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將車子推向店口活像站崗處的結帳處時,看見一個人坐在眾多結帳櫃台中間。這
人正靠著他頭上微弱的光線閱讀一本小說。我們接近他時他抬起頭看我們,我以前在這
看過他。他穿著一件有法斯科標誌的夾克,史丹這個名字和助理主管的名稱繡在他左胸
前。
「準備結帳了嗎?」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笑嘻嘻地問道。
「是的。」我們囁嚅,不但被他的精神奕奕,也被他這個時候還死守在法斯科的行
為嚇了一跳,更驚訝他褐色眼中隱約閃爍的瘋狂。
「可以看一下你的會員卡嗎?」
父親愣了一下才將他的錢包從後口袋掏出,翻遍他所有的銀行提款卡、信用卡、身
分證和圖書館借書證,最後終於找到一張明亮的橘色卡片證明他是法斯科的會員。
「謝謝您。」史丹對照父親和卡片上的照片後說。
然後我們驚奇地看他將補過的袋子、破掉的盒子及生鏽的罐頭放進紙箱,將所有的
價錢記在腦中,用心算算出:「這個三塊四毛九加上四塊九毛五,等於八塊四毛四,再
加上一塊九毛五,是十塊三毛九,加上七塊三毛九,等於十九塊七毛八,再加六塊四毛
九,是二十四塊二毛七,加上一塊九毛八分三個,共是二十九塊九毛四分。」
他好像無中生有似地隨便編了個價碼,不過我注意到每個沒了標籤的罐頭他只賣九
毛九。很奇怪,當時我們都沒想到他算的價錢或加法有沒有問題。
終於算到最後一罐壓扁的罐頭時,他對父親說:「再加上十一塊八毛九,總共是四
百零四塊五毛四分。先生,就這些嗎?」
父親清清喉嚨說:「就這些。」
「那總共是四百零四塊五毛四。現在不用加稅。」他眨眨眼說道。
父親數過他的錢後便交給結帳員,他先是用手指摸摸這些錢,用放大鏡仔細研究這
些紙鈔,最後將沾有透明液體的棉花棒沾點紙鈔的一角。
「最近假鈔多嗎?」父親問道。
「沒有,現在什麼事都沒有。不過還是謹慎一點的好。這也就是我為何有雪拉作伴
。」他再次對我們微笑,並伸手拍拍他的來福槍。此刻我們才驚覺他將來福槍放在壞掉
的貨品掃瞄器旁。
「雪拉很夠義氣。尤其是那陣子搶劫特別猖狂的時候。」
他用力地搖頭,「人們只想不勞而獲——這就是我們會有今天這個下場的原因。雪
拉也跟我一樣不能容忍這種行為,沒多久他們就知道我們只歡迎付錢的客人。」他的手
逗留在來福槍桿一下子後,就將父親給的錢放入他位子底下上鎖的收銀機裡。
「我們住在城外,」父親想把氣氛弄得輕鬆點,但還是把聲音壓低:「所以不清楚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史丹說,邊數零錢邊將找的零錢放入父親的手中。
「大家都上哪去?整個鎮看起來好像唱空城記。」
「是這樣子,很多人聽到謠言便離開此地。有些人到聖瓜曼佗。有些人則往南走。
聽說那裡有工作,還有電力汽油。說什麼都比這好,你不曉得嗎?」他聳聳肩。「那些
謠言啊,對我來講太冒險,但話說回來,我又知道多少?目前還沒有人回來。不過那可
能是好事一樁,也可能是不好的兆頭,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一切都來得很突然。」我說。
「就是啊!」他似乎很滿意。「大部份的人都這麼說。但過去他們總是在流通業大
會上說只要三天不進貨不補貨,陳列架便開始缺貨。你想想看,果真如此,我們能維持
到今日實在是不容易。」
我們點頭表同意。
「鎮上看起來空蕩蕩的,最主要是因為人們離開此地。不過也有些疾病奪走不少人
的生命。一個月前左右,鎮上開始流行痲疹,不少人因此喪命。我最小的孩子也因為染
上痲疹走了。」
「接著又有其他的疾病,跟胃有關的病,又死了幾條人命。還有一些人是別種死法
。肉毒桿菌中毒,還有一些人得盲腸炎死掉。假如你流血過多或傷口感染,連小小的割
傷也會致命。」
「醫生都跑去哪了?」我問。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我猜想他們還在附近吧,至少部份醫生還在。但醫生們
現在沒有藥劑也缺設備,根本就於事無補。鎮上有個婦人用植物做藥草,有些人會向她
求救。我不知道有沒有效,要是我,我寧願吃藥丸。不過依我看,那得等一陣子了。在
恢復正常前,我們恐怕得靠大自然過活。」
「還留在鎮上的那些人都在哪裡?」
「在家裡。大部份的人都在自家附近活動。你曉得的,種種蔬果,養幾隻雞。癡癡
等待。我想他們覺得待在家裡比較安全。家裡的草地,有的沒有的。」
我們點頭表同意。
「至於我嘛,我想我比較不同。」他接著說。「我喜歡到處走走,到這裡找點事做
。」他辯解似地搖搖頭。「現在沒什麼好忙的就是了。就等政府重新振作起來。」
「有這方面的消息嗎?」
「聽說今年秋季時他們就會再次課稅。但謠言終究是謠言。還有人謠傳在葛倫村那
邊有一群人造了一艘太空船,還賣到月球的機票呢。」
他用力地笑了一聲,笑聲中充滿不屑,肩膀突地升高很快又陷下,在那一刻間,他
臉上職業性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的表情。「他們要課什麼稅,我不知道。
這麼久以來,你的錢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真鈔。這個時節根本沒人要買東西。錢都不見了
。」
「鎮上哪裡還有汽油?」父親問他,將找的錢放入他破舊的錢包裡。
史丹又笑了起來,跟先前一樣的輕蔑。「愛克松(Exxon)那裡的老米克密特說他
在等一批貨。但你知道老米克的為人。或許你不瞭解他。他這人喜歡說大話。他從五月
份就在等那批貨了。」史丹又擺出他那副法斯柯式的標準笑容,但眼眸深處卻藏著一絲
瘋狂及空洞。他將最後一個箱子放進夏娃的推車後說:「要不要我幫你們推出去?」
今天比聖誕節還悽慘,我們應該將日曆丟在一旁免得被提醒。這天除悔恨、失落及
悲傷外什麼都不是。我的悔恨、失落及悲傷像鋼鐵般如此堅硬、銳利、冷酷,連空氣都
能催魂。連呼吸都刺痛。我的心臟每要收縮排出血液便感到痛楚。跟美達斯的碰觸相反
,只要是我碰過的、看過的、讀過的、或背誦過的,轉眼之間便成為塵埃。因為今天是
他的生日,所有有關他的思緒都被我對他死亡的記憶給污染了。
那是去年九月初時。那時早晨因海邊霧氣的緣故而有點冷,下午則熱辣辣的,晚上
氣溫最怡人,空氣像是絲綢般拂過我們的手臂,粉紅色的雲朵高高掛在深藍色的星空中
。菜園早已收成。甘藍菜、菠菜和芥菜早在幾個月前便吃完了,自那以後我們便只吃蘿
蔔和豆子,我們的玉米、甜菜和紅蘿蔔也吃得差不多了。豆類和夏季南瓜和蕃茄成長速
度緩慢。果園裡的胡桃也快收成了。
父親說我們只是在渡過難關。他向我們保證,電力能源很快就會恢復。電話也會再
次響起。他會徒步走到鎮上去買汽油。在那後沒多久,紅杉鎮小學會重新開課,夏娃會
繼續她的芭蕾舞課和試演,我則快馬加鞭努力準備九月份的SAT。
這時綁住我們傷口的止血帶似乎已鬆弛了一些。父親仍然時常在太陽下山前便消失
到樓上,但他花在砍柴及菜園的時間似乎讓他恢復了些許活力。他不再向從前那般難以
親近,有時還會說笑話逗我們開心來開始他的一天。
我也發現自己已讀遍了屋內的所有書籍,有的甚至讀了兩遍。我早已將最後一次從
圖書館借來的書讀完,但我的語言錄音帶再也不發聲了,電腦成了蓋滿塵埃的盒子,計
算機的電池業已用罄,所以我只好開始看小說,至少它們可以提供我思維、情緒及感情
,讓我在自己這個被暫停的生活外還可以享受另一個世界。
席德哈沙(Siddhartha)、M代表謀殺(MisforMurder)、侯比(TheHobbit)、金色手札
(TheGoldenNotebook)、黛絲姑娘(TessoftheD'Urbervilles)、進退兩難(Catch-22)、
馬丁編年史(TheMartianChronicles)、亞當拜得(AdamBede)。讀這些小說時,我全神貫
注,完全融入故事的情節中,其他的事都不關我事。我可以坐下來讀上幾小時,任何可
以讓我分心的事,一個問題、一頓飯,就連夜幕低垂都會讓我火冒三丈。
偶爾我會想起艾利,但過去那種急迫感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舊的泰迪熊
的感覺,往昔我很依賴它,但現在我已不再需要它。我偶爾會出於慣性地想緊緊抓住我
對他的思念,但現在我回想起,夏娃說的沒錯,艾利不是適合我的那一型,我甚至開始
幻想取代艾利的人——我將在哈佛碰到的男孩。
早上我們醃製食物。
母親從兩個祖父母家那邊有好一把年紀的親戚那裡繼承了不少醃漬罐,偶爾她會醃
些自家中的紅蘿蔔、切片的水蜜桃或蕃茄醬。母親去世後,我們在儲藏室發現快滿一箱
的法斯柯密封罐蓋,某個夏日夜晚,蕃茄長的特別好,甜菜從土裡探出頭來,長如手指
般的豆子將樹枝壓得透不過氣來,父親坐在前面的庭院,在他腿上攤開一本「自己動手
作醃製大全」,他從目錄唸到指引。最後當粉紅色的雲朵褪色成黑藍色的天空時,他將
書闔上,抬起頭來說:「這樣就可以了,孩子們。這個夏天我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
不完的東西我們將它們醃起來。」
自那天以後,每天凌晨父親便將夏娃及我叫醒,整個早上所有的時間都投注在拔撿
、洗滌、削皮、分裝、處理上,直到蕃茄、甜菜、梅子汁染紅我們手上的皺紋及掌紋,
洗都洗不掉,我們的臉和手臂因滾燙的水壺而發紅發腫,腰也經常彎著。
木爐必須轟轟作響,好讓水壺裡的熱水永遠保持在煮沸狀態,「醃製大全」這麼說
。到了十點多鐘整個房屋熱得連呼吸都有困難。慢慢地,水果堆漸漸變低了,核和果皮
相對地越堆越高。桌上擺著裝有冒著熱煙的水果的瓶瓶罐罐不斷增加,在火爐的轟鳴聲
外,我們還聽到密封罐冷卻後罐蓋自動蓋上的輕脆聲響。漸漸地我和夏娃動作越來越慢
,臉色越來越難看,然後父親便說:「你們可以去休息了,我會完成這最後一批,嗨,
我們醃了五百二十五磅。一個早上便能有這樣的成績實在難能可貴。」
有一次我跟他頂嘴:「我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以為你說事情很快就會恢復原
狀的。」
「噢,這個我現在就不確定了。」他回答的語氣有點過於平靜。「我想一瓶水果罐
頭總會有點用處,比如說拿來交換賣錢。再說現在這種時日還讓食物腐壞掉,實在太浪
費。」
我皺起眉頭,夏娃和我便跑出家裡躲到較陰涼的地方,留下父親獨自一人面對著重
重的問題及清理工作。現在我開始懷疑父親知道的是否比他向我們承認的多,當他堅持
要我們每天清晨起來工作,將家裡所有的密封罐用都裝滿水果,母親遺留下的蓋子只剩
不到一百個,我們甚至連被風吹落的蘋果,或被蜜蜂叮過的水蜜桃都醃起來儲放在已嫌
擁擠的儲藏室架上。
一天中最熱的時刻來臨時,父親總會從屋裡出來,改到菜園工作或是林裡砍柴。
「我本來打算今年夏天重鋪屋頂,將工具室用支柱支撐起來,但看來現在我們最需
要的是木柴及食物。」他說他希望在冬天雨季來臨前,至少有夠我們用上三年的木柴。
他還說他想拿多餘的木柴去賣。
「今年秋天我們得未雨綢繆。」有回他這麼說:「公立學校保證是還債的最後手段
。我有兩個肚皮勒得緊緊的女兒,她們很快就需要嫁妝。不然也至少要芭蕾舞硬鞋、學
費及口紅。嗯是媚比林還是高絲?不論如何我們得準備一些口紅預算。」
我知道他想挽救我們之間已變質的關係,即使我想跟他一起開玩笑,但內心仍是充
滿怨懟,以致無法與他閒話家常。
一部份的我渴望聽他逗我開心,聽他開懷大笑,聽他叫我南瓜,但有一部份的我則
怒髮衝冠,氣他現在竟然還可以笑顏逐開,氣他過去對我們不聞不問。我抓住自己的怨
恨緊緊不放,這樣我便能佔上風,當父親明瞭他又被拒絕後,就拿起他的鋸子及弓鋸,
離開屯墾區,走時他還喃喃自語:「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可憐的伐木工身無長物,只有一
個小小的木屋及兩個飢腸轆轆、需要口紅的女兒……」
他在林中巡視,砍掉一些樹木,任它們曝曬在夏日烈陽下,並且將他已砍掉的樹木
截成短短、可放入火爐的長度,把它們堆在從前伐木工留下的路邊,只要父親一有汽油
,便可以馬上將這些木柴載走。
父親留了些汽油供電鋸使用。當我抱怨他拿汽油鋸東西,而我們卻不能用汽油開車
到鎮上,他就會這麼解釋:「用這個燃料鋸木是值得的。電鋸有效率最高的爆發引擎。
何況現在木柴對我們來說遠比到鎮上一趟重要多了。」
步入盛夏後,父親益發地頻繁使用弓鋸及斧頭,但這樣一來伐木便變得十分冗長而
乏味,因此偶爾我們會聽到遠方傳來像是蚊子叫的電鋸聲音。
他整個下午都待在林子中,夏娃和我則留在屯墾區,有氣沒力地在菜園除草,在東
西越來越少的廚房裡無精打采地工作,或試著從事過去我們喜歡的活動。更多的時候我
們會拋開一切,不再假裝工作,離開如烤箱的房子。我和夏娃肩並肩躺在水槽旁蔭涼的
棕樹針果上。在那裡我們喘氣打瞌睡,只盼一點微風吹拂。
那天下午我們照例在水槽旁。時間已不早,差不多是父親從林子出來的時候,而我
們也該準備晚餐。我無聊得發慌,便拿我留下來的指甲油擦自己的指甲,我還依稀記得
指甲刷冷冷的感觸,化學藥劑的氣味,我深紅色、橢圓形的指甲和我被水果染色的手指
成強烈對比,下意識還聽得到電鋸在遠處某方發出的聲音。記憶中的那一刻我是如此天
真快樂。
倏然我們聽到一聲尖叫。
那個聲音毀滅了我們所賴以維生的一切。片刻的時間,我們無法確定那聲尖叫意義
為何,只是腦筋不斷打轉,試圖辨別那尖叫的原因為何。
我從未聽過父親慘叫,根本想都沒想過。那就跟看他在母親的喪禮上哭泣一樣,這
樣的想法讓我覺得很慚愧,不是因為父親流露出來的軟弱,而是我從未想過父親也會掉
眼淚,或是尖叫。
那一定是他的聲音。森林中除了他沒有其他人在,但即使我們匆促慌張地跑進森林
,我還是無法相信那是他的聲音,即使我們喘不過氣、又疲憊又害怕地衝到父親躺的地
方,看到他大腿根部鮮血如注噴出的那一刻,我還是不能相信那就是父親的慘叫。
我一直很好奇為何我們知道要朝那個方向找。父親有可能在森林的某一個角落,要
判斷聲音的來源也非易事,但我們卻奇蹟似地馬上從白日夢中跳起,正確無誤地往父親
所在的方向跑去,穿過有毒的橡木和黑莓灌木,不顧一路上可能碰到的毒蛇及野豬,一
頭跑向父親的生命一滴滴流入大地的地方。
他的臉色蒼白,臉頰皮膚緊繃,襯衫已被褪掉,他古銅色、蓋滿木屑的手臂和他雪
白的胸部形成病態的對比。他的眼睛深邃如潭,卻已不知望向何處,但當他看到我們,
臉上卻露出既溫暖甜蜜又悲傷的表情,如此的包容和寬恕,有時我不禁訥悶,或許那正
是我日後做惡夢的主因。
「沒關係的」他輕聲說:「不要緊的。」
我們遲疑了一會兒,彷彿在穿過整座森林後,我們變得特別小心翼翼、神經質,不
願染上血跡,不願看到血腥的場面,不願面對血肉糢糊的父親。我想當時我們不肯承認
事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狂妄夢想如果我們不承認我們的父親受傷,那他就會無恙,
只要我們不看他的傷口,那他就馬上會從地上跳起來,跟我們一起走過夏日芬香滿溢的
林中,一起走回家。
但我們終究克服了恐懼,回到現實,蹲在父親身旁,蹲在針果、沃土及父親的血上
。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夏娃哭著問。
他的臉因痛苦而繃得緊緊的,話已幾乎說不出來。「一根樹幹。大概掉下來。從後
面。打到我。把我推向。上。鋸子。」
「我以為電鋸不會造成這種傷害。」我深呼一口氣,畏懼地看著沾滿血跡的鋸齒。
他扭曲著臉說:「上星期。我將。電鋸保護裝置。拿掉。笨蛋真是咎由自取。」
「我們該怎麼辦?」夏娃問,不知道她問的是誰。
一向相信不可知論的父親擠出一個微笑,用近似低聲輕笑的聲音回答:「祈禱。」
「我們該怎麼辦?」她又問,這一次是問我。儘管我們過去這幾個月來一直與世隔
絕獨自生活在郊區,但我的第一個反應仍是向外找救兵。九一一這個號碼馬上出現我腦
海,我想像自己飛快跑回家,抓起電話,鍵入那三個神聖的號碼。然而我聽到的只是已
故障半年的聽筒的一片死寂。
接下來我想到四哩外的柯曼家,我想像跑去向他們求救。但我記起他們家早已荒廢
,成了野豬拉屎的地方。我想要開車進城,但汽油早已用完。最後我想到從前母親要我
們掛在胸前的警用哨子,當時我的手甚至緊抓著胸部,夢想那只已經遺失的哨子還在原
處,我可以使盡吃奶的力氣用力吹,將生與死的界限打破,母親會暫停她的編織工作,
跑來幫忙。
我要別人來救父親,我不敢一個人救他。
「快想想辦法!」夏娃尖叫:「我們得想法子救他。」我咚地一聲整個人跪在父親
身旁。
「什麼?」我乞求上蒼,「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想到浴室裡的急救箱,裡面有繃帶、碘藥水及急救手冊。「急救箱,」我說,倏
地跳起來,準備跑回家。「急救手冊會教我們怎麼做。」
但父親說:「尼兒別走。我會。非常。想念你。」
此時我好像回到自己五歲那場發燒到華氏一百零五度的情況,我的感官忽然變得極
度敏銳,我的手指指紋彷彿成了一座山,現場的一點一滴我都能掌握。感覺之前的生命
似乎只是場模糊不清的夢,現在我才醒了過來,面對的是一場如夢饜般卻十分真實的生
活。
我眼見唯一的出路是瘋狂。我可以站起來,穿越陽光普照的森林,從此失去自我。
我內心某一部份想要這樣的結果。但是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是我親生的父親,我的姐姐
等著我解救父親,所以我只有盡我所能,雖然到頭來我什麼也幫不上忙。
他用兩隻手按住大腿根,我將他的手移開,看到電鋸把牛仔褲和他的血肉模糊成一
團時,不禁倒抽一口氣。我不加思索立刻將顫抖的雙手按住他的大腿根,想要將他的腿
弄回原本的樣子,好像只要把它放回原位,血就不會流出來。
我想他的大腿動脈一定被切斷了。雖然我們到達時,傷口已不再出血。但只要父親
一動,我的指間便會滲出些許血液。我記得我曾試著要壓住父親的大腿動脈以止血。我
將手掌根壓住他的脛骨,猜測那裡應該是大腿動脈通過的地方。如果我早點想到這麼做
,父親是否可以活過來。我已經永遠無法得知答案了。
他開始發抖,最後我才知道這是休克狀態。我叫夏娃拿他的襯衫蓋住他,將他的腿
抬高放在她的大腿上,好讓血液倒流。雖然他的腿抬高,身上蓋著襯衫,他卻仍抖個不
停,好像他身底下的地面覆蓋的是冰雪一般。
他說他口渴,夏娃就拿著他的熱水瓶,我則協助他喝下瓶裡僅存的一兩滴水。其實
我們做的這些事沒什麼用。一點點水,一件棉襯衫和我們的四隻手,根本就無法醫治他
的腿,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什麼。
父親在日落時分走了。我們抱著他,摸著他的臉,像母親對生病的小孩說話般,保
證他們很快會好起來,喃喃說著謊言,因為愛的力量,這些謊言最後竟成了事實。他傾
聽這些謊話,試圖靜靜地休息。我們以為他早已不能開口,但有回他竟倒抽了一口氣,
說道:「沒事的。」「沒事的,」他集中全身的力量,將眼光移至我身上,說:「南瓜
,別擔心。」
在父親開始吊眼白,全身的顫抖停止許久之後,我們走向他。當第一個星星出現在
澄澈的天空時,我終於擠出這幾個字:「我對不起你。」但等到我勉強說出這些字眼時
,父親早已魂歸西天,我面對的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我們成了孤兒,孤伶伶地住在林子裡,而天色已暗,不管接著會發生什麼事,不管
我們得忍受什麼樣的痛苦,沒有什麼比在森林過夜更糟糕的事。我們必須待在他身邊。
我們無法放任他的屍體任由野豬摧殘,但我們又很怕這些野豬,還有一到天黑便出沒的
毒蛇及鬼魂。
現在回屋裡取火柴及毯子或是拿槍壯膽已嫌太晚,所以我們竭盡所能用父親的襯衫
將自己擦乾淨,但我們的手還是感覺黏黏的,身上的血跡仍是這裡一塊那裡一片。我們
各自用球棒找到一根掉落地面的粗大樹枝,肩並肩坐在父親遺體旁,看著天空最後一抹
色彩褪去,看黑暗掩蓋了一切,緊張兮兮地等待妖魔鬼怪將我們解決掉。
但什麼都沒發生。我們在寒冷的夜晚互相抱著對方,因為過於寒冷,加上仍驚嚇過
度,我們沒有說話,連哭都沒有,只是摸著腿上的樹枝,傾聽森林中嫩枝折斷以及樹發
出的喳喳聲,或是遠方貓頭鷹的啼叫。我們忍受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咬緊牙關忍
耐這一切,但生命的夢魘仍張牙舞爪地在我們心裡肆虐。當星星開始逐漸消失,我們仍
活著,好好地呼吸著,父親卻仍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我們身邊,而他的臉已經開始凹陷了
。
或許的確有某些事發生。當森林從夜色中漸漸露面時,我們連一點放鬆的感覺都沒
有。它再也不是童年時那般和藹,也非前陣子中立的地方了。當夜色褪下,森林的風貌
漸現,它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地方,一個人將他的生命泉源——血液注入森林的土中,
但森林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卻沒什麼改變。只有禿鷹、野豬及蟲子在意這裡發生了什
麼事。
我們必須把他埋在這殘酷的森林中,用浸過他的血的泥土埋葬他。當天色夠明亮,
我們能辨認出我們的來時路,夏娃就回家去拿鏟子、水、毛巾及一件乾淨的襯衫,我則
麻木地在父親屍體旁等待。夏娃回來後,我們克難地將他梳洗了一番。洗洗他的臉,把
他的手腳拉直,並將襯衫套上他的身體。
我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挖洞。還選了一處靠近他屍體的地方。當我剛開始挖,卻只
挖起一丁點沙子及塵埃時,我簡直就想放棄了。可是一想到如果我們將父親曝屍荒野的
後果時,我馬上拿起鏟子繼續挖我在地面上敲出的凹痕。
我們一鏟一鏟地挖著父親的墳墓,在洞的兩端挖土。上午未過我們的水泡已磨破、
出血,我手指上那離譜的暗紅色指甲油也早已脫落。正午時我們將夏娃帶來的水全一飲
而盡,但我們絲毫不放鬆,只是繼續挖掘,要挖出一個野豬無法翻開的墳洞。禿鷹盤旋
在我們頭頂上,陰影拂過汗流浹背的我們。
我們只想到要在森林渡過另一晚時才停止挖掘,那時太陽已落入山那邊。因為我們
還得將挖出的土覆蓋在他身上,因此我們只簡短地向他告別,吻了吻他,把他推到墳墓
邊緣,一把將他推進土洞裡。我們沒辦法將他慢慢地放入墳墓中,沒辦法正式掩埋他,
也無法掩飾一具屍體滾進土洞裡的事實。我們不能不將泥土堆蓋在他臉上,當他的身體
有一半覆著泥土時,我只能專心這麼做,否則我一定會忍不住尖叫出來。
我們做完時,天色已轉昏暗。用發抖又傷痕累累的手拾起鏟子、毛巾、熱水瓶、空
水壺及弓鋸。
「電鋸呢?」夏娃問。
我低頭看到電鋸上黑紅的血塊,不禁打個冷顫。「把它留在這。」
「爸爸若知道不打死我們才怪,」她小聲說道:「我們可能用得著它。」
我們到家時把床墊從臥室拖到客廳。還將門窗鎖好,輪流用冷水泡澡。用儲備的香
皂試圖洗去這恐怖的夢魘後,兩人就一頭倒在床墊上,溼答答的,驚懼、疲憊不堪的我
們連吃飯、哭泣甚至擦拭都沒有,只是倒頭就睡。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都過得渾渾噩噩的,坐吃山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放任
雜草佔據整個菜園。與其面對那意外後緊隨而來的空虛,我寧願忍受看著父親死去。之
後的日子是絕對的遲緩,我們玩西洋雙陸棋戰或拼圖,像一對得到老年癡呆症的病患,
只是癡獃地等待,等待的是什麼已記不得,就是無法激起任何盼望或哀悼。
在那段時期我開始做惡夢。我每晚都會夢見父親從墳墓中被拖出,在夢裡野豬發現
他了,就用它們殘忍的長牙將他從土中掘出,我夢到鏟子融化。當我試著用雙手將泥土
撥回他的墳墓中,我手中的泥土突然消失,我的手臂則成了樹幹。唯一埋葬父親的方法
是用我沒了手臂的身體蓋住他,但我畏懼碰觸他,害怕他會將死亡傳染給我。
不論我碰他或選擇逃離他,不論我是在夢中或醒著,在他的生日或其他的日子,我
的生命都已被他的死亡污染。
今天我們將最後的綠豆吃光。我將金黃色的瓶蓋從瓶子上掀起,未及多想就憶起過
去那段日子,那熱度、頸部的痛楚,我傾倒腿上的碗時內心溢滿憤恨,父親在一旁從滾
燙的熱水中撈起另一個架子。
今天我們有了一個美妙、奇蹟似的發現!今天我們發現燈光、暖氣和音樂!我們發
現能源及旅遊的來源,改變一切的液體!因為今天我們發現汽油!我可以將整本札記寫
滿驚嘆號,但這樣還是無法表達我們現在興奮的心情。
那是在中午時分。我們一整個上午都待在父親的工場,整理他的工作桌及工具架上
的東西。我的手指因寒冷而僵硬,被油漬染得烏漆抹黑地。我的脖子不時抽筋,我的腳
開始發麻。是該回房屋的時候,是該起火,把手洗乾淨,弄點東西吃的時候。夏娃需要
練舞,而我希望在晚餐前將字母J的部份全都唸完。
我那時坐在鋼桌旁,正整理一個潮濕紙板做的盒子裡的東西。我已經整理得差不多
,一把門鎖螺絲帽,生鏽的鋼絲纖維,扭曲的纜線,和無法分辨是啥東西的黑色橡膠,
甚至在這個物質極度缺乏的時候,這些黑漆漆的東西怎麼看都還是垃圾。
夏娃已整頓好置物架,她正在一個角落翻弄一堆惹人厭的罐頭——光漆、油漆、松
香水、矽力康、去鏽劑、引擎油、輪軸潤滑油,和裝滿奇怪顏色液體的密封罐,上面自
製的標籤早已褪色或脫落。這是最難應付的一堆,因為百般不願意,所以我們將它留到
最後才處理。
「先別碰那堆罐頭。」我說:「幫我弄完這箱子,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
「我想看看這裡面有什麼。」她喃喃自語,將裝有刷子、油漆滾筒及除鏽刷的水果
籃移到一邊。
「它們沒腳不會跑掉,明天我們再來。我們進屋去吧。我很冷。」
「只要一分鐘就好。快來幫我把這台壓縮器搬開。」
「夏娃,這裡好冷,我們進房去吧。」我又重複了一次。
我漸漸失去耐心。她突然深呼一口氣,將頭探到壓縮器後面。
「噢,尼兒,你看!」她說,邊從一團水管下面拉起一罐紅色的塑膠容器。
「那是什麼東西?」我問。
「我猜是汽油。」她回答。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但在我急升的腎上腺素背後,我害怕自己又會再一次失望,我
謹慎地問她:「你確定嗎?」
她將蓋子扭開,嗅一嗅,將罐子交給我。
「聞聞看。」她說。
我猛吸了一口氣,那味道像毒品般打擊我的大腦。一千個加油站發出的原始、甜蜜
又令人頭痛的味道剎時在我腦中砰開。這股氣味讓我喜不自勝,因為它不僅讓我重新回
憶起某一特殊的經驗,也把我送到另一個時代。短短的幾分鐘內我的身體細胞不是原來
的我,它們是百科全書裡說我早就失去的細胞,我再度成為站在加油站等著我父母親加
油的那個我,汽油的氣息甚至滲入到後座。
「這罐幾乎是滿的,」夏娃滿足地說。「我們有五加侖的汽油!」
「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回答。
就在父親冰冷的工場裡,我們又跳又叫,發瘋似地歡呼吶喊。
但昨天保證解救我們的東西,今天卻毀了我們所有的一切,破壞了我和夏娃的關係
。
我們將裝有汽油的容器搬進屋內,把它放在桌上,邊吃斑豆邊欣賞它。像是發現蘊
藏量豐富的礦源的探礦員般驕傲。一整個下午我們沉醉在得意洋洋中,我們有汽油!汽
油!汽油!因為有了汽油,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但直到我們決定如何用它,問題便來了。
黃昏時分,我們不再那麼興奮時,夏娃說:「我去將發電機裝滿汽油。」
「什麼?」我問。
「我去將發電機裝滿汽油。」她又重複一次,她的手已經抓著汽油罐。
「你說現在?」
「當然是現在,」她說:「如果我再等下去,天黑了,我便看不清自己在做什麼了
。」
「但是為何?」
「為了要慶祝。」
「慶祝什麼?」
「今晚我們要辦個派對。把所有的燈光打開,洗個熱烘烘的澡,將一堆衣服洗乾淨
,還有呢,」她歡喜地補充:「放點音樂。我要跳舞。」
「我們不能這樣做。」我說。
「為何不行?我確定發電機還能用。」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用汽油。」
「為何不行?」
「我們必須將汽油留給貨車,這樣我們才不用徒步走到鎮上。」
「但是我們現在又不需要到鎮上去。還記得上一次我們進城的情景嗎?」
「你說的沒錯。但我們總得到鎮上,到時我們就需要汽油了。」
「這裡大約有五加侖的汽油。開到鎮上只需要兩加侖。」
「回程也需要兩加侖。」
「總共要四加侖。那我們還剩一加侖。」
「誰曉得我們要開多久才能找到我們要的東西。加上如果我們其中一人生病,我們
得用發電機,或是我們得用電鋸,我們甚至得拿汽油交換其他物品。我們不能隨隨便便
將汽油用掉。」
「我們不會把汽油用完。就這麼一次,放點音樂。一點都不浪費。」
「夏娃,聽著,我很抱歉。但我們得把汽油留作緊急之用。」
「如果我說現在就是緊急狀況?」
「緊急狀況?」我笨笨地重複她的話。
她用一種既強烈又絕望的聲音回答我:「我必須跳舞,尼兒。我必須有音樂伴舞。
只要幾分鐘就好。讓我有勇氣繼續下去。」
我看著她的手,她修長的手指緊抓著汽油罐紅色的把柄。不知為何會讓我想起母親
撫育鬱金香球莖那雙冰冷的手,那一秒我願意跟隨我姐姐的瘋狂。但接著我憶及父親在
森林裡慢慢死去的一景,而那時小貨車裡沒有汽油。
「我也想看你跳舞,夏娃你知道我也希望你能跳舞。但你難道不明白,汽油是我們
生命的保障?」
「我們的生命保障?」
「沒錯。」
「我們的?那有一半是我的。」她質問。
「當然有一半是屬於你的。這裡的一切有一半是你的。你是知道的。」
「那我是不是可以用我的那一半?」
「那樣剩下來的另一半絕對不夠用。我們得將全部節省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我本以為她會繼續跟我爭執下去,但她只是臉色變得很難看。「到那時就太晚了。
」她撇下這一句就離開房間,讓我獨自一人面對髒兮兮的汽油罐,恨自己拒絕她的請求
,恨自己是對的一方。
麗麗有點不對勁。今晨我打開雞舍時,牠蹲在門邊,當小粉紅搶著要吃剩菜時,不
小心踩到麗麗,但麗麗動也不動。我將筒子轉向麗麗,好讓牠看到裡面有薄薄的幾片馬
鈴薯皮及吃剩的蘋果心,牠只是呆呆看著。我用腳輕輕地碰牠,牠只是痛苦地走了幾下
便又蹲下去,動也不動,肛門看起來有點膨脹發腫,還有醜陋的液體從那裡流出來。
我對麗麗的病根本束手無策。
小時候夏娃和我常假裝是雙胞胎,因為自覺我們應該生為雙胞胎,因為每年有三天
我們年齡相同。我們穿相似的衣服,替彼此取發音相近的名字,分享一切。
我們年紀還小時,我和夏娃像是一對雙星,繞著同一個中心循環,反應對方發出的
光亮。我們常常做同樣的夢,到後來我們甚至期待同樣的事發生。我們的月經在同一時
間來,直到夏娃開始跳舞,月經變得不規則為止。
不消說我們也會吵架。幾乎每天我們都會為雞毛蒜皮小事吵起來,父親將它稱為「
是與不是的戰爭」,因為我們吵到最後,爭執的核心都會變成「是或不是」。「才不是
。」其中一人會說,指的是我們吵架的主題,不管是什麼原因,另一個便會回答:「是
。」才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到那時我們便開始呵呵大笑,我們
離譜的「吵架連禱文」有如和事老,讓我們再次心平氣和。
可是現在我們連什麼能解救都無法達成共識了。
今早我到雞舍探視時,麗麗有氣無力地癱軟在門旁,巴思席巴和小粉紅正在啄她發
腫的肛門。我嚇壞了,趕緊邊跑邊吼它們,將它們趕離麗麗。它們跑散開來,一邊啼叫
著一邊抗議,將麗麗留在地上。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可以瞧見牠呼吸時皺皺的身體
一起一伏。我蹲在她身邊,但我不敢碰牠一下。
我匆忙跑去翻百科全書,但當我拿著記載有家禽的一冊回到雞舍,麗麗已經死了。
我想大概是有粒蛋堵在牠的體內。
我跟姐姐處不好,甚至連一隻雞都養不活。
我真希望當時我至少碰牠一下就好了。
夏娃在練舞。外面正在下雨。庭院裡有一層霧及木煙,以至於雨水未能將庭院洗滌
乾淨。像是在濕答答的黏土中艱苦行走,我努力地讀百科全書,想要將K字頭唸完,也
儘量克制自己不要跳到我有興趣的項目。
我站起來在房間跺來跺去。下一分鐘我已朝向夏娃的舞蹈室走去。但我突然想起汽
油的事,像被澆了一把冷水似地,我轉身離開她的舞蹈室。今天是發現汽油的第三天,
但我們仍在冷戰中,誰都不願意先開口。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我走上冰冷的樓梯,走進曾是我臥室的房間。這裡光線微弱又陰涼,死氣沉沉。我
先是聞到灰塵的味道,中間夾雜一股清淡甜甜的香囊香味。牆上貼的是我的旅遊海報—
—小島、海洋、城堡及燈火通明的城市。填充動物娃娃、髮夾及亮晶晶的珠串散落在地
上,看得出房間主人當初離開房間有多匆忙。
因為我們知道這裡有哪些東西,而這裡的東西又大多沒什麼用處,所以我們尚未打
算整頓我們的房間。我開始翻弄衣櫃的每個抽屜,審視那些再也沒理由穿戴的衣裳。編
織的內衣,蕾絲邊短襪,長到膝蓋、珠寶色彩的長襪,這些衣物看起來好像屬於別人。
我在抽屜裡摸啊摸啊,突然我的手指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
我把它從抽屜裡拿出來,原來是個心形的盒子,是一次父親參加一場會議途中買回
來送我的禮物。我恍惚地將蓋子打開,想要記起我將什麼樣的寶貝藏在裡頭。在紅色的
緞綢上有一副斷掉、附有錶帶的手環,一張票根,幾根色彩鮮艷的髮夾,一根藍鳥的羽
毛及兩個貝殼。
還有四片口香糖。
再加上一個錫箔紙包住的吻狀巧克力。
我把盒子蓋上。再把它打開,這四片口香糖和一個吻狀巧克力並未消失,從前一包
口香糖根本算不上什麼,至少要一把的巧克力才能滿足慾望,但那時我擁有太多,以至
於根本忘了我曾經將四片口香糖及一個吻狀巧克力放進這個盒子中。
我想要坐在這個房間裡,這個伴我長大的房間,將它們一口吃掉,一同品嚐口香糖
及巧克力。我想起夏娃,有一陣子我突然很想跑進她的舞蹈室。
但她還沒有原諒我拒絕她用汽油這件事。
我站著,手上度量著巧克力有多重。我回想起以前她看到我吃糖果時,她總會發頓
脾氣。她會尖叫著,別讓我看到你吃糖果。如果你要吃那垃圾食物,拜託別讓我看你吃
。光是聞到味道就會讓我發胖。
此時我已將錫箔紙撥開。裡面的糖果因為放得太久而發白,但它聞起來還是挺像巧
克力的,那股深刻溫和的氣味象徵我所有的渴望。我將它放在手中端視,下一刻我不加
思索地將它放入嘴中,用牙齒輕輕刮它的表面。巧克力在我嘴中融化,我在這個吻上留
下我的齒痕。
現在回頭已來不及。我心想,更何況夏娃永遠不會知道我吃了這塊巧克力。她太忙
,忙著跳舞。搞不好她還會感激我呢。不管怎樣,她不應該對汽油的事那樣固執。我對
自己說,我會分她一片我的口香糖。
我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心滿意足地吸吮這塊吻形巧克力。我將夏娃、雨水、汽油
全拋到腦後,專心一意、貪婪地享受我的巧克力。
當我吃完整塊巧克力後,我將錫箔紙揉成一個小小結實的銀球,連同口香糖一起放
到盒子裡,再把盒子塞回抽屜裡。我下樓進入浴室。看著鏡中的我,我一次又一次地擦
拭嘴巴。然後我漱口,喝水、吐水,直到吐出透明的水。
經過一早晴朗無雲,三月的雨又開始放肆。夏娃躲在她的舞蹈室。我回到K字母,
但我根本心不在焉,沒心沒緒地讀著,跟用手指掃過書本沒兩樣。我情願出賣我的靈魂
換取一台錄放影機。
天黑之前,夏娃從她的舞蹈室出來,打開火爐,一屁股坐在地上,按摩她的小腿,
眼睛瞪著爐火。
「晚餐要吃什麼?」我問。
「我不餓。」她對火炬說。
「白米及蕃茄好嗎?」
「無所謂。」
「我們還有一瓶杏仁。我們今晚可以吃杏仁。」
「我沒法子再這樣繼續下去。」她對火燄說。「我不能只靠節拍器跳舞。今天我在
練跳躍動作,我很清楚我沒有達到過去的水準。」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中儘是受困動物的殘暴。「芭菈琦尼(Ballanchine)說音樂是
舞蹈的基調,如今我連舞蹈的基準都沒有。我好像只能往下降。再也跳不起來了。」
霎時她向我懇求。「尼兒,就讓我們用一點汽油吧。只要一點點就好。給鐘的音樂
就行。拜託。」
我無法做出任何反應。我對夏娃陷入絕望的情緒覺得十分害怕,懼怕她眼神裡流露
的無助淒湟,但我也畏懼用掉一滴汽油。
終於我說:「夏娃,我很抱歉,但我們得撐下去。」
「我不行了。」她遲鈍地說。「我沒辦法再這樣跳下去。」
「你一定得這麼做,」我說,我突然明瞭我竟是如此的依賴她的舞蹈,連我自己都
嚇一跳。
我忽然有個想法。像個試圖轉移她悶悶不樂的孩子注意力的母親,我高興地說︰「
我可以給你個驚喜。雖然比不上汽油,但昨天我發現它時,我想你會喜歡它的。」
我離開前面房間時,她並未抬起頭。連我帶著心形的盒子下樓後,她也沒有抬頭看
我。
我把它放到她面前。「打開它!」
她沒有反應,於是我將蓋子打開,將盒子移向火源,好讓她看清裡面的東西。
「你看,四片口香糖。」我說。
「從哪來的?」她問道,用食指探視性地觸摸它們。
「昨天你在練習時被我找到的。在我放內衣的抽屜裡。另外還有一個吻形的巧克力
。」
「巧克力在哪?」
「被我吃掉了。」
「什麼時候的事?」
「我發現它的時候。」
「當時我人在哪?」
「在你的舞蹈室。」
「我費盡心力想跳好舞時,你卻在吃巧克力?」
「我不覺得你會在意。」
「你不認為我會在意?」
「你那時在練習。我不想打擾你。」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這麼做。」
「反正你從來不吃巧克力。」
「至少這房裡的任何東西的一半是屬於我的。」
「但那是我的巧克力。」
「怎麼說?」
「因為我在我的抽屜裡找到它。」
「這麼說的話,那汽油也是我的,因為是我發現它的嘍?」
「但它是在我的抽屜。我把它放在那裡的。它是我的,在這一切災難開始前。聽好
,」我說,又氣憤又覺得痛苦,「我很抱歉。」
但她早已氣沖沖地衝回她那黑暗的舞蹈室,碰的一聲將門甩上。
自從上回因巧克力吻而吵架已經過了兩天。我把所有的口香糖都給了夏娃,但我不
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吃它們。我們無法分享這個喜悅,只是誰也沒對誰開口道聲抱歉,但
日子還是照樣過。有時我想對她大吼:「那不過是塊微不足道的巧克力。」有時我則想
哭著對她說:「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把所有的汽油都用光吧。原諒我。」但我終
究什麼也沒說,她也一樣守口如瓶。我們仍舊一起睡在火爐旁,共用同一壺熱水,吃同
樣不豐盛的食物,有時我差點相信我們的冷戰只是我眾多夢魘的其中一個。
當你的生命被削減至只有一人時,你真巴不得能找個人吵吵架也好。
我們待在屋裡。巴思席巴和小粉紅關在雞籠裡,木柴堆放火爐旁,大門已鎖上,洗
澡水正在加熱中。日落時分,晴空中幾片白雲漸漸轉厚變暗,雨開始落時,它是如此規
律如此靜寂,讓人感到溫馨舒適。自從上次爭吵後,夏娃和我之間的話仍不多,但我們
的冷戰已有緩和的趨向,甚至我覺得我們之間一種新的感情正在滋長。
我們那時正坐在窗旁的桌邊,靠著一絲日光,面對面吃著罐頭甜菜及水煮通心麵,
安靜地進食,傾聽屋外的雨聲、火爐、水壺水煮開的聲音,聽著周遭熟悉的聲音。
這時有人敲了門。
那是一聲輕叩,卻把我們給嚇得手足無措,腎上腺素加速分泌。有一陣子我們呆呆
的不知該做何反應。然後門外響起三聲輕叩,這一次比上回急促,已有許久沒人敲這個
門,此刻這個熟悉的輕叩可能意謂我們最害怕的事將發生,也可能是我們的希望將實現
。
「打開火爐。」我趕緊對夏娃說。
她蹲下去,慢慢將火爐的門打開。一點火光照亮這間房間。
我笨手笨腳地在吊大衣的衣櫃裡摸索,將父親的槍拿出來,但我找不到子彈,不知
道怎麼持槍也不曉得槍口該對哪,只好把它拿在胸前,像是我長了第三隻手臂,我對這
隻槍跟對門外不請自來的訪客一樣害怕。我走進門邊,貼近門上,彷彿這樣做我便能察
覺對方的來意。
「是什麼人?」我咆哮,或說是試著咆哮,但我的喉嚨其實充滿畏懼。
「尼兒?」
「你到底想要幹嘛?」
「尼兒在這裡嗎?」
「噢!」夏娃輕呼,她從爐下站起來,看著我。
「尼兒?我是艾利。是你嗎?」
一時間我突然感到如釋重負。我感到夏娃的眼神刺向我,但我毫不介意。
心中一股喜悅穿越全身,像是溫暖的雨水,我的恐懼變成驚喜。在開門的剎那間,
我努力回想自己穿的是哪一件衣服,我的頭髮是不是梳整齊了。
站在門外的艾利並非一年前的他。他看起來比較成熟,變得比較堅毅。他的臉被雨
淋濕,雨水從他的髮端流至他穿的寬大、長及至膝的雨衣,雨衣蓋住他背上的背包,讓
他看起來像隻巨大的海龜。
或許是許久未曾見過姐姐以外的人類,那一刻我想把門關上,假裝沒有聽見那聲敲
門聲,至少我們還處在我們熟悉的環境,包括那些威脅我們生命的一切。但畢竟站在門
外淋著雨的是艾利,我無法不管他死活。
我想要伸出雙臂擁抱他,歡迎他的到來。一部份的我想這麼做,另一部份的我卻意
識到,我已不再是過去廣場上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生了,我也記起最後一次見到他,自
己突然發現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是如此淡薄,我連擁抱他一下的權利都沒有。我往屋裡移
,他也走進門內,仍舊滴著雨水。
「嗨!」我說,有氣無力的。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此點。「夏娃,尼兒。」他先向夏娃微傾身,再向我,可惜他的
背包及雨衣稍稍破壞了他這個問好的優美感覺。
然後他伸出濕潤的食指,把它放在我喉嚨下方的鎖骨處一下子。這個動作很奇特,
比之前他碰我的任何姿態都要親密,我望入他眼裡,想知道這是否只是他玩的把戲。但
他的臉龐已不再有過去那種冷淡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與疲憊。我的喉嚨因他的觸
摸而微微發癢,我得控制自己的手不去摸他碰過的那塊地方。
「你們的父親哪去了?」艾利問道,試著望進爐火範圍外的黑暗。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我想大概是不知該如何用短短幾字形容我們所經歷的一切。
最後夏娃說:「他死了。」
「噢,」他說,仍然站在門內:「但你們都還好吧?」他先看看我再看夏娃,「你
們身體都還好吧?沒有生病或怎樣吧?」
「我們很好。」我說,有股哭泣的衝動。
「你怎麼到這裡的?」夏娃問。
他把雨衣脫掉,放下他窸窸窣窣的背包,又搖搖頭試圖甩去水滴,水滴掉在爐上時
發出絲絲聲。「我先是騎腳踏車。但後來有個輪胎破了,我沒辦法將它修好,只好用走
的。從昨天開始。我不知道哪棟房子是你們的,我只好一間一間找。你知道這附近就你
們這一家?這路上十哩之內沒有其他戶人家。」
我想奔向他懷裡,放聲大哭,儘情發洩,哭到我睡著為止,都停歇在他胸前。但上
一次我們見面時,我們連跟對方交談都沒有。他一直是陌生人,而現在他是在我住宅內
的陌生人。
我問他:「肚子餓不餓?」,然後害羞地彎下身,替他準備他根本吃不完的晚餐。
有了他,這間房間頓時變得不一樣了,我們多了另一個聲音在黑暗中迴盪。不同於
與他相見於週六夜晚的街燈下,幫他將衣服攤開曬乾,帶他到黑漆的浴室中看我們替他
準備的熱水澡。當他泡在浴缸中放鬆心情時,我跑到樓上,在黑暗中摸索毯子及枕頭。
他洗完澡後,夏娃添了燃料,好讓爐火照亮整個房間,我們三個人盤腿圍繞火爐坐
著,爐火映在我們膝上,我們的臉龐則是陰影一片。有一陣子我們只是靜悄悄地看著火
光。我想起廣場,又將那營火和眼前的火光聯想在一起,將那時冷漠譏諷的艾利與身邊
這個沉默的人聯想在一起。但廣場已是許久以前的往事,我們已不再是過去在棕櫚樹及
紅杉下昂首闊步及格格笑的孩子。
「紅杉鎮那發生什麼事?」夏娃先開口問道,她將語氣放輕鬆,就像父親跟法斯科
的史丹說話一樣的口氣。
「紅杉鎮。」艾利的聲音有些重濁,彷彿剛被弄醒。他清清喉嚨說:「沒什麼重大
的事。」
「那裡有電力嗎?」我脫口而出。
「沒有。還沒有。」聽起來他好像不願多說。
「有什麼新消息嗎?譬如說何時電力會恢復?」
「沒什麼新消息。有人說他們聽說東部已有電力,」他停住,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然後很快地補充說︰「不過那都是謠傳。」
「你還聽到哪些謠言?」
「沒有很多。大家都守在家中。每個人都害怕細菌感染。再加上實在也沒理由出門
。不用上班。學校也停課了。很多人離開那裡。有些人則死了。」
「去世的是那些人?」夏娃問。
「今年秋天大約有六星期的時間每個人都染上流行性感冒,或是某種疾病,」他看
著火光,對著火光說:「沒有人能確定那到底是什麼疾病。大家也不曉得該怎麼治療或
預防。很多人因此死掉,倖免於難的則神經兮兮的。我母親也因為得病而死去。」
「你母親?」我問道。
「是的,」他停頓一下,繼續往下說:「那群廣場上的朋友,有些人也死了。」
「有誰?」我問,其實我想知道的是他母親發生了什麼事,他失去母親的感覺又是
怎樣。
「傑斯丁及貝絲。我認識的人就是他們兩個。噢,還有大麥克。他們說他得了盲腸
炎。當你們不再來鎮上時,我還以為你們也死了。」
「我們的汽油用完了。」我說:「去年夏天我們最後一次進城採買日常用品及食物
,但我們誰也沒碰見。」
「你們有腳踏車嗎?」
「沒,」夏娃說,我接著解釋:「因為我們不再騎腳踏車,父親就把我們的腳踏車
送給他學校裡的學生。不過那是給小孩用的腳踏車。」
「真可惜。」他說,在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何,夏娃轉移話題:「假如你以為我們
已經死了,又為什麼要大老遠地跑來這裡?」我暗自詛咒,感謝她這麼一問,然後屏息
以待。
「我之前就說了,」他回答:「鎮上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出來看
看。」
昨晚上床前我們忘了鎖門。我醒來一次,被睡在房間一角的艾利發出沉沉的呼吸聲
嚇了一跳,但我的恐懼很快便消聲匿跡,一種新的溫暖拂過我全身上下,夾雜著一絲興
奮。
早晨醒來時,當他從毯子裡起身,伸懶腰時,他肩膀、手臂的肌肉群集在襯衫下。
他看著我,全身因穿著父親的法蘭絨襯衫起了皺紋,開口道:「我就知道早上你醒過來
時模樣會很迷人。」
我感到兩頰火燒似的火熱,緊繃又頭暈目眩,我無法從他聲音辨別他是故意嘲諷我
還是誠心讚美我,我唯一想到的回答太長,根本比不上他的快言快語。我擠出:「至少
你還沒忘記怎麼開玩笑。」說完馬上跑去躲在浴室中。
我在陰暗的浴室櫥子裡翻找,終於給我找到一個夏娃和我標為化妝品及其他的盒子
,我拿起一瓶小小的法國香水,它曾經放在母親的化妝臺上好一陣子,不到一品脫的量
,半滿的瓶中裝著金黃色的液體。我將瓶蓋拔起後才想到我還沒問夏娃我是否可以用它
。但整間房間已充滿母親的味道,我想起在她和父親相偕外出的那些夜晚,將我們留在
家中,她因穿著高跟鞋,顯得比平常高一些,當她彎下身跟我們道晚安時,那氣味聞起
來既陌生又甜美。
我將蓋子拉起,往太陽穴點一點。香水刺鼻的甜味衝入我鼻中。我將瓶蓋拴好,將
香水放入盒子裡,再將盒子放回櫥子裡。我走到鏡前。在浴室昏暗的光線中,我看進自
己的眼眸,彷彿我可以看到什麼過去未曾發掘的東西。我的眼睛看到它們的倒影,我往
後退一步,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臉孔嚇到。這張臉和今天之前的臉一模一樣,藍眼、淡
淡的頭髮,同樣的一張大嘴及平凡的鼻子,但今天它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它是一張值得
觀賞的臉孔,可愛的臉孔,溫和卻又引人注目,眼中有一股閃爍發光的熱情。
就在那一刻,夏娃走進來準備刷牙,我趕快轉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被她逮到
我在看我不應該看的東西。
她嗅嗅空氣,犀利地看我一眼,但只說了句:「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麼樣?」我說將頭放低至手中的一灘冷水中,享受它帶來的冰雪般衝擊感
。
「有關艾利的事。」
「看到他我很高興,」我回答,抬起滴水的頭,納悶自己為何不願回答這個問題,
納悶當自己說出那番既純真又真實的話時,我又覺得自己在說謊,不確定自己對他的感
覺到底是什麼。
她瞅著我看,好像知道某些我不知情的祕密。
「好吧。」她說,將毛巾遞給我。
早餐過後我們帶艾利到附近看看。雨暫停時我們將巴思席巴跟小粉紅介紹給他,帶
他經過整理過的工場,又去看農作不多的果園。他學雞兒們咯咯叫,在陰暗中打開一些
抽屜,欣賞我們努力的成果,我向他解釋那棵樹是什麼樹等,但我知道我們比他還興致
勃勃。
我問他我們該從哪開始修剪,問他是否認為小貨車裡的電池還有電,還有我本來可
以挽救麗麗。但他說自己從未修剪過果樹,對電池及養雞也是一竅不通。他看起來有點
心不在焉,好像他真正在意的生活在別的地方。
我寫日記的當兒,艾利正坐在火爐前,輕柔地吹著口琴。他手捧口琴,好似將他的
思想吹入口琴中。有時他會注視著我,當他轉移視線不再看我時,我覺得他想要透過音
樂告訴我一些秘密,但我並不了解他的音樂。
我覺得不耐煩,又好像處處被人監視。我要他離開這裡。但他來的那天雨勢一直持
續了兩天,而他好像也不急著趕路。雞兒們偶爾會到庭院裡走走,看看是否有之前遺漏
的食物;除此之外,墾荒區一點動靜也沒有,只有唏哩嘩啦的雨聲。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我們待在屋內。艾利和我在前廳,夏娃將她一個人關在跳舞室。她現在連檢查火燄
都不檢查了。但替火爐加添火柴讓艾利和我有點事做,讓我們可以轉移對彼此的注意力
。
經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家裡突然多了一個人實在有點難適應。昨天我還在為能與
艾利共處一室而竊喜不已。似乎在繞了一大圈後,我總算如願以償。但一早下來我和他
的對話跟從前在廣場上一樣無趣,我仍是緊張得結結巴巴,我想到那些童話故事最終的
教訓是:許願時可千萬要小心。我現在真是如啞口無言吃黃連有苦難言,不管我是坐著
、站著或是說話,都覺得自己像是個莽夫、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像個老處女,無法解決
與姐姐之間的不和,無法讀書,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因他的存在而痛苦。
我們談論許多跟雨有關的事,但卻很少提及廣場的那群朋友,這個題材大概太冒險
,我們兩人都還沒辦法坦然地談論當時的事。艾利在房間裡跺來跺去,我則一本正經地
坐在桌邊,假裝談話但卻言不及義,盡是空談,一邊希望他早點離去。
今晨夏娃起得特早,在艾利及我醒來之前便跑進舞蹈室裡了。她刷牙洗臉、起火都
沒有便開始練舞。中午她只出來吃幾個萎縮的蘋果,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但並沒有與我
目光相遇。然後她又跑回舞蹈室關上門繼續跳舞。
艾利停止吹口琴,問我:「她一直是這個樣子嗎?」
「她很勤於練舞的。」我說,我為自己對他們兩個人的忠誠度竟然一樣而感到十分
困惑,也被自己對他們倆認同感之少而嚇一跳,只因為幾加侖的汽油及一個吻形巧克力
,夏娃仍在跟我賭氣,艾利呢則是一位佔據家裡太多空間的陌生人。
「我還以為她蠻友善的。」
「她是挺和善的。只是她現在努力練舞。當你獨自一人沒人在旁督促鼓勵時,你是
很難鞭策自己的。」
「她為何這麼做?這麼執著?」
我聳聳肩,改變話題,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在乎我說的話對艾利有啥影響
。我已經厭煩跟他客客氣氣、亦步亦趨地聊天。轉眼間唯一重要的事是告訴他我的故事
。艾利正在吃我們的食糧,他害我困在我自己的房屋裡,為何不乾脆讓他經歷我的痛楚
?或許他看到我紅著臉喘氣的醜態便會走開,我就可以安心讀我的百科全書,試著與我
姐姐和好。
於是我便開始說故事。
我告訴他夏娃怎麼發現芭蕾,起初她將所有時間精力放在舞蹈上時,我就有了被拋
棄的感覺。我告訴他我為何決定上哈佛,母親病危的那段日子,我是如何專心唸書,夏
娃一心一意練舞。我告訴他一些我以為不會告知他人的秘密,我向他表白母親去世時我
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告訴他我們最後一次回到鎮上的情景,夏娃和我埋葬父親的情形,
自那以後我們如何掙扎生存下去,以及夏娃如何堅持練舞下去的事。
我沒掉一滴眼淚。
雖然我過去曾經想像這些故事可能會感動他,我深藏的秘密將會讓我在他面前抬不
起頭,但奇怪的是當我真的敘述過去種種時,卻不覺得悲哀或羞愧。不過我已不渴求憐
憫及同情,事實上我感到最強烈的感覺是幾近憤怒。我厭惡我自己的故事,厭倦老是與
它們共生存,厭煩與它們糾纏不清。此刻我只想擺脫它們,而艾利只是正巧在場而已。
這讓我想到保羅布洋(PaulBunyan)的傳奇,有一年冬天他的伐木小屋寒冷到他和他的隊
員說的話全都冰凍起來,春天來時空氣中便充滿融化的話語。
然後換艾利告訴我他的故事。
他告訴我鎮上發生的種種,那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一直以來我想像我們的遭遇是
最悽慘的,還在想如果我們在紅杉鎮的話,可能會好過些,煩惱我們不去鎮上是否是個
大錯誤。
但艾利告訴我關於鎮上人的饑餓、憤怒及恐懼,懷疑及迷信捲土重來,人們對黯然
的現實及前途黯淡的未來失去信心,不信任才認識不久的鄰居。他告訴我即使某些事及
習慣已失去它們原有的意義,人們還是盲目地遵循舊有的習性,例如在郵件停止遞送半
年後,家庭主婦仍舊一早起來就去查信箱,即使幾個月前水壓即已不足,汽油也缺,但
男人仍在週日午後清理車子。他告訴我去年某個秋夜廣場上的歡呼及吶喊聲,及第二天
銀行的總裁被人發現吊在街燈上,臉色像是腐爛的茄子,他的腳趾正好擦過焦黃的雜草
。
他告訴我流行性感冒開始在鎮上蔓延,當人們明瞭沒有人也沒有解決之道,他們是
如何地訝異忿怒及恐慌。他告訴我人們害怕傳染病興起,大家不再互相握手,也停止分
享食物,每個人皆躲在家中不敢出門,但還是有人死掉,這週人還好好的,下週便撒手
人寰。
他母親也因染病而離開人世。他告訴我他和他的兄弟用舊的欄柵及破損的門做了一
個棺材埋下她,在他們忙著料理母親後事時,他父親只是坐在客廳,盯著白花花的電視
螢幕,喝著白蘭地,這瓶白蘭地本來是他們打算電力恢復後拿來慶祝的。
艾利說到沒話說時,就像塊石頭靜靜地坐著,望著窗外下個不停的雨水。
我瞧了他一會,也閉上嘴站起來,走到他坐的地方,將手放在他下垂的肩膀上,就
讓我的手歇在那裡,比我了解的還沉重、有耐心、聰穎,然後他轉向我。
我們的故事消失在他閃閃發亮的金色瞳孔中。
夏娃的舞蹈室的門突然打開,我們像是被火紋身般趕忙跳開來。
「火爐還可以吧?」她問道,將火爐打開撥弄炭火。「看起來火勢有點小呢。」
那是昨天的事。今天我又覺得有點羞澀,但我的靦腆夾著一絲甜蜜,我們的對話雖
然不深入,但已沒有過去我所討厭的不自在及不安。今天我可以唸書,我可以從容起身
上廁所而不必擔心他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他會聽到什麼,他會怎麼想。今天艾利吹口
琴時,我也開始喜歡他的音樂了。
「你可別懷孕。」下午夏娃和我一同外出找柴火時,她這麼對我說。
「你說什麼?」我倒抽一口氣。
「不管你做什麼,千萬要小心。我只要求這麼多。」
「你在說什麼跟什麼嘛。」
「現在我們最不希望的就是嬰孩。你也很清楚他隨時可能離你而去。」
「你憑什麼認為他會做出任何事?」
「不只是他。關鍵在你跟他。」她笑笑,我根本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麼說,以致我無
法解讀她聲音中的感情。
今早天空一片晴朗無雲,我放雞兒們出籠時有點寒冷及潮濕,但我曉得晚點溫度會
升高。
我從外頭帶回一堆木頭時,艾利站在門邊等我,他說:「我們散步去。」
我敲敲夏娃舞蹈室的門,沒有回應,我打開一點縫隙,看到她背對著我站在扶手旁
,我看得到鏡中她的臉如止水般平靜安詳。她的受像帝王般地放在扶桿上,她正在練習
grandesbattements???,她的腳輕巧地抬高再抬高。
「艾利和我要去森林裡走走。」我對著她挺直的背說。
她只回答:「好,」,把腿再度提高,那輕易的姿態好像她的腳充滿氫氣一般。
「待會見。」我滿心盼望地說。
她轉身面向我。「好好玩。別亂吃野生的植物。」她學母親的口吻開玩笑說,讓我
想靠近她跟她分享這個笑話。但我與她目光相遇的剎那間,我看見的不是幽默也不是譏
諷,而是短暫的憂傷。
艾利和我像是剛被釋放的雞兒般,在被雨刷洗過閃閃發亮的庭院中急馳奔跑,氣喘
噓噓地笑個不停。我們經過父親的工作室,跳過去年種有鬱金香的地帶,那一刻我猶豫
了一下。但我很快地便將那感覺拋到九霄雲外,跟艾利進入森林。
經過這一場雨,森林是一片陰濕。彷彿大病初癒,我覺得既迷惑又振奮。雨滴從嫩
芽及樹葉上滴下,樹葉上閃動晶瑩的水珠,附近的小溪因雨水的助陣而暴漲。紅杉的針
葉頭閃爍著,走到那都可見剛發芽的球狀嫩芽。清新的空氣洗淨我們的肺。我們瞇著眼
睛在雨後的陽光中往溪水源頭走去。
即使經過五天的相處,我還是覺得我在跟一位陌生人走路。我們已離開那個瀰漫著
腐臭味的房間,那個我們跺步、吃飯、睡覺、聊天的地方。而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獨處了
。
「你要帶我去哪裡?」他在我身後問道。
我故意逗他:「為何我要帶你去某處?」
「這是你的森林。」
我正準備抗議這不是我個人的森林時,腦海中突然閃過夏娃和我曾將一個樹樁構成
的小木屋當成是我們的所有物。
我覺得有點罪惡感,不知如果我將那個地方介紹給艾利,夏娃是否會認為我背叛她
。但我又憶及過去好幾次我求她跟我到森林裡玩,她卻不肯離開舞蹈室,我對自己說她
不會介意的。就算她會,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好吧,」我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跟我來。」
「我們要去哪?」
「等會你就知道。」我們到了一處非常陡峭、長滿樹木的山坡,雖然我沒瞧見任何
小徑,但我還是繼續往上爬。彎著膝蓋往上攀爬,試圖用腳在佈滿地表的橡樹根及月桂
葉上挖洞,伸出雙手平衡自己,以防跌倒時可以隨時抓緊周遭的事物。
「可別抓到那些有毒的橡樹。」我往下對艾利喊到。我聽得到他在我身後攀越的聲
響。我可以聞到我腳下沃土的味道。有一次我跌倒,我只能抓著滿滿潮濕的葉片,用我
的身體緊貼著山坡直到我不再往下滑落為止。最後我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旁到頂端,我
的牛仔褲膝蓋部份早就濕成一片。我轉頭看艾利爬完最後幾呎。
「這裡有什麼?」他喘噓噓地問我。
「森林。」
「大老遠爬了老半天只為了看更多的森林?」
「等下你就曉得了。」我故意賣他關子。
我們並肩站著好讓呼吸恢復正常,我試圖回想到樹樁的路徑。在溪流上端森林不再
那麼濃密。大樹下的矮樹及灌木數量較少,但林立的樹木還是讓人很難辨別東南西北,
濃鬱得讓你渴望一絲天空。這裡的樹木比較粗大,一圈圈的紅杉樹叢意謂著這曾是古老
神木的墳場。
「我應該看到什麼?」艾利問。
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向我行個禮,我們便繼續向前走。
我們一啟程,我的潛意識便回歸自己。我想起夏娃和我曾假裝自己是印地安人,為
了克服我的羞怯,我教艾利如何在如膝高的樹葉中無聲無息地走路。最後他決定我弄出
的聲音比較小。他把我推向一棵傾倒的樹上,我們便開始追逐、遊戲。我們在閃耀的森
林中奔跑,喘噓噓笑呵呵地,製造的聲音不比溪流小。
我們終於停下來休息歇口氣,兩個人貼得很近,我說:「夏娃和我以前常在這裡玩
耍。」
「你小時後常來這裡?」
「沒錯。我們可以說是住在這裡。」
「那後來為什麼沒再到森林裡玩?」
我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我聳聳肩。「夏娃開始跳舞。接著我母親生病。我想大概
是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艾利抬起頭來,看了我一會兒,欲言又止,最後他改變主意,什麼也沒說。只是握
著我的手,牽我走過仍在滴水的林子。
牽手走在森林裡並非易事。又要躲避垂吊的樹枝,爬過地上的朽木,繞過路中央的
樹木。但我們還是做到了。我還是聽得到溪流的潺潺水聲,只是被幾萬片樹葉掩蓋,我
想到姐姐孤獨一人在寂靜無聲的房子裡,臉上面無表情,背脊挺得直直的,手像是停在
水面上似地放在扶桿上,她的腿在空中一次次劃過,在她頭頂陰涼的森林中,我卻正跟
別人渡過快樂的時光。
有幾回我有點混淆,不知是艾利的關係或是森林本身曾經改變的緣故,我不確定是
何者,所有的樹木看起來和以前完全不同,我已打算要打退堂鼓。我正在想歸途上該說
什麼笑話的當兒,我忽然聽到附近傳來的水聲。我聽出那是樹樁附近的小泉。
我帶著艾利往溪源方向走了大約一百碼左右,如同以往它像個驚喜般地出現在我們
眼前,前一分鐘我們還身陷在濃綠的樹林中,下一分鐘我們就離這個如小木屋般大小的
空心紅杉樹樁只有二十呎遠了。
我們停下腳步,手牽著手。
我早忘記它的巨大及堅固。它看起來像是巨石而非木幹,不過看來又像是活生生的
。它最外圍一圈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地衣和青苔。朝北的方向有一開口大到足以容納兩個
小孩手牽手走進去。我領著艾利進入樹樁。裡面的牆面因古早的一場火而顯得有點焦黑
,隱約還可以聞到一股古老的煙味,大概現在還活著的人都不知道這場大火了。
我看著艾利站在去年的落葉上,張開他的雙臂,緩慢地轉過身面向我。周圍的牆面
至少離他兩呎。
他問道:「你帶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你覺得如何?」
他說:「它看起來是你會介紹給我的那種東西。」我還沒來得及分析他話中的意思
,他就伸手將我拉向他。接著我被他嘴唇的柔軟給嚇住了,根本無暇細想其他問題。
我們在那裡站了似乎一世紀之久,腳底都快生根了。我們本可以長出翅膀,像天使
般飛出樹樁,朝天空飛去,仍然用我們剛發現的無聲語言溝通,流利精準的母語。有時
森林好像自顧自地做它的事,有時卻好像在我們頭頂上靜靜觀望我們。
那天我們融為一體,不過用笨手笨腳來形容我們的做愛過程還比較貼切。我們搞不
清該打開那個鈕釦,襯衫袖子及褲管全扭成一團,第一次裸裎相見,彼此都很害羞,卻
又貪戀對方的肉體,另外還有雞皮疙瘩。我們將衣服鋪在樹葉上,在那裡,在一棵千年
紅杉曾存活的地方,我們盡可能地享受彼此。
對我來說,此次性經驗對我的啟蒙並非艾利的陰莖,它看起來有點女孩氣,既光滑
又躍躍欲試,挺立在赭紅色的毛叢中,在我們之間上下跳躍像個玩偶。反而是他的整個
身體皮膚貼在我身上,他的體溫及體重讓我驚訝不已。我最大的驚奇並非來自我們的差
異,而是來自我們的相同。
我們努力好一陣子試圖將他弄進我體內,我不知道他的缺乏經驗是否讓我們的處境
變得更難堪,但看來我們兩個對百科全書上所稱的性交的確是一竅不通、一無所知。但
是有好長一段時間,他試著要擠進我體內,那時間長到連我都明瞭他需要協助,最後我
羞澀地開始幫忙並非因於情不自禁。結果是兩隻手在四隻腿中間摸索個不停。
我正在想該如何在不傷彼此面子的情況下叫停,忽然我感到某種新的、溼溼滑滑的
東西進入我體內。我感到一陣痛楚,身體有微微的反抗,於是他便開始在我身體內滑動
。我必須承認當時那種感覺很新鮮奇怪,並非舒服爽快,不過結束之前他發出的聲音是
如此純潔,我總覺得自己聽到他發自靈魂的聲音。
結束後我們躺在一起,然後艾利慢慢滑出我體外,我的雙腿間溼答答一片。我們四
肢大張躺在牛仔褲、襯衫上,刺刺的橡樹葉把我們的背、手肘及膝蓋刺得好痛,紅杉樹
葉糾結在我們的頭髮裡。我張開眼睛,望過樹樁看向天空,彷彿能聽到森林的元氣通過
陰氣沉沉的森林。
下山的感覺很奇特,我的衣服皺巴巴的,頭髮裡還夾帶著幾根樹葉,兩腿根部隱隱
作痛又黏答答的,艾利握住我的手。
我們到家時夏娃正在廚房洗我們早餐用的餐具。她問我們:「你們玩得還愉快嗎?
」
「尼兒帶我去看樹樁。」艾利說,試圖再次向夏娃示好。她看起來好像受到十分嚴
重的打擊,臉沉了下來,還轉向我問道:「什麼樹樁?」
隔天下午艾利和我再次躺在樹樁裡。我們剛作愛過,正懶洋洋地沉浸在作愛後的倦
怠感中,打瞌睡、逗對方開心,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我將頭放在他的胸上,傾聽他心臟
活瓣一開一合的聲音。
後來我的疲倦像晨曦間的霧氣消失在陽光下,我坐起來看著他,看著他告訴我等待
總算結束。因為在東部,約在波士頓附近,一切已經開始有起色了。他說那裡已有電力
,電話也可以通話了。人們重新上班。店舖裡也開始賣食物了。
「你怎麼曉得這些?」我半信半疑問道。
「我舅舅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的。」
「他到過波士頓那邊?」
「他到過沙瓜曼陀。他上星期才從那回來。」
「但他怎麼曉得……」
「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碰到一個男人。他們兩人偕伴走了大半旅程。那男人的家人
住葛倫村附近。他大概挺欣賞查理的,因為就在他們快抵達紅杉鎮時,他告訴他所有的
秘密,他說他正要回家,要趁明年冬季來前把家人帶到波士頓。」
葛倫村來的那個男人說原本東部的情勢也很糟糕,甚至比這裡還淒慘。暴動四起,
唯一出面維持秩序的竟是黑道。許多人死於饑荒及疾病。但艾利說如今那些都已成過去
式,一切已回復舊觀。他說住在那裡的人們現在活得像國王一樣舒適。
他們正在重建波士頓。還組成了一個暫時的政府,建立一套制度,如果人們願意修
補被遺棄的建築物,他們只要提出申請,便可擁有這些建築物。波士頓刻正蓬勃發展,
但住在當地的人並不願將此事洩露出去。艾利說:「如果全國的人都知道這個消息,波
士頓就完蛋了。這也是為什麼那男人跟查理走了近百哩才告訴他這碼事,因為每個知情
的人都在收拾家當往東邊出發。」
我跳起來說:「真是淘金熱往回走!你為何不早點跟我說?」
他微微一笑,用手肘支撐站起來:「我得先查查你是誰。」
「什麼意思?我是誰?」
「能伴隨我的女人。」
即使我赤裸裸地站在他眼前,剛才作愛過的殘留物開始從身體內流出,聽他稱呼我
女人仍然讓我嚇一跳。
「你的意思是?」
「我要你跟我一塊走。」
聽到他這麼說,我體內一些平坦空虛的東西像是新的肺一般膨脹起來。我想要叫他
打住,不要再說下去,好讓我和他一起珍惜、細細品味、慶祝他這些話。但他卻繼續說
道。
「我們得趕緊行動,」他說:「這樣我們才不會在南卡達卡州渡過寒冬。我們浪費
的每一分一秒,都意謂著其他人會搶先我們一步。」
我問︰「那夏娃怎麼辦呢?」
「她也可以跟我們來。」
他的兄弟全都要去東部,還有他的表兄弟。加上夏娃,我們人數總共有六個。「六
個人剛剛好,」艾利說:「六個人不算太多,不會不好追蹤每個人的行跡,又剛好可以
照顧自己。」
「但我們得儘早出發,」他又重複:「現在是春天,已經是三月中旬,走回鎮上至
少要一天半時間。麥克及亞當說他們只能等我兩星期,而我在這裡已經一個禮拜了。」
聽到有人用星期計時感覺很奇特,星期這個制度還存在某處,五個工作天圍繞週末
旋轉。我想起星期一早晨及週六夜晚曾是我生活的重心。我明白在波士頓這些字又再度
有意義,在那邊它們象徵實質的東西。
光是想到這些,就讓我覺得奢華、慷慨大方,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我幻想五光十
色的波士頓,我幻想那兒有雜貨店及加油站、博物館及購物中心、餐廳及遊樂場、戲院
及店舖。我想像不必再錙銖必較的滋味,無需過畏畏縮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生平第
一次喜極而泣。
那晚我們三人圍著火爐坐,夏娃聽完我們的話說:「你太瘋狂,你們永遠到不了波
士頓的。」
艾利說:「我們當然辦得到。」撥弄爐裡的煤炭,我們像看電視般的專注看著火燄
。
「你打算走路到波士頓?」她說,她語氣裡的譏諷讓我有點畏縮。
艾利說:「沒錯。」
「在明年冬天前?」
「沒錯。」
「如果你沒走那麼遠呢?」
「那我們會想辦法渡過嚴冬。」
「哪裡?有誰會收容六個人渡過冬季?」
「我們會自食其力。喬有一把來福槍。還有一箱彈藥。如果你們跟著來,那我們又
多出一把槍。我們可以打獵及砍柴,可以應付這一切的。」
「你知道怎麼打獵嗎?」
「當然沒問題,」他笑笑:「為何不能?我學什麼都很快。」
「波士頓有我們這裡所缺乏的東西嗎?」
「是的。」
「比方說?」
「電力。食物。工作。」
「你怎麼知道?」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舅舅的朋友……」
「要他是錯的呢?要是這也只是謠言呢?」
「假如是謠言,你想他幹嘛瞞著我舅舅那麼久?他和查理一起走了幾百哩後才告訴
他。這樣聽起來像是謠言嗎?更何況查理很精明的,如果那男的說的是假話,他不會不
知道。」
「他怎麼會曉得?」
「他就是知道。聽著,就算他是錯的,這只是假設,他其實說的沒錯,就算他是錯
的,我們也不會比現在壞到那裡。至少恢復正常時,我們人已經在那裡了。」
「你如果這麼確定查證所說的話,那我問你飛機都到哪裡去了?」
「飛機?」
「沒錯。為什麼沒有人飛到西部或開車來這裡?如果東部真的有好消息,為何我們
一點消息都沒有?」
「聽好,夏娃,」他耐著性子說:「現在當然看不到任何飛機。那些燈火不是靠汽
油。汽油早已是過去式。人們用的是別的能源,太陽能或風力。還沒有人飛行飛機。再
說那裡的人根本不希望秘密洩露出去。現有的資源還不夠每個人使用。」
「既然你都這麼說,那你還去湊熱鬧做什麼?」
「去尋找我的未來。開創我的生涯,」他沉默了片刻,我從未看過他如此悲傷,「
在紅杉鎮的那段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
「噢,夏娃,」我脫口而出︰「你可以跳舞啊。那邊會有音樂。還有教師。你可以
加入舞蹈舞團,我也可以進哈佛。」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她直直地望進我的眼眸,那眼神似乎在警告我,但是訊息太過深奧,迷惑的我無法
洞悉她眼裡的涵義。
我說:「艾利的兄弟正在打建一台手推車,他們也在找一匹馬。」
夏娃回道:「這整件事太瘋狂了。」
艾利說:「這不見得比留在這裡痴等燈光恢復瘋癲,比躲在山上數著指甲及橡皮筋
看著儲藏室的食物一點點減少還來得合理。你們若一直待在這裡,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
「什麼都不會發生。我們會活得好好的。」
「什麼都不會發生。你說的對。如果你們運氣好的話,什麼都不會發生。如果你們
運氣好的話,在你們吃光你們的食物、你們之中一個人生病或受傷之前,或在這間房子
著火之前,燈光便會回復。那是指如果你們運氣好的話。」
「如果你們真的運氣不錯,假設你們在電力回復時還僥倖活在世上,那又如何?你
們還在城鎮三十哩外。離那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城鎮還有三十哩。就算這一切來臨前
,紅杉鎮本來就不值得待下去。我還以為你懂得這個道理,夏娃。」
她臉紅脖子粗地說:「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如果要我離開這間房子,我要確
定那是真的,而非道聽途說。」
「離開這裡實在不比留在此處瘋狂到那裡。」
夏娃冷冷地說:「若我們繼續留在這裡,至少小命還在。至於你打算在明年冬季前
走三千哩,我就不確定你會碰到什麼事。」
「你們倆若是獨自留在這比跟我走風險還大。」艾利的語氣緩和下來:「拜託你,
夏娃。這將是我們的投資。跟我們一起來。不然這對尼兒不公平。」
「她是獨立的個體。」夏娃轉過身背對我們,彎身看著火燄:「尼兒如果想走的話
,她自己會走的。」
我的確想跟艾利一起離開。我從未如此渴求跟艾利一起徒步走到波士頓。但艾利已
經走了,一個人孤獨地越過整個國家,往燈火通明的世界前進,而我卻回到這裡,在夏
娃練舞時,好像從未離開般記錄我的旅遊所見所聞,而另一場雨才剛開始。
我的襪子補了又補,牛仔褲也是一樣。我將我們在父親工作間發現的發霉的軍用背
包洗淨,縫縫補補,將行李裝進去,再拿出來重新整理過。我將哈佛給我的信,一份
SAT分數的影印本,沒電的計算機及這本札記帶在身邊。對於我們僅存的每件毛衣、每
根火柴、每枝鉛筆、每粒米,我精打細算,將它們對我們的旅途及它們的重量體積皆列
入考慮,另外還有夏娃需要它們的程度。
我們平分家裡的錢,但我將放大鏡及最後的兩包茶包留給她。還有汽油。
「很抱歉以前我不讓你用汽油,」我說,並補充:「也許我們應該晚一天出發,這
樣我們可以開派對,看你跳舞。」
她搖搖頭:「不好,你如果要走,就最好早點啟程。」
她把我們在母親衣櫥後發現的登山鞋交給我。她還堅持我帶著來福槍。
她說:「你會比我更需要它。」
我打斷她的話向她道謝。在那一刻我真的是滿心喜悅。那時我十七歲,堅強、自由
自在,一夕之間從醜小鴨變得美麗迷人。我是個成熟的女人,正準備和情人一起探險。
經過這一切,我終於可以去哈佛了,再也沒有酸溜溜的姐姐可以阻礙我的快樂。
我必須承認有時我真的慶幸夏娃寧願守著我們的家,這樣一來我便不會因她沈默的
觀察而感到處處受限。如果我選擇留下來,我得到的只是孤立、擔憂、恐懼及冷淡的姐
姐。離開此處,我有艾利,也意謂著奇遇及我努力追求的前途。我內心也期望她會在最
後關頭改變主意,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會在路上和好如初。我整理行李組織計劃行程時
,一直盼望她會屈服,也跟著我一起收拾行李。
但最後一天的凌晨,艾利外出撿最後一堆柴木,夏娃和我坐在桌旁喝著無味的茶,
她仍執意不願跟我們走。「尼兒,我要留在這。這個計劃太荒謬。」
「還有你的芭蕾呢?這一段期間你一直持續跳舞,沒有人做的到,你卻辦到了,但
現在機會來了,你卻要讓它從你手中溜過?」
「我不會放棄跳舞的,我會一直跳下去。」
「可是夏娃,這可能是你僅有的機會。」
她退縮了一下,然後很快地回答我,我知道她自己也思索過這個問題。「或許舞蹈
不是最重要的事。」
我努力不讓我的懼怕顯露在聲音中,我問道:「那什麼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
我遲疑了一下,但我眼角掃到放在門邊的行李,我再嘗試一次:「這世上我們都只
有彼此能依靠。我們應該團結一致。」
「不對,我們不用,」她對我搖搖頭,不讓我動搖她的意志力,她說:「尼兒,沒
有關係的,我們都做了自己的決定。」
「你沒法子一個人留在這」
「為什麼不行?」
此時艾利從外頭回來,雙手滿滿的木柴,夏娃和我便沒繼續談話。只是假裝吃東西
。我們談雞兒們,談天氣,說不好笑的笑話。最後艾利打破僵局,他站起來,有點不情
願又就事論事的樣子,「嗯,夏娃你確定你不會改變主意?」
「不會,」她輕輕地說:「我很清楚。」
「你這人還真頑固。」
「可不是嗎,」她說:「我就是頑固。」
於是他們彼此相視一笑,似乎非常瞭解對方,我有點嫉妒此刻他們那種相知相惜的
感覺。夏娃轉身面向我,握著我的手,定定地看著我,眼神充滿愛憐,讓我錯以為她可
能會改變想法。但她說:「尼兒,再見了。我永遠都是你的姐姐。」為了沖淡離別的哀
戚,她還補充:「可別拿走我的木針。還有,有空就捎封信給我。」
我傻傻地點點頭,張開雙臂擁抱她,這是自我們發現汽油後第一次這麼做。我看著
艾利背起背包,拿起來福槍,打開大門。最後我實在沒法再拖延下去,只好從地上提起
我的背包,將它甩到背後,跟著艾利走出屋外,走進早晨刺眼的陽光中。
那天早晨風和日麗,有點寒冷,但遠方的太陽大剌剌地吐著火舌。我的眼睛充滿眼
淚,我呼出的氣息轉眼間成了霧氣。當我們到了屯墾區的邊緣,也就是母親枯萎的鬱金
香和大路交接的地方,我停下了腳步,轉過身,舉起手臂道別。
夏娃站在門口,樣子很平靜安詳。煙霧從煙囪冒出,冉冉飄過她頭上的屋頂,煙霧
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得十分濃重。我們隔著整塊屯墾區望著對方。接著她舉起手,向我搖
了搖,在那簡單的姿態後隱藏的是舞者特有的優美及卓然。當我轉過身背對屯墾區時,
我早已熱淚盈眶。
但我克制自己不讓一滴眼淚掉下來。在那特別的一刻,我是待嫁的新娘、探險家、
先鋒。潮濕的樹木因剛升起的太陽而閃爍,路上熱氣騰騰。森林傳來月桂及樅樹的氣味
及鳥鳴聲。遠處挺拔的山嶽有著一抹湛藍,是那麼虛無縹緲,卻又希望無窮,我知道只
要越過這些山頂,勇往直前,我就能實現我的夢想。
當我們走到橋邊時,我停下腳步,望向破舊的橋身及橋下潺潺流過的溪流。那一刻
時光也如溪水般地倒流,彷彿煙囪上的空氣一般夢幻及搖曳。我想起小時候這座橋曾是
我的世界和外界的交接點,我遲疑了一下。
艾利看我拿不定主意的樣子便說:「我來時這座橋還挺牢固的。」我點點頭便踏上
橋,感覺自己好像在穿越蜘蛛網一樣,又覺得背後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我往回拉。
就這樣我走到橋的另一邊,我踏出的每一步都象徵著我更進一步遠離夢魘,離我的
目標越來越近。這條路我已走了十七年,卻從未徒步走過。這條路對我來說變得好陌生
,我覺得艾利和我已經開始探險旅程。每轉一個彎,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又是一個從未到
過的情景,映入眼簾的每一景一物都閃爍著光輝,因雨水的滋潤而綠意十足,美輪美奐
的景色讓我忘卻我正一步步離她遠去。
艾利開始加快腳步。我穿不慣母親的登山鞋,沒多久便弄得滿頭大汗,幾乎跟不上
艾利。即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地跟在他身後,很滿意我們倆終於為同一件事奮鬥努力。
每當我們達到新的地方,我就感覺我們已完成部份的任務,至少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寒冬將馬路弄得滿目瘡痍。少了父親,再沒人清理溝壕,也沒人清除陰溝裡的黑莓
灌木,雨水已將道路侵蝕,有些路段已被崩塌的土石掩埋。有一路段,大約有我們的房
屋那麼長,完全滑落至一旁的山坡上,留下如汽車般大小拖曳的痕跡。
我看這個曾經是道路的坑洞說:「不知道我們的小貨車能否順利開過這段路。」
「很難說。」艾利說完便逕自往前走。
我們經過柯曼家時空氣仍很涼爽,在中午前我們便走到鄉間小路。再次看到柏油路
讓我有點心神不寧,我發覺自己話越來越少,不時轉頭過去注意後方,偶爾還會叫艾利
不要出聲,因為我聽到後頭有汽車的聲音,當然一路上根本一輛車都沒有。
午餐時我們在溪畔歇了幾分鐘,喝喝溪水,吃的是我昨天事先已煮好的豆子。我們
一吃完飯,艾利便迫不及待地跳起來,拿起來福槍、背起背包便出發了。整個下午我們
不停地走,一路上艾利告訴我一旦我們到紅杉鎮後該做什麼,我邊聽邊點頭,夢想著波
士頓的種種,背包的帶子不斷磨擦我鎖骨上方赤裸裸的皮膚。
艾利是對的——那天我們經過的房子都看起來空空的,走近這些房子時,我加緊腳
步,不敢注視那些陰森森的房子,還催促艾利趕快離開,試著避開那些空無一人的窗戶
及窗後無人知的故事。
那晚我們在森林裡露營,又在道路及溪流中間發現一塊小平地。艾利起火後我將中
午剩下的豆子熱一熱,再加點起司粉末,便成了晚餐。晚餐後我用溪水洗叉子及鍋子,
艾利則在火堆旁佈置我們的睡窩。
我們並肩躺在床上,看著星星漸漸在沒有月光的天空中露面。艾利想要談論我們這
次的旅行,譬如說那種輪子最適合手推車,怎樣能找到彈藥好供我的來福槍使用,走那
一條路越過洛磯山脈比較方便之類的。而我則盼望能談談我離家的感覺及將過去一切拋
在身後的感受。我想我那時還希望能在繁星熠熠的星光下來個小小的慶祝,以紀念我的
成就。但我想要說的話始終沒說口,結果我們談的是我母親的登山鞋能撐多久,走那條
路對我們最有利,還有愛荷華大約會在什麼時候開始下雪。
隨著火燄轉小,我們的話越來越少,最後只是靜靜地看著頭上的星空。我陷入思緒
中,想起夏娃。我猜她也跟我們一樣已吃過飯。她大概將門鎖好、升好火,我想像她坐
在黑暗的屋裡,一個人看著火光。我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孤單單的滋味又是如何。
我知道自己對離開她的決心有點動搖,為堅定意志力,我提醒自己我們倆近來已漸
行漸遠,我的離去反而對彼此都有好處。我提醒自己過去我們的爭執,想到她對艾利冷
淡的態度我就氣,又她警告我小心不要懷孕時的那種強硬的語氣。
我突然想到某件事,我轉向艾利,說:「你從未談起避孕的事。」
他一言不發地躺在我身邊好一陣子,我還以為他沒有聽見我說的話。然後他坐起來
,拿起一根樹枝撥弄火堆,還在冒煙的餘燼被他這麼一碰就滅了攤成一團。他很謹慎地
回答:「我以為你會料理一切。」
「怎麼做?」
「嗯!我不曉得。你有避孕吧,不是嗎?」
我發現我自己也坐了起來,拿著一枝紅杉樹幹撥弄火堆,雙眼直盯著餘燼,看著它
們的生命一點點消失殆盡。不知為何,我第一個想法是,假裝我現在才想到我們做愛可
能會發生什麼事。後來我說:「當我們的生理期首次來時,我媽就教我們怎麼計算排卵
期。我想這個方法挺可靠的。」
「很好,」他說,拍拍我的大腿:「我就知道你很小心。」
「如果我沒有注意日期或這個方法不管用,你會怎麼做?」我問道,儘量讓語氣放
輕鬆。
「我不知道。但我不認為你會傻到帶著一個嬰兒旅行。」
他靠向我,親吻我的雙眼,在我眼皮上留下溫暖的壓力,這樣一來我不用看得太清
楚。然後他親吻我的嘴,直到我不再開口。
我們做愛時四周一片漆黑,雖然可以感覺他的氣息,但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我看
著頭頂上的星辰發出耀眼的光芒,隨著時間逝去,它們越看越大,越接近我們,到後來
它們看起來好像在我們伸手可及之處。我可以伸手越過艾利的肩膀,重新排列星辰的秩
序。但接下來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攫取我所有的注意力。我閉上眼睛,感覺新的銀河星系
在我體內爆炸。
稍後我們起身檢查火燄,整頓我們的睡窩,然後我擁著艾利漸漸進入夢鄉。
我夢見自己回到父親的墳地。它和我們挖掘他的墳墓那天一模一樣,一個我和夏娃
挖掘的坑洞,兩枝鏟子放在一旁,染血的電鋸及他的襯衫。我可以看到父親的血灑在他
墳墓旁的泥土上,我無望地走進父親的墳墓,害怕下一幕會看到什麼景象。但當我看進
他的墳墓時,我看到的比我原先懼怕的還要糟糕——墳墓裡空無一物。
我發瘋似地在森林裡拼命尋找父親,即使是血肉模糊的屍體也好。但我怎麼找就是
找不到。我想,我必須告訴夏娃。但尋遍整座林子,吼到嘶啞,我仍然尋覓不到夏娃的
蹤影。
凌晨時我醒了過來,臉上掛著兩行淚水,再也沒有姐姐會安慰我了,我只是做了場
惡夢。我看著身旁沉睡的艾利。浸浴在第一道晨曦裡的他看來是如此美麗。我知道他千
里迢迢跑來找我有多難能可貴,我對自己說我實在是幸運兒,也曉得當我告訴他我的決
定時,他將會多麼難過。
我起身穿衣,並未將他驚醒,我跑到一棵樹後蹲著小便,再到溪邊用冷水沖掉我的
淚痕。我回來時艾利已經坐起來,在晨光中伸懶腰打哈欠。
「假如我們的速度和昨天一樣,今天下午前我們便可以走到紅杉鎮。」
他問我:「聽起來還不錯吧?」
我深呼一口氣,說出我畏懼的話:「我不去。」
「什麼?」他呼地從睡袋中站了起來。
我又重複了一次:「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他滿臉疑問地問我。
我回答:「我不去。」
「為什麼不?」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能跟你走。」
「你害怕旅途會有危險?」
我搖頭:「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還是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不,我想跟你一起……」
「那究竟是為什麼?」
「我想我是無法離開夏娃。」
「她說過會照顧自己的。」
「我知道。」
「尼兒,有可能的話她也會離你而去。」
「不會,她不會這麼做。」
「至少她不願跟你一起走。」
我無望地說:「這是兩碼子事。」
「噢。」
「我很抱歉,」我說:「我真的很抱歉。」
「聽著,你已經離開她。你現在是跟著我。你不能回頭。」
「噢,艾利……」
「這樣好了。我們先到東部,等到安定後,再派人接她。不會花太久時間的。」
「要多久?」
「後年的夏天前你們便可團圓。」
我想想這段時間有多長,其中有多少不定的因素,我們能掌握的卻是少之又少。
「我希望我可以跟你走,」我回答他:「但我實在做不到。」
「你當然做得到。你只是推託你不想去。」
我說︰「既然如此,那我就說我不想去。」
我看他絞盡腦汁想提出新的理由。但他忽地停住,好像不認識我一般看著我。他輕
輕地說︰「就像夏娃說的,你是獨立的個體。」
「我很抱歉。」我再次向他道歉,但他已轉過身撿拾他的衣物。他悄悄地著衣,我
們在一片沉默中將睡袋捲起,行李裝好。他靜靜地踢把泥土掩蓋已熄滅的火堆,我在一
旁看著他,內心百感交集,好像快不能呼吸了。
終於他打點好一切。他將背包甩到背後,把槍交給我。
「尼兒,再見了。」
「再見。」我說,手裡拿的槍怪異地處在我們倆之間。然後我將槍柄傾向他,問他
:「這槍你拿去吧。」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堅定地回答:「不,這把槍跟著你走。」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頰。「保重了,」他說:「不論如何,我會永遠愛著你。」
他轉身過去慢慢走開,留下我一人站在已冷卻的火堆旁,首次聽到期盼許久的話久
久在我耳邊迴響不斷,我必須緊緊咬著嘴唇,直到嚐到血的滋味,否則我肯定會出聲呼
喚他。
久久以後我才踏上回家的路途。清晨的淒冷讓我抖個不停,我在烈陽中瞇著眼一步
步朝家走去。我一路跌跌爬爬,背包重重地壓在背上,母親的登山鞋沉重得讓我幾乎抬
不起腳來。我走了一整日,除了中間稍微停下來喝水外,不再浪費時間。登山鞋啃嗜著
我的腳根和腳趾上的水泡,我的內心也磨起了水泡,不斷地磨擦同一塊表面。
我到家時已是黃昏時。我們的房子如巨石般屹立在漸漸暗去的森林中,姐姐站在打
開的門口,淚流滿面的她像是上帝給我的禮物。
他就這樣走了,將一路走到波士頓,誰曉得他會發現什麼,會碰到什麼樣的人。天
曉得奇蹟是否會再度出現,好讓我再次與他相遇。
現在我的白天變得更加孤寂。夜晚比往常冗長難熬。有時我會後悔當初為何要離開
艾利,悔恨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其他時候我會因曾愛過他而覺得自己不知廉恥,因和
他有肌膚之親而感到羞愧。但那也已過去,之後我又開始想念他。
唯一回到屯墾區的是不分季節、不請自來的雨水。外頭樹木的嫩芽瑟縮地伏在一塊
,夏娃在屋裡跳舞,我則試圖強迫自己從L字頭讀起。受潮的木頭在火爐中發出酸腐的
味道。儲藏室裡的食物袋越來越扁平,罐頭也越吃越少,一瓶瓶密封罐也變得空空如也
。
我想以後的日子大概是這樣一成不變吧。
今天我在我那破舊的內褲發現一滴血漬,心中那塊重石頓時放下,那種寬心感覺如
此強烈,讓我以為自己可能會暈過去。此時我查覺部份的我已準備接受災禍的來臨。看
到月事來潮雖然讓我暫時解脫,但我承認自己的確悔不當初,因為我的身體已將他留下
來的最後蹤跡給全數排出了。
我起水泡的腳已經痊癒。夏娃將它們放在她舞者的手中,無微不至地照顧,腳跟和
腳趾已恢復往昔粉紅膚色。這些日子夏娃和我都對彼此客客氣氣的,但這是因為悔悟及
失落感所致,而非我們已回復過去的親密關係。我們不常交談,雖然我想跟她長談,但
不知是我太膽小或是太疲憊,我並未嚐試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
我在應該要還回圖書館的某本書中,讀到中國大陸的茶農買不起自己種的茶。所以
他們喝煮沸的白開水,將之稱為白茶。明天起我們的茶也會成為白色。
今晚我們將法斯科茶盒裡最後一丁點茶屑用來泡茶。它的味道太薄,不知情的人還
會以為她喝的不是茶,只是白開水而已。
但我們知道這是茶,明天我們就喝不到它了。
現在的生活似乎是以一系列的最後來組成的——最後一杯茶在清水中消逝、最後一
茶匙的糖在我們的舌尖及嘴中慢慢溶化,楓糖漿一滴滴滑下我們的喉嚨。最後一條通心
粉。最後一粒扁豆。
最後一罐蘋果醬是我們今天的午餐。趁夏娃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將頭埋到碗裡,
將殘餘在碗上的蘋果醬舔乾淨。現在的我討厭用任何東西。每吃一口每喝一口都讓我擔
心不已,因為這總會讓我憶起家裡的糧食已所剩無多。我得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敢進儲藏
室。因為只需簡單的加減乘除便可知道我們一天消耗了多少食物,以及我們還能撐多久
,算術是我碰不得的領域。但只要我一想到在五十五磅的麵粉袋中我們還剩多少杯麵粉
,或是最後一包斑豆可以煮成幾頓餐時,我的頭皮就忍不住發硬。
我從來不知道我們吃了多少食糧。但看起來我們好像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吃吃吃,好
像人類生來就是不斷消耗世界的資源似的。難怪會有戰爭發生,也難怪地球、水源及空
氣會被污染。如果夏娃和我只為生存下去,便用掉那麼多資源,難怪整個經濟體系會崩
潰。
有時我會想,如果我們能停止慾望及需求,拋開對水、庇護及食物的索求,那這世
界可能會變得美好許多。我們幹嘛要費盡心思,活多久有關係嗎?無止盡的索取只是為
了多呼一口氣罷了。
夏娃和我一整天都處在火藥味瀰漫一觸即發的狀態,我們不停吵嘴,好像已忘記我
曾經將她拋棄這回事。有一部份的我想要破口大罵她、傷害她,將空蕩蕩的置物架、被
侵蝕的道路、我的寂寞及其他的不悅歸咎在她身上。但另一個我卻害怕這種衝突,一心
只渴望能與這世上我僅有的同伴和平相處。
昨夜夏娃想要開最後一罐蕃茄替晚餐加味。但自從我在百科全書裡讀到有關萊姆的
部份後,我就開始擔憂壞血症的可能性。
「我想我們應該將它留著。」我說:「那罐蕃茄是我們攝取維他命C的主要來源。
」
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便打開儲藏室的門,拋下一句:「留做什麼用途——用在我
們的喪禮上嗎?」
「留到我們真正需要它的時候,」我跟著她進入儲藏室:「我們不知道我們會在這
待多久。」
「沒錯,」她伸手去拿架上僅存的罐子:「所有我們得不時犒賞自己一下。」
「夏娃!」我大叫一聲,抓住她的手臂,就在那一瞬間罐子滑落我倆之間,掉在地
面上成了一灘果醬及碎玻璃。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我們盯著地上的蕃茄醬動也不動,本來它有可能是我們的救星,至少有了它我們的
晚餐會可口點,但現在參雜玻璃碎片的蕃茄醬看來像是鮮血般駭人。
「這下可好了,」夏娃罵道,我的憤怒突然間蓋過我的驚訝及後悔。我發現自己匆
忙地檢視儲藏室,尋找如手掌大小堅硬的東西,好拿來打她。我想要傷害她踢她打她抓
她的頭髮。我想要尖叫:「看你做的好事!你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已從父親酒窖架上抓住一瓶酒,正高興它的重量正符我意,但我突然間意識到自
己不應該這麼做。
我倒吸一口氣,一下跪倒在灑落一地的蕃茄醬旁。
夏娃問:「你在幹嘛?」
「我不知道,」我搖頭:「我不知道。」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我手上拿的是什麼?」我恍恍惚惚地重複她的話。這瓶褐色瓶身的酒摸起來涼涼
的,因為擺在家已有段時間而顯得有點老舊。我將它轉一轉,讀了上面的標示。
我回答:「是甜橘白蘭地。」
「你準備用甜橘白蘭地來清理這一切?」
我說:「才不是。」,便開始發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一分鐘前你信誓旦旦地樣挽救這些蕃茄,現在你將它們毀了,
你卻開懷大笑。」
我建議:「我們把它喝了吧。」我覺得鬆一口氣,因為我差點在盛怒下殺死我的姐
姐,好在我並沒有這麼做。
「什麼?」
「甜橘白蘭地不是用橘子壓製的嗎?我們把它喝了。說不定有維他命C呢。」
夏娃說:「可是照你原先的說法,我們最好將省著點用。」
「幹嘛留下它?」我故意不理會她話中的諷刺。「被蛇咬?凍傷?還是生產?況且
我們還有雪莉酒。來喝一口吧。」我催促她,引用父親的話:「最好的時機就是任何時
候。」
我抓住夏娃的手臂,把她帶出儲藏室,但她將我的手甩開,拿起掃帚。
我在客廳聽到玻璃互相敲擊的聲音。我又回到那個夏娃忙著練舞、不願跟我到森林
玩的十一歲。我猶豫一下便打開酒蓋。酒精及橘子的味道瀰漫全室,我大膽地把瓶子舉
至嘴邊。第一口嚐起來甜甜的,像是袋有後勁的橘子糖漿。我又喝了一口。
「夏娃?」我呼喚她。
「幹嘛?」
「要不要來一些?」
「不要。」
「為何不?」
「我正把玻璃從你弄翻的蕃茄裡挑出來。」
「不是我一個人打翻的,是我們兩個人。」
「才怪。」
「來啦,」我勸她:「來喝喝看。」
「不要!」
我又喝了一口,卻感到無限寂寞向我湧來,於是又喝了一口。
「喝起來像是橘子棒棒糖。」我向她叫道。
我聽到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分鐘後她拿著一碗蕃茄走進客廳。找了窗邊光線最
好的地方坐下來,手指在蕃茄中翻來翻去。
我問:「你在做什麼?」
「在我們吃這些爛蕃茄前,我得先將玻璃碎片挑出來……儘管你剛才想要把我殺掉
。」
「噢。」我再喝一口。補充說:「我很高興我沒那樣做。」我開始感覺到喉嚨那股
熟悉搔癢的感覺,腹部溫熱的感覺,大腦放鬆的感覺。
「夏娃?」
「幹嘛啦?」她問,將「啦」拉得長長的,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我真的希望你跟我一起喝這瓶酒。拜託。」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看著那碗蕃茄默不作聲,最後她終於站起來將碗放回廚房。
回來時她手是乾淨的。坐在我對面,伸手拿酒。又將酒瓶拿到嘴邊喝了一口。
我問道:「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喝起來是不是像是橘子棒棒糖?」
「我想是吧。」她又喝了一口便把瓶子交給我。
就這樣隨著太陽西下,在一片寂靜中甜橘白蘭地從餐桌這頭換到另一頭。那時天色
已暗,夏娃站起來起火並將爐子的門打開好讓火光透出。藉著微弱的火光,我端詳起她
的臉孔。想到我們之間的磨擦及不和,似乎該說什麼話來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但我看
著她寧靜哀愁的臉孔,越看越無法開口說出心中的話。
夏娃把瓶子遞給我,我啜了一口,她終於說︰「嗯!」
「什麼?」我興致勃勃地問她,高興與她暢談的機會總算來了。
「不知道父親會怎麼說?」
「有關什麼事?」
「對我們喝甜橘白蘭地。」
「把酒瓶傳過來。」
她回答:「你答對了。」
「啥?」
「酒瓶。」
「不是,他也會那麼說」
「什麼啦?」
「把酒瓶傳過來。」
我們開始格格笑,這樣開心笑感覺真好。就這樣不停地傻笑似乎很簡單,要停下來
卻反而很難,我們的笑聲漸漸擴大,彷彿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直到我們笑到肚子發疼,
眼淚盈眶才打住。
「你…說得…對。」夏娃邊哈哈大笑邊說。
「啥?」
「酒瓶。」她回答,我們又笑出來,一直笑到臉上肌肉發酸。
「我快要尿在褲子裡。」夏娃呻吟,那是我聽到最好笑的事。
我稍稍恢復了正常呼吸,終於吐出一句話來:「還記得嗎?有回父親的督學來家裡
吃晚餐時,我們也是笑到收不了場。」
夏娃在地上打滾,抱著肚子笑的不停。
「還有你啊,」我口沫橫飛地說:「你的鼻子還噴出牛奶呢——」
她吱吱笑:「是啊,噴的整個沙拉都是牛奶。」
「還有母親—」
「噢,別再繼續說下去了。拜託別說了。」她請求我的樣子,好像我在搔她腳底似
的。
「把它拿回廚房,將沾上牛奶的部份挑出來。」
「將它放進新的碗裡。」
「因為這是我們僅有的沙拉。」
「噢,別說下去了。拜託別說了。」
「然後我們那時在吃牛排,他才說他吃素。」
「於是母親再將那盤沙拉端出來。」
「但只有一個人吃那些沙拉——」
「就是父親的督學——」
「而且他還連吃三碗呢!」
最後我們總算停住不笑。我將瓶子交給夏娃,害她又笑出來。她喝一口將瓶子拿著
空中半斜著。
「不知母親會怎麼想?」我若有所思地說。
夏娃馬上回答:「她會說︰『一個舞者是不喝酒的。』」
「所以你從未在廣場上喝酒?」
她點點頭。
「就因為如此?我還以為你在生我的氣。我一直認為你覺得你自己與眾不同,比我
們其他人都還優秀。」
「或許我真的是這麼想。你們老是一副傻呼呼的樣子。」
我不甘勢弱地說:「可是那很好玩啊。」
「我曉得。」她嘆氣,這次她的嘆息是憂慮哀傷的。
我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你會回答嗎?」
「我不知道。或許吧。」
「為何你不喜歡艾利?」
「我沒有不喜歡他啊,我蠻欣賞他的。」
「但是……」
「但我不喜歡你喜歡他的那個樣子。」
「啥?」
她聳聳肩︰「我只能這麼解釋。你和他相處時,你變得不像平時的你。」
她伸手拿酒瓶,大大地喝了一口,說:「該我了。」
「該你什麼?」
「問你問題啊。如果你那麼喜歡他,為什麼要回來?」
你為何回來?我也捫心自問千百次,我以為我找不到答案。
你為何回來?我問我內心黑暗的一面,答案就像水般滿出我的嘴巴。「因為你是我
的姐姐,笨瓜」
她伸手越過餐桌在我肩上重重地敲一下。我們默默地坐在桌邊,聽著火燄發出劈哩
啪啦聲,久久不發一語。
後來我拿起酒瓶,問她最後一個問題。「夏娃,為何你一直執著跳舞?」
她聳聳肩:「不然我那麼多閒時間要拿來做什麼?」
說完她便不出聲,我還以為她在想別的事,突然她開口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又喝一口酒:「酒沒了。」
「那算什麼秘密?」
「不,酒沒了很可惜。」
我們又笑出來,接著她說:「我的秘密是如果我們沒發現汽油的話,我根本沒辦法
繼續跳下去。」
我帶罪惡感地重複說:「汽油?」
「汽油是我跳舞的原動力。我一直練舞是因為我知道我們有汽油。我知道如果我非
常非常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用它來播音樂。」
她的聲音中有一絲不確定,大概是姐妹之情及酒精作祟,我馬上很大方地回答:「
當然了。」
她停了一下,好享受我給她的禮物。稍後她繼續說:「汽油是我希望的泉源。你知
道我有時會偷偷將它拿出來只為了端視它?有時我甚至將它打開,把它當香水般抹點在
我身上,這樣晚點我練舞時,就可以聞到它的氣息。」
「汽油是我跳舞的原動力。」
雖然我聽到她的啜泣,但當我第一眼看到她躺在木柴堆旁的泥濘上時,我馬上想到
,她死了,我姐姐死了。現在我真的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我趕忙跑到她身邊,將呻吟顫抖的她攙扶起來。「夏娃,夏娃,發生什麼事?」我
求她開口,但她只是一直哭著,不願回答。
她轉向我時,只見她的嘴唇已經腫起來,還在滴血,我從未見過她的眼睛像現在這
個樣子,活像是一雙陌生人的眼眸。
我又問了一次:「發生什麼事?」,最後她總算能回答,能從她被撕裂的嘴唇擠出
幾個字:「有個男人——他強暴我。」
我將她扶起來,帶她走回屋裡,起火,在匆促中我用了一整張報紙,但我管不了那
麼多。我讓她喝幾口寶貴的雪莉酒,將水壺及瓶子放滿爐子上。當水煮熱時,她慢吞吞
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她背對著我,有時聲音顫抖又嘶啞,有時卻平穩得不像是
她的聲音。
她那時人在庭院裡砍柴,享受斧頭在手中搖擺的感覺,對自己砍柴的功夫頗為得意
。暖暖的陽光灑在身上,還有一股微風輕輕吹過。
她並未察覺他的靠近,直到他走到她身旁她才驚覺他的存在。
她驚呼一聲,但他伸出手,示意她不要出聲,好像她是個他不想嚇跑的小動物。他
說:「沒事的。」
他說他想往北走去探訪他住在葛倫村的朋友,但他大概走錯路了。他說他聽到斧頭
聲,又聞到我們的煙霧,他想看看有誰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他想說他應該順道拜訪自
我介紹一下。
他沒告訴夏娃他的姓名。
「你們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吧?」他的眼神掃過整個庭院:「你們好像有不少木柴。
」
她因為許久未跟其他人交談而覺得有些不自在,但她並不害怕。
她將斧頭放在砍柴的砧板上,問他:「你有聽到什麼新消息嗎?電力何時會恢復?
」
他說:「天曉得。」
她說:「我們聽說東部的狀況好像好一些了。」
「誰跟你說的?」
「一個朋友。」
「你有朋友在這?」
「不是現在。他來找我姐姐。但他已經走了。」
「對啊,我也聽過關波士頓的傳聞。還聽說有幾個笨蛋因此而離開家鄉跟著謠言全
國跑。他們撐不了多久的。」
夏娃說:「我也是這麼想。」
他們相視而笑。接著他說:「你們這裡的木柴還可真多。」
她說:「是啊。」
他細看那堆木柴,瞇起眼問:「不會是你一個人空手砍掉這裡所有的木柴吧?」
她說:「是我父親砍的。」
「你父親?」他拉高聲調說:「你父親在這附近?」
「是的,」她說的如此自然連她自己都嚇一跳,「他在這附近。」
「他人在哪?我想跟他聊聊,看他知道多少。」
「你可能得等一回兒,」她說,語氣平平。「他現在人在森林裡。」
「你們這裡有多餘的汽油嗎?」他問道,伸長脖子往房子那邊探望。
她巴不得他趕快離開。她回答:「抱歉。」
「抱歉什麼?」他問道:「抱歉你沒有汽油,還是抱歉你不肯分給我一些?」
她聳聳肩,準備伸手拿斧頭繼續工作。
就在她的手碰到斧頭前,他抓住她的手腕,將它往她身後一扳。
「聽好,婊子,」他說:「如果你將汽油省著做緊急之用,現在就是緊急時刻。說
!汽油在哪裡?」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她沒回答他,他便把她轉過來面向他,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瞇起眼,眼睛下的肌
肉抖個不停。即使如此,她仍不屑地看著他。一隻手臂脫離他的掌握,她提高膝蓋對準
他的胯下踢去。
她沒踢準,但是踢的很用力,讓他驚呼一聲跌倒在地。他們兩人扭倒在地。如果他
沒有一拳打在她臉上,她跳舞訓練出來的力量可能可以救她一命。但那一拳將她打得頭
昏眼花,以至於他問她那裡有汽油時,她只能回答不要不要不要。
事情結束後,他站起來,殘酷地站在她身邊,穿上褲子繫好他那沉重的皮帶頭,她
一動也不動地躺在他腳邊。隨後他朝她身旁的地上吐了一口痰。
「真是很抱歉,我不能等到你父親回來,」他說:「但你轉告他謝謝他的熱情款待
。」他離開屯墾區,把驚嚇過度、全身疼痛的她丟在地上,直到我從外頭回來。
當水壺燒熱後,我將浴缸注滿水,將她帶到浴室。她像個小孩一樣站著,任由我替
她寬衣,檢查她的傷勢。她的手臂上佈滿瘀傷,腫脹的臉上擦痕累累,她的雙腿間還有
乾涸的血跡。
她爬進浴缸時全身顫抖了起來,我還以為她快哭出來,但她似乎因熱水而稍微放鬆
。在說完被強暴的事後,她第一次開口問我:「家裡還有香皂嗎?」
「還有聖誕節香皂,」我說:「我現在就去拿。」
一小塊綠得不甚自然的森林綠香皂,散發清淡的棕櫚香味,這塊香皂是我們在母親
的遺物中發現的一籃香皂之一。其他的已被我們一點點地用完,我們同意將這塊一毛錢
大小的香皂留作日後凱旋回鎮上時用。
我把它放在她手中,她將它放在鼻下,吸入它淡淡的香味,然後看看我問道︰「但
是你不想將它省下來以後用嗎?」
「不。」我說,因她話中不經意的反責而抖縮。「現在用它吧。」
她向我要了條毛巾,拿到後便開始攻擊自己的身體,她用力地磨擦皮膚,我確定她
會磨出血來,她洗遍了全身每一寸肌膚,先是用香皂,香皂用光時,她改用毛巾不斷擦
拭自己。當她首次碰到雙腳之間時,她微微畏縮一下,我看到她眼淚盈眶,但她咬緊牙
關,沒讓眼淚流下來,徹底地洗淨她的胯下、肚子及胸部,她的肩膀、她的手肘、她的
手腕及手指、她的膝蓋、下巴及腳踝及每根腳趾。還非常謹慎地將水潑在她變形的臉上
。
終於她轉向我,做出要爬出浴缸的姿勢。我協助她爬出來,用放在爐上保溫的毛巾
裹住她身體。我讓她躺在她自己的床墊上,放了一杯清茶在她手中,要她吞下最後一粒
阿斯匹靈。
當我把阿斯匹靈交給她時,她抗議:「我們應該把它留著。」
「沒關係的,來,把它吞下。」
「以後我們可能需要它。也許我應該把它分做兩半。」
「只吃半片跟沒吃一樣沒用。你要是把它分兩半,那你是浪費一整粒阿斯匹靈。」
我說,一邊懷疑一粒阿斯匹靈對強暴會有什麼效果。
她將阿斯匹靈吞下,默然不語地看我把來福槍從衣櫃隱密處拿出來,笨拙地裝上一
顆子彈。我至少檢查門鎖六次,添加木柴,然後坐在她床墊旁的地板上,來福槍放在我
腳上。
天將亮時她漸漸入睡,我雙眼未闔地坐在她身旁一整夜,盯著火燄,在風中顫慄,
害怕到連呼吸都不敢。
每個地方對我們而言都不安全。我好不容易鼓起所有勇氣到外頭取木柴,但還是畏
首畏尾的,因為我隨時都有可能被攻擊。連在室內都覺得好像赤身裸體,好像隨時都有
一雙眼監視著我們,我們被困在自己的家中。我總不時望向窗外,掃視森林,預測我遲
早會瞄到那個不知名人士的蹤影。
把來福槍放在前廳改變了整個房間的氣氛,那槍像個無聲的警告靠在門邊。槍械是
殘暴的。不但不能讓我安心,連它那冷冰冰的槍管沉重的槍柄及細長的扳機都讓我更恐
懼,就像周遭所有一切事物,讓我聯想起暴力是無所不在的。
我們找不到出路。連火爐裡的火燄看起來也十分邪惡。就如同我們被森林環繞一樣
,我們被暴力,被憤怒及危險包圍。森林奪去父親的生命,現在從森林中出現的男人或
者也將結束我們的生命。
昨天我強迫自己走出房外,在父親工作室後的那堆垃圾堆中翻到幾片波狀洋鐵皮。
除了前廳的窗戶外,我將它們釘上每個樓下的窗戶。夏娃面向牆壁躺在床墊上,許久未
曾移動,我將廚房通向工作室的門釘死,還用洗衣機頂住通向外面的大門。
如此一來要進房間,就只剩下一扇窗戶及一個門了,但這只代表當他靠近我們時,
我們可以聽見他破門而入的聲響而已。
儘管外頭陽光普照,日照時間越拉越長,但夏娃和我卻悶在家裡足不出戶。我們坐
在唯一有光線透進的窗口旁虛度光陰。午餐我們吃的是半罐自醃的水果,晚餐則是一碗
豆子。這三件事是我們生活的重心。
我嘗試讀書,卻很難專心唸下去,只有在它們令我想起我失去的,或是我還沒見識
、經歷、聽聞或探索的事物,比方說林道(Lindo)、李斯特、倫敦,它們才能引起我的
注意。
我夢見我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在一片冰冷的皮原上撿拾石頭及一塊塊未經琢磨、蓋滿
泥濘的頁岩,我驚醒過來,一股絕望感向我襲來,使我幾乎無法移動。
在倫敦股市後列的是倫敦戴瑞(Londonderry:位於北愛爾蘭),倫敦戴瑞後是
theLoneRanger,在theLoneRanger後是聖尼可拉斯島上孤獨的女人
(LoneWomanofSanNicolasIsland)。
西元一八五三年時,一位印地安女人被人發現獨自生活在距聖塔芭芭拉七十哩的一
個小島上。根據史實,一八三五年時她的族人奉聖塔芭芭拉外交使節傳教團的命令而遷
離該島時,突然刮起一陣強風。在慌亂中有個嬰孩被遺忘了。當她的母親發覺小孩不見
時,便回頭尋求她的小孩,她離開後,狂風越吹越強,船長顧及族人的安危,不能再等
下去,只好下令起航。
十八年後一船的海獺獵人發現她。雖然沒人懂她的語言,但她用易懂的手語表示自
己並未發現她的孩子,恐怕它已被野狗吃掉。
她跟獵人們回到大陸,當得知她再也找不到族人時她非常失望。七週後她便撒手人
寰。
百科全書神秘的次序再度與我的生命波動相符,這次讓我面對最殘酷的真相:沒有
人會來解救我們。
從一開始我們就痴痴地等待被解救,像愚蠢的公主等待回復舊有的奢華生活。但我
們其實是在自我欺騙,不過假裝另一個童話故事罷了。我們的結局不會比那個孤獨女人
好到哪裡去。燈光不會啪地一聲恢復。電話不會再響起。夏娃和我從省吃儉用、用盡所
有食糧到餓肚子,日復一日活著直到我們斷氣,但那還是在我們運氣好、沒被人割斷喉
嚨的狀況下。
但不管我們怎麼死,我們都會死在這裡。而且孤伶伶的。說什麼在哈佛註冊,也甭
談啥舊金山的芭蕾首演了。到世界四處旅遊、文憑、安可聲,都是不可及的夢想。我們
不會有任何情人、丈夫及小孩了。除非那些雞兒們學會識字,否則沒有人會讀這本日記
。
當然這種事情屢見不鮮。我唸過歷史所以我知道。文化被顛覆,社會崩潰,碩果僅
存的一小群人掙扎尋求食物,對抗飢荒、疾病,盜匪和雜草佔據曾經美侖美奐的宮殿地
板,接著宮廷倒塌。看看羅馬、巴比倫、克利特、埃及這些前車之鑑,想想印卡及美洲
印地安人的教訓。
假使這不是另一個兩千年文化的終結,就想想那些大規模的毀滅——充斥印刷精美
的報章雜誌的戰爭及革命,龍捲風、火山爆發、乾旱、水災、飢荒及瘟疫。想想那些照
片裡擠在瓦礫中、頂著腫大肚子的倖存著,他們的眼睛充滿絕望。想想南美洲,南非,
中亞洲,西歐的人,捫心自問我們為何要自鳴得意。想想聖尼可拉斯島上孤獨的女人,
問問自己怎麼能假設我們會被拯救。
我們的雙親認為他們把我們撫育得很好。他們以為我們會成為快樂、聰明、有創意
、活力充沛、大方及堅定的成人。他們以為總有一天我們會長大,遷往他處,過著多采
多姿及成功的生活。他們以為我們會找到各方面都與我們相符的伴侶,我們會讓這世界
因我們的存在更豐富。但在現實中的我們卻是沒有燈光,沒有香皂,被遺棄在森林裡,
除了絕望外沒有任何希望。
鬱金香又綻放出花朵,一道色彩鮮艷毫無價值的牆將我們及森林區隔開。假如我有
感覺的話,它們是會讓我生氣的。它們簡直是一無是處,我想當初我沒有幫忙母親種它
們是對的,它們只不過是騙局、欺瞞和另一個謊言罷了。
此時我坐在這個牢籠裡,而在不久前我還在同一地點和家人看著錄影帶吃著爆米花
。現在我望著母親的鬱金香,想要就此了斷自己的生命。
自殺的念頭比口渴或性慾還強烈。我大腦左後方的一部份渴求子彈的震撼。我要憤
怒,我要火花,我要最後的撕裂。我想脫離這個黑暗的洞穴,想從活下來的痛苦中解脫
。我受夠哀傷、掙扎及憂慮的滋味。我受夠我悲痛的姐姐。我想要關掉生命最後的火光
。
我做得到的。我可以從這張椅子上站起來,說我要去拿木柴。夏娃會默默點頭,但
她不會抬頭看我,甚至不會看到我提起門邊的槍。
我可以打開門。我可以踏出去玩,可以將那扇門永遠在我身後關上。走過母親的鬱
金香,進入森林,身邊帶著硬梆梆的槍。在森林中走出一條新的小徑。我可以坐在地上
,脫下鞋子,將腳趾伸入扳機中,移動我的腳趾直到成功開槍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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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畢竟是自由的。
我站起來,拿著槍打開門,站在門口凝視遠方的夕陽餘暉,卻突然聽到夏娃充滿恐
懼的聲音。
「你要去哪裡?」
「只是出去一會兒。去拿柴。」我背對著她,樹林清涼的空氣拂過我的臉頰及手。
「你幹嘛帶著槍?」
「天快黑了。」
「但帶槍做什麼?」
「因為我想這麼做,不行嗎?」我轉過身對她吼,我們倆都因我突如其來的憤怒而
嚇了一跳。她目不轉睛地望入我的眼眸,那瘀傷的臉像是外頭變暗的天空。
最後她說:「好吧。」
我走出屋外,關上門,瑟縮地走進庭院。這把槍又冰又長又重。我繞著屯墾區走,
在鬱金香圈內跺步,鬱金香的莖幹看起來像是黑色的火燄。在鬱金香後的森林看起來像
是堅固得無法穿透。我找不出進去的方法,只是站在夕陽中,看著黃紫色的天空漸漸消
失,看著第一個星星出現。
在黑暗中我抱滿一堆木柴進了屋子。
姐姐再度讓我到不了我想去的地方。
日子無聲無息地過去。我想現在大概是四月中旬,但我並不確定確切日期。
上次我寫札記已是幾星期前的事。我本想將我們忍受的每個日子與日曆上空白的框
框對照,但我實在想不起這中間到底是幾天。
我們茍延殘喘一天天過下去,我想時間是繼續下去的。只是我的日曆已過時作廢。
昨夜我夢到有人站在森林邊緣,作勢威脅我們,夏娃和我則躲在母親工作室的紡織
機下。我手上拿著一把大剪刀,小聲對夏娃說,如果他敢靠近的話,我們會把他的頭髮
剪掉。剎那間牆壁不見了,只剩我拿著來福槍對準森林。
我會開槍!我對他大叫。頓時感到一股力量,我大喊︰我會殺死你!我會殺死你!
我會殺死你!我勝利在望地扣板機。但森林那端一點動靜也沒有。驚慌失措的我再次扣
動扳機,但槍管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蛆。
我在驚慌中醒了過來,在我安慰自己這只是一場夢前,突然明白了這場夢是什麼意
思。我望向窗外,知道我必須學會怎麼用來福槍。
今早我將槍拿出來,努力回想父親教過我的一丁點用槍知識。我不敢浪費子彈,只
好一次又一次地練習上膛,打開保險桿,瞄準森林。終於在練習一小時後,我在屯墾區
邊路旁放了個跟人一般高的木棍,再把一個破舊的罐子倒放在木棍上。然後我走回原位
,靠著欄杆,瞄準,扣扳機。
那巨大的聲響讓我誤以為我已經射中自己。我的肩膀微微作痛,我的耳朵鳴鳴作響
,我的眼淚流個不停。當我回過神來時,我站在欄杆前三呎處,果醬罐完好如初,夏娃
渾身戰慄地站在門口。
我說:「我很抱歉。但我必須這麼做。」
她僵硬的嘴小聲吐出:「我曉得。」這三個字後便消失在門後。
我強迫自己再試一次。我對槍的後座力已有所準備,這回我匆忙地瞄準,還沒扣扳
機前便先閃開。由於槍管擺動幅度太大,子彈射往天空某處。
我下定決心要把射擊練好。我想出一個技巧,只要我慢慢將扳機往後拉,便不會察
覺已經開了槍。槍身重重地反彈在我肩上,槍管仍保持在水平狀態,但子彈再次消失在
森林中,果醬罐毫髮未傷。
我好像聽人說射擊時應該瞄準目標上方一點,因此下一發我瞄準果醬罐上方幾公分
處。這次我並未退縮,卻仍失敗,子彈還是射進森林。
感覺像是被咬傷一般,肩膀越來越無力,又隱隱作痛。耳鳴不止,手臂越來越提不
起力量,我心想我沒辦法再繼續。但遠處的果醬罐像惡夢中那位男子邪惡地向我挑釁。
我氣急敗壞地在腦中回想從前幾何課學中的軌線、拋物線,得到的結論是在子彈下
降前它得先升高。我稍微往下瞄準,輕輕地扣扳機。一眨眼間果醬罐便爆炸,留下我在
當場又驚又喜。
她的臉慢慢地康復,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姐姐仍然沉默不語,不是嚴肅地沉靜
,而是類似父親死前那種無可奈何的甜美。她愧疚的神情似乎在對我說,如果知道怎麼
做的話,她一定會像蛇褪皮一般,迫不及待地將驚嚇及恐懼拋在腦後。她又開始照顧爐
火,剩下的工作仍由我負責。我煮飯給她吃,她如果不吃,我便替她吃,或是留作下一
餐。
「要不要玩雙陸棋?」有回我問她,但她只是精神渙散地聳聳肩,我就知道棋子不
必拿出來了。
自從被強暴後她便不曾進入舞蹈室。
「你為何不跳舞呢?」昨天我慫恿她。
她抬起頭來,臉上寫滿驚訝,好像我問她為何不吹蘇格蘭風琴,或是為何她不飛行
似的。
她說,「我沒辦法跳舞。」
「我們把汽油拿出來用好了,」我說:「這樣你便有音樂伴舞。」
但她的身體仍是沒有動靜,臉上也沒有喜悅興奮的表情。「不好,」她回答:「這
樣不好。還是把它省下來。」
今天早上我醒來時,陽光暖暖地照在我臉上,讓我難過好幾天的頭痛也不見了。我
頓然覺得自己像天使一般輕盈,感到肺部萎縮、全身無力,但我卻躍躍欲試。我帶著槍
到外頭打掃前廊,並且洗淨一堆衣物,將它們掛在繩子上,我不時偷偷地往森林那一頭
瞧,在掃地及微風的輕拂下感到些許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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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從曬衣架回屋內的途中我經過菜園,看到我們一團糟、雜草叢生的菜園,十分有罪
惡感,也覺得自己真沒用。去年秋天我們根本沒有收成。沒有收集果實,儲存種子也沒
有做護根的動作(mulch:為保護樹根而鋪於地面之一層稻草、樹葉或鬆土等)。也沒修剪
果樹。二月時我們早該在火爐旁開始種苗圃。上個月我們本該將冬季收成的作物播種。
我們應該現在就開始種蕃茄、胡椒、小黃瓜和瓜類。但上次我們倆拿鏟子,為的卻是替
父親挖墳墓。
我打開門進入菜園,我努力試著記起過去我不想接觸的園藝。在堅硬刺痛的雜草下
,我以為自己看到土生土長的馬鈴薯葉。我蹲下身,將來福槍放在身邊地上,又將一把
雜草抓在手裡用力一拉。但它們卻好像抗拒我的拉扯似的,讓我聯想到頭髮——滿頭髮
絲。我不禁顫抖起來,但我咬緊牙關,再用力拉扯。終於我將它們連根拔起,當它們出
土那刻,我差點往後傾。雜草曾經佔據的那一小塊圓形露出深色潮濕的土壤。我將手伸
進土裡,感受土壤充滿我手指間的壓力。在我明瞭發生什麼事之前已開始拔草,一把一
把地將它們自泥土中扯出,直到我的手掌,沾染上它們的氣味。
太陽像是一隻慈祥的手輕輕搭在我肩上,鳥兒在屯墾區邊緣向我問候,有一次一隻
蝴蝶還飛來停在我身邊的土上。它短暫地停了一下,然後又展翅飛往別處。此時我早已
忘記要往森林那裡看看是否有行跡可疑的人物了。
我想起那些種子。便馬上從菜園裡跳起,跑到父親的工場,在架上頂端找到一個封
緊的塑膠盒子,裡面裝滿一疊紙信封。有些是店裡買來的,但絕大部份是父親從舊有的
收據收刮來的,上面還有父親的親手筆跡,這些信封裡裝滿一堆堆一粒粒自家種的種子
。我將它們放在地上,專心一致地整理這些種子,還計劃要如何播種。
中午休息時,我已將一條菜園那麼長的土壤除了雜草、翻土,隨時都可以播種。
百科全書告訴我花朵的存在只是為了生產種子。那些五彩繽紛的顏色、香味及花蜜
都只是為了傳播花粉而存在,僅僅只是為了吸引昆蟲或利用風的幫助而存在。花朵之所
以出現,全是為了這些小斑點、小球體,這些手掌大小的染色體也可能是我們的食糧。
今晨我在菜園的西側種下南瓜種子。我發現它們時,信封上還有著父親的筆跡:南
瓜。初看我一時轉不過來,還以為是父親給我的信。但我將它拆開來看到裡面放的是南
瓜子,如同萬聖節時我們做南瓜燈挖出的仔子,不爭氣的眼淚早已湧上來。當你透過淚
水看著世界時,有時反而會看得更清晰。我看著父親用鉛筆寫的南瓜一字,我想或許那
真的是父親給我的訊息。
此時我雙手酸痛得簡直無法寫字,連提筆都有困難。我的雙手長滿水泡,滿是刮傷
擦痕,指甲間塞滿泥巴,不知要刷洗多久才能洗淨我的雙手。我的手腳和背部都酸痛得
不得了,好像得了感冒一般。在今天之前,我從不知道種菜原來這麼辛苦。
目前為止我已種掉一半的種子,明天我打算拿掉防鹿的柵欄,這樣我便可以將菜園
拓寬到父親的工作間。如果我們想活下去,就得有那麼大的空間。
今天早上我對著清茶吹氣,說:「我需要幫忙。在菜園裡。」
夏娃低頭看她那碗碰也沒碰的米飯。
「我一個人沒辦法打樁。也不可能自己一個人把鐵絲網弄直。它一直捲回去。」
夏娃說:「明天再看看吧。」
我分析給她聽:「在菜園跟在家裡一樣安全,甚至比較安全,因為我有來福槍,在
菜園中我們也有較多的逃路。」
「我只是——今天我就是不想出門。」
「可是夏娃,菜園不會等你心情轉好。我們得儘快播下剩餘的種子。況且如果我們
不快點趁我已種下的種子發芽前將它圍起來,附近的鹿會把我們辛辛苦苦的成果給吃了
。」
「那也無所謂。」
「什麼?」
「我們做什麼都無所謂。鹿把嫩芽吃了也無所謂。」
我覺得好像胸前被人搥了一下。她的話刺痛我手上的水泡,重重敲在我疼痛的背上
及胯下。我喝一口滾燙的水,彷彿我能藉它的熱度反擊回去。
「你說的對。」我靜靜地回答。
「啥?」她訝異地抬起頭來。
「你說的對。什麼都無所謂。在這些種子發芽前,我們大概會先被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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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低下頭。在沉寂中我吃完飯及水,一邊盤算我該如何獨自一人將我已砍好的紅杉
樹樁釘下,該如何自個兒將鐵絲網弄直,再將它釘穩。
但我起身時,夏娃也跟著站起來,尾隨我到菜園。自強暴發生後,這是她首次踏入
庭院。
我已經砍下六棵小樹,用父親的打樁機打好洞。夏娃跟著我走到小屋旁,看我抬起
半滿的混凝土袋,然後跟著我回到菜園。像隻小羊溫馴地站在一旁看我試圖將混凝土倒
進水筒裡,雙手垂在身側。
「你看,」我打破沉默,說:「這包混凝土的下半部大概已受潮,希望還夠六根欄
柱用,更何況我剛才把變硬的部份敲碎。你可以幫我拿好水筒嗎?」
在僵硬地彎下身穩住水筒前,她偷偷往森林一瞄。只要我倒下足夠的混凝土供低枝
欄柱用,她便很快站直,好像她的任務已完成。她的樣子好像隨時準備好往家裡飛奔。
為了將她留在身邊,我開始聊天。
「很好,」我說:「現在我們得混合它們。我去拿水,你何不找找看可以拿來攪動
的工具?」
她拿來一根樹枝,我繼續說。「我邊倒你邊攪動。對,就是這樣,一直碰到桶底。
讓我加點水。好,現在我要將第一個欄柱放進洞裡,我把它弄直,你放些石頭在它周圍
。很好,做的很好。我們得將水泥灌進去,你可以再多拿些石頭來嗎?」
一步一步我們慢慢地將欄柱架好,我還一邊解釋一邊鼓勵如木頭人似的夏娃。中午
時已有四個欄柱聳立在菜園西側。
我必須打開兩罐醃漬桃子作為我們的午餐,一整天下來菜園東側只剩一個欄柱尚未
釘好樁,夏娃不但越工作越起勁,偶爾還會提出建議。
今早夏娃將她的早餐一掃而空。在菜園裡她自告奮勇說要攪拌水泥,我便找石頭好
撐持欄柱。但當我放下石頭時,我覺得下半背有點不對勁。我蹲往前傾身,扭曲的肌肉
傳來一陣陣劇痛。
「怎麼了?」夏娃蹲下來問我。
「我的背,」我低吟:「好痛。」
「躺下來,」她用充滿權威的語氣說。自從她上次跳舞後,我還是頭一回聽到她這
種口氣。「仰臥。將膝蓋彎起來。讓你的整個脊椎骨貼到地上。你得好好休息,否則會
造成更多的傷害。沒有人告訴你不要彎腰提重物嗎?」
我乖乖地躺著不動直到肌肉不再收縮。但我若想坐起來,它們又緊縮起來,痛得受
不了。
「往後躺,」夏娃建議:「你得等一陣子。但若你現在充分休息,明天大概就能重
新跳舞,我是指幹活。」
「我快弄好了,」我呻吟:「生菜也快發芽了。」
「我會把它弄好,」她說:「那些死鹿要吃菜叫它們自己種。」
於是我躺在地上讓脊椎骨貼近地面,夏娃將最後一根欄柱架好,還用一圈鐵絲網將
擴充的菜園圍繞住。
「明天我們再固定它。」她弄完時這麼說:「這只是臨時克難用的,」她那得意洋
洋的語氣簡直跟父親一模一樣。「不過我想這至少可以抵擋那些動物一夜。尼兒,走吧
,我們得將你移到床上。」
第二天早晨我的背感覺好好的,無啥大礙。但夏娃堅持要在去菜園前先幫我按摩。
她說:「我們現在要是不把它處理好,你以後麻煩就大了。這個我最清楚不過。」
蠻橫地一把將我推到床墊上,不過我倒很欣喜她已恢復活力。
為了討她歡心,我把拿來睡覺的襯衫脫掉,乖乖地躺著,她很快找到我酸痛的部位
,有些地方連我自己都不覺得痛,這實在讓我十分訝異。我歎息,在她的巧手下放鬆全
身肌肉,將我的疼痛轉移至她的手指。她的手是這麼的有力、聰穎、關懷,我不但因為
它們帶來肉體的觸碰而高興,更因它們暗示我那摯愛的姐姐還在,她終於回來了,而感
到暗暗自喜。
「那裡,」最後她說:「覺得如何?」
我發出一陣陣快樂滿足的呻吟,然後她便走開,留我一個人躺在床墊上,雙眼微閉
,兩臂大張,活像一團快樂的肉堆,想著接下來的工作。
我腦中的計劃越來越明確,我再也等不下去時我說:「不管可不可以工作,咱們開
始動工吧!」
我自床墊坐起正在尋找襯衫穿時,瞥到夏娃。
她坐在桌邊平常的位置,淚如雨下,這是自從我發現庭院中傷痕累累、啜泣不已的
她後,她第一次掉淚。
「噢,夏娃」我說:「怎麼一回事?」
她搖搖頭像是要將淚水搖掉,但淚水還是不聽使喚地流下,她終於回答:「我好害
怕,沒辦法阻止它。它像一波波黑潮,我則是那微不足道的軟木塞。好不容易浮至海面
,正在慶幸我沒事時,另一個浪潮又向我打來,將我淹沒在水面下。」
我向她走去,彎下身把赤裸的手臂纏繞著她。她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淚流滿面。她
突然轉過來將臉埋在我的胸前放聲大哭。我抱著她,像嬰兒般搖擺,她啼啼哭哭,連我
的襯衫都給哭濕了。
當她漸漸停止哭泣,我輕聲說:「該我了。」她本想在啼哭中提出抗議,但我牽起
她的手,把她自椅子中拉起,帶她到床邊。
「躺下去,」我說:「看看我是不是從你那裡學了幾招。」
當我的手掌剛碰到她的肌膚時,我痛得想把手縮回。而我雙手觸碰她的那一刻她又
開始哭出來。「沒關係,」我告訴她:「儘管放聲大哭吧。」
起初我只是撫摸她的背。我的手彷彿對我說,你看,這是夏娃的背,看,這是她肋
骨的曲線,這些是她哀愁的肩膀,這是她寂寞的脊椎骨,這是柔軟的肌肉,那是她嬌小
的背部。然後我從她的枕骨下方開始往下用力按摩她從頸部到肩膀的肩胛骨,像揉搓繩
子般搓著她的肩胛骨,我手掌的韻律和她背部的韻律配合得剛剛好。我一次又一次地捏
揉、撫慰、放鬆她那緊繃的肌肉,她則躺在床墊上嚶嚶啜泣。我忘了我還在流膿的水泡
,也忘了屋外等著我們播種的土壤,我專心一致地透過我的手向她的肩膀說話。
慢慢地我一點一滴將她的悲哀從她的肩膀釋放出來。漸漸地她的肌肉果真開始放輕
鬆,柔軟下來,本來我以為這只是幻想,但不一會我注意到她的哭泣也漸漸轉弱。她嘆
了一口氣,我的手開始往下移動,在她的背部、肋骨、脊椎骨四處游走。
當我覺得原本的她恢復後,我開始出力推拿,像是要將她的夢魘及新的習慣搓揉出
她的身軀。她發抖退縮,全身又僵硬起來,試圖反抗我,但最後還是放棄掙扎,這次她
徹頭徹尾的放鬆,她的身體終於明瞭,實在沒有必要緊抓著痛苦不放。
慢慢地我的姐姐全身都柔軟起來,終於每個肌肉都鬆弛了,我提起她的手臂她的手
軟趴趴地垂下。自從那次強暴事件後,她的身體首次不再充滿畏懼,我簡直是喜上眉梢
,因為是我療好姐姐的心傷的。
然後我溫柔地撫摸她的每一寸肌膚,我的手輕盈地猶如吹氣般在她背上游走,無聲
告訴她再見,我的任務已完成了。我像碰觸雛鳥的方式觸摸她。但即使此時在我溫柔的
撫摸下,我還是感覺到她身體有點緊張。因為她若完全放鬆,那意謂此時的她是非常脆
弱的,對突襲毫無防備力量,我感覺得到她害怕我會棄她而去。
於是我繼續撫摸她,等待她的身體告訴我它不需要我的安撫。我愛極我的姐姐,我
甜蜜的姐姐。世上我最愛的就是她一人,我愛她的每一個細胞,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舉
手投足我無一不愛,我愛這個躺在我手下的舞者,這個美麗的女人,我愛這個和我恣意
遨遊在森林的姐姐,我愛這個和我共患難的手足,無論是愛情或死亡都無法分離我倆。
我的手說,我愛你。它們告訴她,記著這是你的。這是屬於你的身體。你的手臂你
的脊椎你的肋骨,只要你認清這個事實,沒有人能將它取走。這個豐潤、美麗,充滿力
量及優雅的身軀是屬於你的。這個花園是你的。將它拿走。將它拿回去吧。
我因對她的愛而心疼。我的手顫抖著撫過她的背部。我想拯救她的生命,想將她的
靈魂自它躲藏的陰暗處喚回。我是這麼地愛她,我愛她的每個曲線,愛她的詭辯及機敏
,愛她肺呼氣的模樣,當我的手在她臀部上飄蕩時,往她大腿移動直到我摸到她的膝蓋
,再循回路摸索回到她大腿根部,我愛她脊椎升高的模樣。
當她翻身過來面對我時,我看得出從前的她已回來。她顯現的活力出我意料之外,
有一刻我想要退縮,但我還沒來得及抽身前,她開始用她的手指、手掌、氣息及舌頭教
導我的肉體,帶領我探索肉體的愉悅。
之後我們作愛,我和我的姐姐。我們倆同心協力重新拾回肉體的歡愉。我們一起學
會並非所有力量都是暴力,當過去曾畏縮在慚愧、沉默及痛苦中的夏娃伸展、放開她的
身軀,發出喜悅的呻吟時,我知道某種寶貴的東西又回來了。
我們倆像嬰兒般抱緊彼此一起進入夢鄉,稍後我們倆醒過來,我們著衣、喝水、一
同走到菜園去繼續我們未完成的種植。
現在應該是六月,不過那只是我大概的猜測。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泰半都待在菜園裡
。天還是矇矇亮時我們會喝杯清茶、吃早餐。天一亮我們便外出,冰冷的空氣凍僵我們
開門的手。隨著太陽升起,我們挖土除草,口吐白氣,我們的身體因不停活動而開始放
鬆緩和起來。然後等我們的手忍受得了寒冷,我們便開始澆水。父親在電動抽水機壞掉
後便拿澡缸來儲水,我們先用水管將澡缸裡的水吸出。當澡缸的水用完後,我們便拿著
水筒不停在菜園及小溪間來回跑。
我們將父親留下的所有種子都種下,連那些不明種子我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都種
在菜園。我們替每株植物澆肥料,祈求每株植物都能順利存活,開花結果。
我們挖土除草澆水,直到日正當中才休息,趁吃中餐這個機會暫喘一口氣,然後便
繼續工作到天色漸暗,蚊子開始出來覓食才收工。晚上我躺在床上肌肉顫動,我粗糙的
雙手發痛。閉上眼我腦中浮現的是泥土,但已不再做惡夢。
我們仍不時向森林那個方向探視梭巡,也不敢離開屯墾區,不敢跨越那列鬱金香。
當聽到老鷹鳴叫或小鹿在林中奔馳時,我們仍會膽戰心驚。走到哪我都帶著來福槍,在
天暗前我們一定進入屋內。早在巴思席巴及小粉紅棲息時間來臨前,我們便用食物引誘
它們回雞舍。我們進屋後,我們再三檢查屋裡每個封住的窗戶,煮晚餐前我們還將幾個
家具擋在大門後。但這些步驟已成為日常作息的一部份,反倒不像是生存策略。我相信
那個破壞我們生活的男人已離開森林,在下一個闖入者來之前,我們還算安全。
我擔心父親的種子是否會發芽結果,因為它們是去年人工孕育出的。我擔心明年所
有的植物會自然授粉。我擔心什麼時候該下種,該怎麼施肥,我擔憂我們是否有足夠的
水供灌溉。我擔心萌芽率低落,疾病、蟲害及天災意外。但一當我踏進菜園後,便已斷
了自殺的念頭。
夏娃仍未重拾舊愛——舞蹈,但她和我一樣賣力地工作,有時我們一早起來向一夜
之間便抽芽的新生命問好,她會為此而開懷大笑。
現在每當開飯前,我們都會先握手,我們低著頭,我雖然說不出這意謂什麼,但我
們倆皆不願在未握手前便開飯。這是我們唯一碰觸彼此的機會。
昨天早晨夏娃吐了。第一個閃現我腦海的是她可能中了屍毒、痢疾、霍亂,或是奪
走艾利母親生命的病毒。我堅持量她的體溫。但她的體溫很正常,也沒有腹瀉,而我們
吃的東西都一樣。
「我沒事的,」她不斷堅持:「只是有點不舒服。」
最後她叫我獨自一人在菜園工作。
但今早她又吐了起來,我又得一個人在菜園幹活。我替剛發芽的蘿蔔澆水,替蕃茄
除草,砍了些木柴,當我高舉起斧頭至頭頂時,我驀然想到一個她生病的可能理由,在
驚愕中,手中的斧頭不知不覺掉下。先是掉在木頭上,然後滾落至我腳上。
中午時夏娃說她覺得好多了,她整個下午都在菜園工作。今晚我發現自己不停地偷
瞄她的腹部、她的胸部,偷偷翻開百科全書:除了絨毛檢驗外,懷孕初期的症狀有嘔心
、胸部腫脹及月經停止。
千萬不要。我暗自祈禱。千萬不要。我們好不容易熬到這個地步,拜託,拜託,拜
託——千萬別是我想的情況。
墮胎,自發或人為地將尚未開始存活的胚胎自子宮排出。儘管在某些社會裡墮胎並
不為社會所接受,幾乎所有文化都出現過有目的的墮胎技術。
什麼樣的墮胎技術?如何執行?我不需要定義或模糊的社會學背景。我需要的是事
實。細節。描述。指導。
我需要的是一本墮胎手冊。
一定有辦法的。我絞盡腦汁。在太陽底下彎下身,在我們希望所託的綠色植物列中
我邊爬行邊想著該如何墮胎。
夏娃不斷嘔吐,也不斷說她很好。她的生理期因為跳舞的關係一直都很不穩定,因
此我猜她大概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今早我們並肩彎腰在菜園除草,身旁的豆豆已從地面上抽出綠色、類似翅膀的葉子
。我剛吃完早餐,夏娃則又開始不吃早餐。
「禁食。」我要她吃一個酪梨種子大小的白煮蛋,她卻跟我說她要禁食。
這粒蛋可是這幾個月來我們的雞寶貝第一次下的蛋。
現在她和我一起爬行在潮濕的土壤上,隔在我們中間的是一行植物。這樣跪著在地
上爬行,聞著植物的氣息,邊照顧它們,感覺很神聖。清爽的天氣,烈日當空,鳥鳴不
斷,我恍然大悟,這是自我和艾利重聚後第一次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
「如果所有種子都發芽的話,」我的手臂朝新增的菜園揮動,「到明年冬天我們就
不用愁食糧來處了。」
夏娃也停下來,說:「屆時我們會有三個人。」
有一會兒我還以為她指的是艾利會回來,然後我才瞭解她指的是另一件事,我只想
繼續除草。但她卻坐在那,看著我,等著我開口。
我結結巴巴地問:「你的意思是?」
「我有了。」
「我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她將手埋入巧克力色的土壤,「我懷孕了。之前我不太確定。現在我清楚了。」
「你打算怎麼辦?」
她擠壓手中的土壤,又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她問:「我們該怎麼辦?」
「這個嘛,我還不曉得」我回答:「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會想出個辦法。」
「想出什麼?」
「你知道的。」
「什麼啦?」
「怎樣停止它的生長。」
「停止它的生長?」她打開她的手掌,掌中的泥土和她的手有一樣的模式。「為什
麼要這樣做?」
「可是夏娃,你不能生下它。」
「為什麼不能?」她反問,好像她不曾花費數年的時間練舞,與地心引力抗爭。
「你在開玩笑不成?我們要如何照顧它?」
「我不知道。我們總會想出個法子。不管怎樣,」她微微聳肩:「事情已經發生。
我們不能阻止這個嬰孩降臨。」
「當然我們可以阻止它。有很多可行性。百科全書沒有提到很多方法,但我們會想
出解決之道。我們可以試試熱水澡、激烈運動及一些藥草。我們還可以試試我們僅存的
咳嗽糖漿。」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們討論的可是一個新生命。你不能隨便終止這個嬰孩的
生命。」
「它現在還不是嬰孩。必要時你還是可以阻止它。」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夏娃,」我倒抽一口氣:「你被強暴過。」
她畏怯一下,手抓緊她的腹部,彷彿在保護她的嬰兒,以免於遭受我的話語攻擊。
「這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
「什麼?」
「這小孩和那沒有一點關係。」
「可是,夏娃,那可是他的小孩。」
「誰的?」她尖銳地問我,我敢發誓那一秒間她真的不曉得我指的是誰。然後她輕
蔑地說︰「那個臭男人?你真的認為像他那種人渣會有後代?」
她往前一搖,四肢著地,繼續之前在豆豆畦堆旁緩慢地爬行。「就算這個小生命是
從那時開始的,」她說,邊將一根雜草拔出,它雪白的莖暴露在陽光中。「就算這個小
生命是從那時開始的好了,」她重複,抬起頭來看著我:「這個小孩怎麼可能是他的?
」
「從遺傳學上來說……」
「遺傳學!」她輕蔑地說出這個字,好像那正是強暴者的本名。「遺傳學。你覺得
這有道理嗎?一個女人懷孕,大腹便便九個月,然後細心照顧扶養它,換洗它的尿布等
等,然後什麼都沒貢獻的男人有權說那孩子有一半是他的?」
「我們的父親可有替我們換尿布。」
「那他的確有權利做我們的父親。更何況,」她拔起另一株雜草,她的聲音強毅、
溫柔,我從未聽過她如此堅定,「這個嬰兒甚至不是我的。」
我問:「什麼意思?」
她得意洋洋地回答:「它屬於它自己。」
我姐姐將有一個孩子。有時我會非常憂心忡忡,覺得自己彷彿被困在浪潮中,被打
來的冰冷海水及砂石弄得喘不過氣,我不停掙扎著尋找出路。
接著浪潮退去,我一個人站在菜園,全身乾燥,替南瓜澆水,蕃茄除草替豆子架棚
,為不可知的未來做準備。
昨晚我夢見夏娃和我坐在紅杉木樁旁的地上,坐在我和艾利首次作愛的地上。一隻
熊從森林裡來勢洶洶朝我們這邊奔來。我們嚇得兩腳發軟,只能眼睜睜地看它向我們走
來,看著它皮毛下每個肌理的移動。我注意到它眼角腫脹的蝨蟲,我看著它驚人的熊掌
,像驚弓之鳥不知如何是好。
它站在我面前張開血盆大口,我看到裡面的利牙及粉紅色的舌頭。我幾乎嚇得屁滾
尿流,我閉上眼睛準備赴死。但接下來我感到的不是銳牙的撕裂,而是舌頭濕潤的擦拭
,及熊呼出的氣息。
一會後它離開我,轉而舔夏娃,它甚至張開大嘴蓋住她整個臉龐。然後它便消失在
森林中,我坐在樹樁旁心想,啊!原來嬰兒就是這麼來的。
百科全書並未提及太多有關懷孕及生產的資訊,避孕、胚胎發育的文章倒挺長的,
另外我還找到一個婦產科醫師在生產時所用的藥劑,對我來說這沒啥用途。有一章節名
為懷孕時的不正常變化,另一章節叫生產時的意外,但我沒辦法讀下這些章節。
百科全書上說女人的體能及健康狀況為影響生產時間及生產結果的因素之一。還有
散步對即將臨盆的孕婦有益。
即使我們帶著刀子及來福槍,我們第一回離開屯墾區進入森林時,我們仍覺得世界
末日即將來臨。儘管天氣炎熱,我們還是穿著靴子及牛仔褲。
森林一片蔥綠,看似安全,但我們還是被彼此的腳步聲嚇得驚惶失色。連微風都讓
我們畏怯。在雜草叢生的路上第一個轉彎後我們聽到路旁草叢傳來一陣窸窣聲,一個不
明物體跳出來朝山丘上衝去。我們倆怯懦地決定我們走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但第二天我們再次出門,這次走得比上次更遠。接下來的那天我們到果園巡視,再
接下去的一天我們走到橋邊,回程時我驚訝地發現我竟將來福槍忘在菜園裡。
經過一個艱辛的寒冬及不穩的春天後,兩隻雞都開始下蛋,不愁沒蛋吃了,我們通
常是炒蛋再加點我們自己種的香菜、迷迭香或紫蘇,或是白煮蛋加點蒜鹽吃。
菜園的情況還不錯,雖然瓜果及芥藍菜的種子沒有一個發芽,玉米好像停止生長,
我種下的最後一排生菜只開出幾個不起眼的果實。但我們已經開始吃結果的甜菜、菠菜
及豆子。今晚我們吃的是甜菜根沙拉。
從前我從不知道菜園也可以是五彩繽紛的花園。南瓜開放金黃色的花朵,蕃茄開的
花則像滿天星一般綻放在一片綠意中,淡紫色的花苞散佈在豆苗裡。
在果園裡水果樹上結滿小而堅固的果實,核桃樹上滿是綠色的果子。
夏娃的小腹已微微突起,雖然有時我還是不相信她真的懷孕了,很確定這只是一場
夢,我知道她的月經遲早會來。她已恢復成原來的她,過去舞者的優雅也漸漸在她身上
重新顯現,但她仍未開始跳舞。
這些日子以來她好像什麼都不操心。晚上她會忘記鎖門。她不曾想過逐漸空虛的儲
藏室。她幾乎看不到被蟲蛀洞的甜菜葉,發育不全、矮小的胡椒樹,空心的小黃瓜及玉
米。她不像我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我擔憂F1Crosses及不會發芽的種子。她從不數我們
還剩多少密封蓋,也不憂心如果春天鬧旱災的話,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但我替我們倆捏一把冷汗。我擔心傳染病、疾病及意外。我害怕火災及搶匪。我擔
心雞兒及果園。我擔心破損的屋頂和下陷、漏水的工作室。整晚我睜大眼睛,瞪著一片
漆黑想著我們要怎麼從夏娃身上將嬰兒弄出來,小孩出生後我怎麼也想不出該如何把它
扶養長大。
我有時還是會拿百科全書出來讀讀,不過不是為了準備成就測驗或是哈佛大學,而
是像我從前讀小說一樣——為了其中的故事。現在我改在晚上讀書,在一天辛勤工作完
、天尚未全黑前那幾分鐘的時間我翻開百科全書。我已不再依字母來閱讀,只是跳著讀
,略過我沒興趣的段落,一本本百科全書散落在床墊周圍,我只挑我有興趣的部份讀,
就這樣一直讀到夢周公。
紅杉(Sequoiasempervirens),海岸紅杉是世上最高的樹,也是世界上最長壽的樹
種之一。在某些地區的海岸紅杉甚至可活到兩千年之久。雖說在百萬粒種子中只有一顆
會長大成樹,但成年紅杉的天敵只有風、暴風雨及人類。
即使紅杉傾倒或受傷害,它們適應環境的能力仍極驚人。樹疣狀、處於冬眠狀態的
樹節在母株傾倒或被截斷後會發芽,常見樹節長成的年輕紅杉圍繞在其母株周圍。
今天下午我們在森林的散步是超出計畫之外的行程。剛開始時我們只是沿著路邊走
,在快到橋邊時,卻改變了主意繞到幾天前我們發現的一條打獵路徑。我們先是經過一
片叢林及平坦的坡地,頭頂上樹林將我們密密地罩住,地上沒有什麼灌木。再往前走樹
木變得比較矮小粗壯,我注意到我們正在往上坡走。跟隨窄小的步徑緩慢但堅定地爬升
。
我突然發覺原來我們走的這條路正是我們奔向垂死邊緣的父親的同一條路,我第一
個反應是回頭往回走。但那股衝動很快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探望他墳墓的渴望
。我想要一探究竟,看看經過這段期間它到底變成什麼樣子。我要確定我的惡夢是否確
已成真。
雖然很想看個究竟,但我並不想提起這件事,因為我怕夏娃會提出回家的請求。我
只是緊緊跟隨著她,正想自己似乎在引誘她到她不想去的地方,而感到有些罪惡時,她
的腳步慢了下來。下一秒鐘她挺起胸繼續往前走。稍傾我們經過一叢紫色的野花,她停
下來摘了幾朵花。
夏娃帶領我走進那片小空地時,我的手中也抱滿花朵。此時我氣喘噓噓全身熱呼呼
的,巴不得能坐下來歇息。即使如此我還是戰戰兢兢地踏入這個地方,也隨時準備拔腿
就跑。
父親的墳墓靜靜地躺在那裡,完好如初。儘管經過一個陰雨不斷的冬天,滿地都是
橡樹樹葉及針葉,但它看起來卻好像比周遭的地還要乾淨。我們眼見的只有溫暖的土壤
,而非我夢魘中被挖開的墳墓及腐爛的屍骸。
我得承認當我看見這完整的土堆時,不禁感到很有成就感。我們糊里糊塗地將父親
的墳墓挖好。還挖得很深,將它填補好,在一個冬天後父親的墳墓還是跟當初一樣緊閉
著,有如一個正在結疤的傷口。
我們將花朵放在土堆上,然後默然不語坐在它旁邊,像是陪伴一個老朋友一樣,此
時無聲勝有聲。我將手貼著父親墳墓上的土壤,我想起那些惡夢中出現的蛆、蟲、腐敗
,憶起那些讓我在午夜驚醒的夢魘,那些揮之不去讓我痛苦絕望的影像。
我想像父親的臉越腫越大,終於在塵土中崩坍。我想像那些蠕動的蟲子、四處流動
的體液、腐臭的景象。但這次我卻不再感到恐懼。我對自己說,那又怎樣?活著時我們
撒尿拉屎,死時我們腐爛發臭。這就是自然。這就是我們的天性。
在早夏暖和的陽光下,我開始打盹,還做起夢來,和暖的陽光灑在身上像是父親和
藹溫暖的手。我想起小時候睡覺前他都會到我房間,他總是做在床邊講笑話給我聽,跟
我聊聊天後彎腰親親我,說:「祝你有個美夢,小南瓜。」將感覺受保護及滿心溫馨的
我交給慈善的夜晚。
我恍然了解到我應該因父親及母親皆去世而感到安慰,他們已經嚐到死亡的滋味。
一個人死後會發生的事也同樣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已經先走一步,等於是替我們探好
路,因為如此,死亡會看起來較舒適、較安全,不再那麼可怖。因為我的父母親已在黃
泉,我知道我可以盡情享受陽光。坐在父親墳墓旁,我很高興自己還活著,不再畏懼自
己仍活著這個事實。
然後在墳墓另一邊游盪的夏娃說:「看看這個。」
「什麼?」
「這些不是草莓嗎?」她說,將手中幾個血紅色、血滴大小的莓子拿給我看。
我說:「我猜是吧。」
她將它們放在嘴前:「它們看起來已經成熟。」
在她開口前我尖叫:「夏娃!」
「怎麼?」
「你不能吃它們。」
「為什麼不行?」
「它們可能有毒。」
「這些草莓有毒?」
「它們可能不是草莓。」
「那它們是什麼?」
我指著她的肚子說:「我不曉得。但你不能冒險。」
她低頭看自己,聳聳肩,將草莓放到我面前。「好吧。那你來試好了。」
野生植物會要你的命,夏娃將草莓放入我手中時我聽到母親這麼說。但它們的模樣
是如此鮮艷可口、純潔甜蜜,我還沒來得及考慮將,就把它們丟入嘴中。草莓籽吃起來
感覺像是細小的沙粒,草莓的滋味在我舌尖綻開。
夏娃問︰「滋味如何?」
「吃起來像草莓,」我回答:「不過味道比一般草莓更強烈。十倍的草莓。」
我彎下腰找更多的草莓。「假如它們有毒,我得確定它們真毒得死我。」
「嗨,」夏娃叫道:「別把它們全拔光了。」
我們離開父親的墳地,一路吃回家,有如吃草的牛兒般,我們這個草叢吃完換下一
個草叢,像孩童般飢渴貪心,一路跟隨從父親墳地開始散佈整個森林的草莓小徑。
今晚我們喝清茶時,我突然想到森林裡不僅僅只有一下午份量的野生草莓。它絕對
蘊藏了豐富的食物。住在這裡的印地安人不用靠菜園和果園也能生存,憑藉的只有森林
本身的資源。
但我不知該從何著手。我讀過植物學。我懂得植物形態學及生物學。我知道植物如
何生長及繁殖。我可以辨認出在顯微鏡下那個是植物細胞,我可以列出造成光合作用的
化學反應。但我不知道我們獻給父親的花叫什麼名字。我不曉得我們在菜園除去的雜草
叫什麼名字。我甚至不知道被我們拿來擦屁股的草的名稱。
我可以辨別有毒的橡樹。我可以區別橡樹及紅杉。至於其他的名稱,不管是拉丁、
印地安或普通名稱,我一概不知。我甚至連那些植物可食,它們有何用途我都不曉得。
我只會說︰那草叢、那朵花、那些雜草。但草叢、朵花、雜草怎能餵飽我們,供我們衣
物及治療我們?
我在這裡土生土長,卻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
昨夜一整晚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今早我對夏娃說:「我們要認識森林的植物,一
定有方法。」
正在吃蛋的她抬起頭來,問:「其他的人是怎麼做的?」
「你是什麼意思?」
「人們是怎麼得知那些植物可食?」
「我猜有些人得先嚐試吃吃看。」
「那不就好了?我們也依樣畫葫蘆。」
「我們不能這麼做——搞不好我們會把小命賠上。」
她站起來,問道:「你的百科全書怎麼說?」
「什麼都沒提到。」
她將碗盤拿到廚房,走到前廳時她轉身說:「我記得母親好像買了一本有關這森林
植物的書,她本來打算就地取材拿附近的植物來當染料。」
進入母親的工作室,彷彿走進缺乏空氣的漆黑墳墓。窗戶都被封住,一絲光線都無
法透進,我沒辦法讀取滿滿兩牆的書名,只好將所有的書一堆堆地搬到前廳,再一堆堆
將它們放回原處。這些書有關於教育理論、編織技巧、汽車維修手冊、謀殺偵探小說、
歷史、傳記及小說。我按捺住翻開聖經的欲望,強迫自己將「純真年代」及「愛因斯坦
的一生」放回滿是塵埃的書架上。
最後我到工具室取來一把拔釘子用的釘鎚和鐵橇。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我經過菜園時,夏娃從背後叫道:「那些是做什麼用的?」
我回答:「我需要一些光線。」
釘子哇哇叫發出抗議聲,釘鎚滑落一旁將窗框挖了一角,我不小心割傷手指,但我
終究還是把錫片給拆下了,日光又重新灑遍母親的工作室。
我在「包法利夫人」及一本關於西班牙內戰的書籍中找到「北加州本土植物」這本
書。雖然母親在書的內封面簽名,但整本書仍跟全新的一樣,看來她因為癌症連讀這本
書的機會都沒有。我急忙打開這本書,卻不是如母親般為了探尋色彩,而是為了尋覓食
物。
但我看了書之後就覺得失望了。下意識裡我希望得到的是好友、導師及祖母。我想
像的是一位智慧的女性,她愛護我們,瞭解我們所受的苦,她會從書本裡跳出,引導我
進入森林,彎在溪旁教我認識藥草,用她的拐杖從河床挖出草根,耐心地教導我何處有
藥草,何時可採集,或是如何利用森林豐饒的資源。
當然我想像的這個女性是不存在的,我手邊有的只是數不盡的拉丁名,充滿專有名
詞的植物術語及形容,模糊不清的黑白素描及焦距不對的照片。「北加州本土植物」和
它原本該解釋的森林一樣難解不易懂。夏娃在菜園裡忙,我強迫自己硬啃這本無味的書
,試圖將森林裡的雜草和書中的照片及圖解連結在一起,迫使自己吞下那些硬梆梆的學
名—petiole、umbel、raceme。
今夜我真的是困惑到極點。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學一個已無人會說的新語言,卻少了
書本或錄音帶的幫助,長這麼大我還是生平第一次對自己是否能通過這個測驗感到不確
定。
我猜想長在工具室旁的植物應是紅花酸模(sheepsorrel)。百科全書裡沒有提到紅
花酸模,但「本土植物」一書裡有一個和它外形符合的描述,可惜沒有附圖。字典說紅
花酸模耳狀的葉子嚐起來酸酸甜甜的。雖然我覺得它的葉子不像耳朵,倒比較像是弓箭
頭,但我想,說它們長得像耳朵,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我靠著這些描述,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這就是紅花酸模,我反覆思索,如果字典說紅
花酸模的味道酸甜,那它不可能有毒。不過話說回來,字典裡的顛茄一文也隻字未提它
有毒的事實。
我鼓足勇氣,祈禱上蒼保祐,拔下了一片綠葉放入嘴裡。涼爽的傍晚,夏娃站在我
身邊,母親的警告在我耳邊迴響,我彎下身,拔下一片葉子,拍掉表面的塵沙,我小心
翼翼地咬一小口,我覺得此刻的我好似在重寫人類歷史。它的味道清涼、精緻、乾淨。
吃起來酸酸的像草一般,使我想起葉綠素、醃黃瓜,甚至是晚風。但它不太好嚼,像是
難以咀嚼的生菜,但它更新鮮、更有勁。
夏娃看著我問道:「吃起來如何?」
我說︰「還不錯。有點酸。」
我們進屋準備我們的甜菜、豆子及水煮蛋晚餐。晚上我因抽筋而醒來一次,久久不
能入睡,想著我是否會就此死去,想要活下去的渴望是如此強烈。
盛夏森林裡沒什麼可吃的。春天長出的草現在還太老太苦根本難以下嚥,秋天才成
熟的水果、果實及種子現在還太青澀。儘管如此,我已嚐試過水田芥(一種用於製生菜
之菫類植物)、馬齒莧、車前草、薺、sopaplantroot???、紅杉酸模、
lamb'squarters???、莧類、野生芥末和miner'slectuce???。
我一步步慢慢解開森林神秘的面紗,漸漸能叫出其中植物的名稱。我們拿來做衛生
紙的植物叫做mullein(元參科毛蕊花屬之植物)。長在工具室附近,開著白色小花的植
物名叫鳳梨草(pineappleweed???),和甘菊血緣相近。菜園裡三角形葉子的植物是
lamb'squarters???。這些年來路旁叢生的灌木是榛實灌木。我們放在父親墳上的花
叫做藍眼草,它的根部具有降熱、消除胃部不適的功效。
「本土植物」上說樹林裡的楓樹會產生糖漿,款冬的葉子含鹽分,古早的印地安人
用西班牙苔做為尿布,拿加州罌粟來做止痛劑,發霉的橡果做為抗生素。有的植物可以
抑止發燒,有的可以治療感冒,有的對發疹及經痛有效。還有的植物對夏娃的生產有助
益,可以加強她的收縮及減輕生產時的疼痛,有的植物可幫助她的寶寶又強又壯,有的
則可以催奶。
還有茶。幾個月來我們喝的只有清茶,不知森林裡滿滿是茶料,野薄荷、野玫瑰、
黑莓、月桂、山葡萄、黑芥末、pennyroyal(薄荷的一種)、石南科灌木茴香種子、紅花
酸模、蕁麻、樅樹針果、樹皮、黑山艾、鳳梨草、紫羅蘭、野生的覆盆子。
還有橡果。「本土植物」上記載從古至今,橡果一直都是許多民族重要的食物來源
,包括日本人、中國人、早期的地中海人和北美洲的民族。
橡果因其豐富的數量及豐厚的營養價值而成為人類的主食。比方說,在美國西部幾
種原住民印地安人喜食的橡樹,一棵樹一年生產五百至一千磅的橡果。雖說其產期只有
幾個星期,但根據統計,一個勤奮工作的人一天工作八小時下來可採集超過四噸的果實
。這個數量可供一家五口吃上一年,平均一人一天可以從橡果攝取五千大卡的能量及五
十克的蛋白質。
我在橡樹林中長大,卻壓根兒沒想過我可以吃橡果。
不久前,我是尼兒,森林則是一群不知名的樹木花朵灌木。現在森林是石南科灌木
、waxmyrtle(楊梅屬之植物,其漿果外皮被覆蠟質,可用以製蠟)、寬葉楓樹、加州七
葉樹、月桂、醋栗、會開花的紅醋栗、rhododendron(山杜鵑花屬植物)、野生薑、木玫
瑰、紅薊,而我只不過是森林眾多生物中的一種——人類。
漸漸地,我走過的森林變成了我的森林,但那並非因為我擁有它,而是我開始瞭解
它的奧秘。現在我看它的角度已與以前大不相同,我逐漸開始體會欣賞它的多樣化,各
式各樣的樹葉,花瓣組織的形式五花八門,千變萬化的綠意。我開始了解它的邏輯,並
感受到它的神秘。走到哪裡我都細心觀察周遭的一景一物,這裡有一把薄荷、一堆茴香
聚集在那邊,一叢石南科灌木,或是一片amarath???,我可以當下就將它們採回家
,或是有需要、季節到了再回來也不遲。
我們何必費功夫買花呢?從花店買回裝在塑膠筒裡笨重的大把花卉,我們又是澆水
又是施肥,還用籬笆將它們圍住,外加灑農藥,但夏天尾聲接近時,這些花卉就會因蛞
蝓、蝸牛及蚱蜢的摧殘而奄奄一息。我們為何不讓這些花朵在適合它們生長的地方自由
自在、健健康康地成長綻放?
此時我真希望母親還在世,我可以告訴她不必去花店掏腰包買petunias(美洲熱帶
土生的一種草本植物,開各色漏斗形之花),我們甚至不需要她種的鬱金香。漏斗菜、
木玫瑰、紅薊、貓頭鷹苜蓿、CalypsoOrchid(生於沼澤中,每莖開一朵白花帶紫或黃色
的斑點之蘭屬任何一種)、GoldenFairyLantern、GlobeLily、加州罌粟、山茱榆、金鳳
花、白頭翁、萎蕤、羽扁豆、大巢菜、山鳶尾花、火燒地易長之雜草、流星。
我們周圍一直有著取之不盡的花園。
我們像帝王般享受父親留下來的種子,享受我們辛苦掘地鏟土播種除草澆水的成果
。我們有夏季南瓜、zucchini???、小蕃茄、蘿蔔、甜菜。每次收成都是一場饗宴,
天賜的禮物,一個意外的驚喜。
但植物雜交的情況越來越不妙。我們已發現圓滾滾的黃瓜,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綠
色瓜果。甘藍、茄子及蘿蔔種子全都沒發芽,我以為有些枝葉茂盛的蕃茄表現會最好,
但它們連花都沒開。
不只如此,還有其他問題。玉米看起來仍舊弱不禁風,也許是我想太多了,但我覺
得附近的小溪及小泉水勢有減緩的趨勢。食物一點點減少,儲藏室的麵粉只剩一兩杯,
斑豆也只剩下四分之一袋。米飯早就被我們吃完了。法斯科罐頭也用完了,只剩三瓶父
親在世時醃漬的甜菜及兩瓶梅子。入夜後我輾轉反側想著:要是豆子沒有結果,我們該
怎麼辦?玉米如果不再生長,我們該怎麼辦?如果其他的蕃茄不開花,我們該怎麼辦?
如果小泉乾涸或是菜園裡出現傳染病,我們該怎麼辦?當我們用完最後一個密封蓋時,
我們又該怎麼辦?
而我最操心、最令我苦惱的問題是——我們該如何應付即將出生的小孩?
前幾天我在屋後的樹林裡收集yerbabuena,好增加儲藏室裡藥草的種類,覺得心中
一片平靜,好似作夢一般,趴在陽光熱過的土壤上匍匐向前行,嗅聞路邊的嫩芽,將它
們摘下放進我用來蒐集藥草的復活節籃子。
我瞄到一片閃閃發光的葉片,就將它捲在手指中,閉上雙眼,我聞到淡淡的薄荷香
。我記得「本土植物」中提到加州印地安人用yerbabuena作為鎮定劑。我心滿意足地吸
取它的氣味,肺部已裝滿它的氣味,我知道得打斷享樂吐口氣,此時一個想法突然在我
腦中閃過,害我已把手中葉子擠扁了都不自覺。
印地安人——他們怎麼在森林討生活?
今夜因幹活累得半死的我泡了一杯yerbabuena茶放在地上,我翻開百科全書,重新
溫習去年冬天我所讀到的章節,去年我為的是在入學測驗取得好成績,現在為的則是另
一目的。
從前住在加州北部、現為Sonoma,Lake,SouthernMendocino郡的印地安人被稱做波
摩(Pomo),不過他們並不算是一個族群。在西班牙人來臨前他們已在當地生活了超過一
百萬年。波摩日常活動頻繁但還算個性和平。
因為他們實施的是原始自然生產方式,加上當地的氣候及豐富的獵物魚獲及本土植
物的緣故,波摩的人口和他們的資源一直保持平衡的狀態。歷史上從未提及當地曾出現
飢荒。即使橡果收成不好,當地人總有其他的食物來源。
今日加州的原住民人口與從前的盛況當然不能同日而語。在西元一七六九年與一八
四五年間印地安人人數由三十一萬銳減到十五萬人。到了二十世紀初,加州碩果僅存的
印地安人還不到兩萬人。
突然間我想起另一本有關印地安人的故事、民謠及訪問印地安人的書。幾年前夏娃
和我想搭建自己的帳篷時,我曾翻過那本書,但我發現書中的族裔沒有一個住在帳篷後
,我便將那本書丟在一邊。今晚我在母親工作室塞得滿滿的書架上將它找了出來,又將
書拿到客廳,坐在火爐前開始閱讀從前住在此地的人是怎麼說的。
「下列的敘說來自莎莉.貝爾,她是少數民族新基祐奈(Sinkyone)一族的一員。大
約是一九二八或一九二九年間,由高齡九十的她述說了以下的故事。
針頭岩(NeedleRock)的大屠殺「我祖父及所有家人——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及我—
—當時待在家中,從沒傷害過誰。沒多久,大約早晨十點左右,幾個白人來到我家。他
們殺了我的祖父、母親、父親。我親眼目睹一切。那時我已經夠大了。接著他們殺了我
還在襁褓中的妹妹,還把她的心臟挖出來丟到我躲藏的灌木叢中。我的小妹妹只是一個
什麼都不懂的嬰兒,只會四處亂爬。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想就這麼拿著我妹妹的心臟一
直躲下去。我既難過又恐懼,根本沒有能力做任何事。後來我跑到森林裡,在那躲藏了
一段時間。我和其他逃過一劫的人在林中居住好長一段時間。只靠吃梅子、樹根度日,
我們連火都不敢升,以免白人又跑回來找我們。所有能吃的我們都不放過。一陣子後我
們便沒衣服可穿,晚上我們因為毫無蔽身之物,只好睡在木頭下或空心樹中,那時是春
天,我們全冷得發抖。」
百科全書說,到了二十世紀初,加州碩果僅存的印地安人不到兩萬人就是這個時期
。
我原本打算在小溪裡尋找水田芥,我注意到水中眾多圓石、岩石、木棍間一顆石頭
,就將它撿了起來。那是一支圓筒狀的灰色花崗岩,只比我的前臂要短一些。拿在手中
挺有份量,表面光滑,兩端鈍鈍,握在手中恰到好處,我很清楚我並非第一個握住它的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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