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邊上(二)
「請進去吧。」羅伯特再三敦促。
她膽怯而焦慮,尾隨羅伯特進了「藍香蕉」。那個警官把剛才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故而也湊到他們中間去了。
蕾吉娜在臥室裡邁著舞蹈似的輕快步子,圍著丈夫走來走去。丈夫慢慢地脫掉黑色
西服。
「對今晚滿意嗎?是否感到親切?」她柔聲問。
外面,暴風雨肆虐,大雨擊窗。
「拉雅娜死了。」曼弗雷德﹒菲捨爾甕聲甕氣地說。
「什麼?噢,不!」
「今晚有人把她從窗戶扔下去了。」
「噢,上帝!」蕾吉娜喘息著,倚在臥室的大櫥上。
「上帝與此無關。是兇殺。」
「別說啦!」她乞求道。
「殘酷的兇殺!」
「我要喝點酒。」蕾吉娜﹒菲捨爾呻吟。
丈夫向她走過去,抓住她的胳臂。他說話的聲音也是哭腔:
「我們怎麼會陷得這麼深,蕾吉娜?我們追尋什麼夢啊?」
他緊緊地偎依著妻子:「上帝寬恕我們吧。」他如是重複,聲音很小。一道閃電使
兩人沐浴著地獄之火。
尤麗雅和羅伯特面對面坐在一張桌邊,大廳空空如也。蘇加爾從吧台走來,遞給尤
利雅一杯燒酒。她不想喝,他就自己一飲而盡。
羅伯特清了清嗓子說:
「您姐姐出事了。」
「她在醫院嗎?」尤麗雅瞪大眼睛瞅他,「那您就說嘛!情況很糟嗎?她還活著
嗎?」她聲音打顫。
羅伯特和蘇加爾沉默。尤麗雅一下子明白了無妄之災:姐姐死了。拉雅娜,漂亮的
姐姐,總是對她關懷備至啊。姐姐走上一條非同尋常之路,為的是讓她中學畢業,進而
讀戲劇學校啊。姐妹倆出身貧寒,父親離家出走,從未關心過她們,母親又在五年後因
酗酒而亡,是姐姐才使她沒有進養育院啊。
「不,這不可能!」尤麗雅迷迷糊糊地直搖頭。這不可能,不應該啊。
「您姐姐是從窗戶摔下去的,」羅伯特說,「從她的三樓居室窗口。」
「您看見的?」
「是的,她當場就死了,沒有痛苦。」
他不知道拉雅娜摔下來還活了多久,不知道尖欄杆刺穿她的身體時她是否還有知覺,
是否感到疼痛。面對尤麗雅,他只說她馬上就死了,這樣讓她聽起來好受一些。
尤麗雅想知道姐姐是怎樣從窗戶摔下來的。她喝醉了嗎?她吸毒了嗎?她當時大概
——不是一個人獨處吧?不是一個人在房間裡吧?在窗邊?
「從街上怎麼可能看得真切呢。」蘇加爾連忙說,碰到了她的目光便趕緊轉身,十
分窘迫。
尤麗雅端詳他,然後又目不轉睛地盯著羅伯特。
「您既然有勇氣告訴我姐姐已死,那麼也應當有勇氣告訴我,誰對此負有罪責。」
蘇加爾的手指又在羅伯特肩上輕搔,以示警告。羅伯特正欲張口說話,不料馬克斯
沖進門來了。他沒有戴禮帽,熱淚盈眶。尤麗雅見到他就一躍而起;馬克斯朝她奔過去
並擁抱她。那位警官也隨馬克斯接踵而至。
「我剛剛知道這事,」馬克斯訥訥地說,「太可怕了,簡直不可理喻!」
「是誰把她從窗戶推下去的,馬克斯?」尤麗雅哭泣,「誰想不讓她活?」
「你說什麼呀?」馬克斯驚詫得直往後退,「大家都說這是一起事故!」他凝視羅
伯特和蘇加爾,「你們還知道什麼?」
「不要打擾我,」羅伯特對他怒吼,「給我滾!」
馬克斯驚悸:「你瘋了嗎?」
「我說過了,你滾開!」羅伯特從馬克斯面前走過。
尤麗雅審視一張張面孔,倏然明白了:「你當時在她那裡嗎?」她懷疑馬克斯。
馬克斯六神無主:「你也瘋了嗎?」
「原來是你,馬克斯!」尤麗雅吃了一驚,咕噥著。
馬克斯的聲音更響了,而且刺耳:「你們全都不正常!」
「我看見你在窗邊。我聽出是你的聲音!」羅伯特脫口而出。
蘇加爾駭異,插話道:「老天爺!我說,你安靜些好嗎?」
但為時已晚,有用的證詞,嚴厲的指控。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無人再說話。馬克斯呆視著羅伯特,不知所措。稍頃,他猛然推開警官,「啪」的
一聲掀翻了一把椅子,逃走了。
疑犯倉皇逃走後,警察到場。每輛巡邏車上都有被追捕者的照片。通往城外的各條
公路干線被封鎖,堵車長達數公里。所有出境的關口也都通知到了。各航空港加強對人
員的檢查,因而延誤了航班。漢堡市三個火車站的時刻表也打亂了。
馬克斯起先不知該逃往何處,沒頭沒腦,只顧在夜色裡飛奔,發現警車便沒命地躲
進漆黑的大門裡或鑽進大垃圾箱裡。他終於艱難地逃到了海港旁邊他父親的辦公室,但
此地也亮起了一閃一閃的藍色警燈。這個進出口公司被包圍了。當他突然被一只強勁有
力的大手抓住衣領拖走時,他幾乎想自暴自棄了。「三明治」保爾找到他,純屬偶然。
父親的這個忠實保鏢此前找過他,現在又拽他進了秘密的大門,繞過警察,躲進一間大
倉庫,暫時已安全無虞。
然而,警察逮住他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那名警官踏進中國餐館已是饑腸轆轆。格拉夫正在招待一群賓客,瞅見警官,便向
客人們表示歉意,帶領警官進了廚房。他聽說兒子是兇殺案的嫌疑人,嚇得臉如白紙,
似乎尋找一個支撐物才能站穩。
「您兒子要是自首,那就好一點。」警官道。
格拉夫似乎在慎重思考,抓住警官的臂膀。
「注意聽著,最親愛的,」他從牙縫裡擠出咄咄逼人的話來,「你要是順從,我就
給你大把大把的鈔票。也就是說別打擾我兒子!」
「請您理智一些。」警官不安地朝四下望望。這時,他已經顧不得是否會讓大家知
道他從事第二職業——格拉夫的安全顧問,經常拿格拉夫的津貼了。他自忖,我這時要
是什麼都不干,就會因為庇護罪而吃官司。
坦雅也變得稍稍有些不安起來,走進廚房立即察覺出了紕漏。
「出了什麼事?」她有些擔心地問。
公公想安慰她,但是她徑直面對警官。
「與馬克斯有關嗎?我丈夫怎樣啦?」她的嗓門大起來了。
「別急,」格拉夫說,「別急,是誤會。一切都是可怕的誤會。」
「已有一個見證人。」警官插話。
格拉夫盯著他,手足無措。
「這不可能!」他從緊閉的雙唇中冒出這麼一句。
警官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有人已經打破了不告發別人的規矩,給馬克斯施加了
壓力。格拉夫瞅著兒媳婦,一籌莫展。顯然,他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警官匆匆地回到警署,時間已經很晚,他還沒吃晚飯呢。他叫一個女速記打字員給
他沏一杯茶,一面同被害人的妹妹談話。
尤麗雅依舊面顯驚懼之色,對於謀害姐姐性命的敵手一無所知。姐妹出身寒門,尤
麗雅幸虧有這麼個姐姐才中學畢業,繼而接受戲劇表演的培訓。姐姐不單給她提供經濟
資助,而且替代了母親的角色,因為母親在婚姻遭到不幸後開始酗酒。
「您熟悉馬克斯嗎?」警官問。
「我見過他一次,當時我姐姐也在場。」尤麗雅答道。
「您知道他是已婚的人嗎?」
「姐姐提過這事。」
「她在這件事上有沒有問題?」
「那婚姻一直不怎麼幸福。」尤麗雅似乎沒有聽出警官話音中的責難成分。
「也許因為您姐姐的緣故?」警官繼續追問。
尤麗雅淚如雨下。
「我不相信是他殺害了姐姐,」她抽泣道,「簡直不可想像!」
尤麗雅可以走了,她一直不認為馬克斯是兇手。但羅伯特﹒克朗佐夫卻堅持認為是,
他在街上親眼目睹了這一事實。他認出了兇手。警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動搖羅伯特
的證詞。
「您認出了那個把拉雅娜從窗戶推下去的人,這屬實嗎?」
「我認為屬實。」羅伯特低語。他感到自己似乎被搾干用盡了。他頭痛。
「您認為還是您知道?」警官盯著他。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聲音有多響?」
「是叫喊聲。」
「聲音聽起來是怎樣的?」
「憤怒。」
「您聽懂了他們說的什麼話嗎?」
「沒有。」羅伯特搖頭。
「儘管那人叫喊,可您卻什麼也沒聽懂,是嗎?」警官的話音流露出懷疑。
「我沒注意聽,」羅伯特氣憤了,「可我熟悉他的聲音。」他堅持道,「我熟悉這
個人。」
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警官為何不相信他?臉色蒼白的女速記打字員揚了揚手,
示意要出去,警官點頭。當她離開房間時,警官後背靠著門,凝視羅伯特。他的聲音也
變了。
「我可以想像,這對您有多難,克朗佐夫先生。」他說得有點懇求的意味,「您將
作為主要見證人供出一個您從童年起便熟悉的人。」他呼吸沉重,「有人會對您施壓。
我們置身於聖保利,而且知道被告的父親是誰。對您,這殊非易事。」威逼和警告在話
裡是明擺著的。羅伯特打量警官,感到奇怪。這傢伙想游說我提供假證詞?不行,這絕
對不行!
「那麼,我再問一遍,克朗佐夫先生,」警官繼續說,「是誰對舞女拉雅娜怒吼並
把她從窗口推下去了?」
羅伯特抬眼看他。
「馬克斯,是馬克斯。」他低聲說。
警官歎息,感到失望。這個證人是不懂他的意思還是一個愚頑不化的傻瓜呢?這傻
瓜不懂這樣的證詞會使自己和親屬陷於非常危險的境地。
警官把記錄遞給他簽字,做了他所能做的事,然後把尤麗雅和羅伯特帶到門口。尤
麗雅本來是坐在走廊裡,就像一小堆被忘卻的、孤立無助的不幸。
「您姐姐的居室要暫時封閉,」警官說,「要給您找旅館嗎?」
尤麗雅好像沒有聽清他在唧咕什麼。
「我父親現在住在醫院裡。」羅伯特建議道,「您可以在我父親的房裡過夜。」
尤麗雅點頭。她看來仍心有余悸。警官仔細端詳她。
「您不屬於聖保利,」他悶聲悶氣地說,同時給兩人開門,「請您離開這裡,聽著
——盡快離開!」
兩人出來,消失在夜色裡。狂風將報紙刮到空中亂飛,遠方雷聲隆隆。驀然,尤麗
雅嚎啕痛哭。羅伯特稍稍遲疑,然後用手摟住她。她把臉埋在他的肩上。身體過多的接
觸使得他不好意思。他安慰性地輕撫她的後背,低聲說了些令對方不能會意的安撫話。
他要回去睡覺了,儘管他知道,今夜誰都睡不著。
他一直醒著,汗水涔涔。拉雅娜絕望的喊叫使他不能入眠。在睡夢裡他看見致死的
墜落,一再的墜落,而且看得那麼真切,無情的真切。他聽見隔壁的抽泣聲,尤麗雅和
衣躺在他父親的床上。從樓梯間傳來模模糊糊的說話聲。米琦手裡抱著一只布老虎,莎
洛特把一只燒酒瓶遞給這個人又遞給那個人喝。他們都坐在樓道的階梯上。
「他告發了別人,這是個錯誤。」卡琳用頭部動作指了指那扇門說。
「他保持了自己的本色。」蘇加爾從瓶子裡猛喝了一口,「從現在起,我們得好好
照看他了。」
其他人點頭,表示關切。誰都不信這是一起因嫉妒而引起的兇殺案。假如拉雅娜真
的欺騙了馬克斯,那麼她至多被馬克斯痛斥一頓,不至於弄死她。蘇加爾若有所思,直
晃腦袋。
「有人想達到某種目的,就在樹林裡點了火。」他唧咕道,「空中懸浮著危機。你
們感覺到了嗎?我雖然還不能說得很具體,但是我已經知道危機四伏!」
馬克斯蹲在那個陰暗大倉庫的角落裡,神情木然。當坦雅把一床毛毯給他蓋上的時
候,他低聲哭了,全身仍在哆嗦。坦雅回到公公身邊,公公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焦躁
不安。
「有人說他是罪犯。」她對公公說得很肯定,「你相信這也是偶然事件嗎?拉雅娜
經營『梅蕾』餐廳……她作為租賃人當然被推到前面。」
「你刺探過她的情報?」老頭兒打斷她的話。
坦雅聳聳肩。
「你覺得奇怪嗎?」
「某某人搾取了豐厚的油水。」格拉夫點頭。
「剛好三百七十萬。」坦雅回答,「顯然是『某某人』害怕油水漏掉。」
兩人此刻不約而同地想到海港大廈的房管員,此人在中級地方法院的走廊裡與他的
律師同時被人槍殺。現在又輪到了拉雅娜。兩次謀殺一定存在著某種關聯。
「馬克斯知道這些嗎?」格拉夫嘀咕。
坦雅搖頭。
「他呀,頭腦簡單。」
「別說啦。」坦雅哭起來。她似乎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
「笨蛋一個。」老頭兒如此認定,隨後摟住兒媳婦。兒媳婦有點慌神,但緊緊偎依
著他。格拉夫深呼吸。
「也許你說得對,他事實上是無辜的,對別人的控告要嚴加駁斥。有些人想把水攪
混。不要被嚇退,不,別怕。」他撫慰她,繼續說下去,「我們是能夠應付的。最近可
能會出現惱人的事。但是,我會把那個豬玀逮住的。你放心好了!」
馬克斯在藏匿處朝父親這邊窺視,但是,父親把坦雅摟得更緊了。
晨光熹微,曙色臨窗,下等酒吧的老闆把最後一批顧客請出了門。垃圾運輸車駛過
海倫大街的石砌路面,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在「藍香蕉」夜總會的走廊裡,人們已在
爭著進浴室洗澡。這時羅伯特終於入睡,但沒有多久,尖厲的電話鈴聲又把他叫醒了。
他睡眼惺忪,幾秒鐘以後才完全清醒過來。電話線那頭的聲音他熟悉,他很怕這聲音。
「你要麼付錢,要麼挨耳光,叫你痛苦,叫你難受。然後,在一個濕水泥桶裡人們
發現你的雙腳,水泥是專門為你們父子攪拌成的。至於你能否在裡面游泳,那不重要。」
「您知道拉雅娜出事了嗎?」羅伯特問,「不再表演了——沒有收入了!」
「我已給你指明了擺脫困境的出路,」打電話的人低語,「『藍香蕉』和我們兩
清。」
「不,」羅伯特毫不含糊,「兩星期後我付第一筆款子。」
「我們不是富翁,小朋友。」打匿名電話的人似乎很開心,「一個星期內付,否則
叫你父親離開這個世界。」
那人掛了電話。羅伯特思謀著,是否要報告警察?在目前的生活境況下,他對這種
威脅性的電話的反應自然是報警。可是,在聖保利又通行另外的法規。他竭力清理著思
路。有時候,最重要的是在尋找答案之前先把問題考慮周全。開門的響聲使得他急忙轉
過身,尤麗雅給他端來一杯熱茶。
「謝謝,」羅伯特說,馬上把茶杯擱到嘴邊,「您睡了一會兒嗎?」
「一分鐘也沒合眼。」她回答,兩眼紅腫,「當心,茶燙!」
可羅伯特還是燙了嘴。
警察此前封鎖了出事地點。警官把好事者向後推,那些人一定要把刺穿拉雅娜身體
的鐵柵欄拍下來。夜總會大門台階上的斑斑血跡似鐵銹,清晰可辨,令人悚懼。
蘇加爾取出信箱裡的郵件,神色很不自在,遞給羅伯特一封信,那是啤酒廠來的。
該廠因為產品在「藍香蕉」滯銷而要求解除合同。羅伯特給啤酒廠打電話,要求總機把
電話接到主管人那裡,申述在對方拆除冷藏設備和汲泵之前,他會竭盡全力,務必使合
同延期。與莎洛特在廚房一起削土豆的卡琳竟然不知羞恥,給羅伯特投去愛戀的秋波。
「給你透露一點心曲,好嗎?」他對莎洛特耳語。
「唔?!」莎洛特嘀咕,把一個削好的土豆「咚」地扔進裝著水的大碗裡。
「我戀愛了。」卡琳像母雞抱窩似的咯咯叫。
「你是什麼人?」莎洛特暫停了片刻削土豆。卡琳聳聳肩膀。
「是啊,我戀愛了。千真萬確,我以為是這樣。我食不甘味,夜不成眠,一見他就
兩手出汗哩!」
分明聽到莎洛特吐了一口氣:「誰是被愛的幸運兒?」
「羅伯特。」卡琳低語。他終於交了底。
「不能啊!」莎洛特吃驚。
「就是他。」卡琳神采奕奕。
「他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卡琳驚異,「你想到哪兒去了?」
「我想身邊的事。你什麼時候給他挑明呢?」
「我不敢!」
莎洛特把削刀扔到一邊,歎息。
「我呀,」她憂傷地說,「燒東西從來不會燒糊——要趕早。遇到這種事,我總是
直截了當,像一輛坦克那樣朝這類人碾過去。」
卡琳知道莎洛特一輩子結過四次婚,但莎洛特畢竟是莎洛特,他是卡琳,到了關鍵
時刻他就發怵。他害怕失望。
「他要是不喜歡我這樣的咋辦?」
「那也得知道個結果呀!」莎洛特說,一面又把削刀抓到手裡。
羅伯特此刻通通通地從樓梯下去,從前門離開了夜總會。蘇加爾吹出一聲長長的口
哨,這是給莎洛特一個信號,要她立即停止幹活,跟蹤羅伯特。從這時起,羅伯特便多
了一只守衛「狗」,這只「狗」走路當然不大利索。
羅伯特沒有察覺莎洛特跟在身後,逕直來到那家進出口公司的倉庫。此前,他發現
夜總會已沒有人跟他打招呼了,每當他從旁邊走過,大伙全都別過臉去,不想再理他了。
他也知道個中緣由:他告發了別人,違反了紅燈區鐵的法則。儘管如此,他依然斗膽勇
闖虎穴。他知道格拉夫為人兇險,但轉念一想,他在大白天,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他又
能怎麼樣呢?
格拉夫在辦公室接見他,開宗明義便說:
「是否存在這種可能:你神經不正常?」他問,大有一語中的的味道。
羅伯特沉默。他該說什麼呢?拉雅娜從窗戶摔下去時,他明明看見馬克斯在窗邊。
「某人想在經濟上扼殺你父親。」格拉夫接下去說,「你以為我在幕後?」
「不是嗎?」羅伯特盯著他。這老頭兒看似睡眠不足,疲憊異常,比往常更顯蒼老。
「那好吧。」格拉夫立即表明心跡,主動承認他很想謀得「藍香蕉」夜總會,以便
從後面擴建「愛神中心」。倘若成功,魯迪﹒克朗佐夫也能分到一塊「蛋糕」;可他既
笨又□,所以,他慫恿土耳其人梅默特同「色子魯迪」賭博。「誰都沒有做假,」他強
調說,「一切都規規矩矩,非常的規規矩矩。現在,這個梅默特死了,可還有某個人手
裡捏著你父親的欠條。」
「這個『某某』已經打過電話了,」羅伯特說,「今天早晨。」
格拉夫倏然轉身:「他自報姓名了嗎?」
羅伯特搖頭:「只說了個賬號,要我往這個賬號上匯款。」
格拉夫打量他一會兒,然後在辦公桌前坐下,從抽屜裡取出一張支票,匆匆簽上名
遞給羅伯特。
「你處境艱難,這是一張簽了字的支票,錢數就由你填吧。」他說。
「那——條件呢?」羅伯特問。
「我對『藍香蕉』並不在乎!」
「那在乎什麼?」
格拉夫凝視著他:「請放我兒子一馬!」
「想收買我?」
格拉夫聳聳肩。
「我知道還有第二個見證人呢,」羅伯特剛剛讀過晨報,「一名出租車司機。」
「對付那傢伙,我們易如反掌。」格拉夫做了一個幹掉的手勢。
羅伯特痛苦地搖搖頭。「我不能……」他結結巴巴,「……不能。」
「為什麼不能?」格拉夫朝他嚷嚷。
「因為——那是我親眼所見。我不能——不能作偽證啊。」
這時,他們聽到外面的警笛聲。霎時間聲音近了,格拉夫立即滿臉通紅。
「你當然能辦到。」他從牙縫裡擠出絲絲之聲,一聽就很兇險,「我們也有證人,
他們雖未看見兇手,但發誓說他們聽到的聲音不是我兒子的!」他指了指前廳,「金短
褂」和膽怯的羅莎麗在那裡等候。
羅伯特沉默,格拉夫靠攏他。
「不是偽證,羅伯特。拉雅娜靠窗台太近,而馬克斯設法阻攔她,這不是可以想像
出來嗎?」
首批巡邏車停在倉庫前,煞車時輪胎發出嘎吱嘎吱聲。以那位警官為首的多名警察
衝擊大門。格拉夫的保鏢們只好讓他們進入,可謂暢通無阻。
「我當時不在現場!」突然響起了馬克斯那絕望的說話聲,他在此前神不知鬼不覺
地尾隨羅伯特進了辦公室。羅伯特猛然轉身。「上帝呀,我還要重複多少遍呢?當時我
不在現場呀!」
馬克斯盯著他父親,一臉的絕望。沒人相信他?連至親也不相信他?
「我可是看見你的。」羅伯特冷漠地回答。
「那不是我!」馬克斯朝羅伯特撲來,恨羅伯特為何誣蔑他,為何撒謊。馬克斯雙
手卡住羅伯特的脖子,格拉夫和坦雅極力分開他們兩人。就在這時,警察在鐵扶梯上的
腳步聲已清晰可聞了。
「我兒子將投案,」格拉夫說,「自動投案!羅伯特,考慮考慮你的證詞吧!他沒
有殺害拉雅娜。告訴警察吧,羅伯特!對他們就這樣說吧!」
羅伯特迷惘,搖頭,脖子痛得要命。不能幫助這個乞求他的老頭兒,他不能作偽證。
警察進了辦公室,馬克斯從西裝口袋裡掏出手槍並交給了那位警官。他讓他們帶走
了,沒有反抗。出門時格拉夫塞給警官一沓鈔票,都是一百馬克一張的。
「這是干啥?」警官神色尷尬地問。
「一筆捐贈!」格拉夫口齒含糊不清,「你們警察局沒有孤老和孤兒基金會嗎?這
些就算我的一點資助吧,資助你們下一次集體郊遊!」
「耳語者」在倉庫外面,仔細瞧見了馬克斯的被捕。他鄙夷地微笑,也含有幾分傷
感。
「這樣的事以前不可能發生。」心情沉重的「三明治」保爾站在他身邊解釋道,
「你沒有看見處於權力頂峰時期的格拉夫,那時他掌握一切,是國王,無人敢動他兒子
一根毫毛!」
他為何不改變證詞呢?他本來可以拿著格拉夫的支票兌錢,那樣,大伙就可以擺脫
進退維谷的處境了。但羅伯特堅信自己做得正確。殺害拉雅娜的人必定要受懲罰。但是
從另一方面說,他現在不名一文,「藍香蕉」面臨破產的威脅,這又於事何補呢?
在此情況下,羅伯特的最後一條出路只能是:邁著沉重的步履去向特奧﹒吐佩求助。
一直勇敢跟蹤他的莎洛特對此大搖其頭。特奧﹒吐佩是聖保利最貪心的高利貸者。他在
一幢老房子的地下室裡設有骯髒的非法賭場,並以此為據點控制整個非法的藥物市場。
去求他的人無非是些走投無路、想抓救命稻草的人。他的綽號「吐佩」來源於他的假髮,
它像老式的「劉海兒」那樣搭在前額上。儘管特奧﹒吐佩相貌滑稽,可腦袋瓜卻擁有寡
廉鮮恥的狡詐和智慧。他是高利貸奸商,對於羅伯特這位新來者很熱心,願意借他兩萬
五千馬克,每月利息百份之一百!這筆錢對於活下去雖然嫌少;但至少可以緩解一個月。
羅伯特必須贏得時間。
蘇加爾給仍在住院的魯迪﹒克朗佐夫講些什麼才能使他寬心呢?沒有什麼可講的。
拉雅娜死了,夜總會日暮途窮。魯迪﹒克朗佐夫一直虛弱乏力,面色慘白,憂鬱,搖頭,
已是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
「誰把拉雅娜從窗口推下去的?警察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是馬克斯嗎?」
蘇加爾也是第三次答非所問:「大街上有很多旁觀者。」
「誰告發的?」
蘇加爾不吭聲,發呆。他給魯迪帶來一些食物:一根香腸,一塊普通的火腿肉和一
瓶紅葡萄酒。過了一會兒,魯迪﹒克朗佐夫才恍然大悟,說話聲音也響了,而且很刺耳。
「我的老天爺!」他脫口而出,「你沒對羅伯特講過,他只能睜眼看豎耳聽,不能
張口?」
「小伙子一切都好,魯迪。」蘇加爾懇求道。
「他必須離開聖保利!」魯迪﹒克朗佐夫擔心,一骨碌爬起,挨著他坐到床邊上。
吃的東西他根本沒動。
「警察還有一個證人,就是出租車司機。」蘇加爾想安慰他。
「那人開出租車怕是開不長啦!」魯迪﹒克朗佐夫微笑,笑得使人發怵。
「我們所有人會照看羅伯特!」
魯迪﹒克朗佐夫直晃腦袋。「子彈射來,符咒保不了任何人,蘇加爾!」他低聲說
道。
蘇加爾啞然,點頭。「色子魯迪」閉目,倦極。
對於羅伯特以及與他共同奮鬥者來說,惟一的收入來源只有靠賣午餐了。他們一天
不上演節目,「藍香蕉」就關閉一天。好在他們向外供應的餐飲尚能應付日常開支。赫
伯爾大街上的妓女現在沒有一個在格拉夫那裡訂餐了。這一天,「三明治」保爾帶著手
下的人又不讓卡琳送飯了。他們埋伏好等他,接著打掉他手裡的飯食,還痛毆了卡琳本
人。當卡琳把一碗豌豆湯倒在「三明治」頭上時,「三明治」踢他的睪丸,還蹬到他臉
上。
那個淡黃頭髮的男子從他的黑色越野車裡得意地瞧著「耳語者」和「三明治」保爾
在後院同一個矮墩結實的漢子閒聊,矮墩漢子本來在集中精力練習徒手拳木,被他們打
擾才停下練習。這位「中國拳師」的麻臉大汗淋漓,他是紅燈區裡令人生畏的角色,每
天練拳四小時。誰都可以出錢僱用他,儼然一個僱傭兵。
「就是說,我們的意見一致了?」「耳語者」問道,同時與這個大力士握手。
大力士向「三明治」保爾同情地一瞥,後者渾身沾滿豌豆湯的污漬,正在慢慢擦拭。
「那個行為乖張的傢伙真的告發了格拉夫的兒子?」大力士想知道究竟。
「就是羅伯特﹒克朗佐夫。」「耳語者」點頭,「這號人不能呆在我們這個城區!」
「臭狗屎。」大力士認同,罵道。
「你得教訓教訓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懂嗎?格拉夫對這些笨傢伙討厭死了。」
大力士贊同。「耳語者」很高興,覺得自己出了牌,別人也會跟著出牌。「三明治」
保爾點頭,如釋重負。黑色越野車在馬路上絕塵而去。
卡琳在廚房裡讓人給他治傷。他的嘴豁了口子,左眼紅腫,腿也瘸了。
「你就不能對『三明治』保爾說,叫他為自己準備好一口棺材?」蘇加爾口出狂言,
同時給卡琳的眉毛上貼膏藥,那裡有個嚇人的大口子。
羅伯特神色嚴厲,注視著蘇加爾。
「不,不能搞暴力行為!咱們是商量好的。」
「等一等,」蘇加爾抗議道,「別人攻我,我就自衛!」
羅伯特不為所動。
「不要暴力,蘇加爾!」
蘇加爾無奈地點頭。他幫助米琦把份飯送到貨車上。羅伯特朝尤麗雅匆匆地看了一
眼,她站在吧台邊,再次給殯儀館打電話。她形容憔悴。卡琳簡直是撕心裂肺地發出浩
歎,企圖把羅伯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來。
「還痛嗎?」羅伯特歉疚地問。
「現在不了!」卡琳笑得燦爛。
「快,快呀,」米琦心急火燎,催促道,「咱們的顧客餓死了。」
外間,莎洛特快速拐了個彎,進來了。
「你呆在哪兒?」蘇加爾惱怒。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莎洛特低聲告訴蘇加爾,說羅伯特借了錢,而且偏偏是
找特奧﹒吐佩借。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說,「還有,特奧突然想要我在他的賭館當清
潔工。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借口加以拒絕,就只好每周去兩次,每次干兩個鐘頭!」她
歎了口氣。
蘇加爾忍不住怪笑了一下。
在去赫伯爾大街途中,蘇加爾告訴羅伯特,他已經知道了高利貸的事,他簡直不敢
相信有此事。這使羅伯特大為驚異。蘇加爾對於借特奧的高利貸自然十分擔心,也是堅
決反對的。
「主要因為我們只有四個星期的周旋余地。」羅伯特想穩住他的情緒。
「然後承擔更多的責任!」蘇加爾答道。
羅伯特竭力裝出信心十足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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