扣除三百七十利弗爾
十六索爾八德尼埃?看官可以隨意選擇。至於我們,我們倒
傾向於認為,他之所以心情欠佳,就是因為他心情欠佳罷了。
再說,這是節日的第二天,大家都感到厭倦的日子,尤
其對於負責把節日給巴黎造成的全部垃圾—— 本意和引義的
垃圾—— 清除乾淨的官吏來說更是如此,何況他還得趕去大
堡開庭哩。話說回來,我們已經注意到,法官們通常在出庭
的那一天,設法使自己心情不好,其目的是可以隨時找個人,
借國王、法律和正義的名義,痛痛快快地往他身上發洩怨氣。
可是,法庭沒有等他就開庭了。他那班管民事訴訟、刑
事訴訟和特別訴訟的副長官們,照例替他干了起來。自從早
上八點起,小堡的昂巴法庭的一個陰暗角落裡,在一道堅實
的橡木柵欄和一堵牆壁中間,擠壓著幾十個男女市民,個個
心曠神怡,旁聽司法長官大人的副手、小堡法庭預審法官弗
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對民事和刑事案件有點顛三倒四和隨
隨便便的判決,這真是五花八門、叫人開心的一出好戲。
審判廳狹小,低矮,拱頂。大廳深處擺著一張百合花飾
的桌子,一張雕花的橡木高靠背椅,那是司法長官的尊座,當
時空著。左側是一只給預審法官弗洛里昂老爺坐的凳子。下
邊坐著書記官,只見他漫不經心地塗寫著。對面是旁聽的民
眾。門前和桌前站著司法衙門的許多捕快,個個穿著綴有白
十字的紫毛絨的短披褂。市民接待室的兩個捕快身穿半紅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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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的萬聖節的短衣,站在大廳深處桌子後面一道緊閉的矮門
前放哨。厚牆上只有一扇尖拱小窗,從窗上射進來一月的慘
白光線,正照著兩張古怪的面孔:一張是刻在拱頂石上作為
懸飾的石頭怪魔,另一張是坐在審判廳深處百合花上面的法
官。
這位小堡的預審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高坐在司
法長官的公案上,兩側摞著兩疊卷宗,雙肘撐著頭,一只腳
踏在純棕色呢袍子的下擺上,臉孔縮在白羊羔皮衣領裡,兩
道眉毛被衣領一襯托,好像顯得格外分明,臉色通紅,神態
粗暴,眼睛巴拉巴拉直眨,一臉橫肉,威風凜凜,兩邊腮幫
直垂到頷下連在一起。說真的,你們不妨把這一切綜合起來
想象一下,便可知道這位法官的尊容了。
可是,預審法官是個聾子。這對一個預審法官來說,只
是輕微的缺陷罷了。弗洛里昂雖然耳聾,卻照樣終審判決,而
且判得非常恰如其份。真的,當一個審判官,只要裝做在聽
的樣子就夠了,而這位可敬的預審法官對公正審判這唯一的
基本條件是最符合不過了,因為他的注意力是絕對不會受任
何聲音所幹擾的。
況且在聽眾席上有一個人,鐵面無情,嚴密監視著預審
法官的舉止言行,他就是我們的朋友磨坊的約翰﹒弗羅洛,這
個昨日的學子,這個行人,在巴黎肯定隨時隨地都能遇見他,
只有在教授的講台前面除外,不見其蹤影。
「喂!」他對身旁冷笑著的同伴羅班﹒普斯潘悄悄說道,就
眼前的情景議論開了。「瞧,那是雅內敦﹒德﹒比松,新市場
那個懶傢伙的漂亮小妞!—— 活見鬼,這個老東西還判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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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這麼說來,他不但沒有耳朵,連眼睛也沒有啦。她戴了
兩串珠子,就罰了她十五索爾四德尼埃!這有點太重吧。法
律嚴酷的條款 ヾ
。那個是誰?是鎧甲匠羅班﹒謝夫—德—維
爾!—— 就因為他滿師而成了這一行的師傅嗎?—— 那可是
他付的入場費唄。—— 嘿!那些壞蛋當中還有兩位貴族哩!艾
格萊﹒德﹒蘇安,於丁﹒德﹒馬伊。兩個騎士侍從,基督的
身子呀 ゝ
!啊!他們是因為賭骰子來著。什麼時候才能在這裡
看見我們的學董受審呢?看見他被罰一百巴黎利弗爾送給國
王才好哩!作為一個聾子—— 巴伯迪安真是聾得可以—— 這
種巴伯迪安式的聾子可是穩扎穩打吶!—— 我真想成了我當
副主教的哥哥,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去賭博,白天也賭,
夜裡也賭,活著賭,死也賭,連襯衣都輸光了,就拿我的靈
魂做賭注!—— 聖母啊!這麼多姑娘!一個接一個,可愛的
小妞們!那是昂布魯瓦絲﹒萊居埃爾!那是芳名叫佩依芮特
的伊莎博!那是貝拉德﹒吉羅寧!上帝可作證,她們個個我
全認識!罰款!罰款!這下可好,誰教你們扎著鍍金的腰帶
呢!十個巴黎索爾!騷娘們!—— 唉!這個老丑八怪法官,又
聾又蠢!唉!弗洛里昂這笨蛋!唉!巴伯迪安這蠢貨!瞧他
儼然在宴席上!吃著訴訟人的肉,吃著官司案件,吃著,嚼
著,吃得肚脹,撐得腸滿。什麼罰金啦,無主物沒收啦,捐
稅啦,貢錢啦,薪俸啦,損害賠償啦,拷問費啦,牢房費啦,
監獄看守費啦,鐐銬費啦,不一而足,對他來說,這種種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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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ゝ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取就像聖誕節的蛋糕和聖約翰節的小杏仁餅!瞧瞧他,這頭
豬!—— 哎喲,好呀!又是一個賣弄風情的娘兒!那是芳名
叫蒂波德的蒂波,分毫不差,正是她!—— 因為她從格拉提
尼街出來!—— 那個少爺是誰?吉埃弗魯瓦﹒馬波納,執大
弩的精騎兵。他是因為咒罵上帝。—— 處以罰金,蒂波德!處
以罰金,吉埃弗魯瓦!兩人統統被罰款!這個老聾子!他准
把兩個案子搞混了,十拿九穩,一定是罰那姑娘罵人,罰那
精騎兵賣淫了!—— 注意,羅班﹒普斯潘!他們要帶什麼人
來啦?瞧那麼多捕快!丘必特啊!所有的獵犬都出動了,想
必打到一只大獵物。一個野豬吧!—— 果然是一頭野豬,羅
班!真是野豬一頭。—— 而且還是一頭呱呱叫的哩!—— 赫
拉克勒斯啊 ヾ
!原來是我們昨天的君王,我們的狂人教皇,我
們的那個敲鐘人,那個獨眼龍,那個駝子,那個丑八怪!竟
是卡齊莫多!……」
一點不錯。
正是卡齊莫多,被縛得緊緊的,扎得實實的,捆得牢牢
的,綁得死死的,而且還嚴加看守。一隊捕快把他團團圍住,
巡防騎士也親自上陣。這位騎士披鎧帶甲,胸前繡有法蘭西
紋章,後背繡有巴黎的紋章。卡齊莫多身上除了畸形外,則
絲毫沒有什麼足以說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動干戈的理由了。他
臉色陰沉,默不作聲,安安靜靜,唯有那只獨眼不時稍微瞅
一下身上的五花大綁,目光陰郁而憤怒。
他用同樣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四周,可是眼神那樣暗淡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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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
光,那樣無精打采,女人們見了都對他指指點點,一個勁地
笑開了。
這時,預審法官弗洛里昂老爺仔細翻閱著由書記官遞給
他的對卡齊莫多的控告狀,而且匆匆過目之後,看上去聚精
會神地沉思了一會兒。他每次審訊時,總要這樣小心謹慎地
準備一下,對被告人的姓名、身份和犯罪事實,都事先做到
心中有數,甚至被告人會怎樣回答,應當如何予以駁斥,也
都事先設想好了,所以審訊時不論如何迂迴曲折,最終總能
脫身出來,而不會太露出他耳聾的破綻,對他說來,狀紙就
像盲人犬。萬一有什麼前言不對後語,或者有什麼難以理解
的提問,從而暴露了其耳聾的殘疾,有些人卻把這些情況看
成莫測高深,另有些人看成愚不可及。深奧也罷,愚蠢也罷,
反正絲毫無損於司法官的體面,因為一個法官不管被看成莫
測高深或者愚不可及,總比被認為是聾子要好得多。因此他
老是小心翼翼地在眾人面前掩飾其耳聾的毛病,而且通常瞞
得天衣無縫,竟連他對自己也產生了錯覺。其實,這比人們
想象得要容易得多。駝子個個都愛昂頭走路,結巴子個個都
愛高談闊論,聾子個個都愛低聲說話。至於弗洛里昂呢,他
頂多只認為自己的耳朵有一丁點兒背聽而已。關於這一點,這
還是他在捫心自問和開誠布公時向公眾輿論所做的唯一讓步
哩。
於是,他把卡齊莫多的案子反覆推敲之後,便把腦袋往
後一仰,半閉起眼睛,裝出一副更加威嚴、更加公正的樣子,
這樣一來,此時此刻,他就完全又聾又瞎了。這是兩個必備
的條件,否則,他就成不了十全十美的法官啦。他就是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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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威嚴的姿態,開始審訊了。
「姓名?」
然而,這倒是一樁從未為「法律所預見」的情況:一個
聾子將審訊另一個聾子。
卡齊莫多壓根兒聽不到在問他什麼,照樣盯著法官沒有
應聲。法官由於耳聾,並且壓根兒不知道被告也耳聾,便以
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樣已經回答了問題,隨即又照常刻板
和笨拙地往下問:「很好。年齡?」
卡齊莫多依然沒有回答。法官以為這個問題已經得到了
滿意的回答,便繼續問下去。
「現在回答,你的身份?」
依然默不作聲。這時聽眾開始交頭接耳,面面相覷。
「行了,」泰然自若的預審法官以為被告已經答完了他的
第三個問題,便接著說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
深夜擾亂治安;第二,欲行侮辱一個瘋女子的人身,犯有嫖
娼罪 ヾ
;第三,圖謀不軌,對國王陛下的弓箭侍衛大逆不道。
上述各點,你必須一一說明清楚。—— 書記官,被告剛才的
口供,你都記錄在案了嗎?」
這個不倫不類的問題一提出來,從書記官到聽眾,哄堂
大笑,這笑聲是那麼強烈,那麼瘋狂,那麼富有感染力,那
麼異口同聲,連兩個聾子也覺察到了。卡齊莫多聳了聳駝背,
輕蔑地轉過頭來,而弗洛里昂老爺,也同他一樣感到驚訝,卻
以為是被告出言不遜,答了什麼話兒才引起聽眾哄笑的,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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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原文為拉丁文。
看見他聳肩,認為他回嘴頂撞是明擺著啦,遂怒沖沖地斥責
道:
「壞傢伙,你回答什麼來的,憑你這一回答就該判絞刑!
你知道在對什麼人講話嗎?」
這種呵斥並不能制止全場爆發的笑鬧聲。大家反而覺得
這一呵斥荒唐之極,牛頭不對馬嘴,甚至連市民接待室的捕
頭們也狂笑了起來,本來這種人可以說是撲克牌的黑桃丁鉤,
呆頭呆腦那副蠢相是他們身上的共同本色。唯有卡齊莫多獨
自很莊重,因為周圍發生的事兒,他壓根兒一無所知。法官
大人越來越惱火,認為應該用同樣的腔調繼續審問,巴望通
過這一招來剎一剎被告的氣焰,迫使他懾服,並反過來影響
聽眾,迫使聽眾恢復對公堂的敬重。
「那麼就是說,你明明是惡棍和盜賊,卻竟敢對本庭不恭,
藐視小堡的預審法官,藐視巴黎民眾治安的副司法長官,他
負責追究重罪、輕罪和不端行為,監督各行各業,取締壟斷,
維護道路,禁止倒賣家禽和野禽,管理木柴和各種木材的稱
量,清除城裡的污垢和空氣中的傳染病毒,總而言之,孜孜
不倦地從事公益事業,既無報酬,也不指望有薪俸!我叫弗
洛里昂﹒巴伯迪安,司法長官大人的直接幫辦,另外又是巡
察專員、調查專員、監督專員、考察專員、在司法公署、裁
判所、拘留所和初審法庭等方面都擁有同等的權力,你可知
曉!……」
聾子對聾子說話,哪能有個完。若不是大堂深處那道矮
門突然打開了,司法長官本人走了進來,那麼弗洛里昂老爺
已經這樣打開了話匣,滔滔不絕,高談闊論,天才知道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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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才能停住。
看見他進來,弗洛里昂老爺並沒有突然住口,而是半側
過身去,把剛才對卡齊莫多蓋頭劈腦的訓斥,猛然掉轉話鋒,
對準司法長官,說道:「大人,在庭的被告公然嚴重藐視法庭,
請大人嚴懲不貸。」
話音一落,一屁股坐下,上氣不接下氣,擦了擦汗,汗
珠從額頭上一大滴一大滴往下淌,好像撲簌簌的眼淚,把攤
在他面前的案卷都弄濕了。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大人
皺了一下眉頭,向卡齊莫多做了一個手勢,以示警告,手勢
專橫武斷,用意十分明顯,那個聾子這才多少有點明白了。
司法長官聲色俱厲,向他發話:「你倒底干了什麼勾當才
在這裡的,狂徒?」
可憐的傢伙以為司法長官是問他的姓名,便打破一直保
持著的沉默,用嘶啞的喉音應道:「卡齊莫多。」
這一回答與提問真是風馬牛不相及,又引起哄堂大笑,把
羅貝爾大人氣得滿臉通紅,喊道:「你連我也敢嘲弄嗎,十惡
不赦的惡棍?」
「聖母院的敲鐘人。」卡齊莫多再回話,以為該向法官說
明他是什麼人。
「敲鐘人!」司法長官接著說道。前面我們已經說過,他
一早醒來就心情壞誘了,動輒可以使他火冒三丈,豈用得著
這樣離奇古怪的應答呢!「敲鐘的!我要叫人把你拉去巴黎街
頭示眾,用鞭子抽打,把你脊肩當鐘敲。聽見了沒有,惡棍?」
「您想要知道我多大了,我想,到今年聖馬丁節就滿二十
歲了。」卡齊莫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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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子,真是豈有此理,司法長官再也受不了了。
「啊!壞蛋,你竟敢嘲弄本堂!執仗的眾捕快們,快給我
把這傢伙拉到河灘廣場的恥辱柱去,給我狠狠鞭打,在輪盤
上旋轉他一個鐘頭。這筆賬非跟他清算不可!本官命令四名
法庭指定的號手,把本判決告諭巴黎子爵采邑的七個領地。」
書記官隨即迅速草擬判決公告。
「上帝肚皮呵!瞧這判得有多公正呀!」磨坊的約翰﹒弗
羅洛這小個兒學子在角落裡嚷叫了起來。司法長官回過頭來,
兩只閃閃發亮的眼睛又直勾勾盯著卡齊莫多,說道:「我相信
這壞傢伙說了上帝肚皮!書記官,再寫上因褻瀆聖靈罰款十
二巴黎德尼埃,其中一半捐贈聖厄斯塔捨教堂,以資修繕,我
就是特別虔敬聖厄斯塔捨。」
不一會功夫,判決書擬好了。內容簡單扼要。那時,巴
黎子爵司法衙門的例行判決書,還沒有經過庭長蒂博﹒巴伊
耶和王上的律師羅歇﹒巴爾納的加工潤飾,還沒有受到十六
世紀初期這兩個法學家在判決書中那種儼如密林般文體的影
響,滿紙充塞詭辯遁辭和繁瑣程序。一切都是明確,簡便,直
截了當。人們從中可以徑直走向目的地,每條小道見不到荊
叢和彎曲,一眼便可以望見盡頭是輪盤呢,還是絞刑架,或
者是恥辱柱。總之,人們起碼知道自己向何處去。
書記官把判決書遞給司法長官。司法長官蓋了大印,隨
即走出去繼續巡視其他法庭,當時的心態想必恨不得就在那
一天把巴黎的所有監牢都關滿人。約翰﹒弗羅洛和羅班﹒普
斯潘暗暗發笑。卡齊莫多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神情冷漠而又
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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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宣讀判決書準備簽字的時
候,書記官突然對被判罪的那個可憐蟲動了惻隱之心,希望
能替他減點刑,便盡可能湊近預審法官的耳邊,指著卡齊莫
多對他說:「這個人是聾子。」
他本來希望,這種共同的殘疾會喚起弗洛里昂老爺的關
心,對那個犯人開恩,然而,我們前面已經注意到,首先,弗
洛里昂老爺並不願意人家發覺他耳聾;其次,他的耳朵實在
太不中用了,書記官對他說的話兒,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聽清,
而他卻偏要裝出聽見的樣子,於是應道:「啊!啊!那就不同
了。我原來還不知道此事哩。既是這樣,那就示眾增加一個
小時。」
隨即在修改過的判決書上簽了字。
「活該!」羅班﹒普斯潘說道,他一直對卡齊莫多懷恨在
心。「這可以教訓教訓他,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侮人!」
二 老 鼠 洞
昨天為了跟蹤愛斯梅拉達,我們同格蘭古瓦一道離開了
河灘廣場,現在請看官允許我們再回過來談一談這個廣場吧。
此時是上午十點鐘。廣場上一切表明這是節後的翌日。石
板地面上,滿目是垃圾、綢帶、破布、冠飾的羽毛、火炬的
蠟滴,公眾饕餮的殘滓。如前所述,許多市民四處游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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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踢著焰火的余燼,站在柱子閣前面心蕩神移,回想昨日那
些華麗的幃幔,至今猶余興未盡,把懸掛幃幔的釘子也盡情
觀賞。賣蘋果酒和草麥酒的商販,滾動著酒桶在人群中穿來
穿去,一些有事在身的行人來往匆匆。店家站在店舖門前交
談,相互打招呼。大家七口八舌,談論節日啦,使臣啦,科
珀諾爾啦,狂人教皇啦,個個爭先恐後,看誰能說得最詳細,
笑得最開心。就在這時候,恥辱柱的四邊剛有四個騎馬的捕
快設崗,一下子把分散在廣場上的一大部分民眾吸引到他們
周圍來了。這些民眾為了觀看一次小小的施刑,只好活受罪,
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心裡悶得慌。
看官已經觀賞了廣場上各處正在上演的這幕熱烈的鬧
劇,如果現在把視線移向河岸西邊角上那座半哥特式半羅曼
式的古老的羅朗塔樓,就會發現其正面拐角處有一本公用的
祈禱書,裝飾華麗,頂上有披簷可以擋雨,周圍有道柵欄可
以防盜,卻可以讓人伸手進去翻閱。這本祈禱書旁邊有尖拱
形的一個小窗洞,窗外有兩根鐵條交叉護住,窗口朝向廣場;
這是一間小屋子的唯一窗洞,空氣和陽光就從這窗洞進到屋
裡面;這間斗室沒有門,它是從塔樓底層的厚牆上開鑿而成
的。室內清幽,寂靜,尤其外面恰好是全巴黎最擁擠、最喧
鬧的廣場,這時游人雲集,人聲沸騰,因而室內的清幽顯得
益發深沉,寂靜也更加死氣沉沉了。
將近三百年來,這間小屋在巴黎是名聞遐邇的。當初,羅
朗塔樓的主人羅朗德夫人為了悼念在十字軍征戰中陣亡的父
親,在自家宅第的牆壁上叫人開鑿了這間小屋,把自己幽禁
在裡面,永遠閉門不出,後來索性把門也堵死了,不論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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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只有那個窗洞一直開著。整座宅第,她僅僅留下這間
小屋,其余的全獻給窮人和上帝。這個悲痛欲絕的貴婦就在
這提前準備好的墳墓裡等死,等了整整二十年,日夜為父親
的亡靈禱告,睡時就倒在塵灰裡,甚至連用塊石頭做枕頭也
不肯,終日穿著一身黑色粗布衣,只靠好心的過路人放在窗
洞邊沿上的麵包和水度日。這樣,她在施捨別人之後,也接
受別人的施捨了。臨終時,即在遷入另一座墳墓之際,她把
原先的這個墳墓就永遠留給了那些傷心的母親、寡婦或女兒,
因為她們會有許多悔恨要為別人或者自己祈求上帝寬恕,寧
願把自己活活埋葬在極度痛苦或嚴酷懺悔之中。她同時代的
窮人用眼淚和感恩來哀悼她,但他們深為遺憾的是這位虔誠
女子,由於沒有靠山,沒能被列為聖徒。他們當中那些有點
叛經離道的人,希望天堂裡辦事會比羅馬容易些,既然教宗
不予恩准,便索性為亡人祈求上帝了。大多數人紀念羅朗德
夫人只是把它看做是神聖的,把他的破舊衣裳當做聖物。巴
黎城也為了紀念這位貴婦,特地在那間小屋的窗洞旁邊,安
放了一本公用的祈禱書,讓過路的行人隨時停下來,哪怕僅
僅祈禱一下也好;讓人們在禱告時想到給予佈施,以便那些
繼羅朗德夫人之後隱居在這個洞穴的可憐隱修女,不至於完
全因饑餓和被遺忘而死。
中世紀的都市裡,這類墳墓並不稀少。就在最熙來攘往
的街道,最繁華喧鬧的市場,甚至就在路中央,在馬蹄下,在
車輪下,時常可以發現那麼一個地洞、一口井、一間堵死並
圍著柵欄的小屋,裡面有個生靈日夜在祈禱,自願在某種無
休無止的悲歎之中,在某種莫大的悔罪之中度過一生。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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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乎房屋與墳墓、市區與墓地之間類似中間環節的可怕小屋,
這個隔絕於人世、生如同死的活人,這盞在黑暗中耗盡最後
一滴油的燈,這線搖曳在墓穴裡的余生之光,這石匣裡的呼
吸聲、說話聲和無休無止的禱告聲,這張永遠朝向冥間的臉
孔,這雙已被另一個太陽照亮的眼睛,這對緊貼著墓壁的耳
朵,這禁錮在軀殼中的靈魂,這禁錮在囚牢裡的軀殼,這緊
裹在軀殼與花崗巖雙重壓迫下的痛苦靈魂的呻吟,所有這一
切離奇古怪的現象在今天可以引起我們各種各樣的思考,然
而在當時卻絲毫也不為群眾所覺察。那個時代,人們虔誠有
余,卻缺乏推理和洞察力,對於一件信教行為,是不會顧及
這麼多方面的。他們籠統看待事物,對犧牲大力頌揚,敬仰
之至,必要時還奉為神聖,但對這犧牲所忍受的痛苦,卻從
不加分析,只是微不足道地表示一點憐憫罷了。他們不時送
給悲慘的苦修者一點食物,從窗洞口看一看他是否還活著,從
不過問其姓名,也不清楚他奄奄待斃已經多少年頭了。要是
陌生人問起這個地洞裡逐漸腐爛的活骷髏的什麼人,如果是
男的,旁邊的人便簡單地應一聲:「是個隱修士。」如果是女
的,就應一聲:「是個隱修女。」
人們那時就是這樣看待一切的,用不著什麼玄學,用不
著誇誇其談,用不著放大鏡,一切全憑肉眼觀察。無論對於
物質世界,還是精神世界,顯微鏡當時還沒有發明出來哩。
況且,雖說人們對遁世隱修不足為奇,這類事例如前所
述,在各個城市當中也確實司空見慣。巴黎這類專為祈禱上
帝和進行懺悔的小屋子就相當多,幾乎全有人居住。真的,教
士們處心積慮,不讓這類小屋子空著,要是空著,那就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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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信徒們的熱情冷卻了,所以一旦沒有懺悔的人,便把麻風
病人關進去。除了河灘廣場那間小屋外,鷹山還有一間,聖
嬰公墓的墓穴裡還有一間,另一間已搞不清在什麼地方了,我
想也許在克利雄府邸吧。還有好些在其他許多地方,由於其
建築已經湮沒,只能從傳說中找到其痕跡。大學城也有其隱
修所,就在聖日芮維埃芙山上,住著中世紀一個像約伯 ヾ
那
樣的人,每天在一道水槽深處的糞堆上唱著懺悔的七詩篇,唱
完了又從頭開始,夜間唱得更響亮 ゝ
,就這樣唱了整整三十
年。時至今日,考古學家走進了能言井街,覺得還能聽見他
的歌聲呢!
我們這裡單表羅朗塔樓的那間小屋,應當說它從來沒有
斷過隱修女。羅朗德夫人死後,難得空過一兩年。許多女人
到這裡來,哭父母的哭父母,哭情人的哭情人,哭自己過失
的哭自己過失,一直哭到死為止。喜歡說俏皮話的巴黎人,什
麼都要插手,甚至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情也要管,硬說在這
些女人當中很少看到寡婦。
按照當時的風尚,用拉丁文在牆上刻著一個題銘,向識
字的過路人指明這間小屋的虔誠用途。在門的上方寫著一句
簡短的格言來說明一座建築物的用途,這種習俗一直延至十
六世紀。因此,今天在法國,人們還可以看到在圖維爾領主
府邸的牢房小門上方寫著肅穆等候 ゞ
;在愛爾蘭的福特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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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ゝ
ゞ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據《舊約全書﹒約伯記》記載,天降災難給約伯,他苦行懺悔,終於得
救。
城堡大門上方的紋章下面,寫著強大的盾牌,領袖的救星 ヾ
;
在英格蘭,庫倍伯爵好客的府宅的大門上方寫著賓至如歸 ゝ
。
這是因為在當時,任何一座建築物都是一種思想的體現。
羅朗塔樓那間砌死的小屋子沒有門,所以在窗洞上方用
羅曼粗大字母刻著兩個詞:
你,祈禱。 ゞ
老百姓看事物全憑見識,不會講究那麼多微妙之處,寧
願把路易大王 々
說成是聖德尼門,便把這個陰森潮濕的洞穴
取名為老鼠洞。這個叫法雖不如前面那一個高雅,倒反而生
動得多。
三 一塊玉米餅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的時期,羅朗塔樓的那間小室是住著人的。
看官要是想知道是誰住在裡面,那只要聽一聽三個正派的婦
道人家的談話就明白了。在我們把看官的注意力引到老鼠洞
的時候,這三個婦道人家恰好沿著河岸,一起從小堡向河灘
廣場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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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ゝ
ゞ
々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原文為拉丁文。
其中兩個從衣著來看,是巴黎的殷實市民。柔軟的雪白
縐領,紅藍條紋相間的混紡粗呢裙子,腿部緊裹著羊毛編織
的白襪子,腳踝處飾著彩繡,黑底方頭的褐色皮鞋,特別是
她們的帽子,就是香帕尼地區婦女至今還帶的那種尖角帽,飾
滿綢帶、花邊和金屬箔片,簡直可以同俄國禁衛軍的榴彈兵
的帽子相匹敵,所有這一切都表明這兩個女子屬於富裕的商
婦階層,其身份介於如今僕役們稱之為太太和夫人之間。她
們既沒有戴金戒指,也沒有戴金十字架,這很容易看出,那
並非由於她們家境貧寒,而只是天真地害怕被罰款的緣故。另
一個同伴的打扮也不差上下,只是在衣著和姿態方面有著某
種難以名狀的東西,散發著外省公證人妻子的氣息。從她把
腰帶高束在臀部之上的樣子來看,她好久沒到巴黎來了。除
此之外,她的縐領是打褶的,鞋子上打著綢帶結子,裙子的
條紋是橫的而不是直的,還有其他許多不倫不類的裝束,叫
高雅趣味的人大倒胃口。
頭兩位向前走著,邁著巴黎女子帶領外省婦女游覽巴黎
的那種特別步履。那個外省女子手拉著一個胖男孩,男孩手
裡拿著一大塊餅。
我們很抱歉還得加上一筆:由於季節嚴寒,他竟把舌頭
當手帕使用了。
這孩子硬是被拖著才走,正如維吉爾所說的,步子並不
穩重 ヾ
,老是絆跤,惹得他母親大聲嚷叫,事實上,他眼睛只
盯著手裡的餅,並不注意看路。大概由於某種的重大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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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原文為拉丁文。
他才沒有去咬那塊餅,只是深情地把它看來看去。其實,這
塊餅本來應該由他母親來拿的,卻把胖娃娃變成了坦塔洛
斯 ヾ
,真有點殘忍了。這時三位佳婦(因為「夫人」一詞當時
只用於貴婦)一起說開了。
「快點走,馬伊埃特大嫂。」三人中最年輕也是最胖的一
個對外省來的那個女子說道。「我真怕我們去遲了,剛才聽小
堡的人說,馬上就要把他帶到恥辱柱去啦。」
「唔!得了,烏達德﹒繆斯尼埃大嫂,瞧你說什麼來的呀!」
另個巴黎女子接著說。「他要在恥辱柱待兩個鐘頭哩。我們來
得及。親愛的馬伊埃特,你見過刑台示眾嗎?」
「見過,在蘭斯。」外省女子應道。
「呵,得了!你們蘭斯的恥辱刑柱那算什麼玩藝兒?不過
是一只蹩腳籠子,只用來懲罰一些鄉下人罷了。那真是了不
起呀!」
「何止鄉下人!」馬伊埃特說道。「在呢絨市場!在蘭斯!
我們見過許多罪大惡極的殺人犯,他們弒父殺母吶!哪裡只
是鄉下人!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啦,熱爾維絲?」
這外地女子為了家鄉恥辱柱的名聲,真的快要生氣了,幸
虧烏達德﹒繆斯尼埃大嫂識趣,及時掉轉了話題。
「對啦,馬伊埃特大嫂,你認為那些弗朗德勒御使怎麼樣?
蘭斯也見過這麼漂亮的御使嗎?」
「我承認,要看這樣的弗朗德勒人,只有在巴黎吶。」馬
伊埃特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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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得罪眾神,被罰永受饑渴之苦。
「御使團當中有個身材魁梧的使臣是賣襪子的,你看到了
嗎?」烏達德問道。
「看到了。」馬伊埃特答道。「他活像個薩圖爾努斯 ヾ
。」
「還有那個大胖子,面孔像個光溜溜的大肚皮,也看見
啦?」熱爾維絲再問道。「還有那個矮個子,小眼睛,紅眼皮,
眼皮像缺刻的葉子,睫毛蓬亂,跟毛球似的?」
「他們的馬才好看哩,全按照他們國家的方式打扮的!」烏
達德說道。
「啊!親愛的,」外省來的馬伊埃特打斷她的話,輪到她
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要是你在六一年,即十八年前在蘭斯
舉行加冕典禮時,親眼看見那班王侯和王上隨從的乘騎,那
不知道你會有何感想呢!馬鞍和馬披,形形色色,有大馬士
革呢的,金絲細呢的,全鑲有黑貂皮;也有天鵝絨的,鑲著
白鼬皮;還有的綴滿金銀制品,掛著粗大的金鈴銀鈴!那要
花費多少錢呀!騎在馬上的年輕侍從,個個多麼標致呀!」
「就算是這樣,」烏達德大嫂冷淡地反駁道,「還是弗朗德
勒使臣的馬來得漂亮,而且他們昨天到市政廳赴巴黎府尹大
人的晚宴,酒餚才豐盛哩,有糖杏仁啦,肉桂酒啦,珍饈啦,
以及其他種種山珍海味啦。」
「說到哪裡去啦,我的好鄰居?」熱爾維絲嚷道。「弗朗德
勒使臣們是在小波旁宮紅衣主教大人府用膳的。」
「不對。在市政廳!」
「不是。在小波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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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古希臘神話中農林神,長著羊角和羊蹄。
「明明是在市政廳,」烏達德尖刻地接著說,「還是斯古拉
布爾大夫用拉丁文向他們致詞的,把他們聽得心裡樂滋滋的。
這是我丈夫—— 由法院指定的書商—— 親自告訴我的。」
「明明是在小波旁宮,」熱爾維絲也激動地回敬道,「紅衣
主教大人的總管贈送他們的禮品有:十二瓶半升的肉桂滋補
酒,有白的,淡紅的,朱紅的;二十四大盒里昂的蛋黃雙層
杏仁糕;二十四支大蠟燭,每支足有兩磅重;六桶兩百升的
波納葡萄酒,白的和淡紅的,那是世上最好的美酒。這可是
千真萬確的,是從我丈夫那兒聽來的,他是市民接待室的五
什長,今天早上他還把弗朗德勒使臣同博雷特—約翰的使臣
以及特雷比宗德皇帝的使臣做了一番比較,這些使臣是前朝
時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巴黎來的,耳朵上都戴著耳環哩。」
「他們確實是在市政廳用膳的,」烏達德聽到這番炫耀的
話有點按捺不住了,反駁道,「從沒有人見過那樣闊綽的酒肉
和杏仁糕。」
「我呀,還可以告訴你,他們是在小波旁府邸由城防捕頭
勒﹒塞克服侍用膳的,而你恰好在這一點上搞錯了。」
「在市政廳,錯不了!」
「在小波旁,親愛的!準沒錯,還用幻燈照亮大門廊上希
望那兩個字哩。」
「在市政廳!市政廳!準沒錯,於松﹒勒﹒瓦爾甚至還吹
奏笛子來著呢。」
「告訴你,不是!」
「告訴你,就是!」
「給我聽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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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墩墩的烏達德正要還口,眼看這場爭吵就可能要變成
動手互相揪頭髮了,正在這當兒,幸虧馬伊埃特突然喊道:
「你們快看呀,那邊橋頭上擠著那麼多人!他們正在圍觀什
麼。」
「真的呢,」熱爾維絲說道,「我聽見手鼓聲哩。我看,准
是愛斯梅拉達同她的小山羊在耍把戲啦。快,馬伊埃特!放
大腳步,攥著孩子快走。你到巴黎就是來看新奇玩藝兒的,昨
日看過了弗朗德勒人,今天該瞧一瞧埃及女郎。」
「埃及女郎!」馬伊埃特一邊說,一邊猛然折回去攥住兒
子的胳膊。「上帝保佑!她說不定會拐走我孩子的!—— 快來,
厄斯塔捨!」
話音一落,拔腿沿著河岸向河灘廣場跑去,直到遠遠離
開了那座橋。這時她拽著的孩子跌倒了,她這才停了下來,上
氣不接下氣。烏達德和熱爾維絲趕了上來。
「那埃及女郎會偷你的孩子!你真是胡思亂想,離奇古
怪。」熱爾維絲說道。
馬伊埃特一聽,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說來也奇怪,那個麻衣女對埃及女人也有同樣的看法。」
烏達德提醒了一句。
「誰是麻衣女?」馬伊埃特問道。
「哦!就是古杜爾修女嘛。」烏達德應道。
「古杜爾修女又是誰?」馬伊埃特接著再問。
「你真是地道的蘭斯人,連這也不知道!」烏達德答道。
「就是老鼠洞的那個隱修女唄!」
「怎麼!就是我們帶這個餅去給她的那個可憐女人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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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埃特問道。
烏達德點了點頭。
「正是。你等一下到了河灘廣場,就可以從她小屋的窗洞
口看到她。她對那班敲著手鼓給人算命的埃及浪人,看法跟
你一樣。她對吉普賽人和埃及人的這種恐懼心理,不知道因
何而來的。可是你,馬伊埃特,一聽到吉普賽人和埃及人,就
這樣沒命地逃跑,到底為什麼?」
「唉!」馬伊埃特雙手抱著兒子的圓腦袋瓜,說道。「我可
不想遭到像那個叫花喜兒的帕蓋特的那種遭遇。」
「啊!那準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快講給我們聽聽,我的好
人兒馬伊埃特。」熱爾維絲邊說邊挽起她的手臂。
「我倒是願意,」馬伊埃特應道,「不過,你真是地道的巴
黎人,才會連這件事也不知道。那我就說給你聽吧,可是用
不著站在這裡講呀。帕蓋特是個十八歲的俊俏姑娘,那時我
也是,就是十八年前我也是,如今我卻是個三十六歲的母親,
體態豐滿,容光煥發,有丈夫,有兒子,要說帕蓋特今天不
像我這樣,那全怪她自己,況且,打從十四歲起,她就悔之
晚矣!其父親叫居貝托,蘭斯船上吟遊詩人和樂師;查理七
世加冕時,乘船沿著維爾河順流而下,從西勒裡駕臨繆宗,貴
婦人貞女 ヾ
也在船上,那個在聖駕面前獻過藝的就是居貝托。
老父親去世時,帕蓋特還小得很,身邊只有母親了。她母親
有個哥哥,即馬蒂厄﹒普拉東先生,是巴黎帕蘭一加蘭街一
個黃銅器皿匠和鍋匠,去年剛亡故。你們看,她出身挺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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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即英法百年戰爭中法國女英雄貞德 (約1412—1431)。
的。可惜她母親是個老實巴交的婦道人家,只教帕蓋特做點
針線活和小玩意兒,別的什麼也沒有教她,然而她還是長大
了,依舊很窮。母女倆就住在蘭斯沿河那條名為『苦難街』上。
請注意這一點,我相信那正是帕蓋特不幸的根由。在六一年,
即我們聖上路易十一願上帝保佑—— 加冕的那一年,帕蓋特
長得又活潑又俊俏,真是百裡挑一,到處都叫她花喜兒。可
憐的姑娘!她長著一口漂亮的牙齒,老是笑盈盈的,好露給
人看。話說回來,愛笑的姑娘到頭來就得哭鼻子,美麗的牙
齒到頭來就會糟蹋美麗的眼睛。花喜兒就是如此。她同母親
相依為命,度日艱難。自從樂師死後,家境一落千丈,完全
敗了,母女倆做一星期的針線活,所掙的錢超不過六德尼埃,
還折合不到兩個鷹裡亞 ヾ
。想當初,居貝埃老爹逢到一次僅有
絕無的加冕典禮,唱一支歌便能掙到十二巴黎索爾,這種良
機到哪裡去找呢?有一年冬天,就是六一年那個冬天,母女
倆連根柴火棒兒也沒有,天氣又非常寒冷,把花喜兒凍得臉
色分外紅艷,男人們嘴上都掛著她名字:帕蓋特!有些人叫
她帕蓋麗特 ゝ
!她就走上墮落了。—— 厄斯塔捨,看你還敢咬
那個餅!—— 有一個禮拜天,她上教堂去,脖子上掛著飾有
金十字架的項鍊,一看就明白她完了。才十四歲!你們瞧瞧
這種事!頭一個勾搭上的是住在蘭斯三公里外的科蒙雷伊的
年輕子爵。接著是御前侍騎亨利﹒德﹒特里昂古老爺。隨後,
就不那麼露面了,是擊劍侍衛希亞爾﹒德﹒博利翁;再後,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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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ゝ 意為雛菊。
法國古銅幣名,一裡亞相當於四分之一蘇 (銅錢)。
況愈下,是御膳的切肉侍僕格裡﹒奧貝爾戎,太子殿下的理
發師馬塞﹒德﹒弗雷皮,外號『修士』的廚子王泰弗南;最
後,一個不如一個,歲數大的、地位低的也行,隨便倒給了
弦琴手吉約姆﹒拉辛,掌管路燈的蒂埃裡﹒德﹒梅爾。可憐
的花喜兒,於是成了眾人的玩物。她這塊金幣的價值早已喪
失,所值無幾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兩位大嫂?就在六一
年王上加冕的那一年,她還給丐幫大王墊被呢!—— 不錯,就
是那一年!」
說到這裡,馬伊埃特眼淚盈眶,歎息了一聲,揩掉一滴
淚水。
「這算不上什麼驚心動魄的故事,」熱爾維絲說,「我也看
不出這一切與埃及人有什麼相干,與孩子有什麼相干。」
「別急!」馬伊埃特接著說下去。「說到孩子嘛,馬上就會
有一個的。—— 在六六年,到這個月聖保羅節已十六個年頭
了,帕蓋特生了一個小女孩。不幸的女人!她高興極了。她
早就期盼生個孩子。她的母親,那個只知道閉著眼睛裝做一
無所知的老實女人,已經死了。在這人世間,帕蓋特再也沒
有什麼人可愛的,也沒有什麼人愛她的了。自從開始墮落後
五年間,花喜兒真是怪可憐見的,孑然一身,在這紅塵中無
依無靠,到處被人指指戳戳,被街上的人叫罵,被捕役毆打,
被那些一身破舊的男娃嘲弄。接著,年到二十,而對於賣弄
風情的娘兒來說,二十歲已經人老珠黃了。放蕩營生越來越
掉價,並不比從前賣針線活掙得多,每增添一條皺紋,便少
了一個金埃居。冬天又變得很艱難了,爐子裡又難得有木柴,
食櫥裡又難得有麵包了。什麼活計再也幹不了,因為縱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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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變懶了,而變懶也就越縱欲,她越陷越深,再不能自拔
了。—— 聖雷米的本堂神父在解釋為什麼這類女人比其他窮
苦女人在年老時更受饑寒的折磨,至少是這麼說的。」
「一點不錯,」熱爾維絲說道,「可是埃及人呢?」
「等一下嘛,熱爾維絲!」烏達德比較耐心聽,說道。「要
是一開頭就和盤托出,那結尾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繼續往下
講吧,馬伊埃特,求求你啦。這個可憐的花喜兒!」
馬伊埃特接著往下講。
「她確實好不傷心,好不悲慘,終日用淚洗面,哭得兩邊
腮幫都凹陷下去了。不過,由於蒙羞受辱,放蕩形骸,遭人
唾棄,不由萌發一種念頭:假如這世上有某種東西或是某個
人能讓她愛,也能愛她,那麼她就不會那樣丟人現眼,不會
那樣恣意輕薄,也不會那樣被人遺棄。這就必須是個孩子,因
為唯有稚童才能那麼天真無邪,對此毫不在意。—— 她好不
容易才認識到這一點的。在此之前她曾經竭力愛過一個小偷,
他也是唯一可能會要她的男人,可是過不了多久,她發現這
個小偷也瞧不起她。—— 大凡癡情女子,總需要一個情郎或
一個孩子來填補她們的心靈,要不然就非常淒慘了。—— 既
然不可能有個情郎,她便回心轉意,一心想要有個孩子,而
且她虔誠之心始終並未泯滅,便把想生個孩子的願望不斷禱
告慈悲的上帝。誠之所至,慈悲的上帝憐憫了她,便賜給她
一個女兒。她那快活的樣子,就不必說了,又是眼淚,又是
愛撫,又是親吻,簡直髮瘋了。親自給孩子餵奶,把自己床
上唯一的一條被子拿去做襁褓,而她卻不再感到寒冷和饑餓
了。她於是恢復了美貌,老姑娘成為年輕的母親。姦情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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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來找花喜兒了,她那貨色重新有人光顧了。她把這些
下流勾當掙來的錢,統統拿去給女兒買小衣衫、小軟帽、圍
涎、花邊襯衣、緞帽,卻連想也沒有想過給自己重買一條被
子。—— 厄斯塔捨先生,叫你別吃那個餅,你是怎的!——
小阿妮絲,就是那個女孩洗禮時的教名,因為花喜兒不再有
什麼姓了,說來一點不假,小阿妮絲穿綢著錦,打扮得比多
菲內 ヾ
的公主還更加花枝招展!尤其是她那雙小鞋連國王路
易十一肯定也沒有這樣的鞋子!那雙小鞋,是當母親的親手
縫做和刺繡的,精細,各種裝飾之講究,不亞於慈悲聖母身
上的袍子。這雙粉紅小鞋,真是說要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只
有我大拇指這麼長,若不是看見孩子的小腳丫脫掉鞋子露了
出來,真難相信那雙小腳能穿得進去。真的,那雙小腳是多
麼小巧,多麼漂亮,多麼粉紅呀!真賽過鞋面的粉紅緞
子!—— 烏達德,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會知道沒有什麼能比
得上那些小手小腳更好看的了。」
「我求之不得哩。」烏達德歎氣說。「不過,得等安德裡﹒
繆斯尼埃先生樂意呀。」
「而且,」馬伊埃特接著說,「帕蓋特的孩子不光是一雙腳
好看而已。我見到這孩子時她才四個月,那真是心肝寶貝!一
雙眼睛比嘴巴還大,一頭秀髮又柔軟又烏黑,都已經卷曲了。
等到她十六歲時,準是一個神氣活現、膚色深褐的美人兒!她
母親一天比一天更加發瘋似地愛她,撫摸她,親吻她,咯吱
她,給她洗澡,把她打扮得花裡花俏,差點沒把她吞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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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法國東部的舊省名。
她為女兒高興得糊里糊塗,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尤其是女
兒那雙玫瑰色的漂亮小腳,真叫她無限驚訝,樂得發狂!老
是把嘴唇貼在那雙小腳上面,再也無法放開。忽而給她穿上
小鞋,忽而又把它脫下,說不盡的贊賞,道不完的驚奇,看
一整天也嫌看不夠,滿懷愛憐,試著在床上教她學步,心甘
情願一輩子跪著,替這雙好似聖嬰耶穌的小腳穿鞋脫鞋。」
「這故事倒是挺動人挺好聽的,可是哪有埃及人呢?」急
性子的熱爾維絲嘀咕道。
「就有啦!」馬伊埃特回了她一聲。「有一天,蘭斯來了一
伙騎馬的人,樣子挺古怪。這是一幫叫化子和流浪漢,由他
們的公爵和伯爵帶領,浪跡天南地北。他們皮膚曬得發黑,頭
發卷曲,耳朵上掛著銀耳環,女人比男人還要醜,臉更黑,頭
上什麼也不戴,身上抱著一個丑惡的小鬼,肩上披著一塊用
麻線織的粗布舊披巾,頭髮扎成馬尾巴形狀。那些在她們腿
上爬來爬去的孩子,連猴子見了都會嚇跑的。這是一群被逐
出教門的人,直接從下埃及經過波蘭來到蘭斯。據說,教皇
聽了他們懺悔之後,要他們在凡塵中連續漂泊七年,不許睡
在床上,以示贖罪。所以他們稱為『悔罪者』,一身臭氣。看
樣子他們原是薩拉森人 ヾ
,因此信奉朱庇特,並有權向所有戴
十字架和法冠的大主教、主教和修道院主持索取十圖利弗爾,
這是教皇一道訓諭給他們這樣規定的。他們是打著阿爾及爾
國王和德意志皇帝的招牌來蘭斯給人算命的。你們可以想見
單憑這一點,便足以禁止他們進入蘭斯城。於是,整隊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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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中世紀對阿拉伯和西班牙的穆斯林的稱呼。
倒也樂意在佈雷納城門邊安營,就住在至今還可以看見一座
磨坊緊挨著從前石灰坑的那個土丘上。他們給人看手相,說
得天花亂墜,真能夠預言猶大會當上教皇呢。不過,種種有
關的流言蜚語也傳開了,說他們拐小孩,剪錢包,吃人肉。審
慎的人勸那班傻瓜說:『千萬可別去!』但自己卻悄悄跑去了。
那真是一種狂熱。事實上,他們所說的一些事情,會叫紅衣
主教吃驚的。那些埃及婆娘給孩子們看手相,根據異教徒和
土耳其人的相術徵象,頭頭是道,說出萬般奇跡來,做母親
的聽了,無不為自己子女的富貴命而揚眉吐氣,得意洋洋。這
個孩子會當皇帝,那個會當教皇,另個會當將領。可憐的花
喜兒,心頭癢癢的,很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漂亮的小阿
妮絲有一天會不會當上亞美尼亞女皇或別的什麼的,便把女
兒抱去見那伙埃及人。那些埃及女人一眼見到這個女娃,交
口稱讚,用手輕輕摸她,用污黑的嘴唇吻她,對她的小手驚
歎不已。咳!真把花喜兒說得心裡樂開了花!埃及娘們對這
小女孩的美麗小腳和美麗小鞋更是贊不絕口。這孩子還不滿
一歲,已經嘰哩咕嚕學講話了,像小傻瓜似地朝她母親直笑。
她胖乎乎,圓滾滾的,會做出許許多多天使般的可愛小動作
來。可是,一見到那些埃及婆娘,嚇得哇哇哭了起來。母親
更熱烈地親她,聽到那班算命婆說小阿妮絲命中大貴,隨即
抱著她走開了。小阿妮絲將成為一個絕代佳人,一個貞操女
子,一個王后。花喜兒回到了苦難街的閣樓上,覺得是抱著
一個王后回來,說有多自豪就有多自豪。隔日,孩子在她床
上睡覺—— 她一向同孩子睡在一起,她趁一會兒功夫,輕輕
推開房門,讓它半掩著,悄悄跑到干旱街去找一個女街坊,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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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女兒阿妮絲將來有一天會由英王和埃塞俄比亞大公親自服
侍她用膳,以及其他種種驚人的事情,都搬給這女鄰聽。等
她回到家,上樓時並沒有聽到孩子的哭鬧聲,心想:『這可好!
孩子還沒有醒呢。』霍然間,發現房門大開,比她剛才離開時
開大得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走了進去,可憐的母親,
急忙跑到床上……孩子不見了,床上空空的。孩子一點蹤影
也沒有,只見一只漂亮的小鞋掉在那裡。她一下子沖出門外,
撲到樓下,用頭撞牆,呼天喚地嚷道:『我的孩子!誰看著我
的孩子?誰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空蕩蕩,她家的房子冷
冷落落,沒有一個人影能告訴她什麼。她跑遍全城,找遍大
街小巷,整天到處亂竄,瘋了似的,神情恍惚,形容可怕,活
像一頭丟了小仔們發瘋的野獸,到各家各戶的門窗上亂嗅一
氣。她直喘粗氣,頭髮散亂,樣子挺嚇人的,而且眼睛像冒
著火,把眼淚都燒干了。見到行人,攔住嚷道:『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我漂亮的小女兒!誰把她還給我,我情願做她的
奴婢,做他的狗的奴婢,要是他願意,吃我的心肝也行。』遇
到了聖雷米教堂的神甫,對他說:『神甫先生,我可以用手指
頭去刨地,不過你得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烏達德,這真
叫人撕心裂肺,訟師蓬斯﹒拉卡布爾老爺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我看見他也哭了。——『啊!可憐的母親!』晚上,她才回到
家裡來,就在她不在家時,有個女鄰看見兩個埃及婆娘抱著
一包什麼東西偷偷上樓去,隨後重新把門關好,走下樓來,就
匆匆溜走了。她倆走後,便聽見帕藍特房裡好像有孩子的哭
叫聲。母親回來一聽,放聲哈哈大笑,頓時像長了翅膀似地
飛快奔上樓去,又好像炮彈轟然一響,破門而入……—— 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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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德,那可真是駭人聽聞!呈現在她眼前的並不是她那嬌小
可愛的阿妮絲,不是仁慈的上帝恩賜給她的那個何等紅潤、何
等鮮艷的心肝寶貝,而是一個活像小妖怪的丑八怪,跛腳,獨
眼,畸形,瞎嚷嚷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她嚇得連忙摀住眼睛。
她說:『唉!會不會是巫婆把我的女兒變成了這樣可怕的畜生
了?』人們趕緊把那個小羅圈腿抱開,要不,非叫她發瘋不可。
這準是某個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埃及女人生下的孽障,看樣
子四歲左右,說起話來不像人話,而只是一些無法聽懂的詞
兒。花喜兒一頭撲向那只小鞋,這是她先前一切所愛留下的
一切了。她呆在那裡許久許久,不開口,不喘氣,大家以為
她已經斷氣了。猛然間,她渾身直打哆嗦,瘋狂地把那只聖
物般的小鞋吻個遍,放聲大哭起來,彷彿心都碎了。我敢說,
要是換了我們,也會一樣悲慟的。她連連喊道:『咳!我的小
女兒呀!我漂亮的小女兒呀!你在哪裡?』叫人聽了肝腸欲斷。
我現在一想起來還要哭哩。你們不知道,我們的孩子,那可
是我們的骨肉呵。—— 我可憐的厄斯塔捨!你呀你,長得有
多俊!你們不知道他有多乖巧呀!昨天他對我說:『我呀,長
大了要當近衛騎兵!』哦,我的寶貝厄斯塔捨呀!要是你丟了,
叫我怎麼活呀!—— 花喜兒猛然站起身來,隨即在蘭斯城奔
跑,一邊嚷叫:『到埃及人營地去!到埃及人營地去!捕役們
快去燒死那些巫婆!』然而埃及人已經走了,天也黑了,追趕
他們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在離蘭斯八公里外的丐地和蒂魯
瓦之間的灌木叢裡,發現了篝火的殘跡、帕蓋特孩子的幾根
綢帶、點點血斑和若干山羊糞。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正是禮
拜六之夜,可以確信無疑埃及人就在灌木叢裡舉行過巫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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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鬼王別西卜一道把那個小女孩生吞活吃了,現在回教徒還
保留著這種習俗吶。花喜兒聽到這些可怕的事情後並沒有哭
泣,只是動了動嘴唇像要說話,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隔天,
她滿頭黑髮頓時全花白了。再隔天,她失蹤了。」
「這確實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烏達德說道,「連勃艮
第人聽了也會落淚的。」
「難怪你一聽到埃及人就嚇得要命!」熱爾維絲插上一句。
「你剛才帶著你的兒子趕緊逃走,這樣做很對,因為這伙
埃及人也是從波蘭來的。」烏達德接著又說。
「不對。」熱爾維絲說道。「聽說是從西班牙和卡塔盧尼亞
來的。」
「卡塔盧尼亞?這有可能。」烏達德應道。「波蘭,卡塔盧
尼亞,瓦盧尼亞,我老是把這三個地方弄混的。但有一點是
確信無疑的,他們都是埃及人。」
「而且,他們肯定都長著獠牙,吃起小孩來才行。」熱爾
維絲加油添醋地說道。「要是愛斯梅拉達也吃一點,一邊卻噘
起小嘴裝出一副輕蔑的樣子,那我才不會感到意外的。她身
邊那只白山羊耍的把戲太鬼了,其中必有歪門邪道。」
馬伊埃特默默地走著。她沉浸在遐思之中,這種遐思有
點像是某個悲慘故事的延續,並引起精神上的一陣陣震撼,直
到觸及心靈深處,它才會停止。這時,熱爾維絲對她說:「花
喜兒的下落怎麼樣,沒人知道嗎?」馬伊埃特沒有應聲。熱爾
維絲搖著她的胳膊,喊著她的名字,又問了一遍,馬伊埃特
這才彷彿從沉思中驚醒。
「花喜兒的下落嗎?」她機械地重複著這句話,好像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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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問題似的。接著,她盡力集中精神,注意弄明白這句話
的意思,於是急速應道:「啊!無人知曉。」
馬伊埃特停頓了一下又說:
「有人說看見她黃昏時從弗萊尚博門出了蘭斯城,也有人
說她是在天剛亮時從老巴澤門出城的。有個窮人在今天某市
場的那塊地裡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掛在上面的那金十字
架,就是六一年毀了她的那件金首飾,是她的第一個情郎、英
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給她的禮物。帕蓋特哪怕再窮,也從捨
不得把它脫手,把它當命根子一樣珍惜。因此一看見她把這
金十字架也扔了,我們婦道人家都認為她已經自盡了。可是,
旺特酒店的人說,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條石子路上,看見她赤
著腳走過。不過,果真這樣的話,那她就得從維爾門出城,但
這看法並不一致。換種說法會明白些,我深信她確實是從維
爾門出去的,不過也就從這個人世間出去的。 」
「不明白。」熱爾維絲說道。
「維爾,那是一條河呀。」馬伊埃特帶著憂傷的笑容應道。
「可憐的花喜兒!」烏達德說,不由一陣顫抖。「投河死了!」
「投河死了!」馬伊埃特緊接著說道。「想當年,居貝托這
個好老爹坐船順流而下,唱著歌經過丹格橋下,有誰知道日
後有一天,他親愛的小帕蓋特也從這橋下經過,卻既無歌聲,
也無船隻呢?」
「還有那只小鞋呢?」熱爾維絲問道。
「同那母親一起消失了。」馬伊埃特應道。
「可憐的小鞋呀!」烏達德說。
烏達德,肥胖而又容易動感情,跟著馬伊埃特唉聲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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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到此也就很滿足了,可是熱爾維絲好奇得多,問題還沒
有窮究到底吶。
「還有那個妖怪呢?」她突然問馬伊埃特道。
「哪個妖怪?」馬伊埃特問道。
「就是巫婆丟在花喜兒家裡換走了她女兒的那個小埃及
怪物唄!你們拿他怎麼了?我巴不得你們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不。」馬伊埃特答道。
「怎麼!那是燒死的?其實,理該如此,一個妖孽嘛!」
「既沒有淹死,也沒有燒死,熱爾維絲。大主教大人很關
心這個埃及孩子,給他驅了邪,洗了禮,仔細地祛除了附在
他身上的魔鬼,然後把他送到巴黎來,作為一個棄嬰,放在
聖母院前的木床上,讓人收養。」
「這班主教呀!」熱爾維絲嘀咕道。「他們滿肚子學問,做
起事來非同一般。我倒要請教你,烏達德,把魔鬼算做棄嬰,
這是怎麼一回事呀!這個小怪物準是個魔鬼,得了,馬伊埃
特,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麼樣了?我相信,沒有一個好心腸
的人會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這個蘭斯女人答道。「正好那時我丈夫買下了
伯呂公證事務所,離蘭斯城有八公里遠,我們便不再關心這
件事了;再說,伯呂前面有兩座塞爾內土丘,擋住視線,望
不見蘭斯大教堂的鐘樓。」
這三個可敬的女市民就這樣說說談談,已經來到了河灘
廣場。由於全神貫注談論她們的故事,經過羅朗塔樓公用祈
禱書前也沒有停步,就下意識地徑直朝恥辱柱走去,恥辱柱
周圍的觀眾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增多,很有可能此時吸引著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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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視線的景象,使她們完全忘記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裡祈禱
的事兒。想不到馬伊埃特手上牽著那個六歲的胖墩厄斯塔捨,
突然提醒了她們那個東西。「媽媽,」他說,好像某種本能告
訴他老鼠洞已經走過了。「現在可以吃餅了嗎?」
若是厄斯塔捨機靈一點,就是說不那麼嘴饞,他就會再
等一等,等到歸去時,回到了大學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
德裡﹒繆斯尼埃的家裡,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餅之間隔著塞納
河的兩道河彎和老城的五座橋,那時才放大膽子,提出這樣
一個難為情的問題:「媽媽,現在可以吃餅了嗎?」
厄斯塔捨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是很冒失的,卻提醒了馬伊
埃特的注意。
「對啦,」她一下子叫了起來。「我們竟把隱修女給忘了!
快告訴我老鼠洞在哪兒,我給她送餅去。」
「馬上就去。」烏達德說。「這可是一件善事。」
但對厄斯塔捨卻不是好事了。
「哎喲,我的餅!」他說著,一下子高聳左肩,一下子又
高聳右肩,連連直碰著各邊耳朵,那是他極為不快的表示。
三個婦女轉身往回走,到了羅朗塔樓附近,烏達德對另
兩個人說:「三個人可別同時都往洞裡看,免得把麻衣女嚇壞
了。你倆裝做念著祈禱書的贊主篇,而我把臉孔貼到窗洞口
去看。麻衣女有點認得我。你們什麼時候可以過去,我會告
訴你們的。」
她獨自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剛往裡面一瞄,臉上立即
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原來又快活又開朗的面容頓時改
變了表情和臉色,彷彿從陽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濕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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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抽搐著像快要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把一只手指按在
嘴唇上示意要馬伊埃特過去看。
馬伊埃特心情激動,悄悄地踮起腳尖走了過去,就像走
近一個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樣。
兩個女子站在老鼠洞裝有柵欄的窗口前,一動也不動,大
氣也不敢出,朝洞裡瞧著,眼前的景象實在悲慘。
那間斗室又窄又淺,頂上尖拱狀,往裡面看很像一頂主
教的大法冠。光禿禿石板地面的一個角落裡,有個女人,與
其說是坐著,倒不如說是蹲著。下巴靠在膝蓋上,兩臂交叉,
緊緊合抱在胸前。她就這樣蜷縮成一團,一件麻袋狀的褐色
粗布長衫把她全身裹住,寬大的皺褶層疊,花白的長髮從前
面披下來,遮住面孔,順著雙腿直拖到腳上。乍一看,她活
像映托在小屋陰暗底部的一個怪異的形體,一種似黑非黑的
三稜體,被從窗洞口透進來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兩種反
差強烈的色調,一半陰暗,一半明亮,宛如人們在夢中或是
在戈雅 ヾ
的非凡作品中所見到那種半暗半明的鬼魂,蒼白,呆
板,陰森,蹲在墳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鐵柵上,這既非女人,也
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確定的形體;這是一個影像,是
真實與虛幻交錯、黑暗與光明交織的一種幻影。在那垂至地
上的頭髮掩蓋下,幾乎分辨不出一個消瘦和冷峻的身影;從
她的長袍下,隱隱約約露出一只攣縮在堅硬冰冷的石板地面
上的赤腳。這緊裹在喪服下若隱若現的依稀形體,叫人看了
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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ヾ 戈雅 (1746—1828),西班牙著名畫家。
這個彷彿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體,看上去沒有動作,沒
有思想,沒有呼吸。時值一月,穿著那件狀如麻袋的單薄粗
布衫,赤著腳癱坐在花崗石地面上,沒有火取暖,呆在一間
陰暗的黑牢裡,通風口是歪斜的,從外面進來的只是寒風,而
不是陽光;對於這一切,她似乎並不痛苦,甚至連感覺也沒
有。彷彿她跟著這黑牢已化作石頭,隨著這季節已變成冰。她
雙手合掌,兩眼發呆。第一眼看去以為是個鬼魂,第二眼以
為是個石像。
然而,她那發青的嘴唇不時微開,好透口氣,又不時顫
抖,卻像隨風飄蕩的樹葉,死氣沉沉,呆板木然。
可是,她那雙暗淡的眼睛卻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一
種深沉、陰郁、冷靜的目光,不停地盯著小屋裡一個無法從
外面看得清的角落。這一目光彷彿把悲慘靈魂的一切傷感,都
緊系在什麼神秘的事物上。
這就是那個因其住處而被稱為隱修女、又因其衣裳而被
叫做麻衣女的人兒。
熱爾維絲也走過來和馬伊埃特及烏達德在一起了,三個
女子都從窗洞口往裡張望。她們的頭把照進土牢裡的微弱光
線擋住了,那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沒有了光,但似乎並沒有注
意到她們。烏達德低聲說道:「別打擾她。她出神入定,正在
祈禱哩。」
這時候,馬伊埃特仔細察看那張消瘦、憔悴、披頭散發
的臉孔,心裡益發惴惴不安,眼裡充滿著淚水,不由悄悄嘀
咕了一句:「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把腦袋從通氣孔的欄柵當中伸進去,好不容易才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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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那悲慘女人一直盯著的那個角落。
她把頭從窗洞縮回來時,只見她淚流滿臉。
「你們叫這個女人什麼來著?」她問烏達德。
「古杜爾修女。」
「而我呀,就叫她花喜兒帕蓋特。」馬伊埃特接著說。
於是,伸出一根指頭按住嘴唇,向呆若木雞的烏達德示
意,要她把頭也伸進窗洞裡去看一看。
烏達德瞧了一瞧,只見在隱修女陰沉的目光死盯著的角
落裡,有一只繡滿金銀箔片的粉紅色小緞鞋。
熱爾維絲也跟著去看,於是三個女子一起仔細瞧著那悲
慘的母親,情不自禁都哭了起來。
可是,她們端視也罷,落淚也罷,絲毫沒有分散隱修女
的注意力。她依然雙掌緊合,雙唇紋絲不動,雙眼發呆。凡
是知道她底細的人,看見她這樣死盯著那只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沒說一句話兒,她們不敢作聲,甚至連悄聲細
語也不敢。眼見這種極度的沉默,這種極度的痛苦,這種極
度的喪失記憶—— 除了一件東西外,其余的一切統統忘卻了
——,她們彷彿覺得置身在復活節或聖誕節的正祭臺前,肅
然起敬,沉思默想,隨時準備下跪了。她們彷彿在耶穌受難
紀念日剛剛走進了教堂那般。
末了,還是三個人當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動感情的
熱爾維絲,試圖讓隱修女開口,便叫道:「嬤嬤!古杜爾嬤嬤!」
她這樣叫了三遍,聲音一遍比一遍高。隱修女紋絲不動,
沒應一聲,沒看一眼,沒歎一口氣,沒有一點反應。
這回由烏達德來喊,聲音更甜蜜更溫柔:「嬤嬤!聖古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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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嬤嬤!」
一樣的沉默,一樣的靜寂。
「一個怪女人!」熱爾維絲嚷道。「炮轟都無動於衷!」
「也許聾了。」烏達德唉聲歎氣道。
「也許瞎了。」熱爾維絲添上一句。
「也許死了。」馬伊埃特接著說。
說得也是,靈魂即使還沒有離開這麻木、沉睡、死氣沉
沉的軀體,至少早已退卻並隱藏到深處去了,外部器官的感
知再也傳達不到了。
「那麼只好把這塊餅放在這窗口上啦。」烏達德說。「不過,
哪個小孩會把餅拿走的。怎樣才能把她叫醒呢?」
直到此時,厄斯塔捨一直很開心,有只大狗拖著一輛小
車剛經過那裡,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突然發現他母親和兩
個阿姨正湊在窗洞口看什麼東西,不由也好奇起來,便爬上
一塊界石,踮起腳尖,把紅潤的小胖臉貼到窗口上,喊道:
「媽媽,看吧,我也來瞧一瞧!」
一聽見這清脆、純真、響亮的童聲,隱修女不由顫抖了
一下,猛然轉過頭來,動作迅猛,好比鋼制彈簧一般;她伸
出兩只嶙峋的長手,把披在額頭上的頭髮掠開來,用驚訝、苦
楚、絕望的目光緊盯著孩子。這目光只不過像道閃電,一閃
即逝。
「哦,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聲,同時又把腦袋藏
在兩膝中間,聽那嘶啞的聲音,它經過胸膛時似乎把胸膛都
撕裂了。「至少別叫我看見別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孩子神情嚴肅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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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說把隱修女驚醒過來了。只
見她從頭到腳,全身一陣哆嗦,牙齒直打冷顫,格格發響,半
抬起頭來,兩肘緊壓住雙腿,雙手緊握住兩腳,像要焐暖似
的,她說:「噢!好冷!」
「可憐的人呀,你要點火嗎?」烏達德滿懷憐憫地問道。
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要。
「那好吧,」烏達德又說,遞給她一只小瓶子。「這是一點
肉桂酒,可以給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搖搖頭,眼睛定定地望著烏達德,應道:「水。」
烏達德堅持道:「不,嬤嬤,一月裡涼水喝不得。應當喝
一點酒,吃這塊我們特地為你做的玉米發麵餅。」
她推開馬伊埃特遞給她的餅,說道:「要黑麵包。」
「來吧,這兒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快披上吧!」
熱爾維絲也頓生憐憫之心,脫下身上的羊毛披風,說道。
正如拒絕酒和餅一樣,她不肯收下這件大衣,說:「一件
粗布衣。」
「不過,你多少也該看出來了吧,昨天是節日呀!」好心
腸的烏達德又說。
「看出來了。」隱修女答道。「我水罐裡已經兩天沒有水
了。」
她停了一下又說:「大家過節,把我給忘了。人家做得對。
我不想世人,世人為什麼要想我呢?冷灰對熄炭嘛。」
話音一落,她好像說了這麼多話感到疲乏了,又垂下頭,
靠在膝蓋上。烏達德,頭腦簡單而心地善良,自以為聽懂了
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認為她還在埋怨寒冷,便天真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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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你要一點火啦?」
「火!」麻衣女說,腔調顯得很怪。「那個已在地下十五年
之久的可憐小娃娃,難道你也能給她生個火嗎?」
她手腳哆嗦,聲音發顫,眼睛閃亮,一下子跪了起來。忽
然,伸出慘白枯瘦的手,指著那個正驚奇望著她的孩子,喊
道:「快把這孩子帶走!埃及婆娘就要來了!」
她隨即一頭撲倒在地下,額頭碰在地面石板上,其響聲
就好比石頭相擊那樣。那三個女子以為她死了,但過了一會
兒,她又動起來了,只見她趴在地上,手腳並用,爬到放小
鞋的那個角落去。這時她們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瞅不見
她了,只聽到接連不斷的親吻聲,接連不斷的歎息聲,間雜
著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下又一下好像是頭撞牆的悶濁聲。接
著,傳來一個猛烈的撞聲,把三個女子都嚇得搖搖晃晃,隨
後就再也無聲無息了。
「說不定撞死了?」熱爾維絲說著,一邊貿然把頭伸到窗
洞口去張望。「嬤嬤!古杜爾嬤嬤!」
「古杜爾嬤嬤!」烏達德也喊道。
「啊!我的天呀!她不動了!」熱爾維絲接著說。「她真的
死了?古杜爾!古杜爾!」
馬伊埃特一直哽咽在那裡,連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使勁
振作起精神來,說:「等一下。」隨即俯身向著窗洞喊道:「帕
蓋特!花喜兒帕蓋特!」
就是一個孩子放鞭炮,看見沒有點燃,楞頭楞腦去吹,結
果鞭炮竟對著他的眼睛炸開了,即便如此,也沒有像馬伊埃
特冷不防高喊古杜爾修女的真名實姓,把她嚇得魂不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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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修女渾身戰栗,光著腳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兩
眼直冒火,把馬伊埃特、烏達德,另一個女子和孩子嚇得連
忙往後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欄杆邊去了。
這當兒,隱修女那張陰森的臉孔出現在窗洞口,緊貼著
窗欄。她發出可怕的笑聲,喊道:「荷!荷!是那個埃及婆娘
在喊我吧!」
就在這時候,她狂亂的目光被恥辱柱那邊的情景吸引住
了。她憎惡地皺起額頭,兩只骷髏般的胳膊伸到黑牢的外面,
像垂死的人那樣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吼道:「還是你,埃及
妞!是你在叫我吧,你這偷小孩的賊婆娘!好呀!你該死!該
死!該死!該死!」
四 一滴水,一滴淚
隱修女的這幾句話,可以說是兩幕戲的匯合點。在此之
前,這兩幕戲同時在各自特別的舞台上並行展開,一幕是我
們剛看過的,發生在老鼠洞裡,另一幕我們即將看到,發生
在恥辱柱架子上。頭一幕的目擊者只有讀者剛認識的那三個
女子,後一幕的觀眾則是我們在前面見過的那些聚集在河灘
廣場恥辱柱和絞刑架周圍的公眾。
這群人看見四名捕快從早上九點起就分立在恥辱柱四
角,便料想到快行刑了,大概不是絞刑,卻會是笞刑,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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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刑,總之,某種玩意兒吧。於是頃刻間,圍觀的人群急劇
增多,把四名捕快緊緊圍住,四名捕快只得不止一次地用皮
鞭猛抽和用馬屁股推擋,按照當時的說法,把人群擠一擠。
民眾等候觀看公開行刑倒是安份守己的,並不顯得急不
可耐的樣子。閒著無聊,就以觀看恥辱柱來消遣。所謂恥辱
柱,其實是非常簡單的一種石碑,呈立方形,高約一丈,中
間是空的。有一道稱為梯子的陡峭的粗糙石級,直通頂上的
平台,台上平放著一輪橡木板的轉盤。犯人跪著,雙臂反剪,
被綁在轉盤上面。平台裡面暗藏著一個絞盤,絞盤一轉動,推
動著一桿木頭輪軸,輪盤隨之轉動起來,始終保持在一個平
面上,這樣,犯人的面孔便連續不斷地呈現在觀眾面前,廣
場上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得見。這就叫做車轉罪犯。
如人們所見,就供人娛樂而言,河灘廣場的恥辱柱遠不
如菜市場的那麼好玩。沒有一絲一毫的建築藝術性,沒有一
星半點的宏偉氣派。見不到豎著鐵十字架的屋頂,見不到八
角燈,見不到那些直聳屋簷上的精緻小圓柱頂端花形斗拱和
葉板斗拱爭妍鬥艷,也見不到奇形怪狀的神秘水槽、精雕細
刻的屋架、玲瓏剔透的石刻。
要看,只好看看碎石的四片台壁、砂巖的台頂和台底,還
有旁邊一個兇相畢露的石柱絞刑架,乾癟癟,赤裸裸。
對於愛好哥特式建築藝術的人來說,這種賞心樂事未免
大煞風景了吧。誠然,中世紀那班愛看熱鬧的閒漢,對什麼
建築物都毫無興趣,才不管恥辱柱美不美吶。
犯人被綁在一輛大車屁股後面,終於來了。隨即被拖上
平台,從廣場四面八方都能看見他被繩子和皮條牢牢綁在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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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柱的轉盤上面,這時候,廣場上爆發了一陣震天價響的噓
聲,混雜著狂笑聲和歡呼聲。大家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就是
卡齊莫多。
果然是他。他這次回來真是今非昔比,太不可思議了。昨
天同樣在這廣場上,在埃及公爵、狄納王和加利列皇帝的陪
同下,萬眾一齊向他歡呼致敬,擁立他為愚人教皇,而今天
竟成了恥辱柱上的囚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人群中沒有
一個人,甚至連忽而是勝利者忽而又是罪犯的卡齊莫多本人,
腦子裡會清楚地把前後不同的處境進行這種觀照。格蘭古瓦
和他的人生哲學也沒經歷過這種場面。
不一會兒,我們國王陛下指定的號手米歇爾﹒努瓦雷要
大家肅靜,並根據司法長官大人的裁決和命令,扯著嗓子宣
讀判決書。隨後,便率領手下身著盔甲的一班人退到大車子
後面去了。
卡齊莫多毫無表情,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任何反抗都
是不可能的,按照刑事司法的文體用語來說,捆綁毫不容情
而堅實,意思是說皮條和鐵鏈很可能直陷入皮肉裡去了。再
說,這是監獄和苦刑船的一種傳統,至今並沒有消失,而且
在我們這樣文明、溫和、人道的民族當中,鐐銬豈不是還把
這種傳統當成寶貝保留至今麼 (順便說一句,苦役所和斷頭
台就是例證)!
卡齊莫多任憑別人拖呀,推呀,扛呀,抬呀,綁了又綁。
他的表情除了流露出野人或是白癡般的驚愕外,別的一點也
猜不出來。人們知道他是聾子,似乎還是瞎子。
人家把他按在輪盤上跪下,他聽任擺佈,要跪就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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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扒掉他的上衣和襯衫,直到赤裸著上身,他也聽任擺佈,要
扒就讓人扒去;人家用皮帶和環扣重新把他五花大綁,他依
舊聽任擺佈,要綁就讓人綁去。只見他不時喘著粗氣,好比
一頭被綁在屠夫大車上的小牛,腦袋耷拉在車沿上搖來晃去。
「這個傻瓜蛋!」磨坊的約翰﹒弗羅洛對其朋友羅班﹒普
斯潘說道 (這兩個學子理所當然似地跟著犯人來到這裡)。
「他簡直是一只關在盒子裡的金龜子,什麼也不明白!」
觀眾一看到卡齊莫多赤裸的駝背、雞胸、滿是老繭和毛
茸茸的雙肩,不由一陣狂笑。正在大家樂不可支的時候,平
台上爬上了一個身穿號衣、五短三粗的漢子,走過去往犯人
旁邊一站。他的名字立即在群眾中傳開了,此人就是小堡法
定的劊子手皮埃拉﹒托特呂老爺。
他先把一只黑色沙漏放在恥辱柱的一個角落。沙漏上端
的瓶子裡裝滿紅色沙子,向下端的容器漏下去。隨後脫掉身
上的兩色外衣,只見他右手懸著一根用白色長皮條絞成的細
長皮鞭,油光閃亮,盡是疙瘩,末端有著一些金屬爪。他用
左手漫不經心地揭起右臂襯衫的袖子,一直撩到腋下。
這時,約翰﹒弗羅洛爬到羅班﹒普斯潘的肩膀上,把他
長滿金色卷髮的腦袋伸出人群之上,高聲喊道:「先生們,太
太們,快來看呀!這兒馬上就要專橫地鞭打我哥哥若札副主
教大人的敲鐘人卡齊莫多,一個東方建築藝術的怪物,瞧他
的脊背是圓蓋,雙腿是彎曲的柱子!」
話音一落,人群哈哈大笑,尤其是孩子們和姑娘們。
末了,劊子手一跺腳,圓輪立即旋轉起來。卡齊莫多被
綁得扎扎實實,搖晃了一下。畸形的臉孔頓時驚慌失色,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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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的觀眾笑得更兇了。
旋轉的輪盤把卡齊莫多的駝峰一送到皮埃拉老爺的面
前,皮埃拉老爺舉起右臂,細長的皮條有如一條毒蛇,在空
中發出刺耳的嘶嘶聲,狠命地抽打在那可憐蟲的肩上。
卡齊莫多如猛然驚醒,身子不由自主地跳動了一下,這
才漸漸明白過來了。他痛得直往綁索裡縮,由於吃驚和苦痛
的緣故,臉上肌肉一陣猛烈抽搐,臉孔都變了樣啦。可是他
沒有呻吟一聲,只是把頭往後一仰,向左一轉,再向左一閃,
搖來晃去,就像一頭公牛被牛虻叮著肋部,痛得搖頭擺尾。
緊接著是第二鞭,第三鞭,一鞭接一鞭,連連不斷。輪
盤不停旋轉,皮鞭雨點般不斷落下,頓時鮮血直冒,駝子黝
黑的肩背上淌出一道道血絲,而細長的皮條在空中掄動時,血
滴四濺,飛濺到人群中間。
卡齊莫多又恢復了原先冷漠的神態,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先是不露聲色,外表上也看不出什麼動靜,暗地裡卻歇力
要掙斷身上的鐐銬。只見他那只獨眼發亮,肌肉緊繃,四肢
蜷縮,皮帶和鍊條拉得緊緊的。這種掙扎有力,奇妙,卻又
無望。然而司法衙門那些陳舊的鐐銬倒是堅固得很,只是軋
軋響了一下,僅此而已。卡齊莫多精疲力竭,一頭又栽倒了。
臉上的表情頓時由驚愕變成了苦楚和沮喪。他閉起了那只獨
眼,腦袋一下子低垂到胸前,斷了氣似的。
隨後,他不再動彈了。不論他身上血流不止也罷,鞭撻
一鞭狠過一鞭也罷,愈來愈興奮、沉醉在行刑淫威中的劊子
手火冒三丈也罷,比魔爪更銳利、發出嘶鳴聲更尖厲的可怕
皮鞭呼嘯不已也罷,沒有什麼能使他再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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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一開始,小堡一個穿黑衣騎黑馬的執達吏就守候在
梯子旁邊。他這時伸出手上的烏木棒,指了指沙漏。劊子手
這才住手,轉盤也才停住。卡齊莫多慢慢地再張開眼睛。
鞭笞算是完了。法定劊子手的兩個隸役過來替犯人擦洗
肩背上的血跡,給他塗上一種立刻可以愈合各種傷口的什麼
油膏,並往他背上扔了一塊狀如祭披的黃披布。與此同時,皮
埃拉﹒托特呂抖動著他那被鮮血浸濕並染紅的皮鞭,血一滴
滴便落在地面石板上。
對於卡齊莫多,事情並沒有了結,還得在台上示眾一個
鐘頭,這是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極其明智地在羅貝爾﹒
德﹒埃斯杜特維爾大人所作的判決以外附加的。記得讓﹒德
﹒居梅納說過聾即荒謬,這一做法真使得這句包含生理學和
心理學的古老戲言大放光彩。
於是又把沙漏翻轉過來,把捆綁著的駝子留在刑台上,好
把懲罰進行到底。
民眾,尤其在中世紀,他們在社會上就像孩子在家庭裡
一樣。只要他們依然停留在原始的愚昧狀態,停留在精神上
和智力上未成熟的狀態,那就可以用形容稚童的話兒來形容
他們:
這個年齡沒有同情心。
從我們前面敘說中已經可以看出,卡齊莫多是到處招人
怨惹人恨的,怨恨的理由不止一個,這倒也不假。群眾中幾
乎人人有理由,或者自認為有理由可以抱怨聖母院這個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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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壞蛋。起初看見他出現在恥辱柱台上,大家歡天喜地,一
片歡騰;隨後看見他受到酷刑和受刑後慘不忍睹的境況,大
家非但不可憐他,反而增添幾分樂趣,怨恨更加刻毒了。
按照那班戴方形帽的法官們至今仍沿用的行話來說,公
訴一完,就輪到成千上萬種私人的伸冤報仇了。在這裡也像
在司法大廳裡一樣,婦女鬧得特別兇,她們個個對卡齊莫多
都懷著某種怨恨,有的恨他狡詐,有的恨他丑惡,而後一種
女人最狠,恨得咬牙切齒。
「呸!反基督的丑東西!」一個叫道。
「騎帚把的魔鬼!」另一個喊著。
「多好看的鬼臉!」第三個說道。「今天要是昨天的話,憑
這張鬼臉,就能當上狂人教皇啦!」
「好呀!」一個老太婆接著說。「那是恥辱柱上的鬼臉。什
麼時候才能看到他在絞刑架上做鬼臉呀?」
「你這該死的敲鐘人,什麼時候才會在九泉之下頂著你那
口大鐘呢?」
「敲三經鐘的可就是這個魔鬼呀!」
「呸!聾子!獨眼!駝背!丑八怪!」
「這副丑相可以叫孕婦嚇得流產,任何為人墮胎的醫生和
藥劑師都得甘拜下風!」
說到這裡,磨坊的約翰和羅班﹒普斯潘這兩個學子扯著
嗓門,大聲唱起古老民歌的迭句來:
一根絞繩
吊死絞刑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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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捆柴火
燒死奇醜的傢伙!
其他各種各樣的咒罵,頓時如傾盆大雨;噓聲,詛咒聲,
笑聲,連成一片;這裡那裡,石塊紛飛。
卡齊莫多雖然耳聾,卻看得一清二楚,公眾流露在臉上
的怒氣,其強烈的程度並不亞於言詞。況且,砸過來的石頭,
也比哄笑聲聽得清楚。
起先他挺住了。然而,原先咬緊牙關硬頂住劊子手皮鞭
的那種忍耐力,這時在這些蟲豸一齊叮螫下,卻漸漸減弱,再
頂不住了。阿斯圖裡亞的公牛,幾乎對鬥牛士的進攻無動於
衷,卻被狗叫和投槍激怒了。
他先是用威嚇的目光緩慢地環視人群,但是由於被捆綁
得死死的,他的目光並不足以驅趕開那群叮著他傷口的蒼蠅。
於是不顧繩捆索綁,猛力掙扎,狂怒扭動,震得那陳舊的輪
盤在木軸上軋軋直響。對此,嘲笑辱罵聲更加兇狠了。
這個悲慘的人像頭被鎖住的野獸,既然無法打碎身上的
鎖鍊,只得又平靜下來了。只是不時發出一聲憤怒的歎息,整
個胸膛都鼓脹起來。臉上並無羞赧之色。他平素離社會狀態
太遠,靠自然狀態又太近,不知羞恥是什麼玩意兒。再說,他
畸形到這種程度,羞恥不羞恥,又怎能看得出來呢?然而,憤
怒,仇恨,絕望,給這張奇醜的臉孔慢慢罩上一層陰雲,它
越來越陰暗,越來越充滿電流,這獨眼巨人的那只眼睛遂迸
發出萬道閃電的光芒。
這時,有頭騾子馱著一個教士穿過人群走來了,卡齊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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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陰雲密佈的臉上明朗了片刻。他老遠就瞥見騾子和教士,這
可憐的犯人頓時和顏悅色起來,原來憤怒得緊繃著的臉孔浮
現出一種奇怪的微笑,充滿難以形容的溫柔、寬容和深情。隨
著教士越走越近,這笑容也就益發清晰,益發分明,益發煥
發了。這不幸的人迎候的彷彿是一位救星降臨,可是等騾子
走近恥辱柱,騎騾的人能夠看清犯人是誰時,教士隨即低下
眼睛,猛然折回,用踢馬刺一踢,趕緊走開了,彷彿怕醜八
怪提出什麼請求,急於要脫身似的,至於處在這樣境地的的
一個可憐蟲致敬也好,感激也好,他才不在乎哩。
這個教士就是堂﹒克洛德﹒弗羅洛副主教。
卡齊莫多的臉上又籠罩上陰雲,而且更加晦暗了。陰雲
中雖然一時還夾雜著笑容,但那是辛酸的微笑,洩氣的微笑,
無限悲哀的微笑。
時間漸漸過去。他待在那裡至少有一個半鐘頭了,肝腸
寸斷,備受凌辱,受盡嘲弄,而且差點被人用石頭活活砸死。
霍然間,他懷著雙倍絕望的心情,不顧身上戴著鐐銬,再
次拚命掙扎,連身下整個輪盤木架都被震得抖動起來。他本
來一直不吭一聲,這時竟打破沉默,嗓門嘶啞而兇狠,與其
說像人叫,倒不如說似狗吠,壓過了眾人的嘲罵聲,只聽得
一聲吼叫:「水!」
這聲悲慘的呼喊,不但沒有打動群眾的惻隱之心,反而
給刑台四周巴黎圍觀的善良百姓增添一個笑料。應該指出,這
些烏合之眾,就整體而言,殘忍和愚蠢並不亞於那伙可怕的
乞丐幫。我們在前面已帶讀者去見過了,那伙人徹頭徹尾是
民眾中最底下的一層人。那不幸的罪人叫喊口渴之後,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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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聲而起的只是一片冷嘲熱諷,再沒有別的聲音了。說來也
不假,他此時此刻的模樣子,不止可憐巴巴的,而更顯得滑
稽可笑,令人生厭。只見他臉漲得發紫,汗流如注,目光迷
惘,憤怒和痛苦得嘴上直冒白沫,舌頭伸在外面大半截。還
得指出,在這群烏合之眾的市民當中,縱然有個把好心腸的
男子或女人大發善心,有意要送一杯水給這個受苦受難的可
憐蟲,但恥辱柱那可惡台階的周圍瀰漫著這樣一種丟人現眼
和無恥的偏見,也足以使樂善好施的人望而怯步的。
過了一會兒,卡齊莫多用絕望的目光環視了一下人群,並
用更加令人心碎的聲音再喊道:「水!」
應聲又是一陣哄笑。
「喝這個吧!」羅班﹒普斯潘嚷著,並對著他的面擲過去
一塊在陰溝裡浸過的抹布。「拿去,可惡的聾子!算我欠你的
情吶!」
有個女人朝他的腦袋扔去一個石塊:「給你嘗嘗這個,看
你還敢不敢深夜敲那喪門鐘,把我們都吵醒!」
「喂,小子!」一個跛腳一邊嚎叫,一邊吃力地想用拐杖
揍他。「看你還敢從聖母院鐘樓頂上向我們施展魔法不?」
「這是一只碗,給你舀水喝!」一個漢子把一只破瓦罐朝
他胸脯扔過去,叫道:「就因為你從我老婆面前走過,她才生
了一個雙腦袋的崽子!」
「還有我的貓下了一只長著六個腳的貓崽!」一個老太婆
撿來一塊瓦片向他砸去,尖聲叫道。
「水!」卡齊莫多上氣不接下氣,喊了第三遍。
就在這關頭,他看見人群中突然閃開一條路,走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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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奇怪的少女,身邊帶著一只金色犄角的小白山羊,手裡
拿著一只巴斯克手鼓。
卡齊莫多那只眼睛頓時亮了。這正是昨夜他千方百計想
要搶走的那個吉卜賽女郎。他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正是為
了這起襲擊事件,此時才受到懲罰的。其實絕非如此,他之
所以受到懲罰,只因為他倒霉是個聾子,而且由一個聾子來
審判他。他毫不懷疑,這個吉卜賽姑娘也來報仇,也像其他
人一樣來揍他。
果然,只見她快步登上台階。他憤怒和悔恨交加,連氣
都透不過來。恨不得一下子能把恥辱柱的檯子震塌,假如他
那只獨眼能夠電閃雷劈就不等埃及女郎爬上平台,便把她轟
成齏粉。
她一言不發,默默走近那個扭動著身子妄圖避開她的罪
人,然後從腰帶上解下一個水壺,輕輕地把水壺送到那可憐
人干裂的嘴唇邊。
這時,只見他那只干涸、焦灼的眼睛裡,滾動著一大滴
淚珠,隨後沿著那張因失望而長時間皺成一團的丑臉,緩慢
地流下來。這不幸的人掉眼淚,也許還是平生第一遭吧。
可是,他竟忘記了喝水。埃及女郎不耐煩地噘起小嘴,臉
帶笑容,把水壺緊靠在卡齊莫多張開的嘴上,他實在渴得口
干舌焦,一口氣接一口氣地喝著。
一喝完,可憐人伸長污黑的嘴唇,大概想吻一吻那只剛
援救過他的秀手。但是,姑娘也許有所戒備,並且想起昨夜
那件未遂的暴行,便像一個孩子怕被野獸咬著那樣,嚇得連
忙把手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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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可憐的聾子盯著她看,目光充滿責備的神情和無可
表達的悲傷。
這樣一個美女,嬌艷,純真,嫵媚,卻又如此纖弱,竟
這樣誠心誠意地跑來援救一個慘遭橫禍、奇醜無比、心腸歹
毒的傢伙,這也許是世上感人肺腑的一幕了,尤其發生在恥
辱柱上,這真是無與倫比的了。
所有的民眾無不為之感動,一齊鼓掌並高呼:「妙極了!
妙極了!」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隱修女從地洞的窗口上望見站在恥
辱柱台上的埃及女郎,隨即又刻毒地詛咒道:「你該千刀萬剮,
埃及妞!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五 玉米餅故事的尾聲
愛斯梅拉達臉色發白,踉踉蹌蹌走下恥辱柱平台。隱修
女的聲音仍然縈繞在她耳邊:「滾下!滾下!你這埃及女賊,
有一天你也會在上面遭受同樣的下場!」
「麻衣女又胡思亂想了。」民眾喃喃說道,但也僅此而已。
因為這美女人總是令人生畏的, 因而也就顯得神聖不可侮。誰
也不願意去惹日夜祈禱的人。
放回卡齊莫多的時刻到了。他被解了下來,人群也就散
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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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伊埃特跟著兩個女友回頭走,來到大橋邊,忽然站住:
「對啦,厄斯塔捨!你的餅呢?」
「媽媽,」小孩應道,「您跟地洞裡那個太太說話的時候,
有一條大狗咬我的餅,我也就吃了。」
「怎麼,先生,你全吃了?」她接著說道。
「媽媽,是狗吃的。我叫它別吃,它不聽,我也就咬了,
就是這樣!」
「這孩子真是要命!」母親一面微笑一面責備道。「你瞧,
烏達德,我們夏爾朗日園子裡有一棵櫻桃樹,他獨個兒就把
一樹的櫻桃全吃光了。所以他祖父說他長大了準是個將
才。—— 厄斯塔捨先生,我真是上你的當了!走吧,胖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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