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的兩章

                             第一章  於蘇斯

                                   1

    於蘇斯和奧莫是很親密的朋友。於蘇斯是人,而奧莫是狼。他們倆稱得上是情
投意合的朋友。人給狼取了個名字,也許人的名字也是自己取的;既然他覺得「於
蘇斯」[注]對自己挺合適,所以也覺得「奧莫」[注]對這個畜生很合適了。由於人
們喜歡聽無聊的廢話,喜歡買狗皮膏藥,人和狼便在市集上,廟會上,行人集中的
街角上合夥做起生意來了。這條狼很馴良,是個恭順的部下,觀眾很喜歡它。看見
一頭馴服的野獸是一件有趣的事。看見各式各樣豢養的動物在我們面前走過,是我
們莫大的快樂。怪不得御林軍開過的時候,有那麼多看熱鬧的人。
    於蘇斯和奧莫從這個路口到那個路口,從阿伯臘斯特威思廣場到傑德伯勒廣場,
從這一州到那一州、從這一郡到那一郡,從這座城到那座城,到處流浪。一個市集
上沒有生意了,他們便到另外一個市集去。於蘇斯住在一輛小篷車裡,奧莫受過相
當的訓練,白天拉車,夜晚看車。遇到壞路,上坡路,車轍溝太多或者泥濘太深的
地方,這人便套上車套,親密地和狼並肩拉車子。他們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
一遇到一片空地,樹林中的空地、岔路口、村口、寨門口、菜市、公共散步場、公
園旁邊或者教堂門口的廣場,他們便隨隨便便住下。車子一停在市集的場子上,有
些女人就張著嘴巴跑過來,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個圈子,於蘇斯於是開始大聲演說,
奧莫就在旁邊捧場。狼嘴裡銜著一只盆子,很有禮貌地向觀眾收錢。他們的日子就
是這樣混過來的。狼有學問,人也有學問。狼會玩各種各樣的把戲,增加了不少的
收入。它這套本事如果不是這個人訓練出來的,就是它自己學會的。它的朋友常常
對它說:「你千萬不要墮落成人。」
    狼從來不咬人,人卻偶爾要咬一下。至少於蘇斯有咬人的企圖。於蘇斯是個厭
世者,他就是為了發洩他對人生的仇恨,才吃變把戲這行飯的。當然也是為了糊口,
因為肚子可不許你討價還價。此外,這個厭世的玩把戲的人,也許是表示自己並不
簡單,也許是表示自己多才多藝,還操著醫生的行業。做醫生也不算什麼,他還會
口技呢。他的嘴唇一動也不動,可是你可以聽見他在說話。任何人的聲調和發音經
他一模仿,準能把你矇混住。他模仿的聲音是那麼像,你簡直相信是被模仿的人在
講話。他一個人能發出一群人的聲音。「口技專家」這個頭銜,他實在可以受之無
愧。其實他早就用這個頭銜稱呼自己了。他能學各種鳥叫:像畫眉、鷦鷯、雲雀
(也叫吱吱鳥)、白胸脯的燕八哥,以及像他一樣過流浪生活的各種候鳥。所以有
時候他如果高興,就能讓你聽見廣場上嘈雜的人聲,或者草地上牲口的叫聲:一會
兒千頭萬緒,好像狂風暴雨,一會兒清新寧靜,好像東方的黎明。這種雜技雖然很
稀罕,可是確實存在。上世紀有個叫圖澤爾的人,能模仿人獸雜處的鬧聲和各種野
獸的叫聲,後來在布封[注]門下做食客,專管獅吼狼叫的職司。於蘇斯很機靈,花
樣百出,性情古怪,能順口詢一套怪誕不經的謊話,簡直跟一篇神話似的。看樣子
他似乎相信這些東西,這種厚臉皮的做法也正是他狡猾的手法之一,他替人看手相,
隨便翻翻書本,便斷言這人結局如何如何;給人家算命,告訴人家說,遇到黑牝馬
不吉利;又說出門旅行,如果聽見有不知道你上哪兒去的人喊你,那就更加兇多吉
少。他說自己是「販賣迷信的商人」。他常說:「我得承認我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有
所不同。」有一天大主教正在生氣,就把他叫了去;可是於蘇斯巧妙地把自己編的
聖誕節的講道詞背了一遍,大主教聽了很高興,暗暗把它記在心裡,在講壇上當作
自己的講詞當眾講了一遍。於是大主教便饒了於蘇斯。
    作為一個醫生,於蘇斯好歹也治好過幾個病人。他使用香料;熟悉各種藥草,
知道利用人家不注意的許多植物的潛在力量,像果核啦,白楊啦,接骨木啦,莢艸
迷啦,柞櫟啦,忍冬啦,鼠李啦,等等。他用毛氈苔治肺癆;至於蓖麻,他從底下
采瀉藥,從梢上采催吐劑。他用一種叫做「猶太人的耳朵」的木瘤治喉痛。他知道
哪種燈心草治牛瘟,哪種薄荷治馬瘟。他熟悉曼陀羅華的性能和各種妙處,誰都知
道這種草有陰陽兩性。他有很多單方,他用火蛇[注]毛治燙傷,據普林尼[?
□說,
尼祿[注]的餐巾就是火蛇毛織的。於蘇斯有一只曲頸蒸餾器和一只長頸瓶,這是用
來改變物質性能的器皿。他賣萬應膏,有人說他以前在培德郎的監獄裡待過一個短
時期,因為人家說他是個瘋子,後來發現他不過是一個詩人,便把他放了。這一段
故事也許不確實,因為我們都吃過這種流言蜚語的虧。
    事實上,於蘇斯是個半瓶醋,挺有風趣,同時還是一位老拉丁詩人,他跟依波
克拉特[注]和品達羅斯[注]是同行,在醫學和抒情詩方面確實有點根底
。在詞藻堆
砌方面,他可以和拉屏[注]與維達[注]匹敵。他寫悲劇也不見得比鮑[注]神父差
多少。由於他對古代莊嚴的詩歌格律很熟悉,所以開口就是詞章典故。一位母親領
著兩個女兒走路,他說這是dactyle[注]詩體;一位父親跟著兩個兒子走路,他說這
是anapeste[注]詩體;一個小孩夾在祖父母中間走路,他說這是amphimacre[注]詩
體。有了這麼多的學問,結果卻落得成天挨餓。薩勒諾[注]派常說,「要少吃,要
常吃」。於蘇斯吃得很少,但是不常吃,所以他對這個箴言是遵守了這一半,忘記
了那一半;不過這是群眾的錯兒,因為他們既不到他那兒去,也不買他的東西。於
蘇斯常說:「說一句話就會輕松一些。狼叫一聲,羊長了羊毛,樹林有了雀子,女
人有了愛情,哲學家說了一句警世醒言,都會輕松一些。」到了緊急的當口,於蘇
斯就編一出喜劇,自導自演,幫助推銷藥品。在他的著作中,有一篇歌頌英勇的休
﹒彌得爾登爵士的牧歌,這位爵士在一六○八年把一條河引到倫敦。這條河本來在
赫得福州,離倫敦六十英里。休﹒彌得爾登爵士占有了這條河,率領六百人帶著鐵
鍬和丁字鎬,開始挖掘,這兒掘土,那兒築堤,堤有時候有二十多尺高,挖的溝有
時候有三十多尺深。空中架起了木製的導水管;各處造了八百座石橋、磚橋和木橋。
有一天早上河就流人了缺乏水道的倫敦。於蘇斯運用這個平淡的故事編成了泰晤士
河和塞旁廳河一篇美麗的牧歌,泰晤士河請這條河到自己家裡來,並且把自己的床
讓給它說:「我老了,侍候不了這些娘兒們,不過我有的是錢,可以供她們揮霍。」
這出喜劇安排得又巧妙,又微妙,說明休﹒彌得爾登怎樣用自己的錢來完成這項工
程。
    於蘇斯喜歡獨語。天生的喜歡離群索居,而又能說會道,一方面不願與人交接,
另方面又巴不得找個人談談天,結果就只好對自己瞎聊了。凡是過慣孤獨生活的人
都懂得獨語是很自然的事情。心裡的話非發洩一下不可。對著空間大聲講話,便是
一個發洩的辦法。一個人獨個兒高聲講話,就是和心裡的神道交談。大家都知道蘇
格拉底[注]就有這個習慣,他常常對自己高談闊論。路德[注]也是這
樣。於蘇斯學
了這些偉人的樣。他有兩重身份,也就是說,他自己做自己的聽眾。他自問自答,
自褒自貶。你在街上就能聽見他在車子裡自言自語。路人對聰明人有他們自己的看
法,他們說:「這是個傻子。」正像我們上面說過的那樣,他有時候罵自己,有時
候又替自己伸冤。有一天人家聽見他在對自己演說的時候喊道:「我研究過草木的
奧妙。什麼莖呀,芽呀,萼呀,花瓣呀,雄蕊呀,雄蕊葉呀,胚珠呀,芽胞呀,胞
子囊呀,八裂子果呀,我都研究過。我對色素、滲透和乳糜,也就是說,色、香、
味的形成,都有極深的造詣。」當然,於蘇斯的這番自我表白難免有點誇張,那就
讓研究過色素、滲透和乳糜的人指摘去吧。
    幸虧於蘇斯從來沒有到荷蘭去過。荷蘭人一定要稱稱他的重量,看看他的重量
是不是正常,如果過重或者過輕,他就是男巫。在荷蘭,這種重量是由法律加以慎
重規定的。再也沒有比這更簡單而巧妙的了。這是一個審查的標準。他們把你放在
天平的盤子上,如果兩只盤子不平,一眼就看出來了。太重了要絞死;太輕了要燒
死。直到今天這種稱巫人的天平在奧得渥拖還看得到;不過現在用來稱奶酪罷了。
宗教退化得多麼厲害呀!於蘇斯如果碰上了這種天平,那就有理也說不清了。他流
浪的時候,總是避開荷蘭,這一點他是做對了。再說,我們相信他從來就沒有走出
過大不列顛的邊境。
    不管怎樣,他實在窮得要命,而且脾氣古怪;在樹林裡結識奧莫以後,他便想
過一下流浪生活,他跟這條狼合夥,帶著它一起流浪,在露天過著聽天由命的生活。
他多才多藝,而且又謹慎小心,關於治病、動手術,使病人恢復健康,他樣樣都熟
悉,而且還妙手回春,治好了幾個病人。大家認為他是個好樣的走江湖的,是個了
不起的醫生。他當然也可以算是一個魔術家;不過只有這麼一點點兒;因為在那些
日子,跟魔鬼做朋友是不高尚的。說實在的,於蘇斯喜歡采藥,愛好各種植物,確
實引起人家的懷疑,因為他常常到魯西弗爾[注]的生菜地——崎嶇不平的叢林裡去
采藥草,參事德﹒蘭克兒證明說;在這種地方,夜霧蒙蒙,你會遇到一個「瞎一只
右眼,不穿斗篷,腰裡掛著一把劍,赤著腳穿一雙涼鞋」的人從地裡鑽出來。再說,
於蘇斯的舉動和脾氣雖然很古怪,但是還是個正派人,不願意呼風喚雨,變鬼臉,
用魔法使人跳舞跳得累死,也不願意讓人做好夢,做充滿恐怖的惡夢,或者讓公雞
長四個翅膀。他不耍這種惡作劇。有些丑事他是做不出的。比方德國話,希伯來話,
或者希臘話吧,沒有學而就去說,這就是一種應該詛咒的罪惡或病態心理造成的天
然殘疾的表現。要是說於蘇斯也說拉丁話,那是因為他懂這種話。他不許自己說敘
利亞話,因為他不懂這種話。除此以外,敘利亞話是休息日半夜會鬼的行話[注]。
在醫學方面,他很公正,對格林[注]比卡爾丹[注]喜歡得多,卡爾丹
雖然博學多才,
可是跟格林一比,就顯得像一條蚯蚓了。
    總之,於蘇斯不是受警察局注意的人物。他的篷車又長又闊,他寬寬舒舒地睡
在一只箱子上,裡面放著他那些不很華麗的衣服。他有一只風燈、幾套假髮和一些
掛在釘子上的日常用具,其中還有些樂器。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張熊皮,逢到盛大
的演出日子,他把熊皮裹在身上。他管這個叫大禮服。他炫耀他的熊皮說:「我有
兩張皮,這一張才是真皮。」這座有輪子的小屋是屬於於蘇斯和狼的。除了小屋、
曲頸蒸餾器和狼以外,他還有一支笛子和一架「梵哦爾[注]」,這兩種樂器他玩起
來很好聽。他自己泡製藥酒。他用盡自己的智慧,有時候也能找到燒湯喝的東西。
篷車頂上有一個洞,鐵爐的煙囪就插在洞裡,爐子離箱子太近,箱子的木板都烤焦
了。這只爐子分成兩格;於蘇斯在這個格子上實驗煉金術,在另外一個格子上煮土
豆。狼夜晚睡在篷車底下,松松的系在一條鏈子上。奧莫的毛是黑的。於蘇斯的頭
發是灰白的。於蘇斯五十歲,要不然就是六十歲。他安於天命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
度。我們剛才看見,他居然吃起土豆來了,這種不值錢的東西,在當時是喂豬或者
給囚犯吃的。他無可奈何地吃著土豆,心裡很生氣。他個子不高,可是顯得很長。
他身子傴樓著,愁眉不展。老年人彎腰折背,這是生命力衰退的結果。造物者替他
安排的是一個悲哀的命運。他難得微笑,又從來不會哭;因此他既得不到哭後的安
慰,也得不到片刻的快樂。人一上了年紀,就變成一個有思想的廢物,於蘇斯就是
這樣的廢物。走江湖的大言不慚,預言家瘦得皮包骨頭,一只裝了火藥的地雷一觸
即發,於蘇斯就是這樣的人。他年輕的時候曾經以哲學家的身份在一個貴族門下做
過食客。
    這是一百八十年前的事,那時候人比現在更像狼。
    現在已經不那麼像了。

                                   2

    奧莫不是一條尋常的狼。它喜歡吃批把和蘋果,好像牧羊犬;渾身黑毛,好像
「花狼」[注];嗥聲跟狗叫差不多,又好像智利狗。可是誰也沒有檢查過智利狗的
眼球,看看是不是狐狸;奧莫卻道道地地是一條狼。這條狼身長五尺,就是在立陶
宛,也算是一條大狼;它長得很結實;總是斜著眼睛看人,不過這不是它的錯誤;
它有時候舔舔於蘇斯,舌頭很柔和,背上的毛很短,好像一條狹長的刷子,瘦得皮
包骨頭,還是森林野獸的本色。在它認識於蘇斯,替他拉車子以前,一夜能輕而易
舉地跑上四十法裡。於蘇斯是在叢林裡一條潺潺的小溪旁邊碰見它的,看見它捉起
蝦來那麼持重機靈,頗為器重,認為這是一條真正的純種戈派拉狼,這種狼也叫食
蟹狗。
    於蘇斯覺得奧莫拉車子比驢子好。他不喜歡驢子拉他的小屋,他認為驢子不應
該干這種小事。而且他還注意到,每次哲學家胡說八道,驢子——人類不大了解的
這位四腳思想家總是不安地豎起耳朵。從生活上說,我們,我們的思想,再加上一
匹驢子,那麼驢子就是第三者,有第三者存在總是一件受拘束的事情。於蘇斯覺得
跟奧莫交朋友比狗好,因為跟狼交上了朋友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怪不得於蘇斯有了奧莫就心滿意足了。奧莫不但是於蘇斯的夥伴,而且還是於
蘇斯第二。於蘇斯常常拍著這條狼的骨瘦如柴的肋骨說:「我找到第二個我了!」
    他又說:「我死了以後,誰要想知道我的為人,只要研究研究奧莫就行了。它
是我撇在世上的於蘇斯第二。」
    英國的法律對森林裡的野獸是不大客氣的,它準會找這條狼的麻煩,指責它竟
敢那麼肆無忌憚,隨隨便便在大街上走過;可是奧莫可以引用愛德華四世頒布的關
於「僕役」的法令來保護自己。「僕役可以跟隨主人自由行動。」除此以外,法律
現在對於狼已經有點放鬆了,因為在斯圖亞特王朝最近幾位君主的宮廷裡,貴婦們
中間都流行著一種風氣:不玩狗,而玩起「小柯薩柯」狼來了,這種狼也叫「孫底
弗」狼,跟貓差不多大小,是花了很多錢從亞洲運來的。
    於蘇斯把自己的本事教給奧莫一部分,他教它怎樣用後腿站起來,怎樣把憤怒
變成憂鬱,怎樣把狼嗥變成低吼等等;另一方面,狼也把它會的東西教給了於蘇斯,
它教他怎樣在露天裡生活,怎樣不吃麵包,不烤火,寧願在樹林裡挨餓也不在宮廷
裡當奴隸。
    這部篷車,也就是說這部有四個輪子的小屋,走了許多的路程,可是從來沒離
開英格蘭和蘇格蘭,車子上有一根狼拉車用的車轅和人用的一根橫木。橫木是在遇
到壞路的時候用的。車子雖然是用薄木板做的,好像一架鴿子棚,可是很結實。前
面有一扇玻璃門,還有一個小陽台,陽台好像一座小講台,這是演說用的。後面有
一扇格子門,下面有鉸鍊,門後釘了三級踏板,打開門就可以從踏板上走進小屋裡
去,晚上把門閂好,再用鎖鎖上。雨和雪落在車上,年深日久,車上的漆已經看不
出什麼顏色了,季節的變換,對篷車來說,跟大臣遇到改朝換代一樣。從外面看過
去,車子前面有一塊好像木匾似的東西,白底上面本來寫著幾行黑字,現在字跡已
經模糊不清了:

        黃金的體積每年要磨去一千四百份之一。這就是所謂「損耗」。因此
    全世界流通的十四億金子每年要損耗一百萬。這一百萬黃金化作灰塵,飛
    揚飄蕩,變成輕得能夠吸入呼出的原子,這種吸入劑象重擔一樣,壓在良
    心上,跟靈魂起了化學作用,使富人變得傲慢,窮人變得兇狠。

    幸虧匾上題的這幾行字已經被雨水和上天的美意給擦掉了,看不清楚了,因為
這段關於吸入黃金塵的哲言,似隱似露,大概不會討好州長、市長和其他吃法律飯
的大人先生們。在那些日子裡,英國的法律一步也不放鬆。平頭小百姓一不小心就
變成了罪犯。官吏殘忍兇狠,由來已久。宗教法庭裡的法官多得數不清。傑弗理[注]
可謂後繼有人了。

                                   3

    篷車裡面另外有兩處題銘。在石灰水刷過的箱板上,用墨水寫著下面這段話:

                            應該知道的事情:
        英國的貴族男爵,頭戴六顆珍珠的帽子。
        子爵以上應該戴冕。
        子爵所戴的珠冕,珍珠的數目並不限制。伯爵所戴之冕,珍珠應綴在
    冕頂,中間飾莓葉,毒葉應在珍珠之下。侯爵所戴之冕,珍珠應與毒葉並
    列。普通公爵戴花形冕,無珠飾。皇族公爵戴十字冠,飾以百合花。威爾
    士親王所戴之冠與國王同,唯中間應留一縫。
        公爵是「最高最有權威的親王」。侯爵與伯爵是「最尊貴最有權威的
    老爺」。子爵是「尊貴的有權威的老爺」。男爵是「真正的老爺」。
        對公爵應稱「殿下」。對其他爵士應稱「閣下」。
        爵士的人身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貴族院與法院(concilium et curia)悉由爵士組成,掌理立法與司
    法事宜。
        「最可敬的[注]」比「可敬的[注]」地位高。
        對爵士稱老爺,是「正統的老爺」。對沒有爵位的貴族稱老爺,只是
    尊稱;只有爵士才是老爺。
        對國王與法院,爵士不須起誓,只說「憑我的人格」就夠了。
        眾議員自人民中選出,眾議員被傳到貴族院時,應脫帽,態度謙恭,
    爵士不應脫帽。
        眾議院如有議案交貴族院,應由眾議員四十人送去,交議案時應深深
    三鞠躬。
        貴族院如有議案交眾議院,可派書記一人送交。
        兩院意見不同時,同在彩色大廳協商,貴族院議員們坐著,不脫帽,
    眾議院議員應脫帽侍立。
        根據愛德華六世頒布的法律規定,爵爺有無故殺人的特權,爵爺只要
    不預謀殺人,即不問罪。
        男爵與主教的地位相同。
        要做一個英國貴族男爵,必須從國王那兒得到一塊采地,per baroni
    am integram,也就是說,完整的男爵采地。
        完整的男爵采地包括十三又四分之一塊貴族領地,每一塊貴族領地值
    二十鎊,折合四百馬克。
        男爵采地的中心,caput baronie,是一個像英國本身一樣的世襲宮堡;
    也就是說,沒有兒子才能傳給女兒,在這種情況下,傳給大女兒,coeter
    is filiabus aliunde satisfactis[注]。
        男爵稱爵爺,撒克遜話叫作「拉福爾」,純粹的拉丁話叫作dominus
    [注],拉丁土話叫作「拉爾都斯」。
        子爵和男爵的兒子是帝國第一流的紳士。
        爵士的長於有優先獲得嘉德騎士勳爵的權利,幼子不得享受。
        子爵的長子的地位,在男爵和准男爵之間。
        爵士的女兒稱「夫人」,其它的姑娘稱「小姐」。
        所有的審判官都比爵士的地位低。執達吏穿羔皮披肩;審判官穿「千
    張子」de
     minuto vario,也就是說是用各種白色的小皮拼起來的,但不能用銀鼠皮。
    只有爵士和國王能用銀鼠皮。
        對爵士不得簽發supplicavit[注]。
        不得拘束爵士的人身自由。除非犯了蹲倫敦塔的案子。
        被國王召見的爵士有權在御園裡殺一兩只鹿。
        爵士可以在自己的城堡設立爵士法庭。
        爵士不得只穿大氅,帶兩個跟班上街。必須有大群家丁衛護。
        貴族院議員列隊乘車赴議會;眾議院議員不得乘用。有幾個爵士可以
    乘四輪轎車入西敏寺。轎車和大馬車飾著紋章和冠飾。這種式樣的車子只
    有有爵位的人可以使用,表示他們的尊貴。
        只有爵士可以對爵士罰款,罰款水遠不得超過五先令,只有對公爵可
    以罰十先令。
        爵士家裡可以收留六個外國人,普通的英國人只能收留四個。
        爵士可以有八桶酒不納稅,普通英國人只有四桶。
        只有爵士可以不受出逃的州長的傳喚。
        爵士不納民兵稅。
        爵士如果高興,可以招募一支軍隊獻給國王;亞索爾公爵、漢密登公
    爵和諾誠勃蘭公爵殿下都獻過軍隊。
        爵士只受爵士的管轄。
        要是陪審官裡面連一個騎士也沒有的話,爵士可以對民事案件要求停
    審。
        爵士可以指定自己的牧師。
        男爵指定三個牧師,子爵四個,伯爵和侯爵五個,公爵六個。
        爵士即使犯了叛逆罪,也不能被送上拷問台。
        爵士手上不能打烙印。
        爵士是一個學者,儘管他不識字。因為在法律上他算是識字的。
        只要國王不在場,公爵在任何地方可以用華蓋。子爵可以在自己家裡
    用。男爵可以使用一種象征性的華蓋,只在喝酒的時候可以放在酒杯底下。
    男爵夫人有權在子爵夫人面前用一個男子來給她曳裙據。
        八十六位爵士或爵士的長子主持著每天在王宮裡舉行的八十六桌宴席,
    每桌有五百人參加,費用由王宮周圍的地區負擔。
        平民打了爵士,就要割掉一只手。
        爵士差不多就是國王。
        國王差不多就是上帝。
        大地是爵士的領土。
        怪不得英國人稱上帝為「我的爵爺」。

    這篇題詞對面的地方另外還有一篇,抄錄如下:

                      一無所有的人應該滿意的事情:
        格蘭塹伯爵亨利﹒奧佛古格在貴族院裡,坐在由爾賽伯爵和格林威治
    伯爵中間,每年有十萬英鎊的收入。格蘭塹草坪宮堡就是這位伯爵閣下的
    產業,宮堡全部是大理石造的,回廊曲折離奇,好像一座迷宮,遠近聞名,
    實在是一所奇妙的建築物,裡面有薩蘭古嶺大理石鮮紅色走廊;阿斯屈拉
    根貝殼大理石棕色走廊;拉尼大理石白色走廊;阿拉班達大理石黑色走廊;
    斯達雷麻大理石灰色走廊;赫斯大理石黃色走廊;蒂落大理石綠色走廊;
    波希米亞花斑石和古渡伐貝殼大理石造的紅色走廊;熱那亞白紋藍大理石
    藍色走廊;噶答尤尼亞花崗石紫色走廊;摩維得羅黑白條紋的石板造的黑
    色走廊;阿爾卑斯大理石粉紅色走廊;拿乃達貝殼大理石的珍珠走廊;還
    有一條各種顏色的走廊,也叫作「讒臣廊」。
        朗斯台爾子爵理查﹒蘆斯在西茂蘭有一所壯麗的盧斯宮堡,一層層的
    石階,好像在恭候國王御駕似的。
        斯加波洛伯爵,龍萊子爵及男爵,愛爾蘭華得福子爵,諾城勃蘭州和
    道亨州的州長,海軍中將理查,有新舊兩座斯坦斯蒂特宮堡,一座在城裡,
    一座在州裡,那兒有一座半圓形的華麗的欄杆,令人歎賞不置,欄杆拱圍
    著一個水池子,中央是一個天下無雙的噴泉。他另外還有一所龍萊城堡。
        賀特納斯伯爵、羅伯特﹒達賽的領地在賀特納斯,那兒有一個個男爵
    塔和一片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法國式花園,他坐著一輛六匹馬拉的大馬車在
    花園溜躂溜躂,前面還要有兩個騎馬的侍衛帶路,這樣才像英國上議員的
    氣派。
        聖亞爾班公爵,蒲福伯爵,海廷頓男爵,英國豢鷹大臣[注]查理士﹒
    蒲克柳克在溫莎有一所住宅,可以和王宮媲美。
        洛伯茨爵士,脫羅露男爵,包特明子爵查理﹒包特斐爾,在劍橋州有
    一座溫普爾宮堡,那是由三座宮殿組成的,一座宮殿的大門是拱形,另外
    兩座是三角形。宮堡進口處有四行大樹。
        卡狄夫男爵,蒙高茂利伯爵,潘勃洛克伯爵,坎道爾,馬勉翁、聖關
    丁和休蘭的上議員和領主,康威爾和台連兩州的錫礦監督,耶穌大學的世
    襲視察,「最尊貴、最有權威」的費力潑﹒賀伯特爵爺,在威爾頓有一所
    奇妙的花園,兩個帶噴泉的水池修得比篤信天主教的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
    還要講究。
        森摩賽特公爵查理﹒西摩,在泰晤士河上有一座森摩賽特廬,跟羅馬
    的潘費理別墅差不了多少。壁爐上兩個元朝的瓷器在法國能值五十萬。
        在約克州,衣格蘭姆爵士、渦筠子爵阿塞有一座牛森聖殿,入口處是
    一座凱旋門,門上的平頂象摩爾人的平屋頂。
        恰特萊、泡夫和羅范的費雷爵士羅伯特,在利斯德州有斯查頓一哈洛
    特廬,花園是按照幾何圖形設計的,完全仿照神廟的式樣,正面造得特別
    考究;池水旁邊的一座有四方形鐘樓的教堂也是這位爵爺的產業。
        在諾城頓州,森圖蘭伯爵,樞密大臣查理﹒斯密賽,有一座亞索潑宮
    堡,門口一溜兒四根圓柱,上面有許多大理石雕像。
        洛傑斯特伯爵勞倫斯﹒海依德,在蘇萊有一座新園,雕刻的群獸,綠
    樹拱圍的圓形草地和森林,都非常壯麗,森林盡頭有一座小山,用人工弄
    得圓圓的,山頂上聳立著一棵大橡樹,老遠就可以看到。
        極司斐爾伯爵費力浦﹒斯丹賀,在杜皮州有一座勃萊特皮宮堡,有富
    麗堂皇的鐘樓、放鷹台、飼兔場和一片片美麗的小湖,有長方的,有四方
    的,也有橢圓的,其中一個圓湖好像一面鏡子,有兩個噴泉,水噴得很高。
        阿衣伯爵康華理爵士,有一座勃龍府,是十四世紀的王宮。
        毛爾登子爵,愛賽克司伯爵,最高貴的亞爾傑依﹒加培爾,在賀得福
    州有一座工字形的加休培壘宮堡,那兒野獸繁多,是個打獵的好地方。
        查理﹒奧蘇爾登爵士,在密特爾賽克司有達恩雷別墅,門口是意大利
    式的花園。
        薩利斯堡伯爵詹姆士﹒賽西爾、在離倫敦七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哈脫費
    宮,四座軒昂的敞亭,中間是一座鐘樓,院子裡舖著黑白相間的石板,像
    日耳曼的石板地一樣,宮邸正面寬二百七十二尺,是英國財政部長,也就
    是說現在的伯爵的曾祖父在詹姆士一世時代建築的。在那兒還可以看到一
    位薩利斯堡伯爵夫人的床,這是一件無價之寶,完全用巴西木料造的,它
    是醫治蛇咬的萬應藥,叫作milhombres,意思是「一千個人」。床上鏤著
    幾個金字:「往壞處想的人該受廷辱」。
        華威克與荷蘭伯爵愛多亞﹒利治,是華威克城堡的主人,那兒的壁爐
    可以燒整棵的橡樹。
        在七橡樹教區,白克赫司脫男爵,克蘭斐爾特子爵,陶賽脫和密特爾
    賽克司伯爵查理﹒賽克維爾,是諾爾宮邸的主人,宮邸大得像一個城市一
    樣,由三座平行的宮殿組成,一座挨著一座,好像一隊步兵。正面一溜兒
    十個三角形的護梯牆,當中有一座炮樓,底下是大門,四角是四座角塔。
        惠茂士子爵,華敏司脫伯爵湯麥司﹒丁痕,有一座朗理脫宮堡,那兒
    的壁爐、燈塔、亭子、瞭望塔、水閣和角塔,簡直跟法國國王的香堡城堡
    一樣多。
        塞福克伯爵亨利﹒豪華德,在離倫敦十二法裡的愛賽克斯有一座奧得
    林宮,在宏偉壯麗方面,並不比西班牙國王的愛斯鳩理爾宮差多少。
        培福特州有一座面積很大的雷司特園,周圍是護城河和寨牆,裡面有
    樹林、小河和丘陵。這是耿特侯爵亨利的產業。
        希埃福德州的漢潑頓城堡有一座堅固的城垛堡樓,花園和森林中間隔
    著一條河。這是孔寧司培爵士湯麥司的產業。
        林肯州有一座格林索潑城堡,正面很長,中間插了幾個尖尖的角塔;
    有花園、魚塘、雉場、羊欄、牧場、滾球場、整齊的人造林、散步場、灌
    木林,花床花團錦簇,有的成方格形和斜格形,好像一塊塊的大地毯;還
    有跑馬場和一條壯麗的環形大道,馬車必須順著這條大道轉一個彎,才能
    駛進城堡。這是林特賽伯爵,華沙森林的世襲爵士羅伯特的莊園。
        在塞賽克司有一座叫做上園的四方形城堡,院子兩邊有兩個對稱的鐘
    樓敞亭。可敬的葛雷爵士,葛蘭台爾子爵,坦可維爾伯爵福特,就是這座
    城堡的所有人。
        華威克州有一個紐痕漢伯獨克司莊,裡面有兩個四方形的魚塘,一堵
    三角形的牆上有一個有四面玻璃的鋼窗。莊主是丹牌埃伯爵(他是德國的
    馮冷費登伯爵)。
        蒲克州有一個威遜亞姆莊,裡面有一個法國式的花園,修了四個亭子,
    一個高大的城雉塔,旁邊有兩個很高的好像軍艦的建築物,作戰時可以支
    援城雉塔。這是阿並鄧伯爵,蒙太格爵士的產業,他另外還有一個萊以閣
    特莊,這是他的男爵領地,大門上寫著這麼一句箴言:Virtus ariete fo
    rtior[注]。
        德馮州公爵威廉﹒喀文狄希有六座宮堡,恰茨威司便是其中之一,這
    是一座最華麗的希臘式三層樓建築。公爵在倫敦另外有一處華麗的住宅,
    裡面有個屁股對著王宮的獅子像。
        金納末基子爵,愛爾蘭的考克伯爵,是畢加第萊蒲林頓田莊的所有人,
    寬廣的花園一直伸延到倫敦郊外;他也是乞司威克田莊的所有人,那兒有
    九所宏偉的房子;在故宮旁邊,他還有一所新蓋的龍台斯堡大廈。
        巴福特公爵擁有一處叫做顯爾西的產業,包括兩座哥特式宮堡和一座
    佛羅稜斯式宮堡;他在格羅斯特城還有一處叫做巴特敏登的產業,這是一
    所矗立在叉路口中心的大住宅,好像一顆光芒四射的金星。這位最高貴最
    有權威的亨利親王,巴福特公爵,同時也是華司特侯爵,華司特伯爵,拉
    格蘭男爵,葛威爾男爵,歇潑司拖的賀保男爵。
        紐格斯爾公爵,克萊埃侯爵約翰﹒賀爾,有一處叫做巴爾司哇佛的住
    宅,裡面有一座四方形的炮樓,非常雄壯;在諾丁漢州另外還有一處叫做
    豪登的別墅,池塘中間有一個高聳入雲的圓塔,是仿照巴別塔造的[注]。
        漢姆司台特男爵威廉﹒克萊文爵士,在華威克州有一處叫做孔亞培的
    住宅,在那兒可以看到英國最美麗的噴水池,在蒲克州還有兩塊男爵領地,
    一塊叫做漢姆司台特﹒馬歇爾,正面造了五個哥特式燈塔,另外一塊叫做
    亞希公園,那是一所別墅,坐落在森林裡兩條大路交叉的地方。
        克朗查理男爵,洪可斐爾男爵,西西裡島的科爾龍侯爵林諾﹒克朗查
    理爵士(他的上議員資格就是從克朗查理堡來的,這座宮堡是老愛德華國
    王在九一四年抵抗丹麥時建築的),在倫敦有一座洪可斐爾大廈,那是一
    座宮殿,在溫莎有一座叫做科爾龍行宮的宮殿,八個城堡,一個在特倫特
    河上的蒲登,對石膏采石場有課稅權,其余的七個叫做公台士、亨勃爾、
    麻理坎伯、屈羅華特萊士、赫爾一開拖(那兒有一口奇異的水井)、費林
    茂埃(沼澤裡產泥炭)、雷古佛(離乏葛尼克古城不遠)、范苛頓(在摩
    爾恩裡山上);另外還有他派有主管的十九個村鎮和活雷卡士全境。所有
    這些產業每年可以給這位爵爺帶來四萬英鎊的收入。
        詹姆士二世治下的一百七十二位爵士,每年的收入達一百二十七萬二
    千英鎊,合英國國家收入的十一分之一。

    最後一個名字(林諾﹒克朗查理爵士)旁邊的一行字是於蘇斯的筆跡:

        「叛逆者,流亡國外,所有財產、房屋和土地全部扣押。大快人心。」

                                   4

    於蘇斯很佩服奧莫。人總是佩服跟自己親近的人。這有一定的道理。
    於蘇斯心裡怒氣難消,所以表現在外面的是惡聲惡氣。於蘇斯對造物不滿。他
天生要反抗一切。對宇宙間的事事物物,他總是往壞處想。不管對什麼人,或是什
麼事,他總是一百個不滿意。蜜蜂雖然能釀蜜,可是抵不了螫人的過失;太陽雖然
能使玫瑰花盛開,可是抵償不了它傳播黃熱病和黑熱病的罪過。於蘇斯心裡可能對
老天爺也有不少的意見。他說:「魔鬼身上有發條,老天爺不該放開發條上的保險
鉤。」除了國工們以外,他對什麼人都不大贊成,不過他喝采的方式跟別人不同。
有一天,詹姆士二世向愛爾蘭天主堂的聖母獻了一盞沉甸甸的金燈,於蘇斯和奧莫
(它對這種事情更不關心)從那兒經過,在人叢裡大聲喝采,說:「當然嘍,聖母
對金燈的需要,比這些赤腳的孩子對鞋子的需要更大。」
    官家所以不干涉他的流浪生活,容許他和狼交朋友,可能跟他這種「忠君報國」
的證據和敬重當局的表現,有很大關係。有的時候出於一時的溺愛,他夜裡把奧莫
松開,讓它伸伸懶腰,自由自在的圍著車子溜躂溜躂。狼不辜負朋友的信任,它愛
「群居」,也就是說生活在人類中間,跟鬈毛狗一樣謙虛。不過,要是碰到了脾氣
不好的官吏,照樣會引出一場麻煩;因此,於蘇斯老是把這條聽話的狼盡量鎖起來。
從政治觀點上來說,車子前面那段關於黃金的題詞本來就很費解,現在只剩下一點
殘墨,看不清楚了,別人自然抓不著他的把柄。就在詹姆士二世以後,在威廉和瑪
利的「文雅統治」下,還可以看到他的篷車在英國各鄉鎮裡安安靜靜地來來去去。
他從大不列顛這一端到那一端,自由自在地旅行,一面和他的狼合作,演江湖郎中
的滑稽戲,一面兜售春藥和小瓶藥。當時為了搜捕流浪的匪幫,特別是為了消滅。
comprachicos[注],英國全國法網密佈。於蘇斯就這樣毫不費力地在法網的網眼裡
穿過。
    再說,這也是天公地道。於蘇斯沒有參加過什麼幫會。於蘇斯只跟自己共秘密,
自己跟自己促膝密談,只有這條狼文文雅雅地參加這種秘密會議。於蘇斯有做加利
比人[注]的野心,既然事實上辦不到,他只好一個人單獨生活。其實孤獨的人就是
文明的國家容許的一種變相野蠻人。流浪的人就是孤單的人。因為孤獨,他才不斷
的換地點。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他便會覺得好像被人同化了似的。他過的是流浪生
活。一看到城市,他就特別懷念荊棘叢、叢林、帶刺的矮樹叢和巖洞。森林才是他
的家。他在廣場上嘈雜的人聲中間,倒沒有身在異鄉的感覺,因為嗡嗡的人聲好像
樹林的絮語。人群多少能滿足一些我們對曠野的愛好。他最痛恨的是篷車的門和窗
子,因為有了門窗,車子就像一幢房子了。要是能把巖洞安上四個輪子,坐在洞穴
裡旅行,才合乎他的理想呢。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於蘇斯難得微笑,可是他卻有時候大笑,甚至常常大笑;
這是一種苦笑。微笑表示同意,可是大笑卻往往是拒絕的表示。
    他最主要的事情是恨人類。簡直可以說這是一種不共戴天的仇恨。因為看到了
人間的種種災難,國王騎在百姓頭上,戰爭壓在國王頭上,瘟疫比戰爭更狠,饑荒
比瘟疫更毒辣,總而言之,愚蠢掩蓋了一切;他因為注意到生活就是一系列的懲罰;
因為體會到死亡才是解脫;所以他認為人生是一件可怕的事;因此,只要有病人來
求醫,他就治好他們的病。他有補藥,有延年益壽的藥水。他治好瘸子的腿,就挖
苦他說:「你又能站起來了,好吧,在『涕泣之谷』[注]裡多走些路吧!」他看到
快要餓死的窮人,就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他,一面嘟囔著說:「活下去吧,可憐蟲!
吃吧!活下去吧!我不來縮短你的苦役。」接著他就搓搓手,說:「我做盡了壞事。」
    從後面的小窗洞裡,路人可以看到篷車的天花板上用木炭寫的幾個大字:「哲
學家於蘇斯。」

                            第二章  兒童販子

                                   1

    誰見過comprachicos這個字?誰知道是什麼意思?
    Comprachicos或者comprapequenos,是流浪行業的一個千丑百怪的分支,十七
世紀曾風行一時,到十八世紀就被人忘了,現在我們已經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co
mprachicos像「連珠炮」一樣,是古代社會的一個不斷出現的社會特徵,是人類丑
史的一部分。從歷史的全局觀點來看,comprachicos跟流行最廣的奴隸制度有密切
關係。約瑟[注]被他的哥哥們賣掉,這是這個行業歷史的一章。西班牙和英國的刑
法裡也有他們的痕跡。你在雜亂無章的英國法律中可以找到鎮壓這類駭人聽聞的事
實的跡象,就跟你在樹林裡可以找到野人的腳印一樣。
    Comprachicos或者comprapequenos,是一個西班牙語復合詞,意思是「買小孩
的」。
    買進然後賣出。
    他們不拐孩子,拐孩子是另外一種行業。
    他們要這些兒童做什麼?
    要把他們做成怪物。
    要怪物做什麼?
    來引人笑。
    人民群眾需要笑;國王也是一樣。街口上少不了跑江湖的,羅浮宮[注]也少不
了滑稽人物,街口上的叫做「都呂般[注]」,王宮裡的叫做「特裡卜來[?
□」。
    人類對娛樂所作的努力,有的時候實在值得哲學家注意。
    我們在開頭這幾頁裡究竟描寫些什麼?這是一本最可怕的書的一章,書名可以
叫作《幸福的人剝削不幸的人》。

                                   2

    拿兒童當玩具的事情,過去有過(現在還有)。在純樸而野蠻的時代,做這種
事的人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行業。十七世紀,也叫作偉大的世紀,就是這樣的時代。
這是一個拜占廷式的世紀。它把腐敗的樸素和巧妙的殘忍結合起來,這是人類文明
的一種奇怪的現象。像笑容可掬的老虎一樣。德﹒塞維涅夫人[注]一談到火刑和碟
刑,措詞就非常婉轉。那一世紀在兒童身上做了不少的買賣。歌頌這個世紀的歷史
家把這個創傷隱藏起來。可是卻在醫治社會創傷的芬遜﹒得﹒保爾[注]身上露了馬
腳。
    想讓「玩具人」獲得成功,必須很早下手。侏儒必須從兒童時代開始。我們喜
歡玩小孩子。可是長得像樣的兒童不怎麼好玩;駝背才有趣呢。
    於是就產生了一種藝術。產生了訓練「玩具人」的人。他們把正常的人變成奇
形怪狀的人,把正常人的臉變成牛頭馬面。阻礙兒童的發育,重新制造一個面貌。
這種人工畸形術也有一定的規則。這是一門完善的科學。你只消從整形學的反面推
測一下,就能知道一個大概了。一對好好的眼睛,被這些藝術家弄成斜白眼。天生
和諧的地方,被弄得奇形怪狀。完美的圖案,被他們改成漫畫。不過在賞鑒家眼裡,
只有漫畫是完美的。對於動物也有人加過工;他們發明了一種虎斑馬。屠倫[注]騎
的就是虎斑馬。我們現在不是都把狗染成藍色或綠色麼?大自然就是我們的畫布。
人總是想在天生的東西上加一點玩意兒。人在生靈萬物上加加工,有時候加好了,
有時候卻加壞了。宮廷裡的小丑不過是想把人變成猴子的一種試驗,沒有別的。這
是向後退。退化的傑作。同時真有一些人打算創造「猴人」。克理扶蘭公爵夫人和
掃桑波敦伯爵夫人芭爾布,用狨猴做侍從。達特雷男爵夫人,第八個有男爵爵位的
夫人法蘭蘇阿斯﹒薩頓,用一只穿上繡金緞衣服的狒拂侍候她喝茶,這位夫人把它
叫作「我的黑人」。陶迄斯脫伯爵夫人加賽琳﹒賽特萊,坐著有紋章的馬車到國會
去,車後站著三個翹著鼻子、穿制服的趾高氣揚的猴子。有一個麥地那一西裡公爵
夫人,在她梳妝的時候,紅衣主教保羅斯看見她用猩猩替她穿襪子。這些被主人提
拔起來的猴子就跟被視為禽獸的人分庭抗禮了。貴人喜歡人獸不分,侏儒和狗的例
子特別顯著。侏儒總是離不開狗,狗比它還大些;狗是侏儒的伴侶。彷彿是用一對
頸圈鎖起來的兩頭動物。這種人獸並列的現象有大堆本國文物足以證明;最著名的
是傑弗雷﹒赫遜的畫像,他是法國的亨利埃特(亨利四世的女兒,查理一世的妻子)
的侏儒。
    要使人退化就得把他變成畸形的人。破了相以後才算完成了退化人的工作。那
時的活體解剖家巧妙的把神聖的形象從人的臉上抹掉。亞門—司屈利學院的董事和
倫敦化學商店的司法檢察官康貴司博士,用拉丁文寫了一本關於倒行逆施的外科手
術的書,描寫了各種手術的步驟。如果加力克一弗格司的傑司答司的話靠得住,這
種外科手術的發明人是一個姓亞議—摩爾的隱修士,這個姓是愛爾蘭字,意思是
「大河」。
    選帝侯蒲蓋奧,有一個侏儒,這個侏儒的形象——或者說魔鬼的形象——是赫
特爾堡山洞的魔術箱的產品,這是這種科學得到廣泛應用的一個值得注意的標本。
    這種科學把人類生存的規律簡化到可怕的程度:一方面讓你受盡人間的苦痛,
另一方面卻又命令你作樂。

                                   3

    那時候,畸形人的制造正在大規模的進行,而且花色品種繁多。
    蘇丹需要他們;教皇也需要。這一位用他們來看守後宮裡的婦女,那一位用他
們來誦經。這是特別的一種,他們不會傳宗接代了。這種簡直不成其為人的人對肉
欲之樂有用,對宗教也有用。蘇丹的後宮和教皇的教堂裡用的雖然是同一種類的畸
形人,但是後宮是殘忍的,教堂是溫和的。
    當時能夠制造的,現在已經不制造了;他們的技能到了我們手裡已經失傳了,
怪不得有些才子大嚷大叫,說我們走了下坡路。現在已經不知道怎樣在人皮上刻花
了,因為折磨人的藝術已經失傳。從前,這方面的藝術很精通,現在已經不行了;
這種藝術簡單化了,也許不久就會完全消失。早年間,他們砍掉活人的四肢,剖開
他們的肚子,挖他們的腸子,當場研究各種現象,獲得不少的新發現。現在呢,我
們不得不放棄這種嘗試,因而也無法應用從死刑執行人那兒得來的外科技術。
    從前的活體解剖並不限於替廣場上的群眾制造畸形人,替宮廷制造滑稽人(其
實這種人不過比脅肩餡笑的大臣稍微誇張一些罷了),替蘇丹和教皇制造閹人。它
制造的花色品種可多著哪。替英國國王制造的「雞鳴人」,就是它的得意之作。
    英國王宮裡有一種風俗,一定要用一個會學公雞打鳴的人打更。大家都睡著的
時候,更夫在宮裡蕩來蕩去,每一個鐘頭都要學一陣子雞叫,代替時鐘盡報時的職
責。雞鳴人從小在喉頭裡動過一次手術。這是康貴司博士所描寫的藝術的一部分。
在查理二世時代,雞鳴人動手術的地方常常淌口水,樸茨茅斯公爵夫人看了很討厭,
為了不讓英國的王冠受到損害,這個職位就暫時閒起來了;不過他們後來找到了一
個不殘廢的人來代替雞鳴人。這個光榮職務的人選通常是一位退職的軍官,在詹姆
士二世時代,擔任這個職務的人是雞鳴人威廉﹒詹柏遜,公雞打鳴的報酬是每年九
鎊二先令六便士[注]。
    卡德林二世的回憶錄告訴我們:在聖彼得堡(離現在還不到一百年呢),沙皇
或王后在不滿意一個俄國親王的時候,便命令他蹲坐在王宮的接待室裡,要一連幾
天保持蹲的姿勢,還得裝貓叫,或者裝孵卵的母雞叫,並且在地上用嘴吃東西。
    這種風氣現在已經消失了;不過消失得不像大家所想像的那樣乾淨。現在的大
臣奉承君王的聲調不過稍微改變一點兒罷了。他們吃的東西還不如地上的食物呢—
—我們不願意說他們是從泥污裡找食吃。
    幸虧國王是不會錯的。這樣一來,他們中間的矛盾也就不會讓我們傷腦筋了。
人越是對什麼事情都贊成,越覺得自己做得對,也就越覺得心安理得。路易十四不
喜歡在凡爾賽宮看到一個學雞叫的軍官,也不喜歡看見一個學火雞啄食的親王。英
國和俄國認為可以提高皇家或帝國的尊嚴的東西,在偉大的路易看來是和聖路易的
王冠不相稱的。大家都知道,為了亨利埃特夫人有一天夜裡夢見一只母雞,他曾經
大發脾氣。因為這對於王宮裡的一位貴婦來說,實在有失體統。宮裡的人原不應該
夢見下賤的事情。大家都記得波胥埃[注]對於這件事跟路易十四是一樣的看法。

                                   4

    前面已經說過,十七世紀的兒童販子已經變成一種專業。兒童販子以販賣兒童
為業。他們買進之後,在原材料上加一些工,重新賣出。
    出賣兒童的人是各種各樣的:從想減輕家庭負擔的貧苦的父親起,到經營奴隸
場的場主為止。賣人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在我們這時代還為了維持這個權利而
打起來呢。我們記得離現在還不到一百年,海斯的選帝侯把自己食邑裡的百姓賣給
英國國王,因為國王需要二批人到美洲去送死。到海斯的選帝侯那兒去,跟我們到
肉店裡去買肉一樣。選帝侯有大批供製炮灰的人肉。這位親王好像把百姓掛在肉店
裡,叫喚說:「進來講價錢吧!這裡有人肉出賣!」在孟茂司[注]的悲慘事件以後,
英國在傑弗理統治之下有很多的爵爺和紳士受到了斬首或者分屍的刑罰。詹姆士二
世把死者的妻女贈給王后。王后把這些貴婦賣給威廉﹒潘恩。可能國王抽百份之幾
的成頭。最奇怪的是詹姆士二世並沒有賣過貴婦,而是威廉﹒潘恩把她們買去的。
    潘恩做這宗買賣的借口或托詞是這樣的:他有一片曠野,需要一批女人替那兒
的男人傳宗接代。婦女是他要用的一部分工具。
    王后從這些貴婦身上弄了很大一筆錢。年輕的賣得價錢很好。我們一想到這件
不名譽的事情就會覺得不安:潘恩大概沒有花幾個大錢就把那些伯爵夫人買下來了。
    兒童販子也叫做「捨拉」,這是個印度字,意思是拐孩子的。
    販賣兒童的行業經過很長的時間一直若隱若現。有的時候,社會組織對這些不
正當的行業稍微有點寬容,他們馬上就猖獗起來。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在西班牙看到
一個叫雷芒﹒賽爾的惡棍領導一個類似的行業,使瓦朗西亞、亞力坎特和摩西亞三
省從一八三四年到一八六六年三十多年裡恐怖不安。
    在斯圖亞特王朝,兒童販子在朝廷上的名譽並不壞。在需要的時候,他們還替
國家的利益服務呢。對詹姆士二世來說,他們差不多可以說是一種instrumentum r
egni[注]。因為當時有許多名門世家,需要消除一部分不聽話的或者累贅的人,需
要斷絕子嗣,或者需要突然取消繼承權。有的時候,這一房的人需要掠奪另一房的
利益。兒童販子的破相的技能,使他們跟國家的政策拉上了關係。破相比殺生好。
當然,你可以給他戴上一個鐵面具,不過這樣做太笨了。你不能弄得歐洲到處都是
戴鐵面具的人呀,而破了相的人走南闖北,誰也不會注意。再說,鐵面具能夠除掉,
肉面具無法除掉。你得一輩子戴著你自己的臉做的面具,沒有比這更聰明的了。兒
童販子在人身上做的功夫,就跟中國人用小村做盆景一樣。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他
們有他們的秘訣,不過這種藝術現在已經失傳了。他們的手能使小樹長得小巧玲瓏。
很特別,也很有意思。他們可以在小孩身上下一番奇妙的功夫,連小孩的父親也認
不出來。正像拉辛[注]用一句有語病的法文說的:「連父親的眼睛也認他不出了。」
有時候,他們讓背脊保存筆直的姿勢,卻改造了面孔。他們除掉兒童面部的特徵,
像我們揭掉手帕上的商標一樣。
    如果想讓小孩要把戲,他們就用一種巧妙的方法使小孩的骨節個個脫臼。練起
把戲來,簡直可以說柔若無骨。柔軟運動家就是這樣的。
    兒童販子不但能消滅了孩子的面貌,還能消滅孩子的記憶。至少能夠消滅他們
消滅得掉的一小部分。小孩子不記得自己怎樣變成了殘廢。這種駭人聽聞的手術在
孩子的臉上留下痕跡,可是在心裡卻沒有留下創傷。他頂多只記得有一天人家抓住
他,後來他就睡著了,再後來,他又被人家治好了。治好什麼呢?不知道。硫黃燒
的和刀割的傷口,他一點也記不得。在動手術的時候,兒童販子用一種奇妙的藥粉
使小病人入睡,這種藥粉像魔法一樣,使人喪失疼痛的感覺。這種藥粉在中國很早
就發現了,現在還在應用。像印刷、大炮、氣球和麻醉藥這些發明,中國人都比我
們早。可是有一個區別,在歐洲,一有一種發明,馬上就生氣勃勃地發展成為一種
奇妙的東西,而在中國卻依舊停滯在胚胎狀態,無聲無嗅。中國真是一個保存胎兒
的酒精瓶。
    既然到了中國,我們不妨再在那兒多待一會兒。中國自古以來,在用模型塑造
活人的藝術上,就有一種獨到的匠心。他們把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放在一個形狀奇怪
的罈子裡,上面有一個口,下面沒有底,好讓頭和腳都伸出壇外。罈子白天直放,
晚上橫放,好讓這個孩子睡覺。因此這孩子只長大而不長高,壓縮的肌肉和彎曲的
骨骼慢慢的塞滿壇於鼓出來的地方。這樣在罈子裡要過好幾年。到了一定的時候就
無法恢復原狀了。等到他們認為罈子已經長滿、怪人已經造成了的時候,便把罈子
打碎。孩子出來了,看呀,那就是圓壇怪人。
    這個方法很簡單。不管你願意要什麼樣的侏儒,都可以預訂。

                                   5

    詹姆士二世對兒童販子很寬容。主要是因為他利用過他們。而且不止利用過一
次。對於我們看不起的東西,我們不見得一輩子不高興理睬。一種叫做政治的上等
行業,有時為了權宜之計,也利用一下下等行業,所以上等人雖然有意地看不起他
們,卻也不得去迫害他們。儘管有點兒注意,但是井不監視他們的行動。因為說不
定用得著他們。法律閉上了這只眼,國王卻睜著另一只。
    有時候國王甚至於承認他跟這種下等人發生過合作關係。這是君主恐怖統治的
狂妄。破了相的人臉上有一顆百合花烙印;人家除去他臉上天生的特徵,打上國王
的烙印。在梅爾頓准男爵,諾福克郡警察廳長雅各﹒亞司特雷爵士家裡,有一個買
來的孩子,賣主在孩子的額角上用燒紅的烙鐵打了一個百合花烙印。有時候,賣主
不管因為什麼緣故,如果一定要知道這個孩子是從皇家來的,他們就用這個辦法。
多承英國人看得起我們,他們在處理私人事務的時候,總喜歡用我們的百合花國徽。
    販賣兒童這個行業,有點宗教狂的色彩,跟印度的「勒人教[注]」差不了多少,
好像不是一個特別的行業。他們成群結隊地在一起生活,也耍要把戲,其實耍把戲
不過是個幌子,為的是行動方便罷了。他們在這兒那兒住下來,又嚴肅,又虔誠,
跟普通的游牧民族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他們從來不偷東西。老百姓不了解真相,
一直認為他們是西班牙的摩爾人,或者中國的摩爾人。其實西班牙的摩爾人造偽幣;
而中國的摩爾人是騙子。兒童販子不干這種混帳事。他們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不
管你信不信,他們有時候倒還誠懇而又嚴肅。一點沒有不規矩的地方。
    干這一行的各國人都有。comprachicos(兒童販子)這個詞彙把英國人、法國
人、卡斯蒂利亞人、德國人、意大利人聯合在一起。同樣的思想、同樣的迷信和他
們從事的同一職業,把他們組織在一起。在這個兄弟般的幫會裡,從出太陽的地方
來的人代表東方,從落太陽的地方來的人代表西方。許多巴斯克人和許多愛爾蘭人
在一起談話,巴斯克人和愛爾蘭人能夠聽懂對方的話,因為他們講的是古迦太基土
話。除了這個以外,他們還有愛爾蘭天主教和西班牙天主教的密切關係(就因為這
種關係,愛爾蘭國王——威爾士人勃朗尼爵士——雖然差點兒沒在倫敦的絞刑架上
送了命,萊特林郡卻從此並入了英國的版圖)。
    兒童販子與其說是一個部落,不如說是一個社團,與其說是一個社團,不如說
是人類的一群殘渣。他們是以犯罪為職業的人渣。這個行業好像是一個穿著一件干
補百袖的破衣裳的小丑。多一個人等於又補上一塊破布。
    兒童販子的生存規律是到處流浪,忽隱忽現。人家捏著鼻子容忍你,你能盡賴
在這兒不走嗎?在必要的時候,有的宮廷也需要這種行業維護王權,即使在這樣的
國家裡,他們有時候也會突然受到虐待。國王利用了他們的藝術,卻把藝術家送到
苦役營裡去。君王反覆無常居然到了這種程度。「朕高興如此做嘛!」
    滾動的石頭不生苔,游蕩的行業不聚財。兒童販子都窮得要命。一個瘦得只剩
一把骨頭的衣衫襤褸的巫婆,望著火刑場的火說:「唉!大火不及蠟燭!」他們也
應該說這句話。他們的頭兒——那些藏在幕後的大批販賣兒童的人——說不定,甚
至很可能已經發了財。不過事情隔了兩個世紀,也就沒法弄明白了。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一種幫會組織。他們有幫規,誓言,切口,甚至還有
一套玄妙的道理。讀者如果想了解得更詳細一點,只要到畢司加野或加利西亞去一
趟就行了。那兒有許多巴斯克人,在那些山套裡到現在還可以聽到關於他們的傳說。
在烏野宗、歐別斯湯堵、雷沙和亞司的加拉加,據說現在還有兒童販子。那地方的
母親到現在還拿這句話來嚇唬孩子:Aguarda te,nlno,que voy a llamar al co
mprachicos![注]
    兒童販子跟茨岡人和吉卜賽人一樣,經常在指定的地點聚會。他們的領袖時常
聚在一起,商量幫會的事情。在十七世紀,主要的集會地點有四個:一處是西班牙
的潘苛波山隘。一處是德國一個叫做「臭娘們兒」的林中空地,那兒離狄可許不遠,
有兩個奇怪的浮雕,雕的是一個有頭的女人和一個沒有頭的男人。一處是法國古包
佛一土蒙那聖林的士山,那兒離布爾朋一勒一班很近,有一座馬蘇一拉一普羅梅絲
巨像。最後一處在英國約克州的克裡扶蘭,吉絲堡的威廉﹒賈隆努騎士的花園牆後
面,這邊是一個方塔,那邊是一個三角形的高牆,牆腳有一個拱門。

                                   6

    英國取締游民的法律一直是很嚴厲的。英國中古時代的立法顯然受到了Homo e
rrans fera errante pejor[注]這一原則的影響。特別治罪條例裡有一條說:無家
可歸的人「比毒蛇、龍、山貓和毒眼蛇還要危險」(atrocior aspide,dracone,
lynce et basilico)。很多年來,英國一直對吉卜賽人不放心,打算像驅逐狼一樣,
把他們驅除出去。
    在這方面,愛爾蘭人就跟英國人不同了:他們見了狼喊「大叔」,並且祈求聖
者,保佑它身體健康。
    儘管如此,我們前面已經看到,英國的法律既然容忍了這條養熟了的類似家犬
的狼,也就容忍這個好像順民的老牌流浪漢。英國法律對走江湖的,流浪的理發匠,
江湖郎中,貨郎和吃四方的學士一律都放心,因為他們有糊口的行業,除了這些人
以外,法律對其他游手好閒的流浪漢就要擔心害怕了。一個過路的人可能就是公眾
的敵人。當時還不了解什麼叫做「無所事事」,可是知道什麼叫做「無業游民」。
一個人只要「行跡可疑」(這個字眼很難解釋,雖然好像大家都知道,可是誰也不
會給他下個定義),人家就可以抓住他的領子問他:「你住在哪兒?靠什麼生活?」
要是他答不上來,嚴苛的刑罰便隨之而來,鐵和火是法典上早就規定好了的。法律
用烙鐵來對付無業游民。
    這麼一來,在英國整個的國土上,就施行了一種專門對付無業游民的「嫌疑法」,
我們必須承認,這種人隨時隨地都會作奸犯科,特別是吉卜賽人。英國驅逐吉卜賽
人,不應該跟西班牙驅逐猶太人、摩爾人和法國驅逐新教徒相提並論。我們對於驅
逐野獸和迫害人是不會混為一談的。
    我們再說一遍,兒童販子和吉卜賽人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吉卜賽人是一個民
族;而兒童販子是各個民族的混合體,我們已經說過,是人類的殘渣,是一只盛滿
髒水的可怕的水盆。吉卜賽人有自己的方言,他們沒有;他們的切口是各種方言拼
湊起來的;他們的語言是各種語言混合起來的;他們日常說的就是這種「雜拌兒」。
到未了,他們也跟吉卜賽人一樣,變成一個民族,在其他的民族中間鑽來鑽去;不
過把他們聯在一起的是幫會關係,而不是種族關係。在歷史上每一個時代,我們都
能看到人類的洪流裡有幾股細細的人流,一面在旁邊悄悄地流著,一面向周圍分泌
毒素。吉卜賽是一個大家庭;兒童販子是一種類似互濟會[注]的秘密幫會;這個幫
會沒有什麼崇高的目的,不過是一個令人憎恨的行業。最後的區別是宗教。吉卜賽
人是邪教徒,兒童販子是基督教徒,而且還是好基督教徒,雖然各國人都有,他們
的幫會卻是在聖地西班牙誕生的。
    他們不但是基督教徒,還是天主教徒;不但是天主教徒,還是羅馬派教徒;他
們對信仰很虔誠,很純潔,所以不肯和培治州的匈牙利游牧民族來往。這些匈牙利
人的酋長是個老頭兒,酋長的權杖是頭上裝著一顆銀球的手杖,銀球上站著一只有
兩個頭的奧地利鷹。說實在的,這些匈牙利人是分裂派,他們居然把聖母升天節改
在八月二十七日舉行[注],實在可惡。
    在英國,在斯圖亞特王朝統治時代,兒童販子的幫會差不多可以說是受到保護
的,我們上面已經提過,他們所以受到保護,是因為詹姆士二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
徒,他迫害猶太人,蹂躪吉卜賽人,可是對待兒童販子卻是個「好皇上」。我們已
經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兒童販子是買主,國王是商人。讓一個人失蹤是兒童販子的
拿手好戲。國家的利益有時需要讓某些人失蹤。一個討厭的有繼承權的孩子落到他
們手裡,就會喪失原來的模樣。這就便利了財產的沒收。要把爵位移轉給得寵的人
就方便得多了。再說,兒童販子很慎重,守口如瓶。他們答應你保守秘密,並且很
守信用,這對國家大事來說是很重要的。很難找到一個他們曾經洩漏過國王秘密的
例子。說實在的,這樣做對他們是有好處的;因為國王一旦不信任他們,他們可就
危險了。所以可以說他們很有政治手腕。此外,這些藝術家還替聖父[注]供應一批
唱經的人才。兒童販子對亞萊葛利的《天主矜憐我》等禱文也有用處。他們特別尊
敬聖母馬利亞。所有這一切都迎合斯圖亞特王朝崇拜教皇的精神。對於制造一批閹
人來尊敬聖母的人,詹姆士二世當然是不會有惡感的。一六八八年英國換了朝代:
奧蘭治繼承了斯圖亞特家的王位。也就是說威廉三世代替了詹姆士二世。
    詹姆士二世在國外流亡期間逝世;他的墳墓曾經多次顯靈。他的遺骨治好了奧
東主教的痔□,這對這位虔誠的國王的德行來說,是一種很好的報償。
    威廉的思想和政策都與詹姆士不同,他對待兒童販子很嚴厲。他想盡辦法要撲
滅這種害蟲。
    威廉和瑪利統治初期,頒布了一項法令,嚴厲取締兒童販子的幫會。兒童販子
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的組織就粉碎了。法令明文規定:這個幫會
的參加者被捕並且證實以後,應於肩上烙一R,這是rogue的縮寫,意思是惡棍;左
手上烙一T字,這是thief的縮寫,意思是:小偷兒;右手上烙一個M,意思是殺人犯。
幫會頭目「雖貌似乞丐,但視為富人」,應處以枷刑,並在額上烙一P字,財產全部
沒收,他們樹林裡的樹木亦應連根拔除。知情不舉,應以隱匿罪論處,「沒收其財
產並處以終身監禁」。如果在男子中間發現婦女,就用cucking stool來處罰她們,
這是一種用槓桿上下移動的椅子,這個字是法文的coquine(臭娘們兒)和德文的s
tuhl(婊子坐的椅子)湊成的。英國法律的效力特別長久,直到現在英國還用這個
辦法懲罰「好吵架的女人」。人們把cucking stool架在河上或者池塘上,讓受罰的
女人坐在椅子上,然後把椅子浸在水裡,過了一會再拉上來,這樣重複三次。詮注
家張伯倫說:「好讓她頭腦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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