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簡介】
海上,一個風平浪靜的夜晚,約摸凌晨兩點鐘,天幕上綴滿了星星。
伊弗傍著我倚在駕駛台上,談論我倆都沒到過,這次是命運偶然把我們送來的國度。
明天就要靠岸了,這點企盼讓我們好生高興,於是制訂起無數個計劃。
“我呀,”我說,“一到那兒,我就結婚。”
“哦!”伊弗淡淡地應了一聲,他是那種見怪不怪的人。
“對,找一個黃皮膚,黑頭髮,眼睛像貓兒似的小女人。自然,耍挑漂亮的,身材
不比一只玩具娃娃高。你可以在我們家占一個房間。這一切都將在花園的萬綠叢中一所
濃蔭掩映的紙房子裡ヾ進行。我要讓它周圍開滿鮮花,我們就住在花叢裡。每天早上,
會有人在我們的住所裡擺滿花束,一些你從未見過的花束……”
ヾ日本民間多是木板房,壁板用紙糊成。
這一來伊弗似乎對我的成家計劃有了興趣。他甚至懷著同樣的信賴,聽我談及到當
地寺院去許願的打算,或者娶個什麼島國女王,和她一起幽居在一個迷人的湖心中一座
寶石砌的房子裡……
可我向他描述的這幅生活藍圖,千真萬確盤踞在我的頭腦裡。由於無聊,老天!由
於孤獨,漸漸地,我對這樁婚事竟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主要是,我想在陸地上,在一
個濃蔭覆蓋的角落,在林木與鮮花之中過過日子。剛剛在那讓我們吃足苦頭的澎湖列島
ヾ——那些沒有綠色、沒有樹木、沒有溪流,只有死亡和支那氣息的炎熱可怕的島嶼—
—生活了幾個月,這一切顯得是多麼誘人。
ヾ澎湖列島曾於1885年被法國佔領。
我們在駛離那個支那大火爐以後,已經在這個緯度上航行了很遠。天上的星座飛快
地更迭,南十字星座和其他一些南方星辰消失了,大熊星座已升向中天,此刻幾乎和在
法國上空時一樣高了。這天晚上,空氣已比較涼爽,我們總算能較好地休息,身心舒泰
地恢復了活力。這空氣讓我們憶起以往的夏日,在布列塔尼海岸度過的那些夜晚。
然而,我們距離那些熟悉的海岸已經很遠很遠,遠得可怕!……
熾天使書城
【第一章】
一
天剛破曉,我們便望見了日本。
正好在預計的時辰,它出現了,雖則距離尚遠,這麼多日子一直浩瀚無邊的海面上,
清晰地露出一個黑點。
最初不過是一連串玫紅色的小山包(這是日出時突伸在深江ヾ海面的群島)。不久
就看見它們背後,沿著天際彷彿懸有一層濃重的物體,如同一幅幕布垂落在水面:這,
才是真正的日本。漸漸地,在大團的亂雲之中,明顯地露出長崎山脈黑糊糊的輪廓。
ヾ深江系長崎的舊稱。
我們迎風行駛,一股涼風越刮越猛,似乎這個國家想使出全副氣力把我們吹得離它
遠遠的。海、纜繩、船,都晃動起來,嘩嘩作響。
二
將近下午三點鐘,所有這些遠物都靠近了,近到將它們巍巍然的山崖和樹叢一直伸
到我們頭頂。
我們現在駛進一條狹長、陰暗的水灣,兩旁夾峙的高山,以奇特的對稱形式連綿不
斷,頗像裡面帶有撐架的佈景,十分壯觀,卻不太自然。人們也許會說,日本在我們面
前張開了一道蠱惑人的裂口,好讓我們深入它的內髒。
在這道長且怪的海灣盡頭,想必就是那至此尚未露面的長崎了。到處是可人的綠色。
海面上那股強勁的風,忽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寧靜。空氣變得很熱,充滿花香。
峽谷裡響起了震耳的蟬鳴,此岸彼岸相互應和。所有的山巒都以無數種聲音颯颯作響,
整個地區像不斷震顫的水晶玻璃般發出清脆的聲音。我們沿路與一批批大帆船擦身而過,
這些帆船被難以覺察的微風所推動,慢慢地向前滑行,在那略有波紋的水面上,簡直聽
不見它們行進的聲音。它們的白帆張掛在與水面平行的橫桁上,松松地下垂著,像簾子
一樣形成許多褶襉。造型複雜的船尾,像我們中世紀大帆船的船尾一樣,如艦樓般高高
翹起,在郁郁蔥蔥的群山組成的城牆之間,船帆更襯得如雪一般白。
好一個碧綠蒼翠、遍處濃蔭的國度——日本,多麼意想不到的伊甸園……
外界,那遼闊的海上,想必還是白天;而這兒,在峭壁夾岸的峽谷裡,已經給人以
傍晚的印象。十分明亮的峰頂之下,山麓所有因傍水而草木更茂的地方,都已隱沒在暮
色的昏暗裡。經過的帆船,在綠葉的暗色映襯下,顯得那麼白,毫無聲響地由一些黃皮
膚的小矮人靈巧地駕駛著。他們探著頭,長髮像女人一樣從中間分開,梳向兩鬢。在這
條綠色水道中愈往裡走,香氣愈加沁人心脾,單調的蟬鳴愈來愈響,彷彿樂隊奏出的漸
強音。上面,被群山切割出的那片明亮的天空裡,翱翔著一種像隼類的飛鳥,它們以人
類那種深沉的嗓音,發出“吭!吭!吭!”的鳴聲。悲切的呼叫由於有回聲而拉長,在
此情此景中顯得極不和諧。
這繁茂而清新的全部大自然,都具有日本的獨特性。這獨特性存在於那些無以名狀
的奇峰怪石,也可以說,存在於某些由於太美而顯得不真實的事物之中。有一些樹木排
列成叢,其佈局之精美雅致,猶如漆托盤上的工藝品。在坡度平緩、覆蓋著柔嫩草地的
圓形山丘旁邊,一些形狀怪異的巨崖拔地而起,像人造景觀一樣,種種格調不同的景緻
都緊挨在一塊。
……仔細看去,可以散見若干神秘的小古剎,通常建在俯臨深淵的懸崖之上,半掩
在凌空的雜樹叢中。從一開始,它們就給我們這些初次造訪的人某種空遠的印象,讓我
們感到,在這個地方,天神、樹怪、主管田野的古代神抵都是陌生而難以理解的……
長崎出現的時候,我們的眼睛都大為失望。它坐落在崖壁陡直的綠色山巒腳下,完
全是一個不起眼的城市。前面,掛著各國旗幟的船隻亂七八糟地泊在一起,郵輪和別處
的一樣冒著黑煙。碼頭上有一些工廠,都是到處都已見過的平常玩意兒,什麼都不缺。
若是地球上到處都一個樣,我們甚至不能為消遣而嘗試著游歷一番的話,因住在陸
地上而煩悶不堪的時刻便即將來臨了。
將近六點鐘,我們在一堆停泊在那兒的船隻中間嘩啦啦地拋了錨,同時馬上受到了
“侵犯”。
入侵我們艦艇的,是那些極善經商、殷勤和藹而滑稽可笑的日本人,他們滿船、滿
艇地,像漲潮般湧來:男男女女排成一長串,絡繹不絕地走上我們的船,既不叫嚷,也
不爭吵,個個都不聲不響、面帶微笑地向我們躬身行禮。面對這種態度,誰也不好意思
發火。結果,由於反射作用,我們自己也微笑起來,也頻頻還禮。他們所有的人背上都
揹著小籃子、小貨箱,用最靈巧的技藝創造出的形狀各異的容器,包裝著這樣那樣的貨
品,而且填得滿滿當當,撐得鼓鼓囊囊、嚴嚴實實。他們從裡面掏出種種出人意料、不
可思議的東西:有屏風、鞋子、肥皂、提燈、袖扣、小首飾,有關在小籠子裡整天唱個
不停的蟬、推動紙板風車不斷旋轉的小白鼠;有淫穢的照片;還有盛在碗裡的熱騰騰的
湯或肉雜燴,一份份準備好了,隨時可給船員們端上來;還有瓷器,大量的瓷花瓶、茶
壺、茶杯、小罐、小碟……轉眼之間,所有這些東西都開了箱、拆了包,以令人驚詫不
已的敏捷陳列到地上,還排列得相當有藝術性。個個小販都像猴子似的蹲在他們的小玩
意兒後面,手一直觸到腳背。他們始終面帶微笑,總是深深地躬身行禮。我們的甲板在
這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堆放下,驀地變成了一個大雜貨商場。水手們興致勃勃,十分開心,
在這一堆堆貨品中間踩來踩去,和女商販nめ調情,見什麼買什麼,滿不在乎地把白花
花的銀幣往外拋。
可是,老天,這些人長得可真丑!既俗氣,又奇形怪狀!考慮到我的結婚計劃,我
變得心事重重。幻想破滅了……
直到明天早上,我和伊弗都有值勤任務。拋錨後船上最初的忙亂(得把小艇放下海,
把梯子和系杆推出去)一過,我們除了東張西望就沒什麼可干的了。我們心想:這是在
哪兒呢?在美國?在澳大利亞的英國殖民地?還是在荷蘭的新澤蘭州??……
這兒有領事館、海關、工廠,船塢裡神氣活現地泊著一艘俄國三桅戰艦,高處有一
片蓋了許多別墅的歐洲租界,碼頭上有一些水手們使用的美國小艇。可是那邊,是的,
那邊,在那些一般化的東西背後和更遠一點的地方,在那巨大的綠色峽谷深處,有成千
上萬座發黑的小屋,其間夾雜著一種外貌有點異樣的房子,一些塗成暗紅色的較高的屋
頂,疏疏落落地從它們上面凸現出來;很可能那真正的、古老的、日本的長崎依然存
在……在這種區域裡,說不定在某扇紙屏風後面,就有那個眼睛和貓兒一樣的小婦人在
暗送秋波……很可能,不到兩三天(時間寶貴呀)我就娶上她了!!……嗨,反正無所
謂,我再也記不清她的模樣,這小婦人,那些賣小白鼠的女商販把她的形象給破壞了,
現在我真擔心她和她們長得一樣……
夜幕降臨,船上的甲板像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空無所有。轉眼之間,那些矮小的漢
子、婆娘們便合上匣子,折起帶滑槽的屏風、帶彈簧的扇子,謙恭地向我們一一施禮,
然後離開了。
隨著夜色漸深,發藍的暗處什麼都混成一片,我們來到的這個日本,慢慢地、慢慢
地又變成了一個充滿魅力的奇幻的國度。群山現在全黑了,被浸在水中的山麓截為兩半,
那載負著我們的靜止的水,映著山的倒影,造成了我們被倒懸在可怕的懸崖峭壁之上的
幻象,星星同樣倒映在水中,在臆想的深淵裡,彷彿撒播著點點磷火。
接著,長崎燃起了萬家燈火,整個城市通明透亮,連最偏僻的市郊和村莊都亮了。
設在山間樹叢裡的、白天甚至根本瞧不見的下等酒吧,也投射出螢火蟲般的微光。燈光
一出現,很快就遍處點燃。從海灣的各個側面,從山上到山下,無數燈火在黑暗中閃閃
發光,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巨大的都市如圓形劇場般令人頭暈目眩地作階梯狀呈現在我
們四周。在我們腳下,靜止的水中,還有另一個城市,同樣燈火通明,卻一直沉沒在深
淵中。黑夜溫和而純淨,令人心曠神怡。空氣中充滿山裡飄來的花香。弦樂聲從茶台或
夜間的下流場所傳出,遠遠聽去倒也極為美妙。還有在日本永遠不絕於耳的蟬鳴(在此
地甚至已成為所有音響的背景,幾天以後,我們就不會再留意它了),我們傾聽著,那
響亮區無間歇的歌聲,就像飛泉直瀉的瀑布一樣,總顯得稍稍有些單調……
三
第二天,大雨滂沱,正是那種劈頭蓋臉、無休無止、毫不留情、下得天昏地暗、到
處淌水的大暴雨、密集的雨點擋住視線,我們從船的一端竟看不見另一端。簡直可以說,
全世界的雲事先約好到這個綠色的大漏牛來盡情傾瀉,於是都聚集到長崎灣來了。雨一
直在下,沒完沒了。天快黑了,雨那麼大,透過散亂的水簾,還可依稀望見山麓,至於
山巔,則已隱沒在壓頂的大堆烏雲裡。我們看見有些雲團,似乎要脫離陰暗的蒼穹,像
大塊的灰色布片垂在樹的上方。這些雲終歸要化為雨水,傾盆而下。還有風,我們聽見
深沉的風聲在山谷裡吼叫。海灣的整個水面,被雨點敲擊,啪啪作響,處處激起一圈圈
旋渦,在劇烈的動盪中呻吟歎息,來回奔跑。
對初次登岸者而言,這天氣真是太惡劣了……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這樣的瓢潑大
雨之下,怎麼去找老婆呢?
得,認倒霉吧!我梳洗完畢,對伊弗說道:
“兄弟,麻煩你給我找一條舢板來!”
伊弗見我仍然想出去溜躂,不禁微笑起來。於是他在風雨裡招了招手,喚來一具白
木做的小棺材ヾ,由兩個在雨中光著身於搖櫓的黃種孩子駕駛著,在海上一下子竄到我
們跟前。那玩意兒靠近以後,我便跳了上去。接著,一個搖櫓的孩子為我打開一塊形同
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進去,伸直身於躺在一張席上——這裡面就是舢板的所謂
“艙房”了。
ヾ作者用棺材一詞,形容一種僅容一人躺下的小木船。
在這浮動著的棺材裡,我剛好有臥下身體的空間,裡面倒是非常乾淨,新松木板顏
色潔白。雨水在頂蓋上敲打,我一點也淋不著。我趴在這個盒子裡航行,走上了入城之
路。一股浪讓它搖晃,又一股浪不懷好意地使它顛簸,有幾次還險些翻船。從我那捕鼠
器的縫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見我的命運所系的兩個小人兒:至多八歲或十歲的孩
子,長著狨猴ヾ般的臉蛋,不過已經肌肉發達,像真正的(但卻是小型的)男子漢;動
作靈巧,像習慣於海上生涯的老手。
ヾ狨猴,南美洲產的一種猴。
他們高聲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從剛剛打開的活板,我瞧見碼頭的灰色石板
就在跟前。於是我鑽出小棺材,站立起來;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進眼裡,扎得人心裡發毛,難受極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來個怪物蹦到我面前,圍著我直嚷嚷,擋住我的去路。透過妨
礙視線的暴雨,一開始很難確定這是些什麼,像是一種人形刺蝟,各自拉著一個又黑又
大的東西,其中一個在我頭上張開一把大傘,傘肋很密,曲杆上都塗了清漆。他們全都
朝我微笑,討好的面孔,帶著一種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訴過我:這不過是一些在我面前搶生意的djins。然而我初來乍到,仍被這
突如其來的進攻,被這日本式的接待嚇了一跳。djins,或dijn-richisans,意思是為
掙錢而拉雙輪小車或推獨輪車的人力車伕,按鐘點或按路程收費,如同我們那兒的公共
馬車一樣。)
他們高高卷起褲腳,裸著的腿今天全是濕淋淋的。他們的頭藏在形狀像燈罩一樣的
大帽子裡,身上披著草編的蓑衣,草的頂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豬身上的刺,像是把
茅屋的屋頂披在身上了。他們一直微笑著,靜候我的選擇。
我無緣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人,便隨意登上了為我張開傘的那名車伕的小車。他為我
拉下車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張起一塊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處,然後走上
前來,用日語問了我一句什麼話,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兒?老闆!”於是我用日語回
答:“去百花園,朋友!”
我頗像鸚鵡學舌的樣子,用三個牢記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問話,很驚訝這幾個字
的聲音居然表達出了某個意思,而且讓人聽懂了。於是我們立即出發。他俯著身子向前
跑,我由他拉著,一路上在他輕便的小車裡聳聳顛顛,我全身遮著油布,像裝進了一只
匣子。我們倆一直被雨水澆著,在泥濘的土路上濺起水和泥漿。
“去百花園!”我說得十分自然,自己聽見都吃了一驚。這說明我對日本的玩意兒
還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一無所知。一些從這個帝國回去的朋友教過我,讓我知道了不少
事情。這百花園是座茶捨,一個高檔的約會場所。到了那兒,我可以打聽一個什麼勘五
郎君,他既是翻譯,又是洗熨工,還是個暗中拉皮條的傢伙。如果我的事情進展順利,
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紹給神秘的命運指派給我的那個姑娘……一路上就是這點想法使
我提起精神,於是我的車伕和我,一個拖著另一個,在傾盆大雨之中,氣喘吁吁地跑
著……
噢!這一天,從油布留下的縫隙,從我那淌著水的車篷底下,我總算瞥見了那古怪
的日本!一個陰沉的、滿是泥漿的、幾乎被水淹沒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這些
我過去僅僅從圖片上瞭解、從屏扇和瓷器的天藍或粉紅底色上的圖畫中看見的一切,現
實生活中卻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著雨傘,穿著本底鞋,撩起衣據,可憐巴巴地出現在
我面前。
有時候,雨水太大,我只好盡可能遮嚴實些。在嘈雜和抖動中,我變得麻木了,簡
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麼國家。車篷有好些窟窿,讓一些細細的水流澆到我的背上,讓我
想起這是生平第一次來長崎旅行。我冒著澆一身水的危險,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
我們正在一條淒涼、陰暗的小巷(這樣的小巷有好幾千,就像一個迷宮一樣)裡跑著,
屋頂上的水像瀑布般瀉落到發亮的舖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畫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線,把所
有東西都變模糊了。有時,我們和一位女士交錯而過,這位女士被裙子纏住腿,踩在高
高的木底鞋上,搖搖晃晃地走著,恰似屏風上提著裙子,撐著一把花紙傘的人物。有時
我們從一座佛塔門前經過,蹲在水裡的石雕怪獸,正朝我扮著兇狠的鬼臉。
這地方可真大,這長崎!我們已經撒腿跑了將近一小時,好像還沒跑到頭。這會兒
來到了平原,在停泊場那邊,可沒想到在山谷裡,有這麼大一片坦蕩的平原。
啊!要我說出自己在哪兒,我們剛才是朝哪個方向跑,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
己整個兒交給車伕和運氣去安排了。
多麼了不起的機器人,我的車伕!我見慣了中國的腳夫,可這一個完全是兩碼事。
每當我撥開油布想瞧點什麼,不言而喻,總是他首先進入畫面。他裸露的雙腿,呈黃褐
色,肌肉發達,一腿在前一腿在後地奔跑著,到處濺起泥漿,他那刺蝟般的後背,在雨
中躬起。看見這輛落湯雞般的小車經過的那些人,能猜出裡面裝著一個想找老婆的人
嗎?……
終於,我的車馬儀仗停了下來,車伕微笑著,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車篷,不讓雨水再
一次灌進我的脖子。洪水氾濫暫停,這會兒不下雨了。直到這時我還沒瞧見他的面孔,
原來他與眾不同,還相當英俊。這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目光坦率,神態活潑且虎虎
有生氣……似乎在告訴我,過不幾天,就是這個車伕……哦,不,我還不想公開道出,
這可能有使菊子過早地、不公正地喪失名譽的危險……
對,我們剛才停了下來。這兒正處於一座巉峻的高山腳下。想必我們已穿過城市,
很可能在郊外,到了鄉間。看來是必得下車走路了,現在得沿著一條差不多是陡直的小
路往上爬。在我們周圍,有一些郊區小屋,被花園的圍牆、太高的竹籬遮住;從外面看
不見它們。這青翠的山是那麼高,把我們累壞了。低低的雲層,壓在我們頭頂,像一個
就要把我們禁閉在這陌生角落裡的頂蓋。真的,一點看不見遠方、遠景,彷彿是為了更
好地讓我們注意到眼前這泥濘的、濕漉漉的日本內部這一小塊的所有細部。這個國家的
土地顏色很紅,路邊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認識。不過,籬笆裡有一些旋旋花和我們那兒
的差不多,我還在花園裡認出了翠菊、百日草和其他一些法國花。空氣裡氣味混雜。植
物和土地的香氣中,還攙雜著點別的東西,好像有干魚和乳香的氣味混在一起,大概是
從人的住所裡散發出來的吧。沒有人打這兒經過。居民、房屋內部、日常生活,一切概
不外露。我滿可以自認為在任何一個地方。
車伕把小車停在一棵樹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條陡直的小路,我們的腳在紅色的泥地
上直打滑。
“我們的確是往百花園走嗎?”我問,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話是否被聽懂了。
“是呀,是呀,”車伕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彎,變得狹窄、陰暗,一邊是懸崖峭壁,上面覆有濕淋淋的蕨草。另一邊,
有一座外表很糟,幾乎沒有門窗的大木屋。我的車伕就在這兒停步了。
什麼,這座陰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園?他說沒錯,神色很有把握。我們去敲一扇大門,
門立刻在槽中滑動,打開了。露面的是兩個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還存
有奢望,這一點馬上就能看出來。她們的衣著與瓷瓶上畫的完全相符,手腳如兒童的一
般大小。
她們一看見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觸到地板。啊!天哪,她們這是怎麼啦?哦,
沒什麼,這不過是一種鄭重其事的行禮方式。我還不習慣這一套、只見她們站了起來,
殷勤地為我脫鞋(從來沒有人能穿著鞋走進日式房屋),擦於我的褲腿,摸摸我的肩膀,
看是否淋濕了。
這所日本房子的內部,最先給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塵不染,潔白,冰冷,毫無裝飾。
踏在那些既無折痕、亦無污跡的無懈可擊的席子上,人們讓我登上了二樓,走進一
個大房間,裡面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紙糊的牆壁,由帶滑槽的隔板組成。需要除掉它
們的時候,可以將一扇推進另一扇。屋子的整個一面,可以像陽台一樣,完全敞開,朝
向綠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給我拿來一個黑絲絨方坐墊當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
這個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間當中。那兩個矮小的女人(她們是這所房子的,也是我
的卑賤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順的姿態聽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島受罪時學的幾個怪詞和幾句話,居然能表達出點東西。我
在那邊學了點詞彙和語法,可自己毫無把握。然而看來情況不那麼糟,她們立刻明白了
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談話,他是翻譯、洗熨工和不公開的婚姻介紹人。太棒
了!她們認識他,馬上可以為我去找他。為此,侍女中年長的那位準備起她的木底鞋和
雨傘。
接著,我要她們送上一份精製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來越順當了,她們奔進廚
房,吩咐下去。
最後,我要人給我的車伕送去茶和飯。他在樓下等著我。我要……我還要很多很多,
玩偶太太們,我會從容不迫地、一點一點地說出來,得容我有時間搜羅我的詞彙……但
是,我越瞧你們,就越擔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長相。我承認,你們還算小巧,由於長得
古怪,手很細柔,腳也纖巧,可是從總體說來,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態像古董
架上的小擺設,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說不上像什麼……
……我開始明白我來這所房子挑的不是時候。這兒正在進行某件與我無關的事情,
我尷尬了。
從一開始,我就該猜到這一點,儘管她們接待我非常禮貌、——因為此刻我想起來,
她們在樓下為我脫鞋時,我聽見頭頂上有竊竊私語的聲音,顯然是為了掩藏我不應該看
見的事物。人們臨時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這個房間,就像動物園接待參觀者時,為某些
野獸隔出單間一樣。
此刻她們讓我獨自呆著,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辦。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
一片白當中,像一尊菩薩似的蹲坐在我的黑絲絨坐墊上。
紙糊的壁板後面,有一些微弱的聲響,似乎有許多人在低聲談話。接著,響起了琴
聲和女人的歌聲。在空蕩蕩的房子的回聲中,在陰雨天氣的淒涼中,這歌聲顯得既哀怨
又相當柔和。
我承認,從敞開的陽台所看到的景色確實很美,很有點太虛幻景的意味。林木蓊郁
的高山,直刺陰雲密佈的天空,巔端都隱沒在雲層裡了。一座佛寺,棲在雲霧之中。大
雨過後,空氣格外澄澈,遠景極為清晰。但天穹仍厚厚地佈滿了帶雨的雲。那些凌空的
樹冠上,一動不動地停駐著一些灰色的絮狀大雲團。所有這些類乎幻景的前面和下面,
近景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兩隻漂亮的白貓在那兒游逛、嬉戲,在那些小型迷宮似的小徑
間相互追逐,一面還揮動著它們的爪子,因為地上的沙子太濕了。花園極盡雕砌造作之
能事:沒有花,只有假山石、小湖,以及按一種奇特的情趣修剪的小矮樹。一切都很不
自然,然而搭配得如此巧妙,苔蘚那麼新鮮,那麼綠!……
外面寂然無聲,我所俯臨的這濕潤的田野,直至那遼闊背景的盡深處,完全是一片
靜謐。但紙牆後面的女藝人,一直以柔和憂鬱的聲音歌唱著。為她伴奏的琴聲奏著頗有
些令人傷感的低音……
喲!現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管它呢!我要試試從薄薄的隔板之間往那邊瞧,我瞥見一道縫,於是從這道縫望過
去。
荷!好古怪的場面:顯然是長崎的一些公子哥兒們躲在這兒尋歡作樂!在一套和我
這邊同樣四壁蕭然的房間裡,大約十二個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他們身穿寬袖藍布袍,
直且油膩的長髮上,頂著歐洲那種圓頂帽,一張張臉呆滯、發黃、於枯、蒼白。地上,
放有相當數量的小爐子、小煙袋、小漆盤、小茶壺、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
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極像孩子們玩的“過家家”。在這些公子哥兒圍成的圓圈當中,有
三個盛裝的女子,也可以說,三個奇特的幻影:她們身穿說不出名目的淺色長袍,上面
用金線繡出離奇古怪的花紋;高高的髮髻不知是用什麼方法盤成的,上面還插著髮簪和
花。其中兩個背朝我坐著,一個拿琴;另一個,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這
樣從背後偷眼瞧去,她們的姿勢、服飾、頭髮、頸背……全都極為優美,可我提心吊膽,
惟恐一個動作讓她們朝我轉過臉來,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滅。第三個女子站立
著,在這群呆頭呆腦的貴人們面前,在這些直頭髮和圓頂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轉的時
候多嚇人呀!她的臉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狀貌猙獰、慘白,活像幽靈或吸血鬼……
面具脫落,掉了下來,原來是個漂亮的小仙女。大約十二至十五歲,體態婀娜,已經懂
得賣弄風情,算得上是個女人了。她身穿暗藍色縐紗長袍,上面繡了一些灰蝙蝠、黑蝙
蝠、金蝙蝠……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是女人的腳步,很輕,沒有穿鞋,在潔白的席子上嚓嚓地
響……大概第一項服務是給我送午餐來了。我趕快重新坐下,呆在我的黑絲絨坐墊上,
一動不動。
這回是三個人。三個侍女魚貫而入,恭恭敬敬,面帶微笑。一個送上小爐子和茶壺;
另一個端來一些盛著糖清水果的極精巧的小碟;第三個捧出一些玲瓏別緻的小托盤,裡
面是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她們在我面前的地上跪下,把所有這些“過家家”的東
西放在我的腳前。
這時候,日本給我留下了相當可愛的印象。我覺得自己完全進入了這個虛構的、人
造的小世界,一個我已經從漆器和瓷器上的圖畫中瞭解到的世界。多好呀!這三個坐著
的小婦人,彬彬有禮、小巧玲瓏,她們的眼睛細長,梳成大大的雞冠髮型的漂亮髮髻,
光滑得如同上了釉;這餐在地上開的飯;從陽台望出去的景色;棲在雲端的佛塔;還有
那隨處可見,甚至在物品中也具有的雅致。多好呀!這女性的憂鬱歌聲,繼續從板壁後
面傳來。顯然唱歌就是她們的營生。這些音樂家,從前我曾看見以怪異的色彩畫在和紙
ヾ上,在太大的花朵中間,瞇縫著她們矇矓的小眼。這日本!在來這兒以前很久,我就
已經猜測出它的模樣,然而,可能,在現實中,我覺得它好像縮小了,更加矯揉造作,
也更加淒涼。大概是由於烏雲籠罩,由於下雨的緣故吧……
ヾ和紙,原文為“米紙”(Papier de riz),指一種用麵包樹樹髓或新竹纖維制
造的高級紙,類似我國的宣紙。
我一面等勘三郎先生(據說正在更衣,看來快到了),一面用餐。一只繪有仙鶴展
翅的其小無比的碗裡,盛著一種奇特的海藻湯。別的碗裡,有加糖的小干魚,加糖的螃
蟹,加糖的青豆,加了醋和胡椒的水果。所有這些東西都令人難以下嚥,尤其是無法逆
料,無法想象。她們滿面笑容地勸我吃,這些小婦人,總在笑,無止無休的、挑逗人的
笑,這是日本式的笑;她們叫我按她們的方式,用那精巧可愛的筷子吃飯,指法極為優
雅。我現在習慣了她們的面孔。總體上說來這一切都很講究,很接近我們的那種講究,
乍一看我還不大能領會,慢慢地可能就讓我喜歡上了。
……突然,隔壁那個跳舞的女子,那個戴著可怕面具的孩子進來了,像一只被白晝
驚醒的夜蛾,一只稀有的、令人稱奇的飛蛾、這大概是為了來瞧瞧我。她轉動著膽怯的
貓兒般的眼睛,但很快就變得很隨便,以可愛的牙牙學語的嬰兒的那種溫存,走過來依
傍著我,她小巧、纖柔、優雅,還香噴噴的。只是塗抹得滑稽可笑,臉白得像石膏,兩
頰各有一塊規規整整的圓形胭脂,徐紅了的嘴唇外沿,還稍稍勾了一道邊。由於頸後的
細發很多,沒法給頸背上粉,出於對規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為止,彷彿切了一刀似的,
形成一道直線。這樣一來,在她脖子後面,便有一方塊天然皮膚,顏色很黃……
壁板後傳出急促的琴聲,顯然是一聲召喚!那小仙女趕緊逃走,跑到隔壁去找那些
白癡去了。
就娶這一個怎麼樣?不用到更遠的地方去尋了。我會把她當作托付給我的孩子一樣
看待,我就為她這模樣要娶她,為這古怪而可愛的布娃娃模樣。這樣一來我會建立一個
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這麼個小玩意兒就行,我很難找到更好的了……
勘五郎先生進來了。穿一身美麗國或新橋ヾ產的灰呢套服,戴著圓頂帽和白色絲手
套。表情既狡檜又愚蠢。鼻子、眼睛小得幾乎看不見。按照日本禮節,他突然深深一鞠
躬,雙手平放於膝蓋,上身與雙腿成直角,彷彿這好好先生一下子折斷了。他低聲下氣
地發出一個短促的送氣音ゝ(人們在齒間咳唾沫時發出的那種聲音,在這個帝國裡,這
個詞表示最卑躬屈節的禮貌)。
ヾ美麗園、新橋均為巴黎的繁華地區名。
ゝ指日本人常說的“嗐!”(“是!”)
“勘五郎先生,您會說法語?”
“是的,先生!”
又是一鞠躬。
我每說一句話,他都一鞠躬,猶如一個用手柄操縱的提線木偶。直到他在我對面席
地坐下,才局限於深深點頭,且每次都伴有咳唾沫的送氣立曰。
“來杯茶怎麼樣?勘五郎先生!”
再次行禮,手勢極其做作,似乎為了表示:“我可不敢當;您太降尊纖貴了……也
罷,尊敬不如從命……”
剛說幾句話,他就猜出了我指望他辦的事。
“沒問題,”他回答,“我們這就辦。正好一周以後,下野崎一家就到了,他們家
有兩個可愛的女兒……”
“什麼,一周以後!您對我太不瞭解了,勘五郎先生!不,不,得馬上辦,明天辦,
要不就算了。”
又一次帶著唾沫聲的行禮,勘五郎君為我的激動所感染,開始熱心地列舉長崎所有
待嫁的姑娘:
“瞧,本來有個康乃馨小姐,唉!多可借,要是早兩天去說就好了!那麼標致,琴
彈得那麼好……真是無可挽回的不幸,她前天被一個俄國軍官娶走了……
“啊,杏子小姐!這位杏子小姐行嗎?她是出島商場一個有錢的瓷器商的女兒,一
個很賢惠的姑娘,但身價很高。她父母很寶貝她,至少每月一百元ヾ才會把她讓給你。
她受過很好的教育,能夠熟練地記帳,還能掌握和運用兩千多高深的文字。在一次詩歌
競賽中,她寫了一首贊美籬笆上的小白花愛惜朝露的小詩,得了第一名。只是,她的臉
蛋不太漂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邊臉頰上還有個坑,那是她小時候留下的毛
病……”
ヾ一日元價值五法郎。
“啊!不,夠了,謝謝了,不要她。就從不那麼出類拔萃,但臉上沒疤的年輕姑娘
中找吧。勘五郎先生,那邊的姑娘怎麼樣?就是隔壁,身穿漂亮的繡金袍子的那幾個,
譬如那個戴著幽靈面具跳舞的姑娘??或者那個歌聲如此柔和,後頸如此美麗的女
子???”
一開始他不太明白我說的是誰。後來,待他弄懂了以後,便略帶嘲諷地搖搖頭,他
說:
“不,先生,不!這是些藝妓ヾ,先生,是藝妓!”
ヾ藝妓,指伊豆歌舞劇院培養出來的那些職業歌手和職業舞女。
“怎麼?可為什麼就不能娶藝妓?她們是不是藝妓,對我又能怎麼樣呢?過些日子,
等我更熟悉日本的事情以後,也許我自己會覺得這個要求十分荒唐:真像是我說要娶個
魔鬼一樣……”
可這會兒勘五郎先生突然想起了個什麼茉莉小姐。天哪!幹嗎他沒馬上往這兒想呢?
但這肯定就是我所需要的;他明天就去,今晚就去,去這姑娘的父母那兒探探口氣。他
們住得離這兒很遠,在對面那個小山包上,在修善寺區ヾ。這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才
十五歲,很可能人家要十八到二十皮阿斯特ゝ一個月,條件是要給她幾身體面的袍子,
讓她住進朝向好的、舒適的房子,——像我這樣殷勤的男人,是不會做不到這些的。
ヾ長崎市近郊一地名。
ゝ皮阿斯特,法國古幣名,一個應阿斯特約相當於二十法郎。
到榮莉小姐那兒去吧,時間緊迫,我們這就分手。勘五郎先生明天得到我船上來,
告訴我初次奔走的結果,和我商量相親的事宜。關於報酬,暫時他什麼也不收。但我會
把我的衣眼交給他洗熨,而且會在我的勝利號伙伴們中為他招攬顧客的。
一言為定。
然後是深深地鞠躬,人們在門口給我穿上鞋。
我的車伕,利用這位碰巧遇上的翻譯,求我今後繼續照顧他的生意。他的車就停在
碼頭,車號是415,用法文數字寫在車燈上。(在船上,我們有個415號射手勒戈埃萊克,
在我那些大炮之一的左炮位當副炮手。很好,我記住了。)對常客,他的價錢是十二個
蘇ヾ跑一程,十個蘇一小時。好極了,我會經常光顧他的,說妥了。我們走了。為表示
最後的敬意,送我出來的侍女們在門口俯身跪拜,而巨一直匍伏在地,直到那條陰暗小
徑上的厥草不再往我頭上滴水ゝ,我也從她們的視線中消失為止。
ヾ法國輔幣名,二十個蘇價值一法郎。
ゝ意即小徑走完,拐上較寬的路。
熾天使書城
【第二章】
四
三天以後,日暮時分、在一套從昨天開始屬干我的住宅裡,我們,伊弗和我,正在
二樓潔白的席子上踱方步,順便丈量一下這個空蕩蕩的大房間。干燥的薄片地板在我們
腳下格格作響,我們倆都因等的時間拖長而在惱火。伊弗儘管不耐煩,勁頭還比較足,
不時朝外面張望。我呢,想到自己選擇了,而且即將住進這所撇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郊區、
高踞於山崗之上、幾乎與樹林相毗鄰的房子,突然感到心裡發涼。
跑到這麼一個人地生疏、孤寂淒涼的地方住下,我這是打的什麼主意呀?……因為
等得心焦,我便仔細觀察這所住房的細部來消磨時間。裝飾頂部的細木護板圖案複雜、
做工精巧;組成牆壁的白色紙板上,插滿需用顯微鏡才能看清的、帶有羽冠的藍色小烏
龜……
“他們遲到了,”伊弗說,他還在往街上張望。
是呀,他們遲到了,已經遲了整整一小時。夜已降臨,原應帶我們回船吃晚飯的小
艇就要出發了。今晚只好吃日本式的夜飯了,誰知道在哪兒呢?這個國家的人簡直毫無
時間觀念,根本不知道時間的寶貴。
我繼續察看我那房子的細枝末節。瞧!在我們安放門把手的地方,他們在活動隔板
上鑿了些指尖大小的橢圓形小洞,顯然是用來讓人插入拇指的。這些小洞都裝上了銅襯,
湊近細瞧,發現這些鋼配件製作之精細簡直令人稱奇。這兒,是一位夫人在扇扇子,另
一處,旁邊的一個洞裡,是一技開著花的櫻桃木。這個民族的情趣有多麼古怪!精心制
作一件微型工藝品,卻將它藏在一個插入拇指的小洞深處,而這小洞看上去只不過是一
大塊白色壁板上的一個小斑點。在一些不易察覺、無關緊要的小零碎上花那麼多的心血,
這一切卻是為了能產生一種四壁空空、一無所有的總體效果……
伊弗還在張望,和安娜嬤嬤一樣。他探身的那面陽台朝街,毋寧說朝向一條兩邊有
房屋的路,這條路往上,往上,幾乎一下子消失在山上的綠樹叢中,消失在茶園、荊棘、
墓地裡。我呀,這麼個等法,真讓我煩透了。我從對面那邊瞭望。我那房子的另一面也
如陽台一樣敞開,近處朝向一座花園,朝遠處可鳥瞰山林美景,以及離我們腳下二百米
處,像是黑色蟻群一樣擠得緊緊的古老的日本長崎。今天晚上,透過暗淡的暮色——然
而是七月的暮色,這些景緻顯得很淒涼。天上有好些捲著雨水的巨大雲塊,空氣中大雨
正在移動。不,在這個陌生的窩裡,我絲毫不覺得是在自己家裡。我在這兒只有遠離家
園、了然一身的感受。一想到將來要在這兒過夜,我的心就揪緊了……
“噢!馬上就到了,兄弟!”伊弗說,“我相信,我確信……她來了!!!”
我從他肩上望過去,我瞥見——從背影看——一個濃妝艷服的小玩偶,人們終於在
一條僻靜的街裡把她梳妝打扮完畢,母親也朝那巨大的腰帶殼ヾ、朝那腰部的褶襉瞧了
最後一眼。一支銀制的花插簪在她的黑髮上顫動。落日最後一道慘淡的光照亮了她,有
五、六個人與她相伴而行……不錯,顯然是她,茉莉小姐……他們給我帶來的未婚妻……
ヾ日本女式和服腰帶系法複雜,背後有一個像板殼似的腰帶結。
我奔到房東梅子太太和她丈夫住的樓下,他們正在祖宗祭台前祈禱。
“她們來了,梅子太太!”我用日語說道,“她們來了,請快準備茶、暖爐、火炭、
太太們用的小煙斗和吐痰用的小竹罐!快把所有招待客人用的東西拿上來!”
我聽見大門打開了,於是重新上樓。一些木鞋放在地上,樓梯在不穿鞋的腳下吱吱
作響……伊弗和我,我們倆面面相覷,直想發笑……
進來了一位老太太,兩位老太太,三位老太太,一個接一個地露面,像裝了發條似
的行禮,我們也好歹湊合著還禮,明知自己行禮的姿勢十分糟糕。接著進來一些不老不
少的人,然後全是年輕人,至少有一打,朋友、鄰居、街坊。所有這些人,一面走進我
的家門,一面連連相互行禮:我向你行禮,你向我行禮,我再向你行禮,你再向我還禮,
我又一次向你行禮,而且永遠不能你行什麼禮我也還什麼禮,我用額頭叩地,你就把鼻
子扎地板。只見所有的人,你對著我,我對著你,全都匍伏在地,誰不經過這番折騰,
誰就別想坐下,於是一個個臉朝地板,沒完沒了地低聲咕噥著客套話。
她們總算坐下了,刻刻板板圍成一圈,一直面帶微笑。我和伊弗仍然站著,眼睛盯
著樓梯,終於,出現了我那未婚妻茉莉小姐的銀花插簪、烏黑的髮髻、珍珠灰的袍子、
淡紫色的腰帶……
噢,我的天!我早就認識她了。早在來日本之前,我已經在所有的扇面、所有的茶
杯底上看見過她:一副布娃娃的神情、胖鼓鼓的小臉,一雙小眼睛像用螺絲鑽鑿在白色
和紅色截然分開,以致毫無真實感的兩塊東西上面——這是她的兩頰。
她很年輕,這是她身上我能承認的全部事實。她甚至六年輕了,幾乎使我對娶她產
生了顧慮。我已完全沒有笑的願望,只益發覺得心裡發涼。和這個小東西共享我生活中
的一個小時,絕不可能!……
她微笑著走上前來,隱隱有些得意之色。勘五郎先生出現在她背後,穿著他的灰色
毛呢套服。再次行禮如儀。只見她也跪倒在地,拜見我的房東和鄰居。伊弗,不娶老婆
的大個子伊弗,在我背後扮出一副一本正經的可笑面孔,幾乎忍不住笑出來;我為了給
自己考慮問題的時間,一個勁兒地敬茶、遞杯子、痰罐、火炭……
然而我失望的神情沒能逃過客人們的注意。勘五郎先生憂心忡忡地問道:
“她讓您中意嗎?”
“不,這女孩,我不想要,堅決不要。”我低聲然而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相信,在我周圍坐成圓圈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們的臉上露出
沮喪的表情,後頸拉長了ヾ,煙斗熄滅了。我於是責備勘五郎先生:“你帶她來我這兒,
為什麼要擺這麼大的排場,當著這麼多朋友、鄰居的面,為什麼不按我所希望的那樣,
偷偷地、像不期而遇似的把她指給我看。現在這樣多得罪人,特別在如此多禮的人們面
前!”
ヾ後頸拉長,說明頭往下垂。
老太太們(無疑是母親和姑母、嬸母們)留神聽著,勘五郎先生把我那些令人傷心
的話淡化以後翻譯給她們聽。她們幾乎使我感到難過。因為,總而言之是來賣孩子的這
些女人,有一種我所沒料到的神情,我不敢說是忠厚老實的神情(這是我們那兒的詞,
在日本毫無意義),而是一種麻木不仁、無知無識的神情。她們來完成一項無疑為她們
的社會所認可的行動,而且這一切還真像,比我原來以為的還要像一次真正的婚姻。
“但是,我對這小女孩有什麼可責備的呢?”勘五郎先生問,他自己也感到沮喪了。
我盡可能以奉承的方式把事情說清楚:
“她很年輕,”我說,“而且太白,她像我們法國的女人一樣白,而我為了換換口
味,想要個黃皮膚的。”
“但,這是人家把她塗成這麼白的,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本身是黃的……”
伊弗俯身對我耳語:
“那邊,在那個角落,兄弟,”他說,“背靠最後一塊壁板坐著的女孩,你瞧見了
嗎?”
確實沒看見,忙亂中我沒注意到她,她揹著光,穿著深色衣服,完全是躲閃在一旁
的人那種漫不經心的姿勢。事實上,這一個看上去要強得多。長睫毛,丹鳳眼,這在世
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會讓人覺得不錯:差不多算是有表情,差不多顯得有思想。豐滿
的兩頰有一種黃銅的色調,鼻子很直,嘴唇略厚,但造型很好,嘴角十分漂亮。她比茉
莉小姐年齡稍長,可能有十八歲,已經更富女性特點。她因厭倦噘起了嘴,還帶點輕蔑
意味,似乎懊惱來到這麼一個沉悶的場合,一點也沒意思。
“勘五郎先生,那邊那個穿深藍色衣服的女孩是什麼人?”
“那邊嗎,先生?那是菊子小姐。她跟著別人上這兒來,是想看看……她招您喜歡
嗎?”他突然問,覺察到他辦砸了的事有了其他補救辦法。
於是,他忘掉了所有的客套、所有的禮儀、所有的日本規矩,他拉著她的手,強迫
她站起來,要她面對落日的光讓人瞧。她呢,注意到了我們的目光,開始猜出是怎麼回
事,於是低下了頭,有點侷促不安,嘴噘得更高了,但也益發動人。她半笑半惱,想往
後縮。
“沒關係,”勘五郎先生接著說,“這一個也好辦,她還沒嫁人,先生!!……”
她還沒嫁人!那麼他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把她說給我,而說了另一個呢?這個笨
蛋!……臨了,那另一個大大引起了我的憐憫,可憐的小姑娘,還有她那淺灰色的袍子,
她的花髮髻,她那傷心的表情,還有那像是因極度悲哀而擠起的雙眼。
“這事好辦,先生!”勘五郎又說了一遍,現在他完全是一副下層社會拉皮條的嘴
臉,完全是壞蛋的嘴臉。
只是,他說我們—一伊弗和我——在談判中是多余的,——這時菊子小姐一直低垂
著眼,表明已經同意;那些親屬們,臉上表露出各種不同程度的驚詫、不同層次的期待,
依然圍成圈坐在潔白的席上。——他把我們倆打發到陽台上,這時我們瞧見下面深谷裡
迷漫著煙霧的長崎,因天黑下來而染上了黛色……
他們用日語談了很長時間,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勘五郎先生不過是個洗熨工,法
語水平很低,為了辦交涉,又拾起了他們國家那種冗長的表達方式。有時,我不耐煩了,
便問這位我越來越瞧不上眼的傢伙:
“喂,勘五郎,快告訴我們,事情是不是辦妥了,是不是快談完了?”
“馬上完,先生,馬上完。”
他於是重新以他經濟學家的態度,來處理社會問題。
瞧,必須忍受這個民族的拖拉作風。當黑夜如幕布一般在這座日本城市冉冉垂落時,
我滿有空閒帶些傷感地考慮這樁揹著我作成的買賣。
夜降臨了,漫地一片黑,必須點燈了。
到一切談妥,討論結束時,已是晚上十點鐘,勘五郎先生過來告訴我:
“說定了,先生!每月二十皮阿斯特,她父母就把她給你,和茉莉小姐價錢一
樣……”
這時我真的心煩意亂了:這麼匆忙就作出決定,把自己和這小女子聯結——即使是
暫時的——在一起,和她一起住在這孤零零的小房子裡……
我們回到屋裡。她此刻坐在圓圈中間,人們在她頭髮裡插了一支花簪。真的,這個
女子,她的目光有表情,幾乎有一種思索的神情……
對她那種端莊穩重的舉止,那種臨出嫁的少女羞答答的神情,伊弗感到很驚訝,他
完全想象不出結婚這樣的事會是這個樣子。我也沒想到,我承認。
“啊!不過她是很可愛的,’他說,“很可愛,兄弟,你聽我的沒錯!”
這些人,這些習俗,這種場面,使他驚異不置,至此尚未平靜下來。“啊,對了!”
他想到寫一封長信,把這一切告訴他在圖旺的妻子,不禁大為高興。
菊子和我,我們握了握手。伊弗也上前碰了碰她細嫩的小爪子。再說,我之所以娶
她,他起了很大作用。若不是他向我點出她很漂亮,我根本就沒注意到她。誰知道這個
家將會怎麼樣?她是個女人還是個布娃娃?幾天以後,我就可能弄清楚……
那幫親屬,點燃了他們細棍頂端那些五顏六色的燈籠,準備回去了。又是一大堆恭
維、客套、鞠躬、行禮。到下樓的時候,她們誰也不下去,在某一個時刻,所有的人都
跪倒在地,一動不動,喃喃地說著種種客氣話……
“得往下推嗎?”伊弗笑著說。(“往下推”是海員們的用語,表示某些地方發生
堵塞現象時所采取的措施。)
好不容易,這些人移動了,下樓了,伴著最後一陣客套、禮貌話的嗡嗡聲,一步一
步地,聲音小了下去,終於結束了。只剩下我們自己,他和我,留在這奇特的空房子裡,
席上還散亂地放著小茶杯,古裡古怪的小煙斗和小巧精緻的托盤。
“瞧瞧她們怎麼走!”伊弗邊說邊往外探出身子。
到花園門口,又是同樣的一通打躬、行禮,然後兩群婦女分手了。她們用手指掂著
燈籠提竿的一端,像是手拿釣竿在黑暗中釣取夜鳥,那些彩繪的紙燈籠,在柔韌的細棍
頂端顫動、搖晃,漸漸遠去。茉莉小姐那支不走運的隊伍重新上山;菊子小姐的行列則
沿著一條半似階梯、半似山羊道的通往城裡的老街下坡而行。
接著,我們也出門了。夜裡清靜、涼爽,十分可人,空中充滿蟬兒們永恆的樂曲。
我們還看見我那些新的親屬提著的紅燈籠正在遠處移動,一直朝下,消失在那巨大的深
坑裡,深坑的底部,便是長崎。
我們自己也在朝下走,不過是在對面一個山坡,沿著一些陡峭的、通向大海的小徑
朝下走。
待我回到船上,待山上這幕場景在我腦海中再現時,我覺得自己彷彿鬧著玩似的,
在木偶戲裡訂了婚……
熾天使書城
【第三章】
五
一八八五年七月十日
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山下,在那些外表已國際化的一個新區的中心,有一座神氣活現的丑陋建築,這兒
是個辦理身分登記的機構。婚事就是在這裡面,當著一群可笑的小生物——從前是穿著
絲綢長袍的武士ヾ,如今是一些穿戴緊身上衣和俄式大蓋帽的警察——以奇形怪狀的文
字,在登記簿上簽署註冊的。
ヾ日本過去由武士擔任行政長官。
事情在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進行。菊子和她母親從她們家來,我從我這邊去。我們
的神情像是來簽訂什麼見不得人的協定,兩個女人在那些粗俗的小人物面前籟籟發抖,
在她們眼裡,這些人就代表了法律。
在這份天書般的官方文件中,他們讓我用法文寫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身分,然後交給
我一張特別的和紙,這就是九州島民事當局同意我和芳名菊子的女士住在位於修善寺郊
區一所房子裡的許可證。許可證經簽署立即生效,整個我在日本小住期間,都將受到警
察當局的保護。
不過,晚上在我們山上那個宿營地裡,氣氛大不相同,小小的婚禮又變得優雅可愛,
提著燈籠的行列,盛大的茶會,還有點音樂……的確,這是不可少的。
現在,我們幾乎是老夫老妻了。我們之間,已經慢慢建立起一套習慣。
菊子負責鋼花瓶裡的插花,相當精心地穿衣打扮,腳上套一雙大趾頭分開的布襪,
整日裡彈撥一種長柄的吉他,奏出哀傷淒涼的音樂……
六
我們家裡,和一般日本居室的景像差不多:只有一些小屏風和擱花瓶的式樣奇特的
小几。房間深處,在一個作祭壇用的小角落,供著一尊帶蓮花座的鍍金菩薩。
這房子,正是我到這兒之前,值夜班的時候,在我的旅日計劃中隱約看見的模樣:
它高高棲在寧靜的郊區,隱沒在一片濃綠的花園當中,紙糊的壁板,像兒童的玩具一樣,
可以隨意拆卸。各種各樣的蟬從早到晚在有共鳴的古老房頂上唱歌。從我們的陽台上,
令人頭暈目眩地垂直看到底下的長崎,它的街道、帆船和大寺院,在某些時辰,這一切
都在我們腳下熠熠發光,像夢幻劇中的佈景。
七
從外表看,這位菊子小姑娘,大家到處都見過。誰要是看過一幀目前充斥市場的那
些瓷器或絲綢上的繪畫,准會記得這精心製作的漂亮發式,這老是俯身向前以便再度行
禮如儀的姿勢,這在背後結成一塊大軟墊的腰帶,這寬大下垂的袖子,這有點纏住小腿
的袍子,上面還有一塊斜裁的、晰蜴尾巴模樣的裙裾。
但是她的臉,不,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見過,這是相當有特色的一張臉。
再說,日本人喜歡畫在大瓷花瓶上的女性典範,在他們國家幾乎是一種例外,只是
在貴族階級中,才偶爾能發現這種塗了淡紅胭脂的蒼白的大臉盤、動物似的長脖和鸛鳥
般的神態。這等出眾的類型(我承認,茉莉小姐就是這種)是很罕見的,特別在長崎。
在市民階層和一般百姓中,人們往往有一張更快活的丑臉,經常極為客氣,總是長
著那麼一雙勉強能睜開的太小的眼,面孔卻更圓,更黑,也更有生氣。在女人身上,面
部輪廓常常不大鮮明,直到生命結束還保留著某些孩童的特點。
所有這些日本布娃娃,那麼愛笑,那麼快樂!——多少有點裝出來的快樂,真的,
有點做作,那笑聲有時聽來很虛假。然而人們照樣受到迷惑。
菊子是個例外,因為她憂鬱。在她的小腦袋瓜裡,究竟想些什麼呢?以我所掌握的
日語,還不足以弄清這個問題。何況,十有八九里面什麼也沒有。反正,我對這根本不
在乎!……
我娶她是為了給自己解悶,我寧願看見她像別人一樣,屬於無憂無慮、毫無頭腦的
小姐們中的一個。
八
入夜以後,我們按宗教形式點燃兩盞吊燈,讓它們在鍍金佛像面前一直燃到早晨。
我們在地上睡覺,襯一塊薄薄的棉墊,每天夜晚把它攤開,舖在白席上。菊子的枕
頭是一個小小的桃花心木支架,正好托住她的後頸,這樣就不至於弄亂那龐大的髮髻,
這種髮型是從來不拆開的,我大概永遠不會看見這頭美麗的黑髮披散開來的模樣。我的
枕頭是中國式的,類似一種方方的、蒙著蛇皮的小鼓。
我們睡在一頂深湖藍色——夜的顏色——的紗羅帳下,這紗帳用一些枯黃色帶子張
掛(這是些慣用的色調,所有長崎的體面人家,都用這樣的紗帳),像帳篷一樣將我們
罩住,蚊子和尺蛾只好在它周圍飛舞。
所有這一切,說起來幾乎很美,寫下來也像不錯。然而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
說不清缺了點什麼,真夠可悲的。
在地球上其他國家,在大洋洲風光迷人的小島上,在斯坦布爾ヾ那些死氣沉沉的古
老街區,詞語彷彿從來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感受,我國自己沒有能力運用一種人類語言
深入表現事物的魅力而苦苦搏鬥。
ヾ斯坦布爾(Stamboul),即土耳其的海港城市伊斯坦布爾,亦即古代的君士坦丁
堡。
在這兒,恰恰相反,詞語恰恰總是分量太重、太響亮,往往把事物美化了。我彷彿
在為自己演出什麼蹩腳、平庸的喜劇。每當我試圖認真對待我的家庭,我就瞧見勘五郎
先生——那個拉皮條的人——的形象嘲弄地矗在我面前,我的幸福是靠他促成的呀。
九
七月十二日
伊弗一有空就上我們家來,一般是下午五點鐘,船上的工作結束以後。
他是我們推一的歐洲客人。除了有時和鄰居禮尚往來、喝喝茶以外,我們總是深居
簡出。僅僅在夜間,提著那挑在小棍頂端的燈籠,沿著那條陡直的小路,下坡去長崎,
到劇院、茶捨或集市上散心。
伊弗把我的女人當娃娃似的逗著玩,且一再對我說她很可愛。
我呢,我可覺得她像屋頂上的蟬兒一樣惹人厭。每當我獨自在家,呆在這個撥弄長
柄吉他的小人兒身旁,面對那佛塔和群山的迷人景緻,我真難過得想要哭出來……
十
七月十三日
這天晚上,我們正躺在修善寺郊區的日式屋頂下,——薄木板搭成的古老屋頂,被
百年來的太陽曬乾,一點輕微的聲音就能使它像繃著皮的鼓一樣震顫——在凌晨兩點鐘
的寂寥中,一支真正的坑道獵隊在我們頭頂上疾馳而過。
“尼祖米!(耗子)”菊子說。
突然,這個詞令我想起了從前在別處,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聽到的,以完全不同的
語言說出的另一個詞,是在類似的情境下,在夜間恐懼的一刻,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在
我身旁道出的一個詞:“賽尚。”那時我們剛到斯坦布爾不久,周圍還遍布危險。一天
晚上,在艾尤卜ヾ神秘的屋頂下,樓梯踏級上響起一種聲音,使我們不寒而慄。她也一
樣,那親愛的小土耳其女郎ゝ,用她可愛的語言對我說:“賽尚!”(耗子)……
ヾ艾尤卜(Eyoub):即《聖經》中的約伯,此處指土耳其以艾尤卜命名的一地區。
ゝ即《阿姬亞黛》中的女主人公。
憶起這件事,一陣強烈的顫栗震撼了我整個身心,好似從十年的酣睡中猛然驚醒。
我帶著憎恨瞧著躺在我身邊的大玩偶,自省在這臥榻上的所作所為,忽然感到一陣噁心
和內疚。我站起身,走出藍色的紗羅帳幕……
我一直走到陽台,停下來凝望星空的深處。長崎已在我腳下入睡,似乎睡得不怎麼
安穩,不怎麼熟,在月光下,在微紅色光輝的奇境中,還有千百種昆蟲的喊喳聲。我轉
過頭,看見了身後的鍍金佛像,在它面前,通宵燃著我們的守夜燈。佛像以菩薩那種毫
無表情的笑容微笑著。它的存在似乎給這房間投入了無法言喻的某種陌生且難以理解的
成分。在我已逝歲月的任何時期,還不曾在這樣的神明注視下安睡過……
在夜間的寧靜與沉寂中,我想要重新捕捉我在斯坦布爾的那些傷心的感受。唉!不,
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地方太遠,也太陌生……透過藍色的紗帳,可以隱約看見那日本女
人,身著深色睡袍,以一種奇特的優雅姿勢躺著,後頸擱在木頭支架上,頭髮梳成溜光
的大雞冠形。她那琥珀色的手臂,嬌柔美麗,從寬大的袖中伸出,直裸到肩頭。
“屋頂上這些耗子給我掏什麼亂呢。”菊子自言自語地說。自然,她不明白。她以
貓兒般的溫存,用她的鳳目膘了我一眼,問我為什麼不來睡覺,於是我轉身回來,在她
身邊躺下。
十一
七月十四日
法國國慶節那天,為慶祝我們的節日,長崎停泊場上旌旗招展、禮炮齊鳴。
唉!整個白天,我老是想起去年在我家老宅子裡,在深深的寂靜中度過的七月十四
日。興高采烈的人群在外大聲諠譁,我卻關上大門,謝絕一切不速之客,在葡萄籐和思
冬的濃蔭下,一直坐到黃昏。我坐的那條長凳,正是從前,我兒時夏天常呆的地方;我
拿著練習本,裝出做作業的樣子。啊!這做作業的時間,我的頭腦卻在別處轉悠:正在
旅行,在遙遠的國度,在那夢中依稀瞧見的熱帶森林……這時節,花園裡這條凳子周圍,
牆石的四處,有一些黑蜘蛛之類的丑陋生物居留,它們鼻子貼在洞口,一直窺伺著,隨
時準備撲向那些暈頭轉向的蒼蠅或正在閒逛的蜈蚣。我的消遣之一,就是拿一株小草或
櫻桃梗伸進洞裡,輕輕地,非常輕地逗弄它們,受愚弄的蜘蛛以為有什麼獵物來到,匆
匆鑽出,這時我卻厭惡地縮回了手……是的,去年七月十四日,使我憶起了我那永遠逝
去的做翻譯練習的時光和兒時的游戲。我又窺見了同樣一些蜘蛛(至少是從前那些蜘蛛
的後代),守候在同樣的洞裡。我邊瞧著蜘蛛,瞧著小草、苔蘚,已經沉睡了多年的記
憶——小時候背靠古牆、在常春籐庇蔭下的夏日生活中的千百種情景,又回到了我的腦
際……在我們自己已變得面目全非時,大自然卻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再現它最微不足道
的細節。這樣的亙古不變真是一種令人納罕的奧秘:幾個世紀之中,正好在同樣的地方,
覆蓋上同樣一些各類品種的苔蘚;每年夏天,總是同樣一些昆蟲在同樣的地方從事同樣
的活動……
我承認,這段童年和蜘蛛的插曲放在菊子的故事當中有些古怪。但離奇的穿插,中
斷,絕對符合這個國家的情趣。無論在談話、音樂,乃至繪畫中,都有這樣的情況。例
如,一位風景畫家畫完一幅山石畫,會毫不猶豫地在天空當中畫一個圓圈或菱形,畫一
個什麼框子以便表現某種不協調和出人意料:一個和尚把玩一柄扇子,或者一位女士端
著一杯茶。沒有比這樣離題萬里更具有日本特色的了。
再說,我重新憶起這一切,是為了給自己更清楚地標明去年七月十四日和今年的區
別。去年今日,待在自我出世以來就熟悉的事物中間,是那麼寧靜;今年置身於種種異
樣的事物當中,則動盪得多了。
今天,三個快腿車伕,頂著兩點鐘的烈日,拉著我們飛跑——伊弗、菊子和我,一
人乘一輛顛顛聳聳的車,連成一串——一直跑到長崎的另一端,一座直通山上的巨型石
梯腳下,才把我們放下來。
這是諏訪神社的石階,用花崗巖築成,寬得像是為了讓整整一支軍隊開進去,其宏
偉壯觀和簡單樸實,可與巴比倫及尼尼微的建築媲美,與周圍那些纖弱造作的東西形成
了鮮明對照。
我們往上爬呀,爬呀,菊子沒精打采,在她那繪著粉紅色蝴蝶的黑底紙傘下,顯得
十分疲勞。我們一直往上走,從一些巨大的宗教牌樓底下通過,這些牌樓同樣用花崗巖
築成,形態粗糙而原始。的確,這階梯和神社牌樓,便是這個民族所能設想的惟一帶點
雄偉意味的東西了。它們頗令人驚詫,讓人感到不大像是日本的。
我們繼續往上爬。在這炎熱的時刻,巨大的灰色石階從上到下只有我們三人。在所
有這些花崗巖中間,只有菊子的陽傘上畫的粉紅蝴蝶,投入了些許明亮、鮮艷的色彩。
我們穿過神社的第一重院子。裡面有兩座白瓷小塔、一些鋼燈和一匹玉雕的大馬。
我們沒有在神殿停留,就向左拐進一座濃蔭蔽日的花園。它在半山腰形成一方平台,盡
裡面,有個童柯一茶雅,意思是蛤蟆茶捨。
菊子把我們領到這兒,我們便在上書白色大字的黑帆布帳篷(真是辦喪事的模樣)
下面,找了張桌子就座。兩個滿臉堆笑的阿妹忙不迭地過來招呼。
阿妹指少女或少婦。這是日本語中最美的詞之一。這個詞裡彷彿包含噘起的小嘴
(就是她可笑又可愛地嚼起的那種小嘴),尤其是還包含她們那種不太端正,但卻可愛
的小臉。ヾ我今後會經常用這個詞,在法語中我還沒發現有任何一個詞可與之完全等同。
ヾ阿妹一詞,原音“慕思妹”,按法語拼寫為mousme,其中包含mou(噘嘴),還
與frimousse(小臉蛋)的部分音節諧音。
日本的華托ヾ想必畫下了這蛤蟆茶捨的風景,這片農村景色稍嫌雕砌,但卻迷人。
茶捨處在濃蔭之中,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樹穹覆蓋之下,旁邊一片極小的湖,裡面
住著幾隻蛤蟆。茶捨那吸引人的名字即由此而來。幸福的蛤蟆們在最小巧的人工島中央
細柔的苔蘚上溜躂、唱歌,人工島上還裝點著盛開的櫃子花。時不時地,它們中的一個
就以比我們法國蛤蟆深沉得多的歌唱性男低音ゝ,向我們道出它的思考:“呱!”ゞ
ヾ華托(Watteau,1684—1721):十八世紀法國畫家,所畫人物不再是神、聖人
或武士,而是轉向以現實生活為題材。
ゝ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間的聲部的舊稱。
ゞ蛤蟆的叫聲Couac與法語中的“什麼?”(Quoi)發音相近,故曰“思考”。
在這家茶捨的帳篷下,猶如置身於這座山外凸的陽台,高高懸在灰色調的城市及其
藏在綠樹叢中的郊區之上。我們的上下、周圍,到處碧樹攀緣,林本滴翠,柔嫩的枝葉,
全是溫帶植物那種有點千篇一律的模樣。接著,我們瞥見了腳下的深水停泊場,只是縮
小、變斜了,在綠成一片的峻嶺中間,窄得像一道可怕的、淒慘的裂口,在底部,很低
的地方,在那彷彿是黑色的、靜止不動的水面上,可以看見今天到處掛滿旗幟的那些極
小的、像是壓扁了的軍艦、艦艇和帆船。在那作為主色調的一片濃綠之中,清楚地顯現
出成千面作為國家標記的光彩奪目的旗幟,為了向遠方的法國致賀,全都張掛起來,迎
風招展。
在這五彩繽紛的旗海中,散播最多的是白底上有個紅球的旗幟,它代表著我們所在
的太陽升起的帝國。ヾ
ヾ指日本帝國。
除了練習拉弓的三、四個阿妹外,今天花園裡幾乎沒什麼人,周圍山上一片靜謐。
菊子抽過煙、喝過茶後,也想練練手,去射幾箭,這種運動,那時在青年女子中還
很流行。射場管理員,一位好心的老大爺,為她挑選了他最好的、飾有紅白兩色羽毛的
箭。她聚精會神地瞄準,目標是塗在一塊牌子中間的圓圈。牌子上的灰色浮雕畫,畫的
是一些騰雲駕霧的可怕的怪獸。
菊子技藝嫻熟,這一點肯定無疑。我們贊美她,恰如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樣。
伊弗平日對所有的技巧游戲都很擅長,也想一試身手,哪知命中率極低。我饒有興
趣地瞧著菊子面帶微笑,作出種種嫵媚的姿態,用她小小的指頭矯正水手的大手,把它
放在弓弦上的合適位置,教他擺出正確的姿勢……他倆從未顯得如此協調,伊弗和我的
玩偶,他們是那麼和諧,以至於,若不是我對自己的好兄弟有足夠的信任,若不是我對
這碼事壓根不在乎,我真的要不放心了。
在花園的靜謐和群山淡然的沉寂中,下面的一聲巨響突然嚇了我們一跳。孤零零的
一聲響,強烈、有力,以金屬震顫的無限延長音持續著……又是一聲,更加響亮:彭!
剛起的一陣風把聲音傳了過來。
“日本卡內!”菊子向我們解釋。
她接著射箭,那裝有色彩鮮艷的箭羽的箭。日本卡內即日本大鐘,鐘聲又響了!這
是置放在我們這座山下的一只青銅鑄的大鐘。噢!它的聲音真響亮,“日本大鐘”!停
止敲鐘以後,人們不再聽見鐘聲時,臨空的青枝綠葉彷彿仍在簌簌發顫,空氣彷彿仍在
無止無休地振蕩。
我不能不承認菊子可愛,射箭的時候,為了拉滿弓而上身後仰,寬大的袖子滑到肩
頭,裸露出她像琥珀般光滑,且稍帶琥珀色澤的美麗胳膊。我們聽見每一箭射出時都伴
有鳥兒振翅的聲音,接著是干崩崩的一響,中靶了,總是如此……
天黑了,菊子回到修善寺,伊弗和我,我們穿過歐洲租界回到船上,我們都有值勤
任務,直到明天。這個國際化的區域,散發著苦艾酒的氣味,為了慶祝法國國慶,遍處
彩旗高懸、爆竹聲聲。一列列人力車伕,赤裸著雙腿,拉著我們勝利號的水手飛奔而過,
水手們邊搖扇子,邊大呼小叫。到處都有人唱我們可憐的《馬賽曲》。英國水手生硬地
以喉音唱著,速度緩慢,像唱他們的《上帝佑我》一樣低沉。為吸引我們這些人,所有
的美國酒吧裡,自動鋼琴都在彈奏《馬賽曲》,只是增添了一些可惡的變奏和間奏……
啊!我想起來了,這天晚上還有一樁奇事。回來的時候,我們倆走錯了路,闖進一
條下等女人聚居的街道。大個子伊弗和一群日本小阿妹搏鬥的情景,至今我還歷歷在目,
那是一群十二至十五歲的妓女,身材只齊他的腰帶高,她們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拖去
幹壞事。他邊掙脫她們的手邊嚷:“啊!天哪!”看見她們這麼年輕,這麼纖小,這麼
稚氣,卻又已經這麼厚顏無恥,他驚訝和氣憤到了極點。
十二
現在他們有四個人了,四個我們船上的軍官,像我一樣結了婚,住在我這個郊區稍
靠下的地段。同樣是極平凡的艷遇,既無危險,亦無任何困難、神秘之處,全是同一個
勘五郎牽線搭橋的。
自然,我們接待所有這些女士。
最初,有了個風鈴草女士,我們那位總是滿面笑容的女鄰居,她嫁給了小個子夏爾
﹒N,接著是長壽花女士,她比風鈴草女士笑得更起勁,活像一只鳥兒,她是這群女人
中最嬌小玲瓏的一個,嫁給了X.。X.是個金髮的北方人,非常愛她,這是卿卿我我、如
膠似漆的一對,到我們開拔的時候,他們大約是僅有的兩個要落淚的人。還有一位紫久
女士和Y.大夫結了婚,最後是准尉Z,和矮小纖瘦的都姬女士配對。這位女士矮得像半
統靴,至多十三歲,卻已經是個婦人,一副自以為是個人物的神氣,喜歡指指點點,多
嘴多舌。小時候,大人有時帶我去馬戲團看戲,那兒有一個什麼蓬巴杜太太,一位頭牌
大明星,是一只裝扮得花花哨哨的雌猴,那模樣我至今記憶猶新。這位都姬女士就讓我
想起了它。
晚上,所有這些人通常都來約我們一道去提燈散步,如今我們已經形成一個隊列了。
我的太太顯得比我更嚴肅、更憂傷,也可能更高貴,我想,她可能屬於一個較優越的階
層。這些朋友們到來時,她總是努力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看見所有這些暫時結合,搭
配得很糟的夫妻走進來,實在覺得滑稽。那些接連行禮的夫人在本宅的王后——菊子面
前,三次匍伏跪拜。
這群人到齊以後便開始上路,臂挽著臂,一個跟著一個,一直提著掛在竹棍頂端的
白色或紅色的小燈籠,看上去十分有趣……
必須沿著這條與其說類似街道,不如說更像陡峭的山羊行走的小徑下山;小徑通向
日本長崎的舊城,唉!想想吧!今晚上回到家裡躺下睡覺之前,還得再爬上山,再登上
所有這些台階,所有這些讓人下滑的斜坡,所有這些絆腳的石頭。我們在樹枝、葉叢覆
蓋之下,在黑魆魆的花園、古老的小屋之間朝下走進黑暗。只有些微燈光從小屋裡投射
到路上,在沒有月亮或月亮被雲遮住的時候,我們的燈籠真不是多余的。
我們終於來到山下,突然,毫無過渡地就進入了長崎,置身於一條燈火通明、人山
人海的長街,人力車伕們呼嘯著飛奔而過,成千盞紙燈籠在風中閃爍顫抖。離開郊區的
清幽寧靜,我們一下子卷入了鬧市的喧囂、躁動。
在這兒,出於禮儀,必須和我們的妻子分開,她們五個人手拉著手,像一些小姑娘
在閒逛。我們神情淡漠地跟在後面。從背後這麼看去,她們非常嬌小可愛,這些布娃娃,
梳著那麼漂亮的髮髻,角質髮簪插得那麼俊俏。她們趿著高高的木底鞋,發出木鞋的難
聽的聲音,她們走路時盡力使腳尖朝裡拐,這是一種時髦的、高雅的方式。每一分鐘我
們都聽見她們那兒爆發出笑聲。
是的,從背後看,她們的確嬌小可愛。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樣,她們有著優美的頸
背。像這樣成群結隊的時候,尤其顯得有趣。談起她們,我們便說:“我們那些耍把戲
的小狗,”事實上,她們的舉止中有許多這種成分。
偌大的長崎,從這頭到那頭,情景都差不多,那麼多油燈在燃燒,那麼多彩色燈籠
在閃耀,那麼多車伕跑得飛快。總是同樣狹窄的街道,兩邊是同樣的用紙板或木板搭成
的低矮房屋。總是同樣一些店舖,沒有一扇玻璃櫥窗,全都露天敞著。所有在那兒製作,
或在那兒設攤買賣的東西,不管所陳列的是精美的描金漆器、上品的瓷器也好,舊鍋、
干魚、破衣爛衫也好,都一樣的簡單、本色。所有的商販都席地而坐,坐在他們的奇珍
異寶或粗劣制品中間,雙腿赤裸到腰際,幾乎露出在我們國家必須藏起的那種部位,但
卻靦腆地遮掩著上半身。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小手藝,都由一些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工匠,
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極原始的工具在製作。
啊!街道上這些古怪的貨架,集市上這些令人稱奇的小商品!
從來沒有馬匹、車輛從市內經過,只有步行的人,或者坐在滑稽可笑的人力車中被
拉著跑的人。這兒那兒,可以散見若干從停泊場的船上溜出來的歐洲人,有的日本人
(幸而還不算多)嘗試著穿上歐式禮服,另一些人則滿足於在本國衣袍之外添上一頂歐
式圓頂帽,帽子下面露出他們那種直髮的長長的發綹。到處都在殷勤兜售,談生意、討
價還價,到處都是小擺設和笑聲……
集市上,我們的阿妹們每晚都要買許多東西。她們像被寵壞的孩子,什麼都想要:
玩具、別針、腰帶、花。此外,她們彼此之間還要親切地、帶著小姑娘那樣的微笑互贈
禮品。例如,風鈴草為菊子選購了一盞設計巧妙的燈籠,裡面一些中國姑娘的身影,在
一種看不見的機關的支配下,圍著火焰無止無休地繞圈跳舞。作為交換,菊子送給風鈴
草一柄神奇的扇子,上面的圖畫可以隨心所欲解釋成蝴蝶在櫻花上翩翩起舞,或九泉之
下的幽靈在烏雲中相互追逐。都姬送給紫久一只紙板做的面具,畫的是財神大黑天的胖
臉;紫久則以一支透明玻璃的長喇叭作為回報。真沒想到,用這支喇叭竟吹出一種火雞
叫的咯咯聲。總有這等離奇之極、令人駭然的咄咄怪事,到處都有叫人大吃一驚的東西;
產生這些奇思妙想的頭腦,轉起念頭來似乎往往和我們背道而馳……
我們的晚間活動在那些著名的茶捨裡宣告結束。作為長崎的高消費群體之一,小侍
者們現在一見我們,就帶著對熟客的恭敬態度施禮。在茶捨,無非是東拉西扯地閒聊,
常常是不著邊際,沒完沒了地胡亂應用那些怪僻的詞彙。在被燈籠照亮的小花園裡,在
那有小橋、小島和已坍塌的小塔的金魚池邊,人們給我們端來茶、糖果和飲料。白色或
淡紅色的糖塊裡有胡椒,那滋味可真是從未嘗過;奇特的飲料裡攙了刨冰和冰塊,帶有
香料或鮮花的氣味。
要想忠實地敘述這些晚間娛樂,真得有一種比我們的語言矯揉造作得多的語言,還
得有一種特意為此創造的書面符號,倘使我偶爾在詞句中放進這些字眼,必將令讀者捧
腹。這些字眼有點做作,但卻新鮮而優美……
聚會結束,該打道回山了……
啊!這條街,這條道,每天晚上都得再爬一次,在星空或陰雲籠罩之下,用手拽著
他那昏昏欲睡的小阿妹,好重新登上他那棲在半山腰的房子,回到舖在地上的床席上……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十三
我們所有這些人當中,要數路易﹒德﹒S.最為精明。他以前來過日本,還曾在這
兒娶親。而今他只滿足於和我們的妻子做朋友。他是柯莫達西一塔克桑一塔凱依,即長
腳朋友(她們因他的身材作如是說,他也的確特別高大,只是稍欠魁梧)。他的日語說
得比我們好,是她們親密的知己。他隨心所欲地引起我們家庭的不和或使我們夫妻言歸
於好,於是他靠我們得到許多消遣。
我們妻子的這位長腳朋友享有這些小婦人所能給他的全部娛樂,卻不用操心任何家
務事。和我的兄弟伊弗及小阿雪(我的房東梅子太太的女兒)一道,他也加入了我們這
個並不協調的集體。
十四
我的房東和他的妻子,糖先生和梅子太太ヾ,是一對妙不可言的人物。他們從畫屏
上溜下來,住進了我們樓下——底層的房間,就他們有個十五歲的女兒而言,他們倆的
年紀實在有點太老了。這個女兒叫阿雪,是菊子形影不離的好友。
ヾ即伊籐君和烏梅囗。
這兩個人敬神極為虔誠,總是跪在家裡的祭壇前,忙於向神靈作長長的祈禱。還不
時擊掌,以召回他們周圍飄浮在空中的注意力不集中的神靈。他們空閒的時候,便在彩
陶花盆裡種植些小灌木,還有一些夜間散發出香味的奇異的花朵。
糖先生寡言少語,很少串門,裹在他的藍布袍子裡,干瘦得像一具木乃伊。他老在
寫(我想,大概是寫他的回憶錄),用一支以指尖握住的毛筆,在薄薄的、顏色有點發
灰的長條和紙上寫著。
梅子太太很殷勤、巴結、貪財,她眉毛完全剃光了,牙齒極仔細地漆成黑色,以便
適應一個體面女人的身分。她隨時會出現在我們的居室門口,匍伏在地,為的是給我們
提供某種服務。
阿雪每天總有十次不合時宜地闖進我們家門(在我們睡覺,或更衣的時候),好像
進來一股可愛的青春朝氣,一團調皮搗蛋的快樂,一陣生氣勃勃的開懷大笑。她回滾滾
的身材,圓滾滾的臉,半是兒童,半是少女。她對我們如此友善,動不動就和我們熱烈
親吻,她那厚厚的、松弛的嘴唇潮乎乎的,但很鮮嫩、紅潤……
十五
我們的居室整夜敞著門窗,鍍金菩薩面前的燈給我們招來了周圍園子裡所有的生物。
尺蛾、蚊子、蟬,以及其他我還不知其名的種種蟲子——整個昆蟲世界都聚到我們家裡
來了。
當幾隻蚱蜢突然光臨,幾隻金龜子無拘無束地在我們潔白的席上奔跑時,看著菊子
告發這些蟲子以回答我的憤怒的樣子,實在是有趣。她一面把它們指給我看,一面一個
勁兒地叫著:“荷!”她低著頭,嘴噘得格外高,眼光充滿厭惡。旁邊有一把扇子,我
們就用它把蟲子趕出去。
十六
在此,我不得不承認,為了我的讀者,這故事還得大大拉長……
缺少情節,缺少戲劇性成分,我至少要懂得插進一點環繞著我的花園的芬芳,插進
一點太陽的溫煦,樹影的婆娑。缺少愛情,便攙人這遠方郊區讓人得到休憩的某種安寧。
還要放進菊子的琴聲,在這些美麗夏夜的岑寂中,沒有更好的樂音,我已開始從這琴聲
中發現某種魅力了……
剛剛度過的七月,所有皓月當空的日子都很明亮、靜穆、壯觀,啊!明淨清麗的夜
色,美輪美奐的月兒照耀下柔美的微紅的光,蓊郁的林木叢中曼妙的藍色樹影……從我
們陽台這樣的高處望去,這座沉睡中的城市是何等旖旎!
天哪!這小菊子,總的說來,我不討厭她,再說,當人們彼此既不存在肉體上的反
感也沒有仇恨時,無論如何,習慣最終會造成一種將他們連接在一起的紐帶……
十七
總是蟬聲,刺耳、響亮、無止無休,夜以繼日地出自日本的田野。時時處處、從不
間斷。不論是白天酷熱的時刻,還是夜間清涼的辰光。從我們到達的那天起,在停泊場
中間,就聽見同時來自兩岸、來自青山組成的兩堵城牆的蟬聲。它縈迴旋繞,不懈不怠,
這聲音本身,像是地球上這一地區特有的生活的表現。它是這些島嶼的夏之聲,是一種
無意識的歡歌,總是千篇一律,經常是那種在幸福生活的極度亢奮中膨脹、升騰的調門。
對我來說,這富有地方特徵意味的聲音,還曾和那隼類飛鳥的鳴叫一起,迎接我們
進入日本國。那些鳥翱翔在深深的海灣和峽谷之上,不時以悲愴的音色發出三聲“吭!
吭!吭!”,似乎痛苦、悲哀到了極點,而群山則重複著它們的叫聲。
十八
伊弗、菊子和小阿雪變得那麼親密,讓我覺得怪有趣,我甚至認為,在家裡,最讓
我開心的就是他們這種親密無間。因為他們之間所形成的反差,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和極其滑稽的效應。他把水手的灑脫和他的布列塔尼口音帶進了這所單薄的紙板小屋,
帶到這些舉止講究的小阿妹們身邊。高大魁梧的小伙子,聲音短促而低沉,夾在兩個嗓
音如小鳥般的小不點兒當中。她們隨心所欲地擺佈他,要他用筷子吃東西,教他玩日本
的“鴿子飛”游戲,還要作弊,爭吵,笑得前仰後合。
菊子和他,肯定彼此喜愛,但我始終滿懷信心。我不能想象,這個偶然娶來的小妻
子有朝一日真會在我和這位“兄弟”之間帶來不和。
十九
我的日本家庭人丁興旺,而且越來越多。對那些上山來拜訪我的同船軍官而言,這
是消遣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對長腳朋友來說,更是如此。
一位可愛的岳母,完全是社交場上的女人,一些小姨子、小姑子,一些表姐妹和還
很年輕的妹母、姑母。
我甚至還有一個二等親的舅表弟,是個車伕。最後這一點,人們不大情願告訴我。
但是,在介紹的時候,我們交換了一個熟人的微笑,他是415!
對這可憐的415,船上的朋友們說了好些難聽的話。有一個人比其他人更沒權利這
樣說話,那就是小個子夏爾﹒N,他的岳母曾經是個門房,或者說差不多是個門房,她
在一座佛寺看門。
我很看重靈巧和力量,我倒對這位親戚評價挺高。
再說,他的腿是長崎最棒的。每次我有什麼急事要上街,就請梅子太太派人下山去
人力車站,預定下我的表弟。
二十
今天中午,天氣正熱的時候,我出其不意地回到了修善寺。樓梯下面,散亂地放著
菊子的木靴和漆皮便鞋。
在我們家,樓上門窗總是敞開的,向陽的一面,垂著竹簾,熱氣和金色的光線就透
過竹簾的稀疏經緯進入屋內。這一回,菊子在我們的銅制花瓶裡插的是蓮花,我一進門,
眼光就落在這些淡紅色的杯形大花盞上。
她睡著了,按她午睡的習慣,平躺在地上。
……這些花束,經菊子一擺弄,總是具有多麼特別的形態啊!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
明的東西,一種日本式的綽約娉婷、一種我們無法給予它的精心製作的韻致。
……她趴在席上睡覺,高高的髮髻和螺鈿髮簪成為臥倒的整個身體的凸起部分。長
睡袍的下擺像尾巴一樣使她柔媚的身軀變長了,她的雙臂伸開成十字形,舖開的長袖像
兩隻翅膀。她的長柄吉他躺在她身邊。
她看上去像一個死去的仙女,又像一只藍色大蜻蜓,被打死以後,讓人釘在那兒。
梅子太太跟在我後面上了樓,她總是那麼熱情、客氣,看見菊子不曾小心在意地接
待她的老爺和主人,做了一個表示氣憤的動作,走過去想把菊子喚醒。
“別喊醒她,好心的梅子太太!要知道她這樣子更討我喜歡!”
我依習俗把鞋子脫在樓下,放在菊子的木靴、便鞋旁邊,然後輕輕地、踮著腳尖走
進屋,在陽台間坐下。
這小菊子不能永遠睡著是多麼遺憾!她以這種姿態出現實在非常好看,至少,她不
招我討厭,也許,誰知道呢?要是我有辦法更好地弄明白她頭腦裡或心裡想的是什麼就
好了……但是,很奇怪,自從我習慣了和她在一起,非但沒有進一步學習日本語,反而
忽視它了。我是那麼強烈地感覺到,我永遠不可能對這種語言產生興趣……
我坐在陽台間,瞧著腳下的寺院和墓地、樹林、青翠的山、沐浴著陽光的整個長崎。
蟬兒發出最刺耳的鳴聲,振顫得像是空氣在發高燒。一切都平靜、亮堂、炎熱……
然而,依我看,這還不夠!世上的事物難道變了麼?夏季酷熱的中午,在我遙遠的
記憶裡,還能找到更為艷麗、陽光更充足的地方。從前巴力神ヾ在我看來就更強大、更
厲害,可以說,這兒的一切只不過是我早年所見的蒼白的翻版,一種缺了點什麼的翻版。
我悲哀地尋思:夏日的輝煌,難道不過如此嗎?要不就是我的眼睛出了誤差。而隨著時
間的推移,難道我所看見的這些還要暗淡下去麼?
ヾ巴力神(Baal):古代近東許多民族,特別是迦南人(即今巴勒斯坦人)所崇拜
的生生化育之神,主管萬物生長,系眾神之王。
……在我背後,響起一陣輕微的、憂傷的樂聲,憂傷得令人戰栗,這聲音又尖又細,
像蟬兒的歌聲一樣尖細,抑揚頓挫、如泣如訴,好像某個痛苦、悲哀的日本靈魂,在中
午寂靜的氛圍中,發出柔弱的怨訴:這是菊子和她的琴,她們一道醒了……
她這一招讓我很高興,看見我在那兒,她沒有忙著向我問好,卻要給我奏點音樂。
——任何時候,我都不強制自己做出頗有些鐘情於她的樣子,但我們的關係變得越來越
冷淡了,特別是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然而今天,我轉身向她微笑,用手勢向她表示:
“彈吧,接著彈。我喜歡聽你即興彈奏的奇特的小曲。”這個滿面笑容的民族,音樂卻
如此哀怨,真是怪事。可是,菊子彈奏的音樂顯然值得一聽……她這是從哪兒弄來的曲
子呢?多麼難以描述的朦朧,每當她以這種風格彈琴或唱歌時,她黃色的腦瓜裡在想些
什麼,對我說來永遠是神秘莫測的嗎?……
……突然,砰,砰,砰!有人用枯瘦的手指,在我們樓梯的踏級上敲了三下,門口
出現了一個身穿灰呢套服的傻瓜,向我們施禮致敬。
“請進,請進,勘立郎先生!啊!您來得真巧,正好在我幾乎要對日本的事情產生
幻想的時候!……”
勘五郎先生想要恭恭敬敬向我們出示的,是一份洗衣服的帳單,還有上身的深深一
躬,雙手放在膝蓋上,保持準確的姿勢,同時伴以一聲長長的、卑躬屈節的送氣音。
二十一
沿著我們屋前的小路繼續往上走,可見十來所古老的小屋、若干花園的圍牆,然後,
然後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山、穿過茶園通向山頂的小徑、山茶叢、荊棘和巖石了。環繞長
崎的這些山,到處是墓地。不知多少世紀以來,人們一直把死者送到這裡。
但日本的墓地並無淒慘、可怖的景像,對於這個稚氣十足、無憂無慮的民族,死亡
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墳墓不過是一些蓮花座上的花崗石菩薩,或者一些鐫有金字銘
文的墓碑。它們一群群聚集在林間空地上,或者愜意地坐落在天然平台上。人們要到達
那兒,通常要走過長長的長滿苔蘚的石階,不時從某個神聖的牌樓下通過,這些牌樓一
式一樣,粗糙而簡單,恰似寺院牌樓的簡比。
在我們家上頭,山間的墳墓已經那麼古老,即使在夜間,它們也不會令人害怕。這
一帶全是荒塚。埋在底下的死者已經化入土中。這成千上萬的灰色小墓碑,這無數被地
衣侵蝕的古老的小菩薩,似乎只不過是先於我們存在、而今卻已隨時代的神秘隱退而完
全消失的一連串生命的證據。
二十二
說起菊子的飲食,那才叫不可思議呢。
從早上開始,一醒來就是兩顆小小的裹糖粉的醋浸李子,再喝一杯茶便算是吃完了
傳統的日式早餐。樓下梅子太太那兒吃的是這個;旅館裡,人們給旅客吃的也是這個。
接著,白天是兩頓端正得極為奇特的“過家家”的飯菜,這些東西在梅子太太的廚
房裡烹調,裝在一些帶蓋的小盞裡,用紅漆托盤端上來:一盞麻雀肉、一盞嵌肉的蝦、
一盞澆汁海藻、一盞帶鹹味的糖果、一盞帶甜味的辣椒……所有這些,菊子都用她的小
筷子送到唇邊品嚐,一面以矯揉造作的文雅姿態翹起她的指尖。每嘗一道菜,她都扮一
下鬼臉,剩下四分之三,然後帶著厭惡的神情擦淨指甲。
菜單經常變化,全憑梅子太太心血來潮,但有一樣東西雷打不動,無論我們家還是
別家,無論帝國的南方還是北方,那就是尾食和進尾食的方式:在那麼多鬧著玩似的小
碟小盞之後,人們拿來一只帶鋼箍的木桶,大得像是為卡岡都亞ヾ準備的,裡面滿滿裝
著清水煮熟的米飯。菊子滿滿盛上一大碗(有時兩碗,有時三碗),從一只藍色細頸瓶
裡倒出些用魚製作的黑色調味汁,澆在雪白的米飯上,拌了拌,便把碗端到唇邊,大口
地吃起來,用她的兩隻筷子把米飯扒進喉嚨裡。
ヾ卡岡都亞;法國文藝復興時期作家拉伯雷的《巨人傳》中的巨人國王。
然後人們收起小杯小盞和落在如此潔白的席上的最後一點殘屑,——什麼都不能站
污那些乾淨得無懈可擊的席子——這頓飯便結束了。
二十三
山下,市裡,有個女歌手在十字街頭練攤賣唱。一堆人聚在那兒聽,我們三個——
伊弗、菊子和我——由此經過,也和旁人一樣停下腳步。
她很年輕,有』點胖,相當俏麗,她撥弄著琴弦唱起來,像煞有介事地轉動著眼珠,
彷彿一位名家正在演唱高難度的樂曲。她低下頭,下巴收向脖頸,以便從丹田發出最深
沉的音符。她讓自己的嗓子變粗,發出一種老給煌的嘶啞的嗓音,一種不知從哪兒發出
的腹語聲(這是戲劇的誇張方式,是表演悲劇片斷時的藝術絕招)。
伊弗向她投去憤怒的目光。
“啊!怎麼搞的!”他說,“可這種聲音是……(他驚訝之中竟找不到恰當的詞),
可這是……這是魔鬼的聲音呀!……”
他幾乎讓這個小人兒駭壞了,瞧了我一眼,急於想知道我的看法。
加之他今天情緒不佳,我可憐的伊弗,因為出門的時候,我強迫他戴上了一種他所
不喜歡的帽簷翹起的草帽。
“你戴這個挺合適,伊弗,我保證。”
“是嗎?你說的,你……可我覺得,它像一只喜鵲窩!”
為岔開這女歌手和這頂帽子的煩惱,正好有一支隊伍,像是送葬的行列,從街那頭
向我們走來。走在前面的,是一些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神態和基督教神父相仿。隨後
過來的,是隊列中的主角——死者,坐在一種非常雅氣的、封閉著的小轎裡。轎子後面
是一群阿妹,她們笑吟吟的臉蛋藏在像是面紗般的東西下面,手上捧著做佛事用的花瓶,
裡面插著銀紙花瓣的假蓮花,這是僅限於喪禮上用的。接著是一些漂亮太太尾隨其後,
她們嬌媚動人,在以鮮明的色彩畫著蝴蝶和仙鶴的陽傘下,盡量忍住笑……
他們走到我們跟前了,必須給他們讓道。菊子突然裝出一副應景的表情,伊弗發現
了,忙摘下自己的喜鵲窩……
真的,從這兒經過的是死人!我把這一點給忘了……這裡面的喪禮氣氛是那麼少……
這支隊伍將爬得很高很高,在長崎之上,在遍布墳塋的青山之中。在那兒,人們將
把這個倒霉的老好人葬在地下,上面是他的轎子,他的花瓶和銀紙做的花……至少,這
可憐的死者將待在一個愜意的地方,享受那迷人的美景……
他們還會回來,一半真歡笑,一半假悲哀。
明天,他們就再也不想這事了。
熾天使書城
【第五章】
二十四
八月四日
勝利號在停泊場上,幾乎就在我的住房所棲的小山腳下,今天卻開進了船塢,去修
理兩側的裂縫,那是在福摩薩ヾ的長期封鎖中留下的。
ヾ福摩薩:即我國台灣省。
如今我離開家很遠了,不得不乘小艇橫渡海灣去找菊子,因為船塢正好在修善守對
岸。它深深嵌入一個又狹又深的峽谷,各種各樣的青枝綠葉俯臨其上,有竹子、山茶以
及這樣那樣的樹木。我們的桅杆,橫桁、瞭望橋,像是攀掛在樹枝上。
船隻不再浮動的狀態,給船員們夜間隨時悄悄外出提供了方便,我們的水手和上面
山村裡所有的小姑娘都建立了聯繫。
這段時間的小住,這太大的自由,使我為可憐的伊弗感到擔心,這個消遣的地方有
點讓他昏頭了。
此外,我越來越相信他愛上了菊子。
這種感情沒有更恰當地出現在我身上,實在是莫大的遺憾,既然我已經娶她為妻……
二十五
儘管距離更遠了,我仍然每天去修善寺。一到晚上,我那四個成了家的朋友就來和
我們會合,伊弗和那位長腳朋友也參加,我們成群結伙下山,手提燈籠,沿著老郊區的
石階和坡道進城。
夜間的游近總是老一套,消遣的內容都差不多: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貨架前作同樣的
停留,在同樣的小花園裡喝同樣的飲料。但我們這伙人往往越來越多。先是帶上了阿雪,
她的父母對我們完全信賴,接著是我妻子的兩位長得嬌小玲瓏的表妹,最後是一些女友,
有時是一些十至十二歲的小客人,我們區裡的小姑娘,我們的阿妹對待她們總想表現得
格外有教養。
啊!晚上,在茶捨,我們背後拖帶著一個多麼非同尋常的小團體呀!那些無與倫比
的小臉蛋,那些可笑地插在稚氣而滑稽的腦袋上的小花棍!多像一個真正的女子寄宿學
校的學生,在我們照管下進行晚間的娛樂活動。
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伊弗便伴送我們回家,菊子傳在我的胳臂上,像筋疲力盡的孩
子一樣喘著粗氣,每走一步都停一停。
到了上面,伊弗便向我們告別,握握菊子的手,然後再一次沿著通往碼頭和船隻的
山坡下山,在一條舢板裡渡過停泊場,返回勝利號。
我們借助一個暗環打開花園的門,梅子太太的盆花,排列在暗處,散發著夜間特有
的甜香,我們在月光或星光照耀下穿過花園,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如果時間太晚,——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我們回來時便發現所有的壁板都被細
心的糖先生拉上關嚴(為防小偷),我們的套房像真正的歐式房間一樣上了鎖。
在如此這般封閉起來的屋子裡,有一股麝香和蓮花香相混合的異味,一種在日本、
在黃色人種中常有的異味,這氣味從地下或陳舊的壁板中冒出來,幾乎是一種野獸的臭
味。為我們睡覺而安放的暗藍色薄紗蚊帳,像一襲神秘的遮篷從天花板上垂下來。鍍金
的菩薩總是在他的長明燈前微笑。一只在我們家呆慣了的尺蛾,白天貼在天花板上睡大
覺,此刻就在神靈的鼻子底下,圍著兩個又小、又細的火焰盤旋。一只從花園裡爬進來
的大蜘蛛,爪子呈星形,正貼在牆上打瞌睡。——不能弄死它,因為這是晚上。“荷!”
菊子惱火地說,一面用手指把它指給我看。快,把趕蟲子的扇子拿來,把它趕出去……
我們周圍,萬籟俱寂,幾乎令人心酸。城裡的全部快樂諠譁和少女們的全部歡笑剛
剛結束,立刻是鄉間的岑寂,沉睡著的村莊的岑寂……
二十六
每晚入夜時分,日本家家戶戶都響起一片拉、關壁板的聲音,這是日本國給我留下
的深刻印象之一。在惠寵的花園上空,從鄰居的房子裡,接二連三地傳來這種聲音,或
高或低,或近或遠。
恰恰在我們樓下,梅子太太那兒的壁板滑動不靈,吱嘎作響,在用舊了的槽裡發出
噪音。
我們的壁板滑動時聲音也很刺耳,因為古老的小屋音響效果極好,為了把我們所居
住的敞廳模樣的屋子全關上,至少要讓壁板在長長的滑稽裡跑動二十次。一般情況下,
是菊子承擔這份很費勁的家務勞動,她經常被夾住手指,她那從未為生活操勞的小手,
於起活來不那麼靈巧。
之後,便是晚間的梳妝。她頗為嫻雅地脫下白天的衣袍,換上一件比較樸素的藍布
便袍,同樣的寬袖,同樣的款式,只是拖據短了些,在腰間,她系了一根顏色相配的細
紗腰帶。
高高的髮髻是不容破壞的,除了那些發誓,別的無可挑剔。髮髻拔下來,放進我們
身邊的一個漆盒裡。
接著,拿起一只小小的銀煙牛,入睡之前必須抽上一斗煙,這是我最不耐煩的一件
事,然而還得容忍。
菊子像吉卜賽人一樣,盤腿坐在一只紅木製的方匣子面前,匣裡裝著一只盛煙草的
小罐,一個小小的瓷火爐和點燃的炭,還有一個竹制的小孟,用來裝煙灰和吐痰。(樓
下,梅子太太的煙匣,別處,所有日本男人和所有日本女人的煙匣,全都差不多,裡面
是同樣的一些東西,按同樣的方式置放著。到處,無論貧富,這種東西都在房間當中散
放於地。)
用“煙斗”一詞代表這個東西實在太平淡、特別是太粗大了。這是一根細細的銀質
直管,頂端是一個極小的容器,在那裡面只能放進一小撮切得比絲線還細的黃色煙絲。
兩口,最多三口,剛剛幾秒鐘,一斗煙就吸完了。接著,彭,彭,彭,彭,拿煙管
在煙匣邊上使勁敲,使那老不肯出來的煙灰落下來。這種敲擊聲,到處可以聽見,在每
所房子裡,白天、黑夜的任何時辰,像猴子的抓撓一樣又古怪又急促,在日本,這恰是
人類生活中最富特徵性的聲音……
“阿那達,諾米瑪塞!(你也抽兩口吧!)”菊子說。
她重新裝滿這可惡的煙斗,恭恭敬敬把銀煙管遞到我嘴邊。出於禮貌,我不敢拒絕,
但這煙太嗆人,讓人討厭……
此刻,在深藍色的蚊帳裡躺下之前,我還要再打開兩扇壁板,一扇在那條偏僻的小
徑一邊,另一扇朝向花園平台,這樣,夜間的空氣就可以在我們上面流通,只是有給我
們送來其他在夜遊的金龜子或其他到處亂闖的尺蛾的危險。
我們的房子,全是用薄薄的舊木板築成,夜裡振顫得像一把於透了的大提琴,最輕
微的響動在這兒都會擴大,走樣,變得令人不安。陽台上,掛著兩把小小的伊奧利亞豎
琴,最輕微的一陣風都會使它們像玻璃片相撞般叮咚作響,猶如小溪悅耳的潺潺流水聲。
外面,直至最遠處,蟬兒繼續演唱它們那永無窮盡的大型樂曲;在我們上面,黑色的屋
頂上,可以聽見貓、老鼠和貓頭鷹像女巫們跳加洛普舞一樣,正進行著殊死戰鬥……
……再晚一點,夜間最後幾小時,一股更涼的風,帶著凌晨的寒意,從海上,從深
深的停泊場吹來,一直吹到山上我們這裡,菊子就會悄悄地去關上我所拉開的壁板。
從前,她至少會三次起床抽煙:她以貓兒的姿態打呵欠,伸懶腰,朝各個方向伸展
她琥珀色的胳臂和優美的小手,然後,果斷地坐起來,發出孩童睡醒時怪可愛的哼哼聲。
接著,她鑽出紗羅帳子,給她的小煙斗裝上煙絲,吸上兩三口這嗆人且令人討厭的東西。
然後,彭、彭、彭、彭,為例煙灰在匣子上敲擊。夜裡的音響效果,使聲音變得很
響,在劫難逃地驚醒了梅子太太。於是梅子太太也想抽口煙,她絕對是從樓上的聲音得
到了啟示,便在樓下以彭、彭、彭、彭作回答,完全一樣,如回聲般無法避免,令人惱
火。
二十七
晨曲比較愉快:公雞打鳴聲,鄰居拉開壁板的聲音,還有幾個水果販子怪腔怪調的
叫賣聲,一大早就在郊區上空滑過。為迎接白晝重新到來,蟬兒們似乎唱得更歡了。
尤其是,樓下梅子太太冗長的祈禱聲,透過樓板傳來,像夢游人的哼哼一般單調,
如噴泉的聲音一般規則,且催人入睡。祈禱至少延續三刻鐘,帶鼻音的、急促的高音,
滔滔不絕地念叨著。不時地,當疲倦的神靈不再注意傾聽,祈禱中便伴有清脆的擊掌聲,
或者是以曼德拉草根製作的兩個圓盤組成的某種響板發出的尖音。這是祈禱語流的暫時
中斷,隨即又滔滔不絕,像老山羊撒歡時咩咩叫一樣,不斷發出顫音……
“聖書雲,淨過手足,便祈求偉大的神靈天照大神ヾ——他是日本帝國至高無上的
君王——保佑,祈求所有衍生於他的已故帝王的亡靈保佑,然後祈求他們個人的所有祖
先——直至年代最久遠的一代祖先的亡靈,
ヾ天照大神即大陽神,是日本的眾神之王,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祈求空氣和
大海的神靈、隱蔽、不潔之處的神靈、故鄉墓地的神靈……等等……等等……”
“我尊敬您,懇求您,”梅子太太唱道,“啊!天照大神,至高無上的君王,望您
永遠保佑您的臣民,他們隨時準備獻身祖國。請允許我變得如您一樣聖潔,求您從我靈
魂中掃清陰暗的念頭。我卑怯懦弱,易犯罪過,望驅除我的怯懦和罪孽,猶如北風把塵
土帶往大海。望洗淨我的污點,猶如在賀茂川水裡洗去齷齪。求您使我變成世界上最富
有的女人。您的光芒普照大地,立即使大地明亮,我的幸福仰仗於您,對此我深信不疑。
求您保佑我們全家身體健康,尤其是我的健康,啊,天照大神!我只尊敬和熱愛您……
等等,等等。”
接著,是所有的帝王,所有的神靈和祖先的無窮無盡的名單。
梅子太太以她老婦人發顫的假聲唱出這一切,快得幾乎喘不過氣,但卻無一遺漏。
這祈禱聽上去很古怪,到末了,不再像是人的吟唱,而像一連串巫魔的咒語流瀉而
出,從一個取之不盡的滾筒上源源不竭地放出來,以便在空中展翅飛翔。這詩詞的離奇
和念咒的持久,終於在我尚未睡醒的腦袋裡,留下了宗教的印記。
每天我都在這種敬神的連禱聲中甦醒,夏天的早晨絕妙的音響環境中,這聲音就在
我下面振顫,這時我們的守夜燈已在微笑著的佛像前熄滅,永恆的太陽剛剛升起,已經
可以透過壁板上的小洞依稀看見,光線射進我們黑暗的居室和深藍色的紗羅蚊帳,好像
一支支長長的金箭。
這時辰必須起床了,沿著草上綴滿露珠的小徑三步並作兩步地下山奔往海邊,回到
我們的船上。
唉!往日,是穆斯林的報時者將我驚醒,在冬季陰沉的早晨,在那被埋葬的大斯坦
布爾……
二十八
菊子知道我們的婚姻不會持久,所以帶來的行李不多。
她把她的袍子和美麗的腰帶放進一些小小的壁櫥,壁櫥隱藏在我們套房的一面牆背
後(北面的牆,是四面牆中惟一不可拆卸的),櫥門便是一些白紙壁板,裡面的格子和
擱架,用精工細作的本板制成,安裝的方式過分用心,過分巧妙,叫人擔心裡面有夾層,
擔心有玩惡作劇的機關。人們很不放心地把東西放進去,模模糊糊感到這些櫃子會自動
把這些東西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
在菊子的衣物中,我最喜歡瞧的,是她裝信件和紀念品的盒子。這盒子用白鐵做成,
英國制造,蓋子上有彩色圖畫,是倫敦附近一個工廠的產品。自然,作為異國藝術品,
作為小擺設,較之她所有的其他小盒子,漆盒或鑲嵌盒,菊子更喜歡它。我們可以在裡
面找到一個姑娘家寫信所需的全部用具:中國墨汁、毛筆、裁成長條的、極薄的灰色紙、
式樣古怪的信封,人們把紙折疊三十來次以後,放進信封裡,信封上還飾有風景、魚、
蟹或鳥。
盒子裡那些寄給她的信上,我能認出代表她的名字的兩個字:Kikou-San(菊子小
姐)。我一問起這些信,她就以正經女人的神態,用日語回答:
“親愛的,這是我的女友們的來信。”
“啊!菊子的這些女友,她們有何等樣的小臉呀!在這個盒子裡,有她們的肖像。
她們的照片貼在名片上,背後還有上野的署名,他是長崎的著名攝影師:這些小人兒被
塑造成扇面風景上的優雅形象,當人們把她們的後頸安置在椅子靠背上,對她們說“不
要動!”時,她們便竭力保持擺出來的姿勢。
讀這些女友的來信讓我感到十分有趣,特別是我的阿妹給她們的回信……
二十九
今晚雷雨大作,夜色濃重,連天漫地一片黑。約摸十點鐘光景,我們從一家常去的
時髦茶捨歸來,伊弗、菊子和我,走到大街上那個熟悉的拐角,那個由此必須離開城市
的燈光和喧囂,走上漆黑的階梯——通向我們家、通向修善寺的陡直小徑的轉折處。
開始上山之前,先得在那兒,在一位名叫阿清的老商販那兒買一盞提燈,我們是她
的老主顧。對這些千篇一律畫著夜蛾和蝙蝠的紙燈籠,我們消費數量之大簡直聞所未聞。
在舖子的天花板上,成串地掛著許許多多的燈籠,老太太看見我們走來,便登上一張桌
子去摘取。灰色和紅色是我們習慣的顏色,阿清太太知道這一點,所以根本不去注意綠
色或藍色的。然而要摘下一只燈籠談何容易,因為當提手用的小棍上,拴燈籠的細線全
都糾纏在一起。阿清太太以憤慨的手勢,表示這樣浪費我們的寶貴時間,她感到何等過
意不去:啊!要是這燈籠是單個兒的就好了!……但是,這些弄亂了的東西毫不考慮人
的尊嚴。她扮了無數個怪相,甚至認為對這些膽敢害我們耽誤時間的亂線繩應該給予恐
嚇、飽以老拳。行了,我們心裡很清楚這套手腕。若說這老婦人失去耐心,我們也一樣。
菊子圍了,一連串地打她貓兒式的呵欠,呵欠一個接一個,她甚至顧不上用手遮住嘴,
她想到今晚必須冒雨爬上那麼陡的山坡,不覺高高地噘起了嘴。
我像她一樣感到厭倦。這圖的是什麼呀?我的天,每天晚上一直爬到郊區,而上頭
那個住所又毫無吸引我的地方……
雨下大了,我們怎麼辦?……外面有一些跑得飛快的車伕經過,一路喊著“借光”,
把污泥濺到行人身上、他們五顏六色的車燈在大雨中散射出點點火光。一些阿妹和一些
上了年紀的太太由此經過,她們撩起了裙子,濺上了泥漿,卻仍然在紙傘下滿臉堆笑,
相互行禮,讓她們的木底靴在路石上咯咯作響。街上充滿了木鞋的咯登聲和下雨的辟啪
聲。
幸好我們的窮表弟415也從這兒經過,他看見我們的窘境便停下了腳步,答應幫我
們想辦法:說是把車上的英國人拉到碼頭放下後,立刻回來幫助我們,並給我們帶來眼
下處境中所需要的一切。
終於,我們的燈籠摘下來了,點燃了,付過錢了。對面,還有我們每晚都要駐足的
另一個舖子,即阿時太太——糕餅商人——的舖子。我們總是在那兒買點零食在路上吃。
這個女糕點商非常活潑,常和我們賣弄風情。她在她那些飾有小花束的一堆堆糕點後面,
佈置了畫屏般的裝飾。我們在她的屋簷下邊躲雨邊等人,由於簷溝的水淌得急,我們盡
可能緊貼她的糖果貨架;白或紅的糖果,很藝術地排列在細嫩、新鮮的柏樹枝葉上。
可憐的415,真是我們的大救星!他已經重新露面,這位了不起的表弟,總是微笑
著,奔跑著,任憑雨水在他漂亮的裸腿上流淌,卻給我們送來兩把雨傘,這是他從一位
瓷器商人——也是我們的遠房親戚——那兒借來的。伊弗和我一樣,一輩子不願用這種
東西,但是他接受了下來,因為這東西太奇怪了:當然,是紙做的、折褶的紙上了蠟和
膠,周圍還不可避免地畫了一圈仙鶴在飛舞。
菊子那種描兒式的呵欠越打越厲害,她變得嬌滴滴的,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好讓人
拽著走。
“阿妹,今天晚上,你最好讓伊弗君為你效勞,我肯定這樣安排對我們三個都合
適。”
於是,矮小的她,吊在這大高個兒的手臂上,往上攀登。我在前面開路,提著那盞
給我們照明的燈,在我那怪誕的雨傘下,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的火焰。
道路兩邊,只聽水流如瀑布,這場暴雨的雨水全都從山上直瀉而下。這條路,今晚
顯得又長、又陡、又滑。一長串石階,老也走不完。花園、房屋,層層疊疊、鱗次櫛比,
黑暗中,空地、樹木,都在我們頭上搖晃。
長崎似乎和我們一起升高了。但是那邊,遠處,在蒙蒙霧氣中,看來有燈光在漆黑
的天幕下閃爍,從城裡傳來一種混雜著人聲、車輪聲、鑼聲和笑聲的噪音。
這陣夏雨並未使天氣變得涼爽。由於暴雨季節的炎熱,郊區的房屋都像貨棚似的敞
著門窗,我們看得見裡面的一切。家裡的菩薩和祖宗的祭台前永遠點著燈,而所有規矩
的日本人都已睡下。在傳統的藍綠色紗羅帳下,可以隱約看見他們一家一戶地一排排躺
著。他們睡覺、趕蚊子,或扇扇子:日本男人,日本女人,還有日本嬰兒,也在他們的
父母身邊,每個人,年輕的或年老的,都身穿深藍色印花棉布睡袍,後頸枕在小小的木
頭支架上。
只有極少數的房子裡,人們還在尋樂:隔很長一段距離,才從幽暗的花園上空傳來
一陣琴聲,舞曲的旋律十分費解,快樂中仍透著悲哀。
此刻來到了那秀竹環繞的水井,我們已習慣了夜裡在它附近稍作歇息,好讓菊子喘
上一口氣。伊弗要我用燈光照一照那眼井,以便辨認清楚,因為這眼井標志著我們的路
已走了一半。
終於,終於,瞧見我們的住房了!大門緊閉,漆黑一片,寂然無聲。由於糖先生和
梅子太太的細心,我們所有的壁板都關上了。雨水順著黑色古牆的木板流淌。
這樣的天氣,不可能再讓伊弗下山,沿著海岸轉悠,尋找出租的舢板。不,今晚他
不回船了,我們要他在我們家住下。再說,在我們的租約裡,他的小房間早已準備好,
我們馬上就能為他收拾出來——雖然他出於謹慎加以拒絕。我們進門,脫鞋,橡淋了雨
的貓一樣使勁抖掉身上的水,然後上樓走進屋。
菩薩面前,小吊燈已經點燃。房間正中,深藍色的紗帳已經掛妥。回到家,第一印
象極好:今晚,這屋子很可愛。由於寂靜且天時已晚,它顯得確有些神秘。而且,在這
樣的天氣,回到自己家,感覺總是好的……
好啦,快去收拾伊弗的房間。菊子想到她的大朋友將要睡在她旁邊,情緒極佳,振
作精神忙碌起來。何況這只不過是將三、四塊紙壁極推進滑槽,立刻會形成另外一個房
間,形成我們所住的大盒子裡的一個格子。我本以為這些壁板是全白的,然而,不!它
們每一塊上都有灰色的單色畫,畫的是兩隻為一組的仙鶴,仙鶴按日本藝術的習慣,一
成不變地保持這樣的姿勢:一只昂著高傲的頭,莊重地抬起一條腿;另一只在給自己搔
癢。啊!這些白鶴……在日本呆上一個月,它們就讓你膩味透了……
就這樣,伊弗在我們的屋頂下躺下,睡覺了。
今晚他的睡意比我的來得快。因為我認為發現了菊子久久注視他的目光,以及他久
久注視菊子的目光。
我讓他落入了這個玩具般的小人兒手中,此刻我很擔心已經在他頭腦裡引起了混亂。
這個日本女人,我根本不把她當回事。但是伊弗……從他這方面說來可就不妙了,這會
給我對他的信任帶來嚴重的損害……
我聽見雨落在我們古老的屋頂上,蟬兒沉默下來。濕土的香氣從花園和山間飄進屋
裡。
今晚我在這個住所裡感到極度厭倦,小煙斗的聲音比平日更令我惱火,當菊子跪在
她的盒子面前吸煙時,我發現了她的平民神情,而且是就平民這個詞最壞的意義而言。
我恨她,這個阿妹,如果她把我可憐的伊弗拖下水,我可能再也不能寬恕她……
三十
八月十二日
Y.……和紫久這對夫妻昨天離婚了。夏爾﹒N.和風鈴草的家庭生活也弄得相當糟。
他們和那些身穿灰色斜紋布套服的小矮人,那幫叫人無法忍受的包打聽和敲竹槓的傢伙
——即警察——之間有些麻煩。那些傢伙恫嚇他們的房東(這個卑躬屈節的民族外表殷
勤,骨子裡卻對來自歐洲的我們懷有深仇大恨),要房東把他們從家裡捧出去,結果他
們不得不答應住進丈母娘家裡,處境十分難受。而且夏爾﹒N.覺得自己上當了。他對
其餘的也不抱幻想:勘五郎先生給我們提供的這些對象,都不是什麼黃花閨女,可以說,
都是些生活中已經有過一個、甚至兩個輕佻故事的小女子。因而,他有點懷疑是很自然
的……
Z.……和都姬的日子過得也不順當,經常吵架。
我的婚姻保持了更多的體面,卻並不因此少些煩惱。我也曾想到離婚,但找不出一
點正當理由來如此這般羞辱菊子。特別是,有件事阻止了我這樣做:我和民事當局之間,
也出了點麻煩。
前天,十分激動的糖先生、幾乎暈倒的梅子太太和眼淚汪汪的阿雪小姐,一陣風似
的上樓到我家。日本警察局來過人了,把他們大大嚇唬了一通,就因為他們在歐洲租界
之外,讓一個不合體統地與日本女子結婚的法國人這樣住下了。他們害怕受到追究,低
聲下氣地說了無數客氣話,為的是懇求我搬走。
第二天,我讓那位長腳朋友——他的日語說得比我好——陪伴,到民事辦公室去,
準備在那兒干一仗。
這個講禮貌的民族,語言中是沒有辱罵之詞的。人們怒不可遏時,只能滿足於用隨
意的你和不客氣的動詞變位來對待無恥之徒。我坐在辦理結婚登記的桌子上,在全體目
瞪口呆的小官員當中開口說話時,用的就是這種措辭。
“為了能安安靜靜呆在我所居住的郊區,需要給你們多少酒錢?你們這群比街上的
腳夫更卑鄙的傢伙!”
默默無言的憤怒,一聲不響的驚愕,大吃一驚的尊敬。
“肯定的,”他們終於開口了,“我們會讓正派的人安安靜靜過日子的,我們甚至
求之不得。只是,為了服從國家的法律,你本該到這兒來報告你的姓名和與之成婚的那
個年輕姑娘的姓名……”
“啊!這太過分了!事實上,三個星期以前,我已特地來過了,你們這些混蛋!”
於是我自己拿過民事登記簿翻閱,找到了那一頁,上面有我的簽名,旁邊是菊子那
小小的天書般的簽名。
“喏,瞧吧,你們這些笨蛋!”
一位高級主管突然進來,這是個身穿黑色禮服的可笑的小老頭,他在他的辦公室裡
聽見了這兒發生的一切:
“怎麼啦?出什麼事了?你們對待法國軍官怎麼如此無禮?”
我用比較禮貌的口吻對這個人講述了我的情況,他則連聲道歉和許願。全體小警察
都俯伏在地叩拜不止,我們神氣十足、表情冷峻地走了出去,連禮都沒還。
糖先生和梅子太太可以得到安寧了,再也沒有人來和他們糾纏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六章】
三十一
勝利號暫油船塢期間,我們遠離了城市,兩三天以來,這成了我不去修善寺看望菊
子的藉口。
然而在船塢呆著也很無聊。一清早,大批矮小的日本工人便湧上船來,他們像法國
兵工廠的工人一樣,隨身帶著放在籃子和葫蘆裡的午餐。但總有一種賣苦力的可憐人的
味道,到處鑽營打聽和阿諛奉承者的味道,令人想起倉庫裡的耗子。他們先是悄沒聲兒
地溜進來,慢慢往裡滲透,不一會兒就發現到處是他們的人了。在船的龍骨下面,在貨
艙的艙底,在升降口裡面,他們鋸呀,敲呀地修補著。
在這暴突在巖石和茂密的綠叢之外的地方,天氣熱得無以復加。
在兩點鐘的烈日之下,我們遇上了更加離奇、更加悅目的入侵:即金龜子和蝴蝶的
進犯。
好些罕見的蝴蝶,如扇面上畫的一樣,有一些全身黑色,莽莽撞撞向我們撲來,它
們是那麼輕盈,似乎那微微顫動的大翅膀整個連在一起,根本沒有身體一樣。
伊弗瞧著它們,十分吃驚。
“啊!”他帶著孩童的神情說,“我剛才看見一個這麼大的,一個這麼大的……它
讓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一只蝙蝠要和我過不去。”
一個信號員逮住了一只十分特別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來,夾在他的信號冊裡,
好讓它變干,就像人們夾花一樣。
另一名水手由此經過,用他的軍用飯盒捧著一份很瘦的烤肉,他用一種滑稽的眼光
瞧著蝴蝶說:
“你把它給我倒不賴,瞧……我會把它燒熟了吃!”
三十二
八月二十四日
我扔下我的小房子和菊子快有五天了。
從昨天起,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颱風過境或即將過境)。我們夜裡作好了戰鬥准
備,固定頂桅,放低橫桁,采取了所有對付大風浪的預防措施。蝴蝶不再來了,但一切
都在我們頭上搖晃、扭動。在群山的懸崖峭壁之上,樹木折斷,草兒倒伏在地,模樣好
不淒慘。凌厲的狂風夾帶著呼嘯,使它們備受蹂躪。雨中,樹枝、竹葉、泥土,也一齊
落到我們身上。
在這滿是可愛的小物件的國度,這種暴風雨顯得極不協調,似乎它用力太過,聲音
也太大了。
臨近傍晚的時候,大塊的烏雲滾動得飛快,以致下雨的時間變得短了,說下就下,
轉眼就停。於是我想去我們上頭的山裡,在濕漉漉的碧樹叢中散散步,山茶樹叢和竹林
之間,有一條小徑直通山巔。
……為了避開一場大雨,我躲進一座古廟的院子。古廟荒無人跡,湮沒在半山腰一
片枝葉闊大的百年老樹林中,沿著花崗巖石階拾級而上,穿過古怪的牌樓——和克爾特
人的巨石遺跡一樣已經剝蝕了——便到了。院子裡也已雜樹更生,一片濃綠,光線暗淡,
一陣暴雨落下來,還夾帶著樹葉和拔起的苔蘚。一些花崗石怪物,以我們從未見過的姿
勢坐在各個角落,扮著像在獰笑似的鬼臉。他們的形象顯示出某些無以名狀的奧秘,在
這風的哀號和烏雲及枝葉覆蓋下的昏暗中,令人不寒而慄。
當初設計這些廟宇的人們,想必和如今的日本人很不一樣,他們到處建造這種寺廟,
讓它們充斥全國,連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漏掉。
一小時以後,就在這刮颱風的一天的黃昏,仍在這同一座山上,我偶然來到一些酷
似橡樹的樹下,它們被風吹彎了腰,樹下的草叢則波動起伏,東倒西歪……在那兒,我
突然清晰地憶起了林中大風給我的第一個印象——那是二十八年前,在聖東日的利摩瓦
茲樹林ヾ,我童年時代的一個三月裡。
ヾ聖東日,法國西部地區,夏朗德省沿海一帶。利摩瓦茲樹林是作者一個友人家裡
的產業。
風在地球的另一面呼呼地吹,那是我在鄉間第一次親眼看見颳風。如梭的歲月飛逝
而去,從那以後,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日漸消亡了……
我太經常地憶起童年,的確,我總在反覆講童年的事。我彷彿只有那個年代的印象
和感受。那時我所看到或聽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有著無限幽深、無比奧妙的內涵,
如同情景的復甦,如同對已往生活的召喚,抑或如同對來世生活的預感、在夢想之鄉中
對未來生活形態的揣測,再就是對各種奇跡的期待;人世與生活都將為我保留它們,等
我長大成人以後再出現。好吧,我已經長大了,然而我一路上從所有這些模模糊糊隱約
可見的事物中卻一無所獲。相反,我周圍的一切漸漸越縮越小,越來越暗淡,記憶變模
糊了,遠景慢慢閉合,只見前面一片昏黑。我永遠回歸為塵上的時刻不久就會到來,我
將離去,卻不曾弄明白我童年時代所有這些奇跡的神秘來由。我將懷著惋惜之情離去,
惋惜我不知道什麼樣的地方是我所尋找的歸宿,什麼樣的人是我強烈渴望且永遠擁抱的
生命……
三十三
糖先生用他的筆尖飽蘸中國墨汁,氣概不凡地在一張漂亮的和紙上畫了兩隻可愛的
仙鶴,並以最殷勤的態度送給我作紀念。它們就掛在那兒,在我船上的艙房裡,我一瞧
見它們,就想起糖先生提筆作畫時那副揮灑自如的樣子。
糖先生調墨汁用的小盅,本身就是一件珍寶。它用整塊的玉,刻成一個小池子,邊
緣雕出山石嶙峋的形態,上面還有一只小小的蛤蟆媽媽,也是玉雕的,它探身向前,仿
佛要跳進糖先生蓄有幾滴波黑汁液的小池內洗澡。這只蛤蟆媽媽有四個同樣用玉雕成的
蛤蟆孩子,一個爬在它頭上,其他三個鑽在它肚皮下面嬉戲。
糖先生一生中畫過許許多多仙鶴,他的確擅長表現這種成雙作對的禽鳥,要是可以
這樣表現的話。日本人中很少有人能以如此迅速、如此瀟灑的方式闡發這一主題:先畫
兩隻鳥喙,再畫四只腳爪,然後是鳥背、羽毛。他一只手姿勢優美地握著筆,啪,啪,
啪,熟練地塗上十幾下,好啦!而且總是很成功!
勘五郎先生說,——除此他就沒別的話好說了——這份才能從前給糖先生幫了大忙。
意思是梅子太太,似乎……天哪,怎麼說呢……誰能料到,眼前這樣一位如此虔誠,如
此莊重,眉毛剃得如此一絲不苟的老太太……總之梅子太太,似乎從前接待過許多先生,
一些總是單獨來訪的先生,這事頗費思索……每當梅子太太忙於接待一位客人,如果又
出現一位新來者,她那機敏的丈夫為了讓他等候,為了在候見廳裡纏住他,留住他,會
立即為他畫幾隻姿態各異的仙鶴……
這就是為什麼在長崎,某個年齡段的所有日本男人的收藏中,都擁有兩三幅這種小
小的、體現著糖先生的優異才能和個性特徵的繪畫的緣故。
三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大約晚上六點鐘,正當我值班的時候,勝利號擺脫它那凹陷在山間的牢獄,開出了
船塢。輪機轟隆隆一響,我們就駛進了停泊場,回到修善寺山腳下我們的老位置。雨過
風息,萬里無雲。颱風清掃過的天空格外澄澈純淨,透明到可以看清遠處我們從未看見
過的極細微處,似乎連漂游在空中的輕霧也被颶風一並捲走了,到處只剩下深邃、明淨
的真空。大雨過後,樹林和山巒益發綠得如春天般輝煌、鮮潤,好比一幅新洗過的油畫,
其色調因水的光澤而變得更明亮了。舢板和帆船,三天來一直縮著不露面,此刻都駛向
海面,海灣裡遍布它們的白帆,好像海鳥集體遷移,舉族齊飛。
晚上八點鐘,機器停了,我和伊弗上了一條舢板,這次是他拽住我,要把我帶回我
的家。
陸地上,有一股儒濕的干草香。皎潔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很亮。我們直接上山去找菊
子,我把她扔下這麼久,幾乎有點內疚,但沒有表露出來。
抬眼看去,我遠遠認出了我的小屋。高高地棲在山上。它做著門窗,燈火輝煌,她
們正在彈琴。我甚至瞥見我那菩薩的金色腦袋,夾在他那兩益長明吊燈灼灼發光的小火
苗中間。接著,菊子也出現了,在陽台上,形成地道的日本女人的剪影:美麗的雞冠形
髮髻,長長的下垂的寬袖,她憑倚陽台,像是在等待我們。
我進門的時候,她有點猶豫地過來抱吻我,但溫柔可愛,阿雪則奔放得多,她伸出
雙臂把我緊緊摟住。
我重新見到這個我幾乎已忘掉其存在的小屋,並沒有感到不快,我驚訝地發現它還
屬於我。菊子在我們的花瓶裡插上了美麗的鮮花,好像為了慶祝節日,她把髮型梳得更
大了,還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袍子,點燃了我們的燈。她從陽台上已經看見勝利號開出,
希望我們能很快回來,準備工作結束後,為了等待的時候不覺無聊,她和阿雪一道練習
吉他二重奏。和我的估計完全相反,她既沒有提問也沒有責備。
“我們懂,”她說,“那麼可怕的天氣,得乘舢板在停泊場橫渡那麼長的距離……”
她微笑著,像一個心滿意足的小姑娘,今天晚上,要否認她可愛是很困難的。
於是,我宣佈馬上去長崎游逛,我們要帶上阿雪、菊子的兩個表妹——她們正好在,
還有其他的鄰居小姑娘,只要她們樂意,就一道去。我們要買最稀罕的玩具,吃各種各
樣的點心,我們要痛痛快快樂一樂。
“我們來得真湊巧,”她們高興得跳起來,說道,“我們來得正是時候!跳龜寺正
好有夜間朝聖!全城的人都會去的。所有結了婚的伙伴剛才都已一同出發,X.、Y.、
Z.、都姬、風鈴草和長壽花那一大幫,還有那位長腳朋友。她們倆,可憐的菊子和可
憐的阿雪,前一陣一直悶悶不樂地呆在家裡,因為我們不在,也因為梅子太太吃了晚飯
就頭暈和昏厥……”
阿妹們趕快梳妝打扮。菊子已經準備好了,阿雪忙不迭地換袍子,她穿上一件灰鼠
色的,又求我為她繫好美麗的黑色夾桔黃色緞子腰帶上鼓起的結,在她的頭髮上,高高
地插著一支銀色絨球。我們點燃小棍頂端的燈籠,糖先生為他的女兒向我們表示感謝,
沒完沒了的感謝一直把我們送出門,在門口又是匍伏下拜。在清朗、柔美的夜色中,我
們高高興興地離家而去了。
果然,底下城裡是一派節日的活躍景像、街上人山人海,人群湧過,像一股歡樂的、
緩緩流動、起伏不定、高低不平的波浪,但統統流往同一個方向,一個唯一的目的地。
人群中發出一種巨大但卻輕微的嗡嗡聲,蓋過了歡笑和低聲交換的寒暄聲。到處都是燈
籠……我一生中,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五顏六色、這麼複雜、又這麼奇形怪狀的
燈籠。
我們隨著人群,彷彿隨波逐流,又像是被人流捲著走。一群群各種年齡的婦女,打
扮得花枝招展,特別是許許多多阿妹,都在頭髮上插了鮮花,或者像阿雪那樣,插上銀
色的絨球。那些不夠端正但卻可愛的小臉,像初生的小貓一樣細瞇瞇的小眼,圓而蒼白
的臉頰,有點松弛地垂在半張著的嘴唇邊。然而,由於她們的稚氣和笑容,這些日本小
女人還是挺可愛的。至於男的,有許多人戴上了圓頂帽,為的是給本民族的長袍增添點
豪華氣派,且使這些快活的五類更像馬戲團的猴子。他們手持樹枝,有時乾脆是小灌木,
上面各色各樣千奇百怪的燈籠——有的像蟲,有的像鳥——和枝葉夾纏在一起。
我們愈向寺廟的方向行進,街道變得愈加擁擠,愈加喧鬧。現在,沿著房屋支起了
無窮無盡的貨架,上置各色糖果、玩具、花枝、花束、面具。尤其是面具,整箱、整車
的面具,最多的一種畫著慘白、狡猾的怪臉,齜牙咧嘴地扯著死人的笑容,還有一雙直
挺挺的大耳朵和獻給谷神的白狐的那種尖牙齒。其他面具,有的象征神明,有的象征鬼
怪,全都是青灰臉色,肌肉痙攣,面目猙獰,還有著真正的毛髮。任何人,甚至孩子都
買了這些嚇人的面具戴在臉上。人們還賣各種樂器,有許多聲音古怪的玻璃喇叭,但今
晚的喇叭特別大,至少有兩米長,吹出的聲音不再像從未聽過的,倒像是在肥大的火雞
群中聽見了嚇唬人的咯咯聲。
在這個民族的宗教娛樂中,我們不可能進入這些充滿奧秘的事物的深層,我們沒法
說清玩笑到哪兒結束,驚嚇打哪兒開始,所有這些傳統和習俗積澱在日本人頭腦裡的東
西,其源頭對我們而言完全神秘莫測,連最古老的書籍也只能作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
解釋。因為我們和這些人太不一樣了,我們在他們的快樂和歡笑聲中走過,卻不怎麼理
解;他們所樂的往往與我們的正相反……
我們繼續跟著人群走,兩個兩個地拉著手,以免走失。菊子和伊弗,阿雪和我,兩
個表妹,草莓和百日草在我們照看下,走在我們前面。
沿著通往寺廟的街道,有錢人在他們屋子裡放著一列列插著花的花瓶。這個國家的
所有住房都有廠棚的格局,它們那種類似貨攤和講台的門面很適於展示精美的物品:人
們把門窗全部敞開,裡面卻張起帷幕把居室深處遮得嚴嚴實實。這些通常是白色的簾子
前面和離經過的人群稍後的地方,端端正正排列著展品,讓吊燈照得明晃晃的。花束裡
幾乎沒有花,只有葉子,有的柔弱、罕見,是十分稀有的品種;其他的似乎是故意從最
普通的植物中選擇的,卻佈置得別具匠心,使之高雅脫俗、面目一新:一些普通的生菜
葉,一些摞起的大卷心菜,在一些絕妙的瓶瓶罐罐裡,擺出非常優美的造型。所有的花
瓶都是銅制的,可是,人的想象力千變萬化,其構圖也層出不窮,有的造型複雜、屈曲
彎扭,其他大部分卻輕巧、簡單,但簡單得那麼講究,以致在我們看來,像是從未見過
的新發現,好像一切現成的概念都為形式所推翻……
在街道的一個拐彎處,我們幸運地遇上了勝利號的幾對已婚伙伴——長壽花、都姬、
風鈴草們!你們好哇!阿妹們彼此行禮,相互表達重新會面的快樂,然後,結成一大幫,
跟著不斷擴充的人群,繼續向寺廟走去。
街道順著一道斜坡上升(因為寺廟總是建在高處),隨著一步步往上走,在彩燈和
服裝的奇景之外,又增添了另一景像,即霧氣膝隴的、發藍的遠景:整個長崎,連同它
那些佛寺、山巒和舖滿月光的平靜的海水,和我們同時升入空中。即令是慢慢地、一步
步往上走,這景像卻是突然在周道出現,在一幅巨大的半透明的背景包圍下,全部近景
中都閃動著紅色的燈火和五顏六色的小旗。
我們無疑已走近了,因為這兒有佛地的巨型花崗石建築:階梯、牌樓、怪獸等。我
們幾乎是被與我們一道上來的信徒們的洪流推著走,此時也就由不得我們不去爬那一長
串台階。
我們到達了寺廟的大院。
這是今晚的奇景中最後的,也是最令人驚歎的一幅圖景。——既明亮又幽深,奇幻
的遠方為月光所照亮,上面是參天大樹、祝過聖的大喬林像穹頂一樣伸展著它們黑色的
枝條。
我們全都坐下了,和我們的小阿妹們一起坐在院子裡一家臨時茶捨的飾有花環的帳
篷下。我們置身於大階梯高處的一片平台上,人群還在繼續沿著階梯往上湧。我們在一
座牌樓底下,它以巨獸般的粗笨僵硬,龐然矗立在夜空之中。我們同時又在一只怪獸腳
下,它向我們俯下那石頭巨眼的目光、那不懷好意的鬼臉和笑容。
在這節日夢境般的背景上,牌樓和怪獸是近景中的兩大主體;它們以有點令人目眩
的大膽,凸現在整個藍灰色的遠景、空氣與太虛之上;它們後面,長崎垂直地展示開來,
在透射著無數彩色燈光的黑暗中,給描繪得不甚清晰;然後是群山在佈滿星斗的天幕上
勾畫出它們犬牙交錯的輪廓:重重疊疊藍青色的遠山、層層折折半透明的峰巒。停泊場
也顯露出了它的一角,非常高。很模糊,很蒼白,像雲中的一片湖,只能從月光的反射,
依稀分辨出哪兒是水,是月光使水面如一塊銀色的台布般閃閃發光。
我們周圍老有玻璃長喇叭的咯咯聲。一群群彬彬有禮而又無所事事的人,如走馬燈
中的影子一樣往來穿梭;一群群稚氣的細眼阿妹,她們毫無意義的微笑是那麼純真,梳
得光溜溜的漂亮髮髻上,插著銀色的假花;其丑無比的男人們,用小棍的頂端挑著鳥、
蟲和偶像形狀的燈籠,來回閒逛。
在我們後面,廟門大開,燈火輝煌,在神明、鬼怪及宗教圖騰所駐足的金光閃閃的
佛堂裡,和尚們排成長列一動不動地坐著。人群帶著嬉笑和祈禱的嗡嗡聲,緊緊擠在和
尚們周圍,大把地扔出捐款;伴著連續不斷的聲響,金屬鑄幣滾落在地上,預先為和尚
們圍起來的地方,大量的錢幣堆積起來,好像下了一場銀和銅的滂沱大雨,把白席全都
遮沒了。
我們在那兒,在這個慶典中,十分的不自在,一邊瞧一邊笑——既然必須笑,一邊
用還沒掌握好的語言說些莫名其妙、幼稚無知的話。不知受到什麼干擾,我們甚至什麼
都聽不見。在我們的帳篷底下,實在太熱了,雖說夜裡還起了點風,我們在小杯子裡吃
一種奇特的小冰糕,類似加香料的冰霜,或者說雪裡有一種花的味道。我們的阿妹們要
了些攙冰雹的甜豆,一些真正的冰雹,就像三月裡一場雹於過後人們拾起的一樣。
咕!……咕!……咕!玻璃喇叭慢慢吹著,聲音似乎很響,但卻顯得費勁,而且像
是悶在水裡。到處響著木鈴和木魚硬繃繃的聲音。我們感到自己也被裹進這股巨大的、
無法解釋的歡樂的熱潮,這裡面夾雜著——我們甚至無法估計在多大程度上——某種神
秘的東西,說不上是怎麼一種既幼稚又陰森可怕的東西。這些偶像散佈了一種宗教恐懼,
從我們背後殿堂裡混成一片的祈禱聲,尤其是從那用徐漆的木頭做成的白狐腦袋,——
它不時遮住由此經過的那些人類的面孔,從那些森森然的慘白面具……我們能體會到這
一點……
寺廟的花園和附屬建築內,有無數街頭藝人在賣藝,他們用長竿挑起的黑色條幅上
寫著白字,像靈台前的布幡一樣迎風飄蕩。等我們的阿妹們祈禱完畢,扔下她們的捐款
後,我們便結隊去這些地方。
在廟會的一座木棚內,一個男人獨自出場,平躺在一張桌子上。從他肚子上突然冒
出一些幾乎與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全都戴著可怕的歪歪斜斜的面具。它們說話,做動
作,然後像裡面空無所有的布片一般坍倒,突然又呼地一下重新站起,好像有一個機關
操縱著變化,一會兒換服裝,一會幾換面孔,在連續不斷的癲狂中奔來跑去。在一定的
時候,甚至同時有三、四個出場:這便是那位躺倒的人的四肢,他的兩條腿向上舉起,
他的兩條胳臂,各穿一件袍子,假髮頂在面具上。演的是這些假人手持大刀相互廝殺的
場面。
其中一個老婦人的形象尤其令人毛骨悚然,每逢她那有著死屍般的笑容的扁平腦袋
出現,燈光就暗下來,樂隊的音樂就變成一種陰慘慘的笛子的嗚唱聲,伴以木琴那種令
人想起骨頭相撞的震音。顯然,這個人物在劇中扮演一種十分不光彩的角色,她想必是
個貪得無厭、專門作惡的老吸血鬼。她最嚇人的一點,是她的影子,這影子總是按要求
清晰地投射在一塊白色屏幕上。一種無法解釋的方法,使這影子所有的動作連續不斷,
如同真正的影子一樣,這影子,是一只狼。在一定的時候,老婦人轉過身,露出她那扁
鼻子的側面,接過人們遞給她的一碗飯,於是,屏幕上便讓人看見拉長了的狼的側影,
兩隻豎起的耳朵、它的獸嘴、嘴唇、牙齒、伸出的舌頭。樂隊壓低了聲音,吱吱嘎嘎、
哼哼卿卿、抖抖索索,接著,爆出一聲淒厲的喊叫,活像貓頭鷹齊鳴,此刻老婦人在吃
飯,狼的影子也在吃,下巴活動著、啃嚙著另一個影子……很容易認出來,那是小孩的
一只胳膊。
接著我們去看日本的大蠑螈——這是日本國的一種稀有動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則
見所未見,原來是一大團冰涼的物體,動作遲緩且無精打采,像是洪水時期以前的一種
試產品,一直被遺忘在這群島的水下。
然後,是大象表演,把我們的阿妹們嚇壞了,再後是雜技演員表演平衡技巧和動物
展覽……
我們回到修善寺家中時,已是凌晨一點鐘了。
我們首先安排伊弗在他的紙板小房間睡下,他在那兒已經住過一夜。然後,經過一
絲不苟的準備,抽過了小煙斗,在盒子邊緣彭!彭!彭!彭!敲過以後,我們自己也睡
下了。
只聽伊弗邊睡覺邊折騰起來,他不斷翻身,在壁板上踢了好幾腳,發出可怕的響聲。
他怎麼啦!……我想,他是夢見了那個有著狼影的老婦人。菊子滿臉驚詫地坐起來
傾聽……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明白了是什麼東西讓他不得安生。
“卡(蚊子)!”她說。
為了更好地讓我聽懂她說的是什麼動物,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我胳臂上用力扎了一下,
一面以滑稽可笑的面部表情,模仿被刺痛的人的鬼臉……
“啊!但是,我覺得這種誇張的模仿是多余的,菊子,我知道‘卡’這個詞,我完
全懂,我向你保證……”
她那麼古怪,那麼快地呼起了嘴,以致,儘管我心裡一點不生氣,明天我還是要板
起面孔,這是肯定的。
瞧,我們必須起身救援伊弗,他不能老這樣敲得鳴鳴響。走,帶上一盞燈,瞧瞧他
怎麼啦,遇上什麼事啦。
果然,正是那些蚊子,它們成群地圍著他飛,房子裡和花園裡的所有蚊子,都聚在
這兒嗡嗡作響。菊子氣壞了,用手中的燈火燒死了好幾隻,又指著其他的對我說:
“畸!”牆壁的白紙上,到處都停著蚊子。
由於白天的疲勞,他一直睡著,但睡得極不安穩,這是可以理解的。菊子搖醒他,
為了把他帶到我們那邊,帶到我們的藍色蚊帳下。
他任人擺佈,客氣了幾句以後,便站起身來,像個沒睡醒的大孩子似的跟著我們走。
我沒什麼可暉唆的,總之,在這三個人的宿地,這麼小的床,得三個人分享,我們得按
日本人平日的習慣穿著衣服睡覺。旅行的時候,在鐵路上,最值得稱道的太太們不都是
這樣躺在隨便什麼先生旁邊,而沒有任何邪念麼?
只是為了觀察,為了看一看,我把菊子枕脖頸的小木架放在了紗羅帳子當中,在我
們的兩個枕頭之間。
於是她,非常嚴肅,一聲不響,像是糾正我一時疏忽犯下的禮儀錯誤,拿起她的木
架,放在我的蛇皮枕頭的位置上,這樣我就在當中把他們隔開了。的確,這樣比較合適。
噢!這當然很好,菊子是個舉止端方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在七點鐘的陽光下,我們踏著灑滿露水的小徑回船,正好和一群六歲
至八歲,極有趣的上學的小阿妹同路。
蟬兒們,不用說,正在我們周圍施展峻亮的歌喉。山中芳香撲鼻,空氣那麼清新,
陽光那麼明媚,身穿長袍、流著漂亮發警的小女孩是那麼純真,這些花草又是那麼鮮艷,
我們就在這播滿露珠的草地上走著……鄉間的早晨和人類生命的早晨,永遠是那麼美,
即使是在日本……
何況我承認日本小孩子的較力,其中有一些確實非常可愛。但他們的就力怎明失得
那麼快,轉眼就變成那副老氣橫秋的怪相、滿臉堆笑的丑臉和猴子般狡黠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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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十五
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園子,毫無疑問,是我今生遇見過的最郁悶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從園子裡得到一點弱光的陽台間,時間過得可真慢。毫無生氣、令人疲軟
無力的時間,在說些雜亂無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過,邊談還邊在一些極小的罐子裡吃
帶辣味的蜜餞。這園子就在市內,四面都有牆,巴掌大的地方,居然還有小小的湖泊、
山巒和小小的懸崖峭壁,一種發綠的破舊色調,一種長毛的黴菌,覆蓋著這從來不見陽
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卻主宰了這個尺寸不夠的微縮景點。懸崖安置得極好。不
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數百年的老樹那種屈曲變形的姿態,在峽谷上伸展著它們
多結的枝條。它們的大樹形態使視覺產生誤差,改變了景觀。拉開一定的距離,從屋裡
光線暗淡的深處望去,當人們瞥見這片相對說來較明亮的景色,幾乎會自忖這究竟是不
是假的。或者,更恰當地說,如果人們自己不是某個不正常的幻覺所愚弄的對象,如果
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見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從倒置的望遠鏡所看見的了。
作為一個對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內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個很講
究的人:室內光禿禿的,只散放著兩三個小小的屏風,一把茶壺,一只插有蓮花的花瓶,
此外什麼也沒有。壁板上沒有任何繪畫,也沒有上漆,但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匠心刻下了
樓空花紋,這可是非常精細的木工活,而且人們為保持這新杉木的潔白,得經常用肥皂
擦洗。支撐屋架的木支柱形態各異,體現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樣猶如十分精
確的幾何圖形,其他一些卻有意做得蟋曲彎扭,好像纏著籐蘿的老樹枝幹。到處都有一
些小小的藏物處、小洞穴、小壁櫥,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隱藏在白紙壁板純
潔無暇的統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麗的巴黎女人們家裡看見的,擺滿珍奇古玩,張掛著粗俗的繡金出口花
緞的所謂日本式客廳,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們,向那些女士們建議,來看一看這兒情
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麼樣子,來參觀一下伊豆宮中純白色的靜寂。在法國,人們有藝
術品是為了享受;在這兒,是為了藏起來,貼上標簽,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種被稱為密
室的裝有鐵柵的神秘的房間裡。只是在很罕見的情況下,為了某位貴客,才打開這個難
以進入的寶地。裡面絕對是纖塵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個說來外表極其簡
樸,而在最最細枝末節之處,卻有一種難以置信的高雅講究:這就是日本式的對室內奢
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來的確是個很不錯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園子引起我無法克制的憂
郁感,我會經常拜訪她的。她和長壽花、風鈴草和都姬的媽媽毫無共同之處,比所有這
些人不知要強多少,而且她風韻猶存,相當有氣派。她的過去令我困惑,但由於我的女
婿身分,禮貌不允許我提出太出格的問題。
某些人斷言她從前曾是譽滿伊豆的藝技,後來國輕率地當了母親,失去了風雅的觀
眾們的寵愛。這足可以解釋她女兒彈琴的才能:她親自向她傳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
演奏風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長女,亦即她聲譽下降的第一個原因)以後,我的岳母,雖然優
雅卻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樣的錯誤,生下了我的兩個小姨子——阿雪ヾ小姐和月
子小姐,還有我的五個小舅子:阿櫻、阿鴿、阿旋、阿金和阿竹。
ヾ和梅子太太的女兒同名。
小阿竹只有四歲,一個黃皮膚的小娃娃,一雙漂亮眼睛在圓圓的臉上灼灼發光,既
溫存又快樂,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著了。在我這日本家庭的全體成員中,我最
喜愛的就是阿竹……
三十六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個白天,我們,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讓四個腿腳麻利的人力車伕拉著,在積
滿塵土、光線暗淡的幾個區游逛,去舊貨舖裡搜尋古董。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菊子大概已經發現,從早上開始,她越來越讓我厭煩,於是嘴
巴噘得老高,覺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讓她到她母親毛茛太太那裡睡覺。
我誠心誠意地表示同意,讓她走了,這小阿妹!阿雪會通知她的父母,他們會關好
我們的房間。伊弗和我,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度過晚上,用不著在背後拽著任何阿妹。
之後,我們可以回到勝利號自己的艙房裡睡覺,不必去爬高。
我們倆首先想去一家高級茶捨吃晚飯;但不可能了,到處都客滿,所有的紙板套房,
所有用機關、用滑槽隔出的單間、所有小花園裡隱蔽的角落,都坐滿了日本男人和日本
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無比的食品。許多年輕的紈持子弟正舉行精美的聚餐會,雅座裡
有音樂,還有舞女。
原來今天是跳龜寺大朝聖節的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我們前天已經看見了開頭
——於是乎整個長崎都在吃喝玩樂。
奇蝶茶捨也已客滿,但我們在那兒人緣極佳,人們設法在小湖,在金魚池的上方架
一塊活板,就在那兒,在噴泉的令人愜意的清涼中,人們給我們端上晚餐,泉水則仍在
我們腳下淙淙地流淌。
飯後,我們隨著信徒們再次登上大廟。
上面,仍是同樣的奇境,同樣的面具,同樣的音樂。和前天一樣,我們隨便坐進一
頂帳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著花香的冰霜飲料。但今晚我們是單獨去的,沒有那群有著
熟面孔的阿妹,在這狂歡的人群和我們之間,她們好像是一道連接線。由於她們不在場,
我們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這群怪物的恣情享樂之外;置身於他們之中,我們似乎有
一種失落感。那兒總有著青藍色的背景,長崎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著一片銀光,彷彿
是懸在空中的一重朦朧的幻象。在我們背後,敞開的大殿內,和尚正在佛鈴和木魚聲中
舉行祭禮,從我們所在的地方望去,他們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會動
彈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著神像的描金內壁面前,邁著有節奏的步子。今晚,我們沒有
笑,也很少說話,只覺得比第一晚獲得的印象更加強烈,我們只是瞧著,力圖理解……
突然,伊弗回過頭來說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後,她幾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崗石區獸的爪子
之間,我們那不穩固的帳篷就支靠在那只巨獸身上。
“她像只小貓,用指甲抓我的褲腿,”伊弗驚喜地說,“噢!完全像只小貓!”
她躬著腰,非常謙卑地俯身行禮,她膽怯地微笑著,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
舅子阿竹的腦袋也冒出來了,在她的腦袋之上,也微笑著。她帶著他,讓他跨坐在她的
腰部,這個小阿哥總是可愛無比,連同他的光頭,他的長袍,他的絲質腰帶上的那些花
結。他們倆都瞧著我們,急於想知道我們會怎樣看待他們這次出游。
天哪,我一點也不想讓他們難堪,相反,他們的出現讓我很高興。我甚至覺得菊子
以這種方式回來,還想到帶阿竹君來參加狂歡,實在是太好了,雖然,說實話,這副模
樣夠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後,像那些窮苦的日本女人帶孩子一樣……
好啦,讓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間,讓人給她端來她那麼愛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後,把
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們膝蓋上,讓他隨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會結束,到了該下山的時候,我們也該走了。菊子重新讓她的小阿竹騎到背上,
開始上路,在重負之下,她彎著腰,身體前傾,在花崗巖台階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著
她那灰姑娘的木鞋。……是的,這種姿態確實很平民化,但這是就平民一詞最好的詞義
而言,這裡面沒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覺得菊子對阿竹君的喜愛是質樸而動人
的。
何況,不能否認日本人的這一面:對小孩子的愛,以及逗他們樂、引他們笑、為他
們創造有趣的玩具、使他們在幼年感到快樂的本事,還有為他們理發、打扮他們、突出
他們身上最令人開心的模樣的專長。這便是我在這個國家裡所喜歡的唯一事物:娃娃以
及人們善於理解娃娃的那種方式……
路上,我們遇見了勝利號的那些結了婚的朋友,他們看見我和這麼個小男孩在一起
十分驚訝,便拿我開玩笑,問道:
“你們已經有兒子了嗎?”
到了下面城裡,在通向她母親家的那條街的拐角處,我們作出向葡子告別的樣子。
她微笑了,猶猶豫豫的,說是她已經痊癒了,想要回山上我們自己的家去。這可不是我
計劃之內的事,我承認……不過,我若拒絕就太缺乏風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媽
媽那兒去,然後我們再在一盞從阿清太太那兒買來的新燈籠的微光照耀下,開始艱苦的
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個難題:這個小阿竹,他也要上我們這兒來!他非要我們把他一
塊帶走不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嗨!這可不行!……
然而……節日的晚上,總不該讓他哭鼻子呀,這個小阿哥……好吧!我們找個人去
通知毛茛太太一聲,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於待會兒去修善寺的小徑上不會有別人,
不必怕人笑話,在摸黑爬山的過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輪流把小傢伙馱在背上……
我本不願今晚拽著一個小阿妹重新登上這條路,瞧吧,為了再添一份負擔,還得在
背上馱一個小阿哥……多麼嘲弄人的命運!……
由於我事先通知過,家裡已經關門上鎖。沒有人等門,只能大聲敲門。菊子於是使
出全部氣力高喊:
“喂!烏海桑……桑……桑ヾ……!……”(即喂!梅子太太……太……
太……!……)
ヾ即日語的“囗”(san),音“桑”,系對人的尊稱,不分性別,譯為君、先生、
太太、小姐……均可。
我從來沒聽見過她的小嗓子裡發出過這樣的聲音。拖著長聲的呼喚,在夜半時分無
法解釋的回音中,有一種那麼陌生、那麼意外、那麼異樣的聲調,竟給我一種遙遠和塵
世盡頭的感受……
梅子太太終於出來給我們開了門,她半睡半醒、慌慌張張,頭上包了一塊夜裡用的
藍底上有幾隻白鶴嬉戲的布頭巾,被頭髮撐得鼓鼓的。她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用指尖
捏著她那盞花燈的長柄,一個一個地察看我們的臉,以驗明正身,可憐的太太,看見我
帶回的小阿哥後,還沒能鎮靜下來……
三十七
我樂於傾聽的,首先是菊子彈琴,現在,我也開始喜歡聽她唱歌了。
絲毫沒有舞台作風,也沒有演唱家們裝出來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聲總是很高,
很柔和、細弱、如泣如訴。
她常教阿雪彈些緩慢的、朦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編的,或是頭腦裡想起來的。
她們倆都令我吃驚。她們在調好的琴弦上摸索分聲部的伴奏時,每當一個音在她們的耳
朵聽來不夠準確,總能立即調整過來,從來不因這些不和諧的和弦——奇異而又總是哀
傷的和弦——手忙腳亂。
我呢,最經常的情況是,她們彈奏音樂的時候,我在陽台間,面對美不勝收的自然
景色寫作。我席地而寫,人坐在席子上,倚著一張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我的墨水是
中國的,墨水缸和房東的一樣,用玉石雕成,邊沿上刻有小巧玲瓏的蛤蟆和小頑童。我
寫我的回憶錄,總之,和樓下的糖先生完全一樣!……有時候我想象自己和他類似,心
中便十分不快……
我的回憶錄……不過是記些荒唐離奇的小事,一些有關顏色、形狀、氣味和聲音的
細緻記錄。
不錯,在我那單調的遠景中,似乎有一整部情節複雜的小說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
列私情將要在這阿妹們和蟬兒的小世界中形成;菊子愛上伊弗,伊弗也愛菊子;阿雪愛
我;我呢,誰也不愛……這裡面甚至可能有兄弟相殘殺的慘劇素材,要是我們處在另一
個國家的話。然而我們是在日本,由於這個使一切減弱、縮小、變得可笑的地點的作用,
其結果是什麼也不會發生。
三十八
在長崎,一天當中有一個時刻,是所有的時刻中最富喜劇性的,這就是晚上,約五、
六點鐘。這時候,人們都光著身子,孩子、年輕人、老人、老婦人,每個人都坐在一只
甕裡洗澡。這事在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進行,無遮無掩,在花園、在院子、在舖子裡,
甚至就在門口,為的是街這邊和街那邊的鄰居之間聊起天來更方便。人們在這種情況下
接待客人,會毫不猶豫地從澡盆裡出來,手上拿著一成不變的藍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
門拜訪的客人坐下,並詼諧地和他答話。
不過,阿妹們以這樣姿態露面可沒什麼好處(老太太們也一樣)。一個日本女人,
如果脫掉長袍,卸去做好花結的寬腰帶,就只是一個黃皮膚的小生物,有著畸形的腿和
梨形的瘦乳房,不復有任何人工造就的魅力,這點小魅力隨著服裝一起完全消失了。
有一個時辰是既快樂又憂傷的,那就是稍晚一點的薄暮時分,天空彷彿一塊巨大的
黃色幕布,上面升起參差不齊的群峰和高聳的佛塔。這時候,山下,在那灰色的小街縱
橫交錯的迷宮裡,佛燈開始在總是敞著門窗的房屋深處,在祖先的祭壇和家中的菩薩面
前閃爍,而外面則是一片漆黑,鱗次櫛比的古老屋頂,在這泛著金光的天幕上,形成了
黑色的齒形花邊。此刻,在這愛笑的日本之上,會抹上一種陰暗、奇特、古老、怪僻的
印記,一種說不上是什麼的印記,這就是憂傷的一面。至於快樂,那剩下的唯一快樂,
就是這一大群孩子,小阿哥和小阿妹們,他們從作坊或學校出來,潮水一般湧進陰暗的
街道。在所有這些木頭建築深深淺淺的色調中,顯現出小藍袍或小紅袍的鮮艷色彩,他
們怪好玩地打扮得花花綠綠,怪好玩地擦著袍據,銀色或金色的絨球插在這些娃娃的發
髻上。
她們互相追逐、嬉笑,擺動著她們上小下大的寬袖子,這些十歲、五歲,甚至更小
的小阿妹,已經和夫人們一樣流起高高的、尊貴的雞冠形髮髻。啊!這些妙不可言的娃
娃多麼可愛,在這暮色降臨的時刻,他們穿著太長的袍子,歡蹦亂跳,吹著玻璃喇叭,
或者為了放一只怪模怪樣的風箏而拚命奔跑……所有這些日本孩子,生下來就有些異樣,
而且注定隨著年齡增長愈來愈厲害,他們從小就有一些奇特的娛樂和古怪的喊聲,他們
的玩具總有點陰森可怕,很可能會嚇壞其他國家的孩子。他們的風箏做成吸血蝙蝠的式
樣,還有一雙鬼鬼祟祟的巨眼……
每天晚上,在那些陰暗的小街裡,充溢著這種天真的、孩子氣的快樂,但也怪僻到
了極點。所有這些在空中迎風飛舞的、往往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人們根本想象不出是
什麼樣子……
三十九
這個小菊子,總是穿深色的衣服,這一點在此地倒真成了與眾不同的標記。她那些
朋友,阿雪小姐、都姬太太和其他人,都喜歡穿些五顏六色的衣料,在髮髻上插些鮮艷
的絨球;她卻穿海軍藍或青灰色的衣服,繫著色調不引人注目的黑色樓花寬腰帶,而且
從來不在頭髮上戴任何金黃色的角質發針。如果她出身名門,就會像蓋印戳似的,在袍
子的後背中心繡上一個小白圈,當中還有點什麼圖畫,一般是一片樹葉;這就相當於她
的紋章。真的,為了具備一個上流社會女子的儀表,她也就只缺這麼個背上的小紋章了。
(在日本,那些色調豐富、舖全撒銀,繡有種種怪物的淺色漂亮袍子,對上流女子
來說,是存在家裡,留待某些重大場合才穿的,否則就是為演戲,為舞女和妓女準備
的。)
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樣,菊子在她的長袖子裡收藏著許多東西,袖子裡面的口袋完
全不露痕跡。
她在裡面放置信件、某些寫在薄薄的和紙上的樂譜、由和尚們寫的護身符,尤其是
一大堆光滑柔軟的方塊紙,派作最料想不到的用途:擦拭茶杯、握住浸濕的花梗,或者,
在需要的時候用來擤她那可笑的小鼻子。(擤過以後,她立即把用過的紙片揉成一團,
帶著厭惡的神情把它扔到窗外……)
在日本,最有身分的人都以這種方式擤鼻涕。
四十
九月二日
一個偶然的機會為我們贏得了一種出奇而罕見的友誼,即與跳龜寺住持們的友誼,
上個月人們就是在這個寺廟舉行了隆重的朝聖活動。
此時這兒周遭的落寞寂寥,不亞於節日晚上的熱鬧擁擠。在白天,我們驚訝地發現,
那些晚上看上去虎虎有生氣的宗教器物,竟是些死氣沉沉的破爛。為歲月所磨損的花崗
石階梯上空無一人,顏色和金漆已蒙上塵土的豪華牌樓下也不再有人通過。要到達寺廟,
必須穿過好幾個一層層排列在山坡上的荒涼院落。好幾道雄偉的大門,一級又一級,越
來越高地凌駕於城市與人間的喧囂之上,進入了佈滿無數墳塋的寺廟轄區。所有的石板,
所有的圍牆上,都長滿苔蘚和牆草。陳年古物的灰暗色調,像一層厚厚的塵土遍布各處。
第一個偏殿裡,供著一尊帶蓮花座的大佛,這是一座十五至二十米高的全身偶像,
高踞於巨大的青銅底座之上。
終於,有著兩根傳統立柱的最後那座牌樓矗立在面前,寺院的兩個門神,一左一右
地站著,像野獸一樣,各自關在一個裝有鐵條的籠子裡。他們擺出憤怒的姿態,舉起拳
頭作打人狀,臉上還帶有冷笑和兇狠的表情。他們身上滿是用嚼碎了的紙做的小球,人
們隔著鐵欄杆把它們扔進去,它們便像白色的斑點一樣,粘在他們巨大的肢體上。這是
信徒們為平息他們的怒氣,向他們遞送禱詞的一種方式。這些禱詞是由虔誠的和尚們寫
在柔軟的小紙條上的。人們從兩個假人中間通過,進入最後那個院子。我們那些朋友的
住房就在右首,對面是佛寺的大廳。
舖著石板的院子裡,青銅高腳燈台高得像小塔,幾株百年老鐵樹,新長出一簇簇碧
綠的羽葉,多重的葉莖,如巨型多枝燭台的枝條一樣,以繁複的對稱形式排列、大殿的
正面完全敞開,殿堂既深且暗,金色作底的內壁不大清晰,愈到暗處,就愈看不見了。
最靠裡的部分,立著菩薩們的坐像,從外面,可以模模糊糊瞥見他們雙手合十作冥想狀
的姿態。他們前面是祭台,擺著一些極精緻的金屬花瓶,裡面挺立著幾束莖梗細長的銀
色或金色的蓮花。我們一進門就聞見棍香的美妙香氣,那是和尚們在神靈面前不斷點燃
的。
我們的和尚朋友家裡(進去向右拐),要想讓人領進門總是很麻煩的。
一個屬魚類,但卻有角和爪的怪物,被鐵鏈拴住,高懸在他們的門上。最弱的一陣
微風就能讓它搖來擺去,軋軋作響。人們從它下面經過,走進第一個又高又大、勉強照
亮的大廳,在那兒,一些塗金的偶像、鐘,以及種種不可思議的聖器,在各個角落閃閃
發光。
一些小修士或唱詩班兒童模樣的孩子,不大好客地走上前來,問我們要干什麼。
當我們向他們解釋,我們想要受到接待,看看誰能出來見我們時,他們驚訝到極點。
“松尾君!!道田君!!”他們連連地說,“噢!不,沒辦法見到他們:他們在休
息,或者,在靜修。奧裡瑪斯!奧裡瑪斯!”為了讓人更好地理解,他們邊說邊雙手合
十,比劃著跪拜的樣子。(他們在祈禱!深深地祈禱!)
我們堅持,益發大聲嚷嚷,我們脫了鞋,擺出拿定主意非進去不可的架勢。
最後,松尾君和道田君來了,他們從那邊,從寺廟的清靜的內室走來,身穿黑色袈
裟,腦袋剃得溜光,面帶微笑,親切和藹,連聲道歉。他們向我們伸出手,我們便赤著
腳——像他們一樣——跟隨他們穿過一長溜舖著潔白無比的席子的空房間,一直走到他
們神秘的住宅深處。廳室一個連著一個,彼此之間僅用竹簾相隔,竹簾編織得極為精緻,
用木球和紅絲線製作的螺旋形流蘇卷起。
所有的內部裝修都使用同樣的新鮮黃油色木料,以極度的準確精工細作而成,沒有
絲毫裝飾,沒有任何雕刻;一切都像是全新的,不曾動用過的,似乎從來沒有被人類的
手觸碰過。在這有意造成的光禿無飾中,隔相當一段距離就有一只精緻的小矮幾,其鑲
嵌之美妙,令人叫絕。這些矮幾用來置放古老的青銅人像,或者插花的花瓶。牆上掛了
幾幅名家的寫意畫,是用中國墨汁在裁得整整齊齊的灰色長條紙上模模糊糊地灑潑而成,
但用作畫框的僅僅是一根小棍。此外什麼也沒有了,沒有椅子,沒有坐墊,沒有家具。
這是刻意追求的簡樸、虛無作成的高雅、難以置信的潔淨無疵的頂點。
此刻,我們隨著和尚們,在一間連著一間的空蕩蕩的房間裡走著,想起在法國的家
裡,小擺設實在太多了,我們突然對那種過分的充盈和堆砌產生了反感。
這伙悄沒聲地不穿鞋走路的人停步的地方,就坐的地方,完全處在半明半暗之中,
是一個朝向一片人工景點的內院陽台,頗像一個井底,這是個地洞般的園子,到處突兀
著壓頂的高山,僅從上面得到一線朦朧的微光。這倒可以冒充自然天成的大峽谷,在那
兒可以看見山洞、巉峻的峭壁。激流、瀑布和小島。那些樹木,不知用了什麼日本辦法,
都變得十分矮小,它們結節的、蛻皮的枝幹上,長著極小的樹葉。暗綠陳舊的總色調,
和這兒的整體十分協調,這地方肯定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一群群金魚在清涼的水中游來游去,一些小烏龜(很可能是會跳的)在花崗石小島
上睡覺,石頭的色調和它們的背殼十分近似。
甚至有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藍色蜻蜓,甘冒掉進水裡的危險,輕輕抖動著翅膀,停
在那些極小的睡蓮上。
我們的和尚朋友,雖然有一點教士的油滑,卻是由衷地笑著,是那種老實孩子的笑。
他們身材肥胖、面頰豐滿、剃著光頭,他們什麼都不忌,而且相當愛喝我們的法國酒。
我們東拉西扯地聊天。在他們的小瀑布平靜的流淌聲中,我大著膽子在他們面前用
生硬的日語說話,成功地嘗試著運用動詞時態,諸如:願望式,讓步式,假定式等等。
他們一邊閒聊,一邊應付宗教事務,例如給附近的下屬佛寺下達蓋有複雜印章的指令,
或者用毛筆寫些治病的小禱詞,好讓離得遠的病人嚼成小團。他們像女人一樣,用又白
又胖的手扇扇子。當我們品嚐了本地出產的各種帶有花香的飲料後,他們又讓人拿出一
小瓶本篤會或查爾特勒修道院的甜燒酒。他們對西方同道釀製的這些酒評價很高。
他們到船上來拜訪我們時,為了看我們帶插圖的報刊——例如《巴黎生活》——上
那些世俗的圖畫,不惜在他們的扁鼻子上架起大圓眼鏡。圖片上出現女士們時,他們甚
至帶著某種程度的殷勤,讓手指慢些翻動。
他們的大寺廟裡不時舉行壯觀的宗教儀式,如今我們在那兒已屬被邀請之列。鑼聲
中,他們在那些偶像面前按規定的儀式人場,二十或三十個身著盛裝的主祭,跪拜、擊
掌,靈活地走來走去,很像一種神秘的四組舞舞步……
哎!這神殿徒然蓋得這麼高大、昏暗,這些偶像徒然裝飾得這麼富麗堂皇……在日
本,從來只能有勉強算得上偉大的東西。在一切事物的深層,總存在一種無可救藥的小
氣,一種令人發笑的東西。
而且,總有妨礙人沉思冥想的聽眾,我們總能從中發現若干熟人,有時候是我的岳
母,有時候是一個表妹,有時候是昨天賣給我們一只花瓶的瓷器商人。非常可愛的小阿
妹們、裝模作樣的老太太們走進來,帶著她們的煙盒、顏色塗得極刺眼的陽傘,還有她
們輕輕的叫喚,她們的屈膝禮、她們嘮嘮叨叨,相互恭維、蹦蹦跳跳,要她們保持嚴肅
實在是天底下最困難的事。
四十一
九月三日
今天,菊子第一次到船上來看我。她由梅子太太陪同,後面還跟著我那最年輕的小
姨子——阿雪小姐。女士們的舉止非常莊重,非常有教養。
我的艙房裡,供著一尊很大的菩薩,在它面前有一個漆盤,裡面放著我那忠實的水
手從我衣服裡收羅到的零錢。梅子太太從神秘主義的角度領會,以為自己在一個真正的
祭台面前,便以全世界最認真的態度,向神靈作了一段簡短的祈禱,然後,拉開她的錢
袋(按習慣,這東西放在她背後,和她的煙荷包及小煙斗一起,繫在鼓起來的腰帶上),
邊行禮邊在盤子裡放下虔誠的捐獻。
在整個參觀過程中,菊子一直神態嚴肅,但臨到要走的時候,她不願沒看見伊弗就
離開,便以一種特別加以掩飾的固執要求見他。我把伊弗找來,他對待她顯得很溫柔,
以致這一次我感到真的有點煩惱了。我尋思這結局是否夠糟糕的,迄今還是模模糊糊擔
心的事,不久就要發生了……
熾天使書城
【第八章】
四十二
九月四日
今天在一個死氣沉沉的老區,我遇見一位絕妙的阿妹,她穿著極為雅致,在斷垣殘
壁的陰暗背景上,顯得格外清新。
這兒是長崎的盡頭,是市內最古老的地段。這個地區有一些百年老樹,一些有著華
麗的高屋頂的菩薩廟,或阿彌陀廟,或弁天神廟,或觀音廟。花崗石的怪獸坐在闃然無
聲、石板縫中長滿雜草的院子裡。這人煙稀少的地區,有一條河床很深、河道很窄的激
流穿過,河面上架有一些拱橋,橋上的花崗石欄杆已被地衣侵蝕了。一切的一切,都安
排得並古怪地裝扮得如同最古老的日本畫裡的一樣。
我在中午最熱的時候經過,要不是在寺廟裡,從敞開的窗戶看見很少的幾個和尚—
—神殿或墓地的看守——在深藍色蚊帳下睡午覺的話,真是一個人也見不到。
突然,這個小阿妹出現在我面前,在這些長滿苔蘚的拱橋之一的橋拱頂端,位置比
我稍高一點。太陽正強,光線充足,在黑糊糊的古廟和陰影的襯托下,她以光彩奪目的
仙女豐姿顯現出來。她一只手按住袍子,使之緊貼小腿,以便顯得更苗條些。她那有無
數褶襉的圓形陽傘,被陽光照得透明,在她奇怪的小腦袋周圍形成一個鑲著黑邊的又紅
又藍的光環。一棵正開花的粉紅色月桂,從橋上的石縫中長出,伸展在她近旁,同樣沐
浴著陽光,在這年輕姑娘和開花的月桂後面,全是暗色的陪襯。
在那又紅又藍的漂亮陽傘上,一些白色的大字組成了這樣的題詞:雲啊!請止步,
好瞧著她走過。——這種東西在阿妹們中很時興,人們教我認識了這些字——的確,為
了這個小妙人兒,這個如此理想的日本女人,停下腳步是值得的。
然而,很可能不必停留太久,也不至於被她勾住,這可能又是一個騙人的玩意兒。
顯然和其他人一樣是個大玩偶,放在貨架上的大玩偶,除此什麼都談不上。一邊瞧著她,
我甚至一邊尋思,菊子若穿上這樣一件袍子,站在這同一個位置,有這同樣的亮度和太
陽造成的光輪,也會產生同樣迷人的效果。
因為菊子,她是挺可愛的,這一點已不容置疑了……我想起來,昨天晚上,我就很
贊賞她。那是在夜裡,我們如平常一樣在茶捨和集市上逛了一圈以後,和幾對與我們差
不多的夫妻一起打道回府。別的阿妹,頭戴剛剛要人為她們新買的銀球,玩著玩具,讓
人攙著手走;她呢,說是累了,半躺在一輛人力車裡跟在後面。我們在她旁邊放著扎好
的大花束,打算回去插在我們的花瓶裡,——遲開的鳶尾和長模的蓮花,都是節令最晚
的花,從它們已能感到秋的降臨。真美呀!這個日本女人,懶洋洋地坐在小車裡,在這
些水生的花朵中間,在偶爾與我們交錯而過的燈光照耀下,她會染上種種不同的色彩。
如果我來日本的前一天,有人指著她對我說:“你的阿妹將是從這幾經過的那個人,”
我肯定會為她著迷。然而不,在現實生活中,我並沒有著迷。同是一個菊子,始終是她,
僅僅是她,這個由勘五郎代辦所給我提供,從外表到思想都很嬌弱的博人一笑的小尤
物……
四十三
在我們家裡,飲用水、沏茶的水和日常洗濯用的水,都儲存在一些白瓷缸裡,瓷缸
上的圖畫畫的是一些藍色的金魚,被一股急流卷入亂蓬蓬的水草當中。為了讓水更清涼,
這些瓷缸都露天放在梅子太太的屋頂上,正好在容易取用的地方,從我們外突的陽台那
兒,一伸胳膊就行了。對附近那些口渴的貓而言,這真是天賜的恩惠。美麗的夏夜,在
月光下,經過牆頭上的殷勤追求或長時間的獨自冥想之後,這放有我們那些彩繪瓷缸的
屋頂一角,便成為它們的最佳約會地點。
伊弗頭一次打算喝那兒的水時,我覺得應該把這個情況告訴他。
“噢!”他驚訝地回答,“你說是些貓!這算弄髒了嗎,這個?”
在這一點上,菊子和我,我們都和他看法一致,我們覺得貓不屬於嘴唇骯髒的動物,
我們不在乎喝它們喝過的水。
對伊弗來說,菊子也一樣,“這不髒!”他常常用她用過的小杯子喝水,有關嘴唇
方面,他將她列人貓這個級別。
唉!這些瓷缸是我們家每天都得操心的大事之一,晚上,待我們游逛夠了回來,缸
裡總是沒有水,殊不知我們爬坡爬得口乾舌燥,加上一路上為消磨時間吃了阿時太太那
些蜂窩餅。簡直沒法使梅子太太、阿雪小姐,或他們的年輕女用人代代ヾ小姐具有白天
把它們裝滿的先見之明。我們回得晚的時候,這三位女士都睡了,我們只好自己忙活這
樁事。
ヾ“代代”在日語中系“年輕姑娘”之意,這個名字在日本很常見。
於是,必須重新打開已經關上的門,穿上鞋到花園裡汲水。
由於菊子特別害怕在黑暗和昆蟲的鳴聲中獨自走進樹叢,我只得和她一起去井邊。
為了這件事,我們得點盞燈,得從一夜又一夜在我們的小紙櫥裡堆積起來的收藏中
找一盞。這些從阿清太太店裡買來的燈,我估計,沒有一盞是蠟燭沒燃盡的。得!乾脆,
拿到哪盞是哪盞,再在裡面那個鐵尖嘴上插根新蠟燭。菊子使出全部力氣往上插,蠟燭
裂開,碎了,阿妹的手指被扎,噘起了嘴,哭喪著臉……這是每晚無法避免的場面,它
使我們在暗藍色蚊帳下就寢的時間整整推遲一刻鐘,這時屋頂上的蟬兒正在我們上面演
奏更富嘲弄意味的音樂……
這一切事情,若是和另一個人——我所愛的另一個人在一起時發生,會讓我非常開
心;而和她一起,只令我極不耐煩……
四十四
九月十一日
八天過去了,相當平靜,這幾天我什麼也沒寫。我相信,我慢慢適應了我的日本家
庭的一切,適應了他們怪僻的語言、服裝和面孔。三個星期以來,歐洲的信件不知在哪
兒出了差錯,再也不來了。跟往常一樣,這倒給往事蒙上了一層遺忘的薄紗。
因而,每天晚上,我都忠誠地上山回家,有時在繁星滿天的美麗夜空下,有時在暴
雨傾盆之際。每天早上,梅子太太的祈禱聲在傳聲性能極好的空氣中飄蕩時,我便醒來,
沿著草上滿是露水的小徑返回船上。
搜尋古董,我認為是日本這個地方最大的消遣。在那些賣古玩的小舖子裡,我們坐
在席上和老闆喝上一杯茶,然後自己在那些櫃子、盒子中翻尋,那裡面堆藏著種種千奇
百怪的舊貨。做交易,討價還價很費事,常常要花好幾天工夫,而且是邊笑邊談,正如
人們彼此都想戲弄對方時那樣……
我的確把小這個形容詞用濫了,我已經發現了這一點,但怎麼辦呢?在描寫這個國
家的事物時,真恨不得在每行文字中把這個詞用上十次。小、柔弱、嬌小,物質上與精
神上的日本就全包含在這三個字裡面了……
我所購買的東西,都堆在山上我的紙木結構的屋子裡、然而,那屋子當初如糖先生
和梅子太太所設計的那般光禿禿的時候,日本味更足一些,現在卻有好幾盞佛燈模樣的
燈從天花板垂下來,有許多小几和許多花瓶,而男女神佛的塑像簡直和佛寺裡的一樣多。
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神壇,梅子太太在它面前,總要以她那老山羊般抖抖索索的聲
音,哼哼唱唱地作一番祈禱:
“啊!天照大神,請洗淨我的罪孽,如同人們在賀茂川水裡洗淨污穢的東西……”
可憐的天照大神,洗去梅子太太身上的污穢談何容易!多麼費力而不見成效的勞
動!!
菊子也信佛,晚上就寢前有時也作祈禱,只是已瞌睡得不行,她在我們最大的一座
塗金偶像前擊掌、祈禱。但一旦祈禱完畢,她那隨之而來的微笑,卻像是對菩薩的孩子
氣的嘲弄。我知道她也崇拜祖先,其相當華麗的祭台設在她母親毛茛太太家裡。她請求
他們降福,賜給她財富和智慧……
準能弄清她對神靈和死者究竟是什麼看法?她有靈魂嗎?她認為有靈魂嗎?……她
的宗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雜燴,既有自古以來便有的,由干對遠古事物的崇敬而留
傳下來的多神崇拜,又有較近的,中世紀時由中國聖僧從印度傳來的虛無觀念。和尚們
自己都給弄湖塗了,在一個瞌睡得要命的阿妹頭腦裡,還得插進點孩子氣和小鳥的輕浮,
這一切又當變成什麼呢?
兩件無關緊要的事,使我和菊子稍稍親近了些(時間一長,關係很難不密切起來)。
頭一件事是:有一天,梅子太太給我們拿來她風流的青年時代的一件紀念品,一把
透明得出奇的金黃色角梳。這種梳子插在雞冠形髮髻的頂端是很雅氣的,稍稍插進去一
點,梳齒露在外面,彷彿在保持平衡。她把梳子從一只漂亮的漆盒中取出,像人們檢測
寶石的水色ヾ一樣,用指尖把它舉到眼睛的高度,瞇起眼,透過梳子觀看天空——夏日
晴朗的天空。
ヾ指寶石的光澤和透明度。
“瞧呀!”她對我說,“這才是你應該送給你太太的珍品呢!”
我的阿妹給大大地迷住了,這梳子的質地多麼透明,形狀又多麼別緻,簡直令她贊
歎不已。
最讓我喜歡的,是那只漆盤。盒蓋上有一幅出色的嵌金圖畫,表現的是大風天氣裡
一片稻田的近景:可怕的狂風把稻稈吹得倒伏在地、彎彎扭扭,稻穗亂成一團,這兒那
兒,在那些被搖晃的莖梗之間,可以依稀看見稻田裡泥濘的土地,甚至還有一些小小的
水窪——這便是塗了清漆的部分,一些極小的全片好像在裡面浮動,如同稻草在混濁的
水中浮動;大約需用顯微鏡才能看清楚的兩三個小蟲,緊緊攀附在草莖上,看樣子十分
害怕,而這整個畫面不過如女人的手掌般大小。
至於梅子太太的梳子,我承認,我對它本身毫無興趣,覺得它毫無價值卻很昂貴,
我故意裝聾作啞,菊子於是傷心地回答:
“不,謝謝!我不要,拿回去吧,梅子太太……”
與此同時,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很成功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看來他已經不愛我了……難為他又有什麼用。”
立刻,我買下了她所渴望的東西。
以後,到菊子變成梅子太太這樣的丑老太婆,和梅子太太一樣塗著黑牙,虔信宗教
時,會輪到她向未來一代的某個美人兜售這件舊貨……
……另一次是:我患了頭疼——太陽曬的,我躺在地上,頭枕我的蛇皮枕頭休息。
由於眼花,我彷彿看見那敞開的陽台,那翱翔著怪誕風箏的傍晚尚有亮光的天空,都像
繞著困似的旋轉,聽著那填滿空氣的有節奏的蟬嗚,我覺得自己也在痛苦地振顫。
她跪在我身邊,試圖用日本的辦法治癒我,她用她的小手指用力按我的太陽穴,還
使勁轉動,好像想用旋螺釘的動作,把手指插進太陽穴。這件累人的勞作使她變得滿臉
通紅,卻在我身上引起一種真正的舒適感,一種類似服用鴉片後舒適得飄飄然的感覺。
接著,她想到我可能會發燒,又擔起心來,想要讓我吃下在她手指中搓成一個小團
的靈符,那便是寫在和紙上,被她珍藏在一只衣袖夾層裡的……
行,我一本正經地吞下了這符笑,為的是不傷害她,不動搖她那小小的可笑信仰……
四十五
今天我們去見那位大名鼎鼎的攝影師,伊弗、我的阿妹和我,準備合影留念。
我們要把照片寄回法國。伊弗想到他妻子看見菊子的小臉夾在我們倆當中該多麼驚
訝,已經在微笑了,他尋思該怎樣向她解釋:
“我的上帝,我就說這是你的一個熟人,就這樣!”
在日本,有一些攝影師和我們那兒的完全屬一個類型,只不過這是些日本人,住在
日式房屋裡。今天將受到光顧的那一位,就在那有著許多百年老樹和陰暗廟宇的老郊區
——就在那兒我巧遇一位漂亮女子——深處做他的營生。他的招牌上寫著好幾種文字,
鑲貼在一面牆上,這牆傍著那條從蔥寵的山上直瀉而下的小小激流。激流穿過一座座有
百年歷史的石頭拱橋,兩岸種有纖細的竹子和鮮花盛開的粉紅色月桂。
在這往昔的日本,一個攝影師竟住在這樣的地方,實在令人詫異,令人不解。
我們來得不湊巧,恰好今天他門前排起了長隊。一長列人力車停在那兒,等待著由
他們送到這裡,且將在我們之前照完相的顧客,車伕們赤著上身,露出刺在身上的花紋,
頭髮一絲不苟地從中間分開,盤成髮髻,他們閒聊、抽煙,或者在小河的水裡涼快涼快
他們肌肉發達的雙腿。
一進門的院子是地道的日式風格,有一些燈籠和矮樹。但人們在那兒擺姿勢照相的
攝影室和巴黎或蓬圖瓦茲的一樣好,椅子是用“老橡木”做的,甚至還有一些舊軟墊,
石膏柱子和紙糊的懸崖峭壁。
此刻正在照相的,是兩位有身分的女士(看得出來,她們是母女),她們利用路易
十五式的小道具,擺出畫冊上的姿勢。我還是頭一遭從這麼近的距離觀察這個國家的貴
婦人,這極為特殊的族類:貴族階級的長臉,肌肉松弛,毫無血色,因撲了太多的粉而
顏色發青,嘴唇用純胭脂紅塗成心形。此外,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優越感,甚至在我們
面前都端著架子,儘管我們之間的種族和既定的觀念都大不相同。
她們以明顯的蔑視目光打量菊子,雖說她的服飾和她們的同樣高雅。我呢,我不厭
其煩地觀察這兩個造物,她們像若干我從未見過且無法理解的事物一樣深深吸引著我。
她們柔弱的身軀,以異國的風度擺好了姿勢,隱沒在僵硬的衣料和鼓起的腰帶裡,腰帶
的兩端像疲倦的翅膀一般下垂著。不知為什麼,她們令我想起一些稀有的大昆蟲。在她
們的衣服上,古怪的圖案中有一些東西類似夜蛾身上的暗色花紋。特別令人感到神秘的,
是她們那細長且上挑的、勉強能睜開的小眼,還有那彷彿透露一種冷漠而含糊古怪的內
心思想的表情。——那是一個對我們完全封閉的思想領域。我一邊凝視著她們,一邊想:
我們和這個日本民族距離多麼遠啊!我們屬於多麼不同的種族啊……
接下來得讓幾個到得比我們早的英國水手先照相,他們穿著白麻布服裝,作過一番
精心打扮,容光煥發、肥肥胖胖、臉色紅潤得像小糖人,他們傻裡傻氣地倚著列柱,擺
開姿勢。
終於輪到我們了,菊子從容不迫、有模有樣地擺好姿勢,按照高雅的方式盡可能把
腳尖朝裡。
從人們拿給我們的底片上看,我們頗像一個可笑的小家庭,排成一行站在一家照相
館前面。
四十六
九月十三日
伊弗今晚比我早三小時就沒事了。按我們安排值勤的辦法,這是常有的事,逢上這
種日子,他便先上岸,到修善寺去等我。
我用望遠鏡從船上觀察他,瞧著他在山間的綠色小徑上攀登,他步履輕快地走著,
幾乎在跑,多麼像是急於去會見這個小菊子啊!
約摸九點鐘,我到家的時候,我瞧見他在我的房間中央席地而坐,上身赤裸著(我
承認,此地,這種打扮在家裡並不算越軌)。在他周圍,菊子、阿雪、女用人代代小姐,
正忙著用一些畫著仙鶴,主題滑稽的藍色毛巾為他擦背……
“哩!天哪!他干什麼事了,竟熱到這種程度,竟成了這副打扮?”
他告訴我,在我們家附近,山上稍高一點的地方,他發現了一處演武場,於是在那
兒參加比賽,直到天黑。他和一些雙手持刀,像貓一樣蹦來蹦去,按他們國家的套路耍
刀的日本人比試,用他的法國武術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於是人們對他肅然起敬,給予
他極高的禮遇,給他遞送一大堆冰凍的小飲料。所有這些都促使他大汗淋漓……
“啊!太棒了,”但我心中並未釋然……
他很高興度過了這樣的黃昏,打算今後每天都去消遣一番,他甚至想到要帶幾個徒
弟。
一旦他的背擦乾,那三個阿妹和他,便一齊玩起了日本的“鴿子飛”,事實上,在
所有的關係中,我不能期望有更好、更天真無邪的關係了。
夏爾﹒N.和他的妻子長壽花太太,突然在十點鐘光景闖到我們家。(他們在我們
附近迷了路,後來在黑森森的樹叢下瞧見我們的燈光,便上來了。)
他們想去蛤蟆茶會消磨晚上余下的時間,還想拽著我們和他們一道去那兒喝果汁冰
霜。這家茶捨在城市另一面的半山腰上,諏訪神社的花園裡,從這兒去至少得一個小時。
可他們還是堅持,說什麼這樣純淨的夜色,這樣明亮的月光,從寺廟的平台上,定能看
到一片極美的景色。
“極美的景色,這一點我沒說的,可我們要睡覺了,我們……”最後,算了,還是
跟他們走吧!
我們在下面大街上,在阿清太太門前雇了五輛人力車,阿清太太為我們這次遠征挑
選了一些大圓燈籠,模樣像一些裝飾著水母、海藻和綠色鯊魚的大紅球。
到我們上路時,已將近十一點鐘了。市中心的幾個區裡,本分的日本人已經關閉了
他們的小舖面,熄了燈,拉上了木製壁板,推上了紙糊的窗框。
稍遠一點,近郊的老街上,早就處處關門閉戶了。我們的車在漆黑的夜裡滾動,我
們向車伕嚷著:“阿雅古!阿雅古!”(快!快!)他們拚命跑著,發出輕輕的喘息,
像一些興高采烈、快樂得不知所以的動物。在黑暗中,我們五個人,一個緊挨一個,像
一陣暴風雨席捲而過,在不大接縫的古老的舖路石上猛烈地顛簸,那些不太亮的紅球燈
籠,一直在竹子把手的頂端跳動。間或有幾個日本人,頭戴夜間的藍布頭帕,打開窗子
瞧瞧是些什麼冒失鬼,這麼晚還在外面瘋跑,弄出這麼大的響聲。有時,我們經過時投
射的一線微光,給我們照亮了蹲在佛寺門口的一只石頭怪獸的可怕笑容……
終於,我們到達了諏訪神社的山腳,撇下車伕和小車後,我們便開始登上那巨大的、
今夜沓無人跡的階梯。
菊子總是有點故意做出小女子嬌滴滴的模樣,擺出被嬌慣的、多愁善感的孩子的姿
態,夾在我和伊弗之間,倚在我們倆的胳膊上,慢慢往上爬。
長壽花正相反,她像鳥兒似的蹦蹦跳跳往上攀登,為了好玩還給沒完沒了的台階數
數。
“希托茲!弗塔茲!密茲!約茲!”(一!二!三!四!)她邊說邊接連地輕輕蹦
著往上爬。
“伊茨茲!穆茲!納那茲!雅茲!科科諾茲!”(五!六!七!八!九!)
她把重音念得非常重,似乎想使這些數字顯得更加古怪。
在她漂亮的黑髮髻上,一支小小的銀翎毛閃閃發光,她的側影細膩、優雅,還極其
奇特。在我們所處的黑夜裡,只看見她那差不多是醜陋且沒有眼睛的面孔。
真的,今晚菊子和長壽花看上去像小仙女,那些小個子日本女人,在某些時候,借
助風雅的怪誕和奇巧的安排,就會產生這樣的效果。
花崗石的階梯,空曠巨大,在夜空下全部呈灰色,在我們面前,似乎高高地逃遁而
去;而回頭看時,卻又似乎在我們背後深深地、令人眩暈地滾人無底深淵,在這延伸著
的,過分延伸的斜坡的台階上,我們必須通過的宗教牌樓投下了黑色的陰影,這陰影,
似乎在每一級台階的凸起處折斷,整個影子如扇子般折成規則的折痕。牌樓孤零零地疊
立,一座一座層層疊起,它們令人驚歎的外貌既極端簡樸,又是罕見的考究。它們線條
明晰地顯現出來,但卻具有龐然大物在月光下產生的模糊幻象。它們那些拱起的下楣,
兩端翹起,成為兩隻令人不安的角,一直伸向群星閃爍的遠方的藍色蒼穹。像是想通過
這些尖角,向神靈傳送它們的底部在附近佈滿墳墓和死人的土地上聽來的信息。
我們這小小的一群人,此刻被拋入這巨大的坡道之中,我們緩緩前行,半為頭上蒼
白的月色、半為手中的紅燈照亮,這些燈籠,一直在長長的提手頂端搖來晃去。
神社周圍萬籟俱寂,我們愈往上走,甚至昆蟲也漸漸不再出聲,一種夾雜著宗教恐
懼的虔敬之情漸漸感染了我們,同時一股更強的寒氣在空中散佈開來,讓我們感到了涼
意。
到了上面,我們走進那置有玉馬和瓷塔的佛院時,竟感到有些惶恐。由於有圍牆,
裡面更幽暗了,我們的光臨似乎打攪了空氣的精靈和有形的象征——被月亮的藍色反光
照亮的怪獸、怪物——之間的不知什麼秘密會談。
我們向左拐,鑽進花園平台,走向我們今夜的目的地蛤蟆茶捨。我們發現它已關門。
——我早料到了,在這樣的時刻,肯定已經關門、熄燈……在門口,我們一齊把門敲得
震天響,用最溫柔的音調呼喚我們認識的每個服務員小姐的名字:阿明小姐、阿星小姐、
阿露小姐、阿菊小姐。沒有人應聲,別了,加香料的果汁冰霜!別了,加冰雹的甜
豆!……
在射擊場的小屋前,我們的阿妹們,忽然一下子跳到旁邊,嚇得魂不附體,說是地
上有一具屍體。果然,是有個人躺在那兒,我們借助紅燈籠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察看現場,
因害怕死人而盡可能伸長燈籠的把手:鬧了半天這不過是射擊場的老看守,七月十四日
那天,他曾為菊子挑選了那麼好的羽箭,此刻這好老頭正在睡覺,髮髻有些散亂,他睡
得這麼香,如果打攪他實在太殘酷了。
去,到平台邊緣去瞧瞧腳下的停泊場,然後我們就回家。
今夜,停泊場是一道陰森可怕的大裂口,月光照不到那兒,一個巨大的罅隙,彷彿
一直開裂到地心深處,那裡面閃爍著船上的燈火,好像坑穴中匯聚了大群的螢火蟲。
熾天使書城
【第九章】
四十七
時間已是夜半,凌晨兩點鐘,我們的守夜燈仍在靜靜的佛像前燃燒,不過已經有點
奄奄一息了……菊子突然把我弄醒,我定睛瞧她;她用胳膊支撐著抬起身子,臉上是緊
張恐怖的表情,別出聲!她不敢說話,只向我示意:有人走近了……有什麼東西……在
往上爬……多麼不祥的來訪呀?連我也一樣,我也害怕了,我很快感覺到面臨某種巨大
的尚未經歷過的危險,在這孤零零的地方,在這我還未能深入其存在及其奧秘的國度。
想必是極為恐怖她才釘在那兒一動不動,嚇得半死,她是知道……
看來,是在外面,是從花園過來的。她用顫抖的手指出那東西就要從陽台,從梅子
太太的屋頂爬上來……真的,我們聽見了輕微的聲音……它靠近了。
我試探著對她說:
“是訥柯君嗎?”(是貓先生嗎?)
“不,”她說,仍然驚恐不安。
“是巴凱莫諾一薩瑪?”(是鬼魂先生嗎?)我在日本已經養成使用敬語的習慣。
“不!!是多羅博!!”(是小偷!!)
“小偷!啊!謝天謝地!”比起精靈或死者來訪——正如剛才我從睡夢中驚醒時以
為的那樣,我更喜歡來者是小偷。小偷,也就是說,好歹是活著的人,和日本人一樣,
大概有著滑稽可笑的面孔。我甚至一點也不害怕了,現在我已經定下心來,我們馬上可
以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因為此人肯定在梅子太太的屋頂上折騰,他在上面走動……
我打開一扇壁板,仔細瞧。
除了一片寧靜、清朗、美麗、為皎潔的月光所照亮的廣大空間,我一無所見,整個
日本都在蟬兒的響亮歌聲中入睡了,今夜它極為迷人,外面的空氣也極為甘美。
菊子躲閃在我肩膀後面,傾聽著、顫抖著,探出腦袋,睜大她那驚恐的貓兒似的雙
眼,察看著花園和屋頂……不,什麼也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只是疏疏落落有些線
條生硬的陰影,一眼望去還真說不清是些什麼,但這不過是牆面、樹枝的投影,而且令
人放心地紋絲不動。在這月光賦予萬物的朦朧中,一切都好像凝然不動、岑寂無聲。
什麼也沒有,哪兒都沒有。不過是貓先生在作怪,要不就是貓頭鷹太太,夜間在我
們家,聲音給那麼離奇地放大了……
我們仔細拉上壁板,非常謹慎當心。然後點燃一盞燈,下樓看看是否有什麼人藏在
角落裡,一道道門是否都已關好,為了讓菊子放心,我們要在住宅裡到處轉一圈。
我們踮著腳尖,一起走遍了這座房子所有的隱蔽去處。這房子,儘管薄薄的壁板上
糊的紙還很新,從房基上判斷,卻應當是很古老的了,那些小酒窖上覆蓋的梁木已經被
蟲蛀蝕,存放糧食的櫃子有一股陳舊和發霉的氣味,一些極隱秘的暗處,堆積著數百年
的塵土。深更半夜,在追蹤小偷的過程中,所有我過去沒看到的這一切,都顯露出其惡
劣的面目。
我們躡手躡腳穿過我們房東的套房。這會兒是菊子拽著我走,我則任她領著。房東
一家在他們的藍色紗羅帳下排成一行睡著,他們的祖宗祭台前燃著的守夜燈照亮了他們。
喲!他們排列的次序顯然會招人閒話,啊!先是阿雪小姐,睡姿十分優美,然後是梅子
太太,張大嘴睡著,露出一口黑牙,從她的喉嚨裡斷斷續續發出一種聲音,活像母豬在
哼哼……啊!這梅子太太,樣子多麼討厭!!再後,是糖先生,暫時一動不動。最後,
在他旁邊,排在最後的是他們的女傭,代代小姐!!!……
紗帳在他們身上投下了海水色的反光,讓他們看上去像一些浸在養水生動物的玻璃
缸中的人。這些佛燈,這些供奉著神道的奇怪象征的祭台,給這幅家庭畫面染上了一重
虛假的宗教氣氛。
誰不懷好意,誰自取其辱,但是這個年輕女傭,她為什麼不睡在女主人身邊呢?我
們家,在樓上接待伊弗的時候,就注意到以更合體統的方式,安排我們在蚊帳下的位置。
我們最後察看的一個角落總算讓我有所領悟。這是一處低矮而隱秘的閣樓,在它的
門背後貼著一張早被遺忘的,很舊的宗教畫:乘坐在雲和火焰上的千手觀音和馬面觀音,
兩個都帶有幽靈般的笑容,十分嚇人。
我們一打開門,菊子便往後一閃,發出一聲恐怖的叫聲。要不是我看見一個灰色的
小東西,悄悄地、飛快地從她身上竄過,旋即無影無蹤,我真要相信小偷就在這兒了,
原來是一只小老鼠在一個擱板上吃米,慌亂中,竟跳到她的臉上……
四十八
九月十四日
伊弗把他的銀哨子掉到海裡了。可他駕船時絕對少不了哨子。於是我們在城裡整整
跑了一天,在菊子和她的兩個妹妹——阿雪小姐、月子小姐帶領下,去另買一只哨子。
在長崎這可是很難找到的東西,想用日語解釋清楚尤其困難,一只航海用的哨子,
有固定的形狀,彎彎的,頂端有個小球,以便使長官發佈命令的強音和顫音變得更加抑
揚。一連三個小時,人家把我們從一個舖子打發到另一個舖子。他們作出完全聽明白了
的表情,用鉛筆在絲光紙上為我們寫下某些商店的地址,我們想必會萬無一失地在那兒
找到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於是我們滿懷希望出發,跑去受一次新的愚弄,我們那些氣喘
吁吁的車伕已經弄得暈頭轉向了。
人們很清楚我們要的是某種能發聲、能發出樂音的東西,於是給我們拿出各種形狀
的、最意想不到、最稀奇古怪的樂器:諸如尖音刺耳的小笛,喚狗的哨子、喇叭之類。
人們給我們出的主意總是越來越離奇,以致最終只能引起我們哈哈大笑。在最後一處地
方,一個日本老眼鏡商,看上去十分精明,十分幹練,他到舖子後面去找,然後給我們
拿來一個從沉船上弄來的汽笛。
晚飯以後,最重大的事是,正當我們風雅的游逛結束,走出茶捨,準備回程時,意
外地遇上了瓢潑大雨。正巧我們今天人多,邀了好幾位阿妹同游。老天爺連個招呼都不
打,突然像打翻了水罐似的下起雨來。雨一落下,我們的隊伍立刻潰散。阿妹們一面四
散逃跑,一面像鳥兒般輕輕叫喚,她們逃進商店的門洞,跑到人力車的車篷底下。
不多一會,店舖都急急忙忙關了門,街上濕淋淋、空蕩蕩,幾乎一片漆黑。紙燈籠
淋濕了,澆滅了,好可憐的樣子。我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在一個外突的屋簷下,緊貼著
一面牆,只有我的表妹草萄小姐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因為漂亮袍子給淋濕了,正在哭呢。
這個城市在我眼裡突然顯得一片淒涼,在一直不停的雨聲中,一切都濺上了泥漿,承溜
裡的水聲,在黑暗裡發出小溪流般的輕聲呻吟。
暴雨很快就結束了。小阿妹們像小耗於一樣,紛紛從她們躲藏的洞裡鑽出來,互相
尋找,互相呼喚,每當她們招呼遠處的什麼人時,她們的細嗓門總有一種拖長的、憂鬱
的、異樣的聲調:
“喂!月子……子……子小姐!!”
“喂!長壽花……花……花……太太!!”
她們互相呼喊那些古怪的名字,在變得寂然無聲的夜裡,在夏天大雨過後濕潤的空
氣所形成的回聲中,這聲音無限地拉長著。
終於,她們全都互相找到了,聚齊了,這些眼睛細細、頭腦空空的小人兒;我們全
都淋得落湯雞似的重新爬上修善寺。
伊弗第三次睡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藍色紗帳下。
半夜剛過,我們樓下就響起一陣嘈雜聲,原來是我們的房東去遠處一座慈善仙子的
廟裡進香回來了(梅子太太固然信奉神靈,卻也敬重這位據說十分關照她的青年時代的
仙人)。轉眼間,我們看見阿雪小姐像箭一般地沖上樓,用一只精美的小托盤送來一些
祝過福的糖果,是在那邊寺廟門口專為我們買的,必須馬上吃掉,以免失效,我們還沒
擺脫半睡眠狀態,便一面連連道謝,一面吞下了這些又甜又辣的小東西。
伊弗睡得很安靜,這次既沒用拳頭敲壁板,也沒用腳踢。他把表掛在塗金的佛像的
一只手上,為了在佛燈的照耀下,整夜都能看見鐘點。他一大早就起身,問道:“我昨
夜安靜嗎?”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惦記著集合點名和值勤。
外面,想必已經天亮了。年深月久,我們的壁板上已有了一些小洞,早晨的光線就
從這些小洞射進我們的房間,房間仍按夜裡的格局關閉著,光線在空氣中劃出一條條模
糊的白道。過一會兒,太陽升起時,這些白道會延長,且變成美麗的金色。蟬兒已開始
奏樂,公雞也已打鳴,梅子太太轉眼就要開始唱她那神秘的歌。
此時菊子,出於對伊弗君的禮貌,點燃了一盞燈送他。她穿著夜裡的睡袍,把他一
直送到樓梯底下,我甚至彷彿聽見他們分手時親吻的聲音……我知道,在日本這不算什
麼,這是常有的事,人們已習慣了。不論在哪兒,頭一次走進別人家,就可以抱吻隨便
哪些個小阿妹,任何人不會對此說長道短。但,不管怎樣,伊弗是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
情況下和菊子單獨相處,他應當更好地理解這一點。我為他們常常單獨一起呆在家裡的
那些時間感到不安,我甚至想到,今天我要,並不是偵察他們,而是坦率地對伊弗說出
來,以便做到心中有數……
……樓下,突然,啪!啪!兩下清脆的擊掌聲,這是梅子太太在提醒偉大的神靈。
立刻,她的祈禱聲響了,帶著鼻音的假聲,滔滔不絕,尖銳刺耳,就像一只鬧鐘,時辰
一到,就響起那毫不留情,令人惱火的鈴聲,就像控制機械聲音的彈簧一鬆開,聲音便
源源而出一樣。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啊!天照大神,在賀茂川內洗淨我的污穢……”
這奇怪的、不再像出自人類的顫音,分散和改變了我的想法,在這睡醒的時刻,它
幾乎很清晰……
四十九
九月十五日
開始有風聲了。從昨天起,就模模糊糊聽說要派我們去中國,到北京灣。正式命令
下達前兩三天,此類傳聞不知怎的總會不脛而走,傳遍全船,而且從不會錯。我那小小
的日本喜劇,最後一幕會是怎樣的呢?結局會如何,離別是何等樣的情景?對我的阿妹
或我來說,臨到這一去不復返的時刻,會有一絲哀傷嗎?心中會有一點難過嗎?我無法
事先預料,伊弗和菊子的告別,又將如何呢?這一點我尤其關心……
什麼都還沒確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是這種還是那種方式,我們在日本的小
住快結束了。可能就因為這一點,今晚我對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投以更友好的一瞥。六點
鐘左右,我值了一整天班以後,回到了修善寺。太陽已經西斜(就要失去光輝),落日
的余暉,以它金紅色的光線穿過我的房間,照亮了菩薩和插在古花瓶裡的扎束得十分古
怪的花。五、六個小布娃娃——我的女鄰居——正在和著菊子的琴聲跳舞玩耍……今晚,
我想到這個住宅,這個指揮著跳舞的女人,所有這些都是屬於我的,便覺得真有其令人
著迷之處。總之,我對這個國家曾經不大公正,此刻,我的眼睛彷彿睜開了,看得更清
楚了。我的一切感官似乎突然發生了奇異的變比,我突然覺察到且更好地理解了這些無
窮無盡的可愛的小東西,在它們中間我看見了柔弱的風韻和對形式的刻意雕琢,構圖的
怪誕和對色彩的精心選擇。
我躺在如此潔白的席上,菊予殷勤地給我拿來蛇皮枕頭,那些笑吟吟的阿妹,頭腦
裡還保留著剛才中斷的節奏,以有韻律的步子,跑過來環繞在我周圍。
她們那腳趾分叉的短統襪無可指摘,不會弄出一點聲響,她們走過的時候,只聽見
布料的窸窣聲。我覺得她們看上去都很可愛,她們那種玩偶的神情此刻很討我的歡心,
我相信自己發現了給她們帶來這神神情的東西:不僅僅來自她們呆板的圓臉以及與眼睛
離得太遠的眉毛,而尤其來自她們過分肥大的袍子。袖子那麼大,好像她們既沒有後背,
也沒有肩膀,她們纖巧的身體消失在寬大的衣服裡,衣眼飄飄蕩蕩,好像包在沒有身體
的小倡人身上;好像,要不是它們在她們的半身處被寬寬的絲腰帶攔住,就會自己滑落
到地上。這說明他們對服裝的理解與我們完全不同。按我們的理解,服裝就該盡最大可
能顯出真的或假的體形……
而且,我多麼欣賞這些由菊子按日本藝術插在花瓶裡的花:蓮花,聖潔的大花,淡
紅色帶有脈絡的花瓣,是瓷器那種粉紅色,盛開時像闊大的睡蓮,含苞時像長長的淡色
郁金香,它們那種柔和而有點令人慵懶的香氣,和空氣中時時處處都存在的阿妹們那種
黃種人、日本人的難以形容的氣味混在一起。九月間遲開的花,在這個季節十分稀有、
昂貴,益發高高地挺立在莖便上。菊子給它們留下了海藻般暗綠色的水生大葉片,還夾
雜一些柔弱的蘆葦。我瞧著它們,不無嘲諷地想到我們法國的賣花女用花邊或白紙所捆
扎的那些菜花模樣的大圓花球……
一直沒有歐洲的來信,誰的信都沒有,似乎一切都被抹去,被改變、被忘卻了……
我現在完全適應了這個小不點兒的日本,我自己也縮小了,變做作了。我感到我的思想
變得狹窄,趣味傾向於僅僅會引起微笑的小巧玲瓏的東西,我習慣於精巧的小家具,習
慣於在玩具般的小桌上寫字,用極小的碗用餐,習慣了這些席子毫無暇疵的單調,習慣
了這些白色壁板的如此精工細作的樸實無華。我甚至丟掉了西方的偏見。今晚我所有的
念頭都飄浮不定,遠遠逝去。經過花園的時候,我殷勤地向糖先生問好,他正在替他的
矮樹和那些畸形的花兒澆水。梅子太太在我看來是一位值得稱道的老婦人,她的往事也
沒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
我們今晚不出去游逛。我想就這麼躺在我現在躺的地方,聽我的阿妹彈三味線ヾ
ヾ三味線:即日本的三弦琴。
直到現在我總是寫成吉他,為的是避免人們責備我濫用外來詞,但無論是吉他或曼
陀林都不能確切地說明這種薄薄的有著這等長柄的樂器,它的高音比蚱蜢的聲音還要細
弱,從現在起,我要稱它為三味線。
我還要稱我的阿妹為吉庫,吉庫一桑這個名字對她說來比菊子更好,菊子準確地譯
出了它的意思,卻沒能保留那古怪的諧音。
於是,我對吉庫,我的太太說:
“彈吧,為我彈琴吧,我要整晚呆在這兒聽你彈琴。”
她看見我今晚如此親切,好不驚訝,唇上幾乎漾起一絲帶有幾分得意和輕蔑的苦澀
的皺痕,她稍稍忸怩了一會,才以圖畫中的姿勢坐下,抬起她顏色暗淡的長袖,開始奏
樂。最初幾個音符輕輕地、遲疑地微微作響,在寧靜的空氣中,在炎熱和染上金光的暮
色裡,和昆蟲在室外演奏的音樂混在一起。一開始,她緩慢地彈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似
乎她記不太清楚,彷彿後面的曲譜遲遲想不起來。其他那些小姑娘傻笑著,並不注意聽,
只遺憾她們的舞蹈給打斷了。她自己也心不在焉,臉色陰沉,好像是為盡義務而彈琴。
後來,漸漸地、漸漸地,樂聲強烈起來,小阿妹們都在傾聽。音樂變得急促,帶有
激越的顫音。她的眼光不再像是玩偶那樣毫無意義的了。音樂變成風聲,變成假面人可
怕的笑聲,變成令人心碎的呻吟、嗚嚥……她那瞪大的瞳仁在自己的內心裡注視著難以
表述的日本藝術。
我躺著,傾聽著,眼睛半閉,睫毛不由自主沉重地下垂,我從睫毛中間瞧著,從高
處瞧著一輪巨大的紅日在長崎逐漸下沉。我產生了一種被忘卻的憂鬱感,一種從過去的
生活、從地球上所有其他地方消逝的憂鬱感。夜幕降臨時,在這日本的一角,在這郊區
的花園當中,我幾乎感到是在自己家裡,這種感覺卻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五十
九月十六日
……晚上七點鐘。我們不打算再下山進城,像那些規矩善良的日本市民一樣,我們
要呆在郊區。
穿上居家的便裝。我們去附近走走,伊弗和我,一直走到演武場,它離我們不過幾
步路,就在我們的小房子上面,幾乎與我們新辟的花園接壤。
此刻演武場關著門,一個小阿哥坐在門口,極為恭敬地向我們解釋,時間太晚了,
那些武術愛好者們都走了,得明天再來。
晚間這麼美、這麼柔和,我們於是呆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沿著小徑閒步。小徑繼續
向上,隱沒在山上的荒僻地帶,一直通向山頂。
我們走了一個小時——完全是信步南行,眼看已爬得很高,在最後一抹微光下,俯
瞰無限遼闊的遠景,我們來到一個孤零零的淒涼的所在,在遍布鄉間的佛教墓地中央。
我們和幾個遲歸的勞動者擦肩而過。他們從田間歸來,背上揹著茶捆。這些農夫,
外貌有點粗野,有的半裸,有的穿藍布長袍,他們經過時都向我們恭恭敬敬地行禮。
這高處沒有樹,只有茶田與墳墓相間,墳墓不過是些古老的帶蓮花座的花崗石菩薩
小塑像,或者閃耀著殘餘的金字碑文的古老墓碑。特別是,我們周圍還有一些未耕作過
的空地,有懸崖和荊棘。
再也沒有人經過,光線也暗了下來,我們休息了片刻,接著該是下山的時候了。
但是,我們所在的地方旁邊,有一只帶有把手的白木箱,一種轎子似的東西放在新
翻動過的土地上,還有一些銀紙做的蓮花和一些還在燃燒的炷香,顯然有什麼人恰在今
晚埋到了這底下。
我想象不出這個人的樣子。日本人活著的時候那麼滑稽可笑,實在難以設想他們在
後來的寧靜和莊重中會是什麼面目……不管怎樣,我們離這個死人遠點吧!我們會吵醒
他的,他太新鮮,給我們的印象也太強烈了。走吧,去坐在別處,坐在隨便哪個古老到
裡面除了塵土以外已經一無所有的墳頭上。在這個高度上,我們倆還在明處,而山谷裡,
底部已經消失在陰影中,我們就在這兒談談吧。
我要和伊弗談談菊子。多少是出於這個目的我才要他坐下,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
既不傷害他,又不顯得可笑。再說,這兒清新的空氣和腳下壯麗的景色已經教我平靜了
許多,使我以帶點蔑視的憐憫眼光看待自己的懷疑和他們的事……
我們首先談到動身去中國或法國的命令,這是早晚要下達給我們的。不久我們就得
告別這輕鬆且差不多算是有趣的生活,離開這偶然讓我們駐足的日本郊區,還有這花叢
中的小房子。伊弗對這些東西的留戀比我更甚,我很理解這一點。因為,對他來說,這
樣的間歇還是他那艱苦生涯中的頭一次。從前,由於軍階低,他幾乎從來沒有在異國上
過岸,真不比洋面上的海鷗與陸地接觸多。而我卻任何時候都備受優待,在各種各樣的
地區,都享受到與這兒大異其趣的小住房,對它們的回憶,至今還縈迴腦際。
為了觀察,我冒險對他說:
“離開這個小菊子,你可能比我還要難過吧?……”
我們倆之間一陣沉默。
這以後我走得更遠了,乾脆破釜沉舟:
“你知道,總而言之,要是她真的討你喜歡……我就不至於娶她了。她不算我的妻
子,總之……”
他瞧著我,非常吃驚:
“不算你的妻子,你說的?——不!不是這麼回事……確切地說,她正是你的妻
子……”
我們倆之間,從來不需要多說,從他的聲調,從他善良而坦率的微笑,我現在已經
完全心中有底,我理解他短短的一句“確切地說,她正是你的妻子……”中包含的全部
意思。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他就不敢說會發生什麼事了,儘管他心裡會有內疚,因為
他已經不是單身漢,不像從前那樣是個自由人。但是,他把她看作我的妻子,那麼,她
就神聖了。我以最完整的方式相信他的話,我真的如釋重負,真的快活起來,重又找到
了往日那個正直善良的伊弗。我怎麼會接受那麼些當地這種使人變得氣量狹小的影響,
以致對他也產生懷疑,且讓自己懷有這等庸俗的憂慮呢!……
我們再也別提她了,這個布娃娃……
我們在那兒呆到很晚,一面談些別的事,一面瞧著腳下的峽谷、山巒,以及那些漸
漸變暗乃至消失的巨大谷底。高高地呆在這個位置,在空氣純淨的露天,我們好像已經
離開這個小小的日本,已經擺脫它在我們身上留下的小小的烙印和那已經開始牽掣我們
的小小的羈絆。
從這樣的高度望去,世界上所有的國度都變得相類似了,它們失去了由人和民族所
打上的印記,由那些在下界麇集躦動的小粒子所打上的印記。
如同從前在布列塔尼的荒原、在圖爾旺的樹林,或者如同在海上值夜班時一樣,我
們談到一些人們在黑暗中容易想到的東西,諸如:幽靈呀,亡魂呀,子孫後代呀,來世
呀,死亡呀……
這個小菊子,我們把她完全忘了!
我們頂著滿天星斗回到修善寺時,遠遠聽見她彈三味線的樂聲,使我們記起了她的
存在。她正和她的學生阿雪小姐在一起,練習某支夜曲的二重唱。
由於從對可憐的伊弗的荒唐懷疑中解脫出來,我感到今晚情緒極佳,在毫無陰暗心
理的情況下,我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在日本的最後時日,盡可能地樂它一樂。
我們躺在涼快的席子上,傾聽兩個阿妹奇怪的二重唱:一種緩慢而哀傷的單調旋律,
從兩三個高音開始,然後降下來,每一段都往下降,以一種幾乎難以覺察的方式,直至
變得十分莊重低沉。樂曲始終保持緩慢的拖腔,但漸漸增強的伴奏頗像遠處的風聲。最
後,當通常十分柔和的小姑娘嗓子發出低沉、粗歎的音符時,菊子那只在振顫的琴弦上
蜷曲著的手便狂熱地揮動起來。她們倆都低下了頭,努起下唇,為了用力發出這些令人
驚奇的低沉的音符。正是這時候,她們的小細眼睜開了,彷彿在這木偶的外表下,揭示
了某種可以說是靈魂的東西。
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比以往更有別於我的靈魂,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她們的思想
距離之遠,不亞於和一只鳥兒變化無常的觀念或一只猴子的幻想之間的距離。我感到,
在她們和我之間,存在著一個神秘而可怕的無底深淵……
另一陣音樂,從室外遠處傳來,暫時打斷了這兩個阿妹為我們彈奏的樂曲。
這是在山下,長崎,我們下面的深谷裡,突然響起了鑼和弦琴的聲音。我們跑去俯
身在陽台間的欄杆上,好聽得更清楚些。
一個狂歡的行列走過,“在妓女們的街區”,我們的阿妹們肯定地說,同時輕蔑地
撇了撇嘴。不過從我們所居住的高度,在朦朧的星光照耀下垂直地望去,這妓女的街區
倒像很清白。合奏的聲音滌除了罪惡,從深淵的底部一直上升到我們這兒,聽去稍稍有
點發問、模糊、神奇而迷人……
……聲音漸漸遠去,消失了……
兩個小朋友於是回來坐在她們的席上,重新奏起她們憂傷的夜曲。由無數蟋蟀和蟬
組成的一支不引人注意的樂隊以顫抖的聲音為她們伴奏。在日本所有的土地上,這無邊
無際的顫音,老是無休無止地平靜地鳴響著。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五十一
九月十七日
午睡的時候,明天出發的命令突然下達了,去中國捷富(北京灣裡一個可怕的地
方)。這是伊弗跑到我房艙裡喊醒我對我說的。
“我今晚無論如何要設法脫身上一趟岸,”就在我掙脫睡意的時候,他說,“哪怕
僅僅是為了上去幫你搬家……”
他從我的舷窗往外瞧,把頭朝向修善寺方向的綠色山巔,朝向我們那所音響極好的
古老的小房子,一重山恰把它遮住了。
想幫我搬家,這是他的好意。但我相信他也一心想要和他的日本小朋友們告別,說
真的,我不能因此責怪他。
他果然在我沒有介入的情況下脫了身,得到允許在今晚五點鐘操練完畢後外出。
至於我,我當即乘一條出租的舢板出發了。
中午太陽當頂的時候,在蟬兒的鼓噪聲中,我登上了修善寺。
小徑上荒無人跡,植物都因炎熱而發蔫了。
然而,長壽花太太卻在那兒散步,在這陽光正強的時候,一柄圓形的大紙傘蔭庇著
她纖巧的身體和細嫩的小臉,傘的肋條很密,上面塗著五顏六色的怪誕色彩。
她遠遠認出了我,像平日一樣滿臉堆笑地趕到我面前。
我向她宣佈了我們開拔的消息。高高噘起的嘴抽緊了她那孩子氣的面龐。怎麼,她
傷心了,真的嗎?……她會哭出來嗎?……不!不!這種表情忽然轉化成一陣笑,無疑
有點神經質的笑,但很出人意料,令人困惑不解。生硬、清脆的笑聲,在這燥熱的小徑
的靜寂中,像一些假珍珠跌落在地。
噢!好啊,這便是一樁即將毫無痛苦地斬斷的婚煙!這個輕率的女人和她的笑聲讓
我不耐煩了,我轉過身子,繼續走我的路。
上面,菊子正躺在地上睡覺,房子的門窗完全敞開,山間的和風穿室而過。
恰好今晚我們要舉行茶會。按照我的吩咐,已經到處擺滿鮮花。花瓶裡仍然插著蓮
花,美麗的粉色蓮花,我想,這次是夏季最後一批花了。想必是在大寺區那邊專售鮮花
的店裡定購來的,它們得讓我花掉許多錢。
我輕輕搖了幾下扇子,驚醒了滿臉驚詫的阿妹,我告訴她我要走了。想看看會引起
什麼樣的反應。她坐起來,用小小的手背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然後瞧著我,低下了頭,
某種像是悲傷的感情在她眼中閃過。
這點小小的傷感,大概是為了伊弗吧。
消息傳遍了整座房子。
阿雪小姐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兩眼含著小娃娃的半包眼淚。她以她厚厚的紅唇
親吻我,總是在我臉頰上留下一個圓圓的濕印。接著很快地從她的大袖子裡抽出一方面
巾紙,擦去偷偷淌下的淚水,擤了擤她的小鼻子,把紙揉成團,扔到街上一個過路人的
陽傘上。
梅子太太跟著露面了,她心神不定,情緒低落,接連做出越來越沮喪的各種姿態。
這個老太太,她怎麼啦?她幹嗎這麼靠近我,我轉身的時候,她竟然妨礙了我的動
作??……
這最後一天,我剩下要干的事真是奇特,那就是乘人力車跑街。到古董商、供應商
和打包工人那裡去。
然而,在人們來弄亂我的屋子之前,我還要抓緊時間把它畫下來……如同過去,在
斯坦布爾時那樣……我在這兒所做的一切,可真像是對我在那邊所做過的一切的辛辣嘲
諷……
但這一次,並不是我依戀這所住宅,而僅僅是由於它既可愛又古怪,這幅畫將很有
保存價值。
於是,我找來一張圖畫紙,坐在地上,倚著我那雕著蚱蜢的小桌子,立即畫起來。
這時,三個女人在我背後,挨得很近很近,聚精會神地以驚異的眼光追隨我的鉛筆的移
動。她們從來沒見過按實物寫生,日本的藝術都有一定之規,因而我的畫法讓她們很感
興趣。可能我沒有糖先生畫他那些可愛的仙鶴時的準確敏捷的技藝,但我所掌握的透視
法的某些概念卻是他所缺乏的,而且人們教過我如何使事物酷似其本來面目,不讓它們
有過分雕砌、做作的姿態。於是,三個日本女人對我的速寫畫之逼真驚歎不已。
她們一邊輕輕發出贊賞的叫聲,一面隨著物體的形狀和陰影在我的紙上成為黑色並
開始顯現,相互用手指出那些物體。菊子以一種新的興趣瞧著我:
“阿那達,以西邦!”她說。(直譯是:“你第一片意思是:“你真棒!”)
阿雪小姐的評價更高了,她熱情衝動地嚷道:
“阿那達,巴卡裡!”(“你是唯一的!”意思是:“世界上你是獨一無二的,所
有其他人都比不上你,他們全都不值一提。”)
梅子太太沒說什麼,但我看得出,她的感想也不比她們少,她的模樣無精打采,她
的手動不動輕輕觸碰我的手,這些甚至使我肯定了這樣一個想法,即她剛才那種情緒低
落的神態使我產生的想法:顯然,我這個人喚起了她那年齡已過卻依然浪漫的幻想。我
將由於未能更早地理解她的心意而帶著惋惜離開此地!!……
如果說她們——這些女士,對我的繪畫感到滿意,我自己可並不這麼想。我把所有
東西都很精確地照搬了,但總體上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平淡、一般化和法國味的成分,
這是不好的。形似而非神似,我自忖是否沒能更好地按日本方式使配景變形,沒能更好
地把事物已經很古怪的線條誇張到不可能的程度。而且這畫出來的住宅缺乏它單薄的神
態和干燥的提琴那種音響。在描繪壁板的鉛筆線條中,沒有表現出它們經過精工細作的
那種精緻細巧,也沒有表現出它們的極端古老、無懈可擊的清潔、和蟬兒的震顫——它
們似乎在幾百個夏季裡把蟬鳴聲都存儲在它們干燥的纖維之中了。它也沒有人們在這兒
感受到的,遠在郊區、高高棲在樹叢之中、凌駕在所有城市中最古怪的一座城市之上的
印象。不,所有這些都是畫不出來、表現不出來的,是無法明言、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我們的邀請已經發出,今晚我們還是得舉行茶會,一次告別茶會,因此,我們
得盡可能辦得風光些。再說,組織一次盛會正是我結束異國生活的一種方式,在各個不
同的國家,我都是這樣做的。
我們有我們的常客,還有我的岳母、親戚,最後,是本區所有的阿妹。但是,出於
日本式的精細,我們這次沒有邀請任何歐洲朋友,甚至沒有那位長腳朋友。只有伊弗一
個人來了,人們還把他藏在一個角落,在花兒和一些藝術品後面。
在最後的暮色和最早的星光中,這些女士們挾帶著她們可愛的禮節到場了。不一會
我們的小屋就擠滿了跪著的小婦人,她們的細眼隱隱含著笑意。只見所有精心梳理的雞
冠形髮髻都像光滑的烏木一般發光,柔弱的身軀消失在過分寬大的衣服的褶襉裡。衣服
在小小的隱沒不見的後背下,都稍稍敞開,露出優美的頸窩,似乎隨時要掉落下來。
菊子有點憂傷,我的岳母毛茛太太儀態萬方地在這群人中熱情周旋。人們點燃了小
煙斗。不一會聽見一陣嘁嘁嚓嚓的竊笑聲,這本身並不表達任何意思,但有一種討人喜
歡的異國音色,接著開始了一陣彭!彭!彭!乾脆、急促,一齊在漆得極精緻的煙盒邊
緣上敲,一些形狀各異其趣的托盤上,依次傳遞一些加香料的糖漬水果。接著端上來一
些半只雞蛋大小的透明的瓷杯,人們給太太們斟上幾滴盛在玩具般的茶壺中的不放糖的
茶,或者是一點薩基(盛在一些雅致的長頸小瓶裡的,讓人發熱的清酒)。
好幾個阿妹輪流即興演奏三味線,另一些用尖聲尖氣的調子唱歌,還邊唱邊跳,像
一群顛狂的蟬兒。
梅子太太,再也掩藏不住克制了太久的使她心旌搖曳的感情,她對我溫情照料,關
懷備至,求我接受了一大堆可愛的紀念品:一張畫像,一只小花瓶,一座薩摩ヾ出產的
月神小瓷像,一座像牙雕的絕妙的人像。我微微顫栗著跟隨她到一些黑暗的小角落,她
把我引到那兒,為的是單獨把這些禮物送給我……
ヾ薩摩,日本地名。
將近九點鐘,伴著一陣絲綢的窸窣聲,來了三位在長崎十分走紅的藝妓:阿貞小姐、
橙子小姐和阿春小姐,她們是我按每人四個皮阿斯特的價錢請來的,在當地,這是極貴
的價錢。
這三個藝妓正是我剛到達時的那個雨天,我曾隔著百花園薄薄的壁板聽她們唱歌的
那幾個小傢伙。但由於這個時期以來我已經大大地日本化了,今天她們在我眼中也已大
大貶值,已經不那麼奇特,一點也不神秘了。我有點把她們當作聽我調遣的江湖藝人看
待,曾經想娶她們中的一個的想法,現在只會令我聳聳肩,正像從前勘五郎先生那樣。
阿妹們的呼吸加上燈火的燃燒,屋子變得格外熱。蓮花的芳香因而也益發濃郁,填
滿了那變得十分滯重的空氣,人們還聞到茶子油的氣味,那是女士們為使頭髮富有光澤
而大量使用的東西。
橙子小姐,那個娃娃藝妓,那個小不點兒,那個嘴唇用筆勾了金邊的嬌小玲瓏的姑
娘,踏著優美的舞步,戴著假髮和一些用木料、硬紙板做的極古怪的面具,她有一些年
老的貴婦人面具,都是名家署名的珍貴作品。她還有一些華貴的長袍,裁成古代的式樣,
其拖據下擺裝有一個僵硬的襯墊,以便使服裝按要求作出某種預先設計好的、不自然的
擺動。
此刻,陣陣薰風穿過房間,從一個陽台吹往另一個陽台,把燈火刮得搖搖晃晃,吹
落了那因人為的炎熱而發蔫的蓮花花瓣,它們從所有的花瓶上一片片墜落,把花粉播撒
在客人們身上,它們寬寬的粉色花瓣很像乳色玻璃球的碎片……
壓軸的精彩節目,是三味線的三重奏,曲子既長又單調,藝妓們以急促的
pizzicadoヾ法演奏,在琴弦的最高處,快速地彈撥。簡直像那從樹木、花草、古老的
房頂、古牆及一切去處傳出的無窮無盡的昆蟲之歌——這便是日本聲響的基本成分——
的集中體現,也許可以說,是它的改編曲,它的強化……
ヾ意大利文:彈撥。
十點半鐘。節目演出完畢,招待會也結束了。全體最後一次彭!彭!彭!小煙斗便
裝回它們帶格的盒子,繫在腰帶上。阿妹們都起身準備上路。
人們在小棍的頂端點燃了一大批紅色、灰色或藍色的燈籠,沒完沒了地打恭行禮以
後,客人們便四散在小徑和樹叢的黑暗之中。
伊弗、菊子、阿雪和我,我們自己也下山進城,送我的岳母、小姨子和年輕的嬸母
睡蓮太太回家。
因為我們也想最後同游一次我們經常光顧的游樂場所,去奇蝶茶捨喝點果汁冰霜,
去阿清太太店裡再買一次燈籠,到阿時太太店裡吃幾塊告別蜂窩餅。
我努力使這次開撥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使自己動動感情,可惜收效甚微。這日本,
如同當地那些小個子好男人和好女人,肯定缺乏不知什麼素質,人們可以暫時拿他們尋
開心,卻毫不依戀他們。
回程中,當我和伊弗及兩個阿妹再一次登上我無疑不會再見到的修善寺的小路,可
能有一絲傷感潛入了這最後一次漫步。
但這是一切行將結束且不可能復歸的事物所必然伴隨著的一種傷感。
此外,對我們而言,這平靜而輝煌的夏季也結束了,既然明天我們就要在中國北方
迎接秋天。唉!我開始計算自己還能期待幾個青年時代的夏日。每次一個夏季溜走,到
那堆積著往事的黑暗的無底深淵中去追尋其他那些逝去的事物時,我的心情總是變得更
加憂鬱……
半夜,我們回到家,開始打點行裝,這時候,長腳朋友正好心地替我在船上值班。
夜間的搬遷正飛快地悄悄進行,伊弗提醒我們注意要“以多羅博的方式”(小偷的
方式)行動;他通過和阿妹們的接觸,居然學到了一點日語皮毛。
包裝工人按我的要求,晚上已經送來好幾個雙層、分格的可愛的包裝箱,好幾個用
日本一種撕不破的紙制造的紙袋,這些紙袋可以自己合上,用繩(同樣用紙制造)扣住,
這都早已用巧妙的辦法作好了安排。在日常瑣事上,所有最聰明最適用的這類東百,日
本這個民族是無可匹敵的。
往包裝箱裡裝東西是件有趣的事,所有的人都投入了。伊弗、菊子、梅子太太、她
的女兒和糖先生。招待會的燈燭還在繼續燃燒,燈光下,人人都在打包,裹卷、捆扎,
幹得很快,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
阿雪雖然心情沉重,幹活時仍擋不住要夾進孩童的大笑聲。
梅子太太淚流滿面,不再克制自己,可憐的太太,我真的非常遺憾……
菊子心不在焉,默默無語……
多可怕的行李!十八個箱子或包裹的菩薩、妖怪、花瓶,還不算我那些最後帶上的,
捆扎成束的蓮花。
所有的箱籠都堆在人力車上,這些車從太陽落山時起就租來了,它們等在門口,車
夫們就在草地上睡大覺。
今夜星光燦爛,美妙無比,我們在三位傷心的女士伴送下,提燈上路了。沿著在昏
暗中十分危險的陡坡,我們向海邊走去……
車伕們繃緊了他們肌內發達的雙腿,使出全身氣力頂住背後的壓力。這些滿載的小
車如不加以控制,就會自己太快地滾下去,帶著我那些最珍貴的寶物跌入空谷。菊子在
我身邊走著,以一種溫柔可愛的方式向我表示,她很遺憾那位長腳朋友不曾答應替我值
勤值到明天早上,否則今晚我就可以在家過夜了。
“聽著,”她說,“明天白天,啟航以前,來和我告別,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媽媽家,
你還是到山上去找我。”
我答應了。
她在某些拐彎處停下腳步,從那兒可以垂直看到整個停泊場:黑色的水,平靜無波,
反射出無數遠方的燈火;而那些船隻,形狀像魚的一動不動的小東西,從我們所在的位
置望去,似乎也在熟睡,——這些用於到別處去,到遠方去的小東西,用於忘卻的小東
西。
她們就要折回去,這三位女士,因為夜已經深了,再往下,碼頭上的外僑居住區在
這種時辰不是很安全的。
分別的時候到了、對伊弗——他不會再踏上這片土地——而言,是和他的阿妹朋友
作最後的道別。
我對伊弗和菊子的別離充滿好奇,於是豎起耳朵聽,睜大眼睛看,結果卻是以最普
通、最平靜的方式進行的,絲毫沒有梅子太太和我之間難以避免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在我的阿妹身上,我甚至發現一種淡漠、灑脫,使我感到十分困惑。真的,我簡直弄不
明白了。
繼續朝海邊走下去時,我暗自思忖:看起來她的傷感並不是為伊弗了……那麼,是
為誰呢?……接著這句話又從我頭腦中閃過:
一明天白天,啟航以前,來和我告別,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媽媽家,你還是到山上去
找我……”
日本是個美妙的地方,今夜,天氣涼爽,舒適可人,菊子剛才十分可愛,一路上默
默地伴送我……
我們到達勝利號時已將近兩點鐘了。租來的舢板被我那些箱子塞得滿滿的。吃水很
深。長腳朋友向我交了班,我值勤得值到四點鐘,那些值班的水手,還沒怎麼睡醒,在
黑暗中站成一串,把這些易碎的行李傳遞上船……
五十二
九月十八日
我原打算今早多睡一會幾,補一補昨晚欠的覺。
但是,剛八點鐘,三個面目獨特的人,在勘五郎先生帶領下,深深鞠著躬出現在我
的艙房門口。他們身穿深色圖案飾有綜子的長袍,頭髮很長,額頭很高,面孔如那些過
分專注於藝術的人那樣毫無血色。他們的髮髻上,十分瀟灑地歪戴著一頂英國式的平頂
狹邊草帽;他們胳膊下挾著裝有草圖的紙板夾,手上拿著水彩盒、成捆的鉛筆和極小的
尖刀,只見鋒利的刀尖正閃閃發光。
即使在剛被吵醒的驚愕中,我也一眼就看清了他們的整個形象,猜出了來和我打交
道的是何許人。
一請進,”我說,“文身師傅先生們!”
這是長崎市最負盛名的幾位專家,兩天以前我就約他們了,當時還不知道要出發,
既然他們來了,我就得接待。
由於在海上和其他地方經常接觸一些原始的造物,我對文身產生了可悲的愛好。像
帶走那些奇珍異寶一樣,我也想帶走日本文身藝術——其手法之精細簡直無與倫比——
的一個樣品。
他們的圖樣冊在我桌上攤開,由我自行選擇。那裡面有適合於人的各個不同部位的
奇怪圖樣:有些標記是適於胳膊和腿的,有些玫瑰花枝是適於肩膀的,有些怪模怪樣的
大鬼臉是放在後背中間的。為了滿足某些顧客(如外國海員中的水手們)的喜好,甚至
還有一些武器盔甲、美洲紋章和有套環圖案的法國紋章,救世主在群星之中,一些格雷
萬ヾ的女人像給措在有趣的報紙上!
ヾ指素描畫家A﹒格雷萬(1827—1892)於一八八二年在巴黎創建的蠟人館。
我看中的是一個極罕見的紅藍兩色的怪物,約兩指長,刺在我胸膛上與心臟相對的
另一邊,效果必佳。
經受了一個半小時的不適和痛苦。我平躺在我的小床上,把自己交給這幾個人擺佈,
我繃緊肌肉,以忍受他們無數次隱隱然的刺扎。偶爾稍稍出血,使圖案在一片紅色裡變
模糊時,藝術家之一便趕緊用嘴唇來止血,我知道這是日本辦法,是日本醫生處理人或
言的傷口時常用的方式,因而沒有提出異議。
一項如石雕一般精巧細緻的活計正在我身上慢慢進行,幾隻瘦骨嶙峋的手以平穩、
熟練的動作在我身上耕耘。
作品終於完成了,文身師傅們以滿意的神情後返幾步,以便更好地端詳,他們宣稱
這活做得漂亮極了。
我敏捷地穿上衣服動身上岸,以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最後幾個小時。
今天天氣酷熱,是九月份太陽最毒的日子之一,樹葉已開始發黃,使這九月的來臨
帶上某種憂鬱的色調。早晨是比較涼快了,但早晨一過,仍然光照很強,暑氣逼人。
像昨天一樣,太陽正當頭頂的時候,我沿著空無一人,只有光與靜的小徑,登上我
那高高的郊區。
我悄沒聲地打開小屋的門,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生怕驚動梅子太太。
樓梯下面,潔白的席上,在一些小木鞋和小便鞋——它們總是散放在這過廳裡——
旁邊,還有一套正待搬運的行李,我第一眼就認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些優雅的深色袍子,
細心地疊好,包在一些藍色包袱裡,四角攏起打著結。當我看見這些包裹之一露出存放
信件和紀念品的盒子——這裡面,上野為我拍的照片,如今和那些小阿妹們不同的小臉
存放在一起——的一角,我甚至相信自己感受到一種短暫的悲哀。那長柄的曼陀林,裝
進了一個雜色絲綢套子,也已整裝待發。這倒頗像某個茨岡人的搬遷,或者毋寧說,令
我想起了兒時一本寓言書中的某張版畫:那只整整一夏天都在唱歌的蟬兒去敲鄰居螞蟻
的門時,背上背的正是同樣的裝備和長長的三弦琴。
可憐的小行李!……
我踮著腳尖上樓,聽見上面我房間裡的歌聲,便停住了腳步。
這正是菊子的聲音,歌聲是快樂的!我狼狽不堪,十分掃興,幾乎後悔又回來這麼
一趟。
歌聲裡還夾雜著一種無法解釋的聲音:叮!叮!銀鈴般的聲音,十分清脆,好似將
銀幣用力擲在地板上。我很清楚這房子的共振往往誇大了聲響,在中午的靜寂中和在夜
間的靜寂中都一樣。但無論如何,我得設法弄明白我的阿妹會干些什麼。叮!叮!她在
玩丟圓片,還是在玩跳蛤蟆,抑或是玩擲硬幣清正、反面的游戲?……
這些都不是!我相信我已猜中了,我像印第安人那般小心翼翼,更加輕手輕腳地往
上爬,想要最後給自己一次嚇她一跳的樂趣。
她沒有聽見我進來,在我們那間空蕩蕩、白生生、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大房間裡,照
射進明亮的陽光,飄進了和煦的清風和花園裡的黃葉。她獨自坐著,背朝著門,身穿上
街的服裝,身旁放著她那粉色的遮陽傘,準備好去她媽媽家。
地上,攤著所有我昨晚按協議給她的那些美麗的皮阿斯特。她正以一個老兌換商的
靈巧和技能,捻模、翻弄它們,將它們往地上擲,拿一柄行家的小槌,使它們在她身邊
有力地發出了了聲,一面唱著不知什麼鳥兒的浪漫曲,大概是她興之所至隨便哼出的……
好極了,我的婚姻的最後一幕圖景,比我所能想象的還要富於日本特色!我直想
笑……我是多麼天真,昨夜她走在我身邊時說的幾句好聽話,被凌晨兩點鐘的寂靜和夜
的全部魅力所美化的一句體貼話,幾乎讓我上了當。也罷,既非留戀伊弗勝於我,亦非
留戀我勝於伊弗,在這個小腦袋瓜裡,在這顆小小的心裡,什麼事也不曾發生。
我將她瞧夠了的時候,便喊了她一聲:
“嗨!菊子!”
她轉過頭,發窘了,因被人看見自己正從事這項工作而滿臉通紅。
然而她大可不必如此慌亂,因為我為此反而感到高興,害怕讓她傷心幾乎使我有點
難受,我倒更喜歡這次婚姻如它開始時一樣,像鬧著玩似的結束。
“你這個主意好,”我說,“謹慎一點總是必要的,你們國家有那麼多心懷鬼胎的
人,極善制造假幣。你快在我走之前檢查完,如果裡面有假的,我很願意給你掉換。”
但是不,她不肯在我面前繼續干這件事。儘管如此,我還是在那兒等著,她有太多
傳統的、既定的禮貌,太多的禮儀,太多的日本規矩。她以總是穿著潔白襪套(大腳趾
分開的)的小腳,輕蔑地將席上那一堆堆白色的皮阿斯特遠遠推開。
“我們租了一條密封的舢板,”她說,想改變一下話題,“我們,風鈴草、長壽花、
都姬、所有我們這些婦女,打算一道去看你們的船啟航……你坐下,我求你待一會兒。”
“待下來,真的不行。我得進城買好些東西,你瞧,我們已經接到命令,所有的人
三點鐘都得回到船上,參加出發前的總點名。再說,我寧願梅子太太還在睡午覺的時候
溜走,你知道,我害怕又被她喊到小角落,引起某些別離時的傷心場面……”
菊子低下頭,沒再說什麼,看見我決心要走,便起身送我。
她跟在我後面,既沒說話,也沒弄出聲音,我們下了台階,穿過陽光普照的花園,
園中的矮樹叢及畸形的植物,和屋子的其餘部分一樣,在炎熱中似乎昏昏欲睡。
出門的時候,我停步作最後的道別,菊子臉上那傷感的噘嘴又出現了,比往日任何
時候都噘得厲害,這無非是應應景,但很得體,如果不是這樣,我會覺得受到冒犯的。
好吧,小姑娘,我們作為好朋友分手吧!甚至,只要你願意,我們就吻別吧!我娶
你是為了消遣,可能你並沒很好地做到這一點,但你付出了你所能夠付出的東西,你小
小的身體,你的屈膝禮和一點兒音樂。總的說來,在你的日本同類中,你已經夠可愛的
了。誰知道呢,也許今後我有時候會間接地想起你,當我憶起這美麗的夏季,這些如此
美麗的花園,以及所有這些蟬兒的合奏時……
她俯伏在門檻上,額頭碰地,只要那條我將由此一去不回的小路上還能看見我的身
影,她就一直保持著這表示最高禮儀的姿勢。
在漸行漸遠中,我又回頭看了她兩三次,但這純粹是出於禮貌,為了恰如其分地回
報她最後一次圓滿的行禮……
五十三
我剛進市裡,就幸運地在大街拐角遇上了我的窮親戚415。正巧我需要一個快腿車
夫,於是登上了他的小車。再說,臨出發的時候,在我的家庭成員之一陪伴下作最後的
采購,對我也會是一種安慰。
由於沒有午休時間跑街的習慣,我還不曾見過這座城市的街道在這令人想起熱帶國
家的沉寂和門人的光照下,如此不堪日曬之苦,如此落寞無人。在所有店舖前面都張掛
著白色帳慢,上麵點綴著一些淺淡的黑色圖案,諸如龍、標記、圖騰之類,其怪誕中總
透著某種說不出的神秘。天空太亮,光線也太強、太不留情,長崎從未顯得如此衰朽、
破舊、千瘡百孔,儘管表面上糊著嶄新的紙,儘管塗得花花綠綠。這些內部如此潔白無
暇的木頭小屋,外部卻已發黑、蝕損、脫榫,蹩眉擠眼扮著鬼臉。仔細觀察之下,到處
都是鬼臉:無數古玩店舖面上,咧著嘴笑的丑面具在扮鬼臉;瓷人、玩具、偶像,扮著
殘忍的、鬼鬼祟祟的、怒氣沖沖的鬼臉;甚至建築上、宗教牌樓的中楣、成千個佛寺的
屋頂——其屋角及人字牆歪歪扭扭,好像仍有危害的老猛獸的殘骸,都在擠眉弄眼地扮
鬼臉。
這些東西所具有的令人不安的強烈表情,與真正的人臉之幾乎毫無表情恰成鮮明對
比,我們一路瞥見的這些小矮人,臉上帶著傻笑,在他們敞開的小屋的半明半暗中,耐
心地從事他們精巧的手藝。跪在地上的工人,用一些難以辨識的小工具雕刻著這些可笑
或下流猥褻的象牙制品,這些令人稱奇的美妙貨架,在某些歐洲收藏家中,引起了對日
本的前所未有的重視。無所用心的畫師,在漆器、瓷器上一揮而就地畫些熟記在心或幾
千年的傳統輸入他們的頭腦中的圖畫;技藝嫻熟的畫匠,畫些類似糖先生筆下的那些仙
鶴,或者無所不在的小小懸崖峭壁,抑或無窮無盡的小蝴蝶……這些面孔毫無表情,眼
睛小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畫師中的最微不足道者,也精通這種輕鬆巨似神來之筆的藝術絕
招。這種藝術一步步滲入法國,在我們這個模仿成風的時代,已經成為我們廉價藝術品
制造商們的重要財源。
我不知道,是否由於我即將離開這個國度,由於我和它不再有任何聯繫,不再有家,
且腦子已有點轉向別處,總之我似乎從未像今天這樣把它看得這麼清楚。而且比平時更
覺得它又小、又舊,血氣已衰,精力耗盡。我意識到它那種完全過時的古老,那麼多世
紀形成的僵化,不久它就會在可憐的滑稽可笑中,在與西方新事物的碰撞中消亡。
時間流逝,各處的午休漸漸結束,大街小巷又活躍起來,在烈日下,擠滿了花花綠
綠的陽傘。丑陋的人流開始移動,——簡直是無法接受的丑陋,這身穿長袍、頭戴圓頂
帽或狹邊草帽的小丑人的人流——重新開始作交易,重新開始為生存而鬥爭,在此地,
這鬥爭如同我們工人區的同樣激烈,且更加錙銖必較。
到動身的時刻,我對這禮貌周到、勤勞、靈巧、惟利是圖,為體質的房弱、傳統的
小氣和無可救藥的裝腔作勢所損害的小個子民族,從內心只能找到稍帶嘲弄意味的微
笑……
可憐的表弟415,我有理由器重他。他是我那個家族中最優秀、也最沒私心的人。
我們的采購結束以後,他將車停放在一棵樹下,因我的開拔十分動感情,耍想把我一直
送上勝利號,以便在將我帶走的舢板內照應我最後采購的一批物品,並親自將這些東西
搬進我的艙房。
離開日本之際,推獨對他,我才發自內心地握了握手,而沒有暗中竊笑。
毫無疑問,這個國家也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樣,在那些單純的、從事體力行當的人們
中,有著更多的奉獻精神和更少的丑惡。
啟航是在傍晚五點鐘。
沿著船邊,停著兩三條舢板,阿妹們在那兒,藏在狹窄的船艙內,從極小的窗洞瞧
著我們,由於那些水手,她們半遮半掩地躲在扇子後面,出於禮貌,我們的女人想要再
看我們一眼。
還有其他一些舢板,上面一些不認識的日本女人參與了我們的啟航。這些女人,一
直站著,頭上撐著飾有黑色大字和五彩雲霞的陽傘。
五十四
我們慢慢地駛出了綠色的大港灣。一群群女人消失了。那多褶的圓傘的國度,漸漸
在我們背後閉合。
大海展現在面前,廣闊無垠,空曠無色,從而使過於精細、小巧的東西得到了調節。
蔥蘢的群山,可愛的岬角漸漸遠去,整個日本便以如畫的山崖、奇異的小島而告結
束,在那些島上,樹木都排列成林,可能有點做作,但卻非常俏麗……
五十五
一天晚上,在海面,黃海的中央,我在船艙裡偶爾看見了從修善寺帶來的蓮花,它
們支撐了兩三天,現在已枯萎了,可憐巴巴地,在我的地毯上撒下了它們粉色的花瓣。
我保存過那麼多跌落在塵埃裡的凋謝的花朵,都是我臨出發的時刻,零零散散從世
界各地拾來的。這種東西我保存了那麼多,以致變成了標本集,成為支離破碎的、可笑
的收藏品。然而,不,我沒有收起這些蓮花,雖然它們是我在長崎度更最後的活生生的
紀念品。
我把它們拿在手中,然而帶著某種敬重;我打開了我的舷窗。
從煙霧瀰漫的天空,有一線青色的微光落到水面,一種發黃的晦暗陰沉的暮色垂降
至黃海,我感覺出我們已經開往北方,秋天臨近了……
我把它們——可憐的蓮花——扔進無垠的大海,一面為給了它們如此淒慘和巨大的
墓地——與日本的相比——而表示歉意……
五十六
啊!天照大神,在賀茂川的水中洗淨我在這次婚姻中的罪孽吧……
補遺
一八八五年九月十六日,長崎
從前一天起,我就決定和伊弗一起到瀧之觀音寺去,那是一個朝山進香的地方,位
於離此地六、七法裡ヾ的樹林裡。
ヾ古法裡,約合四公里。
早上十點鐘,我們頂著已很熾熱的太陽,乘著人力車上了路,外帶一支精選的替換
隊伍,我們每人有三個車伕,還有若干扇子。
不多會兒我們便出了長崎,大隊人馬在堆綠疊翠的山中滾動,往上,一直往上。我
們先是隨著一條既寬且深的激流前進,那河床中的一堆堆花崗巖石,像史前的糙石立柱
般聳立著,有些是自然天成,有些卻系人工設置,石柱似是而非地給打鑿成神靈的模樣,
在那飛花碎玉的流水和萬綠叢中,我們瞧見它們兀立著,有時是普通的山巖,有時卻像
灰色的幽靈,有胳膊有臉,但都是些未加工的毛坯。日本人不會讓大自然保持自然,哪
怕在這荒僻的角落,他們都得給它打上某種雕砌造作的印記,或者把它裝扮成可怕的幻
影和鬼怪。
我們一路顛簸、搖晃著,飛快、飛快地向前滾動,即使是在陡坡上,車伕們的雙腿
也毫不懈怠,我們一直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走。
在這默默無聞的樹林中,居然有一條架有電報線的、堪與法國道路媲美的漂亮道路,
委實令人感到意外。
將近中午,正值驕陽似火之時,我們在路邊一家茶捨歇腳,這家茶捨服務周到,且
有濃蔭覆蓋,透著山間的涼意。一股淙淙作響的清泉,直引入室內,看上去似乎奇跡般
地出自一只竹制花瓶,然後流入一個小地,池中清澈的水下,存有一些禽蛋、水果和花。
我們吃的紅瓤西瓜,在泉水中浸涼了,竟有果汁冰霜的味道。
繼續上路。
現在到達了城牆般環繞長崎的群山高處。不一會我們就會望見山那邊的地方。此刻
我們在高山地帶奔跑,只見遍處皆綠,醉人的綠。蟬兒到處演奏它們響亮的樂曲,闊翅
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飛舞。
然而我們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熱帶地區那種炎熱門人的永恆的穩定景像,而是溫
帶地區夏日的輝煌,是一年一度在春季萌生的植物那種更為鮮嫩的綠;是秋季會死去的
那種且長且柔的雜草;是如同我們國家的那種季節性的較短暫的魅力;是我們鄉間九月
灼熱的下午那種可人的倦意。這些樹林,高懸於山坡之上,遠看頗像歐洲的樹林,簡直
會把它們當成我們的橡樹、栗樹和山毛櫸。這些屋頂蓋著茅草或灰瓦的小村莊,一簇簇
散見於山谷之中,也與我們的十分類似,竟讓我們感覺不到已遠離祖國。沒有什麼東西
可以確切表明這兒是日本,而此情此景卻讓我想起阿爾卑斯或薩瓦的某些陽光普照的風
光。
只是到了極近處,那些植物才令人驚訝,幾乎全是沒見過的;飛過的蝴蝶太大、太
奇特;香味也很異樣。而且,我們像在歐洲一樣,用眼睛在這些遠遠瞥見的村莊裡尋找
教堂和古鐘,卻哪兒也沒找見。在道路的隅角,既沒有十字架也沒有耶穌受難像。不,
守護在這鄉間的寧靜之上,在這中午默默的睏倦之上的,是一些無法理解的神靈,他們
和西方的神靈沒有任何親屬關係……
到達第一座峭壁的巔峰後,我們看見山的另一邊,展現著一片廣闊的平原,平坦得
像一片綠茸茸的大草原,遠處有一處海灣,那裡的海卻像是一潭死水。
車伕們說,我們得沿著面前這些曲曲彎彎的小路,下到平原,穿過去,再翻越擋住
我們視線的盡頭那些山包。
這下可讓我們嚇壞了,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這寺廟竟那麼遠……該怎麼辦今夜才能回
去呢?
到了陡峭曲折的小路下面,我們在高大的喬林裡休息了一會兒。樹蔭下有一座供奉
谷神的花崗石古廟,外表陰郁慘淡。祭台上,一些坐姿呆板的白狐,兇惡地齔著牙咧著
嘴。林中樹下,一道道清澈的涓涓細流輕輕流淌,樹上的葉子寂然不動,色濃如墨。
一群搬運工,有男有女,也和我們一起在這個涼快的地方歇腳。這吵吵鬧鬧、稚氣
十足的一群,穿的是破破爛爛的藍布衫。他們當中有一些很標致的阿妹,同樣以運貨為
業,有著結實的胯骨和曬成赤褐色的面孔。他們至少有五十來人,都把貨物裝在長竿盡
頭的籃子中:這是一支運輸隊,一支由人組成的貨運隊。在九州島的一些路上,常會遇
上很多這樣的隊伍,這兒既不走馬也不通車,也不像那個已很開化的大島本州似的有了
鐵路。
橫穿平原時,休息過來的車伕們撒開腿,拖著我們跑得飛快,他們一件件脫去礙事
的服裝,把汗水浸濕的衣服放在車廂內我們的腳下。
正午的太陽,高懸於萬里無雲的中天,在強烈的光照之下,我們就這樣穿過一片無
垠的稻田。有著春天般鮮嫩色澤的單色稻田,全靠肉眼難辨的無數小水道維持,在我們
周圍,如同舖展在我們頭頂的天空一樣,空曠而單調,一色的綠,猶如天空一色的藍。
道路一直很漂亮,出人意料的電報線繼續沿著路邊延伸,像我們那兒一樣掛在電線
杆上。周圍遠山環抱,隱隱地籠著一層日間的薄霧,越來越像歐洲的景色,——例如倫
巴第的平原,它那單色的牧場和無際的阿爾卑斯山。只是,這兒天氣更熱。
我們第三次休息的地點在平原盡頭,一條激流岸邊,一個大村村口的一家茶捨裡。
我們的車伕為恢復體力,讓人端來幾盆米飯,以類乎女性的優雅動作,用筷子吃了
起來。人們聚在我們周圍。一大群阿妹,帶著禮貌的好奇,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不一會,
當地所有的娃娃都來圍觀了。
在這些黃皮膚的娃娃中,有一個格外引起我們的憐憫,這是個患水腫病的孩子,長
著一張溫和美麗的臉,他雙手捧著赤裸著的鼓脹的小肚皮,肯定過不久他就會送命的。
我們給了他一點日本零錢,可憐的小傢伙快樂地笑了,朝我們投來感激的目光,然
而今後他不可能再看見我們,他無疑即將回歸到日本的地下。
這個村子的房屋與長崎的相仿,也用木板、紙板築成,也有著同樣一塵不染的席子。
沿著大街有一些店舖,出售各式各樣有趣的小東西和許多杯、盤、茶壺。但絕無我們鄉
間那種粗笨的陶器,所有這些東西都是細瓷的,且飾有清淡優雅的圖畫。
我們跨越了另一串較低的丘陵,來到另一片平原,上有稻田,還有一些長滿蘆葦和
蓮花的水渠。我們的車伕已經逐步脫光衣服,此刻已是赤身裸體了。汗水在他們黃褐色
的皮膚上流淌。我的一個車伕,來自以文身師著稱的尾張縣,全身文滿了精細得出奇的
圖畫。他那均勻地塗成深藍色的肩膀上,刺上了光彩奪目的粉紅色牡丹花環和精美的圖
案。一個服飾華麗的太太佔據了他後背的中心位置,這個特殊人物的繡花衣裳順著他的
腰部往下,一直垂到他那長跑者結實的臀部。
我們的車伕在另一條激流的岸邊停下,微微喘息著,請我們下車。前面的路不能走
車了,只能踏在石頭上涉水過河,並沿著馬上就要深入山林的小徑繼續步行。
他們中的一個留下,負責看守車輛,其餘的跟隨我們走,為我們充當嚮導。
不一會兒,我們就在濃蔭之下,在山崖、樹根和蕨草之間的一條林中小徑上攀登。
隔好長一段距離會冒出那麼一尊古老的花崗石偶像,已經蝕損了,長滿苔蘚,十分難看,
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已走在通向佛寺的道路上……
……在這樹影密織的小徑裡,對往事的回憶突然令我心潮激盪,這突如其來、令人
腸斷的感覺,絕非言語所能形容。這無邊無際的樹叢下的綠色的幽暗,這太繁茂的蕨草,
這苔蘚的芬芳,以及我前面這些有著古銅色皮膚的男人,所有這一切,驀地帶著我穿越
了時間和空間,將我送至往日十分熟悉的大洋洲法塔華島的大叢林……自從離開那甜蜜
的海島,我常在我曾經徘徊人生的不同國度,體驗到這種痛苦的聯想,像一道閃電使我
一驚,迅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僅僅給我留下一絲隱痛,且亦轉瞬即逝……
然而,憶起這太平洋列島難以形容的迷人風光,我總不由地產生內心騷動,可能早
在我今生之前,這種騷動就已埋藏在思想的深層。每當我試圖談到它,便感覺遇上了一
個不大容易理解、對我來說甚至是深奧莫測的命題……
再往前走,在山中更高的區域,我們鑽進了一座日本雪松的大喬林,這種樹的葉子
稀疏細長,色澤很暗,它們是那麼密,那麼高,那麼細,那麼直,簡直像一片巨型的蘆
竹田。一股冰涼的急流,在灰色石塊的河床內,嘩嘩地在樹蔭下流淌。
終於有一些石級在我們面前出現,然後是第一道牌樓,由於年深日久,已經變形。
我們走進一處封閉在峭壁之間、長滿雜草的類似院落的地方,那兒有一些巨石鑿成的神
像;梳著高高的髮髻,面孔上長著地衣,像舉行會議一樣端坐成行。
接著是第二道牌樓,用雪松木做成,造型複雜,帶有尖角。左右兩邊的鐵柵籠內,
分別立著所有寺院門口不可或缺的兩尊門神:一紅一藍兩個魔怪,仍然試圖以他們已被
蛀蝕的年代悠久的胳膊作威脅狀,以他們憤怒的始終不變的姿勢嚇唬人。他們身上佈滿
著許多寫有禱詞的嚼碎的紙團,都是進香者經過時扔給他們的,他們身上、臉上,眼睛
裡,到處粘著這些東西,使他們看上去益發可怕了。
第二進院子封閉得更嚴,和第一進院子一樣,是一片荒涼、頹敗的景像。這是那種
僻靜淒清的院落,內有花崗石神像和墳塋。我們一進去就聽見不露形跡的瀑布在嘩啦作
響,好像是地下水在奔騰。信徒們每年僅在一定的時候到這兒來,兩次朝山進香之間,
雜草有充裕的時間侵襲那些石板,盡可能高地長出一簇簇綠色的羽冠去尋求太陽。殿堂
坐落在深處,有懸崖絕壁俯臨其上。從崖壁垂下的籐本植物,盤根錯節,猶如滿頭亂髮
一般。
中國、安南、日本,都習慣於像這樣把寺廟藏在某個地方,在樹林當中,在井一般
的深谷的半明半暗處,甚至在陰暗發綠的巖穴裡;或者大膽地將它們擲於深淵之上,讓
它們棲在荒無人煙的最高的高山之巔。遠東地區的人以為,神靈都樂意呆在奇特而罕見
的位置。
佛堂的入口處鎖上了,但是,隔著門上鏤空的鐵條,可以看見裡面有幾個徐金偶像,
靜靜地坐在古老的紅漆寶座上閃閃發光。
就寺廟本身而言,它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它和日本鄉間所有的寺廟相仿,處處都有
點雷同。它的特異性僅僅在於所處的位置:它的背後,幾乎緊挨著它,谷地突然終止,
為陡直的山崖所封閉和阻塞;寺廟的牆壁和周圍險峻的崖壁之間,一個隱蔽角落裡,剛
才聽見的瀑布帶著永恆的巨響直瀉而下,一個陰森可怕的水池,像是冥府的深潭,麥束
狀的水柱從高處沖進浪花翻滾的水窟,猛烈地晃蕩奔忙,在黑色的峭壁之間濺起大堆的
白沫。
我們的車伕迫不及待地躍入冰涼的水池,游泳、潛水,在巨大的淋浴龍頭下,邊玩
邊輕輕發出孩子般的叫聲。我們瞧著眼饞,也脫去了衣衫,像他們一樣跳進水裡。
冷水的刺激使我們愜意地恢復了活力,後來我們在岸邊石頭上休息的時候,接待了
一次意外的來訪:一只可憐的老猴和它可憐的老伴(即看守廟門的和尚和他的女人)從
一扇小邊門出了寺廟,走來向我們施禮。
按照我們的要求,他們為我們準備了一頓他們那種“過家家”的晚餐。內容有米飯
和一些在瀑布中截捕的、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魚。他們將飯菜盛在細巧的藍色小碗裡,用
雅致的漆托盤端上來,我們和車伕一起坐在嘩啦作響的水潭面前,在清涼的霧氣和小水
滴中,分享我們的齋飯。
“我們離家多麼遠了啊!”伊弗突然墮入遐想。
啊,對,的確,是這樣,他所思考的,是如此明顯的事實,一眼看去,真和拉帕利
斯先生ヾ在他那個時代所作的思考同樣深刻。但我理解他向我表達的這種感覺,因為,
在同一時刻,我也像他一樣感受到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比起早晨在勝利號,我們這兒
離法國又遠了許多許多。只要待在自己的船上,在那載著我們旅行的房子裡,畢竟還在
本國的面孔和熟悉的事物當中,這一切都讓人產生一種錯覺。甚至在諸如長崎這樣的大
城市,因為有交通往來、有船隻、有水手,也不會形成相距無限遠的概念。然而在這種
與世隔絕的荒僻去處的靜謐中,尤其是像現在這樣正當太陽西斜之時,人們會驚駭地意
識到,已經離開家園很遠了。
ヾ拉帕利斯(1470—1525),法國貴族,於一五二五年戰死在疆場,傳說其人天真
質樸,“拉帕利斯的真理”意謂“顯而易見、有目共睹的事實”。
剛休息了一個小時,又該起程了。車伕們在那麼涼的水裡獲得了新的氣力,跑起來
速度更快了,他們像山羊一般跳躍著前進,害得我們在車廂裡也蹦跳不已。
穿過同樣那些平原,同樣那些稻田,同樣那些急流和村莊;只是在黃昏時分看去,
它們顯得更淒涼了。趁著晚間涼快,紛紛從洞中爬出的無數灰色螃蟹,在我們前面的路
上奔逃。
到了將我們與長崎隔開的最後一道山的山腳下,天已全黑了,我們於是點燃了燈籠。
我們的車伕一直裸著身子,以全速奔跑,絲毫不知疲倦,一面還喊叫著為自己鼓勁
加油。
夜間氣候溫和,不冷不熱。上面群星閃爍,下面佈滿不易辨明的點點螢火:螢火蟲
藏在高高的青草下,黃螢像火星一樣在竹林中飛舞。蟬兒們自然在演出它們的夜曲大重
唱,隨著我們登上環繞長崎的林區,它們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所有這些碧綠的草叢,
所有這些凌空的樹木,在白天顏色是那麼鮮艷,現在卻變成漆黑的一團團,有一些伸向
我們的頭頂,有一些則消失在我們腳下的深淵裡。
我們常遇到成批的旅行者,儉樸的步行者,或者乘人力車的上等人,所有的人都手
執頂端點著燈的小棍,這是些白色或紅色的大球,上面繪有五顏六色的花鳥。我們所在
的這條路是九州島和內地之間的交通要道,即使在夜裡也是很熱鬧的。我們的上面和下
面,在那些幽暗曲折的道路上,我們看見許許多多五彩繽紛的燈光,在樹枝之間顫動。
約摸十一點鐘,我們在山頭一家茶捨將就著歇了歇腳。這是一家破舊寒酸的旅店,
無疑是給賣苦力的人、給搬運工們提供服務的。那些快要睡著的人們,重新點燃了他們
的小燈和小爐子,為我們燒茶。
他們給我們把茶端到陽台上,在涼爽的露天,在發藍的黑暗之中和星空之下。
於是伊弗又一次體驗到“遠離家園”的孩童感受,在那有飛泉直下的黑色水潭處,
他已經領略了一次,此刻他又說道:“我們在這兒多沒著落啊!”於是他推算出剛才太
陽離開我們時,正好在圖旺的特雷默菜剛剛升起,今天正巧是九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去
年今日,我們倆去橡樹林,在風笛聲中參加了贖罪日的朝聖……從去年的贖罪日以後,
滄海桑田,又不知有多少事情發生和變化……
我們回到長崎時已過了半夜,但因諏訪神社有宗教慶典,茶捨裡還滿是人,街上也
還亮著燈。
山上,我們家裡,菊子和阿雪還在等我們,她們已經躺下,但睡得很警覺。
我們把從樹林裡采來的一束罕見的蕨草浸入梅子太太屋頂上的藍花水缸,然後在紗
羅帳下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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