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來到人間,在城里大街上一家“時式鞋店”里當學 徒。 我的老板是個矮胖子,他的栗色臉是粗糙的,牙齒是青 綠色的,濕漉漉的眼睛長滿眼屎。我覺得他是個瞎子,為了 証實這一點,我就做起鬼臉來。 “不要出怪相,”他低聲嚴厲地說。 這對渾濁的眼睛看得我怪不好受;我不相信這种眼睛會 瞧得見,也許他只是猜想我在做鬼臉吧。 “我說了,不要出怪相,”他更低聲地,厚嘴唇几乎不動 地說。 “別搔手,”他沖著我干巴巴地直叨嘮道。“記著,你是在 城里大街上頭等鋪子里做事!當學徒,就得跟雕像一樣站在 門口……” 我不懂什么叫做雕像,而且也不能不搔手。我的兩條胳 臂,到臂肘為止全是紅瘢和膿瘡,疥癬虫在里面咬得我難受。 “你在家里干什么?”老板仔細查看我的胳臂,問。 我告訴他時,他搖晃著蓋滿花白頭發的圓腦袋,使人難 堪地說: “撿破爛儿,這比要飯還糟;比偷東西還糟。” 我不無得意地說: “我也偷過東西呢。” 于是,他把兩只跟貓爪子一樣的手撐在賬桌上,吃惊地 眨著瞎子似的眼瞪著我,低聲嘶啞地說, “怎─么,你還偷過東西?”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 “唔,那倒是小事。可是你如果在我鋪子里偷鞋子,偷錢, 我就把你關進牢里,一直關到你長大……” 他講這句話時,語气很平和,可我卻嚇坏了,也更討厭 他了。 鋪子里除了老板以外,還有亞科夫的儿子,我的表兄薩 沙和一個紅臉的大伙計,他這個人挺机靈,會糾纏人。薩沙 穿著紅褐色的常禮服、襯胸、散腿褲,系著領帶。他很傲慢, 不把我放在眼里。 外祖父帶我去見老板的時候,托薩沙照應我,教我。薩 沙神气活現地把眉頭一皺,警告說: “那得叫他听我的話。” 外祖父把手放在我腦袋上,按彎了我的脖子: “你得听薩沙的話,他年紀比你大,職位也比你高……” 薩沙便瞪出眼珠向我叮囑: “你可別忘了外公的話!” 于是,從頭一天起,他就趁勢擺起老資格來。 “卡希林,別老瞪著眼!”老板這樣說他。 “我,我沒有,東家,”薩沙低下頭應了一聲;可是老板 還是嘮叨不休。 “別老虎著臉,顧客會當你是頭山羊的……” 大伙計滿臉陪笑,老板難看地撇著嘴,薩沙紅著臉躲到 柜台后面去了。 我不喜歡這些談話,里面好些話我听不懂,有時覺得他 們好象在講外國話。 每當女顧客進門的時候,老板便從衣袋里抽出一只手,摸 摸髭須,滿臉堆起甜蜜的微笑,現出無數的皺紋,可是那對 瞎子似的眼睛卻沒有一點變化。大伙計挺起身子,兩個胳臂 肘貼住腰部,手掌恭敬地攤在空中。薩沙畏怯地眨眼睛,极 力想掩蓋住凸出的眼珠。我站在鋪子門口,悄悄地抓撓著手, 留心觀察他們做買賣的規矩。 大伙計跪在女顧客面前,奇妙地張開手指量鞋子的尺寸。 他兩手直哆嗦,小心翼翼地触著女人的腳,好象害怕把腳碰 坏了。其實這位女客的腳很肥,象一只倒放的溜肩膀的瓶子。 有一次,一位太太抖動著腳,蜷縮前身子說: “哎喲,你弄得我好痒啊……” “這個,是我們的禮貌……”大伙計急忙熱心地解釋。 他那糾纏女客的樣子著實可笑,為了避免笑出聲來,我 把臉轉過去對著玻璃門,可是我總耐不住要瞧瞧他們做買賣 的情景,因為大伙計那种動作非常使我覺得可笑,同時又覺 得我永遠也學不會那么有禮貌地張開手指,那么靈巧地給生 人穿鞋子。 老板常常躲進柜台后面的賬房里,同時也把薩沙叫進去, 留下大伙計獨自跟女客周旋。有一次,他摸了摸一位棕色頭 發的女顧客的腳,然后把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成一撮, 吻了吻。 “哎喲!”女人叫了一聲。“你這個調皮鬼!” 他鼓起腮吃力地說: “嘖……嘖嘖。” 這時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怕笑得站不穩,手 抓住門把子,門被推開了,腦袋磕到玻璃門上,碰坏了一塊 玻璃。大伙計沖著我跺腳,老板用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指敲我 的腦袋。薩沙要擰我的耳朵。傍晚回家去的路上,薩沙狠狠 地說我: “你這樣胡鬧,人家會把你攆走的!這有什么可笑的?” 他又解釋道,大伙計得到太太們的歡喜,買賣就會興旺 起來。 “太太們為了看看討人喜歡的伙計,就是不需要鞋子也會 特地跑來買一雙。可你,就是不明白!叫人家替你操心 ……” 我感到委屈,誰也沒替我操心,尤其是他。 每天早晨,病懨懨、愛發脾气的廚娘,總是比薩沙早一 個鐘頭把我叫起來。我得擦好老板一家人、大伙計和薩沙他 們的皮鞋,刷好他們的衣服,燒好茶炊,給所有的爐子准備 好木柴,把午飯用的飯盒子洗干淨。一到鋪子里,便是掃地, 撣灰塵,准備茶水,上買主家送貨,之后再回老板家取午飯。 在這個時候,我那個站鋪門口的差事,便由薩沙代替。他認 為干這件事有失他的身分,就罵我: “懶家伙,叫別人替你做事……” 我覺得苦惱,寂寞。我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從早到 晚,呆在庫納維諾區的砂土路上,在渾濁的奧卡河邊,在 曠野和森林中。可是這里沒有外祖母,沒有小朋友,沒有可 以談話的人,而生活又向我展開了它的全部丑惡和虛偽的內 幕,使我憤恨。 有時候,女顧客什么也沒有買就走了,那時他們三個就 覺得受了侮辱。老板把甜蜜的微笑收斂起來,命令薩沙說: “卡希林,把貨物收起來!” 接著就罵人: “呸!連豬也滾進來啦!蠢婆娘,呆在自個儿家里悶得慌 啦,到人家鋪子里來閑逛。要是我的老婆,我可叫你……” 他的老婆是個黑眼珠,大鼻子,又瘦又干癟的女人,常 常跺著腳罵他,象對待奴仆一樣。 常常這樣,他們見到熟悉的女顧客便殷勤地鞠著躬,說 奉承話,送走她們以后,得不干不淨地說起這女人的坏話來。 那時候,我真想跑到街上去,追上那個女顧客,把他們背后 說的話告訴她。 當然,我知道世上的人,彼此都在背后說坏話,可是這 三個家伙談論人的時候特別令人气憤,好象有誰承認他們是 最了不起的人物,委派他們來審判全世界似的。他們總是嫉 妒人,從不夸贊任何人,無論對誰,他們都知道一點什么短 處。 一次,一個年輕女人走進鋪子里來,她的雙頰緋紅,兩 眼閃閃發光,她披著黑皮領子的天鵝絨大氅,面孔象一朵鮮 花露在毛皮領子上。她脫去外套,交給薩沙,顯得更加漂亮。 苗條的身材緊裹在碧灰色的綢衣中,兩耳上的鑽石亮得耀眼。 她使我想起絕代美人瓦西莉薩,我認定這女人一定是省長 夫人。他們必恭必敬地招待她,象在火面前一樣哈著腰,奉 承話滿口不絕。三個人象妖魔似的,滿鋪子跑來跑去,他們 的影子映在櫥窗玻璃上,仿佛四邊的東西都著了火,在漸漸 消失,眼看著就要變成另外一种樣子,另外一种形狀。 她迅速挑選了一雙高价的皮鞋,走了。老板咂著嘴發出 哨聲: “母─狗……” “干脆說,是個女戲子!”大伙計輕蔑地說。 于是,他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這位太太的好些情人 和她的奢華的生活。 午飯后,老板在鋪子后邊屋子里睡午覺,我打開了他的 金表,在机件上滴了一點醋。我很痛快,看見他醒了以后拿 著表走進鋪子來,慌慌張張地說: “怎么回事?表忽然發汗了!從來沒有見過表會發汗!莫 不是要出什么禍事?” 盡管鋪子和家里的事使我忙得不可開交,但我好象還是 陷進一种百無聊賴的煩悶中。因此,我常常想,得干出一件 什么事情來,才能讓他們把我攆出鋪子呢? 滿身雪花的行路人,默默地從鋪門前走過,使人覺得他 們好象是送葬到墓地去,因為耽誤了時間,忙著去追赶棺材 一樣。馬慢吞吞地拖著車子,很吃力地越過雪堆。鋪子后邊 教堂的鐘樓上,每天鐘聲凄涼地響著── 是大齋期了。鐘聲 一下一下象枕頭撞著人的腦袋,不覺得痛,卻使人麻木和發 聾。 有一天,我正在鋪子門前的院子里,清理剛剛送到的貨 箱。這時教堂里看門的那個歪肩膀的老頭儿走到我的跟前。他 軟得象布片做成的一樣,穿著象被狗咬碎了的爛衣服。 “好小子,給我偷一雙套鞋好嗎?”他對我說。 我沒有吭聲。他在空箱子上坐下,打著呵欠,在嘴上畫 十字,又說了一遍: “你給我偷一雙怎么樣?” “不能偷!”我對他說。 “可是有人偷呀,給我老頭儿個面子吧!” 他跟我周圍的人不同,招人喜歡。我覺得他很相信我愿 意替他偷,于是我答應從通風窗里塞給他一雙套鞋。 “那好,”他并不顯出高興,平靜地說。“不哄人嗎?嗯, 嗯,我看出來了,你不哄人……” 老頭儿默默地坐了一會,用長靴底踩著肮臟的泥雪,用 土燒的煙斗抽著煙。突然,他嚇唬我說: “要是我哄你呢?我拿了這雙套鞋到你的老板那儿,說是 花半個盧布從你那儿買來的,那怎么辦?這雙套鞋值兩個多 盧布,可是你只賣半盧布!說你去買好吃的了,那你怎么辦?” 我發愣地望著他,仿佛他已經照他所說的那樣做了。而 他卻依然望著自己的長靴,吐著青煙,輕輕地繼續用鼻音說: “比方說吧,要是我原來受了你老板的囑托:‘你替我去 探一探那小子,他會不會做賊?’那怎么辦?” “我不給你套鞋,”我生气地說。 “現在你已經不能不給了,因為你已經答應了!”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邊,用冰涼的指頭敲敲我 的腦門,懶洋洋地說: “你怎么輕易就說:‘喂,拿去吧?!’” “是你要我這樣做的。” “我要求的多著呢!我要你去打劫教堂,怎么樣,你干嗎? 難道可以相信別人?哎,你這傻小子……” 說完,他把我推開,站起身來: “我不要偷來的套鞋,我又不是闊佬,用不著穿套鞋,我 只是跟你開個玩笑……你很厚道,到了复活節,我放你到鐘 樓上去撞撞鐘,望望街景……” “全城我都熟悉。” “站在鐘樓上看,它可漂亮多了……” 他用鞋尖踏著雪地,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后邊去了。我 望著他的背影,暗暗擔憂,忐忑不安地想:那老頭儿當真只 是開玩笑,還是老板叫他來試探我呢?我不敢走進鋪子去。 薩沙闖進院子,大聲吆喝道: “你在搞什么鬼?” 我火了,舉起鉗子向他一揚。 我知道他跟大伙計常常偷老板的東西,他們把一雙皮鞋 或者便鞋藏在爐炕的煙囪里,等到离開鋪子的時候,便往外 套袖子里一塞。我討厭這种事情,也有點害怕。我還記著老 板的嚇唬。 “你偷東西嗎?”我問薩沙。 “不是我,是大伙計,”他鄭重地聲明。“我只是幫他的忙, 他說:你得幫個忙!我只好听從,要不然,他會給我使坏的。 老板!他本人也是伙計出身,他什么都明白。可是,你可別 亂說!” 他一邊說一邊照鏡子,學著大伙計的派頭,不自然地伸 開指頭整理領帶。他在我面前總是擺架子,耍威風,訓斥我。 當他吩咐我的時候,總伸出一只手做推開的姿勢。我個儿比 他高,气力比他大,但瘦削,笨拙。他卻丰潤、柔軟、油光 滿面。他穿起常禮服、撒腿褲,在我看來很有气派、很威風, 可是給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覺。他很憎惡廚娘,廚娘确實是 個怪娘們,說不准她是好人還是坏人。 “世上的事情,我頂喜歡打架,”她圓睜著黑亮、熾熱的 眼睛說。“無論什么樣的打架,我都覺得好,雞斗、狗咬、漢 子們相打,我都覺得好!” 碰到公雞、鴿子在院里斗架,她就放下手上的活儿,靠 在窗口,出神地直望到斗完為止。她每天晚上對我跟薩沙說: “你們這些小子,閑坐著多沒意思,打打架多好呀!” 薩沙生气地說: “傻婆娘,誰告訴你我是小子?!我是二伙計啦!” “我可不這么看,在我眼里,沒有娶老婆的全是小子!” “傻婆娘,傻腦袋瓜子……” “魔鬼倒聰明,可是上帝不喜歡他。” 她的諺語特別使薩沙生气。他就故意刺激她,但她輕蔑 地瞟了他一眼說: “哼,你這個蟑螂,真是老天瞎了眼,錯生了你!” 薩沙常常教唆我,要我趁她睡著的時候,往她臉上抹點 鞋油或煤煙,或是在她枕頭上插一些針,或者用別的方法跟 她“開玩笑”,可是我害怕她。她睡得不死,常常醒過來。她 一醒就點上燈,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望著牆角。有時候,她 繞過爐炕走到我身邊,把我搖醒,啞著嗓子說: “列克謝伊卡,我有點害怕,睡不著,你跟我聊聊吧!” 我迷迷糊糊跟她說了些什么,她默默坐著,搖晃著身体。 我感覺從她那熱呼呼的身上發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息。 我想,這女人快死了,說不定馬上會倒在地板上死掉。我心 里害怕,就提高了嗓門說話,她攔住我說: “小聲點!要是坏蛋們醒了,他們會把你當作我的情人呢 ……” 她坐在我身邊,總保持著一個姿勢:弓著背,兩手放在 膝頭中間,用瘦 的腿骨夾住。她胸脯平坦,就是穿著很 厚的麻布衫,也可以看出一條條的肋骨,象干透了的水桶上 的箍子。她沉默了好久,又突然低聲地說起來: “我還是死了算啦,活著也只是受罪……” 或者,好象在問誰: “這可活到頭了,唔,是嗎?” “睡吧!”不等我說完,她就打斷我的話,直起腰,灰色 的身影,悄悄地在廚房的黑暗中消失了。 “妖婆!”薩沙在背后這樣叫她。 我便挑逗他: “你當著面這么叫她一聲!” “你當我怕她嗎?” 但他立刻皺了皺眉頭,說道: “不,我不當面叫,說不定她真是一個妖婆……” 廚娘瞧不起任何人,看見誰都生气,對我也一點不客气, 每天早晨一到六點鐘,就拉我的大腿,叫喊道: “別貪睡!快去搬柴!燒茶炊,削土豆!……” 薩沙醒了,恨恨地說: “你嚷什么,吵得人不得好睡,我告訴老板去……” 她那干枯的皮包骨頭的身子,急急忙忙地在廚房里跑來 跑去,一雙睡眠不足的紅腫眼睛朝薩沙瞪著: “哼,老天爺瞎了眼,錯生了你!我要是你的后娘,我就 扯光你的頭發。” “這該死的家伙,”薩沙罵了一句,并且在去鋪子的路上 向我小聲說:“一定得想法子把她攆走。對啦,在所有的菜里 都偷偷放上一大把鹽── 如果樣樣菜都咸得要命,她就得滾 蛋。要不,就倒上點煤油,你干嗎發愣啊?” “你怎么不干?” 他生气地哼了一聲: “膽小鬼!” 廚娘的死我們都看見了。她彎下腰去端茶炊,突然倒在 地上,好象被誰當胸推了一把,就那樣默默地側身栽倒,兩 條胳臂向前伸著,口里流血。 我們兩個當時就明白她死了。可是嚇得直發愣,久久地 瞧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后來,薩沙從廚房里奔出去。我 卻不知道怎樣才好,把身子靠在窗邊有光亮的地方。老板走 進來,擔憂地蹲下,用指頭触触她的臉,說: “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呀?” 于是,他走到屋角上奇跡創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畫 了十字,禱告之后,在前室里命令我: “卡希林,快去報告警察局!” 來了一個警察,在屋子里繞了一圈,拿了一點小費,就 走了。不一會儿又回來了,帶著一個馬車夫,他們一個扛頭, 一個扛腳把廚娘扛到街上去了。老板娘從前室里探進頭來吩 咐我: “把地板擦干淨!” 可是老板卻說: “幸好她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為什么死在晚上好。晚上睡覺的時候,薩沙 從來沒有那么溫和地說: “別熄燈!” “你害怕?” 他拿被子蒙住腦袋,躺了好久不作聲。夜很靜,仿佛正 在傾听著什么,等候著什么。我仿佛覺得:鐘聲馬上會響起 來,全城的人會亂跑、亂叫,亂作一團似的。 薩沙從被窩里探出鼻子輕聲地說: “到爐炕上一塊儿睡好嗎?” “爐炕上太熱呀!”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真沒想到這妖婆……我睡不著 ……” “我也睡不著。” 他開始講起死人來,說死人怎樣從墳墓中出來,在城里 溜達到半夜,尋找自己的故居和親人所在的地方。 “死人只記得城市,”他小聲地說。“可是他記不清街道和 房子……” 四周愈加靜寂,也似乎愈加黑暗了。薩沙揚起腦袋問: “要瞧瞧我的箱子嗎?” 我很早就想瞧他箱子里收藏的是什么東西。平常他用鎖 鎖上,每次開箱子的時候,總是格外小心,要是我想望一下, 他就粗暴地問: “你要干什么?啊? 我表示同意之后,他坐起來,并不下床,用命令口气叫 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在他腳跟前。鑰匙跟護身的十字架一 起拴在一條帶子上,挂在他脖子上。他先朝廚房暗角那邊望 一眼,神气活現地皺著眉頭,把鎖打開,吹了吹箱子蓋,似 乎它很熱似的,然后打開來,從里面拿出几套襯衣和襯褲。 半只箱子裝滿了藥盒子、各种顏色的包茶葉的商標紙、裝 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魚罐頭盒等等。 “這是什么呀?” “你馬上會瞧見的……” 他兩腿夾住箱子,彎腰伏在上面,輕輕地念道: “愿上帝……” 我以為里邊一定有玩具。我不曾有過玩具,因此表面上 雖然裝作不希罕的樣子,可是瞧見人家有,還是不能不羡慕。 象薩沙這么大的人還有玩具,我很高興,雖然他害臊藏起來, 但我很理解這种害臊的心理。 打開第一個盒儿,他從里面拿出一副眼鏡框,架在鼻梁 上,嚴厲地瞧著我說: “沒有鏡片也沒有關系,本來就是這种眼鏡。” “讓我也戴一戴!” “你戴不合适,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睛是淺色的,”他 解釋著,裝出老板的模樣咳嗽一聲,馬上就害怕地向廚房掃 了一眼。 空鞋油盒里裝滿各色各樣的扣子,他得意地向我說明: “這些都是從街上撿來的,自己撿的。已經攢了三十七顆 了……” 在第三個盒子里,也是從街上撿來的銅大頭針、皮鞋后 跟上磨損了的鐵掌、皮鞋和便鞋上破的和完整的扣子、銅的 門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雕柄、一把姑娘使的梳子、一本叫 《圓夢与占卜》的書,以及很多別的同樣价值的東西。 我撿破爛的時候,象這种不值錢的玩意儿,一個月就可 以不費力地收集到十倍以上。薩沙的東西使我感到失望、气 惱,并且怜憫起他來。可是他卻一件一件地仔細欣賞著,愛 不釋手地撫摩著,又鄭重地撅起厚嘴唇,他那凸出的眼睛流 露出深情和發愁的神气。他戴的那副眼鏡,使這張孩子气的 臉成了非常滑稽的樣子。 “你收著這些干什么?” 他從眼鏡框里向我瞅了一眼,用清脆的童音問道: “你想要我送你點什么嗎?” “不,我不要……” 顯然,由于我的拒絕和不重視他的寶物他有些不高興了。 他沉默了一會,然后低聲地跟我商量: “拿條手巾來,我得把所有的東西都擦一擦,全蒙上灰塵 啦……” 他把東西抹干淨,擱好以后,鑽進被窩里,臉對著牆。外 邊下雨了,雨點從屋頂上淌下來,風不時地打著窗子。 薩沙沒回過身子向我說: “等園子里干一干,我帶你去瞧一件東西── 准叫你大吃 一惊!” 我沒作聲,准備睡覺。 又過了一會儿,他突然跳起來,兩手抓著牆,非常懇切 地說: “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憫!這是怎么回事呀?” 當時,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我仿佛瞧見廚娘正倚在對著 院子的窗口,低著頭,額角貼在玻璃上,背朝著我站在那儿, 活象她生前瞧雞打架的模樣。 薩沙放聲大哭,手抓撓著牆,兩腿亂蹬。我象踩著火堆 似的,連頭也不回一下,吃力地穿過廚房,在他的身邊躺下。 我們哭著,哭著,哭累了才睡著。 几天以后,是一個什么節日。上午做了半天買賣,回到 家里吃過午飯,飯后,老板家里人睡午覺的時候,薩沙神秘 地對我說: “咱們走吧!” 我猜到,我馬上會瞧見那件使我大吃一惊的東西了。 我們到了園子里。在兩座房子中間一片很窄的空地上,有 十五六棵老椴樹,結實的樹干上長滿厚厚的青苔,黑色的赤 裸的枝條呆呆地伸展著。這些枝條上連一個老鴉窩也沒有,樹 干簡直象墓碑一樣。除了這些椴樹,園子里既沒有灌木,也 沒有草叢。人行小道被人踩得很堅硬,而且黑得象生鐵。露 出隔年腐葉下的地面,也跟漂在積水中的浮萍一樣,長滿了 霉污。 薩沙拐了個彎儿,向鄰街的木柵欄走過去,在一棵椴樹 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鄰家的模糊的窗戶,便蹲下去,兩 手拔開一堆落葉── 露出一棵大樹根,旁邊有兩塊磚,深深 陷在土里。他把磚掀開,下邊是屋頂上使的爛洋鐵皮,再往 下邊是一塊方板。于是,最后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沿樹根子 穿下去的一個大窟窿。 薩沙划了一根火柴,點著蜡頭,探進窟窿里去,然后對 我說: “你瞧吧!可別害怕……” 他自己顯然有點害怕了,手里的蜡直哆嗦,臉色發青,嘴 唇撇得很難看,眼睛濕汪汪的;另一只空著的手,慢慢背到 身子后面去。我也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樹根下面的洞底 望去。樹根成了這個洞的屋頂── 薩沙在洞底里點上三支蜡, 滿洞發出藍色的光。洞身相當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 比提桶還要大些。旁邊嵌滿小片的彩色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 中間微微隆起的地方,蓋上一片紅布,底下擱著一口用錫紙 糊成的小棺材,半面蓋著一塊小布片,跟棺材罩一樣,布片 邊沿底下翹起小雀儿的灰色爪子和長著尖喙的嘴。棺材后邊 擱一張靈台,台上擱著一個銅的護身十字架。三支長長的蜡 點在靈台的周圍,蜡台上貼著包糖果的黃的和白的錫紙。 蜡頭的火苗偏向洞口,洞里朦朧地閃爍著各色火花和斑 點。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气,熱烘烘地薰著我的臉。細 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繚亂。我瞧著這一切,引起難受的惊奇, 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嗎?”薩沙問。 “這是干什么的?” “小禮拜堂,”他解釋道。“象不象?” “不知道。” “那小雀儿象是死人,也許它會變成不朽的金身,因為它 是無辜喪生的……” “原來就是死的嗎?” “不,它飛進貨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干嗎要扑死它?” “不干嗎……” 他瞅瞅我,又問: “好玩嗎?” “不怎么樣!” 于是他馬上對著洞口彎下身子,很快地蓋上木板和鐵皮, 將磚嵌進土里。然后,站起身,拍去膝頭上的泥,嚴厲地問: “你為什么不喜歡?” “我可怜那小雀儿。” 他那象瞎子一樣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瞧了我一眼,他在 我的胸口推了一把,大聲罵道: “混蛋!你心里妒嫉,才說不喜歡。你以為在纜索街你家 園子里,比這個做得更好嗎?” 我想起家里的涼亭,便堅決地回答: “當然比這個好!” 薩沙脫去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 口唾沫,提議道: “那么,我們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沉重的煩悶壓得我透不過气,瞧著表哥這 副气惱的臉,我很不舒服。 他扑過來,一頭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騎在我的 身上吆喝道: “要活還是要死?” 可是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不一會儿,他就臉朝 地趴著,兩手抱著腦袋,發出嘶啞的聲音不動了。我慌了,想 把他抱起來,可是他手腳亂抓亂蹬,我更害怕了,走到一邊, 不知怎樣才好。他卻抬起腦袋來說: “怎么,打贏了嗎?我就這么躺著,讓老板家里的人瞧見, 我要告你一狀,他們會把你攆走的!” 他罵著,嚇唬著。他的話把我激怒了,我索性跑到窟窿 那邊,揭開磚頭,把那裝小雀儿的棺材扔到木柵欄外面去了, 又把洞里的東西一古腦儿搬出來,用腳將洞踩平。 “瞧見了嗎?” 薩沙對我的搗亂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微微張開,蹙 緊了眉頭,一聲不響地望著我。等我干完了,他慢吞吞地站 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把上衣往肩頭一撩,很沉著而又很 惡毒地說: “你等著瞧吧,用不了多久!要知道,這都是我給你故意 做好的,這是魔法!哼!……” 我好象被他的話傷害了,我蹲下身子,全身發冷,他卻 頭也不回地一直走了。他的鎮定更把我壓倒了。 我決定明天就溜走,离開這個城市,离開老板的家,擺 脫薩沙跟他的魔法,擺脫這种無聊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來的廚娘把我叫醒。 “啊唷,你的臉,怎么啦?……”她叫喚起來。 “魔法來啦!”我心里懊喪地想著。 可是廚娘捧著肚子大笑,把我也引笑了,拿她的鏡子一 照,我的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煤煙。 “是薩沙干的吧?” “難道是我?”廚娘可笑地叫道。 我動手擦皮鞋,手一伸進鞋子里,就被大頭針扎了手指。 “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著針和大頭針,安放得很巧,都刺進 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拿勺子舀了一勺涼水,走到那個還沒有 醒來,或者正在裝睡的魔法師身邊,十分解恨地潑了他一腦 袋。 可是我心里仍舊不痛快,那口裝著麻雀的棺材,蜷曲的 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樣的尖喙,以及周圍那些似乎 要發射虹彩而又發射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時地在我的眼前閃 爍。棺材漸漸大起來,麻雀爪子大起來,向上翹起,顫動著。 我決定當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飯前在煤油爐上燒湯的時 候,因為想出了神,湯沸起來,正要把爐子弄滅,湯鍋翻在 手上,這樣一來,我被送進了醫院 。 直到現在,我還記著在醫院里的痛苦的噩夢:一些穿尸 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搖晃不定的黃沉沉的空隙處盲目 地蠕動著,低語著。一個高大漢子,眉毛長得跟口髯一樣,又 粗又長,拄著拐棍,搖動著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樣地吆喝 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發!”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著的病人象那 只死麻雀。黃色的牆搖晃著,天花板跟風帆一般鼓起來,地 板起著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會儿靠在一起,一會儿又 离開,一切都是沒有著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樹枝跟 馬鞭子一樣伸著,不知誰在搖動它們。 門口,一個棕紅色頭發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兩手扯 著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發出尖叫: “我不要瘋子呀!” 拄著拐棍的大黑胡子沖著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發!……” 我早從外祖父、外祖母和別的人那里听說過:醫院常常 把人折磨死── 我想我這條命算完了。一個女人走到我身邊, 她戴著眼鏡,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頭邊一塊黑板上寫 了一些什么,粉筆斷了,粉筆末落在我的腦袋上。 “你叫什么?”她問。 “不叫什么。” “可是你總有個名字吧?” “沒有。” “別胡鬧,會挨打的!” 她不說,我也相信我一定會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 跟貓似的用鼻子唔了一聲,又跟貓似的不聲不響地走了。 點著兩盞燈,黃色的火苗象誰的一對失神的眼睛,挂在 天花板底下,挂著挂著,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 得人的眼睛發花,心里煩躁。 屋角上不知誰在說話: “來打牌吧?” “我沒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給鋸掉了。” 我立刻想到:這個人因為打牌,就被鋸掉了手,他們在 把我弄死之前,會怎樣折磨我呢? 我的兩只手痛得跟火燒一樣,好象有誰在抽我手上的骨 頭。我又害怕,又痛,我輕輕地哭起來。我把眼睛閉住,不 讓人家看見眼淚,但淚水從眼角里滲出來,流過太陽穴,滴 在耳朵里。 夜來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鐘 一分鐘地靜寂下來。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噥著說: “不會有什么結果,男的是廢物,女的也是廢物……” 我想給外祖母寫信,請她赶快來,趁我還沒有死,把我 從醫院偷出去。可是我沒有紙,兩只手又不能動,不能寫信。 我試一試,能不能從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靜了,仿佛永遠不會再天亮。我把兩條腿悄悄 放到地板上,已經走到門口了,門半開著。在走廊里,燈光 下一張有靠背的長木倚上,現出一個灰白色的刺 似的腦袋, 噴著煙,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著我,我來不及躲閃了。 “誰在溜達,到這邊來!” 嗓音很輕,毫不駭人。我便走過去,瞧見了一張滿腮胡 子的圓臉── 滿頭的毛發長一些,亂蓬蓬地直豎著,發出銀 色的光亮。他的腰帶上挂著一串鑰匙。要是他的胡子跟頭發 再長一點,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樣了。 “這是燙坏了手的嗎?你干嗎半夜里起來溜達,這合哪條 規定呀?” 他把煙噴到我的胸脯和臉上,用一只熱呼呼的手摟住我 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邊。 “害怕嗎?” “害怕!” “到這儿來的人,開頭都害怕。可是沒有什么可害怕的, 特別是同我在一起── 我不讓誰受委屈……你想吸煙嗎?噢, 不吸。你還年輕。再過兩三年……你的爸爸媽媽呢?沒有爸 媽啦!唔,沒有也不要緊,沒有爸媽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 是你別膽怯!明白嗎?” 我好久沒有遇見用這樣隨便、親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說 話的人了。听了這些話,我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他把我送回床上時,我請求他: “跟我坐一會儿吧!” “行,”他答應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當兵的,一個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過仗, 可是── 不打行嗎?兵就是打仗的。我打過匈牙利人,打過 契爾克斯人,打過波蘭人── 跟很多人打過仗!老弟,打 仗是無法無天的行為呀。” 我合了一會儿眼,再睜開來的時候,剛才那兵坐過的地 方,坐著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邊說: “啊喲,全死了嗎?” 太陽照進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會儿 隱去,一會儿又明晃晃地照著一切,好象孩子在鬧著玩儿。 外祖母向我躬著身問: “怎么啦,心肝儿?傷得重嗎?我跟他,那個棕胡子的魔 鬼講過了……” “我馬上去辦手續,”那個兵說著,走開了。外祖母抹著 眼淚繼續說: “這個兵原來是我們巴拉罕納城的人……” 我始終覺得我在做夢,我不出聲。醫生來了,換了傷口 上的紗布。我跟外祖母坐著馬車在街上走,她說: “咱們家的老爺子簡直瘋啦,吝嗇得叫人惡心!最近,他 的一個新朋友,毛皮匠‘馬鞭子’把他夾在一本贊美詩里的 一百盧布鈔票偷走了。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儿,唉!” 太陽明亮地照著,云塊象天鵝似的在天空飛翔,我們沿 著伏爾加河冰上鋪的墊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響著往上 鼓起來,河水在狹窄的板下嘩啦嘩啦響著。市場中大教堂的 紅屋頂上,几個金十字架閃爍著光輝。遇見一個寬臉的婦人, 手里抱著滿滿一大把柔軟的柳枝── 春天來了,复活節快到 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顫動起來: “外婆,我真喜歡你!” 我的話并沒有使她惊奇,她平靜地對我說: “因為是親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連外人也都喜歡我呢, 感謝圣母!” 她微笑著,又說。 “圣母喜歡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 留莎,我的女儿呢……”說完,她沉默起來…… ------- 二 外祖父在院子里碰上了我── 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木 棍子。他揚起斧子裝著要向我腦袋砍過來的樣子,然后,摘 掉帽子,諷刺地說: “您好呀,大老爺,退休啦?唔,往后可以享清福啦,啊, 是呀!噯,你呀……”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說,揮手赶開他。隨后,走 進屋子里,一面燒茶炊,一面說: “你外公現在完全變成窮光蛋了。他那點錢全都交給教子 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連字据也沒向他要,不知道他們怎么 弄的,可是錢沒有了,變成窮光蛋了。這都因為我們不幫助 窮人,不對可怜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為什么把好運 給卡希林家呢?他這樣一想,就把什么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掃了一眼,告訴我說: “我還是想求上帝發發慈悲,別太難為老爺子── 現在我 常常把自己掙來的錢,半夜里悄悄拿去布施人家,你要是愿 意,今天我們就去── 錢,我有……” 外祖父眯縫著眼走進來,問道: “你們吃什么呢?” “沒吃你的,”外祖母說。“你要吃,就坐下來和我們一塊 儿吃,夠你的。” 他在桌邊坐下,小聲說: “給我倒杯茶……” 屋子里一切照舊,只有母親生前呆的地方凄涼地空著。此 外,外祖父床邊的牆上貼了一張紙,用粗大的印刷字体寫著: 唯一的活救主耶穌,愿您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時与 我同在! “這是誰寫的?” 外祖父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儿,外祖母微笑著說: “這張紙值一百盧布呢!” “不關你的事!”外祖父大聲說。“我要把一切東西都送給 外人!” “你要送也沒有東西送了,有東西的時候你可沒送過,”外 祖母安靜地說。 “住嘴!”外祖父呵斥道。 屋子里一切井井有條,都是老樣子。 睡在屋角大箱蓋上那只裝內衣的籃子里的科利亞醒過 來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瞼下露出隱約可見的青筋。他比 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沒有認出我,一聲不響地 翻了一個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許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著我:維亞希爾死了,他 是在受難周“被風車軋死”的;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 雅茲喪失了兩腿,不能游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羅馬告訴我 這些消息時,气憤地說: “孩子們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維亞希爾一個嗎?” “反正都一樣,在街上見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樣。剛 剛交上朋友,剛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們院子 里切斯諾科夫那邊,新搬來了一家姓葉夫謝延科的;有一個 孩子叫紐什卡,還不錯,怪机靈的。他有兩個姐妹,一個還 小,另一個是瘸子,拄著一條拐棍走路,是個漂亮姑娘。” 他略微想了一下,補充說: “兄弟,丘爾卡跟我都愛上了這個姑娘,我們老鬧別 扭!” “同那位姑娘嗎?” “跟她鬧什么?是我們自己鬧別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鬧!” 當然,我知道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人也談戀愛,同 時我知道談戀愛的粗俗含義。我便不高興起來,覺得科斯特 羅馬真可怜,瞧著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气沖沖的黑眼睛心里就 別扭。 這天傍晚我見到了瘸子姑娘。她從台階口走到院子里來, 失手把拐棍掉了,兩只洁淨的手,攀著欄杆檔子,在石階上 茫然無措地站著,那么瘦小纖弱。我想把拐棍撿起來給她,可 是手上捆著繃帶動作不便,費了好大一會儿工夫都沒辦到;她 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聲地笑著問: “你的手怎么啦?” “燙坏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這院子里的嗎?在醫院里住了很久 嗎?我可在那里住過好久呢!” 她嘆一口气補充說: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藍色馬蹄花紋的衣服,雖然舊些,可是 很整洁。頭發梳得很光,編成又粗又短的發辮,垂到胸前。大 而嚴肅的眼睛里,靜靜地燃著蔚藍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 小的臉。她愉快地微笑著。可是我不喜歡她。她的整個病弱 的身材好象在說: “請不要碰著我!” 朋友們干嗎要愛她呢? “我已經病了好久啦,”她夸耀似的得意地說。“是被一個 女鄰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媽吵嘴,記了仇,就對我施了魔法 ……醫院里可怕嗎?” “嗯……” 我跟她在一起覺得別扭,就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里,外祖母愛撫地叫醒了我。 “我們去好嗎?替別人盡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點儿 ……” 她拉著我的手,象牽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著。夜,黑暗 而潮濕,風不息地呼嘯著,象河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触著 腳。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貧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 畫三次十字, 在每個窗口放上一個五戈比的銅幣和三個面包圈,抬頭望一 下沒有星星的天空,再畫一次十字,并且低低地說: “至高無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們都是 罪人呀,親愛的圣母!” 我們离開人家越遠,四邊越顯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 深沉無底,好象永遠吞沒了月亮和星星。不知從哪儿跳出一 條狗來,對著我們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我害怕地 靠緊了外祖母。 “不怕,”她說。“不過是一條狗。這時候,鬼已經躲起來 了,雞不是已經叫過了嘛!” 她把狗叫過來,撫摩著它,囑咐道: “小狗儿,你可不能嚇著我的孫儿啊!” 狗挨著我的腿蹭了蹭,我們三個一齊往前走。外祖母十 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天亮起來了,幽 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納波爾教堂沙糖般白淨的鐘樓矗立 著。公墓的磚牆殘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樣。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說。“該回家啦,明天女人們醒來, 一瞧,圣母娘娘給她們的孩子備下了一點儿吃食。當人們什 么都沒有的時候,很少的一點儿東西也是有用的!啊喲,阿 廖沙,大家都過著窮日子,可是誰也不關心他們呀! 有錢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后審判, 不把窮人當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黃金── 這黃金呀,正是地獄的柴薪! 這話不錯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 我很高興,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歡,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遠不能忘卻的東 西結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邊,那條狐狸臉的棕毛狗,帶著 善良的負疚的眼色哆嗦著。 “它要跟咱們一塊儿過活嗎?” “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它要是愿意就由它,我拿面包圈喂 它,我這儿還剩下兩個呢。咱們在長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 有點儿累了……” 我們坐在人家門口的長凳上,狗趴在我們腳邊啃著干面 包圈,外祖母又說了: “這儿住著一個猶太女人,她家里有九個孩子,一個比一 個小。我問她:‘莫謝芙娜,你怎樣過活呢?’她就說:‘我靠 老天爺保佑,還能有別的什么盼頭呢?’” 我靠著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著了。 生活重又飛快地緊湊地過去了,感想象一條寬闊的河流, 每天給我的心靈帶來新的東西。它有時使我神往,有時使我 發愁,有時使我憋气,有時使我深思。 不久,我也想盡一切方法,巴望多有机會碰見那個瘸子 姑娘,跟她說話,或是一聲不響地跟她一起坐在門口的長凳 上,── 只要跟她一起,就是不作聲也是愉快的。她跟柳鶯 一樣清麗,又會講頓河哥薩克的生活,講得很動人。她叔叔 在那邊油厂里當机師,她在他家里呆過很久,后來,她當鉗 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來了。 “我還有個二叔,在皇帝跟前當差。” 晚上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邊”去了。青年人跟 姑娘們到公墓地去跳環舞,大人們上酒館,留在街上的只有 女人和孩子。女人們在門口,有的直接坐在沙土地上,有的 占住了長凳子,大聲地嚷嚷著,爭吵著,說別人的閑話。孩 子們打棒球、玩打木棒,玩“槌球”。母親們瞧著他們玩儿, 夸獎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輸的。喧鬧聲几乎把耳朵都震 聾了,這种快樂叫人難忘。因為“大人”們在旁邊熱心看著, 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分外起勁,用特別飽滿的精神和火一樣的 決胜心對待所有的游戲。可是無論玩得多起勁,科斯特羅馬、 丘爾卡跟我三個人中,總還是有一個人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 夸功。 “瞅見沒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個圓柱全打出去 啦!” 她溫柔地微笑著,連連點頭。 早先不管玩什么,我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可是現在我看 出來,丘爾卡跟科斯特羅馬老是變成敵對方,比賽靈巧和力 气,常常鬧得啼哭打架。有一次,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結 果鬧得大人們出來干涉,象對付狗打架一樣,用冷水潑他們。 柳德米拉坐在長凳子上,用那只沒有毛病的腳在地上跺 著,打架的滾到她的跟前,她用拐棍把他們攆開,害怕地嚷 道: “別打啦!” 她的臉色發青,眼睛失去光彩,象瘋女人似的轉動著。 又一次,科斯特羅馬跟丘爾卡玩打棒子,輸得很慘,躲 在雜貨店的燕麥柜后邊,蹲著身子偷偷地哭了。他咬著牙齒, 顴骨突出的瘦削的臉繃得緊緊的,黑幢幢的暗淡的眼睛里滾 出大顆大顆的淚珠,那樣子簡直可怕。我跑過去安慰他,他 哽咽著,低聲地說: “等著吧……我會用磚頭砸破他的腦殼的……瞧著吧!” 丘爾卡驕傲起來,歪戴著帽子,兩手插在衣袋里,象到 了結婚年齡的小伙子一樣,在街心溜溜達達。他學會了無賴 腔調,從牙縫里滋口水,還向人說: “我快學會抽煙了,試過兩次,可是惡心得很。” 這都使我感到不快,我眼看著一個朋友要失去了,而且 認為好象這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拾來的骨頭、破布和各种廢 物分開來,柳德米拉搖擺著身子,揮舞著右手走來。 “你好,”她說著點了三次頭。“科斯特羅馬是跟你一起的 嗎?” “是。” “丘爾卡呢?” “丘爾卡不跟我們好,這都怪你,他們倆都愛上了你,所 以才打架……” 她的臉紅了,但卻譏笑地回答說: “這真是豈有此理!怎么能怪我呢?” “你干嗎叫他們愛你?” “我沒叫他們愛我呀!”她气沖沖地說著走開了,又說: “這真是無聊!我比他們都大,我十四歲,對年長的姑娘不能 談愛呀……” “你懂得什么!”我想气气她,提高嗓子說。“那個女掌柜, ‘馬鞭子’的妹子,完全是老太婆了,還跟小伙子胡鬧呢!” 柳德米拉回過頭來朝著我,把拐棍深深地截進了院子的 沙土里: “你才什么都不懂呢,”她急急忙忙地,嗓子里含著淚水, 可愛的眼睛發出嬌艷的光,說道。“女掌柜原來就不規矩,難 道我也是那种人嗎?我還小,不許別人碰我一下,撩我一把 什么的……你還是去念念《堪察加女人》那本小說吧,去念 念第二部再來開口吧!” 她嗚咽著走了,我有些同情她。在她的話里有一种我所 不知道的真理。我的朋友為什么要撩撥她呢?他們還說是愛 上了她…… 第二天我買了兩戈比麥糖,打算在她面前彌補我的過錯, 我知道這是她喜歡吃的。 “你要嗎?” 她裝作生气地說: “去吧,我不跟你好!” 但馬上把糖接過去,責備我: “也不用紙包一下── 手那么臟。” “我洗過,只是洗不干淨。” 她用又干又暖的手,拿起我的手看了看說: “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你的手指也扎坏了……” “這是針扎的,我常做針線活儿……” 過了几分鐘,她向四周望了一下,對我說: “喂,找個地方躲起來念《堪察加女人》,好嗎?” 我們找了好久,哪儿都不合适。后來決定到洗澡房的更 衣間去,那儿雖然很陰暗,但可以坐在窗子邊。窗子正對一 個肮臟的拐角,兩旁是板棚和鄰家的屠宰場,很少有人向那 里張望。 她斜坐在窗口前,把一條瘸腿擱在長凳子上,一條好腿 踩在地上,又皺又破的書本擋著她的面孔,她用感人的聲調, 念著一連串難解的枯燥無味的句子。可是我很激動,坐在地 板上,瞅著她那對嚴肅的眼睛,象兩個碧色的火光,在書頁 上順次地移動著。有時小姑娘的眼睛里含著淚水,嗓子帶著 顫音,把難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地念下去。我試著 抓住這些字句,把它們改成詩歌,將句子上下搬動,這就完 全妨礙我去了解書中的故事,不知講些什么了。 狗在我的膝頭上打瞌睡,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快 風”,因為它有毛茸茸的細長的身子,跑起路來很快,吠叫的 時候象煙囪里的秋風一樣。 “你在听嗎?”女孩子問。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雜亂的句子使我越加興奮,也越加 著急地想把它們用另外的樣子排列起來,改成象歌曲一樣的 句子。歌曲中的字句每一個都是活的,象天上的星一樣發光。 天黑的時候,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書的已經發白的手,問 我: “你看,挺不錯吧……” 從這天傍晚起,我們常常躲在洗澡房的更衣間里。不久 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了,這使我很高興。因為她 要問我這部無窮無盡的書里面說的是什么,我卻回答不上來。 這書真是無窮無盡,因為在我們開始讀的第二部之后,就出 現了第三部,据她說,還有第四部。 特別使我們高興的是陰雨天,當然,不是星期六燒水洗 澡的陰雨天。 外面下著雨,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來張望我們這個陰 暗的角落。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碰見”。 “你可知道,那時人家會怎樣想呢?”她低聲地問。 我知道,我也擔心“被人碰見”。我們坐上整整几個鐘頭, 講著什么。有時我講外祖母講過的故事,有時候柳德米拉講 熊河,哥薩克的生活。 “噢,那地方多么好呀!”她感嘆說。“這儿── 算什么呢? 這儿是叫化子窩……” 我決心等自己長大了,一定到熊河去瞧瞧。 不久,我們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間了。柳德米拉的母親 在一個毛皮匠那儿找到了工作,一清早就出門,她妹妹上學 校,兄弟去磁磚厂。下雨天我就上她家里去,幫助她做飯,打 掃屋子和廚房,她笑著說: “咱們好象一對夫妻,就是沒睡在一起。而且比人家夫妻 還過得和美── 人家男人還不肯幫妻子干活呢……” 我有錢時,就買了糖果來一起喝茶。為了不讓愛嘮叨的 柳德米拉的媽媽知道,就把燒過的茶炊擱在涼水里浸冷。有 時候外祖母也到這儿來,她坐著編花邊或刺繡,講好听的故 事。外祖父進城的時候,柳德米拉就到我們家里來,大家放 心大膽地大吃一頓。 外祖母說: “啊呀,我們過得多美,自己掙錢,要什么有什么!” 她贊許我們的友誼: “男孩子跟女孩子要好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鬧……” 她又用簡單明白的話告訴我們,什么叫做“胡鬧”。她說 得很美很動人,使我深刻懂得,花沒有開放是不可以摘的,要 不就沒有香味,也不會結果了。 我們并不想“胡鬧”,但也并沒因此妨礙我跟柳德米拉講 人們都不講的事情。當然有必要的時候我們才講。因為我們 看到的粗野的兩性關系太多太不順眼了,簡直叫我們難受! 柳德米拉的父親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美男子,長著一頭 鬈發,蓄著小胡子,尤其是他那兩道濃眉,動起來顯得特別 神气。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記得他說過一句話,當他逗弄孩 子的時候,他跟啞巴一樣地咿唔,甚至打老婆的時候,他也 不說話。 傍晚或是假日,他穿上天藍色襯衫、絨布褲子、擦得油 光 亮的長統皮靴,拿著大手風琴,把手風琴的挂帶扣在肩 上,走到大門口,跟“步哨”一樣站著。立刻,大門前就開 始“出把戲”。姑娘媳婦們象一群鴨子似的一個接一個走過來, 看著葉夫謝延科。有的斜著眼偷偷地瞟他,有的使著貪心的 眼色公開地瞧他。而他站在那儿,凸出下嘴唇,睜著黑眼睛, 用一种挑選的眼光盯著所有的女人。在這种四眼相交的無言 的交談中,在一到男子面前就好象融化了一般的女人的輕佻 舉動中,有一种令人作嘔的獸性。好象每個女人,只要男子 向她命令式地眨一眨眼,她就會馴服地,象死人一樣躺倒在 肮臟的街道上。 “公羊出來了,不要臉的家伙!”柳德米拉的媽媽罵著。她 是個高個子的瘦削女人,臉很長,臟乎乎的,自從害過傷寒 病,頭發剪短了,象一把使舊了的掃帚。 柳德米拉跟她坐在一起,為了把母親的注意從街上引開, 她老是問這問那,但這都枉費心机。 “煩死啦,討厭的東西,倒霉的丑丫頭!”母親不安地眨 巴著眼,嘟噥著,忽然,她那對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閃出奇怪 的光,而且不動了,碰見了什么,緊緊地盯住不放。 “媽,不要生气呀,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柳德米拉說。 “你看席鋪的老板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我要是沒有你們三個,扮得還要漂亮。都叫你們給啃光 了,嚼光了,”母親几乎流出淚來,很凶地回答著,眼睛盯住 席鋪那個身材肥大的寡婦。 那女人象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來象門廊,綠頭巾下邊 露出方方的紅臉,仿佛是玻璃上反映著陽光的天窗。 葉夫謝延科把手風琴扣在胸口,拉奏著,奏出各种曲子。 那迷人的琴聲傳得很遠。孩子們從各條街上聚攏來,在演奏 者的腳跟前,躺在沙土地上出神地靜靜地听著。 “等著吧,會有人把你的腦瓜擰下來的,”葉夫謝延科的 妻子恐嚇自己的男人。 他沒有說話,向她斜瞟著。 席鋪的寡婦在相去不遠的“馬鞭子”鋪子門前的長凳子 上一屁股坐下,把腦瓜側向肩頭,傾听著,紅著臉。 墓地后邊曠野的上空,映著通紅的晚霞。街道象一條河, 晃動著打扮得很鮮艷的高大身影。孩子們夾雜在中間,象風 似的旋來旋去。溫暖的空气使人沉醉,從白天晒暖的砂土上, 蒸騰著刺鼻的气味,特別是屠宰場的發甜的油膩味── 血腥 臭。從毛皮匠們的那些院子里,又吹來一股又臭又咸的皮革 味儿。女人們的談話聲,男人們的醉囈,孩子們的尖叫,手 風琴的低唱── 這一切融合成一种深沉的喧鬧,不斷地創造 万物的大地發出沉重的嘆息。一切都是粗野的、露骨的,使 人們對于這种肮臟無恥的動物似的生活產生強烈、堅定的信 心。這种生活在夸耀自己的力量,同時也苦悶而又緊張地找 尋發泄力量的地方。 時時有一种非常可怕的話聲從喧鬧中傳出來,刺進人們 的心窩里,永遠牢牢地銘刻在記憶中。 “不能大家同時打一個人── 要挨著個儿來……” “要是自己都不愛惜自己,誰還來愛惜我們呢……” “也許上帝生出女人來,就是逗人笑的吧?……” 夜逼近了,空气比較清新,喧聲漸漸靜下來,木房被包 圍在黑影中,膨脹著大起來。孩子們被拉回到各自的屋子里 去睡覺,有的就躺在柵牆前或是母親的腳邊和腿上睡著了。他 們一到晚上就變得比較老實、溫順。葉夫謝延科不知在什么 時候不見了,好象融化了一樣。席鋪的女人也沒有了。低沉 的手風琴在遠處── 墓地附近鳴響。柳德米拉的媽媽象貓一 樣弓起脊梁,坐在長凳子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個常常給 人家拉皮條的接生婆家里喝茶去了。那是一個高大的瘦子,長 著鴨嘴一樣的鼻子,在她男子似的平坦的胸口上,挂著“救 生獎”的金牌,街上人說她是巫婆,大家都害怕她。据說有 一次失火的時候,她從火中救出了一位什么上校的三個孩子 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處得很好,兩個人在路上碰見,遠遠地就 笑著招呼,好象特別高興似的。 科斯特羅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門邊長凳上,丘爾卡把 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們倆扭在一起,揚起了地上的 沙土。 “住手呀!”柳德米拉害怕地央求著。 科斯特羅馬轉動黑眼珠斜瞟著她,講獵人卡里宁的故事: 那是一個目光狡猾的白發老頭,全村都認識他,是出名的坏 蛋。他在不久前死了,人家沒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里,只把 他的棺材擱在离別的墳墓不遠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 腿很高,棺蓋上用白漆畫著一個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 和兩根骨頭。 每晚上天一黑,老頭儿就從棺材里爬出來在墓地上溜達, 尋找什么,一直到第一次雞啼。 “不要講嚇人的話!”柳德米拉請求說。 “放開!”丘爾卡甩開柳德米拉兄弟的手,對著科斯特羅 馬嘲笑他說:“你胡說些什么,我親眼瞧見棺材落葬的,蓋上 也沒有什么記號……什么死人在外邊溜達,那是醉鬼鐵匠造 的謠言……” 科斯特羅馬沒有瞧他,气沖沖地說: “那么,你到墓地去過一夜試試看!” 他們爭吵起來,柳德米拉沒趣地搖著腦袋,向母親問: “媽媽,死人晚上能出來溜達嗎?” “能出來溜達,”她母親照樣說了一句,好象從遠處傳來 的回聲一樣。 女掌柜的儿子走過來了,他叫瓦廖克,約莫二十歲模樣, 是一個紅臉的胖小伙子。听了爭論之后,他說: “你們三個人當中,不管哪個只要能在棺材頂上過一夜, 我就給二十戈比和十支煙卷,要是害怕了跑回來,就讓我拉 耳朵拉個夠,好不好?” 大家愣著不吱聲。柳德米拉的媽媽說: “多蠢呀!這樣的事,難道也可以慫恿孩子去做嗎……” “要是給一盧布,我就去!”丘爾卡沒精打采地說。 科斯特羅馬听了這話,馬上挖苦地問道: “給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嗎?”然后對瓦廖克說:“你就給他 一盧布吧,反正他是不會去的,只是吹牛罷了……” “好,就給一盧布!” 丘爾卡從地上站起來,一聲不響慢吞吞地沿著牆根溜走 了。科斯特羅馬把兩個指頭放進嘴里,對著他的背影,尖聲 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說: “哎呀,天哪,好一個牛皮大王……這是何苦呢!” “你們這班人,都是膽小鬼!”瓦廖克訕笑地說。“還當自 己是街上的好漢呢,貓崽子……” 我听了他的嘲罵,心里很委屈,我們都討厭這個肥頭大 耳的少爺。他常常唆使小孩子干坏事,講姑娘和媳婦家的臟 話給孩子听,叫孩子去捉弄她們。孩子們听了他的話,結果 吃了大虧。不知為什么他恨我的狗,常常拿石頭砸它,有一 次還把縫衣服的針擱在面包里喂狗。 可是瞧見丘爾卡害臊地縮緊著身子,遠遠走去的樣子,我 心里更加難受了。 我對瓦廖克說: “給我一盧布,我去……” 他一邊嘲笑我,嚇唬我,一邊把盧布交給葉夫謝延科的 妻子。可是她嚴厲地說: “不要,我不拿。” 她憤憤地走開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這張鈔票。這更加 引起了瓦廖克的嘲罵,我打算不拿這小子的錢也要去。這時 候,外祖母來了,知道了這回事,就拿了這張一盧布的票子, 鎮靜地對我說: “穿上外套,帶一條毯子去,天快亮的時候會冷的……” 她的話增強了我的信心,我知道沒有什么可怕的。 瓦廖克提出條件,我得在棺材上躺著或坐著,一直呆到 天亮,不管發生什么事情,即使卡里宁老頭從棺材里出來,棺 材開始晃動,也絕對不能跳下來,如果跳下來,就算輸了。 “記住,”瓦廖克預先說明。“一整夜我都要看住你的!” 當我出發到墓地去的時候,外祖母對我畫了十字,教我 說: “要是瞧見什么,一動都不要動,只要嘴里念著圣母賜福 就行了……” 我匆匆地走去,想早些開始,早些完結。瓦廖克、科斯 特羅馬和另外几個小伙子跟著我走去。爬過牆頭的時候,我 被毯子絆住,摔了一交,立刻跳起,好象從沙地上彈起來一 樣。牆外邊哈哈大笑起來。我胸口扑通了一下,脊梁上發了 一陣寒。 我踉踉蹌蹌地走到黑棺材邊,棺材一頭被沙土埋住了,另 一頭露出粗矮的架腳。好象誰想把棺材抬起來、弄歪了似的。 我坐在死人腳邊的棺材頂上,眼睛向四周探望。起伏不平的 墓地,密密地排著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散落在墳頭上,洒在 長滿荒草的岡陵上。十字架的行列里,零落地立著一些瘦長 的白樺樹,它的枝條連結著散開的墓穴。白樺葉的影子,落 在地上畫出花邊圖樣,這圖樣中又露出一些小草── 這些灰 色的聳立的毛茸茸的草叢最叫人害怕!教堂象雪山一樣高高 聳入天空,在靜止不動的云中一輪瘦小的月亮在閃閃發光,仿 佛是在融化。 雅茲的父親(綽號叫做“飯袋”)正在守望樓上懶洋洋地 打鐘,每拉一下繩子,繩子就磨擦屋頂的鉛皮,象哭泣似地 軋響,然后,小小的銅鐘冷淡地響一下── 又短促,又凄涼。 “天哪,你可別讓人睡不著覺呀!”我不由得想起守夜人 的口頭禪。 我害怕,說不出為什么還气悶。這是涼爽的夜,我卻流 汗。要是卡里宁老頭真從墳墓里出來,我還來得及跑到守望 樓去嗎? 墓地我很熟悉。我同雅茲和別的同伴來墓道里玩過几十 次,我媽媽的墳就在教堂的近旁…… 四周還沒有完全靜下來,村里傳來斷斷續續的笑聲和歌 聲。鐵路采沙場的土山上,或是卡特佐夫卡村那邊,手風琴 在哽咽。總是醉醺醺的鐵匠米亞喬夫,哼著歌儿在牆外走過, 我一听歌聲就知道是他: 咱們的媽媽 罪孽并不多── 她誰也不愛 只愛爸一個…… 听到生活的最后的嘆息是令人愉快的。但鐘聲每響一次, 四周便更靜寂一點。靜寂象泛濫的河水,淹沒了草地,淹沒 了一切。靈魂在無邊無際的空間飄流,象黑暗中的火柴光,在 大海般的空中消滅得沒有蹤影。天空中只有遙遠的星儿還活 著,閃爍著,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需要了,死寂了。 我裹在毯子里,縮著腿,臉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 稍微一動,棺材便軋軋作聲,底下沙土也沙沙地響。 在我的背后,不知什么東西掉在地上響了一聲,接著又 是一聲;一塊碎磚頭落在身邊,怪害怕的,但我立刻猜到這 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伴從牆外邊扔進來嚇唬我的。我知道附近 還有人,心里反而高興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有一次我學著抽煙,被她瞧見 了,她動手打了我。我說: “別碰我,您不打我我就已經很不舒服了,惡心得厲害 ……” 后來,她罰我坐在爐炕后面,她對外祖母說: “這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孩子,誰都不愛……” 我听了這話很難過。每次母親責罰我,我總是可怜她,替 她難堪,因為她的責罰總是不大公平,經常錯怪我。 總之,生活中使人難過的事情太多了,就說牆外邊那些 家伙吧,他們明明知道我一個人在墓地已經嚇得要命,偏偏 還要來嚇唬我,這是為什么呢? 我真想沖他們大聲喊: “到鬼這邊來吧!” 但這是危險的。誰知道鬼對這點會怎么樣呢?它一定就 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 沙土中許多云母石碎片,在月光中朦朧地閃爍。這使我 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奧卡河的木筏上,注視著河 水,忽然有一條小 魚躥出了水面,几乎碰到我的臉邊,它 翻轉身子的時候,側面活象人的面孔,睜著鳥儿似的圓眼睛 向我一瞟,就鑽了下去,象楓葉落地一般,飄然地游到深水 里去了。 回憶愈加緊張地活動起來,好象要抵抗那制造恐怖的想 象,重演那一幕幕的生活。 忽然一只刺 用硬爪子扒著沙土,滾了過來。它是那么 小,豎著一根根梗刺,叫人想起家神小鬼。 我又記起外祖母蹲在爐炕前說的話: “好心的家神爺呀,把油蟑螂攆走吧……” 遠處,在望不見的街市上空,有點透亮了,早晨的寒气 壓迫著臉腮,眼睛也漸漸閉起來。我用毯子連頭蒙住,把身 子縮做一團,躺下了,隨它去吧! 外祖母叫醒了我── 她站在我身邊,拉開毯子說: “起來吧!沒凍著吧?── 怎么樣,害怕嗎?” “害怕,可是你別對別人說,別對孩子們說!” “為什么不說?”她詫异了。“要是不可怕,那還有什么可 稀罕的呢……” 回家去的路上,她溫存地說: “什么都得親身經歷,小鴿儿,什么都得自己知道……自 己不去學,誰也教不會的……”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跑來問我: “真不害怕嗎?” 當我回答:“害怕!”他們就搖著腦袋,喊叫說: “啊哈,你看是吧?” 那女掌柜卻深信不疑地大聲說: “可見說什么卡里宁鑽出來是人家撒的謊。難道他被小孩 子嚇住了嗎?要是他真的爬出來,那他還不把孩子從棺材上 摔得不知哪儿去呀。” 柳德米拉用親切的惊异的眼光望著我。看來連外祖父對 我都很滿意,他不住地微笑著。只有丘爾卡懊喪地說: “他當然不在乎,他外婆就是一個巫婆嘛!” ------- 三 弟弟科利亞,象一顆小小的晨星悄然消失了。外祖母、他 和我,三個人睡在一個小板棚里,我們在木柴上墊一堆破布 當床。在我們旁邊,是一道用毛板拼成的有許多縫隙的牆,牆 外是房東的雞舍。每天晚上,我們都听到吃飽了的雞,拍著 翅膀咯咯地叫著睡去,早上,金色的公雞高聲啼叫,把我們 吵醒。 “啊,掐死你!”外祖母醒過來喃喃地咒罵。 我睡不著了,便望著從柴屋縫隙里射到床上來的陽光。光 線中飛舞著銀色的灰粒,好象童話里的字句。老鼠在柴堆里 吵鬧,翅膀上長著黑點的紅甲虫到處亂爬。 有時候,我耐不住雞屎的臭味,便走出柴屋爬到屋頂上, 張望房里那些醒來的人,他們好象睡了一夜都沒了眼睛,腫 脹得又肥又大。船夫費爾馬諾夫,這個陰郁的醉鬼,從窗口 探出亂發蓬蓬的腦袋,睜開浮腫的小眼望著太陽,跟野豬一 樣哼著鼻子。外祖父跑到院子里,兩手撫平棕紅色的頭發,急 急忙忙到洗澡房里去淋冷水浴。房東家里那個多嘴的廚娘,尖 鼻子,滿臉雀斑,象一只杜鵑鳥;而房東本人卻象一只肥胖 的老鴿子。所有的人都叫人聯想到鳥儿、牲口和野獸。 早上天气很晴朗,我的心卻微微感到憂郁,很想离開這 個地方,到沒有人的曠野里去── 我知道,人們照例會把干 淨的一天弄臟。 有一天,我躺在屋頂上,外祖母叫我下來,她對著自己 的床點了下頭,輕輕地說: “科利亞死了……” 孩子的腦袋落在紅枕頭外,躺在毯子上,皮色蒼白,身 子几乎是赤裸著,褂子縮到脖子邊,露出鼓起的肚子和長滿 膿瘡的歪腿,兩手奇怪地墊在腰底下,象是要把自己的身子 舉起來。腦袋略略歪向一邊。 “超生了也好,”外祖母梳著頭發說。“怎樣活下去呀,這 個畸形的孩子!” 外祖父象跳舞一樣踏著腳步走進來,用指頭小心地撥了 撥死孩子閉著的眼睛。外祖母生气地說: “干嗎拿沒洗過的手去碰他?” 他嘴里嘟噥著: “瞧吧,他來到人世……活過了,吃過了……結果什么也 不是……” “醒醒吧,”外祖母阻止他。 他瞎子似地瞧了她一眼,走到院子里去,一邊說著: “我可沒有錢埋他,你瞧著辦吧……” “呸,你這個可怜虫!” 我走開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埋葬科利亞,我沒有上教堂里去,做彌撒的 時候,我和狗、雅茲的父親一起坐在刨開了的母親的墳邊。他 刨墳少要了工錢,老在我的跟前表功: “我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然,至少得一個盧布 ……” 我望了望發出臭味的黃色的墳穴,看見邊上有潮濕的黑 色的木板。我的身子稍微一動,洞邊的沙土就往下瀉成一條 細流,一直流到坑底,坑的兩側就顯出皺襞來。我故意動著 身子,想使沙子瀉去,掩住木板。 “別胡鬧!”雅茲的父親一邊抽煙,一邊說。 外祖母端來一口白木小棺材,“飯袋”就跳進坑里,接住 棺材,跟黑板一并排放好,又從坑里跳出來。隨后,再用腳 和鏟子把沙土扒進去。他的煙斗冒著煙,象一口香爐。外祖 父跟外祖母默默地幫他干。沒有神父也沒有乞丐,只有我們 四個人站在林立的十字架中。 外祖母把錢給看墓人的時候,責備地說: “你到底還是惊動了瓦留莎的棺材……” “那有什么辦法呀?就是這樣,我還侵占了別人家一點地 皮呢。這── 沒有關系!” 外祖母腦袋碰著地,拜了墳,哽咽了一聲,哭著走了。外 祖父用帽檐掩住眼睛,揪了揪磨損的外套,跟著走開。 “把种子下在荒地里,”他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象耕地 上的一只烏鴉匆匆地跑到前面去了。 我問外祖母: “他怎么啦?” “隨他去!他有他的心事,”她回答。 天气很熱,外祖母很吃力地走著,她的腳陷進熱沙里,常 常停下來,用手帕擦臉上的汗。 我鼓起勇气問道: “墳坑里那黑色的東西,是媽媽的棺材嗎?” “是的。”她生气地說。“都怪那條蠢狗……一年還不到, 瓦里婭就腐爛了。沙土不好,滲水,要是膠泥就好了 ……” “所有的人都要爛嗎?” “所有的人。只有圣徒才不爛……” “你不會爛!” 她站住身子,戴正我的帽子,嚴肅地勸阻我說: “不要去想這些,不許想,听見了沒有?” 可是我想:“死,這多叫人難過、討厭!哎,這可惡的東 西!” 我感到很難受。 我們回到家里的時候,外祖父已經燒好茶炊,在桌上放 好了茶具。 “喝點茶吧,天气太熱,”他說。“我沏的是自己的茶葉。 夠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樣,老婆子,啊?” 外祖母揮了揮手: “有什么可說的!” ‘就是嘛!上帝生我們气了,一個一個叫回去了……要是 一家人都活得壯壯實實的,象手上的五個指頭一樣該多好 ……” 他好久沒有這樣和气地說話了。我听著他,希望這老頭 儿會打消我的憂郁,使我忘記那黃沉沉的墳穴和旁邊的潮濕 的木板。 可是外祖母厲聲粗气地攔住了他: “得啦,老爺子!你一輩子老說這樣的話,它能使誰輕松 些呢?你一輩子好象鐵鏽一樣,把什么都鏽爛了……” 外祖父咳嗽一聲,看了她一眼,不作聲了。 晚上,在大門口,我很難過地對柳德米拉講了早上見到 的一切,可是,這并沒引起她顯著的反應。 “做孤儿倒好些,要是我爸爸媽媽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給 哥哥,自己去進修道院,一輩子不出來。我這樣的人沒有別 的法子,瘸子不會做工,也不能出嫁,說不准會養出瘸腿的 孩子……” 她跟街上那些女人一樣,說著老气橫秋的話。大概是從 這晚上起,我就對她失掉了興趣,同時生活也發生了變化,使 我漸漸跟這位女友疏遠了。 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對我說: “今晚上早點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我們一起到林子里 去打柴……” “那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說。 离開村子三俄里光景的沼地邊,有一片云杉和白樺樹林。 樹林里有很多的枯枝和倒下的樹木,一邊伸展到奧卡河,一 邊延伸到去莫斯科的公路,跨過公路又一直接連下去。在這 座蓬松如蓋的樹林上方,聳立著一座蓊郁的松林,那就是 “薩韋洛夫崗”。 這些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產業,可是保護得不好, 庫納維諾區的小市民把它當作自己的所有,他們撿枯枝,伐 枯樹,有机會時,對好樹也不放過。一到秋天,要准備過冬 柴火的時候,便有几十個人,手里拿著斧子,腰里帶著繩子, 到森林里去。 這樣,我們三個人,拂曉時候,就在銀綠色的露濕的野 地上走著。我們的左邊,在奧卡河對岸,啄木鳥山的褐紅色 的側面,白色的下諾夫戈羅德上空,小丘上的蔥翠的果園和 教堂的金黃色的圓屋頂上,俄羅斯的懶洋洋的太陽正在慢慢 地升起。微風緩緩從平靜渾濁的奧卡河上吹來,金黃色的毛 莨被露水壓低著腦袋,輕輕搖晃,紫色的風鈴草也垂著腦袋, 五顏六色的蜡菊在貧瘠的草地上抬起了臉,稱做“小夜美 人”的石竹花開放出紅紅的星形花朵…… 森林象一隊黑幢幢的軍隊,向著我們迎面開來。云杉撐 開翅膀,象大鳥,白樺樹象小姑娘,沼地的酸气從田野上吹 來。狗吐著紅舌頭挨著我走,它不時停下來嗅嗅地面,莫名 其妙地搖晃著狐狸似的腦袋。 外祖父披著外祖母的短褂子,戴一頂沒有遮陽的舊帽,眯 縫著眼,莫名其妙地笑著,小心地移動著瘦腿,好象行竊似 的。外祖母穿著藍上褂,黑裙子,頭上蒙著白頭巾,象在地 上滾著一般地走,很難跟上她。 离森林越近,外祖父的興致越高;他用鼻子從容不迫地 呼吸著,不時發出感嘆聲;他先是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地說, 后來,他象是陶醉了,說得快活而又動听: “森林是上帝的花園,它不是誰种植起來的,是上帝的風, 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大的……年輕的時候我當船夫,到過日古 利……唉,列克謝,我經歷過的事,你是見不到的了!奧卡 河上的大森林,從卡西莫夫一直延伸到穆羅姆,另一頭越過 伏爾加河一直延到烏拉爾,大极了,真是無邊無際……” 外祖母斜眼瞟了他一下,又向我眨巴著眼睛。他被道上 的小墩儿絆得踉蹌著,嘴里還是在若斷若續地叨念著。這些 話在我的記憶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們撐一條運油的大帆船,從薩拉托夫開到馬卡里去赶 集,管事的叫基里洛,是普列赫人;船工長是卡西莫夫的韃 靼人,好象叫阿薩夫……船開到日古利,上游的風迎面吹來, 气力使盡了,我們就下了錨,晃動起來了。我們上岸燒飯吃。 那時候正是五月,伏爾加河象大海一樣。河里的波浪象千万 只白天鵝成群地向里海飄去。日古利的綠色的春山,伸入云 天。空中白云流蕩,太陽光象敷金似的洒在地上。我們一面 休息著,一面欣賞風景。河上吹著北風,很冷,岸上卻又暖 又香!到了傍晚時候,我們那個基里洛 (這個人很厲害,已 經上了年紀)站起來,脫掉帽子,說道:‘嗨,小伙子們,我 不再當你們的頭儿了,也不當你們的仆人啦。你們各自听便 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們大伙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 事。沒有人對老板負責了,那怎么辦?── 人無頭不能行呀, 雖然這儿是伏爾加河,在單線道上也可以迷路的。這群人都 是沒有理智的牲口,可怜他們做什么?我們都駭怕了。可他 已打定主意,說:‘我再也不愿意這樣活下去,當你們的牧人 了,我到森林里去!’我們要揍他,把他捆起來;有的人卻猶 豫不決,喊著‘慢來!’船工長韃靼人也同樣大聲嚷道:‘我 也走!’這可糟了。這個韃靼人跑過兩趟船,老板都沒有給工 錢,現在第三趟又赶了一大半── 赶完這一趟,就可以拿很 多的錢!大家一直嚷嚷到晚上,這晚上,就有七個人离開了 我們,留下的不知是十六個還是十四個。這就是森林鬧的呀!” “他們落草當強盜去了嗎?” “也許當了強盜,也許當了隱士,那時候沒有人管這种事 ……” 外祖母畫了一個十字: “至圣圣母啊!人們,都是可怜的。” “誰都有腦筋,誰知道惡魔會把你拖到哪里去……” 我們沿著沼地的土墩和孱弱的樅林中潮濕的羊腸小道, 走進了森林。我覺得,象普列赫人基里洛那樣逃進森林里一 輩子不出來倒也挺好。在森林里,沒有愛嘮叨的人,也沒有 人打架和醉酒;在那里,外祖父的討厭的吝嗇,母親的沙土 墳,以及一切使人壓抑的痛苦和委屈,都可以忘得干干淨淨。 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外祖母說: “得吃一點東西了,坐下來吧!” 她那樹皮編的籃子里,有黑面包、青蔥、黃瓜、鹽,用 布包著的奶渣。外祖父不好意思地望著這些東西,眨巴著眼 “哎呀,好婆娘,我可什么吃的也沒有帶來……” “夠大伙吃的……” 我們靠著制作桅杆用的古銅色的松樹干坐下,空气中飽 含著松脂的气味。微風從野地拂拂吹來,搖動著木賊草。外 祖母用粗黑的手采摘各种野草,對我講著金絲桃、藥慧草、車 前草的治療的特性,蕨薇、黏性的狹葉柳葉菜,還有一种叫 鼬樏的滿是塵埃的草的神效 。 外祖父劈碎倒下的樹木,叫我把劈好的搬在一起,我卻 跟在外祖母背后,悄悄躲進密林里去了。她在粗壯的樹行中 慢慢地走著,象潛水一樣,老是把腰彎向散滿針葉的地上;一 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又來得太早了,能摘的蘑菇還不多!上帝,你總不給窮 人方便。蘑菇是窮人的美味呀!” 我留意著不叫她發現,默默地跟著她走,我不愿意打扰 她跟上帝、青草、小蛙儿……談話。 可是她發現我了。 “你打外公那儿逃來啦?” 說著,她就向黑色地面躬下腰,地面上長滿青草,好象 披著一件華麗的繡花衣。她說:有一次,上帝對人類發怒,用 洪水淹沒大地,淹死了所有的生物。 “慈悲的圣母把采摘來的各种种子藏在籃子里,請求太陽 說:把整個大地都晒干吧,為了這個,万人都要贊美您的恩 惠!太陽把大地晒干了,圣母便把藏著的种子播在地上。上 帝瞧見地上重新長滿了草木、走獸、人類── 一切有生命的 東西,便問是誰違反我的意旨,干出這樣的事?于是,圣母 便向上帝忏悔了。原來上帝瞧見地面上光禿禿的,已經很痛 心。因此,他便對她說:啊,你做得很好!” 我很愛這個故事,但很奇怪,就很鄭重地問: “難道這是真的嗎?圣母不是在大洪水之后很久才出世的 嗎?” 這一下,外祖母可吃惊了: “這話誰告訴你的?” “學校里,書上寫著的……” 這樣,她放心了,便勸我道: “你把那些書上的話丟開,忘掉它們!書上全是胡說。” 她悄悄地、快樂地笑起來。 “都是瞎編,糊涂虫!有上帝,他卻沒有媽媽!那么,他 是誰生的呢?” “我不知道。” “這倒好!學到了一個‘不知道’!” “神父說,圣母是亞基姆和安娜生的。” “那么,她叫馬利亞費腔{僥嚷穡俊 外祖母生气了── 她站在我對面,嚴厲地注視著我的眼 睛: “你要是再這樣想,我就狠狠揍你!” 但過了一會儿,她又向我解釋: “圣母早就存在了,她比誰都早,圣母生了上帝,以后 ……” “那么基督呢── 他怎么樣?” 外祖母發窘地閉上眼睛,不作聲了。 “基督嗎?……嗯,嗯,嗯!” 我看到我胜利了,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糊涂起來了,心 里很不好受。 我們在森林里越走越深,來到一片濃蔭密布的地方,几 縷陽光直洒下來。在林中和暖舒服的地方,靜靜地鳴響著一 种特別的、夢一樣的、催人遐想的喧聲。交喙鳥吱吱地叫,山 雀啾啾地啼,杜鵑咯咯地笑,高麗鶯吹著口笛,愛嫉妒的金 翅雀一刻不停地唱,古怪的蜡嘴鳥,沉思地吟詠。翡翠色的 小青蛙在腳邊蹦跳,一條黃頷蛇在樹根前昂起金黃色的腦袋, 正窺伺著青蛙,松鼠吱吱地叫著,蓬松的尾巴在松枝里掠過。 可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還想看得更多些,走得更遠一些。 松樹的樹行中,呈現出透明的、形狀象巨人身影一樣的 薄霧,隨后又在綠蔭中消失。綠蔭深處,隱約透出一塊銀碧 色的天空。好似繡上了越桔叢和干酸果蔓的青苔,象一張美 麗的地毯,在你腳下鋪展開。石莓果象一滴滴血,掩映在綠 草中。蘑菇發出濃郁的香气,刺著人的鼻孔。 “圣母呀,大地的光,”外祖母嘆一口气,祈禱了。 她在森林里好象是周圍一切的主人和親人。她跟熊一樣 地走著,對看到的東西都表示贊賞和感激。好象從她的身上 發出一股暖流,注滿了林中。我看見她踏過的青苔重新伸起 來,感到分外高興。 我一邊走,一邊想:去當強盜多好呀,搶劫那些貪心的 富翁,把搶來的東西散給窮人── 讓大家都吃得飽飽的,快 快樂樂,不再互相仇恨,不再跟惡狗那樣咬來咬去。最好我 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圣母跟前去,把這世界的真相統統告 訴她:人們的生活過得怎樣不好,他們怎樣粗暴地、使人難 過地彼此埋葬在惡劣的沙地里。總之,世界上有多少完全不 必要的傷心事啊。圣母要是相信我的話,就讓她給我智慧,使 我能夠把万事改變成另外一种樣子,盡可能好一點。只要大 家都听從我,我就會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我是一個孩子,但 這個沒有關系,基督比我只大一歲的時候,已經有很多聰明 人听他的話了…… 想得正出神,我跌進一個深坑里。樹枝條划破了我的腰, 擦掉了我的一小塊后腦皮。我坐在坑底松脂一樣粘的冷泥里, 沒法子自己爬出來,心里覺得害臊,又不好意思提高嗓子叫 嚷,去惊動外祖母。可是,我還是叫她了。 她赶緊把我拉出來,畫著十字說: “謝謝上帝,幸虧這個熊洞是空的,要是主人在家,那可 不得了!” 她笑得流出了眼淚,馬上帶我到小溪邊洗了一洗,用一 种止痛的草貼了傷口,又從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條布,給我 包扎好,帶我到看守鐵路的小屋里。── 我沒有勁了,不能 走回家去了。 我几乎天天請求外祖母: “到森林里去吧!” 她每次都很樂意地答應我。我們就這樣過了整個夏天,直 到深秋,采著藥草、草果、蘑菇、硬殼果之類。外祖母把采 來的東西賣出去,就這樣維持生活。 “飯桶!”外祖父厲聲罵我們,雖然我們一點儿也沒有吃 他的。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靜和舒适,當我浸溺在這种感 覺中的時候,我的一切憂愁都消失了,一切不快意的事都忘 掉了,同時養成了一种特別的警覺性,我的听覺、視覺都更 加敏銳了,記憶力更強了,印象更深刻了。 外祖母也使我更加惊奇。我總覺得她是万人中最高貴的 人,世間上最聰明最善良的人。她也不斷地加強我的這种信 心。有一天傍晚,我們采了白蘑菇回家,走出森林的時候,外 祖母坐下來休息。我繞進樹林后邊去,看看是不是還有蘑菇。 忽然,听見外祖母說話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她坐在 小路邊,靜靜地揪去蘑菇的柄儿,有一條灰毛瘦狗拖出舌頭 站在她的身邊。 “去,走開!”外祖母說。“好好儿去吧!” 我的那條狗,不久以前被瓦廖克毒死了,我很想把這條 新狗弄到手,我跑到小路上去。狗脖子低著不動,奇怪地弓 起身子,把飢餓的綠眼睛向我瞟了一眼,夾著尾巴逃進森林 里去了。它身材并不象狗,我打了一個 哨,它慌慌張張地 逃進亂蓬蓬的草叢里去了。 “看見了嗎?”外祖母笑眯眯地問。“開頭我也看錯了,只 當是一條狗,仔細一瞧,長著狼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簡 直嚇了一跳,我就對它說:倘若你是狼,你就滾開吧!好在 是夏天,狼老實……” 她從不會在森林里迷路,每次都能一絲不差地确定回家 的道路。她按草木的气味,就能知道這個地方長什么蘑菇,那 個地方又有什么樣的香菇。她還常常考我: “黃蘑長在什么樹上?有毒和無毒的紅頭蘑菇怎樣辨別? 還有,什么香菇喜愛蕨薇?” 她瞧見樹皮上有隱的的爪痕,就告訴我:這里有松鼠窩。 我爬上樹去把那個窩掏干淨,掏出里邊藏著過冬的榛子。有 時候能從一個窩里掏到十來磅…… 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窩,一個打獵的在我右邊的身上 打進了二十七顆打鳥的鐵砂子。外祖母用針給我挑出了十一 顆,其余的留在我的皮里好多年,慢慢儿都出來了。 外祖母見我能忍住痛,很高興。 “好孩子,”她夸獎我。“能忍耐就能夠本領!” 每次她賣蘑菇和榛子回來,都要拿一點錢放在人家的窗 台上做“偷偷的布施”,但她自己在過節的日子,也只穿破爛 和打補釘的衣服。 “你穿得比要飯的還破,你真給我丟臉!”外祖父很生气 地說。 “有什么關系,我不是你的閨女,又不是新娘。” 他們的爭吵漸漸多起來了。 “我作的孽也并不比別人多,”外祖父抱怨道。“可是我受 的罪卻比誰都大!” 外祖母挑逗的說: “誰有多少罪,只有魔鬼才知道。” 于是,她偷偷地告訴我: “這老頭儿就是怕魔鬼,你瞧他老得多快,就是因為心里 害怕……唉,可怜的人……” 這一個夏天我老在森林里活動,身子變得強壯,性子也 變野了,對年紀相仿的同伴們的生活和柳德米拉,都失掉了 興趣,在我看來,她只是一個沒有趣味的聰明人…… 有一天,外祖父滿身濕透地從城里回來 (是秋天,天正 在下雨),在門台上象麻雀似的抖抖身子,很得意地說: “喂,你這個游手好閑的人,明天得上班去了!” “又到哪儿去!”外祖母生气地問。 “你妹子馬特廖娜那儿,她儿子的家里……” “啊,老爺子,你又出了個餿主意!” “住嘴,糊涂蛋!說不定他會成一個繪圖師。” 外祖母默默地低下了頭。 晚上,我告訴柳德米拉,我要上城里干活去了,還要住 在那儿。 “很快,他們也要帶我上城里去。”她沉思著告訴我。“爸 爸想讓我把這條腿截去,這樣我的身体就會好起來。” 一個夏天,她瘦了很多,臉皮發青,只有眼睛變大了。 “你害怕嗎?”我問。 “害怕,”她說著,不出聲地哭了。 我沒有話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城里的生活。我們 默默地發愁,把身子緊緊地靠在一起,坐了很久。 要是在夏天,我會說服外祖母,象她當姑娘時候一樣,上 外邊要飯去,把柳德米拉也帶走── 讓她坐在小車子里,我 拉著她…… 但這是在秋天,大路上吹著潮濕的風,天空密密地布著 陰云,大地皺著苦臉,變得肮臟和凄慘…… ------- 四 我又到城里來了。住在一座兩層樓的白房子里,它很象 一口用來裝許多死人的大棺材。房子是新的,卻有點象患惡 性病的人浮腫的樣子,也好象一個叫化子突然發了橫財,一 下子吃胖了。房子側面靠街,每層樓有八個窗子,在正面每 層四個。樓下的窗子朝著狹窄的走道和院子,樓上的窗子,可 以越過牆頭望見洗衣工的小房和肮臟的洼地。 這里,沒有我所理解的那种街道。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肮 臟的洼地,中間有兩道狹窄的土堤。洼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 人勞改場。附近人家都把院子里的垃圾倒在洼地里。它的底 部積滿深綠色的臟水。洼地右邊盡頭是積滿污泥的星池,散 發著臭气。洼地的正中,正對著我們的房子。半邊洼地堆滿 了垃圾,還長滿了 麻、野牛蒡、蜜酸模,另半邊,是多里 梅東特凡 寺薹蛩夠使傅幕ㄔ啊T襖鎘幸蛔眼U 景逶 成的涼亭,油著綠漆。如果拿石頭扔到亭子里,那薄木板准 會破裂。 這地方枯燥极了,臟得要命。秋天把這塊堆滿垃圾的泥 污的洼地弄得更糟,好象上面涂了一層油脂,腳踏上去就會 粘住。我從沒見過這樣一塊小地方卻堆上那么多的垃圾,特 別因為我習慣了曠野和森林的清淨環境,對這小城市的一角, 便分外發愁了。 洼地對面是一道破舊的灰色圍牆,中間遠遠地露出一座 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就是去年冬天我在鞋鋪里當學徒時候 起睡的地方。它离開我那么近,更使我感到難過。干嗎我又 得到這條街上來過活呢? 這家的主人我是認識的,他跟他兄弟兩人,從前常到我 母親那里做客。那位兄弟,嗓子細得非常可笑,老叫著: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們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哥哥長著鉤鼻子,長頭發,神 气和善,令人見了愉快。兄弟維克托依舊是那張馬臉,長滿 雀斑。他們的母親(我外祖母的妹子)脾气很坏,愛吵鬧。哥 哥已經娶了媳婦。媳婦倒長得挺俊,跟白面包一樣白淨,還 有一對黑亮的大眼睛。 頭几天,她就對我說了兩次。 “我送過你媽一件鑲珠邊的綢斗篷……” 不知為什么,我不愿相信她會把東西送人,也不相信我 母親會受她的禮物。當她第二次對我說起這件斗篷的時候,我 就勸她了: “既然送了,你就不用再夸耀啦。” 她惊得往后一退。 “什么,你在對誰說話?” 她臉上顯出許多紅斑,眼珠子凸出來,叫喚她的男人。 男人手里拿著圓規,耳上夾一支鉛筆,跑到廚房里來了。 听完了老婆的控告,就對我說: “你對她和別的人說話,都得用‘您’。不准無禮!” 然后,不耐煩地向他妻子說: “你也用不著為這點儿小事來打扰我!” “什么?小事?如果你親戚……” “什么鬼親戚呀!”主人大聲嚷著,跑了。 我也不喜歡外祖母的親戚是這种人。我看親戚之間的關 系實在比外人還不如。無論什么坏事和笑柄,他們都彼此知 道,比外人更詳細,說起坏話來更惡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 便飯。 我很喜歡主人。他老是很好看地把頭發往耳朵后邊一撩。 一見他的模樣,我就聯想到那位“好事情”。他時常滿意地 微笑,灰色的眼睛和藹可親,老鷹鼻子旁邊現出几條有趣的 皺紋。 “你們這些老母雞,別吵了!”他臉上浮起和气的笑影,露 出洁白細密的牙齒,對他妻子和母親說。 婆媳倆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們那樣容易那樣快就吵 起來。早上,她們頭發也不梳,衣服也沒有穿整齊,就象失 了火一樣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只有在坐下來吃午餐、喝午茶 和吃晚餐的時候,才稍稍休息一下,此外,整天總是忙個不 停。他們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總要喝到醉醺醺的和累得 不行了才罷手。午餐時候也談論著吃食,懶洋洋地拌嘴,准 備等一會儿來一場大吵。不論婆婆燒什么菜,媳婦總是說: “我媽媽可不是這樣燒的。” “不這樣燒,那一定沒有這樣好吃!” “不,比這個好吃多了!” “那你上你媽媽那里去得啦。” “我是這里的主婦呀!” “那我是什么呢?” 這時,主人插進嘴來: “行啦,行啦,你們這兩只老母雞!發瘋了嗎?” 這個家里的一切都有說不出的奇怪,說不出的可笑:從 廚房到餐室,要穿過這宅子里唯一的一間又窄又小的廁所,端 著茶炊或吃食到餐室去,一定得經過這儿。因此這廁所也就 變成各种滑稽有趣故事的對象,并常常鬧出可笑的誤會。往 廁所水槽里添水是我的差事。我在廚房里睡覺的地方,挨近 正門門廊的門口,正對著去廁所的門。我的腦袋在灶旁邊烤 得發熱,腳被從門口灌進來的風吹得發冷,因此睡覺時候,我 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抓在一起,蓋在兩條腿上。 大廳的牆上挂著兩面鏡子,几張《田野》雜志贈送的圖 畫裝在金邊鏡框里;一對牌桌,十二把彎曲的椅子。這是一 間空蕩蕩的屋子。一間小會客室里,放滿各种各樣的細軟家 具,有几個玻璃櫥里放著“陪嫁”的銀器和茶具,這里還裝 飾著三盞大小不等的燈。沒有窗子的黑洞洞的寢室里,除了 一張挺大的床之外,放著衣柜和衣箱,從中發出煙葉和紅花 除虫菊的香气。這三間屋子老是空著,一家人都擠在小餐室 里,礙手礙腳的。八點鐘,喝過早茶,主人兄弟倆立刻把桌 子搬好,攤開白紙,擱上儀器匣、鉛筆、硯台,面對面坐下 動手工作。桌子搖搖晃晃,又挺大,占滿了屋子,主婦跟奶 媽從嬰儿室里出來的時候,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們別老在這儿逛來逛去呀!”維克托嚷了。 主婦委屈地要求丈夫: “瓦夏,你叫他別沖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行。”主人和气地對她說。 “我有身孕,這地方這么窄……” “好吧,我們到大廳工作去。” 可是,主婦怒吼了: “天哪── 哪有在大廳里工作的?” 通廁所的門口,探出馬特廖娜芬練猜遘僥鵲男錐竦摹 爐火烤紅的臉,她提高嗓子說: “瓦复,你瞧,你在干活,她有了四間屋子還產不下牛崽 子來,真是山脊區的貴族太太,就那么一點儿小聰明 ……” 維克托不怀好意地笑了,主人大聲嚷道: “夠啦!” 可是媳婦卻用最狠毒的俏皮話,滔滔不絕地沖婆婆罵著, 然后把身子在椅子上一倒,哼道: “我走,我去死!” “別打扰我干活呀!活見鬼!”主人臉漲得發青,吼叫道。 “真變成瘋人院啦,我這樣做牛做馬,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把 你們喂飽!噢,老母雞……” 開頭,這种吵鬧使我非常惊駭,特別是當主婦拿了一把 餐刀,跑進廁所,把兩邊的門扣上,在里邊尖聲大叫時,我 更加害怕得厲害。頓時屋子里靜了下來,后來,主人把兩只 手托在門上,彎著腰對我說: “來,爬上去,把上邊的玻璃打碎,把門鈕摘開”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梁,打破門上邊的玻璃。當我把身子 彎下去,主婦就用刀柄使勁打我的腦袋── 可是,我終于摘 開了門鈕。主人一邊打著,一邊把妻子拖到餐室里,奪下了 餐刀。我坐在廚房里揉著挨過打的腦袋,很快就明白過來,我 是白辛苦了:原來那把餐刀鈍得要命,連切面包都費勁,人 的皮膚是無論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 梁,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還有摘那門鈕,大 人的胳臂長,要方便得多。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后,我再不害 怕這家人的吵鬧了。 他們兄弟兩個是參加教堂里的合唱隊的,有時他們一邊 工作一邊小聲地哼哼。哥哥用的是男中音,一開頭唱: 心愛的姑娘送我的指環 我把它掉到海里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應和: 跟著這指坏儿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斷送了。 從嬰儿室里,主婦發出低低的聲音: “你們發瘋啦?寶寶在睡覺……” 或是說: “瓦夏,你已經娶了老婆,用不著再唱姑娘、姑娘的,這 是干什么呀?晚禱的鐘聲快要響了……” “那我們就唱教堂里的歌……” 可是,主婦教訓了,“教堂里的歌是不能隨便亂唱的,何 況是在……”她象演說似地用手指著小門。 “我們必須換個地方,要不── 真是活見鬼!”主人說。 他嘴上常常說,桌子非得另外換一張不行。可是這句話, 他已經接連說了三年。 听主人們談論別人的時候,我便想起鞋店來,那里講的 也是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們也以為他們自己在這城里是 最好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處世為人的規矩。他們就根据這 些我所不明白的規矩,對一切人作無情的審判。這种審判,使 我對他們的規矩產生強烈的憎恨和憤怒。打破這种規矩,在 我已成為一樁快心的樂事了。 我的工作很多,我兼任女仆的職務,每星期三擦洗廚房 的地板,擦茶炊和其他的器皿,每星期六擦洗全住所的地板 和兩邊的樓梯,還得把燒爐子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碟,洗 菜,跟主婦上市場,提著菜籃子,跟在她后面,此外,還得 到鋪子里、藥房里去買東西。 我的頂頭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子,這位喜歡嘮叨的、脾气 挺大的老婆子,每天早上六點鐘光景就起身,匆匆地把臉一 洗,光穿一件內衣,就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 活,孩子和媳婦。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額上,哽咽地說。“上帝 呀!我不求什么,我不要什么,只求你讓我休息!依仗您的 大力,讓我得到安宁吧!” 她的哭聲把我吵醒了。我從被頭底下望著她,戰戰兢兢 地听她的熱烈的禱告。秋天早晨的淡淡的光線,透過被雨水 淋濕的玻璃,送進廚房的窗子里來。地板上的清冷的陰暗中, 一個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只手畫著十字。她的頭巾滑下 來,小腦袋上露出灰白的頭發,一直披到后頸和兩肩。頭巾 常常從頭上滑下來,每次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拉正,嘴里喃 喃地咒罵: “噓,真討厭!” 她使勁地拍腦門,拍肚子,拍雙肩,又咒念起來: “上帝,請您替我責罰我的儿媳婦,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 都報應到她的身上。還有我的儿子,請您把他的眼睛打開來, 看看她,看看維克托魯什卡!上帝,您保佑維克托魯什卡, 把您的恩惠賜給他……” 維克托也睡在廚房里的高板床上,母親的喧嚷把他吵醒, 他便用含糊的嗓子嚷道: “媽,一清早你又哩哩嘮嘮啦,真要命!” “好吧,好吧,你睡覺好了!”老婆子告饒地說。在一二 分鐘之間,她默默地晃著身子,忽然又咬牙切齒地嚷起來, “讓槍子儿打爛他們的骨頭,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上帝 ……”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從來沒有這樣惡毒地禱告過。 禱告完了,她叫我起來: “起來呀,別貪睡,你不是來睡覺的!把茶炊燒好,把木 柴搬來!昨晚上沒有把松明准備好吧?嗨!” 我為了不讓老婆子嘟噥,盡快地干好一切,可是要使她 滿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風雪一樣,在廚房里刮來刮去, 嘴里一會儿嘟噥,一會儿嚷嚷。 “輕點聲音,鬼東西!你把維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應的, 快到鋪子里去一趟……” 平常日子,要買早茶用的兩磅小麥面包和給小主婦買兩 戈比的小白面包。我把面包拿回來時,她們總要疑心地仔細 地瞧瞧,然后又托在手心里掂一掂分量,最后開口問了: “沒有添頭嗎?沒有?把嘴張開來!”然后,得意地嚷起 來。 “你把添頭吃了,你瞧,牙縫里還有渣子哩!” ……我樂意干活,很愛打掃屋子里的污穢,洗地板,擦 器皿,擦通風窗和門把手。有几次,我听到女人們在和好的 時候議論我: “干活很勤快。” “又愛清洁。” “就是脾气倔。” “唔,媽呀,是誰把他教養大的呀!” 她們兩個想在我的心里培養對她們的尊敬,我卻把她們 當做呆鳥,不喜歡她們,不肯听她們的話,同她們談話,絲 毫不肯讓步。小主婦顯然覺得有些話對我不起作用,因此她 越來越頻繁地說: “你要記住,是我們把你從窮人家里收留來的!我送過你 媽一件綢斗篷,還鑲了珠子邊呢!” 有一次,我對她說: “難道為了這件斗篷要從我身上剝張皮來還您嗎?” “天哪,這孩子會放火的!”主婦吃惊地發出瘋狂的叫嚷。 殺人放火!── 為什么?我愣住了。 她們兩個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狀,主人就嚴厲地對我說: “小伙子,你可小心點!”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經心地對他母親和妻子說: “你們也太不象話,你們使喚他,簡直把他當成一匹騸馬。 要是換了別個孩子,不是早已逃跑,就是讓這种活儿給累死 了……” 這句話把她們触怒得哭起來,媳婦跺著一只腳使勁地嚷: “你怎么當著孩子的面說這樣的話?你這個長毛傻瓜!你 這樣說了,叫我怎么再去使喚這孩子呢?我還怀著孕呢!” 他母親抽抽噎噎地說: “瓦西里,求上帝饒恕你,可是你好好記著我的話,── 你會把孩子慣坏的!” 當她們气沖沖地走開之后,主人嚴厲地對我說: “你瞧,小鬼,為你鬧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再把你送 回你外公那儿,你又得去揀破爛儿!”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對他說: “揀破爛儿也比呆在這儿強!叫我來當學徒,可你教過我 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臟水……” 主人一行揪住我的頭發,不過不疼,注視著我的眼睛,吃 惊地說: “脾气倒不小,小伙子,這可不行,不行……” 我想,准會讓我滾蛋了,可是,過了一天,他拿了一卷 厚紙,還有鉛筆、三角板、儀器,跑到廚房里來: “擦好了刀,把這畫一畫看!” 一張紙上,畫著一座兩層樓的正面圖,有許多窗子和泥 塑的裝飾。 “給你圓規!你量好所有的線,在線的兩頭,各打上一個 點子,然后用尺照兩點放正,用鉛筆畫線,先畫橫的── 這 叫做水平線,再畫豎的── 這叫做垂直線。好,畫畫看!” 讓我干這种干淨的工作,開始學藝,我心里非常高興,可 是我只是帶著虔敬的畏懼瞧著紙和工具,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我立刻洗了手,坐下來學習。先在紙上把一條一條的水 平線畫好,檢查了一下── 很不錯,只是多畫了三條。后來 又畫好了垂直線,可是一瞧,我吃惊了,房子的正面不象樣, 窗子歪到一邊去了,其中一扇懸在牆壁外邊的空中,跟房子 并起來了;門廊跟兩層樓一樣高,牆檐畫到屋頂中間,天窗 開在煙囪上。 我差點儿沒有哭出來,好久地望著這無法挽救的怪物。心 里想弄明白怎么會搞成這樣。可是弄不明白,便決定憑想象 力來修改。在房子正面所有的牆檐和屋脊上畫了烏鴉、鴿子 和麻雀;窗前的地上,畫了一些羅圈腿的人,張著傘,但這 也不能完全掩飾他們不成比例的樣子。我又在整個畫面上畫 上一些斜線。就這樣把畫好了的圖樣送到師傅那里去。 他高高地揚起眉手,搔搔頭皮,不高興地問: “這是什么呀?” “天正在下雨,”我給他解釋道。“下雨的時候,所有的房 子看起來都是歪的,因為雨是歪的。還有鳥儿,這些都是鳥 儿,正躲在牆檐里,天下雨的時候,它們就是這樣。還有這 個,這些是人,正往家里跑;有一個女的跌倒了;這邊一個 是賣檸檬的……” “多謝了!”主人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把身子伏在桌上, 頭發在紙上掃來掃去。接著便嚷道:“啊呀,真該打爛你的屁 股,小畜生!” 主婦搖著象大木桶一樣的大肚子跑來,望了一下我的作 品,對丈夫道: “你狠狠地揍他一頓吧。” 可是主人很和气地說: “不要緊,我開頭學的時候,也不比這個強多少……” 他在歪倒的房子正面上用紅鉛筆作出記號,又把几張紙 給我: “再去畫一次,直到畫好為止……” 第二次重畫,畫得比較好些,只有一扇窗子畫到門廊上 去了。可是房子空空的,我不喜歡,于是,我就在里面添了 一些人物。窗口坐著手拿扇子的太太和抽香煙的紳士。其中 有一個沒有抽煙,伸開手上的五個指頭,用大拇指按在鼻子 上,動著其余四個指頭逗弄別人。大門口站著一個馬車夫, 地上躺著一條狗。 “怎么又畫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主人生气地說。 我給他解釋沒有人太寂寞,卻挨了他的罵: “別瞎畫!如果你要學習── 就老老實實學!你這是調皮 搗蛋……” 當我終于制好一張象原樣的正面圖時,他非常高興: “你瞧,到底畫好了,這樣下去,不要好久就可以當我的 助手了……” 于是,他出了題目給我: “現在,你制一張房屋平面圖,屋子怎樣布置,門窗在哪 里,什么東西在哪里,我不告訴你── 你自己去想吧!” 我跑到廚房里,悶著頭想,打哪里開頭呢? 可是我的繪圖藝術研究,到這里就停頓了。 老主婦跑到我跟前來,惡狠狠地說: “你想畫圖?” 說著,她一把抓起我的頭發,把我的臉沖桌面撞去,把 我的鼻子、嘴唇都碰破了。她跳起來,把圖紙撕得粉碎,把 桌面上的繪畫工具扔得老遠,然后雙手叉在腰里,得意洋洋 地嚷道: “哼,我看你畫,把本領教給外人,把唯一的一個骨肉兄 弟攆走?這可辦不到!” 主人跑來了,他的女人也搖搖晃晃地跟過來。于是,一 場大吵又揭幕了。三個人嚷著、罵著、吐口水、大聲號哭。末 了,女人們走開之后,主人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就算收了場: “現在,你暫時把這些扔開,不要學了── 你已經親眼瞧 見,這鬧成什么樣子了!” 我可怜他,他那副窩窩囊囊的樣子,總是讓女人們的哭 鬧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早已知道老婆子反對我學習,故意扰亂我。我坐下來 畫圖之前,總要先問她: “還有事嗎?” 她就皺著眉頭回答道: “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邊胡鬧去吧 ……” 不多一會儿,就支使我到什么地方去一趟,要不,就說: “大門外邊階梯上都掃干淨了沒有?屋子角落里都是土, 你去打掃干淨……” 我跑去瞧,哪有什么土。 “你敢跟我頂嘴?”她沖我嚷著。 有一天,她把克瓦斯潑在我所有的圖上,又有一次把圣 像前的燈油倒在圖上面。她象個小女孩,老是搗亂淘气;同 時又用幼稚的笨拙的手段,掩飾自己的詭計。我從來沒見過 象她這樣快,這樣容易生气,這樣喜歡抱怨一切人、一切事 物的人。一般地說,人們都喜歡抱怨,可是她抱怨起來特別 來勁儿,象唱歌儿似的。 她愛儿子愛得几乎近于瘋狂,這种力量使我感到又好笑 又可怕,我只能把這种力量叫做狂熱的力量。常常有這樣的 事:她做晨禱之后,站在爐炕前的踏板上,兩個胳臂肘靠在 床邊,嘴里熱切地念道: “我的好儿子,你是上帝的意外的恩寵呀,我的寶貝肉疙 瘩呀,天使的輕飄飄的翅膀呀。他睡著呢,好好睡吧,孩子, 你做一個快樂的夢吧,夢見你的新娘吧。你的新娘是天下第 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錢的姑娘呀!愿你 的仇人沒有出世就死掉,讓你的好朋友長命百歲,叫姑娘們 成群結隊地追你,就象一大群母鴨追一只公鴨那樣。” 我听了這些話忍不住要笑。這維克托長得粗笨,性情懶 惰,簡直象一只啄木鳥,滿臉都是斑點,大鼻子、倔強、呆 傻。 有時候,母親的喃喃聲把他吵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埋 怨道: “滾開,媽,你怎么老沖著我的臉咕嚕……叫人沒法活!” 有時候,她老老實實走下爐階,笑著說: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這個沒大沒小的!” 可是有時也會這樣,她兩腿一彎,撞在爐炕邊,好象把 舌頭燙著了似的,張著嘴呼呼地喘气,凶狠地說: “什么?狗崽子,你敢叫老娘滾開?唉,你呀,真是我半 夜里干的丑事,該咒詛的,是魔鬼把你塞進了我的靈魂里的, 你怎么不在出生前就爛掉呀!” 她說著最下流的、大街上醉鬼的話,叫人听不進去。 她不大睡覺,就是睡著也不安靜。有時候一晚上從爐炕 上跳起來好几次,扑到我睡覺的長椅子上,把我叫醒。 “你怎么啦?” “不要作聲。”她低聲地說,兩只眼睛瞪著黑暗中的什么 東西,指頭畫著十字。“主啊……伊利亞先知啊……女殉教者 瓦爾瓦拉……保佑我,不要讓我暴死……” 她哆嗦著手,點起了蜡。她的長著大鼻子的圓臉,緊張 得腫起來了,灰色的眼睛惶恐得直眨巴,注視著被黑暗改變 了面貌的東西。廚房很大,可是擠滿了立柜和箱子,夜里它 就顯得很窄。月光靜靜地洒進廚房,圣像前長明燈的火苗顫 動著,插在牆上的切菜刀象冰柱似的閃著光,還有架子上的 黑煎鍋,看去就象一張沒有眼鼻的臉。 老婆子好象從岸上爬進水里似的小心翼翼地從爐炕上下 來,光著腳走到屋角去了。在那里,洗手槽上邊挂著一只有 耳朵的洗手器,很象一顆砍下來的腦袋。旁邊立著一只水桶。 她一邊吁气,一邊咕嘟地喝水。然后,從窗子里,透過 玻璃上的一層薄薄的冰花,向外邊張望。 “赦免我吧,上帝,饒恕我吧。”她喃喃地禱告。 有時,把蜡滅了,跪在地上,委屈地小聲說: “誰愛我呀,上帝?誰需要我呀!” 她爬上爐炕去,對著煙囪的小門畫一個十字,用手摸一 摸,瞧瞧風門是不是嚴實。手沾上黑煤,嘴上拚命地咒罵。不 知怎的,一會儿她就睡著了,好象一种瞧不見的力量把她悶 住了。每次我受她虐待的時候,我老是想:幸好外祖父沒有 娶她這樣的老婆── 要不然,少不了挨她罵!她也准會吃到 他的苦頭。她雖然常常虐待我,可是那張腫胖的臉上,常常 流露出憂傷的神情,眼里也常常含淚,那時她頗有道理地說: “你當我容易嗎?生了孩子,把他們養大成人,為了什么 呀,給他們當老媽子,我這是享福嗎?儿子娶了老婆,就把 自己的母親扔啦,你說,這好嗎?啊?” “不好,”我老實地回答。 “對吧?說的就是嘛……” 隨后,她毫不害臊地開始講起儿媳婦來: “我跟儿媳婦一起去洗澡,瞅見她的身子,不知他看中了 她什么,這樣的也能叫美人嗎?” 談到男女關系,她的嘴就臟得可怕。我開頭听了很討厭, 可是不多一會儿,就不再討厭,抱著很大的興趣去听了。而 且感到在這些話中,好象含蓄著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种魔力,她連上帝也能欺騙,你瞧!”她用手 掌拍著桌子咒罵道。“就是為了夏娃的緣故,害得世人都要下 地獄,你瞧瞧!” 她談起女人的魔力來就沒個完。我覺得她要用這种談話 來嚇唬誰,尤其是“夏娃欺騙了上帝”這句話,在我的記憶 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我們院子里,還有跟正房差不离大小的廂房。兩座房 共有八戶人家,四家住著軍官,第五家是團隊的神甫。整個 院子里都是勤務兵、傳令兵。洗衣婦、老媽子、廚娘,常常 上他們那儿去。在每個灶房里,經常演出爭風吃醋的丑劇,經 常听到哭罵、打鬧聲。那些兵常跟自己的同事、跟房東家的 土木工人打架,他們還打女人,院子里充滿淫亂的行為── 血气方剛的青年人壓抑不住獸性的飢餓。這种生活無聊得要 命,它充滿狂暴的肉欲,強者肮臟的夸耀。我的主人們在每 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時候,總要不厭其詳地,下流地議論 一番。老婆子對院子里的事什么都知道,老是起勁地、幸災 樂禍地談論著。 年輕的主婦一聲不響,厚厚的嘴唇上浮著微笑,傾听她 的談話。維克托哈哈大笑。主人皺著眉頭說: “媽,別再講了吧……” “天哪,連話也不讓我說啦!”老婆子發牢騷了。 維克托鼓勵她說: “講呀,怕什么?反正都是自己人……” 大儿子對母親又嫌棄又怜憫,盡可能避免跟她單獨在一 塊儿,如果不巧碰在一起,當媽的就一定對儿子訴說儿媳婦 的不是,而且一定要向儿子索錢。他慌慌張張地拿出一個或 三個盧布,或是几個銀幣塞在她的手里。 “媽媽,您要錢也沒用,并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您拿了沒 用處。” “哪里,我要布施叫化子,還要買蜡上教堂……” “得了吧,什么布施叫化子呀!你會把維克托慣坏的。” “你不喜歡你弟弟嗎?罪過罪過!” 他一甩手,站起來走開了。 維克托老是嘲笑他的母親。他貪吃,老嚷肚餓。每星期 日,他媽燒油煎餅,總是特別留几個放在罐子里,偷偷藏在 我睡覺的那張床下,維克托做完禮拜回來,把罐子拿出來,嘴 里嘟噥著說: “不能多留點嗎,老家伙……” “你快吃吧,不要讓別人瞅見……” “你這么糊涂,我偏要說出來,說你怎樣把油煎餅偷偷藏 起來給我,木頭!” 有一次,我把罐子拿出來,偷吃了兩個油煎餅── 維克 托把我揍了一頓。他很討厭我,跟我討厭他一樣。他老是捉 弄我,一天要我替他擦二次皮鞋。晚上他睡在擱板床上的時 候,把床板推開,打板縫里往我頭上吐口水。 他哥哥常說“母雞畜生”,維克托想必是要學他哥哥的樣 儿,也常說一些土話。可是他們說得都很荒唐,很無聊。 “媽,向后轉!我的襪子在哪儿?” 他常常發一些愚蠢的問題,想把我難倒: “阿遼什卡,你回答:為什么寫成‘發藍’,念作‘發 懶’?為什么說‘排鐘’,不說‘鋼管’?為什么說‘樹木’, 不說‘墳墓’呢?” 我不喜歡他們說的話,我是從小就被外祖父母的好听的 語言教養出來的,開頭我听不懂他們說的話,什么“好笑得 可怕”、“想吃到死為止”、“快活得嚇人”這种生拉硬扯在一 起的話。我想好笑的事哪會叫人可怕,快活的事情怎么會嚇 人呢,而且所有的人都是要吃到他死的那天為止的。 我問他們: “難道可以這樣說嗎?” 他們就罵: “你瞧,好一位先生呀!得摘下你的耳朵來……” 可是“摘下耳朵”這句話我又覺得不妥當,能夠摘下的, 是花、草、核桃。 他們使勁揪我的耳朵,企圖証明,耳朵是可以摘下的,可 是我不服,這樣,我就得意洋洋地說: “耳朵到底還是沒有摘下呀!” 在我的周圍,有很多殘忍的惡作劇和卑鄙齷齪的行為。它 們比起庫納維諾街上那不計其數的“青樓”和“游女”還要 多得不可計數。在庫納維諾丑惡行為的背后,還可以感到有 一种東西說明這种行為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吃了上頓沒下頓 的貧困生活、艱苦的勞動等等。可是這里的人都吃得很飽,過 得很舒心。說他們在工作,不如說他們在無謂地空忙,使人 覺得不可理解。而且這里的一切,還刺激著人的神經,使人 憋悶得透不過气來。 我的生活本來過得很不好,外祖母來看我的時候,我心 里更難受。她總是從后門進來,跨進廚房對圣像畫一個十字, 然后對妹子深深地鞠躬,這鞠躬象千斤重物,壓得我喘不過 气來。 “啊唷,是你呀,阿庫林娜,”主人滿不在意地、冷冰冰 地接待著外祖母。 我沒認出這就是外祖母:她緊閉著嘴,拘拘束束的樣子, 臉上的表情同平時完全不一樣,在門口臟水桶邊的長凳上輕 輕坐下,好象干了什么坏事一樣,不作一聲,恭順地輕聲回 答妹子的問題。 這使我難受,我便生气地說: “你怎么坐在這樣的地方?” 她愛撫地眨眨眼睛,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少多嘴,你不是這儿的主人!” “他就是好管閑事,任你揍,任你罵也沒用,”老婆子開 始抱怨起來。 她常常幸災樂禍地問她姐姐: “怎么樣,阿庫林娜,仍舊過著叫化子一樣的日子嗎?” “這有啥了不得的……” “只要不怕丟臉,也沒啥了不得。” “据說基督從前也是靠討飯過日子的……” “這种話是糊涂人說的,是邪數徒說的,你這個老糊涂竟 當真了。基督并不是叫化子,他是上帝的儿子,經上說,他 到世上來,是要榮耀地審判活人和死人的……連死人也要受 審判,記著吧,我的老姐姐,就是把骨頭燒成了灰,也逃不 出他的審判……基督要責罰你跟瓦西里的驕傲,從前你們 有錢的時候,我有時去求你們幫助……” “那時候我可是盡力幫助過你,”外祖母平靜地說。“可是 你知道,上帝卻懲罰了我們……” “這么一點還不夠呀,還不夠呀……” 她用她那不知道疲倦的舌頭,把外祖母狠狠地奚落了一 大頓。我听著她的惡毒的話,又傷心,又奇怪,外祖母怎么 忍受得住。在這种時候,我就不喜歡她。 年輕的主婦從屋子里出來,客气地向外祖母點頭: “請到餐室里來,不要緊,請進來吧!” 姨姥姥望著外祖母的背影嚷道: “把鞋底擦擦干淨,鄉下佬就是拖泥帶水的!” 主人很高興地接待外祖母: “啊,聰明的阿庫林娜,日子過得怎么樣?卡希林他老人 家好嗎?” 外祖母露出由衷的微笑。 “你還是勤勤懇懇在干活?” “噯,老這么干著,跟囚徒一樣!” 外祖母同他談得很親熱,很投机,同時又不失長輩的風 度。談話中,他也提起我的母親: “是啊,瓦爾瓦拉吠呶骼鏌蛫悄觟I歉齠嗝春玫吶笘 ── 真有點男子漢气魄呀!” 他的女人就對外祖母打岔儿說: “你還記得嗎,我送過她一件斗篷,黑綢子鑲珠邊的?” “怎么不記得……” “那件斗篷還完全是新的……” “對啊,”主人嘟噥著。“什么斗篷、短襯衫,生活啊── 可真傷腦筋!” “你說什么?”她犯疑地問他。 “我嗎?沒說什么……好日子容易過,好人容易死……” “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主婦不安起來了。 后來,她帶外祖母去瞅剛出生的孩子。我把桌上使過的 茶具收拾下去。主人沉思著低聲地對我說: “你的外婆真是個好婆婆呀!……” 我深深感激他這句話。但等我單獨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時 候,我很痛心地對她說: “你干嗎上這儿來,干嗎來呀?你明明知道他們是些什么 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臉上顯出和 藹的笑容,瞅著我答道。這樣一來,我覺得不好意思了。當 然她什么都看得出來,什么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里現在 想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來,然后摟住了 我,親切地說: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會上這儿來的,我干嗎找他們?再 說,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沒有干活,家里沒有錢了…… 還有,我儿子米哈伊爾把薩沙赶出來了,要管他的吃喝。這 儿答應每年給你六個盧布,因此我想,你在這儿已經半年,少 說也能給一個盧布吧?……”她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輕說:“他 們叫我教訓你,罵你一頓,他們說你誰的話也不听。我的心 肝寶貝,你要在這儿呆著,再忍兩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腳,你 要忍受,好嗎?” 我答應忍受,這實在是很難的;為了 口,我一天到晚 忙個不停,這种叫化子一樣的枯燥無味的生活壓迫著我,象 做夢一樣。 有時我想:應該逃跑!可是當時正是該死的冬天。每天 晚上,暴風雪吼叫,風在閣樓上打回旋,房梁凍得緊縮起來, 發出嘎嘎的聲音── 能逃到哪儿去呢? 他們不許我出去游逛,我也沒有游逛的工夫。冬季里短 短的白天,飛快地、不知不覺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務事中。 可是教堂是必須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徹夜彌撒, 逢節日要去行晚禱。 我很愿意上教堂。我愛站在一個寬寬的黑角落里,遠遠 望著圣像壁。它好象在燭光中溶化,變成一條金黃色的小河, 流到灰色的石壇上。圣像的黑影輕輕地搖晃著,圣幛中門的 金黃色的花邊快活地顫動著,燭光象金色的蜜蜂,在青靄的 空气里飄悠,婦人們和姑娘們的腦袋,象花朵一般。 周圍的一切与唱詩班的歌聲很調和地融合著,一切都象 童話一般的奇怪,整個教堂跟搖床一般,在焦油一樣的黑漆 的空虛中搖晃。 有時我覺得教堂好象沉到深深的湖底里去了,為了去過 一种特別的、什么也不能比擬的生活,它從地上消失了。我 的這种感覺,大概是由于外祖母講的基捷日城的故事而來 的。我常常同周圍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搖擺著身子,被唱詩 班的歌聲、禱告聲和人們的嘆息聲引入夢境,背誦著一首情 調悲傷的故事歌: 當复活節晨禱的時候, 一隊可詛咒的韃靼人, 象一大群凶惡的狗 擁進了基捷日城里…… 啊,上帝,啊,我的主, 大慈大悲的圣母呀! 保佑您的奴隸吧, 讓我們听完這早晨的圣書, 讓我們平平安安做完禱告! 不要讓那些韃靼人 玷污神圣的宮殿, 奸淫我們的妻子和閨女, 折磨我們幼小的儿童, 虐殺我們年老的公公! 我的主!你請听呀! 圣母呀!你請听呀! 听我們的禱告, 听我們的哀求。 万王之王發了命令, 召米哈伊爾,神的差人: “去,米哈伊爾,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讓整個城市沉入湖底; 于是,既不休息,也不疲勞, 從晨禱到徹夜禱告, 教堂的神圣禮拜儀式樣樣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代,我的腦袋裝滿了外祖母的故事歌,正如蜂 房裝滿了蜜。好象我連想事也按照她的詩歌的格調似的。 我在教堂里從不做禱告。── 在外祖母的上帝的面前, 不好意思學外祖父念那种怒气沖沖的禱詞和帶哭聲的圣詩。 我相信外祖母的上帝不會喜歡這個,正如我自己不喜歡它一 樣。而且,這些東西都是印在書本上的,這就是說,上帝也 跟一切識字的人一樣早已記住了。 因此我在教堂里,當胸頭有一种快适的哀感,或是過去 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扰亂我的時候,我就苦心构思自 己的禱告詞。只要想起自己不好的命運,不用費多大气力,就 能使那些訴苦的言語,自然而然地變成詩歌的形式: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忍耐, 赶快赶快,讓我變成一個大人! 要不然,我實在不好受, 這樣活著不如上吊── 上帝,你饒恕吧! 要學是什么也學不到。 那個鬼老婆子馬特廖娜, 象狼一樣地對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沒有意思了! 直到現在,我腦子里還記著這一類的“禱告詩”,儿童時 代從自己腦子里想出來的東西,變成一條條深深的傷痕,刻 在心里,一輩子也不能忘掉。 在教堂很好,我在那里跟在森林和曠野一樣得到休息。已 經嘗過多少悲哀、被惡毒和粗暴的生活所玷污了的這顆小小 的心,在這蒙的熱烈的夢想中被洗干淨了。 可是,只有在那种時候── 天气酷寒,或是風雪在街頭 狂吹,似乎整個天空都凍結了,被風卷進雪云里,大地也在 積雪底下凍住,好象永遠不會重新蘇生的時候,我才上教堂 去。 我最喜歡靜悄悄的晚上,在城里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或 是走進僻靜的小角落里。有時候跑著跑著,好象背上長了翅 膀飛騰起來。只有孤零零獨自一個,跟天上的月儿一樣。自 己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動著,遮住了雪上的閃光,可笑地 碰著了柱石和柵欄。更夫在街心走著,手里拿著拍板,身上 裹著又厚又長的大衣,身邊還有一條狗,抖著身子。 這個笨拙的人象一座狗舍。這狗舍從院子里出來,在街 頭無目的地走著,無可奈何的狗,跟在它的后面。 有時候,碰到快樂的小姐和少爺,我想他們大概是從做 夜彌撒的教堂里溜出來的。 有時,從光亮的窗子上的通气口,流出一种特別的香味, 流到外邊新鮮的空气里來。這是一种很好聞的、不熟悉的气 味,使我想起我所不知道的一种异樣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 停下來,抽著鼻子,尖著耳朵這樣那樣地推測:這是一种怎 樣的生活呢,這房子里住著的是什么樣的人呢?教堂里在做 夜彌撒,他們還鬧得那么歡,彈著一种特別的吉他。沉重的 銅弦聲從通气口流出來。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冷落的吉洪諾夫街跟馬爾丁諾夫街的 拐角上那座矮小的平房。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謝肉節周之 前的一個化雪的月明的夜晚,從窗戶上方形的气窗中向街頭 流出一股溫暖的蒸气和一种不尋常的音響,好象有一個強壯 善良的人正閉著嘴唇哼曲子,歌詞雖然听不清,調子倒好象 挺熟悉挺好懂的。可是側著耳朵听去,卻被惱人的弦聲遮住, 再也听不明白了。我坐在階沿石上,心里想這一定是一种有 魅力的提琴聲,因為听起來心里很不好受。這樂器有時發出 一种強大的力量,把整個房子都震動起來,玻璃沙沙地響。房 檐上滴下檐溜,我的眼里也掉下了眼淚。 更夫悄然地走到我的身邊,把我從階沿上推下,問道: “呆在這儿干嗎?” “听音樂呀,”我說道。 “管不得那么多,快滾開……” 我赶忙繞著這段街跑了一個圈儿,又走回原地方的窗子 底下,可是奏樂已經停止了,從气窗傳出來一陣陣的歡笑聲。 這聲音和悲哀的樂聲相差太遠了,使我以為剛才是在做夢。 差不多每星期六晚上我都走到那座房子跟前去,可是只 有一次,在春天,才第二次听到大提琴的聲音。那一次,几 乎一直奏到半夜,我回去時挨了一頓揍。 披著冬夜的星星,在冷靜的街頭散步,使我增長了不少 的見識。我特別挑選了离中心區比較遠的市梢,中心區街上 燈光多,我怕碰到主人的相識,被主人發覺我沒有去做夜彌 撒,卻在街頭游蕩。最礙事的是醉鬼、警察和妓女們。但在 市梢頭,只要下層屋子的窗戶沒有凍得很厲害,并且窗內沒 有放下窗帘,就可以往里邊張望。 這些窗戶,在我的眼前呈現著五光十色的景象。我瞅見 有些人在做禱告,有些人在接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 打牌,也有些人在不安地、悄然無聲地交談著。無聲的,魚 一樣的生活,象西洋鏡一般展現在我的面前。 我瞅見一個地下室的桌子邊,有兩個女人,一個很年輕, 一個比較大一點。在她們對面,坐著一個長頭發的中學生,一 邊揮動著一只手,一邊朗誦著一本書給她們听。年輕的那個, 嚴厲地蹙著眉頭,靠在椅子背上听著,那個大一點的、瘦瘦 的、頭發蓬松的女人,突然兩手掩住臉,抽搐著肩頭。中學 生把書扔開了。不一會儿,年輕的那個站起身來跑出去了,他 就跪在頭發蓬松的那個女人的面前,開始吻她的雙手。 再張望另外一個窗戶,瞧見一個蓄著大胡子的高個子男 人,把一個穿紅色短衫的女人放在膝上,象哄孩子似地把她 搖著。他瞪著眼,張著大嘴,樣子大概是在唱著什么。那女 的笑得渾身抖動,背向后仰,兩腳亂蹬。然后,他又把女的 身子弄正,重新再唱,女的又狂笑了。我瞧了他們好半天,直 到明白他們是准備這樣玩一個通夜時,我才走了。 這种景象,有不少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我時常因為望 出了神,回家遲了,引起了主人們的怀疑,他們便向我盤問: “你去了哪個教堂?是哪位神父司會的?” 全城的神父他們都認識,而且什么時候該念什么經,也 都知道,我撒謊是容易被他們抓住的。 婆媳倆所禮拜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气很大的 上帝,這位上帝,要人們在他的跟前心怀恐懼。她們的嘴上, 老挂著這位上帝的名字,甚至在吵嘴的時候,也彼此嚇唬: “瞧著吧,上帝會報應的,他會叫你成羅鍋儿,下賤東西 ……” 大齋節第一周的星期日,老婆子做煎油餅,都煎焦了,她 那張被火烤紅的臉,滿含怒气,大聲吼叫道: “唉,你們都給我見鬼去吧……” 忽然,她又嗅了一嗅煎鍋,把臉一沉,把鍋把往地上一 扔,哭了起來: “啊唷,鍋子里有肉味,該死該死,星期一吃素的那天, 我沒有把它燒干淨,啊唷,上帝呀!” 她跪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禱告起來: “上帝,上帝,饒恕我這個該死的老婆子,為了耶穌基督 的受難饒恕我吧!上帝,不要懲罰我這個老混蛋吧……” 她把煎好的油餅都喂了狗,把煎鍋重新燒干淨,可是儿 媳婦跟她吵嘴的時候,還拿這件事來責備她: “你連吃齋的時候,也拿葷油鍋子燒東西……” 她們把自己的上帝拉進一切家務之中,拉進自己的渺小 的生活的一切角落里。因此,貧乏的生活,表面上看去也好 象有了意義和重要性,象是時刻在為最高權力者服務。這种 把上帝拉進一切雞零狗碎的生活中的做法,使我感到透不過 气來。我好象暗中被人監視著,常常不自覺地向各角落張望。 到了晚上,有一种恐怖象冰涼的云層一樣把我包圍起來。這 种恐怖的發源地,便是點著長明燈供著黑色圣像的廚房里的 一個角落。 櫥架邊有一扇大窗子,正中一條支柱把窗櫺分隔開來。深 沉無底的蔚藍的天空,向窗里張望。我覺得房子、廚房、我 ── 一切都好象挂在天空上,如果發生一陣劇烈的震動,一 切東西都會落向這個冰涼的、蔚藍色的大窟窿中;擦過星辰 的旁邊,無聲地落進死的靜寂,好象一塊石頭沉進水里。我 一動不動地躺著,連翻一個身也不敢,等待著可怕的末日。 我已經記不得這恐怖是怎樣治好的,但我很快把它治好 了,當然是得到了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的保佑。我想,我那 時候已經体會到一种簡單的真理:我沒有干過任何坏事,我 沒有犯過罪,我就不應該受罰,而對于別人的罪孽,我是沒 有責任的。 白天去做禮拜的時候,我也溜出去閑逛,尤其是春天,一 种遏制不住的力量堅決不放我上教堂去。如果他們給我兩個 戈比做蜡錢,那就算害了我。我買了一副羊趾骨,做禮拜的 時間盡在外邊玩,老是把回家的時間弄晚了。有一次,我把 追念亡靈和買圣餅的十個戈比全輸光了。我沒有辦法,趁管 教堂的端著盤子從祭壇下來的時候,我偷了別人的圣餅。 我一心只想玩,玩得簡直發了狂。我玩得很巧妙,很快 就成了這一帶街上玩羊拐、玩球、玩打棒子游戲的名手。 大齋節的時候,他們逼迫我去齋戒。于是,我到鄰居多 里梅東特凡 寺薹蛩夠使改搶鍶Ю茆慊誒瘛N胰銜j 一個很嚴厲的人,而且我對他犯過好些罪,我扔石頭打毀他 園里的亭子,我又常常跟他家的那些孩子打架。總之,他可 能向我提起我干的許多使他不痛快的事來。因此我心里很不 安,我走到那座簡陋的教堂里,等候輪到我忏悔,我心頭怦 怦地發跳。 可是多里梅東特神父發出和藹的、責備似的嘆聲迎接我。 “啊,鄰居,好,跪在這儿!你犯過什么罪?” 他把一塊厚絲絨布覆蓋在我的頭上,蜜蜡和乳香的气味 扼住我的呼吸,說話很吃力,而且我也不想說話。 “你听大人的話嗎?” “不听。” “你說:我有罪!” 我不覺沖口說出來: “我偷過圣餅。” “為什么,在哪里偷的?”神父想了一望,緩緩地說。 “三圣教堂、圣母教堂、尼古拉教堂都偷過……” “啊─啊,所有的教堂都偷過,孩子,這可不好,這是犯 罪呀,你懂嗎?” “懂。” “你說:我有罪!不象話。你是偷來吃的嗎?” “有時候吃,有時候賭羊拐把錢輸光了,沒有圣餅帶回家 去,因此我就偷……” 多里梅東特神父嘴里開始嗚哩嗚嚕念起來。接著又問了 几個問題,然后,忽然很嚴厲地問: “你看過禁書沒有?” 當然,我不懂這個問題,我便反問: “什么?” “你看過不准看的書嗎?” “不,什么也沒有看過……” “饒恕你的罪……起來吧!” 我惊异地瞧著他的臉,那張臉似乎是深思而和善的。我 不好意思,我覺得害臊:當我來做忏悔的時候,主人對我說, 無論什么事都得老老實實一絲不漏地說出來,使我對忏悔感 到害怕和恐懼。 “我向你家的亭子扔過石頭,”我坦白了。 神父抬起頭來說: “這也是不好的,走吧!” “我還向狗扔過……” “下一個!”多里梅東特神父連看都不看我,徑直叫我后 面的人。 我走出來,覺得受騙了,心里很委屈:我以為忏悔有多 么可怕,我心里是那么緊張,哪里知道一點可怕的地方也沒 有,而且很無聊!有一件使我感到興味的,便是問了我所不 知道的書。我想起了,在那家地下室里把書讀給兩位姑娘听 的中學生,我也想起了那位“好事情”── 他也有許多黑皮 的、厚厚的、帶著莫名其妙的插圖的書。 第二天,主人家給了我十五個戈比,讓我去領圣餐。今 年的复活節很晚,雪早已融化,街面也已經干燥,路上彌漫 著塵埃,是一個晴朗、愉快的日子。 教堂柵欄邊,有一群工人正在狂熱地玩羊拐子,我想:領 圣餐還有些時候,便對那些賭徒說: “讓我加入吧!” “加入費一戈比。”一個有麻子的紅臉漢子傲然地說。 我也同樣傲然地說: “好,左邊第二對上,押三戈比。” “把錢押出來!” 于是,賭博開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換開,拿三戈比押在一對羊趾骨下邊,誰 打掉這對羊趾骨,誰就把錢拿去。如果打不著,他就得賠我 三戈比。我走了運:兩個人瞄准了我的注打,都沒有打中,我 從兩個中年人手里贏了六戈比,我的興頭來了…… 可是有一個賭徒說: “當心這小鬼,別讓他贏了錢溜走……” 我生气了,象打鼓一樣激烈地說: “在左首邊上那對,押九戈比!” 可是這沒有引起那些賭徒的注意,只有一個跟我年紀相 仿的小伙子警告著說: “小心呀!這家伙正走著運呢。他是星街繪圖師家里的徒 弟,我認識他!” 一個瘦小的工匠,按他身上的气味是毛皮匠,他挖苦地 說: “小鬼嗎?好……” 他用灌上鉛的羊趾骨瞄准著,准确地打掉了我的注,俯 下身來向我問道: “你哭嗎?” 我回答道: “在右首邊上押三戈比!” “我也會打掉的,”毛皮匠吹著牛,可是他輸了。 做庄以三次為限,現在挨到我來打人家的注了。我又贏 了四戈比和一堆羊趾骨。可是,再輪到我做庄時,三次都輸 了,把錢全部輸光。正在這時候,白天的禮拜完了,鐘聲響 著,人們從教堂里走出來。 “家里有老婆嗎?”毛皮匠這么問著,伸手來抓我的頭發, 可是,我把身子一縮就溜跑了。我赶上一個服裝漂亮的年輕 小伙子,客气地問: “你領了圣餐嗎?” “領了又怎樣?”他怀疑地望一望我,反問了。 我求他告訴我,圣餐是怎樣領的,神父在那時講了什么, 領圣餐的人該做什么。 那家伙嚴厲地板起面孔,用嚇唬的聲音向我吆喝: “不去領圣餐,偷著玩儿,是不是邪教徒?唔,我不告訴 你,叫你老子剝你的皮!” 我跑回家去,准備他們盤問我,識破我沒有去領圣餐的 事儿。 可是老婆子卻替我祝了福,然后,只問了一句: “你給了管教堂的多少蜡燭錢?” “五戈比,”我胡亂說。 “給他三戈比就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剩兩戈比給自己 呀,傻瓜!” 春天,每天都換著新裝,一天比一天絢麗動人,嫩草給 白樺的新綠,散發出醉人的芳香。我很想跑到曠野去,仰面 躺在和暖的土地上,听云雀的叫聲。可是我忙著刷拭冬衣,裝 進衣箱里去;切煙葉;拿拂塵拂拭家具;一天到晚,盡跟那 些對自己完全沒有必要的、不痛快的東西周旋。 閑下來,完全沒有什么可做。我們這條街又窄又濕,也 沒有一個行人。要跑遠一些是不許可的。院子里只有一些脾 气很坏的、疲勞的土工和頭發蓬亂的廚娘和洗衣婦,每晚上, 他們舉行狗一樣的結婚。這真是叫人討厭、受辱,簡直想使 自己變成一個瞎子,什么都看不見才舒服。 我拿了剪子和花紙,跑到頂樓剪了各式各樣的紙花,裝 飾在屋椽子上,這到底也只是無聊中的消遣。我心里惶惑著, 想跑到一個什么地方去,那里,人們不這么貪睡,不這么愛 吵鬧,不這么愛向上帝訴苦,不這么愛責備別人、侮辱別人。 ……复活節的星期六,弗拉基米爾圣母顯圣的圣像,從 奧蘭斯基修道院迎接到城里來。這圣像要在城里停留到六月 中旬,在各教區舉行挨戶的訪問。 圣像到我主人家里來,是在一個不是星期天的早晨。我 在廚房里擦銅器,年輕的主婦在屋子里慌張地叫嚷起來: “快去開外邊的大門,奧蘭斯基圣母抬到我們家里來了!” 我就這么肮肮臟臟的,兩手滿是擦銅油和磚頭粉,跑出 去開了大門。年輕的修道士,一只手提著燈籠,一只手拿著 香爐,瞧見我就低聲地嘟噥著: “你在睡覺嗎?來,幫著扶一把……” 兩個普通人扛了沉重的神龕,走上狹窄的樓梯。我在神 龕的一邊,用臟手和肩頭,幫他們扶著。后邊一群身子沉重 的修道士,踏著腳跟了上來,一面用低沉的聲音懶洋洋地唱 著: “至高無上的圣母呀,請替我們祈禱上帝……” 我帶著感傷的信心想: “我這么臟,去扛圣像,圣母一定會罰我,我的兩只手一 定會干癟掉的……” 圣像放在屋子上首角落的兩張用干淨被單鋪著的椅子 上。神龕兩邊站著兩個修道士,用手扶著神龕。這兩個人都 年輕貌美,象一對天使,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笑嘻嘻的,披 著蓬松的頭發。 禱告舉行了。 “啊,至高無上的圣母呀!”大個子神父大聲唱著,他用 紅紅的指頭不斷地去摸被蓬松的頭發遮掩著的胖耳朵。 “至高無上的圣母大慈大悲,”修道士懶洋洋地唱著。 我非常喜歡圣母。据外祖母說,圣母在地上种了一切花, 一切歡樂、一切善良美麗的東西,安慰那些可怜的人們。于 是,當輪到我去吻她的手時,我沒有看見大人們是怎樣吻的, 只是戰戰兢兢地在圣像的臉上和嘴上吻了吻。 不知是誰,使勁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屋角門檻邊。也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修道士已扛著圣像回去了。但我清楚地 記得,我坐在地板上,主人們圍著我,怀著极大的恐懼和憂 慮,互相談論著:這孩子會怎么樣呢? “得去跟神父談一談,他是什么都懂的,”主人說著,然 后不怀惡意地罵我: “真不懂事,不可以親嘴的,難道這點都不知道?……還 進過學校呢……” 整整几天,我毫無辦法地等待著,不知會發生什么事,用 臟手扶了神龕,不知分寸地親了她,這可是饒不了我,饒不 了我! 可是圣母好象已經寬恕了我的出于真誠的無心的罪過, 也許是她的責罰很輕,使我在那些好人給我的大量責罰中,完 全覺不出來。 有時我故意向老婆子挑舋,打擊她說: “圣母大概忘記責罰我了……” “你等著,”老婆子陰險地說。“等著瞧吧……” ……當我拿桃紅色茶葉包紙剪成的圖樣、錫紙、樹葉等 等裝飾頂樓椽子的時候,就用教堂贊美詩的調子編起歌來,想 到什么就唱什么,象加爾梅克人在路上邊走邊唱的一樣: 手拿一把剪, 坐在頂樓邊。 把紙儿剪剪…… 我心里煩厭,蠢漢! 如果我是一條狗── 隨便哪里都可走, 可怜枉為一個人, 一天到晚听罵聲: 規矩些,別作聲,你這小畜生, 若是不老成,要了你的命! 老婆子望望我的手工,不住地搖頭,不住地笑: “你要是把廚房裝飾成這樣多好呀……” 有一天,主人跑上頂樓來,見了我的手藝,感嘆道: “彼什科夫,你這小伙子真有趣,活見鬼……你想當變戲 法的嗎?我可猜不透你……” 他給了我一個尼古拉一世時代的五戈比大銀幣。 我用細鐵絲做了絡子,把這個銀幣挂在五顏六色的裝飾 品中最顯眼的地方,象一枚獎章。 可是過了一天,那銀幣跟鐵絲絡子都不見了。我相信一 定是老婆子偷去了。 五 這年春天,我終于逃跑了。有一天早晨,我上鋪子里去 買早茶用的面包。鋪子里的老板當我的面,跟老婆吵架,拿 一個秤砣打她的額角,她逃到街上,摔倒了。馬上圍滿了人, 把女的抬上四輪馬車,送往醫院里。我跟在車子后面跑,不 知不覺地跑到了伏爾加河邊,手里還拿著一個二十戈比的銀 幣。 春天的太陽和煦地照著,伏爾加河水漲得滿滿的,大地 顯得熱鬧而寬闊。這使我感到自己所過的生活,真好象躲在 地窖里的小耗子。于是,我決心不回主人家去,也決心不到 庫納維諾區外祖母那里去。我沒有遵守對她的諾言,沒有臉 去見她,而且外祖父,一定又會對我幸災樂禍的。 我在河邊游蕩了兩三天,那些好心的碼頭工人,給我吃 的,晚上我跟他們一起睡在碼頭上。后來,其中有一個對我 說: “小伙子,我瞧你光在這里閑蕩著也不成呀,你到那條 ‘善良號’輪船上去碰碰看,那里正要雇用一個洗碗的小伙計 ……” 我去了,高個儿的滿臉胡子的食堂管事,戴著一頂沒有 遮檐的黑綢帽子,他用渾濁的眼睛,從眼鏡里邊打量著我,小 聲說: “一個月兩盧布。身份証呢?” 我沒有身份証。食堂管事想了想說: “把你媽找來。” 我就跑到外祖母那里去。她贊成我的行動,便說服外祖 父,到職業局替我領了居民証,親自同我一起到輪船上。 “好,”食堂管事望了我們一眼,說。“跟我來。” 他帶我到后艙。那里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廚師,白衣白帽, 坐在小桌子前喝茶,抽著粗大的紙煙。食堂管事把我推給他: “洗碗的。” 說完,立刻跑開了。廚師鼻子里哼了一聲,掀一掀黑胡 子,望著管事的背影說: “光貪便宜,不管什么樣的家伙都要……” 他生气地抬起剪得很短的黑頭發的腦袋,瞪著暗色的眼 睛,梗著脖子繃著臉,大聲說: “你是什么人?” 我很不喜歡這個家伙,雖然他穿著一身白衣服,看去依 然很肮臟,指頭上長著毛,大耳朵里也突出几根長毛。 “我餓了,”我對他說。 他眨巴了一下眼皮,猙獰的臉立刻變成笑呵呵的了。厚 厚的、晒紅了的兩腮,直拉到耳根,露出粗大的馬牙,胡子 軟軟地向下垂著。樣子變得象一個和善的胖婦人。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底儿潑到船外邊,重新倒了一杯,又 拿一整個長圓形白面包和一大截香腸推到我面前: “吃吧!有沒有爹媽?會不會偷東西?唔,別擔心,這里 的人全是賊,他們會把你教會的!” 他說話簡直跟狗叫一樣。他那張剃得發青的大肥臉上,鼻 子四周跟网紋一樣布滿紅筋,腫胖的紅鼻頭挂到胡子上邊,下 唇沉重地不高興地撇著,口角上叼著一支煙卷,冒著青煙。他 顯然是剛洗過了澡── 身上發出樺樹條和胡椒酒的气味, 太陽穴和脖子上大汗直流,泛出油光。 我把茶喝完了,他把一盧布紙幣塞在我的手里: “拿去買兩條長圍裙,不不,等一等,還是我去買! ” 他把白帽子拉一拉正,便搖晃著笨重的身体,象熊一樣 一步一蹭地踏著甲板走了。 ……夜,皎洁的月亮漸漸移向輪船左邊的草場上空。一 條古老的棕紅色的輪船,煙囪上帶著一道白條,輪葉撥動著 銀色的水面,悠悠地不平穩地行駛著。黑 的河岸,迎著 船身悄悄地掠過去,沉沉的影子落在水里。岸上,房屋的窗 里,透出紅艷艷的燈光,村子里飄來唱歌的聲音,望見姑娘 們在跳圓舞。她們那“阿依,柳里”的和唱聲,听起來和贊 美詩中的“阿利路亞”一個樣…… 輪船的后面,一條長纜索拖著一只駁船,船身也涂著棕 紅色。駁船甲板上裝著鐵籠子,里邊是判處流刑和苦役的囚 徒。艙頭上,哨兵的槍刺象燭火一樣閃光。暗藍色的天空照 耀著星辰的光輝。駁船上人聲靜寂,洒滿月光。漆黑的鐵柵 欄里,模糊地露出滾圓的灰點。這是囚徒們在眺望伏爾加。水 波蕩漾有聲,象低泣,也象竊笑。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樣,也 象教堂一樣發出濃烈的油脂香。 我看見這條駁船,就記起小時候從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 的旅行,記起母親嚴肅的臉,和把我帶進這個有趣的、但也 艱苦的人生中、帶進人間來的外祖母。一想到外祖母,便覺 得一切討厭的和苦惱的事都离我而去,變成了有趣的和快樂 的了,人們都變得好起來,變得更可愛了…… 這美麗的夜色,這駁船,都使我深深地感動,差點儿掉 下淚來。駁船象一口棺材,在浩森的河面上,在暖夜那引人 深思的靜寂中,簡直是一种多余的東西。河岸的不勻稱的線 條,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令人看了心里非常舒服── 我想 做一個善的人,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 我們輪船上的人,都很特別,我覺得老老小小,男男女 女,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樣子。我們的輪船行得很慢,有要事 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只有那些并沒有要緊事務的人,才 聚集在我們的船上,他們一天到晚,盡吃、盡唱,把很多的 餐具、刀、叉、勺子弄臟。我的職務就是洗盤子,洗碟子,擦 刀叉,從早晨六點鐘起,几乎直到半夜,都忙著干這活儿。下 午二點到六點,晚上十點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較少些。── 這時候,旅客們已經吃過東西,在休息,光喝茶,喝啤酒和 伏特加。于是,餐室里的一切待役── 我的上司,都有了空 閑。近艙口的桌子上,廚師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芬練 內奇、洗碗工馬克西姆、頭等艙茶房謝爾蓋那些人,都在喝 茶。謝爾蓋是個高顴骨、麻子臉的駝子,長著水汪汪的眼睛。 雅科夫芬練材諂媛凍齜ぉ嗟母n嗟難萊藎v摶謊r匭ψ牛 談著猥褻的話。謝爾蓋活象一只青蛙,把大嘴巴扯到耳根,馬 克西姆睜著一對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嚴峻的眼睛,望著他們, 沉著臉不吭气儿。 “亞細亞人!莫爾德瓦人!”廚師有時也大聲說。 我不喜歡這些人,肥胖的禿頭雅科夫芬練材諂 鮮牆 女人,而且講得不堪入耳。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長滿暗青 色的瘢塊,一邊臉上,有一顆長著紅毛的黑痣。他用手捻捻 這些毛,弄成一枚針似的。當船上來了輕佻放肆的女客,他 就如同一個叫化子一樣,唯唯諾諾在一旁侍候,說話時又柔 和又可怜,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樣的口沫,他伸出不干淨的 舌尖迅速舔去。不知什么原因,我總覺得劊子手就是這么肥 頭肥腦的人。 “要善于使女人動情,”他教謝爾蓋跟馬克西姆說。謝爾 蓋和馬克西姆兩個,鼓起兩腮,紅熱著臉,出神地听著他講。 “亞細亞人!”斯穆雷厭惡地大聲說。他吃力地站起身來, 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來!” 他跑到自己的艙室里,塞給我一本皮面精裝的小書,然 后躺在靠冷气房牆邊的帆布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通心面箱子上,認認真真地念了起來: “‘挂滿星星的恩勃拉庫倫,意味著上天的交通暢通無阻, 會員們有了這條坦途,能使自己從普羅芳和惡德中解脫 ……’,” 斯穆雷點起煙卷,吐出一口青煙,生气地說: “這幫駱駝!他們寫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純洁……’” “什么人露出左胸?” “沒說。” “那就是說女人的胸部……呸,這幫淫蕩的家伙。” 他合上眼,兩手墊在腦后躺著,煙卷叼在嘴角上,稍稍 冒著煙,他用舌尖一撥,大吸一陣,弄得胸口呼呼作聲,一 張大胖臉沉進煙霧中去了。有時我以為他睡著了,停下不念, 把這本討厭的書翻著瞧瞧。真是一本討厭的書,使人瞅著作 嘔。 可是他沙著嗓子嚷了: “念呀!” “大師父回答道:你瞧,我的親愛的兄弟蘇韋里揚……’” “是塞韋里揚吧……” “寫著是蘇韋里揚呀。” “是嗎,真見鬼!底下有詩,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們呀,你想知道我們的事情, 你們這樣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聲,你們也不會听清。 “等一等!”斯穆雷說。“這不是詩呀,你把書給我……” 他怒气沖沖地把厚厚的藍書翻弄了一陣,便把書塞進褥 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來……” 使我難受的,是他那口釘著鐵皮的黑箱子,里邊裝著很 多書,有《奧馬爾喻世故事集》,《炮兵札記》,《塞丹加利 爵爺書簡》,《論臭虫類此害虫之防治方法》;還有一些沒頭 沒尾的書。 有時候,廚師逼我把書拿出來,一本一本把書名報給他 听。他听著我念,便叱罵著說: “胡編亂雜,這些混帳東西……他們象在打人的耳光,為 什么要打,卻不明白。格爾瓦西他怎么落到我手里來的,這 個格爾瓦西,‘還有什么恩勃拉庫倫’……” 盡是一些怪詞儿,陌生名字,叫人討厭地記著很多,刺 激著舌頭,每分鐘都想重复地念。我想:也許可以從聲音中 体會出意思來。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這時候,跑到 后艙去一定很有趣。那邊,在滿堆的貨物箱中間,圍聚著水 手們和司爐們,有的同乘客打牌,贏他們的錢,有的唱歌,有 的在講有趣的故事。跟他們坐在一起,心里很舒暢。一邊听 他們簡單明白的講話,一邊望著卡馬河岸上那銅弦一樣筆直 的松樹,水退以后草場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樣的水洼。這些水 洼象破碎的鏡片,映出了藍色的天空。我們的輪船离開了陸 地在向遠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里,听見從岸上傳 來了一座看不見鐘樓的鐘聲,就令人想到那儿有村庄,有人。 在波浪上,有一只漁船在漂蕩,象一大塊面包。啊,那邊的 岸上出現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們在河里戲水。象黃綢帶子 一樣的沙地上,走著一個穿紅襯衫的農人。遠遠地,從河中 心望去,一切都顯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樣,又小 巧,又斑斕。我想向岸上喊几句和善親切的話,不僅向岸上, 同時也向駁船上。 這條紅沉沉的駁船,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我能整個鐘頭 不眨眼地望著這條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頭,沖破濁流的情景。 輪船拖著這條駁船象拖著一口豬,松弛時拖索打在水面上,隨 后又繃起來落下許多水點,拉緊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 跟野獸一樣坐在鐵棚里面的人們的臉。當他們在彼爾姆上岸 的時候,我走到駁船的跳板去看。几十個沒有人樣的可怜人 儿,從我的身邊走過, 雜亂沉重的腳步,夾著鐐銬的聲音,彎 腰屈背地馱著沉甸甸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 的、丑的都有,可是看來完全跟普通人一樣,只有身上的服 裝和剃成怪模樣的頭發不同。當然,這些人都是強盜,可是 外祖母曾給我講過許多強盜的俠義行為。 斯穆雷的模樣比誰都要更象一個強盜,他陰沉沉地望著 駁船,嘟噥著說: “上帝啊,解脫這种命運吧!” 有一次我問他: “人家都在殺人、打劫,你干嗎老這么做著飯?” “我不是做飯,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飯的是娘儿們呀,”他 說著笑了。想了一下,又補充說:“人跟人的差別,都在腦筋 上邊,有的人聰明一點儿,有的人不大聰明,還有些人完全 是傻瓜。一個人想聰明,得多念書,正經的書固然好,坏的 魔道書也好,念得越多越好,要把所有的書都念過,才能找 到好書……” 他老是提醒我說: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 斯穆雷對船上的人,不管是誰,就是對那個不大吭气的 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說起話來總那么喋喋不休的,厭惡地撇 著嘴,髭須向上翹著,重聲重气地好象拿石頭砸人一樣。可 是他對我卻是和善而關怀的,不過在關怀中含有一种多少令 我害怕的東西。有時我似乎覺得,這廚師也跟外祖母的妹子 一樣是個半瘋子。 有時,他這樣對我說: “等會儿再念吧……” 他就閉上眼睛,打起鼾聲,久久地躺著。他的大肚子一 鼓一癟,兩只滿是火燙疤的手,象死人一樣交疊在胸口上,手 指頭微微動著,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見的編針,編織瞧不見 的襪子。 突然,他又嘀咕著說: “是呀,老天給了你這么個智慧,你就得靠著它去生活! 可是老天給人智慧很小气,而且不均勻。如果大家都一樣聰 明,那該多好呀,可是不這樣……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還 有的人壓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在軍隊里的生活講給我听。我不能 領會這些故事的意思,覺得沒有一點味儿。而且他講得沒頭 沒腦,東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說什么: “團長把兵士叫來,問他:‘中尉對你說了些什么?’那兵 士一五一十報告了。當兵的可不能撒謊。可是那中尉跟盯住 牆壁一樣盯著他,不一會儿,他轉過臉,把腦袋低下去了。嗯 ……” 廚師冒火了,他吐著煙,嘮叨說: “我怎么會知道,什么可以說,什么不可以說?這樣,那 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閉起來。那中尉的母親卻說……‘啊,天 哪!’……我那時什么也沒有學過嘛……” 炎熱的天,四周的一切輕輕地搖晃著、轟隆著。船艙的 鐵板外邊,響著水聲和輪船外輪轉動的聲音。圓圓的窗外,河 水象一條寬闊的帶子,滔滔地流過去。遠遠地望見岸上一片 草場,零落地立著一些樹木。耳朵習慣了一切聲響── 覺得 四周很靜,雖然水手們在船頭上象哭似的叫喚著: “七個,七個……” 我什么也不想去參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 到什么隱僻的地方,聞不到廚房的油膩和熱香,悠悠地望著 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廚師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艙室的茶房都怕他,還有那個柔順的、不大吭气的、 跟鱸魚一樣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點害怕斯穆雷。 “嗨,豬玀!”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這儿來,賊 骨頭!亞細亞人……恩勃拉庫倫……” 水手和司爐們對他總是又恭敬又巴結。他把燃過肉湯的 肉給他們,問他們家鄉的情況,家人的情況。那些滿身油膩、 象火薰過一樣的白俄羅斯司爐,在輪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 家都叫他們雅古特,還向他們挑逗說: “雅古、別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滿臉通紅,向司爐中的一個大聲嚷 起來: “你干嗎讓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個長得又漂亮又凶惡的水手長對他說: “雅古特跟霍霍爾是一路貨!” 廚師听了這話,立刻兩手抓住他的領子和腰帶,把他舉 到頭頂上,一邊搖晃著一邊問: “你要我把你摔死嗎?”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時甚至扭打起來,可是斯穆雷從來 沒有挨過揍。他的气力比誰都大,而且船長太太常常同他談 得很親熱。她個子高大、肥胖,臉跟男人一樣,頭發剪得又 短又平整,象一個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從來沒有醉倒過。一 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 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臉喝得漸漸變成紫褐色,一對 黑眼睛漸漸大起來,好象吃惊的樣子。 傍晚的時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邊坐下,身子高大,穿 著一身白衣服,憂郁地望著流動的遠方,好久好久地坐著不 出聲。在這种時候,大家特別害怕他,可是,我卻有點怜憫 他。 雅科夫芬練材諂媧映晥V鎰叱隼矗x蠱膹妣僰v潮 爐火烤得通紅,站下來搔搔禿頭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 离得遠遠地對他說: “鱘魚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雜拌湯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魚湯、要蒸魚怎么辦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們會吃的。” 有時我大著膽子走近他的身邊去。他費勁地把眼睛移到 我這邊來: “什么事?” “沒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這樣的時刻,我終于問他了: “你干嗎老讓大家都怕你?你是個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沒有生气: “我只是對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實在地、深思地補充說: “不過,也許是這樣,我對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 來罷了。這不能讓人瞧出來,讓人瞧出來了就會吃虧。什么 人都一樣,會爬到和善人的頭頂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 爬一樣……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來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須舔一舔,又說: “你這小鳥儿要是再大一點儿,我會告訴你許多事情。我 有許多值得告訴人的東西,我可不是一個傻瓜……你念書吧, 書里邊什么重要的知識都有。書不是平常的東西!你想喝啤 酒嗎?” “我不愛喝。” “好,那就別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 鬼的東西。我要是個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書。一個人沒有 學問,就跟一條牛沒有區別,不是套上軛架,便是給人宰了 吃肉,它也只能搖晃尾巴……” 船長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書給他。我念了《可怕的复 仇》,心里很滿意,可是斯穆雷卻怒吼起來: “生編硬造,無稽之談!我知道,還有別的書……” 他從我手里把書奪過去,跑到船長太太那儿,另拿了一 本來,不大高興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來著?你找出來,她說 這是一本頂好的書……不知道是誰覺得好,是她覺得好,也 許我就覺得不好。她把自己的頭發剪了,瞧瞧,干嗎不把耳 朵也剪掉呢?” 當我念到塔拉斯向奧斯達普挑戰那一段的時候,廚師大 笑起來。 “對啦,可不是嘛!你有學問,我有力气!真能寫!這些 駱駝……” 他很注意地听著,卻不時地表示不滿的意見: “唉,胡說八道!不能一刀把一個人從肩頭劈到屁股的呀! 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長矛上,長矛會斷啊!我自己當過兵 ……”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惡。 “不要臉的家伙,是嗎?為了娘們,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殺了儿子的地方,他就兩腳從床上放 下來,雙手支在膝蓋上,屈起身子哭起來。── 兩行眼淚慢 慢地順著臉頰滾下來,滴到艙板上。他抽搐著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著我叫起來: “念呀!賤骨頭!” 他又哭了。到了奧斯達普臨死,叫著“爹,你听見了沒 有”的時候,他哭得更厲害,更傷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著說。“一切都完了!念完了 嗎?真他媽的糟糕!過去可真有過好樣的人,你瞧這塔拉斯, 怎么樣?是啊,這才是人物呢……” 他從我手里拿去了書,仔細地看著,眼淚滴在封面上。 “好書!簡直是一場大快事!” 后來,我們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歡金雀花 朝的理查德 。 “這是一位真正的國王!”他認真地對我說。可是在我看 來,這本書實在沒有多大味道。 一般說來,我們倆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湯 姆非硭埂罰z淳梢氡盡鍍嚲姚摀c瓊斯小史》。可是斯穆雷 不贊成: “真是蠢貨!湯姆跟我有什么關系?我要他干嗎?肯定還 有別的書……” 有一天,我對他說,我知道還有別的書;這是一种秘密 的禁書,必須半夜里躲在地下室里讀。 他睜大了眼,胡子都豎了起來,說: “啊,什么?你胡說些什么?” “不是胡說。在教堂里行忏悔禮的時候,神父問過我那种 書;而且以前我也瞧見人家念這种書,他們還哭呢……” 廚師陰沉沉地盯住我的臉問: “誰哭?” “那個在一旁听著的年輕姑娘;另外還有一個女的嚇得跑 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說胡話。”說著,他慢慢地閉上眼睛;沉 默了一會儿,又叨嘮起來: “當然總會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書。不會沒有 ……不過我已經這么一把年紀,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 是,……” 他能滔滔不絕地整整談一個鐘頭…… 我不知不覺地有了念書的習慣,變成一卷在手,其樂陶 陶了。書上所談的都輕快有味,跟實際生活不一樣。而實際 生活,卻愈來愈讓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讀書,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 去。 “彼什科夫,去念書吧。” “還有許多碟子沒洗呀。” “馬克西姆會洗的。” 他粗暴地讓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個气得把玻璃 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告我: “這么下去,我可就不讓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 的盆里。我把污水潑在船欄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飛到水里 去了。 “這是我不好,”斯穆雷對食堂管事說。“你記在我賬上 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著眼瞧我;對我說: “喂,書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們還故意把食器弄臟,盡量多給我活儿干。于是,我 就覺得這樣下去是不會得到好結果的。果然,我沒有料錯。有 一天傍晚,從一個小碼頭上來了兩個女客。一個是紅臉的婦 人,另一個裹著黃頭巾,穿一件粉紅的新上衣,還是個姑娘。 她倆都喝醉了。婦人微笑著跟所有的人點頭,說起話來,和 教堂管堂人一樣,應該發“阿”音的地方卻發“奧”音: “對不起,親愛的,我剛才喝了一點儿酒!我剛打了官司 回來,宣判無罪,心里一高興,就喝了點儿……” 姑娘也笑著,抬起混濁的眼望著大家,推了那婦人一下 說: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們在二等艙室旁邊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芬練材 奇和謝爾蓋他們睡覺的艙室的對面。一會儿婦人不知到哪里 去了,謝爾蓋就跑到那姑娘身邊坐下,貪心地咧開青蛙嘴。 晚上,當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覺的時候,謝爾蓋走到 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來來來,我們這就給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縮回來;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來呀!” 這其間馬克西姆跑進來,他也醉了。他們倆就拖著我沿 著甲板,走過正在睡覺的旅客旁邊,來到自己艙室跟前。不 料斯穆雷站在艙室門前,門里邊是雅科夫芬練材諂媯蕭 手抓住門框,那姑娘正用拳頭敲著他的脊背,用帶醉的聲音 叫喊: “放開手呀,……” 斯穆雷從謝爾蓋和馬克西姆手里奪下了我,抓住他們的 頭發,把兩個腦袋碰撞了一下,使勁儿一推,兩個人都跌倒 了。 “亞細亞人!”他對雅科夫罵著。之后,就把門砰的一聲 關上,險些儿碰著他的鼻子。又把我一推,大聲地嚷: “走開!” 我就走到艙后艄去了。這是一個陰暗的夜,河面一片漆 黑,船尾后邊泛起兩道灰白的水紋,向望不見的兩岸邊分流 開去。駁船在這兩道水紋間慢吞吞地浮動,一會儿左,一會 儿右,現出燈火的紅點,什么東西也照不見,在突然出現的 河彎處逝去了。眼睛見不到這光,就覺得更黑暗,更難受。 廚師跑來,坐在我旁邊,長嘆了一聲,點著了香煙。 “他們是拉你到那女人那里去嗎?不要臉的臭家伙!我听 見他們怎么個使坏來著……” “你把那姑娘從他們那里拉開了嗎?” “那姑娘?”他就破口罵那女子;接著用沉重的口气說: “在這里的人統統是下流坯子。說起這條船,簡直比村子里還 要糟糕。你在村子里呆過沒有?” “沒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煙蒂扔到船欄外邊,沉默了一會,又開口了: “你老呆在這群豬玀當中,會完蛋的,我實在可怜你,小 狗,我也可怜他們。有時我不知要怎樣做才好……甚至想跪 下問他們:‘喂,狗崽子,你們到底在干什么?你們都瞎了眼 嗎!’你們這些駱駝……” 輪船長聲尖叫起來,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濃濃的黑 暗中晃著一豆燈火,標出了碼頭的所在。又有許多燈火從黑 暗中現了出來。 “‘醉林’到了。”廚師喃喃地說。“這里有一條河叫 ‘醉河’。我認識這里一個司務長,叫醉科夫,還有一個當 文書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几個卡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長長的抬架 裝著木柴,從岸邊抬來。她們一對接著一對,個個肩頭上挂 著挽帶,身子向前探著,邁著有彈性的腳步,把那些半俄丈 長的木柴,抬到鍋爐艙跟前。 “啊嗨……嗯!” 這么大聲喊著,然后就投進一個暗黑的窟窿里。 當她們抬著木柴走來的時候,水手們就動手摸奶子,捏 大腿,女的尖聲叫喚,向男人唾吐。回去的時候,用空抬架 打著,防御男人們動手動腳。這种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時都 瞧見,已有几十次了。在每個裝木柴的碼頭上,情形都是這 樣。 我覺得自己好象是一個老頭子。在這船上已經呆了多年, 明天會有什么事,一星期后會發生什么,到秋天,到明年,會 發生什么,好似統統都明白。 天亮起來了,比碼頭高一點的砂崖上,已瞧得清郁茂的 松林。一幫女人向山上樹林邊走去,笑著,唱著帶低音的歌。 她們都背著長長的抬架,望去象一隊兵。 我很想哭。淚在我的胸口沸騰,心好象在那里面煮著,這 是很痛苦的。 但是哭出來太難為情,我就幫水手布利亞欣洗甲板。 這布利亞欣是個不引人注目的漢子,整個身子顯得萎靡 而黯淡,老是躲在角落里,眨巴著那雙小眼睛。 “我的真姓,并不是布利亞欣而是姓……你可知道,這是 因我娘過的是淫蕩生活。還有一個姐姐,也一樣。唉,她們 兩個人都遭了同樣的命運。嗨,朋友,對我們,命運是一只 鐵錨;你要往那儿去……可是……辦不到……” 現在他一邊拿拖布擦甲板,一邊輕聲對我說: “你看見沒有,他們怎樣欺侮女人!就是嘛!一根濕木頭 烤久了,也一樣發火的!老弟,我看不慣這一套,我討厭。我 如果生來是一個女子,我一定要投到一個黑暗的深淵里自殺, 可以向基督保証!……人本來一點自由都沒有,可是還有人 用火燒你!我告訴你說吧,那些閹割派教徒,才不是傻子 呢。你听說過閹人沒有?這种人真聰明,想得妙,把一切無 關緊要的事儿一古腦儿拋開,只為上帝服務,一個心念 ……” 船長太太從我們身邊走過。因為甲板上滿是水,她高高 地提起了裙子。她總是起得很早。她高高的身段,明朗的臉 是那樣嚴肅,那樣誠朴……我真想跟著她上去,從心底里發 出請求來: “對我談點什么吧,對我談點什么吧!……” 輪船慢慢地离開了碼頭。布利亞欣就畫了一個十字說: 俄國十八世紀末產生的一個宗教狂熱的派別,主張擺脫“世俗生活”,宣 傳用閹割的辦法來“拯救靈魂”。后因傷害人身而被禁。 “好,船又開了……” 六 船到薩拉普爾,馬克西姆上岸去了。他沒有向誰打招呼,不聲不響,嚴肅而平靜地走了。 那個喜眉笑眼的婦人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那個姑娘。她無精打采,眼瞼紅腫。謝爾蓋在 船長室門口跪了好久,吻著門上的板,用額頭在這板上碰著,叫喚著說:“饒恕我吧,并不 是我的過錯!這是馬克西姆……”水手,茶房跟一些乘客,都知道他在撒謊,但是卻鼓勵他: “去吧,去吧,會原諒你的!” 船長把他攆開,還踢了一腳,謝爾蓋摔了一個跟斗。雖然如此,船長還是饒恕了他。謝 爾蓋立刻在甲板上跑起來,象狗一般討好地看著別人的眼色,端著托盤送茶水去了。 從岸上雇來了一個當過兵的維亞特省人,補馬克西姆的缺。這是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小 腦袋,紅眼睛。廚師的助手馬上叫他去殺雞。那當兵的殺了兩只,其余的,都放出到甲板上。 乘客開始捉捕,有三只飛到船欄外邊去了。那當兵的就坐在廚房旁邊木柴堆上,傷心地哭起 來。 “你怎么啦,傻瓜?”斯穆雷詫异地問他。“難道當兵的也會哭嗎?” “我是后方的衛戍兵呀,”那當兵的輕輕說。 這一哭他倒了霉,三十分鐘之后,船上所有的人,統統大笑起來,人們跑到他身邊,直 盯著他,問:“是這一個嗎?” 于是,便侮辱地荒唐地笑得直打哆嗦。 當兵的起初沒看見人,沒听見笑聲。他用舊印花布襯衫的袖口抹掉臉上的眼淚,仿佛要 把眼淚藏到袖子里去。可是沒多一會儿,他那紅眼睛里又充滿了怒气,用喜鵲一般快口的維 亞特話開口了:“干啥用牯牛大的眼睛瞧我?唔,我要把你們撕成碎塊……”這腔調使大家 更加樂起來了。有的拿指頭去戳他,有的扯他的襯衫,有的拉他圍裙,簡直把他當成一頭山 羊捉弄。一 直捉弄到吃午飯的時候。午飯后,不知哪個把泡過的檸檬皮套在木勺柄上,吊 在他背后圍裙帶上。那當兵的一走動,木勺就在他后邊左右擺動起來,引得大家哄聲大笑。 可是他,就跟一只落進籠子的老鼠一般奔忙著,不明白是什么引得大家發笑。 斯穆雷不作聲,板著臉注視著他。廚師這种臉色有點象女人。 我同情起這當兵的來,便問廚師: “我把木勺子的事告訴他可以嗎?” 他默默點頭。 我把大家笑他的原因告訴他,他馬上摸到木勺,揪下來扔到地上,拿腳踏碎了。突然, 兩手抓住我的頭發,我們就扭打起來;這使看客們大為滿意,馬上把我們圍祝斯穆雷推開大 家把我們拉開了。先擰我的耳朵,又擰住當兵的耳朵。大家見那小個子在廚師手底下晃腦袋, 亂跳亂蹦,就樂開了,有喝彩的,有吹 哨的,有頓腳的,統統笑倒了。 “衛戍兵万歲!用腦袋撞廚師的肚子呀!” 瞧著那班家伙這种野蠻的快樂,我恨不得闖向他們,拿塊劈柴向他們劈頭蓋腦打過去。 斯穆雷放了那當兵的,把兩手疊在背后,擺著一條胖豬似的架勢,豎起胡子走向那些看 客,气沖沖地露出怕人的牙齒:“各就各位──開步走!亞細亞人……”那當兵的又向我沖 過來。可是斯穆雷一只手把他抱住,拖到抽水机那邊,動手抽水,把他那瘦小的身子象玩一 個布娃娃似地旋轉著,拿水沖他的頭。 水手、水手長、大副都跑上來了,馬上,人又擠了一大堆。比誰都高一頭的食堂管事, 也象平常一樣默默地站在那里。 當兵的坐在廚房邊木柴堆上,兩手發著抖,脫去靴子,動手絞干裹腿帶。裹腿帶其實并 沒有濕,可是他的稀疏的頭發卻滴著水珠。這又使看客們樂起來了。 “反正,”當兵的發出又尖又細的聲音。“我要打死這小鬼!” 斯穆雷一手搭在我的肩頭上,對大副不知說了些什么。水手們赶著看客,當大家都走散 了的時候,廚師就問當兵的:“拿你怎么辦呢?” 當兵的用狠毒的眼光瞅著我,身子古怪地發著抖,沒有回答問話。 “立──正,好吵鬧的家伙!”斯穆雷說。 當兵的回答了: “不,這又不是在連隊里。” 我看見,廚師有點羞惱了。胖胖的臉頰癟了一癟;他呸的吐了一口口水,就帶我走開了。 我雖然糊里糊涂跟著他走,但還連連回頭望那當兵的。斯穆雷納悶地叨嘮:“真象一個活寶 貝,啊?你看……”謝爾蓋追上我們,不知為什么,悄悄地說:“那家伙想自殺呀!” “在哪儿?”斯穆雷叫著,跑過去了。 當兵的正站在茶房艙室門口,兩手捧著一把很大的刀子。 這把刀是用來砍雞頭、劈木柴的,鈍得要命,刀口已缺得跟鋸齒一樣。茶房艙室前面圍 住了許多人,在觀望這個頭發濕淋淋的可笑的小矮子。他那帶翹鼻子的臉跟肉凍一般顫動, 嘴吃力地張著,嘴唇發抖,咆哮道:“你們欺侮人……你們欺侮人……”我不知跳在一個什 么東西的頂上,越過大家頭頂看見很多的臉。大家都嘻著臉,互相談論:“你瞧,你瞧……” 他用干枯的孩子一般的手,把拖出的襯衫下擺塞進褲腰里去。站在我身邊的一個儀表可敬的 人,嘆了一口气說:“打算要自殺,可是還在心疼褲子……”大家笑得更響。很明顯,沒有 人當他真會自殺。我也覺得他不會真自殺。可是斯穆雷向他投了一眼,就挺著肚子把別人擠 開,嘴里吆喝著:“滾開,混蛋!” 他一下把很多人都叫作混蛋,闖到擠成一堆的人群跟前,沖著他們叫:“散開,混蛋!” 這也是可笑的,然而似乎又是對的:今天從早上起,所有的人,好似變成了一個大混蛋。 他把人群赶散,跑到當兵的身邊,伸出了手:“把刀子給我……”“給就給,”當兵的把 刀鋒向外遞過來,這么說。廚師把刀子交給我,推著當兵的走進艙里去:“躺下睡覺吧!你 怎么了,啊?” 當兵的在床上默然坐下。 “讓他給你拿吃食和伏特加來,你喝伏特加嗎?” “能喝點儿……” “只是,你可別碰他,跟你開玩笑的并不是他。听見了沒有?我告訴你,并不是他呀……” “可是為什么大家要折磨我呀?”當兵的低聲問。 斯穆雷停了一刻,煩悶地說: “我怎么知道呢?” 他帶著我往廚房間走,嘴里還直嘟囔: “看呀,真是欺侮起老實人來啦!這回你瞧見了吧!伙計,人欺人會欺瘋的,會的…… 跟臭虫一樣,叮住你,就完了!不,臭虫哪比得上,簡直比臭虫還凶……”我拿了面包、肉 和伏特加到當兵的那儿去,他正坐在床上,身体前后搖晃著,跟女人般地嗚咽低泣。我把盤 子放在桌上說:“吃呀……”“把門帶上。” “門帶上就黑了。” “帶上吧!要不然他們又會找來……” 我走了。我討厭這當兵的,他不能引起我對他的同情和怜憫。我很不安,──外祖母屢 次教導我說:“你要關心別人。大家都是不幸的,大家都很艱難……”“拿去了嗎?”廚師問 我,“他在那里干什么呢?” “在哭。” “唉……窩囊廢!他算個什么當兵的?” “我一點儿也不可怜他。” “什么?你說什么?” “應該關心人……” 斯穆雷拉著我的胳臂,拽到他身邊,懇切地說:“不能勉強去怜惜人,但是說謊也不好; 懂了沒有?你要有點出息,要知道自己……”說著,把我推開,陰沉地補充了一句:“這里 不是你呆的地方!給你,抽支煙吧……”乘客們捉弄那個當兵的,瞧見斯穆雷擰他耳朵時哈 哈大笑。這种行為使我產生了一种說不出的侮辱人和欺侮人的感覺,他們的行為使我很不平 靜,感到深深的憂郁。為什么這种討厭的事情,這种痛心的事情,會使他們感到快樂呢?什 么東西逗得他們這樣高興呢? 看吧,他們又坐在那低低的篷帳底下,躺的躺,喝的喝,吃的吃,打牌的打牌,親親切 切,正正經經談著話,瞧著河面的流水。簡直好象一個鐘頭前吹 哨、張威助勢的并不是他 們。他們又跟平常一樣安靜、慵懶。他們一天到晚,跟游蕩的太陽光中的小虫和塵埃一樣, 在船上蕩來蕩去。每到一 個碼頭,就有十來個人一伙儿,擁上跳板,一邊畫十字,一 邊走 上碼頭去。從碼頭上,也有差不多數目的人,迎著他們跑過來。每個人都背著沉重的包裹和 旅行箱,把背脊壓得彎彎的,連穿著的衣服都跟他們的相同……這种經常的乘客的替換,沒 有使船上的生活發生絲毫的變化。新來的乘客,也說著离去的乘客說過的同樣的話:土地啦, 工作啦,上帝啦,女人啦,而且他們用的是同樣的辭句。 “忍耐點吧,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啊,做人頂要緊的是忍耐!沒有法子,我們命該如 此……”這种話,听著很枯燥,使人生气。我不能忍受侮辱,我不能忍耐惡意的、不公平的 屈辱的待遇。我堅信,我也覺得我不應受這种待遇。就是那當兵的,也一樣,也許他自己愿 意逗人笑吧……馬克西姆被船上開除了,他是一個嚴肅而善良的小伙子,可是下流的謝爾蓋 卻被留下來了。一切統統是倒行逆施。但是這班善于把人家捉弄到几乎發狂的人,為什么被 水手呵叱起來,卻唯唯諾諾?為什么人家罵得那么凶,他們卻滿不在乎呢? “干嗎大家都擠在船邊上?”水手長把一雙漂亮而凶狠的眼睛眯得細細的,大聲呵斥。 “船傾斜了,散開,穿厚呢子的鬼東西……”這班鬼東西就服服帖帖地擠到甲板的另一邊去。 他們跟綿羊一般,又被人家從那邊攆走。 “唉,該死的東西……” 炎熱的晚上,在晒了一整天太陽的鐵皮篷下,悶得難受。 搭客們就跟蟑螂一般在甲板上亂爬,到處隨便躺著。船靠碼頭之前,水手們就用腳踢他 們起來:“喂,干嗎躺在路上!到自己鋪位上去……”他們爬起來,睡眼蒙地向人家推他 的方向走去。 水手們也跟他們一樣,只是服裝不同。可是,卻跟巡警一般指揮他們。 在這班人身上,首先使你注意的,是他們的溫順、懦弱和可悲的順從性格。可是,這順 從的表皮一破裂,便會爆發出無情的,荒唐的,而且几乎總是不快的惡作劇,實在叫人料想 不到,叫人感到可怕。我覺得人們好象不知道輪船把自己載到哪里去,也好象無論在哪儿叫 他們上岸都可以。他們無論在什么地方上了岸,休息一會儿,又重新跳上這條或那條船,又 開始向什么地方漂泊去了。他們都好象是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跟陸地沒有緣分。因此,他們 統統懦怯得要命。 有一天半夜過后,不知机器哪部分爆炸了,發出大炮一 般的聲音。甲板馬上籠罩上白 色的霧气。蒸气從机器間里濃濃的冒出來,彌漫到所有的空隙。只听見有人刺耳的大叫,可 瞧不見人影:“加夫里洛,把焊鈌拿來,還有防火布……”我睡在机器間左邊洗碗台子上。 當爆炸和震動聲把我惊醒的時候,甲板上是死一般的靜寂,只有從机器間噓噓噴出熱騰騰的 蒸气和不時的槌頭丁丁聲。可是過了一分鐘之后,甲板上的乘客,發出各色各樣的聲音,號 的號,叫的叫,頓時充滿了恐怖。 在白色霧气中──它很快就稀薄了──一些沒扎頭巾的女人,跟頭發亂蓬蓬的,睜著圓 圓的魚眼睛的男人,互相踐踏著,東奔西竄。大家都背著包裹、口袋和箱子,跌跌撞撞,嘴 里胡亂叫著上帝、圣徒尼古拉的名字,急著向什么地方跑去,互相打著。這是一种可怕的, 同時也是有趣的情景,我就跟在他們后邊瞧他們要干什么。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夜間的惊慌情景,但我立刻明白是他們的誤會。輪船依然照原來的 速度行駛著。船右邊,很近的地方燃著割草人的篝火。夜是那樣明淨,滿月高高地懸在天空。 但是甲板上那些人卻奔跑得越來越快,連二等艙三等艙的客人都跳出來了。有一個人縱 身一躍,就跳到船欄外邊去,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兩個男人和一個修道士拿木柴把釘 死在甲折上的長椅子打下來;把一大籠雞從船尾投到水里去。甲板中央駕駛台扶梯邊,跪著 一個男人,向由他身旁跑過去的人行禮,嘴里狼一般吼叫:“諸位正教徒,我罪孽深重……” “放救生艇,鬼東西!”一個肥胖的老爺只穿一條長褲子,連襯衫也沒披,在大聲叫喚;還 捏緊了拳頭捶自己的胸口。 水手們跑過來,抓住人們的領口,打他們的腦袋,把他們往甲板上推。這時候,斯穆雷 笨重地踱來踱去。他在睡衣外邊披上一件大衣;大聲向眾人勸說:“也不害臊呀!你們干嗎, 瘋啦?船靠岸了!這一邊便是岸!跳進水里去的那些傻瓜,已經給割草的救起來了。他們在 那里。瞧見沒有,那邊兩只艇子?” 他捏緊拳頭,望三等艙客的腦袋打去,從頂門上往下打,他們跟袋子似的,不聲不響地 倒在甲板上。 混亂還沒有完全靜下來,一個披著斗篷的婦人,手里拿著一把湯匙,向斯穆雷沖來;把 湯匙在他鼻子尖上晃動,嘴里叫著:“你怎么這樣大膽呀?” 一個渾身濕透了的老爺,一邊舔著自己的胡髭,一邊攔著那婦人,并凄然地說:“你別 管他,這個蠢貨……”斯穆雷把兩人一攤,羞慚地眨巴著眼,問我:“唔,這是怎么一回事? 為什么他罵我呀?真是豈有此理! 那個婦人,我是頭一次見著呀! 一個男人,一邊擤著鼻血,一邊叫喚: “唉,這班人呀!簡直是土匪! 一夏天,我在船上遇到了兩次惊慌。兩次都不是真正遇險,只是心里害怕,惟恐有什么 危險,就這么惊鬧起來。第三次乘客們捉到了兩個扒手──其中一個扮作朝山進香的裝束, 他們背著水手偷偷把這兩個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足足一 個鐘頭。后來水手把扒手奪去,眾 人就罵水手:“賊子庇護扒手,誰不知道呀!” “你們自己喜歡偷摸,對扒手自然留情面……”那兩個扒手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了一 個碼頭把他們交給警察的時候,他們連身子都站不直了……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這些事 情使我很不平靜,使人不明白他們是一种什么樣的人,是坏人還是好人呢?是老實人還是搗 亂鬼呢?為什么偏偏這樣殘酷,存著狠惡的心腸,從來不知滿足呢?又為什么溫順得這樣可 恥呢? 我問廚師,可是他只是噴著濃煙,煙霧圍住自己的臉,气惱地說:“喂,你擔什么心呀! 人嘛,就這個樣子……有聰明人,也有傻瓜。啊,你還是念書,不要羅里羅嗦的。凡是正經 書,里面都該有說明……”他討厭教會書、圣徒傳。 “咳,這种書是神父跟他們的儿子讀的呀……”我想做一件使他高興的事,送他一本書。 在喀山碼頭上,我花了五戈比買了一本《一兵士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但那時候他恰巧喝 醉了酒,在生气。我就躊躇了沒送他,自己先念起來。這《傳說》使我大為滿意,一切都寫 得這樣朴素,明白易懂,有趣味而且簡練。我相信這本書一定會使我的老師滿意。 可是當我把這本書送給他時,他默不作聲,一把捏在手里,搓成一團,扔到船欄外邊去 了。 “這就是你的書,傻瓜!”他板起了臉。“我好象教狗一樣教你,你還是想野東西,啊?” 他跺了跺腳,叫了起來: “你知道這是什么書呀?書中的胡說八道我都念過了!書里寫的你以為是真話嗎?喂, 你說!”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把一個人的腦袋砍下了,身子從梯子上跌下來,這時候,別的人是再不會 爬到干草棚去的。當兵的并不是傻瓜!他們放一把火,把這些草燒掉就完了!你懂了沒有?” “懂了。” “懂了就好!彼得大帝的事我知道,可是這書里寫的,都不是事實!你走開去吧……” 我明白廚師的話是對的。可是我依然喜歡那本書。以后又買了一本來,重新念了一遍。真奇 怪,果然我瞧出那本書不好的地方來了。這使我不好意思起來,從此我更加注意地和更信賴 地對待廚師,而他不知什么原故,更頻繁地而且很感慨地說:“唉,要怎么樣教育你才好呢! 這地方,不是你呆的……”我也覺得這儿不是地方。謝爾蓋待我很坏。我几次看見他從我桌 子上拿去茶具,瞞著食堂管事,偷偷送到客人那儿去。我知道這是盜竊行為。斯穆雷屢次關 照我:“當心,不要把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給堂官!” 還有許多對我不好的事情。我常想船一靠岸就逃走,逃到森林里去。但是牽挂著斯穆雷, 他對我越來越和善。還有輪船的不斷的航行,也深深地吸引著我。頂不痛快的是停泊的時候。 我總期待著馬上就要發生什么事情。我將從卡馬河航到別拉雅河、維亞特卡河去,若是沿伏 爾加河航行,則我將看見新的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 但是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我在船上的生活突然地而且可恥地結束了。一天傍晚,當我 們正從喀山往尼日尼去時,食堂管事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間里。我一進去,他把門關上,對坐 在墊有毛毯的椅子上陰沉著臉的斯穆雷說:“他來啦。” 斯穆雷粗聲大气地問我: “你有沒有把餐具給謝爾蓋?” “他趁我沒看到時,自己拿走的。” 食堂管事輕聲地說: “他沒看到,可是知道。” 斯穆雷用拳頭打了一下自己的膝頭,然后搔著膝頭說道:“你等等,別著急嘛……”說 著沉思起來。我望著食堂管事,他也望著我;可是我覺得在他的眼鏡后面,好象沒有眼睛。 他總是安分地過活,走起路來沒有聲音,說起話來低聲低气。那褪了色的胡子,呆滯無 神的眼睛,有時也會從那個角落里偶然出現,可是馬上便消失了。每晚上臨睡以前,他在食 堂里點著長明燈的圣像前,跪好多時候。我從那雞心形的門鎖孔里看見過他。可是恰恰望不 到他怎樣禱告,他只是站立著,望著圣像和長明燈,嘆著气撫摩胡子。 斯穆雷沉默了一會問我: “謝爾蓋給過你錢嗎?” “沒有。”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這小伙子不會撒謊,”斯穆雷對食堂管事說。管事卻低聲回答:“反正都一樣。好,請 便吧。” “我們走吧!”廚師向我喊了一聲,走到我桌子邊來,拿手指頭在我頭頂上輕輕彈了一 下,對我說:“傻瓜!我也是傻瓜!我本來應當照顧你……”到了尼日尼,食堂管事給我結 了賬,我得了約莫八個盧布;這是我掙到的第一筆大款子。 斯穆雷跟我告別的時候,凄涼地說: “唔……往后可要注意啦,懂了沒有?漫不經意是不成的呀……”他把一個五彩嵌珠的 煙荷包塞進我手里。 “好,把這個送給你!這手工做得很好。是我的一個干女儿給我繡的……好,再見吧! 念書吧,這是最好的事情!” 他把我挾在腋下,稍微舉起來吻了吻,再把我穩穩地放在碼頭的墊板上。我難過起來, 為他也為我自己。我望著他走回船上去,差點儿大哭一常他那巨大的、結實的身体,孤單地 擠在碼頭腳夫中間,慢慢走去……后來,我還遇到過多少象他這樣善良、孤獨而憤世的人啊! ------- 七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住了。我憤憤地帶著想打架的情緒回到他們那里。我心里十 分難過──為什么人家把我當小偷呢? 外祖母很親切地接待我,馬上去燒茶炊。外祖父照例嘲笑地問:“攢了不少黃金吧?” “任便有多少,都是我自己掙的,”我回答著,在窗邊坐下。然后,儼然地從衣袋里掏 出一盒煙卷來,開始悠悠地吸著。 “啊唷,”外祖父眼睜睜盯著我的舉動。“原來這樣, `起魔鬼草來了,不太早一點嗎?” “有人還送給我一個煙荷包呢。”我夸耀說。 “煙荷包!”外祖父的聲音變了。“你這是怎么啦?存心惹我生气嗎?” 他向我扑過來,眼睛發著碧綠的光,掄著兩只精瘦有力的胳臂。我猛地跳起,用腦袋撞 他的肚子。老頭子坐到地板上,很奇怪地眨了几秒鐘眼睛,張開黑洞洞的嘴向我望著;然后 心平气和地問:“是你把我撞倒的嗎?把你外公?把你媽的親老子?” “你過去可沒少打我,”我喃喃地說,心里明白,是做得太不對了。 瘦小輕巧的外祖父,從地板上爬起來,坐在我身邊,靈巧地把我的煙卷奪去,丟到窗戶 外邊。然后吃惊地說:“野种,你明白嗎!老天爺永不會饒赦你的,在你這一輩子。”接著他 向外祖母說:“老婆子,你看吧。這孩子把我撞倒了;這孩子,撞我呀! 你問問他自己看!” 她也不問我,干脆走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頭發左右搖晃著,一邊說:“我叫你撞, 撞,撞……”我并不痛,只是覺得挺冤屈,尤其是听到了外祖父惡毒的笑聲,心里更加生气。 他在椅子上直跳,拍著膝蓋,一邊笑著一邊嚷:“活該,活該……”我掙脫身,跑到過道, 躺在角落里,懊喪地,頹然地听著茶炊沸騰的聲音。 外祖母走過來,向我俯下身子,用微弱可辨的低聲說:“不要記我的仇,我沒有抓痛你 呀,我是故意裝的──老爺子老了,必須尊敬他;他已經辛苦了多年,苦也受夠了。啊,你 不能气他。你不是孩子了,你應當明白……要明白,阿廖沙!你外公跟小孩子一樣……”她 的話象溫湯一般沖洗著我的心。我听著這些親熱的低語,又害臊,又松快,一把緊緊摟住她, 跟她親吻。 “到外公跟前去,不要緊的!你可不許馬上當他的面抽煙,讓他慢慢地習慣……”我走 進屋子里,瞧了外祖父一眼,差點儿沒笑出聲來,他果真得意得象個小孩子,高高興興地跺 著兩只腳,紅毛茸茸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小公羊儿,怎么啦?你又來撞人嗎?唉!你這個小強盜! 跟你老子一模一樣!不信上帝的人,跑進屋子里來,也不畫個十字,拿出煙來就抽,唉! 你這個拿破侖,一個子儿也不值!” 我不出聲。他把要說的話說完,也就累得不作聲了。可是到喝茶的時候,他又開始教訓 我:“人應當害怕上帝,好象馬要有籠頭一樣;除了上帝,我們再也沒朋友了。人和人是最 凶惡的仇敵!” 人和人是仇敵,我覺得這話倒有些真實,其余的話我都听不入耳。 “現在,你再上馬特廖娜姨婆那里去;等到春天,你再到船上去干活吧。冬天就呆在他 們家里。可不許說你春天要离開他們……”“咳,干嗎騙人呢?”剛才假裝著擰我頭發的外 祖母說。 “不騙人,是不能夠過活的。”外祖父固執著說。“你說,誰不騙人能過日子呢?”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圣詩的時候,我跟外祖母到大門外野地去了。外祖父住的那所兩個 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纜索街“后面”,從前在這條街的正面外祖父有過自己的房子。 “看,搬到什么地方來了呀!”外祖母笑著說。“老頭子找不到中意的地方,總是搬來搬 去。連這個地方他也不中意,我倒覺得挺好!” 在我們面前,展開一片荒蕪的草場,大約有三俄里寬。草場上有几道山溝,盡頭是梯子 形的樹林和喀山公路邊的白樺樹。從山溝里伸出灌木叢的小枝條,跟鞭子一樣。冷冷的夕陽, 把它們染得血一般紅。微微的晚風,搖晃著灰白的草葉。 在近處一條山溝后邊,可以望見小市民男女孩子的身影,跟草葉差不多少。右邊,遠處 是舊教派墓地的紅牆垣。那墓地叫做“布格羅夫隱修所”。左邊山溝上面,有一片黑黝黝的 樹林,在原野上聳立著,那儿有一片猶太人的墓地。周圍的一切都顯得蕭索;一切都無聲地 緊緊偎依在這殘破的地面上。 那些郊外小房舍的窗子膽怯地望著塵土飛揚的道路。道路上徘徊著一些瘦小的喂得不好 的雞群。有一群牛在女修道院那邊哞哞地叫著走過。從軍營那里,傳來軍樂隊的聲音,几管 銅喇叭,在嗚嗚地長號。 一個醉漢使勁拉著手風琴走來,踉踉蹌蹌,嘴里喃喃地說:“我走到你那邊去……一 定……”“糊涂蛋。”外祖母向紅紅的夕陽眯細著眼說。“你走得到嗎?都快要跌倒了,睡著 了。等你睡著的時候,會來小偷……把你這寶貝手風琴偷掉……”我一邊把船上生活講給她 听,一邊眺望四圍的景色。增長了許多見識之后,再到這种地方,便有一种愁悶的感覺,好 似一條鱸魚爬進鍋里。外祖母默默地、聚精會神地听著我講,正象我喜歡听她講一樣。后來 我講到斯穆雷的時候,她誠心誠意畫了一個十字,說:“是個好人,愿圣母保佑他!你可不 要忘記他呀!好事要永遠記牢;惡事就干脆忘掉……”我很難于開口向她說明,我為什么被 人解雇,后來終于硬著頭皮講了出來。這對外祖母沒引起任何的反應,她只是泰然地指出: “你年紀還小,不會生活……”“大家都在說:你不會生活。那些男人、水手,都這樣說。 還有馬特廖娜姨婆,也對她儿子這么說,怎么才算會生活呢?” 她把嘴唇閉緊,搖搖頭: “這個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還說別人!” “為什么不說呢?”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說。“你可不要生气。 你年紀還小,你也不可能會。誰會呢?只有扒手會。你瞧你外公,他很聰明,有學問, 但他一輩子什么也沒落下……”“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吧?” “我嗎?很好。有時也生活得不好……什么日子都過過……”行人們在我們身邊悠然走 過,身后邊拖著長長的影子,腳底下騰起蒙蒙的塵土,把影子蓋住了。黃昏的哀愁,漸漸濃 厚起來。從窗子里,流出外祖父嘮嘮叨叨的聲音:“耶和華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責備我,不 要在狂怒中懲罰我……”外祖母笑眯眯地說:“啊呀,他早就使上帝厭煩了!每天晚上總是 那么哭訴,可是哭訴有什么用呢?上年紀了,什么也不需要,可是還老訴苦,老發愁……上 帝每天晚上听見他這聲音,一定會笑起來:瓦西里房ㄏA鐘衷諛搶鏃戳 距嗔耍 覛灝磹 我們睡 覺去吧……” 我決定干捕歌鳥的活計。我想,我捕了來,交外祖母去賣,一定可以把生活過得好。我 買了一個网,一個環,几個捕鳥器,做了一些鳥籠。每天天快亮的時候,我就守在山溝灌木 叢里,外祖母拿著籃子和口袋,在樹林子里走來走去,采一些過了時節的蘑菇、莢篛果、核 桃之類。 懶洋洋的九月的太陽,剛剛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線,一 會儿消逝在云中,一會儿變成 銀色的扇形,照到山溝里我的身上。山溝底部還是陰暗的;從那里升起一股乳白色的霧气。 山溝露出黑黝黝的很陡的粘土質的側面。另一個側面坡度很緩,布滿著枯草和茂密的灌 木叢,點綴著黃色、紅色、淡紅色的葉子。一陣風吹來,把葉子吹落,在山溝里飄來飄去。 在山溝底部,長滿牛蒡草的深處,發出金翅雀的啼聲。在灰白色的雜草叢中,可以望見 靈活的鳥的紅冠。在我的周圍,有許多好奇的白頭翁在熱鬧地啼叫。它們有趣地鼓起白白的 腮幫,忙忙碌碌吵鬧著,這情形很象過節時候的庫納維諾的小市民年輕婦女。它們很靈巧, 很聰明,很厲害,什么事情都想知道,什么東西都想去碰一碰,就這樣,它們一只又一 只 落進捕鳥器里去了。看它們那么焦急亂闖的樣子,真有點可怜。但我是做買賣的,是不能容 情的呀,我把它們從捕鳥器里抓到鳥籠里,再用布袋把鳥籠罩祝它們一到暗地方,就變得老 實了。 山楂樹叢里,飛出一群黃雀。滿樹叢都是太陽光,黃雀歡喜得什么似的,叫得更歡了。 瞧它們的模樣,很象一群小學生。貪心的持家能手伯勞鳥,遲誤了去南方的旅行,栖在野薔 薇樹的軟枝上,用嘴梳著翼上的羽毛。它們閃著黑炯炯的眼睛,狙伺自己的獵物;一剎那間, 跟云雀一般向上飛起,捉住一只野蜂,小心翼翼地把它穿在荊棘樹上,重又歇在枝上,不停 地轉動著賊溜溜的小腦袋。机靈的松雀沒聲沒響地飛了過去。這正是我所渴望的,捉住它多 好呀!一只离了群的灰雀,披著紅紅的衣服,擺著象將軍一樣的架子,停在赤楊上,怒沖沖 地叫著,搖晃著黑嘴。 太陽漸漸升高,鳥儿越加多了,鳴聲越加熱鬧了。整個山溝里充滿了音樂。最基本的音 調,是風吹灌木叢的簌簌聲。 鬧盈盈的鳥聲,畢竟掩蓋不了這輕微的、動听的愁悶的低響。 在這低響之中,可以听出一种夏天的离歌,其中喃喃著一种特別的言語,自然地變成歌 詞。這時,我不由得想起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從上邊不知什么地方傳來外祖母的聲音:“你在哪儿?” 她坐在山溝邊上,面前攤開一塊包頭布,上邊擺著面包、黃瓜、蘿卜、苹果,這許多天 賜的食物當中,有一只很美的多角的玻璃瓶,在太陽下發著光,瓶口塞一個雕成拿破侖頭形 的水晶塞子,瓶里裝著一什卡利克的用金絲桃浸過的伏特加酒。 “天啊,多么快活呀!”外祖母滿心感激地說。 “我編成了一支歌!” “是真的嗎?” 我就把似詩非詩的東西唱給她听: 眼看著冬天漸漸到來, 夏天的太陽呀,再會再會!* 可是外祖母不讓我唱完,就插嘴道: “這种歌原來就有的,只是比這好一些!” 于是她提高嗓子唱了起來: 哎呀,夏天的太陽快离去了, 去到黑夜,那遙遠森林的后邊! 唉!丟下我,一個年輕的姑娘, 孤零零地再沒有一絲儿春的歡喜…… 早晨我要不要去到村外, 回想五月中同游的歡情, 那曠野令人不快的望著, 我在這儿喪失了我的青春。 哎呀,我親愛的女友們喲! 等那輕軟的初雪堆起, 請從我白白的胸膛挖出心儿 把它埋葬在雪堆里!* 我的作家的自尊心,一點儿也沒有受到傷害,我很愛這首歌,并且很怜憫那位年輕的姑 娘。可是外祖母說:“這里唱的是一种感傷的歌!是一位年輕姑娘,詠嘆自己的身世。從春 天起她跟愛人一起游玩,可是冬天快到來的時候,她已被愛人拋棄了。也許她的愛人,已經 另有新歡,所以這位姑娘悲傷不止……一件事物,自己沒有親身經歷過,是不能講得那么好, 那么真的。你看這姑娘,她編得多好!” 第一次賣鳥儿掙了四十戈比,外祖母非常惊奇:“你瞧,我只當是玩儿的,孩子的把戲, 不料竟賣了這么多錢!覛萴▼活@腔孤艫錳苤@肆四亍覛萴*嘗篢走T* 在赶集的日子,她總能賣到一盧布或更多些回來,這就更加惊异了:這么一些算不了什 么的玩意儿,竟能夠掙這么多錢! “一個女人,一天忙到晚,給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也只掙得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 說來,這個行當不好!把鳥捉來關在籠子里,也不好。阿廖沙,這种買賣,還是別干了吧!” 可是我很醉心于捕鳥。我覺得它很有趣,而且借此可以獨立謀生。除了鳥儿以外,沒給 誰找麻煩。我弄到了一些上等的捕鳥器具,常跟捕鳥的老前輩談天,得到不少知識。我又常 常一個人到三十來俄里外的伏爾加河邊去,到克斯托夫森林里去捕。那儿作檣桅用的高大松 樹上,栖著交喙鳥,以及精于此道的人所珍愛的一种白頭翁。這是一种長尾白毛,非常珍奇 美麗的鳥儿。 我常常傍晚出發,整夜在喀山公路上走著,有時被秋雨淋著,跋涉在深深的泥泞中。背 上背著油布袋子,里面裝著捕鳥器和誘鳥籠,一只手拿著一根核桃木的粗大木杖。秋天的黑 夜,寒冷可怕,很可怕!……公路兩旁,立著被雪打坏的老白樺樹,在我頭上伸出了濕淋淋 的枝條。向左邊山崖底下望去,黑洞洞的伏爾加河上,浮閃著末班輪船和駁船上的几盞桅燈, 好象正向無底的深淵沉下去。這些船的蹼輪,在水里啪啪地響著,汽笛嗚嗚地叫著。 在生鐵一樣堅硬的地面上,現出了路邊村落的茅舍;一 群忿怒的餓狗向腳邊沖來;更 夫敲著梆子慌恐地叫:“那儿是誰?說句夜間不該說的話,是鬼把你弄來的吧?” 我擔心我的捕鳥器具會被沒收。每次總帶著几個五戈比的銅子,准備送給更夫。有個福 基納村的更夫,跟我交了朋友,每次碰到,他總是惊嘆:“又是你來了?唉,你這個閑不住 的夜游神,膽子倒不小!” 他名字叫尼丰特,是個矮個子,長一頭白發,很象圣徒。 他常常從怀里拿出蘿卜、苹果,或是一把豌豆什么的,放在我的手里。 “唔,送給你,朋友,我留著特地請你的。吃吧。” 接著,就一直送我走到村外。 “去吧,上帝保佑你!” 東方發白的時候,我走到樹林里,就把捕鳥具裝好,挂起誘鳥籠,在林邊躺著,等待太 陽出來。這時万籟無聲,四 周的一切都凍結在深深的秋眠中。灰沉沉的霧气里,隱約望見 山崖下廣闊的草常這一片大草場雖然被伏爾加河隔斷,但越過了河,還是向外伸展,直伸展 到渺茫的霧气中。漸漸的,從遠處草場盡頭的樹林后邊,悠然升起了白洋洋的太陽;黑色馬 鬣毛般的林子上面,閃爍著光波,展開了一种奇异的,動人心魄的場面:霧從草地上漸漸升 騰起來,愈升愈快,被陽光映成銀色。接著,地面上顯出了灌木叢、樹木、干草堆。草場好 象融化在陽光中,變成一种赤金色,向四面八方洒開來。 現在,太陽已照到河邊靜寂的流水上,好象整條大河,都已經向太陽沐浴的地方涌過來 了。太陽笑嘻嘻的,漸漸升高,祝福著,溫暖著這赤裸的寒顫的大地。地上散溢著秋天的濃 香。 天空一碧無瑕,地面顯得更加遼闊無邊。一切東西統統向遠方流去,好象有人在引誘著: “到那青青的地平線去吧。”在這地方,我已看過几十次日出,每一次都另有一番新的景象 展現在我的眼前。──一個充溢著新奇的美景的世界……不知什么緣故,我特別喜歡太陽。 我愛太陽這個名字,愛這名字中悅耳的聲音,藏在這聲音中的音響。我喜歡閉著眼睛讓臉晒 在溫暖的陽光中。當陽光劍一般穿過牆垣的隙縫或樹枝間的時候,我愛伸出兩手的手掌去捉 它。外祖父非常崇拜“不拜太陽的米哈伊爾非卸蟯c 蛩夠q蠊晱Y笞宸訊嘍}保晃乙暈 這不過是跟茨岡人一樣的黝黑而陰險的惡徒。 他們好比可怜的莫爾德瓦人,是永遠的眼病患者。太陽從草場上升起時,我不禁高興得 笑了。 針葉樹在我頭上沙沙作響,綠葉尖上滴下露珠。樹蔭下的陰影中,蕨蕨的圖案紋的葉子 上,早晨的寒霜象一層銀箔似的閃爍。帶紅色的草,被雨水打倒了,草莖伏在地面上,一 動 也不動;可是當一綹明亮的光線落在這草莖上的時候,就可以瞧見草葉中有一种輕微的戰栗; 這也許是生命的最后的掙扎吧。 鳥儿們醒來了,灰色的煤山雀象絨毛球,從這枝跳到那枝。火焰般的交喙鳥,用彎曲的 嘴啄松樹頂上的松果。松樹梢頭,一种白色的白頭翁搖著身体,擺動著長長的船舵一般的尾 巴,張著黑珠子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眼瞧瞧我張著的网。忽然,一分鐘以前還沉浸在深 思中的整座森林,漾起千百种的鳥聲,充滿了大地上最純洁的生物的叫聲。大地上的美麗之 父──人類,也就依照它們的形象,造出了許多愛爾菲、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天使之群 來安慰自己。 捕這些鳥儿,未免有點不忍,我覺得把它們關進籠子里,良心上過不去。我更喜歡觀賞 它們,可是狩獵的熱情和掙錢的欲望,壓倒了怜憫之心。 鳥儿們做出許多狡猾的把戲,使我覺得可笑。藍色的白頭翁,仔細觀察了捕鳥器,知道 那儿有危險,便從側邊鑽進去,安全地、巧妙地從捕鳥器的棒杆上啄去了誘餌。白頭翁本是 很聰明的,可是太好奇,這就害了它們。驕傲的灰雀比較笨一點。它們成群地鑽進网里來, 好似一隊吃得腦滿腸肥的市儈擁進教堂里去。被网儿罩住時,它們非常惊异,眨眨眼睛,用 厚鈍的嘴啄著指爪。交喙鳥走進捕鳥器,顯得鎮定而大方。還有一种叫作繞樹鳥的,是一种 神秘的怪鳥;這种鳥長時間站在网跟前,把身子支在粗壯的尾巴上,不時動動長嘴。它跟啄 木鳥一樣,在樹干上跑著,總是跟白頭翁作伴。 這种煙灰色的鳥,讓人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地方,象是有一點儿孤寂,誰也不愛它,它好 象也不愛誰。它跟喜鵲一般,喜歡偷一些細小發亮的東西藏起來。 到近午時候,我停止了捕鳥,穿過森林和曠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經過村落,便有一班 孩童、小伙子來打劫我的鳥籠,打坏我的工具。這种事我已經遇到過了。 傍晚回到家里,又餓又累。可是我感到在這一天中自己好象長大了,見識了一點新事物, 也變得更硬气了。這是一 种新的力量,靠著它,對于外祖父的譏刺,也就不放在心上,能 一點不帶气憤地听下去。外祖父看見我這种樣子,便開始入情入理地,嚴肅地說:“扔掉這 吊儿郎當的營生吧,扔掉吧!哪里听說過一個捕鳥的人能有出息,沒有這种事,我知道!你 還是去找一個正當職業,磨煉磨煉你的智慧吧。人活著,并不是叫你吊儿郎當的。人好比上 帝播下的谷种,必須要長出好穗子來!人好比一個盧布,會盤利息,就能變成三盧布!你當 過日子是容易的嗎?不,很不容易啊!對人來說,世界是一片暗夜,每個人必須給自己照亮 道路。每個人都長著十個指頭,可是誰都想撈得多些;所以必須把气力顯出來。沒有气力, 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么上天國,落地獄都是不成的。人好象在跟大家一起過活, 其實要記住自己是孤獨的人。人家說的話都要仔細听,但是誰的話也不要相信;你要是只憑 眼睛看,便會把事情弄錯的。嘴要謹慎。房屋、城市,不是一 張嘴可以造成的;要用盧布 跟斧頭才能造。你得知道,你既不是巴什基爾人,又不是加爾梅克人,他們的全部財產,只 是虱子和羊群……”他可以這樣嘮叨一個晚上。這些話我都能背下來。我很愛听他的話,只 是這些話的意義,我總是不大相信的。照他說,一個人所以不能稱心如意地過活,是有兩种 力量在中間阻礙:一种是上帝,一种是人。 外祖母坐在窗邊,紡著織花邊用的紗線;紡錘在她靈巧的手里嗡嗡地響著。她听著外祖 父的話好久都不作聲,后來忽然開口道:“一切事情都會變得象上帝所希望的那樣。” “什么?”外祖父叫起來。“上帝?我并沒有忘掉上帝呀。 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難道愿意把一些傻瓜种在地上嗎?” ……我覺得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似乎要算哥薩克人和兵士了。他們的生活單純、快活。 晴天,他們一清早就跑到我們門前那山溝對面,好象白蘑菇似的,在空地里散開,開始做复 雜有趣的游戲:那些穿白襯衫的敏捷強壯的人,手里拿著槍,在空場上歡樂地奔跑,然后消 逝在山溝里。喇叭聲一 響,他們忽然又跑到空場里來,跟著鬧盈盈的軍鼓聲,叫著“烏啦”, 把槍尖頭向前沖去,直朝著我們的房子沖過來。好象轉眼之間,會把房子當一個稻草堆似地 沖倒。 我也叫著“烏啦”,迷迷糊糊地跟著他們一塊儿跑。凶猛的銅鼓聲不知不覺地引起我想 破坏一切,把牆頭沖倒,或是把小孩子打一頓的心思。 休息的時候,那些兵士拿一种粗煙卷請我抽,拿重重的槍給我瞧;有時,一個兵士把槍 刺對著我的腹部,故意發出慘厲的聲音:“我刺死你這只小蟑螂!” 槍刺亮閃閃的,跟活的一樣,象一條蛇似地盤旋著想要螫人,見了未免有點可怕,可是 更多的卻是快樂。 鼓手莫爾德瓦人,教我怎樣拿鼓槌打鼓。開頭他把住我的手,直到疼痛,把鼓槌塞進我 被捏得發疼的手指中間。 “敲吧!一,二。一,二。搭郎,搭搭,湯!敲吧,左邊輕,右邊重。搭郎,搭搭,湯!” 他跟鳥儿那樣圓睜著眼睛,狠狠地喊著。 我跟著兵士們一起在空場上跑著,直到操練完畢。之后,一邊听著他們大聲歌唱,一邊 瞧著他們每一張都跟剛鑄出的新的五戈比銅子一般善良的臉,一直經過全城,送他們到營房 門口。 看見許多一模一樣的人,組成一個密集的隊伍,形成統一的勢力,快步地在街頭經過, 我就產生一种想同它接近的感情,很想跟沉入河中去、走進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們的隊伍 里去。這些人是什么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夠征服一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最 主要的是他們純朴、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的時候,一個年輕下士,拿一支粗大的煙卷給我抽:“你抽吧!這可是 一支好煙,我不愿給任何人抽,可是你這孩子太好了,我送你抽呀!” 我抽起來,他退后了一步。突然,煙卷上冒出一股紅紅的火焰,迷住我的眼睛。我的指 頭、鼻子、眉毛都燒傷了。一 股灰色的咸味的煙气,嗆得我又打噴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 見東西了,我嚇得蹦跳起來。一群兵士把我緊緊圍住,快活地高聲大笑。我轉身回家, 哨 和哄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聲音,在背后追著我。被燒的指頭發疼,我的臉破了,眼里流 著淚。但是壓得我透不過气來的,還不是這种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一种不可言狀的惊异:為 什么他們要這樣對待我? 這种惡作劇為什么能使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興? 回到家中,我爬上閣樓,在那里坐了很久,回想我過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無法解釋的 殘酷,特別清楚生動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個從薩拉普爾來的矮小的當兵的。他好象活生生 的一樣站在我的面前問:“怎么樣?明白了沒有?” 過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這個更倒霉更惊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薩克兵營里去;兵營在佩切爾區附近。我覺得哥薩克和兵士不同,并不是因 為他們馬騎得好,裝束特別漂亮,而是因為他們說話特別,唱另樣的歌,而且跳舞也實在好。 有時候,在傍晚,他們把馬刷洗好,就在馬房邊圍成一個圈子,一個瘦小的棕紅色頭發的哥 薩克,頭發甩得亂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來,好象一個銅喇叭。他使勁挺直身子,輕輕地唱 著靜靜的頓河和藍色的多瑙河一類的悲歌。他的眼睛閉著,跟那些唱得太累、從樹枝上掉下 來、有時也會死掉的紅雀一般。他敞開襯衫的領口,露出銅馬轡似的鎖骨;而且他的全身, 就好象一尊銅像。他用兩條瘦瘦的腿站著,好象大地在他的腳下搖動。他張著兩臂,閉著眼, 提高著嗓子唱。看那樣子,他好象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號手的號,一 支牧羊人的笛子。 有時候,也覺得他馬上會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紅雀般立刻死去一樣。因為他把整個心靈,全 部力量都傾注到歌唱里了。 他的同伴們,有的把手放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放在寬闊的背脊后面,在他四周圍成一個 圈子,嚴肅地凝視著他銅色的臉,盯著他那向空中輕輕揮動著的胳臂,象教堂里的唱詩班一 般,神態庄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們這班人,不管有胡子的或沒有胡子的,在這一剎那間, 都變得和圣像一樣,和圣像一樣威嚴,和圣像一樣超越人間。歌象一條大路似的長,也象大 路一樣平坦廣闊而光明。听了這歌聲,使人忘掉了一 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晝還是黑夜,自 己是孩子還是老人!唱歌人的歌聲漸漸消沉下去,這時候就听見那些軍馬發出悲嘶的聲音, 它們怀念著遼闊的草原,听見蕭蕭的秋夜從野地迫近過來的聲音。听著,听著,心儿就膨脹 起來,充滿一种异常的感情,溢騰起對人類、對大地的偉大的無言的愛,好象馬上就會炸開 來。 我覺得那位瘦小的象銅人一樣的哥薩克,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一個偉大的神話般的 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夠和他說話,有時他問我什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 著,嚅嚅囁囁說不出話來。我情愿象狗一般順從,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后邊跑,只要能夠經常 瞧見他的影子,能夠听見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見他站在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舉到眼前,凝視著戴在指上的一只光滑的 銀指環。他的美麗的嘴唇在微動著,一撮小小的紅髭須在發抖,滿臉現出悲痛懊喪的神色。 還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帶了几只鳥籠子上老干草廣場的酒店去。酒店老板非常愛 會唱歌的鳥,常常買我的鳥儿。 那哥薩克正坐在屋角爐子和牆壁間的柜台邊,身邊坐著一個身体比他几乎胖一倍的婦 人:她那張圓臉,象上等山羊皮似地發出光彩;她用母親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帶惊懼地望著 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腳在地板上來回磨擦著;大概碰痛了婦人的腳。她身子哆嗦了一下, 蹙著眉頭低低請求他說:“不要動手動腳呀……”哥薩克把眉毛使勁一豎,立即又無力地垂 下了。他熱得解開了制服和內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頭巾布從頭上放到肩頭,一雙茁壯白 嫩的手臂擱在桌邊上,指頭互相絞扭,絞得泛出紅色。我越看他們,越覺得他這個人象是一 個在慈愛的母親面前有過失的儿子。她很柔和地對他叮嚀著什么,但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沉默 不語,好象對于正當的指斥,沒有可回答的。 他象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突然站起來,胡亂地戴上軍帽(几乎蓋住了眼睛)用手掌 拍了拍它;也不扣上衣服,就向門口走去。女的也就站起來,對酒店主說:“我們馬上就回 來,庫茲米奇……”大家用笑聲和嘲謔送他們出去。有人沉厚而嚴峻地說:“領港員會回來 的;他要給她苦頭吃了!” 我跟著他倆后面出去。他們在黑暗中走著,离我前面約十步的樣子,斜穿過廣場,踏著 泥泞的道路,向伏爾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看見女的扶著哥薩克,顯出蹣跚的樣子。我听 見泥漿在他們腳下作響。女的低聲懇切地問:“您到什么地方去?喂,到什么地方去?” 雖然那條路并不是我要走的,但我依然踏著泥泞跟上他們。不多一會儿,他倆走上了斜 坡的小路,那哥薩克就站下來,离開女的約一步距离;突然打了女的一個耳光,女的吃了一 惊,大聲喝叫:“啊喲,這是為什么?” 我也吃了一惊,直跑到他們身邊。哥薩克橫抱著女人的身軀,把她扔到堤欄外邊的坡上, 自己也跳了下去。兩個人扭成黑黑的一團,順著斜坡草地滾下去。我感得一陣昏眩,愣住了。 听見底下有 讀瑭n音,有撕破衣服的聲音,和哥薩克的吼叫聲。女的斷斷續續地低聲嚇唬: “我喊了……我要喊了……”她痛苦地哼了一聲,聲音很大,隨后就靜寂了。我摸到一塊石 頭丟下去,只听見草沙沙地響。廣場那邊,酒店的玻璃門砰地一聲響,有人啊喲地叫了一聲, 大概是跌倒了。接著,一切又回复靜寂,這是一种使人擔心每秒鐘都會有什么事要發生的靜 寂。 坡下現出了一大團白東西。這個白團哽咽著,啜泣著,緩緩地、踉踉蹌蹌地向上邊走來。 ──我認出就是那個女人。她象一只綿羊一樣爬了過來。我看出她上半身完全裸著,吊著兩 只大奶子,好象變了三張臉。她終于爬到堤欄旁邊,在堤欄邊上坐下,几乎跟我坐在并排。 她理著散亂的頭發,好象一只害气腫病的馬,呼呼地喘息著。雪白的肉体上沾滿了烏黑的泥 巴。她哭著,象貓洗臉似的擦著臉上的眼淚。瞥見了我,她就輕輕說:“啊喲,你是誰?快 走開,不要臉的!” 惊愕与悲痛的感情,使我呆住了,再也不能動一動。我記起了外祖母妹子的話:“女人 是一种魔力,上帝自己也受了夏娃的騙……”這個女人站起來,用衣服的破片掩住了胸脯, 赤著腳,急忙忙跑開了。這工夫,哥薩克從坡下爬上來,把白色的破布片向空中搖晃,輕輕 地吹了一聲口哨,傾听著,用快樂的聲音說:“達里婭!怎么樣?咱們哥薩克人,想要什么 就能得到什么……你當我喝醉了嗎?沒─有,我這是裝出來給你看的了……達里婭!” 他昂然站著,說話口齒很清楚,聲音中帶著嘲笑。他彎下腰,用破布片擦干淨自己的靴 子,接著又說:“喂,把上衣拿去……達什克!不要裝模作樣了……”他又大聲說了一句侮 辱女人的話。 我坐在岩屑堆上,听著他在這夜靜中孤零零的耍威風的聲音。 廣場上的燈火在眼前閃動。右邊,黑幢幢的樹行中聳立著貴族女子專科學校白色的校舍。 哥薩克懶洋洋地胡謅著一 連串穢褻的話,揮動著白的破布片,向廣場走去,象一場噩夢似 的消失了。 斜坡下邊的水塔里,排汽管在喘息。坡道上跑過一輛街頭四輪馬車。四周一個人影也沒 有。我沉悶地順著斜坡走去,一只手里還拿著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我沒有來得及扔向哥薩克。 在胜者格奧爾吉教堂左近,被一個打更的叫住了。他怒沖沖地問我是誰,背上的袋子里是 什么東西。 我把哥薩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他哈哈大笑起來,怒叫道:“有辦法!哥薩克人真 有兩下子;我們哪比得上他們,娘儿們都是母狗……”他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我已經往前走 了。我真不懂,他到底是笑的什么。 我恐懼地想著:若是我的媽媽、我的外祖母碰上這樣的強暴,該怎么辦呢? ------- 八 天開始下雪的時候,外祖父又把我帶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這對你沒有什么不好,沒有什么不好,”他對我說。 我覺得,這一夏天經歷了很多的事情,年紀也大了好些,人也變得聰明多了。可是在這 中間,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為吃得太多,鬧胃病,依然彼此嘮嘮叨叨 講著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惡毒可怕地禱告上帝。年輕的主婦,產后瘦了許多,身子雖然縮 小了不少,可是動作還依然跟孕婦一般,搖搖擺擺、慢慢騰騰的。她每次給孩子縫內衣時, 總是低聲唱著一首同樣的歌:斯皮里亞,斯皮里亞,斯皮里東斯皮里亞,我的親兄弟,我坐 在雪橇上,斯皮里亞放在后座上……若是走進她屋子里,她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來 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會唱。 晚上,主人們把我叫進屋子里,命令說:“喂,講講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廁所門的椅子上講起來。違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這家里來的我,回想 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我講出了神,完全忘記了听眾,但這樣的時候不很久。那 些女人并沒有坐過輪船,她們向我問道:“可是,總有點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輪船忽然開到水深的地方,會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來;我雖明明知道輪船不會在水深的地方沉沒,但總不能說得使她們完全 明白。老婆子以為輪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著,而是跟火車一樣在地上轉動,靠輪子支在河底 行走的。 “既然是用鐵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來呢?斧頭總不能浮在上面吧……”“鐵勺子 在水里不是也不會沉嗎?” “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間是空的……”我講到斯穆雷和他的書籍的時候,他 們就疑惑地注視著我。老婆子說寫書的人都是些混帳,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詩集呢?那么大衛王呢?” “圣詩集──那是圣書呀。而且大衛王也為圣詩集向上帝請過罪。” “這話寫在什么書上?” “這話就寫在我手心里,我給你后腦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寫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無論說到什么,她都顯得很有把握,說得斬釘截鐵。 “佩切爾街上死了一個韃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靈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靈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說。可是她輕蔑地嚷:“難道韃靼人的靈魂也是精气?傻瓜。” 年輕的主婦也害怕書籍: “念書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輕時候,”她說。“我老家格列別什卡那儿,有一個良家姑 娘,一天到晚迷在書本子里,后來愛上了一個副牧師。副牧師的老婆可讓她出了丑。在大街 上,當著眾人的面……”有時我引用了斯穆雷書中的一句話。他的書籍中,有一 本前后都 缺了頁子的,其中有這樣的話:“老實說,火藥并不是誰發明的;象歷來的情況一樣,它也 是經過一系列細微的觀察与發現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緣故,我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尤其是“老實說”這几個字,使我非常中意,我 感到了這几個字的力量。但是這個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說來都可笑。生活中确有這樣的事。 有一天,主人們要我再講點輪船上的事給他們听,我回 答說:“老實說,我已經沒有什 么可講的了……”他們听了這個字眼嚇坏了,喊起來:“什么?你說什么?” 四個人開始一齊笑,學著說: “老實說──哎唷啵” 連主人都對我說: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從此以后,有好久,他們都叫我: “喂。老實說。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實說……”這种毫無意義的揶揄, 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覺得奇怪。 我生活在這昏昏沉沉的悶人的气氛中,為擺脫這种情緒,我盡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這 儿不愁沒活儿干:家里有兩個嬰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調換,我就不得不照料嬰孩。 每天洗嬰儿的尿布,每周還要到“憲兵泉”ヾ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說:“怎么,你 干起女人家的活來啦?” 有時候她們捉弄得太過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沖她們打,她們也用同樣辦法狠狠地 回敬我,可是跟她們在一塊儿,很快活,很有趣。 “憲兵泉”順著一條深溝流入奧卡河。這條深溝把用古代神靈雅里洛為名的原野和這邊 的城市隔開。每逢春祭節,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來游玩。据外祖母對我說,她年輕的時 候,人們還信奉雅里洛神,拿東西來祭他,祭他的時候,用輪子卷上浸過樹脂的麻絮點上火, 從山上滾下來。大家嚷著唱著,瞧這著火的輪子是不是一直滾到奧卡河。如果是一直滾到了 的話,那就是說,雅里洛神已經接受了祭禮,這年的夏天,一定能夠風調雨順。 洗衣女大都是從雅里洛來的,統統都是性情活潑、能說會道的女人。她們對街市上的事 全知道,听她們互相講到她們的主人──商人、官吏、軍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 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簡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凍裂了皮。她們在蔽不住風雪的 滿是縫隙的舊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進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凍得紅紅的,濕手指 僵硬得不會彎曲,眼睛里掉下眼淚,可是她們互相不停地講各种各樣的事情,對于一切和任 何事務都帶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談的一個,叫納塔利婭房譜嚷宸蛩箍ㄦ雞踙絮楰蕍炙B桓齪苡諧d蚍} 檔母 人,眼睛里含著一种嘲笑,說話特別的尖刻。她的女伴們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 又因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還有一個女儿在中學里念書,所以特別受人尊敬。每當她背 著兩籃濕衣服,彎著腰從溜滑的小路上走下來的時候,別人碰見她,總是笑嘻嘻地,關心地 問她:“你女儿好嗎?” “還好,謝謝你,托上帝的福,在念書。” “瞧著吧,將來會當太太的。” “叫她念書,就是想她能夠當太太。什么富貴老爺,什么夫人太太,你說是從哪儿來的? 統統都是咱們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學問學得強,手臂長得長;手臂長得長,東西撈得多, 東西撈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們來時大家還都是傻孩子,我們回上帝那里要做聰明 老頭儿,就得學習。” 當她說話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頭頭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談吐。大家當面背后 都稱贊她,對于她的勤苦耐勞和頭腦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去學她的樣。她把 長統靴的棕色皮統子剪下一段,縫在袖口上,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彎上,也不會弄濕 了。大家都稱贊她想得聰明,可是沒有一個照她樣去做。我學樣縫了一個,大家卻來笑我: “啊喲,你從女人手里偷小聰明。” 大家又說到她的女儿: “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學問還沒有 學好,就死了……”“一個人有了學問,也不一定過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 了多少書,念書念書,結果念到自己也當了女教員,女教員,就是老處女的別名礙…”“這 話也不錯,沒有學問,只消有一點什么可取,也一樣可以嫁漢子……”“總之,女人的智慧, 不在乎頭腦……”听她們自己這樣不害臊地談著自己,我覺得又奇怪又別扭。我知道水手、 兵士、土工們怎樣談論女人,也見到過男人家總是互相吹牛,說自己騙女人的手段怎樣高明, 跟她們的關系怎樣才能長久。我覺得他們好似把“娘儿們”當做冤家對頭。但從男人們得意 洋洋的臉上,總可以約略看出那些吹說自己胜利的話里,虛构多于真實。 洗衣女對于自己私情的事雖然不談,但當她們一談到男子的時候,卻可以听出里邊含蓄 嘲笑的惡意。我想:說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許是對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鬧,任他怎樣同別人要好,葉落歸根,還是要回到女人身邊來的,” 有一次,納塔利婭這么說。一個老婆子用著害傷風似的聲音,對她喊叫:“不這樣,他們還 能到哪里去呀?連修道士、隱修士,也离開上帝,到咱們這儿來……”她們在山溝底部,在 那連洁白的冬雪都不能蓋住的肮臟的山溝里,在如怨如訴的潺潺水聲中,在濕淋淋的破衣爛 衫的搗擊聲中談論著關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從哪里來的秘密。 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對談,使我產生了一种畏懼的厭惡,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遠 遠地离開周圍那些惹人討厭的“羅曼史”。從此說到“羅曼史”,我就馬上想到那种肮臟猥褻 的事情來。 可是在溝溝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廚房里和勤務兵在一 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 比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著一些刻板單調的談話、概念和事情,只覺 得气悶、無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飯和准備睡 覺這個圈子。他們談罪惡,談死,而且他們怕死怕得要命。他們象石磨上的谷粒,爭先恐后 地擠著擁著,時刻等待著馬上會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閑空的時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個人清靜一下,可是這很少能辦到, 勤務兵們跑來了,談這院子里的新聞。 到柴棚來找我次數最多的,是葉爾莫欣和西多羅夫兩個。 葉爾莫欣是一個瘦長駝背的卡盧加人,全身長滿粗大結實的青筋,腦袋很小,眼色渾濁。 他是個懶鬼,傻得要命,動作遲慢不靈活,可是瞅見女人,就發出牛一樣的叫聲,俯身向前, 好象要跌倒在她腳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廚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嘆不及。 他有熊一樣的气力,誰都怕他。西多羅夫出生在圖拉,瘦個子,老是顯出傷心的樣子,說話 低聲細气,咳嗽起來小心謹慎,眼睛畏怯地閃著。他最喜歡向暗角落里呆瞧,無論在小聲地 說著什么,還是在默默坐著,總是呆瞧著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說不定從里面跑出老鼠來……我頂喜歡老鼠;那小東西總是悄沒聲息地跑來跑 去……”我常常給那些勤務兵代寫家信,代寫情書,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這些人中,我最 高興代西多羅夫寫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給在圖拉的妹子寫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廚房里,在桌子邊和我并排坐下,兩手使勁揉著剃了頭發的頭,然后靠在 我耳邊低聲說:“好,你寫吧。開頭是老一套:我的最親愛的妹妹,祝你長壽。現在再寫: 一個盧布收到了,不過你不必寄錢來了;謝謝。我什么都不要,我們過得很好。其實我們過 得很糟糕,跟狗一樣。不過,這話不能寫。你寫:很好。她還小,只有十 四歲,不必告訴 她。現在你自己寫吧,照著人家教你的那樣寫……”他把身子壓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熱又 臭的口气吹著我的耳朵,反复低聲叮嚀:“叫她不要讓年輕的小伙子擁抱,千万不許讓他們 摸她的奶子。你再寫:如果有人對你甜言蜜語,你不要相信他,這是他想欺騙你,糟蹋你……” 他竭力憋住咳嗽,臉漲得通紅,他鼓著兩腮,眼睛里流著淚。他在椅子上坐不安定,推了我 一下。 “你不要打攪我呀。” “不要緊,你寫。……尤其是那班老爺們,千万不要相信他們。他們是騙年輕姑娘的老 手。他們說得好听,什么話都會說,你要是听信了這种人的話,就會被他們賣到窯子里去。 還有,你要是能攢下錢,就交給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會給你好好保存起來的。不過, 最好,還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讓瞧見,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記祝”听著這被廚房气 窗洋鐵皮翼子的吱喳聲壓倒的低語是很難受的。我回過頭去,瞧瞧煤 `黑的爐口,望望滿是 蒼蠅屎的食器櫥。廚房臟得厲害,到處都是臭虫;到處發著焦油、火油、煤煙的強烈的臭味。 爐上的碎木柴中間,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煩悶襲人心靈。這個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怜得几乎 令人掉淚。難道可以這樣生活嗎?這樣的生活算是好的嗎? 我再不去听西多羅夫的嘮叨,而自己寫著,寫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騷。他嘆一 口气對我說:“寫得不少了,謝謝你。現在她會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生 气地說。雖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東西。 兵士咳嗽了几聲,笑笑說: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爺們呢?上帝呢?……還少埃”他一接到妹子來信,就 很不安地請求:“請念給我听听,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張寫得歪歪斜斜的、簡短空洞 得使人遺憾的信給他連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對女人卻跟所有的人一樣,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簡單。我有意無意地觀察 過這种關系,親眼看見過這种關系從開始發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惊訝,令人作嘔。我看見 過西多羅夫開頭如何對女人談軍隊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語把女人迷倒; 在這以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講給葉爾莫欣听,好似喝了苦藥似的皺著臉,吐著口水。這也 使我心里很難過。我气憤地問他:為什么他們都欺騙女人,對她們撒謊,然后玩弄,再把她 讓給別人,還常常打她們呢? 他只是嗤著鼻子輕輕一笑,這么說: “你不必管這种事。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過呀。你年紀小,你還早呢……”不過有一 次,我卻得到了更明确的使我難忘的回答:“你當女人不知道我在騙她嗎?”他這么說著, 眨巴著眼,咳嗽了一聲。“她知──道的。她自己愿意受騙。這种事,誰都說謊騙人。這就 是這樣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里真有什么愛,只不過玩玩罷了。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臉的事 情。往后你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可是必須在晚上。如果是白天,就必須在黑暗地方,在柴 棚里,是呀。正因為這個,才給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為干了這种事,所以咱們大家都是不 幸的……”他說得那么好,那么憂傷,而且帶著忏悔的樣子。因此我對于他的羅曼史,也就 稍微妥協了一點,我對他比對葉爾莫欣更加友愛。我憎惡葉爾莫欣,存心用一切手段嘲弄他, 激怒他,他常常滿院子追我,想報复,可是,他是個笨蛋,很少得逞。 “這种事是禁止的呀,”西多羅夫說。 禁止,我是知道的。但我可不大相信,人是為了干這种事儿才不幸的。不錯,我确曾見 過人們的不幸,但不相信這句話。因為我常常在談愛情的男女們眼中,看見一种奇异的表情, 感覺到一种戀愛著的人們所特有的溫柔,瞧著這种心的凱旋,常常覺得非常舒服。 但我記得,生活到底是變得更加枯燥而殘酷了。我覺得它好象是照著我一天天所見的那 种形式和關系,凝結住了。而且,我沒有想到在目前的現實以外,每天在眼前出現的東西以 外,還能有什么更好的東西。 可是有一天,兵士們給我談了一件事,這使我非常不安。 這院子里住著一個在城里一家高等服裝店做工的裁縫。 他很沉默,很和气,不是俄羅斯人。他的妻子長得很嬌小,沒有孩子,一天到晚光在那 儿讀書。住在這樣吵鬧的、滿是酒徒的院子里,這兩人毫不引人注目,沒聲沒響過著日子。 他們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不到別人家去串門,只是節日的時候到戲院去看看戲。 丈夫一早出去干活,晚上很遲回來。妻子跟一個小姑娘似的,每星期上兩次圖書館。我 時常望見她搖著身体,跟一 個跛子似的,在堤上一瘸一瘸地小步走著。她跟女學生似的抱 著一捆用皮帶束著的書,小小的手上戴著手套,顯得朴實、快活、整洁、英爽的樣子。她長 著一張鳥儿一樣的臉,閃動著一雙敏捷的眼睛,全身裝束美麗,好似擺在梳妝台上的瓷人儿。 据兵士說,她右邊少一條肋骨,所以走起路來身体搖得那么奇怪。但是在我看來,這倒反而 顯得好看,使她跟這院子里其他的太太們──那些軍官太太,可以馬上區別出來。 那些太太們,盡管她們服裝鮮艷,聲音宏大,穿著臀部高聳的時裝,但總顯得陳舊,簡 直象是呆在暗幢幢的什物間里,跟其他許多無用的廢物一起,久已被人忘記了。 院子里的人都說這位嬌小的裁縫的妻子有神經玻据說她因為書念得太多,腦子有了一點 毛病,不會管理家務。上市場買東西,吩咐廚娘做中餐晚餐的菜,都得由丈夫料理。那廚娘 也不是俄羅斯人,個子很高、面孔陰沉,一只紅紅的老是濕漉漉的眼睛,另外一只只是一條 細細的淡紅色的縫。可是太太自己──人們這樣談著女主人──連牛肉做的和豬肉做的菜也 分辨不出來:有一次去買茴香,卻買來了白辣根。你想想看,這可多么嚇人哪。 他們三個人,在這座房子里,全是外人,好象偶然落進了這個大養雞場的一個雞欄里, 又使人聯想到几只白頭翁因為怕冷從气窗口鑽進了一家又悶又臟的住宅。忽然,勤務兵們告 訴我,那些軍官老爺想出了欺侮這位小裁縫的妻子的狠毒把戲……他們几乎每天,今天這個, 明天那個輪流寫條子給她,向她表白愛情,訴說自己的痛苦,稱贊她的美麗。她寫回信給他 們,要他們別去打扰她,并且說引起他們傷心很對不起,她求上帝幫助他們不要再想念她。 拿到回信以后,軍官們圍在一塊儿高聲朗誦,把女的說笑了一頓,然后大家又用另外一個人 的名字,再給她寫信。 勤務兵們一邊把這事講給我听,一邊笑罵著裁縫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娘儿們,”葉爾莫欣粗聲地說。西多羅夫低聲附和著:“每個女人 都喜歡人家去騙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不信裁縫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話她,因此我 馬上決定跑去告訴她,等她家廚娘去地下室的時候,我從后樓梯跑進這嬌小女人的屋子里。 我先走進廚房,廚房里一個人也沒有,又走進了起居室。裁縫的妻子坐在桌子邊,一手端著 一只笨重的鍍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開的書。她吃了一惊,把書按在胸頭上,輕輕叫喊: “這是誰呀?奧古斯塔。你是誰呀?” 我准備她會拿茶杯或書砸我,就很快地不連貫地說了。她穿一件下擺綴著絲絨邊,領子 和袖口釘著花邊的天藍色的室內服,坐在一張大的莓紅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頭發卷曲地披 到兩肩,象一位天國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睜睜凝望著我,開頭有點气憤,后來露出 了惊异的微笑。 我把所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失去了勇气,回身向門口走,她開口叫了一聲:“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進托盤里,把書放在桌上,然后合疊兩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說:“你是個多 么奇怪的孩子……過來。” 我很小心地走過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頭撫摩著問:“沒有誰叫你來 告訴我這個嗎?啊?那好,我看得出來,我相信,是你自己來的……”她放開我的手,合上 眼睛,低聲慢慢說:“原來那些下流的兵在議論這個。” “你干嗎不從這房子里搬走,”我認真地勸告她。 ”為什么?” “他們會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來,接著問: “你上過學沒有?喜歡看書嗎?” “沒有工夫看書。” “只要你喜歡,總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謝謝你。” 她把捏著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邊是一個銀幣。收下這個冷冰冰的東西,我覺得難為 情,但又不敢拒絕她。我走的時候,就把它放在樓梯扶手的柱頂上。 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現在我的眼前。因 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歡樂中,想著那間寬敞的屋子,和住在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 般的,穿著天藍色便服的裁縫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艷奪目的金色的絨氈, 鋪在她的腳下,冬天的白晝射進銀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邊取暖。 我想再見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書,會怎么樣呢? 我就這么辦了,而且又見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樣拿著書。但她的頰上, 捆著一條棕紅色頭巾,一只眼有點腫。當她拿一本黑封面的書給我時,嘴里含混地不知說了 一句什么。我拿了書,郁悶地走了。書里有雜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這書用清洁的內 衣和紙包著,藏在閣樓上,害怕被主人們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訂了一份《田野》周刊。他們只是為取得該刊的服裝式樣和贈閱的畫刊,并不是 為了閱讀。把畫看過之后,就擱到臥室的櫥柜頂上。到了年底,把它們裝訂起來,塞在床底 下。那里還有三本《繪畫論壇》。我用水刷洗寢室地板的時候,臟水流進這些雜志底下去。 主人還定了一种《俄羅斯信使報》,晚上一邊讀,一邊罵:“光寫這些東西干什么。真無聊……” 星期六到屋頂樓去晒衣服的時候,我記起了那本書,拿出來看,看見第一行是這樣一句話: “房屋也和人一樣,各有自己的面貌。”這句話的真實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天窗邊看 起來,一直看到身体凍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們都做晚禱去了。我把書拿到廚房里,埋頭 看看舊了的秋風落葉一般的黃沉沉的書頁。這些書頁毫不費力地把我引進一种奇异的生活 中,接触了許多新名字和新關系,發見了許多与我看膩了的人完全异樣的善良的英雄和陰險 的惡漢。這本書是格拉維埃返路蒙特潘的小說,跟他的所有長篇小說一樣,很長,人物和 事件非常多,描寫著珍奇的急變的生活。這小說寫得非常簡單明白,字行當中好似躲藏著一 綹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惡事,使讀的人熱愛和痛恨,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緊緊糾纏在一起 的人們的命運。而且使人完全忘記這發生的事件是紙上的東西,馬上急躁地想去幫助這個, 阻止那個。斗爭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讀這一頁時,沉浸在歡喜的感情中,讀第二 頁時,又滿含悲傷的感情。 當我看出了神,等到耳邊听到大門外拉鈴的聲音,一時還不能明白,這是誰在那儿拉, 為什么。 蜡几乎完全點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剛剛清除過的蜡盤,又滿是蜡油了。我必須時時留意 的長明燈的燈芯,也落進燈油里面熄滅了。我在廚房亂竄亂跑,忙著把我的罪跡消滅掉,把 書塞進爐炕下的空隙里,重新點好燈芯。保姆從起居室里跳出來了:“你聾了馮?門鈴響哪。” 我跑去開了門。 “你貪睡了?”主人嚴厲地問。他的妻子一邊重腳重手地走上樓梯去,一邊埋怨我害她 傷了風。老婆子罵著,跑到廚房里,瞧見了點過的蜡就開始審問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從高處跌下來不能動彈一般,呆著不作聲。我只擔心著,她會發現那本書,但她 只是罵著,說我會把房子燒掉的。等主人夫婦倆一下來吃晚飯,老婆子馬上向他們訴說:“你 們瞧,一支蜡燭都點光了,連房子也會給燒掉的……”吃飯的時候,他們四個人狠狠地說著 我的各种有意的和無意的過失,眾口齊聲責備我,甚至威嚇我,說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們說這种話,不是出于惡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閑极無聊。叫人 奇怪的是,把他們同小說中的人物比較一下,竟是那么空虛,那么可笑。 吃過晚飯,他們疲乏地蹣跚著睡覺去了。老婆子怨气沖天地惊動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 爐炕不吭聲了。這時候我爬起來,從爐下空隙中拿出書,走到窗口邊。夜色很好,月光直窺 著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畢竟瞧不清楚。不過丟開不看也實在難受。我從櫥架上拿了一只 銅鍋子來,用它把月光反映到書上來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牆角底下的凳子 上站著,湊近圣像,借著長明燈的光看了起來。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著了。我被老 婆子的罵聲和推搡惊醒過來。她兩手拿了那冊書,向我肩頭狠打。她赤著腳,只穿一件內衣, 凶狠地搖晃著棕褐色的腦袋,怒得臉發紅。維克托在床上嚷了起來:“媽,你快別嚷啦。日 子真沒法過了……”“糟了,書一定會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時,大家審問我。主人嚴厲地問:“你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書?”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嚷著。維克托狐疑滿臉地把書頁子嗅嗅說:“有點香水气味,真 的……”他們听我說這本書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書重新瞧了一瞧,詫异而憤怒地說,神 父也看小說?可是這畢竟讓他們略微放心了,雖然主人對我大談其看書的危害性,談了好久。 “就是他們那些讀書人炸毀了鐵路,想炸死……”主婦又怒又害怕地對丈夫喊:“你發 瘋啦?你給他說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儿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他听了。西多羅夫把書接去,默 默打開小箱子。拿出一條干淨的毛巾,把小說包了,裝進箱里,然后說:“別听他們胡說八 道,你到這里來看好啦。我不會對誰說的。如果你來的時候我不在,鑰匙在圣像后邊挂著, 你自己把箱子打開拿出來看吧……”主人們對書的那种態度,馬上使得書在我眼中處于一种 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讀書人”炸坏了鐵路,想暗殺誰,這种事我并不 感興趣。但因此卻想起了在忏悔時神父的質問和地下室里中學生念的書,以及斯穆雷所說的 “正經書”來;同時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講的使妖術的陰謀家的故事:“洪福齊天的皇帝亞歷 山大釩頭蚶灼嬖諼坏氖焙 w笞迕潛謊踤玊朝禷冾E朊曰枇耍中蕾}櫚懲寄卑訝梤F嗣 出賣給羅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將軍把他們當場捉住,也不管他們的官職爵位,全都送到西 伯利亞去做苦工。他們在那儿跟芋艿虫似地自行消滅了……”我又記起了“挂滿星星的恩勃 拉庫倫”和“格爾瓦西”,以及那庄重和可笑的話:“愚蠢的人們呀。你想知道我們的事情, 你們這樣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我覺得自己好象站在巨大的秘密之門的門口,而且好象一個瘋子似的活著,我一心只想 快些把這本書念完。我害怕它會在兵士那儿丟失,或者會給弄毀。那我還怎么好向裁縫的妻 子交待呢? 老婆子老是緊緊地盯著我,怕我上勤務兵那儿去,罵我:“書迷。書不教人學好。你瞧 那個愛念書的女人,連自己上市場買東西都不會。只是跟那些軍官調情,大白天把他們叫到 自己屋子里。當我不知道。” 我真想嚷: “你胡說。她沒有跟人調情……” 但是,我不敢替裁縫妻子抱不平,万一老婆子猜到那本書就是她的怎么辦? 我發了好几天悶,心神恍惚,焦急不安,連覺也睡不著,擔心著蒙特潘那本書的命運。 有一天,裁縫家里的廚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把書拿來呀。” 吃過中飯之后,我趁主人們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喪地,跑到裁縫妻子那儿去。 她跟第一次一樣接待了我,只是換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絲絨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挂 著一個綠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訴她:書還沒來得及看完,主人們禁止我看書。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見這位女子的歡 喜,我的眼里含滿了淚水。 “呸,這些人多么無知。”她蹙了一蹙細長的眉毛,說,“你那個主人,還有一張滿有趣 的面孔呢。不要傷心,我想個主意,我寫一封信給他吧。” 這話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她說明,我對主人們撒謊說那本書是跟神父借來的,沒說是從 她這儿借的。 “不。不要寫信。”我請求她說。“他們會笑您,會罵您。 這院子里的人,誰都不喜歡您。大家都笑您,說您是傻瓜,說您少一條肋骨……”一口 气把這些話說完之后,我馬上覺得說得太多了,說了使她難受的話,──她緊緊咬著上唇, 跟騎在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發窘了,低著頭:恨不得鑽進地里去。 可是裁縫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來,反复說:“啊喲,真無知……真無知。 那么怎樣辦呢?”她凝視著我,自言自語著,然后喘了一口气,說:“你真是個古怪的孩子, 真是……”我照了照她身邊的一面鏡子,瞧見了一張高顴骨、寬鼻子的臉,腦門上一大塊青 痣,頭發因為好久沒有理,亂蓬蓬地支棱著。──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嗎?…這個古怪 的孩子,同這位纖細的瓷人儿完全沒一點儿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給你一點儿小錢,你為 什么沒有拿去?” “我不要。” 她嘆了一口气: “唉,有什么辦法呀。如果他們允許你看書,你到我這儿來吧,我給你書看……”梳妝 台上放著三本書,我拿來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悶地瞧著書。裁縫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紅色 的手伸給我:“好,再見吧。” 我謹慎地碰了碰她的手,連忙轉身跑了。 可是人家說她什么都不懂,這句話也許是對的。明明二 十戈比的硬幣,她還說是一點 儿小錢,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這我喜歡…… 九 為這突然迸發出來的看書的熱情,我受到了許多難堪的屈辱、侮蔑和恐嚇,想起來真是 又傷心,又可笑。 我把裁縫妻子的書看得很寶貴,生怕被老婆子扔進爐子里燒掉,因此盡力不再去想這些 書,每天早上我去小鋪買下茶的面包,就在那里借一些五彩封面的小書回來看。 店老板是一個一見就令人沒有好感的青年,厚厚的嘴唇,汗淋淋白蒼蒼的虛胖臉,長滿 瘰 瘢和污斑,眼睛也是白洋洋的,腫胖的手又短又笨。他這個鋪子,是這條街上青年人和 輕佻的娘儿們夜間聚會的場所。我主人的兄弟也几乎每天晚上到那里去喝啤酒,玩紙牌。吃 晚飯的時候,常常派我去叫他,在店后面一間窄小的屋子里,我不只一次瞧見那位傻里傻气 的紅臉的老板娘,坐在維克托或別的青年人的膝頭上。 老板好象并不把這种事放在心上。還有他那個在店里幫忙做買賣的妹子,無論唱歌的、 當兵的和一切愛這玩意的人去摟抱她時,他都滿不在乎。鋪子里貨物很少,他說因為開張不 久,所以還沒有配齊,其實那鋪子秋天就開了。他拿一些春宮畫片給窮人和顧主們看,拿一 些穢褻的詩給那些喜歡這類詩的人抄。 我花了每本一個戈比的租錢,向他租了米沙芬斗蛩辜靖衲梂雁j奈 牡男 槔純矗徽 是很貴的。可是那些書一 點趣味也沒有;就是《古阿克,又名忠貞不屈》、《威尼斯人法蘭 齊爾》、《俄羅斯人和卡巴爾達人之戰,又名一個死于丈夫墓頭的美人伊斯蘭教徒》等等這類 書籍,也不能使我滿意,常常引起我難堪的憤慨:覺得這些書是用難懂的文字,談著令人難 信的事情,簡直把我當傻瓜一樣捉弄。 《射擊軍》、《尤里訪茁逅估爚摯觾^貳 渡衩氐男薜朗俊貳 恩讒捌鍤墾橋絲 紡茄r氖椋 我比較喜歡些;讀了之后,還有點余味。但是最能夠吸引我的是圣徒傳;在這類書中,有一 种嚴肅的東西,可以使人相信,而且有時受到深刻的感動。不知什么緣故,一切大殉道者都 使我聯想起那個“好事情”,一切大殉道婦女使我聯想起外祖母,而且一切圣徒,使我聯想 起脾气好的時候的外祖父。 我劈柴的時候,躲在柴棚里看,或是上屋頂樓去看;無論哪儿都同樣不方便,同樣寒冷。 有時候看入了迷,或是要赶緊看完,便半夜里起來點了蜡看。可是老婆子留意到晚上蜡短了, 便用小木片來量過,把木片藏在隱蔽的地方;如果早上起來瞧見蜡短了一截,或是我雖找到 那木片卻沒有折短到蜡所燃到的長度,那么,廚房里便馬上大聲嚷起來。有一 次維克托气 呼呼地在床上大喊:“媽,你別亂嚷了吧。真要命。不消說,蜡是他點的,我知道他在面包 店里租小說看哩。你上閣樓去瞧瞧就知道啦……”老婆子跑到閣樓里,找到了一本什么書, 就把它撕得粉碎。 不消說,這很使我憤慨。但是看書的愿望,卻更加強烈了。我明白,就是一位圣人來到 這樣的人家,我的主人們也一定會教訓他,把他變成和自己一樣;他們會因為無聊而去這樣 做。如果他們停止對人的挑剔、責罵和愚弄,那么他們就會覺得無話可說了,會變成啞巴; 也就看不見自己的存在了。為了要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人必須用某种手段去對待人。我 的主人們除了教訓人,責備人,就不會去對待周圍的人。即使你已開始和他們一樣地生活, 也就是和他們的思想、感情一致起來,他們還是會因為這個來責難你。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我想盡一切巧妙的辦法,繼續看書,老婆子几次燒掉了我的書。短短的時期內,我竟欠 了小鋪老板一大尾債:四十 七戈比。他要我還錢,并且嚇唬我,說我到他鋪子里買東西的 時候就扣下主人家的錢,抵償債款。 “那時候你會怎么樣呢?”他嘲弄地問我。 他實在使我討厭,他大概也知道我討厭他,所以故意拿各种威嚇來為難我,而且越來越 起勁儿。每次我上鋪子去,他總嘻著那污痕斑斑的臉,溫和地問我:“錢拿來了嗎?” “沒有。” 這使他吃惊了,他把臉一沉: “怎么回事?你要我到法庭去控告嗎?把你的財產充了公,送你到遠地去充軍嗎?” 我的工錢是主人直接交給外祖父的,我沒有地方去弄錢,我慌了,怎么辦呢?我請求緩 一緩再還債,可是老板伸出油乎乎腫胖的手來,對我說:“你親一親這只手,我就再等一下。” 可是當我拿起柜台上的秤錘,向他一揚的時候,他就往下一蹲喊道:“干嗎?你要干什 么?你要干什么?我是說著玩的呀。” 我知道他并不真是說著玩的,為了要還清他這筆帳,我決定去偷錢。每天早上我給主人 刷衣服,他的褲子口袋里常有鏘鏘的錢聲;有時錢跳了出來,在地板上滾動。有一次,有一 枚落在地上,從地板縫里滾進樓梯底下柴堆里去了。我忘記把這件事告訴主人,過了几天, 我在柴堆里找到了一個二 十戈比的銀幣,才記起來,當我把它交給主人時,他老婆對他說: “你瞧,衣袋里放了錢,總得數一數呀。” 可是主人對我笑眯眯地說: “我知道他不會偷錢的。” 現在,我下了偷錢的決心,想起了這句話,想起了他的深信不疑的笑臉,我就感到偷盜 這回事是多么困難。有好几次從衣袋里掏出了銀幣數了一數,總是下不了手,為了這件事, 我苦惱了大概有三天。万万沒有想到,這樁心事竟簡單迅速地解決了。主人忽然問我:“你 怎么啦?彼什科夫,無精打采,覺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嗎?” 我便坦白地把自己的心事全對他說了。他皺了皺眉頭說:“你瞧,這些小書把你給弄成 什么樣子啦。看書,反正會出亂子的……”他給了我五十戈比,嚴厲地囑咐我說:“千万別 對我媽和女人漏出口風呀,要不然她們又會大吵大鬧的。” 接著,他和气地笑了一笑說: “你這小伙子真倔強,拿你有什么辦法呀。不要緊,這樣挺好。可是以后不要再看書。 從新年起,我要定一份好報紙,那時你再看吧……”于是,每天晚間,從喝茶到晚飯這段時 間,我就念《莫斯科報》給主人們听。念一些瓦什科夫、羅克沙宁、盧德尼利夫斯基的長篇 小說和那些對煩悶得要命的人幫助消化的文藝作品。 我最討厭念出聲來,這妨礙我理解所念的句子。但是主人們都听得出神,以一种虔誠的 貪婪的神情對于主人公的惡行不斷發出惊嘆,而且自鳴得意地說:“可是,咱們過得挺平安, 什么事也沒有,應當謝謝上帝。” 他們常常把事件弄混,把有名的大盜丘爾金的所作所為記在馬車夫福馬房寺稱婺傻惱 上;又常把名字搞錯。我糾正了他們的錯誤,他們非常吃惊:“唔,他的記性多么好呀。” 有時《莫斯科報》上登著列昂尼德凡祭Mイ氖壕亄G芟不墩廡 雞n閹`淺S詒咀由稀 但主人們談起詩人的時候,便說:“人都老了,還作詩呢。” “他是酒徒,是半瘋儿,一切都無所謂。” 我喜歡斯特魯日金和梅曼托─莫里伯爵的詩,但女人們,無論老婆子還是年輕主婦,都 認定詩是胡說八道的東西。 “只有小丑和唱戲的戲子,才用詩句說話。” 冬天晚上,躲在窄狹的小屋子里跟主人一家子對面坐著,是一种難堪的時刻。窗外是靜 靜的夜,有時听得見樹枝被凍得 啪作響的聲音。人們象凍魚一般,一聲不響地坐在桌子旁 邊。風雪敲打著窗子和牆壁,在煙囪中怒吼,吹得火爐門直響,儿室里嬰儿在哭叫。我真想 坐到屋子暗角落里,蜷縮起來,跟狼一樣大聲號叫。 女人們坐在桌子的一端,縫著針線,織著襪子。另一端坐著維克托,躬著背,懶洋洋地 繪圖樣,不時喊叫:“別搖動桌子呀,真要命。狗賊,吃耗子的。……”在旁邊的大刺繡架 后面,主人正坐在那里用十字紋繡一 張台毯。從他的手指底下,出現紅的大蝦、青的魚、 黃的蝴蝶、秋天的紅葉。這個圖案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他干這個活儿已經是第三個冬天了。 現在他已做膩了,有時候白天見我空閑下來,便對我說:“唔,彼什科夫,你來繡這台毯, 動手吧。” 我坐下來,拿起一枚粗大的針就動手繡。我很同情我的主人,我總是想什么事都盡力都 他忙。我覺得有一天他會把繪圖樣、繡花紋、打紙牌這類事完全扔掉,另外來干一种有趣的 工作的。他常常忽然把工作扔到旁邊,用一种瞧陌生東西的惊异的眼神,愣生生地凝視著那 种有趣的工作,他的長長的頭發,一直披到腦門和臉頰邊,好象一個修道士的徒弟。 “你在想什么?”他的妻子問他。 “沒想什么。”他這么回答著,又繼續工作起來。 我默默地惊奇著:難道可以問人家在想什么嗎?這是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一個人所想 的,一時之間,總有好多事情混雜在一起:在眼前的一切事、昨天或去年見到過的事,都會 混雜到一起,變幻著,叫你無法捉摸。 《莫斯科報》的小品欄,還不夠念一個晚上。于是我提議把寢室里床底下的雜志拿出來 念。年輕的主婦不相信地問:“那些雜志里面只有畫,有什么東西可以念的呀?……”可是 床底下除了《繪畫論壇》之外,還有一种叫做《火花》的雜志;于是我們念起薩利阿斯的《佳 京─巴爾李斯基伯爵》來。主人對這中篇小說里的那個有點戇气的主人公非常喜歡;對于小 公子的悲慘的遭遇,笑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他這么喊:“這可真有趣儿。” “看來,這都是胡編亂造。”主婦為了表示自己的獨立見解這樣說。 床底下找出來的作品,對我大有好處,我得到了把雜志拿到廚房里去的權利,夜里可以 看書了。 使我最高興的,是老婆子搬到儿室里睡去了,因為保姆老是喝醉酒。維克托不打扰我, 他每晚等家人們都睡靜之后,就悄悄儿起來把衣服穿好,溜到外邊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天亮 才回來。晚上還是不讓我點燈,因為大家都把蜡拿到寢室里去了。我沒有錢買蜡,便偷偷把 蜡盤上的蜡油搜集起來,裝在一只沙丁魚罐頭盒里,再加上一點長明燈的油,用棉線做燈芯, 便點起一盞煙气騰騰的燈,整夜放在爐子上。 當我翻動一頁書的時候,那昏紅的火頭就搖晃不定,好象要熄滅的樣子。燈芯常常滑進 燃得很難聞的蜡油里;油煙熏我的眼睛。但這一切不便,都在看圖片讀說明的快樂中消失了。 這些圖片在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個一天天擴大起來的世界:這里有夢一般的城市,有高山 和美麗的海濱。生活美妙地展現開來,大地更富于魅力:人多起來了,城市增加了,一 切 都變得更加多樣,無所不有。現在,我望著伏爾加河對岸的遠方,已明白那儿并不是一片荒 漠,而在以前,當我遙望伏爾加河對岸的時候,我感到一种特別的煩惱:草場平坦地擴展著, 披著破衣似的黑色灌木叢,草場的盡頭矗立著參差不齊的茂密森林,草場上空展開一片混濁 寒冷的藍天,大地空曠而凄涼,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一种淡淡的悲愁。撩亂著它。我失去了 一切希望,感到百無聊賴;只想閉上眼睛。這种憂郁的空虛沒有給我半點希望,它只是把我 心中所有的一 切都吸盡了。 圖片的說明,用一种容易懂的文字,把另一些國家和民族的狀況告訴了我,把古代及現 世的許多事情講給我听,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不懂的,這使我感到苦惱。有時候一些 奇怪的名詞刺到我的腦子里──什么“形而上學”、“千年天國說”、“憲章運動者”一類奇怪 的名詞,對我實在有點頭痛。我覺得它們是一种阻止我的想象的怪物。如果我弄不清這些名 詞的意義,也就永遠再也不會明白什么了──正是這些名詞象衛兵一樣把守著秘密之宮的大 門。有時候,全部的句子象扎進手指的刺一般在我的記憶里停留很久,使我再也不能去想別 的事情。 我記得念過這樣的怪詩: 匈奴族的首長阿底拉 騎著馬, 滿身披著鋼鐵甲胄, 象墳墓般地陰郁和沉默, 在無人境中行走。 他的背后有一隊烏云一樣的大軍在追尋著叫喊:“何處是羅馬?何處是雄偉的羅馬?” 我已知道羅馬是一座都城,但是匈奴是怎樣一种民族呢? 我必須把它弄明白。 我找到一個好机會,就向主人問。 “匈奴?”他惊奇地重复了一句。“鬼知道這是什么呀?大概是個毫無意義的東西 吧……”他不贊成地搖了搖頭。 “你滿腦子都是些無用的東西,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彼什科夫。” 不管是好事坏事,可是我要知道它。 我覺得團隊里的牧師索洛維約夫一定會知道匈奴是什么,我在院子里碰到了他,就拉住 他問。 他体弱多病,紅眼睛,沒眉毛,黃須,臉色蒼白,性情暴躁。他把黑手杖拄著地,對我 說:“這個跟你有什么關系呀?” 涅斯捷羅夫中尉惡狠狠地回答說: “你說什么?” 于是我決定,關于匈奴這個問題得去問藥房里那位藥劑師,他對我總是和和气气的。他 有一張聰明的臉,大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 “匈奴,”藥劑師巴維爾犯昀岕G錘穸暈宜怠!靶倥撉旳U綸j鼓茄r撓文撩褡澹棣袘 有這個民族了,現在已經絕种了。” 我覺得難過懊喪,倒不是因為匈奴人都已經絕种,而是因為把自己煩惱了這么久的那個 詞的意思,原來只是如此簡單,而且使我一無所獲。 但我還是很感激匈奴。自從我為這個名詞大傷了腦筋之后,我的心踏實了許多,而且由 于這位阿底拉,我跟藥劑師戈利特貝格接近起來了。 這個人能夠很通俗地解釋一切難懂的名詞。他有一把開啟一切知識之鎖的鑰匙。他用兩 個手指頭把眼鏡正一正,從厚玻璃片中盯住我的眼睛,好象拿一些小釘子釘進我的腦門一般, 對我說:“好朋友,一個名詞好象樹上的一片葉子,為了明白為什么這些葉子不是那樣的而 是這樣的,我們必須先明白這株樹是怎樣生長起來的,必須學習。好朋友,書好比一座美麗 的園子;園子里什么都有:有的叫人見了舒服,有的對人有用處……”我常常到那藥房里去, 為那些害慢性“燒心”病的大人們買蘇打粉和苦土,為孩子們買月桂軟膏和瀉藥,我就順便 去找他。他的簡短的教導,使我對于書籍的態度更加端正了。 不知不覺地我對書籍好象一個酒徒對酒一般,變成不可一日無此君了。 書籍使我看見了一种另外的生活,一种刺激人們、使人們去干大事業,去犯法的強烈的 感情和愿望。我看出在我周圍的那些人,是既不會干大事業,也不會去犯法的,他們活著, 好象跟書中所寫的世界完全沒有關系。他們的生活中,有什么有意義的東西呢?──這是難 解的。我不愿過這种生活……這是我很清楚的,我不愿意……我從圖片的說明上知道了布拉 格、倫敦、巴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并沒有坑洼和垃圾堆,有的只是筆直寬闊的馬路,房子和 教堂也是另一种樣子。在那里既沒有人必須在屋子里過六個月的冬天,也沒有只准吃酸白菜、 蘑菇、燕麥面片、馬鈴薯和討厭的麻子油的大齋日。過大齋日不准看書,《繪畫論壇》被 他們收起了;這种空虛的齋戒生活,又迫到我的身上來了。現在把這种生活和書中見過的來 比較,更覺得它的貧乏和畸形。一有書看,我的心境就好,精神就振作,干活也干得利索, 因為心里有了目標:早些把活干完了,就可以多剩一點時間來看書。但書被沒收了之后,我 便變得百無聊賴、懶洋洋的了,害上一种從來不曾有過的健忘症。 記得正是這种無聊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有一 天晚上,大家正要睡覺,忽然 傳來嗡嗡的教堂的鐘聲。家里的人都被惊起來了,半裸著的人們跳到窗子邊互相問道:“失 火了嗎?……是打警鐘吧?” 別的房子里,也都在忙亂,門戶砰砰碰碰地響。有人牽著套好了的馬在院子里跑。老婆 子大聲嚷,說教堂里失了盜。 主人竭力阻止她: “夠了,媽……不是听得很清楚嗎,這不是警鐘。” “那么就是主教死了……” 維克托從床上爬下來,一面穿衣服,一面嘴里嘀咕:“我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我知道。” 主人叫我跑上閣樓去望有沒有火光。我跑上樓去,從天窗爬到屋頂上,望不見火光。在 寂靜的寒冷的夜气中,鐘聲慢吞吞地接連地響著,街市睡夢惺忪的橫躺在大地上。一些瞧不 見的人,在黑暗中踏著雪地吱喳作響地跑過去,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叫。鐘聲越來越令人毛骨 悚然地響著。我回到起居室里說:“望不見火光呀。” “呸,真是的。”穿著外套,戴上帽子的主人說著,把大領子拉上,又開始遲疑不決地 把兩腳伸進套鞋。主婦勸他:“別出去,喂,別出去……”“少廢話。” 維克托也穿好了衣服,挑逗著大家: “我可知道……” 兩兄弟走到大街上去了,女人們吩咐我燒茶炊,自己又跑到窗子口去望。可是,主人几 乎馬上就回來了,在外邊拉門鈴。他從樓梯跑上來,一聲也沒吭,把前室的門打開,粗聲說: “沙皇給人暗殺了。” “殺死了。”老婆子叫了一聲。 “死了。軍官告訴我的……現在怎么辦呢?” 門鈴又響了,維克托回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脫著衣服,怒气沖沖地說:“我還當是打仗 呢。” 后來,大家坐下喝茶,而且慢吞吞地,可是壓低著嗓子,小心翼翼地談起來。街上已經 靜下來,鐘也不響了。他們整整兩天,悄悄地小聲議論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過,而且也有 客人到這儿來過,詳細地說了什么。我很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可是主人們卻把報紙收起來 不讓我看。我便問西多羅夫,沙皇為什么被人暗殺了?他低聲說:“這种事不准亂說……” 這事情很快就被忘記,日常的瑣事分去了我的心,而且過了不多几時,我遇到了一件很倒霉 的事。 有一個星期日,主人們一早出去做禮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屋子去了。這時候, 那個最大的孩子跑到廚房里來,把茶炊上的龍頭拔下,拿到桌子底下去玩。茶炊里的炭火很 旺,水一漏完,茶炊就開焊了。我還在起居室里,就听見茶炊的響聲很怪,跑到廚房里一瞧, 啊喲,不得了,整個銅茶炊都變青了,在顛動,好象馬上就會從地板上飛騰起來。 插龍頭的嘴口脫了焊縫,軟吞吞耷拉下來;蓋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錫液滴答 滴答地滴著;這只紫紅帶青的茶炊,完全跟一個爛醉的酒鬼一樣。我用水去潑,它就嗤地響 了一 聲,很凄慘地癱倒在地板上。 外邊門鈴響了。我開了門;老婆子劈頭就問我茶炊燒好了沒有,我簡短的回答:“燒好 了。” 這句話只是在慌張懼怕時信口胡說的,她卻說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狀加重了。我就受了 一頓痛打,老婆子扎了一把松木柴,大發威風。打起來倒并不十分痛,卻在背脊皮下深深地 扎進了許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腫得枕頭一樣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醫 院里去。 一個個子瘦高得有點滑稽的醫生驗了我的傷,用低沉的聲音不慌不忙地說:“這是一种 私刑,我得寫一個驗傷單。” 主人紅了臉,兩腳沙沙地蹭著地板;小聲地對醫生說了些什么話,醫生兩眼越過他腦袋 望著對面,簡單地回答:“我不能這樣做,這不行。” 但后來又來問我: “你要告發嗎?” 我很痛,但我說: “不,快點給我治吧……” 我被帶到另外一間屋子里,躺在手術台上,醫生拿一個冷冰冰的碰在皮上很好過的鉗子, 一邊鉗著刺,一邊玩笑地說:“朋友,他們把你的皮煉得相當出色呀,現在你身上的皮不漏 水了……”這個痒得叫人難受的手術一完,他說:“鉗出了四十二根刺,老弟,好好儿記著, 可以吹吹牛皮呀。明天這時候再來,我給你換紗布。你時常挨打嗎?” 我想了一想,就回答說: “以前,還挨得多一些呢……” 醫生粗著嗓子哈哈大笑起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朋友,都會好起來的。” 醫生帶我到主人那儿,對他說: “請你領回去吧,已經包好了。明天再來換紗布。這孩子是個樂天派,算你運气好……” 我們坐上馬車回去的時候,主人對我說:“我從前也挨過打,彼什科夫。有什么辦法呢?老 弟,我也挨過打的。你倒還有我同情你,可是誰也沒有同情過我呀,誰也沒有。人到處都有, 可是同情的連個狗崽子也沒有。唉,畜生……”他罵人一直罵到馬車到了家門口。我有點同 情他。我非常感激他,因為他象對待人一樣跟我談話。 一家人象迎接做壽的人一樣迎接我。女人們追根究底地問醫生如何給我治傷和說了些什 么。他們听著,惊奇著,好似很有味地咂咂舌頭,又皺皺眉頭。我很奇怪他們對于疾病痛苦 以及一切不快的事,竟有那么強烈的興趣。 我看出他們因為我不愿意控告他們而感到很滿意。趁這机會我就請求他們許可我向裁縫 妻子借書看。他們不敢拒絕我,只有老婆子吃惊地嘆息:“真是個鬼東西。” 過了一天,我來到裁縫妻子面前。她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听說你害病進醫院了。你瞧, 別人盡胡說。” 我沒作聲,把真相告訴她,我覺得很難為情,干嗎叫她知道這种凶暴傷心事呢?她跟旁 的人不同,這太好啦。 現在我又看書了:大仲馬、龐遜返路泰爾萊利、蒙特潘、扎孔納、加博里奧、埃馬爾、 巴戈貝等人的厚厚的書,我都一本一本地迅速地囫圇吞下去。多高興啊,我覺得我自己也好 象是一個過著非凡生活的人物了。這种生活激動著我,使我振奮。自制的蜡台又放出昏紅的 光來,我徹夜看書,因此我的眼睛有一點儿坏了,老婆子對我很親昵地說:“書呆子,瞧著 吧,眼珠會爆的,會成瞎子的。”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在這种寫得津津有味、變化多端、錯綜复雜的書中,雖然國家和城 市各不相同,發生的事件各种各樣,但講的是一個道理:好人走惡運,受惡人欺凌,惡人常 比善人走運,聰明,可是等到后來,總有一個難以捉摸的東西,戰胜了惡人,善人一定得到 最后的胜利。有關“愛情”的東西,也叫人看了討厭,所有的男女都用千篇一律的語言談情 說愛。這不但叫人看了生厭,而且引起朦朧的怀疑。 有時我看了頭几頁,就可推測到誰胜誰敗,而且故事線索一弄明白,我就努力用自己的 想象力來替書中人物解開扣子。一放下書,我就琢磨起來,象做算術教科書上的練習題那樣, 并且越來越能猜中哪個主人公進入幸運的天國,哪一 個墮入牢獄。 但在這一切后面,也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种活生生的、對我有重大意義的真理,看到 另一种生活的特點,另一种人与人之間的關系。我明白了在巴黎無論是赶馬車的、做工的、 當兵的,凡一切“下等社會”的人,跟尼日尼、喀山、彼爾姆等等地方的完全不同:在那邊, “下等社會”的人更能大膽對老爺們說話,對待他們態度要隨便得多,自由得多。比方那里 有一個兵士(但在我所認識的兵士中,就沒有一個象他的,無論西多羅夫、輪船上那個維亞 特兵士,更不必說葉爾莫欣了),他比這些人更象一個人;在他身上,有一种跟斯穆雷相同 的東西,但并不象斯穆雷那樣凶和粗野。又如那里有一個店主,可是他也比我所知道的一切 店主都好。就是書中的神父,也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樣,他們要親切得多,對人更富于同情心。 總之,照書上看來,外國的全部生活,比我所知道的要有趣得多,輕快得多,好得多。在外 國,沒有那樣多的野蠻的打架,沒有象捉弄維亞特兵士那樣厲害地捉弄人,也沒有老婆子那 种狂暴的禱告。 尤其顯著的,是書中雖講著一些惡徒、吝嗇鬼、無賴漢,但是決沒有我所熟悉的和常常 見到的那种說不出的殘酷,以及捉弄人的嗜好。書里的惡徒雖凶,但都凶得有道理,為什么 他們要這么凶,原因大体可以明白。可是我所見的那种凶惡的行為,卻都是毫無目的、毫無 意義的,并不是可以因此得些什么好處,僅僅是為了發泄而已。 每看一本新書,這种俄羅斯生活与外國生活不同的地方愈加明顯,使我產生茫然的懊喪, 怀疑這些角邊肮臟、紙頁泛黃的念舊了的書的真實性。 這時候,忽然得到了龔古爾的一本叫做《桑加諾兄弟》的長篇小說,我花了一整夜一气 念完了。我很惊奇,這里有一种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東西,于是我又把這平凡傷感的故事重 新看了一次。這本書里,并沒有錯綜复雜的東西,表面上沒有什么趣味。開頭几頁跟圣賢傳 一樣,生硬枯燥,用語很准确,毫無一點夸張。一開始引起我一种不愉快的惊奇感,可是用 朴素精練的句子組織起來的文章,卻很好地記在我心里了。馬戲師兩兄弟的悲劇,一步緊一 步地發展開來。我的兩手,不覺因為看這本書的快樂而發起抖來。念到那跌斷了兩條腿的不 幸的藝人爬到閣樓上去,而他的兄弟,正在這閣樓上偷偷地練習自己心愛的技術,這時候, 我大聲哭起來了。 我把這本好書還給裁縫妻子的時候,要她再借些這樣的書給我。 “什么叫這樣的書呢?”她輕輕笑著反問。 她這一笑把我窘住了,說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樣的書。她說:“這是一本枯燥無味的書, 等一等,我拿一本更有趣味的給你……”几天之后,她借一本格林武德的《一個小流浪儿的 真實故事》給我。這書的書名就有點刺痛我,可是打開第一頁,立刻在心中喚起了狂喜的微 笑,而且我一直含著這樣的微笑把全書念完,有些地方還念了兩三遍。 原來即使在外國,有時也有過著這樣艱苦生活的少年。 唔,我的生活并不那樣坏,這就是說,不必悲觀失望。 格林武德鼓起了我很大的勇气。在讀過這本書以后,我很快就得到了一本叫《歐也妮犯 朗台》的書,這已經是一 本真正的“正經書”了。 葛朗台老人使我很清楚地想起了外祖父。很可惜,這書篇幅太小,可是叫人惊异的是, 它里邊卻藏著那么多的真實。 這是我生活中熟悉并使我討厭的真實,這本書,卻以一种全新的沒有惡意的、平和的筆 調表現出來。從前我所看的書中的人物,除了龔古爾,都是些跟我的主人們一樣厲聲厲色指 責人家的人;那些書常常引起人們對罪人的同情,對善人的气惱。他們雖然費了很多腦筋, 很大的意志,可是總達不到自己的愿望。看了這种人,我總覺得有點可怜。這是因為善良的 人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跟石柱子似地一動不動,雖然所有一切的惡計,碰上這些石柱子都 破碎了,但石柱子并不能引起人們的同情。一道牆,不管它怎樣美麗、怎樣堅固,可是當一 個人要到這牆后邊的苹果樹上去摘苹果的時候,他就不會去欣賞這道牆了。所以我總覺得最 珍貴、最生動的東西,是藏在善行后面的……在龔古爾、格林武德、巴爾扎克等人的小說里 是沒有善人,也沒有惡人的,而有的只是一些最最生動的普通人,只是精力充沛得令人惊奇 的人。他們是不容怀疑的,他們所說的和所做的,都是照原樣說和做的,而不可能是別的樣 子。 這樣,我明白了“好的,正經的”書,能使人得到多么大的歡喜,可是這种書我到哪儿 去找呢?在這點上,裁縫妻子不能給我很大的幫助。 “這是一本好書呀。”她拿一本阿爾桑飯湃頃捨寰[琶倒濉 平鷯氤嘌T牧絞幀罰y虮 洛、保羅。德房瓶恕 B薹費瓦爾的長篇小說給我。可是我讀它們的時候心情非常緊張。 她很喜歡馬里耶特、維爾納的小說,但是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枯燥無味的東西;我也不 大喜歡施皮爾哈根。但奧爾巴赫的短篇小說,卻非常中我的意;蘇和雨果沒多大魅力,比之 他們,我對華特匪靖魈匾^粗氐枚唷N宜效頃窊的p礂笐四茄岳死郤n模爸朴楛楏 的美妙的書。就是那位瓷人儿,也漸漸使我不喜歡了。 每次我上她那儿去的時候,總是穿一件干淨的襯衫,把頭發梳一梳,盡可能打扮得整洁 一點,可是我未必能達到這一點,但我總指望她看到我這整洁的模樣,說話會更隨便些,友 好些,不要在她那張永遠是笑眯眯的干淨的臉上現出呆板無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著,用倦 慵甜潤的聲音問我:“看完了?喜歡嗎?” “不喜歡。” 她把細細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揚,瞧著我,嘆息著,照例用鼻音問:“這是為什么呀?” “這种事在別的書里早看到過了。” “你說這种事,是什么事?” “愛情……” 她皺了一皺眉頭,發出甜蜜蜜的笑聲說:“啊,可是沒有一本小說,不寫愛情的呀。” 她坐在一把挺大的圈椅里,穿著毛皮便鞋的小腳輕輕動著,不時打一個呵欠,裹一裹身 上那件淺藍色長罩衫,伸出桃紅色的手指頭,敲敲膝上的書皮。 我想問她: “你為什么還不搬走?那些軍官不是依舊在給你寫信,取笑你嗎……”可是我沒有勇气 對她說這些話,抱了一本寫“愛情”的厚書和帶著失望的愁悶走了。 院里的人,現在談起這女人來更加不堪入耳,嘲諷得更加惡毒了。我听了那些顯然是胡 謅出來的肮臟話,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背地里同情她,替她擔心;可是一走到她跟前,瞧 見她銳利的眼光,貓儿般靈巧的身体和那張總是高高興興的臉,我對她的怜憫和擔心便都象 煙一般消散了。 春天,她忽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過了几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那屋子空著還沒有新房客搬進來的時候,我跑去張望了一下,只見光禿禿的牆上,留著 挂過畫的四方形的痕跡,一 些彎曲的釘子,和釘過釘子的傷痕。漆過的地板上,亂堆著五 顏六色的碎布頭、紙片、破藥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銅飾針閃著光。 我心里難過了。我想再見一見那個嬌小的裁縫妻子,我要告訴她,我是多么感激她…… 十 裁縫的妻子還沒搬走的時候,我們主人住所的樓下搬來了一個眼睛烏黑的年 輕夫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和年老的母親。 母親是白頭發的老婆婆,一天到晚嘴里含著一支琥珀煙嘴抽煙卷。夫人是很 漂亮的美人,樣子威嚴、驕傲,用低沉而悅耳的音調說話;瞧人的時候昂著頭稍 微把眼睛眯著,好象別人站得很遠,不大瞧得清楚似的。有一個叫秋菲亞耶夫的 黑皮膚的兵士,几乎每天都牽一匹瘦腿儿的紅毛馬到她家門口來。那夫人穿一件 鐵青色絲絨裙衣,戴一雙喇叭口形的白手套,腳上穿著黃色的長統馬靴,走到大 門口,一手撩著裙子,拿一條柄上嵌著淡紫石的馬鞭,伸出另外一只小小的手, 撫摩那親切地齜著牙齒的馬的鼻臉。那馬儿把一只紅紅的眼睛向她睨著,全身哆 嗦,提起蹄子輕輕踢著踏實了的地面。 “羅貝爾,羅─貝爾,”她低低叫著,用力拍打馬儿彎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接著,她一腳踏在秋菲亞耶夫的膝頭上,輕巧地跳上馬鞍;馬儿很得意地在 堤岸上跟跳舞一般奔跑起來。她坐在鞍上的姿態是那么沉著老練,簡直跟長在鞍 上一樣。 她真美麗得出奇,無論什么時候見到她,都跟初見時一 樣,常常使人心中洋 溢著一种陶醉的歡喜。我見了她,心里就想:狄安娜·普瓦提埃、瑪爾戈王后、 拉·瓦爾埃爾少女,以及其他歷史小說中的美麗的女主人公一定是跟這位夫人一 樣的美麗。 她周圍經常圍繞著一群駐扎在這城里的師部的軍官。每天晚上到她那儿來彈 鋼琴、拉小提琴、彈吉他、跳舞、唱歌。 其中來得最勤的是一個叫奧列索夫的少校。他長著肥胖的紅臉,短短的兩腿, 頭發已經花白,身上油光光的,跟輪船上的机工差不多。他彈得一手好吉他,對 夫人順從得象一個忠實的奴仆。 跟母親一般幸福而且美麗的,是那個五歲的長著鬈發的胖胖的女孩。淡藍色 的大眼睛天真而沉靜,是一對在憧憬著什么的眼睛。而且,這個小女孩總顯出一 种非孩童的深思的樣子。 那位老婆婆,一天到晚帶著沉默的秋菲亞耶夫和肥大而斜視的女仆,埋頭在 家務中。因為沒有保姆,那個小女孩每天總在門廊上,或者在對面堆著木頭的地 方一個人玩耍,几乎沒有人看管。我常在傍晚的時候,跑去和這女孩子玩,我很 喜歡她;她也很快跟我混熟了。每次我講故事給她听,她就躺在我手臂上蒙欲 睡。她睡著以后,我就抱她回家上床。 不久以后,竟到了這种程度,她每次臨睡以前,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別,我去 了,她就很正經地伸出圓滾滾的手說:“明天再會呀。外婆,該說什么話呀?” “上帝保佑你,”老婆婆這么說著,她那嘴和尖鼻子里冒出白騰騰的煙。 “上布保佑你到明天呀,我要睡覺啦,”小女孩學著說了之后,就鑽進綴花 邊的被子里去了。 老婆婆提醒她說: “不是到明天,是永遠呀。” “嗨,明天不是永遠有的嗎?” 她喜歡用“明天”這個詞儿,把一切自己所喜歡的東西都搬到未來中去。她 把摘來的花、折來的樹枝插在地上說:“明天這地方就會變成一座花園……” “我明天什么時候也要埋(買)一匹麻(馬),跟媽媽一 樣騎著玩儿去……”她 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但不很活潑;常常正玩得好好儿的,忽然凝神沉思,出人意 料地問:“神父頭上的毛,為什么跟女人的一樣?” 有時她讓 麻刺了一下,就指著 麻說:“你當心,我去刀(禱)告上帝, 上帝會重重地花(罰)你。不管是什么人,上帝都會花(罰)他的。連媽媽,他 也可以花(罰)的……”有時候,一种輕微的、嚴肅的悲哀落在她的身上,這時 候她那藍色的充滿憧憬的眼睛便注視著天空,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說:“外婆常 常發火,可是媽媽總不,媽媽總是笑。大家都喜歡她,所以她老是忙,總有客人 來,來看她,因為她,媽媽長得漂亮。她是個可愛的媽媽。奧列索夫伯伯也這么 說:可愛的媽媽。” 我非常喜歡听這小女孩講話,因為她給我打開了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她 總是高興地和很多地談她的媽媽。因此,在我的眼前,隱約地展開了一种新的生 活,使我重新想起瑪爾戈王后,因而更增強了我對書的信任,對于生活的興趣。 有一天傍晚,我正等候著往奧特科斯散步去的主人們,坐在門廊上,女孩在 我手中打瞌睡。她母親騎馬跑來了,輕輕跳到地上,略略把頭一抬,問:“她怎 么啦?睡著了嗎?” “是的。” “啊喲,真的……” 當兵的秋菲亞耶夫從門里跑出來,拉住馬,夫人把鞭子往腰帶上一掖,伸開 兩臂說:“把她給我。” “我自己抱了送去吧。” “嗯。”夫人跟叱馬一般叱了我一聲,一只腳在門廊上跺了一下。 女孩醒了,迷迷糊糊地望見了媽媽,便伸手要她抱。她抱著去了。 我是習慣被人家叱罵的,可是連這位夫人都要叱罵我,心里可真不痛快。她 只消輕輕吩咐一聲,誰還能不服從。 過了几分鐘,那個斜眼的女仆來叫我了,說是女孩耍脾气,沒給我道晚安就 不肯睡覺。 我在她媽媽面前有些得意地走進了客室。女孩坐在媽媽膝頭上,她媽媽正在 用靈巧的手給她脫衣服。 “好,你瞧,”她說。“這個怪物來了。” “不是怪物,是我的小伙伴……” “原來是這樣。那太好了。送點什么東西給你的小伙伴吧,呃,你愿意嗎?” “噯,我愿意。” “好极了,這由媽媽來送,你去睡覺吧。” “明天再會。”她向我伸出手說。“上帝保佑你到明天……”夫人吃惊地叫 了起來:“啊喲,這話誰教你的……外婆嗎?” “嗯……” 小女孩一進去,夫人用手指頭招呼我: “送你什么呀?” 我說什么也不要,只希望她借一本什么書給我看看。 她伸出和暖芳香的指頭把我的臉一抬,現出和悅的笑容問我:“啊喲,你喜 歡看書,是嗎?那你看過一些什么書?” 她一笑,就顯得更美了。我囁囁嚅嚅向她說了几個長篇小說的名字。 “你喜歡這些書里的什么呢?”她兩手放在桌子上,指頭微微動著。 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种花的濃郁的香气。奇怪的是香气中還混著馬騷气。她透 過長長的睫毛,沉思地注視著我,我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注視過。 屋子里放滿了精致的家具,顯得跟鳥窩一般狹窄。窗口覆著濃濃的花蔭,火 爐上的白瓷磚,在薄暗中閃著光,和火爐并排的一架大鋼琴,也顯得亮晶晶的。 牆壁上,朴素的金色框子里裝著傾斜的大大的斯拉夫字母印的暗色獎狀,每個獎 狀下邊都用繩子吊著一顆暗色的大櫻這一切,也跟我一 樣畏縮地望著這位婦人。 我盡可能用簡單明了的話告訴她,我過著苦惱寂寞的生活,只有在讀書的時 候,才能把一切痛苦忘掉。 “啊,原來是這樣?”她這樣說著,站起身來。“這話不錯,這話也許是對 的……唔,好吧。書以后盡量借給你,不過現在沒有……唔,你把這本拿去……” 她從長沙發上拿起一本黃封皮的已經破散的書:“你拿去看,看完了來拿第二卷; 一共有四卷……”我拿了一本梅謝爾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回來;開始极 認真地念起來。可是彼得堡的“秘密”,比馬德里、倫敦、巴黎的無味得多,我 從頭几頁上已經看明白了。使我發生興趣的,只有一段關于自由和棍棒的寓言: “我比你強,”自由說。“因為我比你聰明。” 可是棍棒回答她道: “不,我比你強,因為我气力比你大。” 爭著爭著就打起架來了。 棍棒痛打了自由。我記得,自由受了重傷死在醫院里了。 這本書中談到了虛無主義者。我記得,照梅謝爾斯基公爵的觀點,虛無主義 者是十分凶惡的人,被他瞧一眼,連雞都會死的。虛無主義者這個名詞,我以為 是罵人的不体面的話,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沒有看懂,這真使我傷心。大概我沒 有閱讀好書的能力。我從心里相信,這是一本好書,因為我覺得那樣一位尊貴美 麗的夫人,決沒有看坏書的道理。 “怎么樣?喜歡嗎?”我把梅謝爾斯基的黃封面小說還給她的時候,她這樣 問我。 我很為難地回答了一聲“不”,我想,這會使她生气。 不料她只是大笑起來,跑進帷帳后邊去了,那儿是她的臥室。她從那里拿來 一本精裝的山羊皮面子的小書。 “這本你一定會喜歡的。只是不要弄臟了。” 這是一本普希金的詩集。我怀著一种好象一個人偶然走進一處從未見過的美 麗的地方所產生的貪婪感情,把這本書一口气念完了。走進美麗的地方的時候, 總是想馬上把它全都跑遍。在沼地的林子中長滿苔蘚的土墩上,走了好一陣子以 后,忽然有一塊百花吐艷、煦陽當空的干燥的林間空地展開在眼前的時候,是常 常有這种感覺的。一時間,你會狂喜地向這片空地望著,隨后馬上因欣喜若狂而 跑遍這個地方;并且每當腳底接触到丰沃的地面上柔軟的綠草,會感到一种說不 出的歡喜。 普希金的詩句的純朴和音節的和諧,使我大為吃惊。此后有很長一個時期, 每當我念散文的時候,我就覺得很不自然,佶聱難讀。《魯斯蘭》的詩序,使我 聯想到外祖母對我講的最好的故事,而且象是把這些故事巧妙地壓縮成一個了, 其中某些句子刻畫入微的真實,引起了我的惊嘆:那儿,一條無人走過的路上, 留著沒見過的獸跡。 我在心中把這美妙的句子反复念著,于是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很熟悉的隱約 的小徑,而且還很清楚地看見從落有沉重的水銀般的大顆露珠的草上踏過的神秘 的腳跡。音調和諧的詩句,使它所談及的一切披上了華美的服裝,很容易被記祝 這漸漸使我變成一個幸福的人,使我的生活變成輕松而愉快的詩,好象新生活的 鐘聲在我的生活中鳴響了。啊,一 個人能夠識字念書,這是多么幸福呀。 普希金的优美的童話,使我比什么都更感到親近,更容易理解。我反复地把 它們念了几遍,就完全能夠背誦了。躺在床上,在未入睡以前,我也總是閉著眼 睛低低唱詩。有時候,我就把這些童話經過改編,講給勤務兵們听,他們听得哈 哈大笑,嘴里發出親切的罵聲。西多羅夫撫著我的頭輕聲說:“真好。啊,真好……” 我表現得過于興奮,主人們瞧出來了,老婆子罵:“這個淘气鬼,一天到晚念書, 茶炊三天多沒有擦了。又得拿棍子揍啦……”棍子算什么?我就用詩對罵:黑心 肝,干坏事,玩巫術的老婆子……夫人在我的眼里變得更加崇高了,因為她是看 這种書的婦女。不象瓷人儿的裁縫妻子。 我把書拿到她那里去,憂愁地交給她,她很有把握地說:“這你喜歡吧。你 听說過普希金嗎?” 我曾在一本雜志上讀過關于這位詩人的事,但我很想听她親口給我講,于是 就說沒有听到過。 她把普希金的生平和死,簡短地講了之后,就跟春天一 般微笑著,問我: “你知道了吧?愛女人有多么危險。” 照我所看過的一切書看來,我知道這事情确是危險,可是又很有趣。我就說: “雖然危險,可是大家都在愛呀。而且女子也常常因此煩惱……”她象看一切東 西那樣,透過睫毛向我瞥了一眼,嚴肅地說:“啊喲,你明白這個?那么我希望 你不要忘了這句話。” 接著,她問我喜歡哪些詩。 我揮動著兩手,背了几首給她听。她沉默地,很認真地听著。一會儿,她站 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沉思地說:“可愛的小東西,你該去上學呀。我給你 想想辦法……你的主人跟你是親戚嗎?” 我回答了是的,她惊嘆了一聲: “噢。”好象在責難我一樣。 她又借給我一本《貝朗瑞歌曲集》 ,這本書很精致,帶 有版畫,裁口噴金,紅皮封面。這些歌,以刺心的痛苦和瘋狂的歡樂的奇特 結合,完全把我弄瘋了。 當我念到《年老的流浪漢》 的苦痛的話時,不由覺得心 里發涼: 人類呀,為什么不把我踩死, 象一個傷害生物的害虫? 呀,你們應該教會我 如何為大家的幸福勞動。 如果能把逆風躲避, 害虫也許會變成螞蟻; 我也許會愛你們象自己的兄弟。 我這年老的流浪漢,可是我到死恨你們好象仇敵。 可是接下去念到《哭泣的丈夫》,我笑得連眼淚都掉下來了。我記得特別清 楚的,是貝朗瑞的話:學會過歡樂的生活對普通人也算不得什么。 …… 貝朗瑞激起了我的不可抑制的快活,調皮的愿望,想對一切人說粗暴的諷刺 話,在短短期間內,我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詩句我也都記得爛熟, 在勤務兵他們的廚房里逗留時,也滿心得意地念給他們听。 但這不久我就不得不停止了,因為 十七歲的大姑娘, 頂頂帽子都合樣。 這兩句詩引起了一場關于姑娘們的令人作嘔的談話,這种侮辱使我發狂,我 拿煎鍋打了葉爾莫欣的腦袋。西多羅夫和別的勤務兵把我從他那呆笨的手中奪了 下來,但自從這次以后,我就不敢再往軍官們的廚房里去了。 他們不許我到街頭去閑走,其實也沒有工夫閑走,活儿越來越多。現在除了 一身兼女仆、男仆及“跑街”這些日常工作之外,還得用釘子把細布釘在寬木板 上,在這上邊貼設計圖;抄寫主人的建筑工程計算書,以及复核包工頭的細帳, 因為主人一天到晚跟机器一樣工作著。 那個時候市場上的公有建筑物,改成了商人私有。所有的商店都忙著改建。 我的主人接受了許多修理舊店房、建筑新店房的包工;還制作許多“改筑圓承塵, 在屋頂上開天窗”等等的設計圖。我拿了這些設計圖和裝著二十五盧布鈔票的信 封送到老建筑師那里去。建筑師收了錢,就寫上,“設計照原圖無誤,工程監督 由我承擔。某某。”可是不消說他沒有見過原圖,而且工程監督也不會承擔的, 因為他正害著病,從來不出門。 此外,我還往市場管理人和別的認為必要的一些什么人那儿去送賄賂,從他 們那儿拿到主人所謂的“從事一切不法勾當的許可証”。由于這一切,我得到了 在晚上當主人們出去做客的時候,在門廊上等他們回來的權利。這也不是常有的 事,但他們有時要過了半夜才回來。于是我就好几小時地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或對 面木頭堆上,張望我那位夫人家的窗子,貪心地听著熱鬧的談話和音樂。 窗子是開著的,從帘帷和掩映著花卉的隙縫里所見到的,是軍官們英俊的身 影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是矮胖的少校蹣跚地走著的模樣,是打扮得出奇的簡單然 而漂亮的夫人輕盈的走動。 我在心里默默地稱她做──瑪爾戈王后。 我遙望著窗子,心里想:“法國小說中所描寫的快樂生活,大概就是這個樣 子的。”但見了圍在瑪爾戈王后身邊的那班男子,我雖然還是個小孩子,總不禁 感到嫉妒。我心里有些難過,因為那些男人象黃蜂繞花一般包圍著她。 在她的客人中來得最少的是一個高身材的陰沉的軍官,腦門上有道刀砍過的 傷疤、眼睛深深陷進去。他每次總帶著小提琴來,拉得很好。因為拉得太好了, 過路人都在窗下停住,木頭堆上也聚滿了這條街上的人,我的主人們要是在家里 的時候,也總打開窗子,一邊听著一邊贊賞著那音樂家。他們是除了教堂里的候 補祭長以外,誰都不肯贊許的。我知道他們對魚油煎的點心,到底比對音樂更喜 歡一點。 有時候這位軍官發著微帶低啞的嗓音唱歌、吟詩。那時,他總是把手掌按在 額上,奇异地喘著气。有一天,我正在窗下和女孩子玩,瑪爾戈王后要他唱,他 推辭了好一會,后來字字清楚地說: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卻不要歌我很愛這句詩, 而且不知什么緣故,我同情起這位軍官來了。 有時候,我的那位夫人一個人在屋子里彈鋼琴,我見了心里很愉快。我陶然 地沉醉在樂聲中,窗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了。窗子里邊娉婷的姿影,她的昂然 的側臉,她的鳥儿一般在鍵盤上飛舞的白手,籠罩在洋燈的昏黃的光靄中。 我望著她,听著哀怨的樂聲,淘醉在五光十色的幻夢中。 我要到一個地方去找來寶物,全部送給她,使她變成一個富人。如果我是斯 科別列夫,一定跟土耳其再開一次戰,收了賠款,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奧特科斯造 一所房子送給她,叫她离開這條街,离開這所房子,這里大家都說她的坏話,造 肮臟的謠言。 鄰居們,我們這院子里的一班下人們,尤其是我的主人們,對于這位瑪爾戈 王后也跟對裁縫妻子一般,胡亂謅著惡毒的謠言,不過說她的時候,更小心,更 低聲,先向四周望一望罷了。 人們怕她,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有名人物的寡婦,她房間里挂著的獎狀都是戈 東諾夫、阿列克謝、彼得大帝等從前的俄國皇帝賜給她丈夫的先祖的,這是那個 老念一本福音書的識字的兵士秋菲亞耶夫對我說的。或許人家害怕她會用柄上嵌 著淡紫色寶石的鞭子打人,据說,有一個大官被這鞭子痛打過。 但喁喁私語并不比大聲狂談更好受些。我那個夫人是生活在四周敵視的空气 中,可是我不明白這敵視的原因,我感到苦惱。維克托說: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 時,望了望瑪爾戈王后寢室的窗子,看見她穿著內衣坐在長沙發上,少校跪在她 身邊,替她剪足指甲,并用海綿去擦干淨。 老婆子咒罵著,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年輕的主婦赧著臉尖聲地叫:“啊喲, 維克托,也虧你厚臉皮說得出來。可是那些人的行為也真嘔人。” 主人沒作聲,只是微笑。我很感謝他的沉默,可是依然擔心地等待著他會同 情地加入這場叫罵中去。女人們尖著嗓子叫著,不厭其詳地向維克托問那夫人怎 樣坐著,少校怎樣跪著。維克托呢,又添油加醋地加上許多新的細節。 “他紅著臉,舌頭拖得長長的……” 少校給夫人剪指甲,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可責難的地方;但是說他拖著舌頭, 那是不能相信的。我覺得這一定是故意胡謅的謠言,于是我對維克托說:“既然 這不好,那您為什么要往窗子里張望呀?您又不是小孩子……”不消說,我挨了 一頓惡罵,但是對這种咒罵我倒全不在乎。我只想做一件事──想立刻跑到樓下 去,跟少校一般跪在夫人面前,請求她:“您赶快离開這所房子吧。” 現在我已經懂得了另樣的生活,另樣的人們和另樣的感情和思想,因此這房 子和房子里的全体住客越來越激起我的反感。這房子里張著肮臟的謠言网,里邊 沒有一個人不被人怀著惡意談論過。比方那個團部里的牧師,病歪歪的,瞧著也 可怜,可是人家卻說他是酒鬼、色迷。又据我的主人們說,那些軍官跟他們的太 太都犯了奸淫的罪惡。那些兵士,一開口老是那么一套談論女人的話,這都叫人 討厭。其中最叫我忍受不了的是我的主人們,我看透了他們最喜歡進行人身攻擊 的真面目。找人家的坏處是不用花錢的唯一的娛樂,我的主人們只是因為要找這 种娛樂,才把周圍的人拉上閑言冷語的刑台。他們只當自己是在虔誠、勤苦、枯 寂地過活,因而要向一切人复仇。 當他們污言穢語說著瑪爾戈王后的時候,我就感到一种不象小孩子的感情的 激動,胸中充滿了對這种說背后話的人的憎惡,我想大聲呵叱他們,恣意侮辱他 們。有時候卻產生一种怜憫自己和怜恤一切人的感情,這种默默的怜恤,比憎惡 更加痛苦。 關于王后,我比他們知道得更多,我很擔心,他們會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節日,主人們上教堂去做禮拜的時候,我一早便跑到她那儿去。她把我 叫到自己的寢室里,我坐在用金色緞子包著的小小的圈椅上,女孩儿趴在我膝頭 上,我對這女孩的媽媽談著看過的書。她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臉枕在兩只合起 來的小手掌上;她的身体蓋在和整個寢室中其他一切東西一樣的金黃色的被子底 下,編成辮子的黑頭發越過淺黑色的肩頭挂在她胸前;有時候,從床上一直拖到 地板上。 她听著我的話,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我的臉,似笑非笑地說:“啊,是嗎?” 連她的令人好感的微笑,在我的眼里也只是王后的寬大的微笑罷了。她用柔 切的低沉的聲音說話,我覺得她的話好象總是這個意思:“我自己知道,我比所 有的人都美,都純洁呀,所以我是不需要他們之中任何人的。” 有時我跑去,她正坐在鏡子前一把低低的圈椅上梳頭發,發尖披在膝頭和椅 子的靠背上,在椅子背后差不多碰到地板。 她的頭發和外祖母的一樣,又長又密。在鏡子中望見了她的微黑的、茁實的 乳房。她當我面穿換內衣和襪子,但是她的純洁的裸体沒有引起我羞恥的感覺, 我只是為她感到驕傲和喜悅。她身子總是散發著一股芳香,這种香味正是一种避 免人家惡念的防衛物。 我健康,強壯,而且我很知道男女之間的秘密,但是因為人家在我面前講這 种秘密時總帶著一种冷酷無情,幸災樂禍的神情,而且把它說得齷齪不堪,因此 使我不能想象這個女人能讓男人抱在怀里,很難想象有人能成為她肉体的占有者, 敢大膽放肆地不知羞恥地去触碰她的身体。我相信瑪爾戈王后不會理解象廚房間 和什物間里的那种愛情。她知道的一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高尚的喜悅,一种 完全不同的愛情。 可是有一天暮色蒼茫的時候,我跑進她的客室去,听著寢室的帳幔后面,我 那衷心敬愛的王后高聲的狂笑和一個在乞求著什么的男人的聲音:“等一等…… 天老爺。我不相信……”我本來應該退出,我懂得這個,但是我不能……“誰呀?” 她問。“是你嗎?進來進來……”寢室中花香扑鼻,叫人透不過气來,光線很暗 淡,窗上的窗帷放下了……瑪爾戈王后躺在床上,被頭一直蓋到下頦邊。和她并 排,只穿著內衣,露了胸膛坐在牆邊的是那位拉小提琴的軍官。他胸膛上也有一 條傷痕,從右邊肩頭伸向乳頭形成一條紅線,是那么顯明,在暗淡的光線中也看 得非常清晰。軍官頭發亂得很可笑。我第一次看見他那哀愁的滿是傷痕的臉上略 略現出笑影,笑得真怪,圓大的女性般的眼睛正盯視著王后,好象第一次看見她 的美麗。 “這是我的朋友。”瑪爾戈王后說了,但是不知道她這是對我說還是對他說 的。 “什么事使你這樣吃惊?”她的聲音好象從遠處傳來似地送進了我的耳朵: “來,到這邊來……”我走到她身邊,她伸出裸露的暖和的手,挽住了我的脖子 說:“你要大起來,你也會是幸福的呀……好,去吧。” 我把一本書放在架上,拿了另一本走了,簡直如在夢中。 我的心里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東西碎裂了。不消說我連一 分鐘也沒想過我的王 后也和別的女子一樣戀愛,而且這位軍官,也不容我這么想。我很清楚地想起他 的笑臉──他好象一個嬰孩突然受了惊一般快樂地笑著,他的哀愁的臉美妙得活 潑起來了。他必定愛她,難道可以不愛嗎?她一定也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愛給他 了,這是因為他能夠拉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又能夠那么真摯地朗吟詩句。……但 是我必須以這些自慰,因為我明白,在我對我所目見的一切以及對瑪爾戈王后本 人的態度中,并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對的。我覺得我好象失掉了什 么,在深切的悲哀中過了几天。 ……有一天,我非常暴躁,盲目地發了脾气。后來我到夫人那儿去借書,她 很嚴厲地說:“听說你不顧死活地搗亂,我可想不到你會這樣……”我再也忍耐 不住了,便詳細地對她說我生活怎樣無聊,以及听到人家講她坏話時心里怎樣難 受。她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起初注意認真地听我說話,不一會儿就 笑起來,把我輕輕一推:“夠了夠了,這些話,我都知道。你明白嗎?我知道呀。” 接著,便拉著我的雙手柔和地對我說: “你越是少注意這种污言穢語,對你就越好……你瞧,你的手洗得不干淨呢……” 我想,這話用不著她說,如果她也跟我一樣要擦銅器,要洗地板,又要洗孩子的 尿布,那她的手也就不會比我干淨多少了。 “人若會過日子,別人就恨他嫉妒他,不會過日子,人家就瞧不起他,”她 沉思地說著,把我拉到她自己身邊,抱住我,笑眯眯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你 喜歡我嗎?” “喜歡。” “很喜歡?” “是的。” “怎樣喜歡呢?” “我不知道。”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我頂愛人家喜歡我……”她嫣然一笑,好象想 說什么,但是,嘆了一口气,緊緊地抱著我,好久好久沒有作聲。 “你多來玩玩,只要能來,就來吧……”我利用到她家的机會,從她那里得 到了許多好的東西。中飯后,我的主人們睡午覺,我就跑下去。如果她在家里, 便在她那里呆上個把鐘頭,甚至更多些。 “應該念些俄國的書,應該知道俄國自己的生活,”她一 邊這樣指教我,一 邊把薔薇色的指頭很靈巧地活動著,把發針插在香噴噴的頭發上。 于是她列舉出一些俄國作家的名字問我:“你記得住嗎?” 她常常沉思地,帶著几分悼惜地說: “你應該學習,學習,可是,我老是忘了這個,真要命……”在她那里呆了 一會儿,捧了一本新書走向樓上去的時候,我簡直好象整個身心洗了一個大澡。 我已讀了阿克薩科夫的《家庭紀事》,書名叫《林中》的出色的俄國詩集, 以及极著名的《獵人筆記》,此外還讀了几卷格列比翁卡、索羅古勃的作品和韋 涅維季諾夫、奧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詩集。這些書洗滌了我的身心,象剝皮 一 般給我剝去了窮苦艱辛的現實的印象。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好書,我感到自己對 于好書的需要。因為這些書使我在心中生長了一种堅定的信心:在這大地上我并 不是孤獨的,所以我決不會走投無路。 外祖母來的時候,我很高興地對她談起了瑪爾戈王后,外祖母一邊津津有味 地嗅著鼻煙,一邊深信地說:“啊,啊,這可不錯。好人到處都有,只要去找, 就會找到的呀。” 有一次她提議說: “也許我去見見她,替你向她道聲謝好嗎?” “不,不要去……” “那就不去吧……我的老天爺,一切的事多么好呀。我愿意永遠永遠活著。” 瑪爾戈王后沒有能夠幫助我學習──三圣節那天,發生了一件非常討厭的事 情,差不多把我毀了。 節日前几天,我的眼皮忽然腫得很怕人,把眼睛都壓住了。主人們怕我眼睛 會瞎,非常惊慌,我自己也害怕了。他們把我帶到亨利希·羅德澤維奇助產醫生 那里去,他把我的眼皮內部割開了,包扎了紗布。我心里充滿著痛苦的難受的寂 寞,一連躺了几天。三圣節頭一天晚上解去了紗布,我從床上起來,好象在墓中 活埋了几天又重新爬出來一般。再沒有比失明更可怕了,這是一种不能用言語說 明的懊喪,它奪去一個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歡樂的三圣節那天,我因為病,從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義務,就到各家的廚 房去,望望那些勤務兵。除了嚴謹的秋菲業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 晚的時候,葉爾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羅夫的腦袋,西多羅夫昏倒在外屋里。葉爾 莫欣嚇坏了,逃到盆地里去了。 惊慌的謠言立刻傳遍了全院子,說是西多羅夫被人打死了。門邊擁滿了人, 望著這個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腦袋擱在從廚房到外屋的門檻上,不動地躺著。 有人輕聲說要去叫警察,可是沒有一個人去叫,也沒有一個人敢走過去扶這個士 兵。 這時候,洗衣婦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來了。她穿著一件簇新的紫丁香 色衣服,肩頭上搭著一塊白頭巾,怒气沖沖地把人們推開,走進外屋里蹲下身子, 高聲嚷道:“你們都是些傻瓜。還活著呢。快去拿水來……”人們勸她說:“你 別管閑事埃”“我說,拿水來呀。”她好象在火燒場上一樣嚷著,接著,把新衣 撩到膝蓋上,扯了扯里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膝頭上。 人們不贊成地膽怯地走散了。我在這暗幢幢的外屋里,看見洗衣婦那又圓又 白的臉上,含著眼淚的眼睛現著憤怒的神色。我提來了一桶水,她叫我潑在西多 羅夫的頭上和胸膛上,而且預先關照說:“不要潑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門去做 客……”士兵蘇醒過來了,睜開遲鈍的眼睛呻吟起來。 “把他抬起來吧。”納塔利婭說著,把手插進他的腋下,為了不弄臟衣服, 把兩臂伸得遠遠的。我們把士兵抬到廚房里,放在床上。她用濕布替他把臉擦干 淨,自己便轉身走了;這時候她說:“你把手巾在水里浸透了,放在他頭上,我 去我那個混蛋。 這些魔鬼這樣喝酒,早晚會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臟了的襯裙脫到地板上,然后扔在屋角里,細心地拂拭了沙沙發響的 弄皺了的衣服。 西多羅夫把身子一伸,打著噎,哼著。他腦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濃濃的黑血, 滴在我裸著的腳背上,頗有點難受,可是我心里害怕,不敢從這血滴底下把腳抽 回來。 這真是難受的事情。外面正熱鬧地過節,屋前的門廊和院子的大門口裝點著 白楊樹的嫩枝,所有的柱子上都扎著新砍的楓樹和榛樹的枝條,整條街上飄滿著 歡樂的新綠,一切都顯得年輕而新鮮。從這天早晨起我就感到春天的節日終于來 了,它將長久地留下來。從這天起,生活也將變得更純洁、光明和快樂。 士兵嘔吐了,熱呼呼的伏特加酒气和青蔥的臭味充滿了廚房。玻璃窗子上不 時出現些寬大、模糊的臉和壓得扁平的鼻子,托在兩頰上的手掌象兩只大耳朵, 使得臉很難看。 士兵回想著,喃喃地說: “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跌倒了嗎?葉爾莫欣怎么樣了?他是個好─好朋友……” 接著,咳嗽著,醉醺醺地流著淚哭,哀叫道:“我的妹妹……好妹妹……”他站 了起來,東倒西歪,濕淋淋的身子散發出臭气,他晃了一晃又倒在床上了,奇怪 地睜著眼睛說:“完全打死了……”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哪個鬼東西在笑?”他這樣問著,眼神呆呆地望著我。 “你怎么還笑?我給人家永遠打死了……”他開始用兩手推我,嘴里還在叨 念:“第一個日子是先知伊利亞,第二個是葉戈爾騎著馬,第三個不准到我這里 來,滾開吧,豺狼……”我說:“不要胡鬧了。” 他毫無道理地大發脾气,咆哮著,兩腳在地上擦著:“我給人家打死了,你 還要……”他這樣說著,就用無力的肮臟的手向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惊 叫了一聲,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勉強跑到了院子里。恰巧碰到納塔利婭回來, 她拉著葉爾莫欣的手,大聲嚷著:“走啊,蠢牛。”她一手捉住了我問:“你怎 么啦?” “他打人……” “打人?……”她惊愕地拉長了嗓音;然后又拖住了葉爾莫欣,向他說: “唔,魔鬼。你謝謝老天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再從外屋望著房門,看見這兩個士兵正在互相擁抱哭泣, 他們和解了。以后,兩個人又去擁抱納塔利婭,她打了他們的手,嚷著說:“狗 崽子,縮回你們的爪子去。我又不是你們的那號騷婆娘。趁你們老爺不在家,快 去睡吧,快去吧。否則,你們會吃苦頭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讓他們躺下,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地板上,等他們打 起了鼾聲,便走到外屋里來。 “我渾身弄得這么臟了,穿的是出門做客的衣服。哪一個兵打了你?……真 是多么傻的家伙。總之,都是酒不好。你不要喝酒呀,小伙子,你永遠不要喝酒 呀……”以后,我和她一同坐在大門邊的長凳子上。我問她,為什么她不怕酒鬼。 “就是沒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他敢過來,就請他吃這個。”她把捏得緊 緊的紅拳頭揚了一揚。“我那個死去的丈夫,也是個專愛喝酒鬧事的家伙,他每 次喝醉回來,我就把他手足捆起來。看他快要醒來了,便扒下他的褲子,拿樹條 子抽他。我吩咐他:不准再去喝酒,不准再去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 你唯一的歡樂;你的歡樂不是酒呀。我打著打著,打得手酸了才放下。以后他就 跟蜡一樣不敢倔強了……”“你真厲害,”我記起了連上帝都給騙了的夏娃來。 納塔利婭喘了一口气,說: “女人應當比男人還厲害;她們應該有雙倍的力量。上帝虧待她們了。男人 是最容易三心二意的。” 她挺著身,兩手交疊在隆起的胸上,背脊靠在牆上,悲傷地望著雜亂的堆滿 破爛磚瓦的堤壩,坦然而溫和地說著話。 我听著她的聰明的談話出神了,完全忘記了時候,忽然看見堤壩盡頭主人和 主婦兩個手挽著手,象公火雞和母火雞一般,慢騰騰地,大模大樣地走著,嘴里 談著什么,眼睛睜著看我們。 我急忙跑去開正門。門開了,主婦一邊上樓,一邊惡毒地對我說:“同洗衣 婦調情嗎?跟樓下的太太學的嗎?” 這話太沒道理了,甚至都沒有激怒我;可是主人的一句話使我很難過,他冷 笑了一下,說:“也難怪,到年紀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邊什物間去取 柴,看見什物間門底下的貓洞邊有一只空錢包。這只錢包我在西多羅夫手里曾經 見過很多次,我就馬上撿起來給他送去。 “錢呢?”他這么問著,用指頭到錢包中掏摸。“一盧布三 十戈比呀,快拿 出來。” 他用手巾包著腦袋,臉色枯黃消瘦,气憤地眨巴著紅腫的眼,不相信我撿到 的時候已經是空的。 這時候,葉爾莫欣跑來了,他向我點著頭,對他說,要他相信:“是他偷了, 把他拉到主人那里去。當兵的不會偷自己弟兄的東西。” 這几句話提醒了我,偷錢的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偷了錢,故意把空錢包丟在 我的什物間里。我馬上沖著他的臉向他叫喊道:“你說謊,錢是你偷的。” 我終于相信了我的推測沒有錯,──他的蠢笨的臉顯出惊慌和憤怒的神色, 他轉動著身体,低聲地說:“証据在哪里?” 我用什么來証明呢?葉爾莫欣叫嚷著把我推到院子里。西多羅夫嘴里喊叫著 什么跟在后面。從許多窗子里伸出各色各樣的頭來;瑪爾戈王后的母親悠悠地抽 著煙望著,我想,這要當著夫人的面可倒了大霉了,我簡直瘋了。 我記得,几個兵拉住我的胳膊,對面站著主人家的人,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 和著,听士兵訴說。主婦很相信地說:“不消說,這一定是這個孩子干的事。他 昨天坐在門邊和洗衣婦勾勾搭搭的,那一定是有了錢了,那個女人,沒有錢是絕 不會上手的……”“對啦對啦。”葉爾莫欣叫著。 地面在我腳底下裂開了。我气极了,沖著主婦吼罵。于是我被結結實實痛打 了一頓。 挨打倒并不十分痛苦,比這更痛苦的,是我想瑪爾戈王后會怎樣看我呢?我 怎樣在她面前辯白呢?在這可惡的几小時中,我的心里十分難受。 幸而士兵把這事傳遍了全院子,以至于整條街上。晚上,我正躺在閣樓上, 忽然听見底下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的叫聲。 “為什么我要閉嘴不言語。不,小乖乖,你出來。我說,你來呀。不然,我 就找你老爺去,他會強迫你……”我馬上覺到這個吵鬧是与我有關的。她正站在 我們房子門口邊嚷,聲音越嚷越大,越嚷越高。 “你昨天給我看的錢是多少?這錢是哪里來的?……你說,你說。” 我高興得喘不過气來。忽然听見西多羅夫發出懊喪的聲音說:“你呀,你呀, 葉爾莫欣……”“虧你還要赤口白舌冤枉小孩子,打人家。” 我真想立刻跑到院子里去,高高興興地跳一場;然后去親吻一下洗衣婦以表 示感謝。不料這時候家里的主婦──大概是從窗子里邊叫嚷說:“打那小家伙, 是因為他罵人;可是除了你這下賤婆娘,誰也沒有說他是偷錢的呀。” “太太,你自己才是下賤婆娘呢;我告訴你,你是頭母牛。” 我听這個罵聲,簡直跟音樂一樣好听。我的心被懊惱和對納塔利婭感激的眼 淚炙得發疼。我努力要忍住眼淚,把呼吸都屏住了。 一會儿,我的主人慢騰騰地踏著樓梯走上閣樓來。他坐在我身邊橫梁的接縫 上,手掠著頭發,說:“喂,彼什科夫老弟,運气不好啦?” 我默默地背過臉去。 “只是你罵得太不象話。” 他接著說。這時候,我對他輕聲說: “等傷好了,我就离開你們……” 他默默地坐著,抽著煙卷。兩眼凝注著煙頭,低聲說:“這也隨你的便。你 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好好想一想,要怎樣對你才好……”他走了。照例,我又 同情起他來。 到第四天,我离開了主人的家。我很想去跟瑪爾戈王后道別,可是我沒有勇 气到她跟前去,并且應該承認,我等著她自己來叫我。 和小女孩分別時,我托她: “你對媽媽說,哥哥心里非常感謝她,你能替我對她說嗎?” “我說我說。”她柔和撫愛地微笑著,答應我的要求。“明天再見,是嗎?” 大約過了二十年,我重新遇見了她,她已經嫁給了一個憲兵軍官…… ------- http://dtbook.yeah.net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