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 我又在“彼爾姆號”輪船上當了洗碗的。這是一條白色的、天鵝似的寬大的快班輪。這 回是“打雜的”洗碗工人,或叫“廚房雜役”
,月薪七盧布,職責是幫助廚師。 食堂管事是一個肥胖而傲慢的家伙,腦袋光禿得象個皮球。他兩手疊在背后,象豬玀在 大熱天尋找陰涼一樣,整天在甲板上腳步沉重地走來走去。在食堂里張羅的是他的妻子,這 位太太四十歲開外,很漂亮,但樣子萎靡,臉上涂抹著厚厚的粉,以致常常落下黏性的粉液, 黏在她的華麗的衣服上。 廚房管事的是親愛的廚師伊凡·伊凡諾維奇,綽號“小熊”,他是個小胖子,鼻子象老 鷹,眼睛里含著滑稽的神气。 他愛打扮,系著漿過的硬領,每天刮胡子,青臉頰,黑胡子向上翹起。一空下來,他就 用火烤紅了的手指捻胡子,不讓它走樣,而且老對著一面有柄的小圓鏡照臉。 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爐雅科夫·舒莫夫,他寬胸膛,方肩背,翹鼻子,鐵鏟般的扁臉,熊 似的小眼睛躲在濃眉底下。兩腮上滿是卷成小圈的胡須,象沼澤地上的青苔一般,頭頂上的 頭發,跟帽子一般緊緊貼住,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彎指頭插進去。 他愛賭錢,打得一手好牌,食量也嚇人,老是象餓狗一 樣,在廚房旁邊打轉,想討几 塊肉和骨頭。晚上,就跟“小熊”伊凡·伊凡諾維奇一起喝茶,講述自己奇怪的身世。 他年輕時候在梁贊牧人家里當牧童,后來經一個過路的修道士勸誘,進了修道院,在那 里當了四年雜役。 “差一點儿我就成了修道士,上帝的黑星了,”他口齒伶俐地開著玩笑。“這時我們那里 來了一個奔薩城的女香客。一 個很好玩的女人,把我的心扰亂了。‘你很不錯,很結實,’ 她那么說。‘我是貞洁的寡婦,很孤寂,你到我那儿去掃院子吧。 我自己有房子,在做羽毛生意……” “我說好吧,她讓我看院子,我跟她勾搭上了,在她家里吃了三年熱面包……”“你真 能吹牛,”“小熊”打斷他,擔心地瞧著自己鼻子上的瘰 。“要是吹牛可以掙錢,你准發財!” 雅科夫在嚼著什么,似乎沒眼睛的臉上,灰色的卷須動來動去,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動。 他听完廚師的話,依舊用勻整迅速的語調往下講:“這女人年紀比我大,我同她攪在一起很 無味,不夠勁儿。 我又同她侄女發生了關系。她發覺后,把我攆走了……”“這你活該──真是再好不過 了。”廚師說得跟雅科夫一 樣輕快而流利。 司爐把糖塊塞進嘴里,又說下去: “以后閑蕩了一段時間,又結識了一個行商,弗拉基米爾城的老頭儿,同他一起走遍世 界。我們去過巴爾干高原,也去過土耳其、羅馬尼亞、希腊、奧地利各地,跟各國的人來往, 這里買來,那邊賣去……”“也偷盜嗎?”廚師正經地問。 “那老頭儿可不干這行當!他告訴我,一個人在外國地方,必須規矩正直,在這里是這 樣的規矩,只消干一點點坏事,就得掉腦袋。不過說老實話,做賊我也試過,可是結果很糟。 我曾想從一個商人的院子里牽出一匹馬,沒有得手,給人家捉住了,打了又打,后來被送到 警察局里。我們是兩個人,一 個是老馬賊,我卻不高明,只是偷著玩的。我在那商人家里 做過工,給他在新造的洗澡間里砌過爐子。那個商人害了病,夢見了我,就惊慌地向上司呈 請說:把他(就是我)放了吧,把他放了吧,說是夢見了我,要是不放了我,他的病就不會 好,還說我好象有點魔法。人家就把我當魔法師了。那商人在地方上很有勢力,衙門里就把 我放了……”“你這种家伙,不應該放了,應該在水里淹你三天,那你的傻气就會治好啦。” 廚師插嘴說。 雅科夫馬上接住他的話: “對啦,我的傻气确是不小,老實說,我的傻气有一個村子那么大……”廚師用手指插 進緊緊的硬領里,气惱地把硬領弄松些,搖搖腦袋,懊喪地說:“真是胡說八道!讓你這种 囚犯活在世上,大吃,大喝,閑逛,為什么呢?唔,你說,你活著干什么呀?” 司爐嘴里發聲地嚼著,回答: “這個我也不知道。活著就是活著。有的人躺著,有的人跑路,當官的就光坐著,可人 人都得吃東西。” 廚師更加發怒了: “就是說,你是無法形容的豬玀!不,簡直還不如豬玀! 老實說,是豬食料……” “你干嗎罵我?”雅科夫吃惊了。“男人都是一棵橡樹上的果實,不用罵,罵,我也不 會變好些……”這個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惊奇的眼光望著他,張著嘴听他說話; 我覺得他心中有一种自己的堅固的生活知識。他對任何人都稱“你”,對任何人都一樣從毛 茸茸的眉毛底下正面直視,無論是船長、食堂管事、頭等艙的闊客,他都把他們同自己、水 手、食堂的侍役、統艙客一樣看待。 我常常看見他站在船長或机師長面前,把猩猩似的長胳臂疊在背后,默默地听著人家罵 他偷懶,罵他打牌時不經意地贏了別人。看得出,任何斥罵,對他都顯然毫無作用。人家嚇 唬他,說等船到下一個碼頭就要攆他上岸,他也毫不惊慌。 他有一种与人不同的地方,跟“好事情”先生一樣。大概,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特點, 而且也知道決不會得到別人的了解。 我從沒瞧見他有過受委屈發悶的樣子,也不記得他有過長時間的沉默。話聲常常從他毛 毿毿的口里流出來,甚至似乎不管他自己的意志,總是象一條無盡的泉流,滔滔不絕地流著。 每當被人家罵了,或是听別人說得有趣,他的嘴唇便微微動著,好象在肚子里复念他所听見 的話,或者輕輕繼續說著他自己的話。他每天值完班,便從鍋爐房爬上來,赤著腳,滿身汗 淋淋的,穿著油污汗濕的褂子,也不束帶,袒開著毛毿毿的胸膛跑過來。一跑來,甲板上便 充滿他那平板單調的有些沙啞的聲音,他的話跟雨點一樣,到處亂洒。 “你好,老大娘!上哪儿去?是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我在那里呆過,在一個有錢的 韃靼人家里當長工。那個韃靼人叫烏桑·古巴伊杜林,有三個老婆。他身体很結實,紅紅的 臉。一個年輕的、很好玩的韃靼農家女子,同我相好胡搞過……”他什么地方都到過,而且 到處同女人胡搞。他好象一生從來沒有受過委屈挨過罵,把所有的事,都泰然地、不怀惡意 地傾筐倒籮地說出來。過了一分鐘,在后艄什么地方,又听見他的話聲。 “打牌的人最規矩,一打,三張牌,馬上分輸贏,真的! 打牌真有趣!坐著掙錢,簡直是買賣人的勾當……”我听出,他不大用好、坏、糟糕那 樣的字眼,差不多總是說有趣、稀罕。在他看來,漂亮的女人是有趣的蝴蝶,好天气的日子 是快慰的日子;他說得最多的是:“才不在乎呢!” 大家說他是懶鬼,但是我看他也跟大家一樣,在地獄一 樣的熱臭之中,站在爐口老實 地干他的苦工。但是我記不起他跟別的司爐一樣叫苦叫累。 有一天,一個年老的女客丟了錢包。這是一個晴朗靜寂的傍晚,大家正心平气和地生活 著。船主送了五盧布給那老婆子,許多乘客也給了一點。大家把錢交給老婆子時,她畫了一 個十字,彎腰向眾人行禮,說:“老鄉們──這里比我丟掉的多出了三盧布十戈比。” 有人快活地嚷道: “老婆婆,都拿著吧,還說什么?三盧布不算多……”又有人入情入理地說:“錢跟人 不同,多了不礙事……”雅科夫就走到老婆子面前,認真地請求:“把多的錢給我吧,我去 打牌!” 大家以為司爐是開玩笑,都哄笑了,可是他卻硬央求著窘迫的老婆子:“給我,老婆婆! 你拿了有什么用?你明天就要進墳墓了……”大家罵他,把他赶開,他搖著頭,不胜惊奇地 對我說:“這班人真怪!別人的事要他們管什么?是那老婆婆自己說這錢是多余的呀!可是 對于我,三盧布是可以痛快一下的……”他對于金錢,大概光是瞧瞧也快樂。他愛一邊說話, 一 邊拿著銀幣銅幣往褲子上擦,擦得亮晶晶的,就用彎手指拿到長著翻鼻孔的臉跟前仔細 瞧,眉毛索索地動。但他對于錢卻不吝惜。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賭錢。我說我不會。 “你不會?”他奇怪了。“你怎么不會呢?虧你還識字!那我教你,我們賭著玩,賭 糖……”他贏了我半磅方塊白糖,一塊一塊地放進他毛茸茸的嘴里。后來見我已經會賭了, 就說:“現在來賭真的錢!有錢嗎?” “有五盧布。” “我有兩個多盧布。” 不消說,他很快就贏光了我的錢。我想翻本,把一件值五盧布的褂子作了賭注,也輸了, 于是又把值三盧布的新靴子作了賭注,又輸了。那時雅科夫不高興了,差不多有點生气地說: “不,你不會賭,太狂熱了──一下子就把褂子、靴子都輸掉了!這些東西我不要。我把衣 服靴子還你,錢我還你四 盧布,你拿去。我拿一盧布,算是學費……好嗎?” 我很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回答我的感謝說。“玩儿,這是玩儿,也就是取取樂。你卻跟打架一樣, 就是打架,太急躁了也不成。 要瞧准了再動手,用不著急躁!你年紀輕,必須好好儿克制自己!一次失敗了,五次失 敗了,七次就罷手──走開。等你頭腦冷靜了再來!這是玩儿呀!” 我越來越喜歡同時又不喜歡他。有時他講的話很象我外祖母講的。他有很多吸引我的地 方,但他那种對人极度的、恐怕一生也改不了的冷漠態度,卻使我很不喜歡。 有一次,夕陽西沉的時候,有一個二等艙客,他身材高大,是彼爾姆商人,喝醉酒落進 水里了,在金紅色的水面上拚命地泅著。机器馬上關了,船停了下來。船輪下滾出雪一 樣 的泡沫,被夕陽照著,染成血一般的顏色。在這沸騰的血浪中,离船艄遠遠的地方有一個黑 的人体,從江面上傳來動人心魄的刺耳的叫聲。客人們擠到船邊、船艄上,大聲叫嚷著。 落水人的一個同伴,是一個紅發禿頂的漢子,他也醉了,用拳打著大家,擠到船邊嚷著:“滾 開!我馬上去撈他上來……”已經有兩個水手跳進水里去了,划動著雙手向著落水的人身邊 泅去。船艄上放下了救生艇。這時候,在船員的叫喚聲、女人們的尖叫聲中,听見雅科夫的 鎮定自若,象流水一 樣的聲音:“要淹死的,准要淹死的,因為他穿著褂子!穿著長褂子, 准要淹死的。好比女人,她們為什么比男子淹死得快,因為女人穿裙子。女人落水馬上往下 沉,象個一普特重的秤錘子……嗨,瞧哇,他已經沉下去了,我決不胡說……”商人果然沉 下水里去了。撈了兩個鐘頭,結果沒撈上來。 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后艄,气喘吁吁,傷心地喃喃說:“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以 后怎么辦呀?怎樣對他的家人說呢?他的家人……”雅科夫站在這人跟前,兩手疊在背后, 安慰他:“買賣人,沒有關系!誰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死 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吃死的卻只有他一個!這能怪蘑菇嗎?” 他高大而結實,跟白石臼似的,立在商人跟前,話象撒糠 似的撒向商人。開頭商人默 默地哭泣,用大手掌拭著胡子上的淚水,靜靜地听了他一回話,忽然么喝道:“魔鬼!你干 嗎折磨我?諸位正教徒,把這家伙赶開,要不然會發生禍事的!” 雅科夫泰然地走開,嘴里說著: “人真怪!人家好好儿勸他,他卻來尋事……”有時我覺得這司爐好象有點傻,但我時 常在想,他大概是故意裝傻。我很想打听他的經歷見聞之類,但并沒有好結果。他抬起頭來, 略略張開熊似的黑眼睛,一只手撫摩著毛茸茸的臉腮,慢慢地回憶起來:“老弟,人這個東 西,到處都跟螞蟻一樣!我告訴你!有人的地方,就忙碌。最多的,當然是庄稼漢,他們好 象秋天的葉子,滿地都是。見過保加利亞人嗎?我見過保加利亞人。 希腊人也見過。還有,塞爾維亞人,羅馬尼亞人,各种茨岡人──我都見過,各种各樣 的,很多!他們是什么樣的人?要知道是什么樣的人呀?城里是城里人,鄉下是鄉下人,都 同我們這里的完全一樣。相象的地方很多。有些人甚至講咱們的話,只是說得不好,比方韃 靼人,或者莫爾德瓦人。希腊人不會說咱們的話,他們說得又快又不清楚,听起來也象話, 可你就是不懂。同他們講話,還得打手勢。我認識的那個老頭儿,他假裝懂得希腊人的話, 他會嘟嚕什么卡拉馬拉和卡里美拉。老頭儿真狡猾,把他們蒙得夠嗆! 從雜志的插圖上,我知道希腊的京城雅典是世界上非常古老、非常美麗的城市,但 雅科夫卻怀疑地搖搖頭,罵雅典:“人家騙你呀,老弟。沒有雅典,只有雅封。不過不是一 個 城,那是山;山上有修道院,不過如此。叫雅封圣山,有這种畫片。剛才說的那老頭儿,就 買賣這种畫片。有一個城叫別爾戈羅德,在多瑙河邊上,同雅羅斯拉夫爾或者尼日尼一樣。 那邊的城市并不漂亮,可是村子卻不同了!女人也很漂亮,女人有趣得要命!為了一個女人, 我差點儿沒留在那里。等會儿,她叫什么名字來著?” 他兩手使勁擦著那張似乎沒有眼睛的臉,硬毛沙沙作聲,咽喉深處發出一种笑聲,好象 一只破了的鈴鼓在響:“人是最沒記性的東西!那個同我要好的……分手時候她哭了,連我 也哭了,真是的……”他開始坦然地、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去搞女人。 我們坐在船艄上,暖和的月夜迎面飄來,在銀波的那邊,草原的邊崖隱約可見,山崗上 閃爍著昏黃的燈火,好象被大地俘虜的星星,周圍一切都在動蕩,不停地索索地動著,過著 靜默而執拗的生活。在這樣可愛的凄然的靜寂中,發出沙啞的話聲:“有時候,她張開兩臂 向我扑過來……”雅科夫的話雖然說得粗野,卻不肉麻。在話里沒有夸張,也沒有殘忍,只 有天真的、多少帶一點哀怨的气味。天上的月儿也不害羞地精赤著身子,撩動人心,引起一 种哀愁的感覺。使我只是想起好的事,最好的事:瑪爾戈王后和真實得令人難以忘怀的詩句: 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卻不要歌……我象赶開微微的睡意一樣,赶開這种幻想,重新向司爐追 問他的經歷和見聞。 “你真怪,”他說。“叫我說什么好呢?我是什么都見過的。 你問我見過修道院沒有?見過呀!那么下等酒館呢?也見過。 紳士老爺的生活,庄稼漢的生活,什么都見過。我也大吃大喝過,也餓過肚子……”他 好象走在深谷上搖搖晃晃的險橋上一般,慢慢地回想起來:“比方我偷馬關在警察局里的時 候,我以為我一定會上西伯利亞去了。我听見警長因為新房子里的爐子冒煙正在罵人。 我就說,‘老爺,這個我能修好。’他劈頭喝倒我:‘住嘴,連最高明的師傅都拿它一點 辦法也沒有……’我說:‘有時候,羊倌比將軍還高明呢。’我那時候以為反正是要上西伯利 亞去的,對于什么事都很大膽。警長就說:‘那么你試著修吧,不過,你要是弄得更坏,我 要打斷你的骨頭。’兩天兩夜工夫,我把這件事完全做好了。那警長吃惊了,大聲叫:‘混蛋, 木頭!你這么高明的工匠,竟去偷馬,怎么回事?’我說:‘老爺,這簡直是蠢事。’他說: ‘真是蠢事,我真有點可怜你。’唔,他說可怜我,你瞧,當警察的這种殘酷的人,卻也可 怜起別人來啦……”“這又有什么呢?”我問。 “沒有什么,他可怜我,還要怎樣呀?” “干嗎可怜你,你是沒有人性的石頭呀!” 雅科夫和善地笑笑: “你真怪,你當我是石頭嗎?石頭,你也得可怜它。石頭也有它的用處。街道也得用石 頭鋪呀。万物都應當愛惜,沒有一樣東西是白白存在的。沙子算得什么?沙子上邊也會長出 小草來……”司爐這一說,我更加明白了:他知道一种我所不理解的東西。 “你看那廚師怎樣?”我問。 “你說‘小熊’嗎?”雅科夫冷淡地說。“對他怎樣看?這絲毫沒有什么可說的。” 這是真的,伊凡·伊凡諾維奇是一個很正派完美的人,沒有一點可以指摘的。他只有一 件事很有趣,他不喜歡司爐,常常罵他,可是卻總拉他喝茶。 有一天,他對雅科夫說: “要是現在還有農奴制度,而且叫我做你的主人,象你這种好吃懶做的,我一星期要打 你七次!” 雅科夫認真地說: “七次──太多了呀!” 廚師罵司爐的時候,不知為什么總是把种种東西給他吃。 粗暴地塞給他一塊,而且說: “塞吧!” 雅科夫慢慢地嚼著,說: “托你老的福,長了我不少气力,伊凡·伊凡諾維奇!” “懶鬼,你長了气力有什么用處?” “什么用處?活得久些呀……” “鬼東西,你活著又干什么呢?” “鬼也要活著呀,難道說,活著不舒服嗎?伊凡·伊凡諾維奇,活著,是快樂的呀……” “真是個低能儿!” “什么呀?” “低─能─儿。” “多么怪的字,”雅科夫很詫异,“小熊”就對我說:“請想想咱們流盡血汗,在地獄一 樣的爐灶跟前把骨頭都烤酥了,可你瞧他,這個低能儿卻跟豬玀似地大吃大嚼!” “這個,各人有各人的口福,”司爐說,嘴里嚼著食物。 我知道在鍋爐門口燒火,要比在灶上工作辛苦得多,熱得多,好几次,我在晚上同雅科 夫一道嘗試過“燒火”的滋味,但為什么他不把自己工作的苦楚告訴給廚師听呢!這是很怪 的。不,這個人知道什么特別的事情……任何人,船長、机師長、水手長,誰要高興都可以 罵他;可是很奇怪,為什么卻不開除他?司爐們比別人對他好,雖然他們也笑他的饒舌和打 牌。我問他們:“雅科夫是好人嗎?” “雅科夫?沒有什么。這是個濫好人。任你怎樣對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塊燒得紅紅的炭 放在他怀里都行……”他在鍋爐房做苦工,象馬一樣能吃,但他卻睡得很少。常常一換班, 衣服也不換,一身臟汗,就到船后艄去,整晚地同客人們聊天、打牌。 他站在我面前,象一只鎖上的箱子。我覺得這箱子里藏著我所需要的東西,我老是盡力 尋找開箱子的鑰匙。 “老弟,你要什么呀,我真不懂?”他用躲在眉毛底下看不出的眼睛向我上上下下地瞧 望著問。“嗯,世界我真的游歷了不少,還有什么呢?你真怪!好,我還是講一件我親身的 經歷給你听吧。” 于是他講:“在一個縣城里,住著一個害肺癆病的青年法官。他妻子是個德國人,身子 很結實,沒有孩子。這個德國女子愛上一個布商。商人自己有老婆,而且長得挺漂亮,還有 三個孩子。他看出德國女子愛上了自己,就設法同她開玩笑,約她晚上到自己花園里來,另 外又邀了兩個自己的朋友來,叫他們躲在園中的小樹叢里。 “妙得很!那個德國女人跑來了,跟他說這談那,她說,我整個是你的了!可是他向她 說:‘太太,我不能如你的愿,我有老婆,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他們一個老婆死了,一個 是單身漢。’那個德國女人啊呀了一聲,給了他一個結實的耳光。男的倒到長椅后邊去了, 她還用皮鞋跟拚命踩他的臉。是我帶這女人來的,我在這個法官家里當掃院子的。我從篱笆 牆縫里看到那里亂成了一鍋粥。這時候,兩個朋友跳出來,抓住她的發辮,我跳過篱笆牆, 把他們推開,對他們說:‘哎,買賣人先生,這樣不行!’太太真心誠意跑了來,他卻想出這 种不要臉的把戲。我帶她回家時,他們拿磚頭扔我,把我的腦袋打傷了……女的懊喪得要命, 丟了魂儿似的在院子里走著,對我說:‘雅科夫,等我男人一死,我就回國去,我要走。’我 說:‘當然還是回去的好!’果真,那法官死了,她也回國去了。這是一個很溫柔的通情達理 的女人,法官為人也很和气,求上帝讓他升入天堂……”我不明白這個故事的意義,困惑不 解地沉默著。我覺得這里有一种熟悉的、冷酷的不合理的東西。但是我能說什么呢? “這故事好嗎?”雅科夫問。 我說了几句,憤怒地罵著。但他卻平靜地向我解釋。 “有飯吃的人,一切都滿足;有時候,就想開開心。可是他們做不來,他們好象不會。 買賣人當然是正經人,做買賣得用不少心机。但是靠動心机過活太沒意思,于是他們就想鬧 著玩儿啦。” 船外面,河水泛著泡沫,滔滔地流過去,听得見奔騰的流水聲。黑幢幢的河岸隨著河水 緩緩地向后退去。甲板上,乘客們都在打鼾。有一個影子在長凳子和睡著的人体中間悄悄向 我們移過來。原來是一個高個子的枯瘦的女人,穿著黑衣服,花白的頭沒有戴頭巾──司爐 用肩頭碰了我一下,低聲說:“瞧,這女人很孤寂……”我覺得,別人的悲傷,引起了他的 快樂。 他講得很多,我聚精會神地听著。他講的事我都很好地記住了,可是想不起他講過一件 快樂的事。他比書本上講得還安靜。書本里你常常可以体會到作者的感情、憤怒、喜樂和他 的悲哀、嘲謔,但司爐不笑也不責備人,沒有一件事明顯地使他生气,或使他高興。他講話 好象法庭上的冷靜的証人,同原告、被告、法官都一樣沒有關系……這种冷淡越來越使我煩 惱,使我對雅科夫發生憤慨的厭惡感情。 生活在他的面前燃燒,象鍋爐下面的火。他站在鍋爐門口,熊掌一樣的大手拿著木錘頭, 輕輕敲著蒸汽柜的活塞,加減著柴塊。 “大家欺負你嗎?” “誰欺負我?我有的是力气,我會給他一下。” “我不是說打架,我問你的靈魂受過欺侮沒有?” “靈魂不會受欺侮的,靈魂不會接受欺侮……”他說,“不管你用什么……你不能接触 到靈魂……”甲板上的客人、水手,一切人,都跟講土地、工作、面包和女人一樣,常常講 到靈魂。靈魂這個詞在普通人的談話里,動不動就說出來,好象五戈比銅子一樣流行。我不 喜歡人家在閑聊中隨意使用這個詞。每逢漢子們講穢話時,無論是出于惡意還是好意而罵到 靈魂時,我都會感到痛心。 我記得很清楚,外祖母是如何謹慎小心地說到靈魂,說這是愛情、美麗、快樂的神秘的 保藏處。我曾相信,好人死了之后,白衣天使就會捧著他的靈魂到藍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 上帝跟前。上帝愛撫地歡迎它:“怎么樣,我的可愛的,怎么樣,我的圣洁的,受盡辛苦了, 受盡苦難了吧?” 于是他就會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給這個靈魂,是六扇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同外祖母一樣謹慎,很少而且不大樂意講到靈魂,他罵人時也決不触及 靈魂。當別人議論靈魂的時候,他就垂下象牛一樣的發紅的頸子不作聲了。靈魂是什么? 我問他,他回答說: “靈魂是一种精气,上帝的呼吸……” 我覺得不滿足,又追問他,這位司爐便耷拉著腦袋說:“老弟,連神父也不大了解靈魂 呢。這是秘密……”他使我時常想著他,老是努力要了解他,可是這种努力都沒有好結果。 而且他總是用他那粗大的身体,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除他以外什么也看不見。 食堂管事的老婆對我親切得令人可疑。每天早上,我必須侍候她盥洗,這本來是二等艙 女招待盧莎的工作,她是一 個活潑干淨的小姑娘。小小的艙房里,站在上身赤裸的食堂管 事的老婆的身邊,瞧著她那象發過勁的面一樣松溜溜的黃肉,使我從心里作嘔,并且想起瑪 爾戈王后的微黑的緊邦邦的肉体,可是食堂管事的老婆卻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半怒半嘲地滔 滔地說著什么。 我不明白她講的意思,但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可怜可鄙而又可恥的。但我不去管它, 我同食堂管事的老婆,同船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离得老遠地過著日子,我好象是在一塊遍 布青苔的巨石后面,它擋住了我,使我看不見這個不舍晝夜、不知漂向何處的大千世界。 “咱們加夫里洛夫娜簡直是愛上你啦。”我跟做夢一樣,听見盧莎的嘲笑。“張開嘴來, 把幸福吞下去吧……”取笑我的不只她一個,食堂里的茶房都知道女主人的弱點。廚師皺著 臉說:“這女人什么都吃過,又想吃蛋糕啦!真有這种家伙,彼什科夫,你可要小心礙…” 雅科夫也象老前輩似的認真地對我說:“當然,要是你再大兩歲,那我就告訴你點儿別的, 可是現在你還只有這點年紀。唔,還是不去上鉤儿的好!唉,還是由你去吧……”“得啦,” 我說。“這是下流事……”“當然啦……”但他馬上又用手指去搔那緊貼在頭上的頭發,說出 圓滑的話來:“唔,也得替她想想,她的生活寂寞、冷清……就是狗也喜歡人家去摸摸它, 何況是人!女人是靠溫存過活的,好比蘑菇喜歡潮濕一樣。自己當然害羞,但是有什么辦法 呀?肉体是需要愛撫的,沒有別的……”我凝視著他的不能捉摸的眼神,問:“你可怜她?” “我?難道她是我的母親?人們連母親都不可怜,而你……真怪!” 他發出破鈴鼓的聲音,低低地笑。 有時我望著他,好象自己落進了無聲的空虛中,沉入了黑漆漆的無底深淵。 “別人都有老婆,雅科夫,你為什么不結婚?” “結婚干什么?我不結婚,我也時常可以弄到女人,謝謝上帝,這是簡單的……只有老 守一方的庄稼人,才可以有老婆。可是我那儿土地貧瘠得很,又少。連這很少的一點,也被 叔叔侵占了。我的兄弟當完兵回家,跟叔叔爭吵起來,打官司,還拿棍棒打破了叔叔的腦袋, 流了血。因此我的兄弟在牢里蹲了一年半。從牢里出來,只有一條路,依舊到牢里去。可是 我的弟媳婦,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少婦……呃,不用說這個!總之,結了婚,必須呆在自個儿 的窠里當主人。可是當兵的人,不能自個儿作主。” “你禱告上帝嗎?” “真怪!當然禱告……” “怎樣禱告?” “各式各樣。” “你念什么禱告文?” “我不知道什么禱告文。我,老弟,只是這樣禱告:主耶穌,赦免人生的罪惡,安息死 者的靈魂,主呀,保佑我不要害箔…此外再說些別的什么……”“什么呢?” “想到什么說什么!不管說什么,他都听見了!” 他對我和善而帶好奇心,就象對待一只不笨的會耍把戲的小狗一樣。晚上,有時同他坐 在一起,他的身上常常發出熏油味、焦糊气和大蔥臭。他愛吃大蔥,嚼生蔥頭象吃苹果一樣。 一道坐著,有時他突然請求說:“喂,阿廖沙,念首什么詩听听吧!” 我記住了不少的詩,而且有一本挺厚的本子,抄下自己喜歡的詩句。我念《魯斯蘭》, 他屏住略帶沙啞的呼吸,象聾啞人一樣靜靜地听著。之后,小聲說:“很有味,很流暢的故 事!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是普希金?對羅,有一位穆辛─普希金先生,我見過他……”“不 是那個,我說的那個普希金老早給人家打死啦!” “為什么?” 我把從瑪爾戈王后那儿听來的話,簡單地告訴了他。雅科夫听了之后,平靜地說:“很 多的人,都為女人喪命……”我常常把書上讀到的故事講給他听。這些故事在我的腦子里混 在一起,編成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因此我的故事里不單有動蕩不安而又美麗的生活,還 充滿著火一樣的熱情、各种狂暴的戲劇、華麗的貴族趣味、夢一般的幸運、決斗、死亡、高 尚的言語和卑鄙的行為。在我的故事中,羅坎博爾代替了拉·莫爾和阿尼巴爾·科科納斯等 騎士的形象,路易十一變成了葛朗台的父親,奧特列塔耶夫騎兵少尉与亨利四世混起來了。 這种憑著靈感變換人物性格和變換事件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一個另外的世界。我在這個世界, 同外祖父的上帝一般,是完全的自由人,可以任意玩弄一切。但是這种書上的混亂并沒有妨 礙我觀察現實的真相,也沒有減弱我對理解活人的追求,它象一朵透明而不能穿過的云,圍 住了我,使我對許多容易傳染的污穢和可惡生活的毒素有了一种防御能力。 書籍使我變成不易為种种病毒所傳染的人。我知道人們怎樣相愛,怎樣痛苦,不可以逛 妓院。這种廉价的墮落,只能引起我對它的厭惡,引起我怜憫樂此不倦的人。羅坎博爾教我 要做一個堅強的人,不要被環境屈服;大仲馬的主人公,使我抱著一种必須獻身偉大事業的 愿望。我最愛的主人公是快樂的皇帝亨利四世,下面貝朗瑞的這一首名歌,我覺得就是歌頌 亨利四世的:他給百姓許多實惠,自個儿也愛酒貪杯;是呀,既然人民都快樂,為什么皇帝 不可喝醉? 小說把亨利四世描寫成一個親近人民的好皇帝。他的太陽一般明朗的性格,使我确信, 法蘭西是全世界最美的國家,騎士的國家,不管他們穿了皇袍或是穿了農民的衣服,都是同 樣的高尚;昂日·皮都也是跟達達尼昂一樣的騎士。 當亨利被殺的時候,我痛哭流涕,而且切齒痛恨拉瓦利雅克。 我同同爐講故事,差不多總把這位皇帝當作重要主人公。雅科夫好象也愛上了法蘭西和 “亨利皇帝”。 “亨利皇帝是好人,同這种人混在一塊儿,去捉魚,去干么都好。”他說。 他听故事決不狂喜,也不提出种种問題打斷我的話。他默然地低著眉頭,毫無表情地听 著,象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 但有時候我的話聲不知因為什么一停,他就馬上問:“完了嗎?” “還沒有。” “那你不要停住呀!” 關于法蘭西人,他喘著气說: “過得真涼快……” “什么,涼快?” “你看,咱們在火熱中過活,做工,可是他們卻過著涼快的生活。他們不做事,只是吃 喝,閑逛──挺舒服的生活!” “他們也做工。” “從你講的故事中,可瞧不出來呀!”司爐下了一個公正的判語。于是,我馬上明白了 我讀過的書中,絕大部分差不多都沒有提到高貴的主人公們在怎樣工作,和他們依靠什么勞 動過活。 “啊,稍微躺一忽儿,”說著,雅科夫就在坐著的地方仰面躺下,過了一分鐘,就吹起 勻整的鼾聲。 秋天,當卡馬河兩岸轉成紅色,樹葉染上金黃色,斜陽的光線漸漸白起來的時候,雅科 夫忽然离開了輪船。頭一天晚上他還對我這樣說:“后天咱們到了彼爾姆,上澡堂舒舒服服 洗個澡,出了澡堂,再到有樂隊的酒館去。挺愜意呀!我愛听八音琴的演奏。” 可是在薩拉普爾上來了一個胖漢,他生著一副女人的面孔,沒有胡子,皮膚寬弛。他穿 著厚厚的長外套,戴一頂狐皮長耳朵帽子,使他更象女人。他一上船馬上占住靠廚房的一張 小桌子,那里暖和些,要了茶具,也不解開外套鈕扣,也不摘掉帽子,就喝起黃色飲料來, 汗連珠般淌著。 秋空的密云,不斷地洒著細雨,當這個人用方格花手帕拭臉時,雨好象就小了,等會儿 他又流汗,雨好象又大了。 一會儿雅科夫出現在他身邊。他們查看起歷書上的地圖來。這位客人用指頭划著地圖, 司爐平靜地說:“這算得什么!沒有關系。這個我不在乎……”“那行,”客人細聲說著,把 歷書放在腳邊打開著的皮袋里。他們開始喝茶,細聲交談著。 雅科夫上班以前,我問他,這是什么人。他冷笑著回答:“看起來象一只鴿子,自然是 閹割派教徒,從西伯利亞來的,真遠!很有味,按照計划過日子……”他离開了我,他那象 蹄子一樣黑硬的腳跟踏著甲板走去,但又停下來搔搔腰,說:“我決定跟他去做工了。船一 到彼爾姆就上岸,要跟你分手啦!坐火車去,再走水路;以后騎馬走,大概要五個星期,這 個人住的地方很遠……”“你以前認識他嗎?”我想不到他突然下了這決心,吃惊地問。 “哪里認識?見都沒見過。他那地方我也沒到過呀……”第二天早上,雅科夫穿著油膩 的短大衣,赤腳套上破鞋,戴著“小熊”的破舊的無檐草帽,走過來伸開生鐵般的指頭握緊 我的手。 “跟我一起去好嗎?只消一句話,那鴿儿准帶你走;你愿意,我就跟他說。他們從你身 上割掉無用的東西,把錢給你;這是他們頂喜歡的,把人弄殘廢了,他們還獎勵……”那個 閹割派教徒腋下挾著一個白包袱,站在船欄邊,沒有神气的眼睛凝視著雅科夫,身体笨重, 象浮尸一樣發脹。我低聲罵了他,司爐又緊緊握了一次我的手。 “由他吧,關你什么事!各人拜自己的神,与我們何干? 嗯,再見,祝你幸福!” 雅科夫·舒莫夫象熊一樣搖晃著身体走去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痛苦的复雜的感情。─ ─我舍不得司爐,又有點恨。 回憶起來,也有几分羡慕,但想到他為什么要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去,心里更加不安了。 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一個什么人呢? 十 二 秋深了,輪船停航,我進了一家圣像作坊當學徒。第二 天,和气的、微帶酒气的老主 婦,用弗拉基米爾城的口音對我說:“現在日短夜長,你早上到鋪子里去打雜,晚上──再 學。” 她把我派給一個矮小,快腳的掌柜使喚,這掌柜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臉長得挺漂亮, 甜甜的。每天早晨,我同他一起在曉寒薄明中走過全城,從鋪子還關著大門的伊利卡街到尼 日尼市場去。鋪子設在這市場的二樓,是用堆棧改成的陰暗的屋子,裝著鐵門;有一扇小窗 子,對著鐵皮蓋的外廊。 鋪子里放滿大大小小的圣像、像龕,有的光滑,有的雕著“葡萄”球紋,還有教堂里用 的黃皮面斯拉夫文的書等等。我們鋪子旁邊,還有一家同樣的鋪子。那里有一個黑胡子的買 賣人,也販賣圣像和書。他是伏爾加支流克爾熱涅茨河一帶聞名的舊教派經學家的親戚。他 有一個儿子,是同我差不多年歲的瘦削活潑的孩子,長著老人一般的小而發灰的臉,老鼠眼 睛。 打開了鋪門,我得先上小飯館泡開水,喝過茶,便拾掇鋪子,拂拭貨品上的灰土。之后, 便站在外廊上,留心著不讓買主上隔壁的鋪子去。 “買主都是傻子,”掌柜很自信地告訴我。“只要便宜,在哪里買都一樣,一點也不懂得 貨色好坏。” 他很快地收拾著圣像小木板,發出啪啪的聲響,夸耀著精通買賣的知識,他教我:“姆 斯喬拉村做的,貨便宜,三俄寸寬四俄寸高的值……六俄寸寬七俄寸高的值……你知道圣徒 的名字嗎?記著:沃尼法季防治酒狂病,瓦爾瓦拉大殉道女防治牙病和暴死,瓦西里義人防 免瘧疾……你知道圣母嗎?瞧著:悲嘆圣母,三 手圣母,阿巴拉茨卡婭預兆圣母,勿哭我 圣母,消愁圣母,喀山圣母,保護圣母,七箭圣母……”我很快就記住了大小和加工程度不 同的各种圣像的价錢,也記住了圣母像的區別。但是要記哪种圣徒的作用,可不容易。 有時,站在鋪子門口正想著什么,掌柜忽然來考我的知識:“保佑難產婦的圣徒叫什么 名字?” 要是我回答錯了,他就輕蔑地問: “你長著腦袋是干什么的?” 更困難的是招攬買主,我不喜歡那些畫得奇形怪狀的圣像,把它們賣給人家覺得很難為 情。照我外祖母說的話,我心目中的圣母是年輕美麗的善良女子,雜志插圖上的圣母也是如 此,可是圣像上這些圣母,卻那么老丑凶惡,又長又歪的鼻子,木棒一般的手。 星期三星期五是赶集日,生意很興攏外廊上時時走來很多鄉下人和老婆婆,有時整家整 家的,都是伏爾加對岸的舊教徒,多疑的陰郁的山里人。有時看見穿著老羊皮和家織粗毛呢 的身体笨重的漢子,在外廊上慢騰騰地、象怕陷入地下似地走著,要我站在這种人跟前真難 為情,真別扭。只好擋住他們的去路,在穿著笨重皮靴的腳邊轉來轉去,發出蚊子似的細聲 說:“老大爺,您要些什么?──帶注解的贊美詩集、葉夫連·西林的書、基里爾的書、圣 規集、日課經,樣樣都有,請隨便看。圣像价錢貴賤都有,貨色地道,顏色深暗。要定做也 可以,各种圣徒圣母都可以畫。您是否打算訂一個做生日的圣像,或是保護尊府的圣像?咱 們作坊是俄國第一家。買賣在城里也算第一。” 難猜透的、莫名其妙的買主,象瞧狗一樣長久地瞧著我,默不出聲,忽然用木頭似的手 把我推到一旁,走向隔壁鋪子里去了。那時掌柜就擦擦大耳朵,怒叫道:“放走了,你這個 生意人……”隔壁鋪子里,傳來柔軟甜蜜的聲音,迷人的口角春風:“親愛的,我們不做羊 皮、靴子買賣,專賣上帝的恩賜,這比金銀還寶貴,當然是無价之寶……”“鬼東西。”掌柜 嫉妒地嘆息著,喃喃說。“把鄉巴佬騙住了。你學學,學學。” 我認真地學習,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拿上了手,總該做好。可是招引買主,談生意經, 我可不行。這班不多說話的神情憂郁的鄉下人,老是被什么惊嚇似的低著頭,膽小如鼠的老 婆婆,引起我的怜憫,我很想偷偷告訴他們圣像的實价,可以減二十戈比的虛頭。他們看樣 子都很窮,餓著肚子似的,但瞧他們拿出三盧布半買一本贊美詩,真覺得奇怪。贊美詩是他 們買得頂多的書。 更奇怪的是他們對書和圣像的价值的知識。有一天,我把一個白發老頭子招呼進鋪子里 來,他爽脆地對我說:“小伙計,你說你們的圣像作坊是俄國第一家,這不對呀。 俄國第一家圣像作坊是莫斯科的羅戈任埃”我狼狽地走向一旁,他也不去隔壁鋪子,慢 慢地往前走去了。 “碰了釘子啦?”掌柜向我挖苦地問。 “你沒有告訴過我羅戈任作坊……” 他就罵: “這种假道學是跑江湖的,他們什么都識得,什么都知道,老狗……”他漂亮、丰肥、 很自尊,很厭惡鄉下人。當他高興的時候,常常向我訴說:“我很聰明,愛干淨,喜歡香水 啦,神香的气味,可是為了替老板娘掐五個戈比,卻不得不向這班臭鄉巴佬哈腰。你當我愛 這玩意嗎?鄉巴佬是什么東西?鄉巴佬是臭毛虫,地上的虱子,可是……”他懊喪地沉默了。 我卻喜歡鄉下人,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可以感到雅科夫那种神秘的气味。 有一次,鋪子里進來一個穿短皮襖、罩著帶袖斗篷的粗魯大漢,他先摘下頭上毛茸茸的 帽子,然后仰面對著點著神燈的那邊,用兩個指頭畫過十字,以后竭力不去看暗處的圣像, 一句話也不說,向四邊掃視了一下,然后開口:“一本加注解的贊美詩。” 他卷起斗篷的袖子,動著泥土色的皸裂得要出血的嘴唇,念了念里封:“有沒有再古一 點的?” “古版的得几千盧布,你知道……” “知道。” 鄉下人潤著指頭,翻翻書頁。他所碰到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指櫻掌柜厭惡地盯著他 的腦蓋說:“圣書都是古的,上帝沒有改變他的話……”“這個,我知道,上帝沒有改變,是 尼康改變的。” 說著那顧客合上書,默默地走出去了。 有時這种山里人同掌柜爭論起來。我很清楚,他們對于圣書比掌柜要熟悉得多。 “泥坑里的异教徒,”掌柜埋怨著。 我也看見過鄉下人對于新版的書雖不中意,但看的時候還是帶著敬意,小心翼翼地触著 它,好象這本書會變成一只鳥儿從他手里飛走一樣。看見這情形心里挺舒服,因為我也覺得 書是一种奇跡,那里邊藏著作者的靈魂,打開書把這個靈魂解放出來,它就會神秘地同我交 談。 有些老頭儿和老婆子常常拿尼康時代以前的舊版書或者舊抄本來賣。抄本是伊爾吉茲河 和克爾熱涅茨河地區隱世的舊派女教徒們恭楷抄寫的。有時拿來沒有經過德米特里·羅斯托 夫斯基修改的日課經文月書的抄本,舊的圣像,十字架,北部沿海地區制做的涂琺搌漣橝| 式銅版圣像,或是莫斯科公爵送給酒樓老板的銀匙。他們向四邊望望,悄悄從衣服底下拿出 這些東西來。 我們的掌柜跟隔壁的老板對于這种賣主非常注意,拚命互相爭奪。花几盧布和几十盧布 收買下來的古董,拿到市集上去,就可以用几百盧布的价錢賣給有錢的舊教徒。 掌柜教我: “好好儿留意這些森林里來的怪家伙,魔術師,把眼睛睜開點,他們是財神爺呀。” 這种賣主來到時,掌柜就差我去請博學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古本、圣像及其他一 切古董的鑒定家。 鑒定家是高個子老頭儿,跟義人瓦西里一樣留著長胡子,有一對聰明的眼睛,一張藹然 可親的臉。他一只腳割去過一 塊 骨,因此一手拿一根很長的拐棍,走路一瘸一瘸。不管 冬夏,都穿一件道袍似的薄外衣,戴一頂鍋子似的怪樣的絲絨帽子;很精神,腰板挺直,走 進鋪子時垂肩屈背地輕聲呵哈著。常常兩個指頭一個勁儿地畫十字,喃喃地念禱告文和贊美 詩。這种虔誠的樣子和龍鐘的老態,馬上使賣主信服這位鑒定人。 “你們有什么事?”老頭問道。 “有人拿了這個圣像來賣,說是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什么?” “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 “礙…耳朵聾啦。上帝塞住了我一只耳朵,叫我不去听那些尼康派的鬼話……”他摘掉 帽子,把圣像平拿、直拿、橫拿、豎拿地瞧看,然后眯著眼睛看著板縫的銜口嘟噥道:“這 些該死的尼康派,他們知道我們愛古雅的東西,就造出各色各樣假貨,這全是惡魔的玩意儿。 現在連假圣像都造得這么精巧了,嗨,真精巧。粗心一看,總當是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東西, 烏思丘日納的東西,或者就是蘇士達爾的東西。可是用心一看,原來是假貨。” 要是他說“假貨”,那便是值錢的珍品。他又用种种黑話告訴掌柜,這個圣像或是這本 書可以出多少錢。据我所知:“傷心和悲哀”是十個盧布,“尼康老虎”是二十五盧布。看見 那种欺騙賣主的樣子,我覺得害羞,但鑒定家這种巧妙的把戲,看著也很有趣。 “這些尼康老虎的黑心的徒子徒孫,什么都做得出來,他們有魔鬼指導。看這漆地,簡 直是真貨。衣服也是出于同手的,但是,瞧這臉,筆致已經不同,完全不同了。象西蒙·烏 沙科夫這种古代的名家,他雖然是异教徒,可是從他手里出來的圣像,都是一手畫出的,衣 服、面部,連火印都是親手燙,底漆都是親手漆的。可是現時這种不信神的家伙,卻辦不到。 從前畫圣像是一种神圣的工作,但現在已不過是一种手藝,是這樣,信上帝的人們埃”最后 他把圣像輕輕放在柜台上,戴上帽子說:“罪過。罪過。” 這就是說,收買吧。 賣主听了他這象長河流水一樣的甜言后,欽佩老人的博學,恭敬地問:“老公公,這圣 像怎么樣?” “這圣像是尼康派手里出來的。”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公公、太公都拜這圣像的……”“可是尼康還是你太公以前的人 呀。” 老頭儿把圣像遞到賣主眼前,用嚴峻的調子說:“你瞧,這副笑眯眯的臉,這難道是圣 像?這是畫像,是不在行的手藝,尼康派的玩意。這种東西,沒有精神。我干嗎說謊呀?我 一輩子為正理受苦,活到這把年歲了,馬上就要到上帝膝下去,我去違背良心?。犯不上。” 他裝做因為人家疑心自己的眼力而受了委屈的樣子,走出鋪子站到外廊上,那情形,好 象這位龍鐘老人馬上就會死了。掌柜出几盧布買了圣像,賣主便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行 禮,离去了。我被差到吃食店去泡茶,回來的時候,鑒定家已變成一個有精神而且快活的人, 他戀戀地望著收買物,教導掌柜:“你瞧,這圣像多么庄嚴,筆致多么工細,充滿尊嚴的神 气,一點沒有煙火气……”“是誰畫的?”掌柜滿臉高興,蹦蹦跳跳地問。 “你想知道這個還早了點。” “識貨的人能出多少?” “這個說不定,我拿去給誰瞧瞧看……”“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要是賣掉 了,你拿五十盧布,其余歸我。” “啊 …” “你別啊唷吧……” 他們喝著茶,毫無廉恥地講著价錢,以騙子的眼色互相對望,掌柜顯然是抓在這老頭儿 手心里的。待老頭儿走了,他准要對我說:“你小心點儿,這個買賣,你不許對老板娘說呀。” 講妥了出賣圣像的交易,掌柜就問老頭儿:“城里有有什么新聞嗎,彼得·瓦西里伊奇?” 于是,老頭儿用黃黃的手分開胡子,露出油膩膩的嘴唇,談起富商的生活、買賣的興壟 縱酒、疾并婚事、夫妻變心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談這類油膩的故事,好象妙手的廚娘煎油餅 一樣。談話中時時發出嘶嘶的笑聲。掌柜的圓臉因為羡慕和狂喜變成褐色,眼睛罩上幻想的 云霞。他嘆著气,訴苦地說:“人家都過著真正的生活,可我……”“各人有自己的命,”鑒 定家低聲說。“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銀錘子打的,另一些人的命卻是惡魔用斧子背打 的……”這個結實健壯的老頭儿什么都知道──全城的生活、買賣人、官吏、神父、小市民 的內幕,無所不曉。他的眼象老鷹一樣尖,還有一种象狼、象狐狸的地方。我總是想惹他生 气,但他卻遠遠地好象從霧中透視一樣盯著我。我覺得他的四周好象圍住一种深不可測的空 虛,若是走近他,准會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我又感到這個老頭儿有一點跟司爐舒莫夫相同 的地方。 掌柜不論當面背后都佩服他的博識,但也跟我一樣,有時想惹老頭儿生气,使他難堪。 “在人們看來,你簡直是一個大騙子,”他忽然挑舋地望著老頭儿的臉說。 老頭儿懶洋洋地冷笑著回答: “只有上帝才不騙人,我們生活在傻瓜中間,若是不騙傻瓜,那他還有什么用?” 掌柜激動起來: “土百姓也并不全是傻瓜,買賣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們現在談的不是買賣人。傻瓜不會當騙子,傻瓜是圣徒,他們的腦子在睡覺……” 老頭儿愈說愈撒賴,叫人非常生气。我覺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圍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 動气。他是超越于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于隱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來糾纏我,挨著我,從胡子后邊漾出微笑,問道:“你怎樣叫那個法國的文學 家,是不是波諾士?” 我頂討厭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只好暫時忍耐一下,我回答:“龐遜·德·泰爾萊利。” “他死在哪儿?” “你別發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錯,不是孩子。你念什么書?” “耶夫列姆·西林。” “這個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學家相比較,哪一個寫得好些?” 我不作聲了。 “普通文學家大抵寫些什么?”他還不肯罷休。 “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都寫。” “那么,寫狗寫馬吧,狗和馬是到處都有的。” 掌柜哈哈大笑。我發惱了。我感到難過,不愉快,如果我想要离開他們,掌柜就會阻止: “哪里去?” 于是,老頭儿又考問我: “你很有學問,那么回答一個問題吧。在你面前有一千個裸体人,五百個女的,五百個 男的,亞當和夏娃也在里邊,你用什么法子找出亞當和夏娃?” 他把這個問題追問了我好久,最后,得胜地說:“傻小子,亞當、夏娃不是人生出來的, 是造的,他們沒有肚臍眼埃”老頭儿有很多這類“問題”,常常把我難倒。 當我初到鋪子打雜的時候,我曾經把几本讀過的書,講給掌柜听。不料他們現在就拿這 些故事來難我了。掌柜把它改頭換面,變成猥褻的東西,告訴彼得·瓦西里伊奇。老頭儿又 從中提出些無恥的問題,幫他添油加醋。他們枉口白舌,把一些不要臉的話,跟扔垃圾一樣, 扔到歐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們開這种玩笑并非出于惡意,完全是為了無聊的消遣,但并不因此使我心里輕 快。他們制造出一些污穢的東西,然后跟豬玀一樣鑽進這些污穢里,把美的東西(把自己所 不理解的、認做滑稽的東西)弄臟,得意地哼著鼻子。 市場和住在那里的人們,做買賣的和當掌柜的,都無聊地干著惡意的游戲,過他們奇怪 的日子。外地來的鄉下人,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向他們問路,他們總是故意把錯的路徑告 訴人家。這种事早已司空見慣,連騙子都不屑引以為樂了。 他們捉了兩只老鼠來,把尾巴打上結子,放在地上,瞧老鼠走相反的方向互相咬嚙的樣 子,高興得不得了。有時候給老鼠身上澆了火油,把它燒死。有時候把破洋鐵桶吊在狗尾巴 上,狗吃惊地汪汪地叫著,拖著破洋鐵桶亂跑亂奔,人們看著哄聲大笑。 還有很多這類的消遣。一切人──特別是鄉下人,好象是專門在市場里供人取樂的。他 們在對人方面,永遠有一种想嘲笑人、使人難過和局促的愿望。我很奇怪,為什么我所讀過 的書里,都沒有提到這种在日常生活中戲弄別人的劇烈傾向。 市場的娛樂中,有一种是特別可惡可恨的。 我們鋪子樓下,有一家專做皮毛和氈靴生意的鋪子。那里有一個伙計,是一個使整個尼 日尼市場的人都吃惊的老饕。 那鋪子里的老板,好象夸耀馬的气力和狗的凶惡一樣,得意自己這個伙計的本領。他常 常拉鄰家鋪子的老板們來打賭:“誰愿意賭十盧布的東道?我叫我們的米什卡在兩個鐘頭以 內,吃完十磅火腿。” 但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有這個本領,便說:“東道不要賭,我們買了火腿叫他吃吃看。” “不過要淨肉,沒有骨頭的。” 大家懶洋洋地爭論了一會儿,于是從陰暗的貨物間里走出來一個瘦削無須的高顴骨的青 年,穿一件厚呢長外套,系著紅皮帶,渾身沾滿毛屑。他默默地,恭敬地,從小腦袋上摘下 帽子,用深陷的茫然的眼望著老板。老板气色很好,滿臉又粗又硬的胡子。 “能不能吃一巴特曼火腿?” “限多少時間?”米什卡一本正經地小聲問。 “兩個鐘頭。” “很困難。” “這有什么難呀?” “那么,添兩瓶啤酒吧。” “好吧。”老板說,并且夸耀道:“你們別當他空著肚子,可不,他早上吃了約莫兩磅面 包,中飯也照常吃過了……”拿來了火腿。觀眾圍聚在一起,都是胖胖的買賣人,穿著沉重 的毛皮大衣,跟大秤錘一般,大肚子,大家的眼睛都很小,垂著脂肪的眼泡,顯出無聊發困 的樣子。 他們把手籠在袖管里,緊緊地擠成一圈,把這個吃手圍住了。吃手預備好一個大的黑面 包和刀子,虔誠地畫了一個十字,坐在皮毛袋上,把火腿放在身邊的一只木箱上,用茫然的 目光打量著。 他切了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整齊地夾在一 起,雙手捧著放到嘴邊,嘴唇 哆嗦著,伸出狗似的長舌頭舔舔嘴唇,露出尖細的牙齒,然后跟狗一樣,把臉伸到肉上。 “開始了。” “看著表呀。” 所有的眼睛都一本正經地瞧著吃手的臉、下頦和耳朵邊由于咀嚼而隆起的兩塊圓圓的肌 肉;瞧著他尖尖的頦骨均勻地上下動著。大家沒勁地談著:“簡直象狗熊吃食一樣。” “你見過狗熊吃食嗎?” “哪里,我又不住在森林里,不過大家常常這樣說,象狗熊吃食。” “大家常常說的是:象豬吃食呀。” “豬不吃豬肉……” 他們懶洋洋地笑著。懂事的就出頭修正:“豬什么都吃,連小豬仔,連自己的姊妹……” 吃手的臉漸漸陰暗,兩只耳朵發青,陷進的眼睛從眼眶里鼓出來。他呼吸困難起來,只有下 頦還照樣均勻地動著。 “加油呀,米什卡。時間到了呀。”大家鼓勵他。他不安地用眼打量余下的肉,喝一口 啤酒,又嚼起來。觀眾激動起來,更頻繁地去瞧米什卡的老板手里的表。人們互相警告說: “把表拿過來吧,別讓他把針往回撥呀。” “瞧著米什卡。別讓他把肉片藏進袖子里。” “兩個鐘頭內准吃不完。” 米什卡的老板挑逗地叫: “好,我賭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票子,米什卡,別輸了。” 觀眾撩撥著老板,但是沒有人肯和他賭。 米什卡老是吃著,吃著,他的臉漸漸變成火腿的顏色,軟軟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看他 的樣子非常可怕,好象馬上就會大聲哭叫:“饒了我吧……”要不然便是被肉片呃住喉嚨, 倒在觀眾腳邊死去。 終于,他都吃光了,睜著醉醺醺的眼睛,沒勁儿地發出嗄聲來:“給點水喝……”可是 他的老板瞧著表叫罵:“過了,這混蛋,過了四分鐘……”觀眾嘲弄他:“可惜沒有同你打賭, 要不然你就輸了。” “不過,到底是個棒小子呀。” “是啊,應該把他送到馬戲團去……” “唉,上帝竟把人弄成了妖怪呀。” “喝茶去吧?” 于是便象一群小船,駛進小飯館去了。 我想明白,是什么東西,使這班蠢笨的生鐵般的人,圍住了這么一個可怜的小伙子,為 什么,這個害饞癆病的人會使他們感到快樂? 狹長的廊下,堆滿了獸毛、羊皮、大麻、繩子、氈靴、馬具等等,顯得灰暗而乏味。磚 砌的柱子隔開了這個外廊和步道。柱子粗大而難看,已經陳舊,又沾了許多街泥。這些磚塊 和磚縫,因為已不知在心頭默數過几千次,它那丑惡的圖形,就象一面悶气的网,嵌進在記 憶中。 行人沿著步道慢慢地走過,馬車、貨橇慢慢地在街上走著。街道盡頭有一些方形的紅磚 二層樓房的鋪子,面前一塊空場上亂拋著木箱、稻草和揉皺的包皮紙。污臟的和踏得結實的 雪覆蓋著空常所有這一切,連同人和馬一起,盡管在那里活動,也好象停著似的,好象有些 看不見的鏈子,把它們縛在一起,它們便懶洋洋地在原地滾轉。你會突然覺得這生活几乎沒 有聲音,象一潭死水。雪橇的滑板在滑動,店鋪的大門開合著,小販叫喊著包子呀、熱蜜水 呀,但這些聲音響得沒勁、可厭、也很單調,叫人很快就听慣了,不再听到這些聲音。 教堂的鐘聲象舉行喪禮似的響著,這憂郁的聲響永遠滯留在耳朵里,好象從早到夜,無 休無止地飄蕩在市場的空際,給一切思想感情蓋上一個蓋子,象銅的沉淀物似的沉重地壓在 一切印象的表面。 從蓋著污雪的地面、從屋頂灰色的雪堆、從房子的肉紅色的磚牆上,到處都散發出冷漠 而沉悶的寂寞;寂寞隨同灰色的煙,從煙囪里上升,向灰暗低壓的空際浮游;馬儿噴的气, 人呼出的气也是寂寞的。寂寞有一种特別的气味:汗臭味、油膩味、大麻油味、焦饅頭和煙 煤的重濁的气味。這种气味象一頂悶熱的帽子,套在人的頭上,灌進他的胸頭,引起他一种 奇怪的沉醉感,一种陰暗的愿望,使他想閉著兩眼狂叫,奔向什么地方,把腦袋使勁地撞到 牆壁上去。 我端詳著買賣人的面容,那是些營養過分、容光煥發、凍得發紅,做夢一樣凝然不動的 面孔。他們象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儿,經常張大嘴巴打呵欠。 冬天生意清淡,在買賣人的眼里也見不到夏天那种使他們顯出活气、有几分好看的緊張 凶狠的神色。沉重的毛皮外套拘束了行動,把人們壓向地面。說話也懶了,一動气就吵嘴。 大概他們故意這樣,只不過為了互相表示自己還活著。 我很清楚,他們是被無聊壓倒、戕害了。我得到了這樣的解釋:他們所以玩那种殘酷愚 蠢的把戲,只不過是對沉悶的吞沒一切的壓力的一种無效的抵抗。 有時候,我把這些話對彼得·瓦西里伊奇說。他雖然老是嘲笑和捉弄我,但是他喜歡我 熱愛讀書,有時候也嚴正地用教訓的口气同我說話。 “我不愛商人的生活,”我說。 他把一綹胡子纏在長指頭上,問道: “你從哪里知道商人的生活呀?你常常去他們家串門嗎? 這里是街道,而在街道上不住人,只做買賣。人們只是從街道上急急忙忙走過,又回家 里去了。人出門時都穿著衣服,你從衣服外表決不能了解一個人。人們只有在自己家里,在 四 面牆里面,才袒露地生活著。商人們在那里做些什么,你是不會知道的。” “可是,商人的心思,不管在這里還是在家里,不是一樣嗎?” “人家的心思誰能夠知道呢?”老頭儿圓睜著兩眼用很響的男低音說。“心思象虱子, 數不清數目──老話早就說過。 有的人回到自己家里,說不准就會跪倒在地,眼淚汪汪地禱告:‘上帝饒怒我,我把這 神圣的一天冒瀆了。’這种人把家庭當做修道院,說不定在家里只跟上帝倆過活。對啦。每 個蜘蛛都知道自己的角落,張它的网,并知道自己的重量,使网能支持住它……”說正經話 的時候,他的聲音好象是在說重要的秘密,變成低而粗了。 “你喜歡發議論,可是發議論你還太早。你這樣年紀,并不是靠用腦筋過活,而是要用 眼睛過日子的。所以你只消看著,記住,不必多說。智慧是做事用的,對于靈魂說來,靠的 是信仰。讀書是好事,但是對一切都要有個限度。有些人書讀得太多,變成書呆子,變成沒 有信仰的人了……”我覺得他好象會長生不老,很難想象他會衰老,會變化。 他愛談商人、強盜和造偽幣的人成功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在外祖父那里已經听過很多。 外祖父比這位鑒定家談得更好。但他們所講的意思都一樣:財富總是以對人們、對上帝的犯 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里耶夫不同情人,但說到上帝的時候,總是怀著親切的感情,嘆著 气,躲開對方的視線說:“人們就是這樣欺騙上帝的,可是耶穌全都看見了,流著淚說:‘我 的人們呀,可悲的人們,地獄在等候著你們呀。’”有一次我大膽提醒他說:“可是你也常常 欺騙鄉下人……”這并沒有使他生气。 “我的欺騙算得了什么呀?”他說。“不過騙三個五個盧布,這有什么了不起呀。” 他碰到我看書時,常常從我手里拿過書去,挑剔地考問我讀過的東西,還用相信的口气 詫异地對掌柜說:“你瞧,這小東西能夠看懂這种書。” 接著便入情入理、使人難忘地教訓我: “你听我的話,這對你有好處。基里爾有兩個,都是當主教的。一個是亞歷山大城的基 里爾,另一個是耶路撒冷的基里爾。頭一個基里爾為反對罪大惡极的异教徒涅斯托里盡力, 据涅斯托里的邪說,圣母是凡人,不能生神,只能生人,這個人按照他的名字和事業,便叫 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圣母不能稱做神之母,應該稱為基督之母,明白嗎?這就是异教。 耶路撒冷的基里爾,是反對异教徒阿里的……”我很欽佩他對宗教史的知識,他便用清 的 神父似的手撫著胡子,吹牛說:“對于這類知識,我是一員大將;我曾經在圣三一節前到莫 斯科,去跟那些邪惡的尼康派學者、神父、俗人們辯論過。那時候我還年輕,甚至跟博士們 辯論過。我唇槍舌劍,不消几句就把一個神父難住,那家伙流出鼻血來啦。你瞧。” 他臉上升起紅暈,眼睛象花一樣開放。 大概他認為使對手流了鼻血,是自己成功的頂點,自己榮冠上最光彩的一塊紅玉。他多 么神往地說著這件事:“是個漂亮的、身材魁梧的神父。他站在經案前,一滴一 滴淌著鼻血。 可是他卻沒有察覺到自己的丑態,象一只荒野的獅子那樣凶惡,發出洪亮的聲音。我卻非常 沉著,每一句話都象錐子一樣直刺他的心肺和肋骨。……他們那一邊,劈頭蓋腦,跟火爐一 般,吐出异教徒獨有的毒舌……那情形真好看呀。” 時常在鋪子里進出的,還有另外几個鑒定家:其中一個叫帕霍米的,穿著油光光的衣服, 大肚子,獨眼龍,滿臉皺皮,黺鼻子。一個叫魯基安的,是老鼠一樣狡猾、和气、精神飽滿 的矮小老頭儿。有一個大個子,陰森森的黑胡子,象馬車夫一樣的漢子,常跟這老頭儿一起 來。他長著一張死气沉沉的、不愉快的、但五官端正的臉和一對呆鈍的眼睛。 來的時候,大抵總是拿了古本、圣像、香爐、杯盤一類的東西出賣,有時候帶了賣主─ ─伏爾加對岸的老婆子或者老頭儿一起來。做完了交易,好象飛到田頭的烏鴉一樣,在柜台 邊坐下來,就著面包圈和熬過的糖喝茶,大家談論著尼康派教堂給他們的壓迫:那里搜查住 宅,把禱告書沒收了,這里警察封閉教堂,依一百○三條法律審判它的主人們。這一百○三 條常常成為他們的話題,但他們安靜地談著,好象把它當作冬天的嚴寒一般,認為是無法避 免的東西。 當他們說到宗教壓迫,話中不斷地用到警察、搜查、監獄、審判、西伯利亞等等字眼, 每次碰到我的心頭,就象炭火一樣地燃燒,喚起我對于這班老人的同情和好感。我讀過的各 种書,教會了我尊重百折不回要達到目的的人,珍視堅定的精神。 我完全忘掉了這班生活的教師們的缺點,只感到他們的沉著應戰的堅決性,我覺得在這 堅決的背后,正藏著教師們對自己的真理的不變的信念和為了真理忍受一切痛苦的決心。 后來我在平民中,在知識分子中,看到很多這類以及和它相似的舊習慣的擁護者,我才 明白這种堅決是人類中一种不能動和不想動的消极性。為什么不能動,因為他們已被古人之 言、過時的概念象枷鎖似的縛住,已經在這种言語、概念之中僵化了。他們的意志已經凝固, 不能向明天發展了。當受到外部來的什么打擊,把他們從原來的地方扔出去的時候,他們就 好象一塊石頭從山上滾落,机械地墮落到山下面去了。 他們憑著一种怀古的盲目的力量,一种對痛苦和壓迫的病態的愛好,牢守著過時的真理 的墳墓。但如果從他們那儿奪去了痛苦的可能,他們就會變得空虛,象有風的晴天的云,消 散得無影無蹤了。 為了信仰,他們心甘情愿地、并且帶著一种強烈的自我欣賞的心情准備接受各种苦難, 這种信仰無疑是堅定的,但它不過使人聯想到穿舊的衣服而已。舊衣服因為染透了各种污穢, 僅僅由于這一點,對于時間的侵蝕,它才多少有點抵抗的力量。思想和感情,習慣了狹隘的 偏見和教條的封皮,縱使扯去了它的翅膀,去掉了它的手腳,它還是可以舒舒服服、快快樂 樂地活下去。 這种根据習慣的信仰,是我們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現象之一。在這种信仰的世界上, 好象在陽光照不到的石垣下一樣,一切新的東西,都生長得緩慢而曲折,發育不良。在這种 黑暗的信仰中,愛的光是太少了,而屈辱、怨恨和猜忌卻太多了,而仇恨又總是和這些連在 一起。這种信仰所燃燒的火,好象是腐物中發出來的Y 光。 我深信這一點,是因為我經歷了許多痛苦的歲月,自己心里的許多東西都被破坏了,從 記憶中剔除掉了。當我最初在寂寞無聊的現實中發現生活的教師的時候,我以為他們是精神 力量很偉大的人物,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受過審判,坐過牢,在許 多地方被驅逐過,同許多囚人一起從這里解到那里。他們都很小心謹慎,悄悄地生活著。 但是我看出這些老頭儿們,雖然怨恨尼康派的“精神迫害”,他們自己卻也很喜歡甚至 甘愿互相壓迫。 獨眼龍帕霍米喝醉了酒,就喜歡夸耀自己的記憶力,有些書他簡直熟得“了如指掌”, 好象猶太神校學生熟記《塔木德》一樣。無論哪一頁,只消用指頭一點,點到哪里就從哪里 一口气背下去,發出柔軟的黺鼻子聲音。帕霍米老是注視地板,他的獨眼向著地板不安地望 來望去,好象在找尋什么貴重的失物。他最常表演的戲法是背梅舍茨基公爵一本叫《俄羅斯 葡萄》的書,而他特別熟悉的地方,是“殉道者堅忍剛毅的受難”情節,可是彼得·瓦西里 伊奇常常挑剔他的錯處。 “你胡說。這和狂信者基普里安無關,与純貞的季尼斯有關。” “哪有什么季尼斯呀?是季奧尼西……”“你別挑剔字眼。” “你不要教訓我。” 一分鐘之后,他們兩人都怒气沖沖,互相凶惡地對望著說:“不要臉的飯桶,瞧你這肚 子吃得多飽……”帕霍米好象撥算盤子似地回答:“你呢,色鬼,山羊,女人的走狗。” 掌柜兩手籠在袖子里,陰險地笑著,跟唆使小孩子似的,慫恿著舊禮儀派的擁護者:“該 這樣收拾他。喲,再來一下。” 有一次老頭們打起來了,彼得·瓦西里耶夫突然很敏捷地打了同伴一個耳光,打得對方 立刻逃跑,然后他很累地揩揩臉上的汗,向逃者叫嚷:“等著瞧吧,這罪過要記在你的帳上, 該死的東西,害得我這只手犯了罪。” 他特別喜歡責備自己所有的朋友信仰薄弱,說他們都墮落成了“反教堂派”。 “這都是亞歷克薩沙在煽動你們,簡直是公雞亂叫。” 反教堂派顯然使他受到刺激,而且使他害怕。但是問他這教派的實質如何,他就不很明 白地回答:“反教堂派是一种最不幸的邪道,只講理性,不承認上帝。 哼,在哥薩克人中,已經有人除了《圣經》之外什么都不尊敬了。可是這种《圣經》是 從薩拉托夫的德國人那儿,從留托爾那儿來的。据說:‘留托爾就是留特,也就是喜歡作惡。” 所以反教堂派又叫做沙洛普特派,也稱福音洗禮派。都是從西方來的,那邊的邪道。” 他跺著那條殘廢的腿,冷酷而重聲地說:“這种新派的家伙,必須驅逐出去,這种家伙, 應該捉來用火燒死。但是我們和他不同,我們是真正的羅斯國粹,我們的教派是真正東方原 有的俄國教。其他一切都是西方人隨意胡謅的邪說。德國人、法國人能夠造得出什么好東西? 比方一千八百十二年的……”他興奮起來,忘記了自己跟前是一個孩子,用有力的手抓住我 的腰帶,時而拉向自己,時而推開,漂亮地、奮昂地、熱心地、返老還童似地說:“人的理 性,#廂逶詬髦忠芩檔拿芰种晢淕x孟笠恢恍錐*的狼,听從著魔鬼的命令,使上帝所賜的人 的靈魂受苦。這些魔鬼的門徒能想出什么好東西?鮑格米勒派盡制造些异端邪說,他們說魔 鬼是上帝的儿子,耶穌基督的長兄,你瞧,這不是胡扯嗎。因此他們叫人不要服從尊長,不 要做工,要离棄妻儿,人什么都不需要,什么規矩也不用守,人只需要照自己的心意過活, 照魔鬼的吩咐過活。嗨,又是那位亞歷克薩沙,噯,虫豸……”這時候,掌柜偶然支使我去 做旁的事情,我离開老頭儿走了。但他獨自儿留在廊下,還對著空蕩蕩的四周繼續說下去: “唔,沒有翅膀的靈魂。唔,天生的瞎眼貓,我逃到什么地方去才能躲開你們呀?” 以后,他仰起頭,兩手放在膝上,不動地望著冬天的灰色的天空,好半晌沒有作聲。 他開始對我更注意,更和善,有時他來,我正在讀書,他拍拍我的肩頭,說:“讀吧, 小家伙,讀吧,對你有好處的。你似乎有一點儿聰明;可惜,你不尊重長輩,對任何人都反 抗。你想想看,這种頑皮勁儿會把你引到什么地方去呀?小家伙,這會把你引進牢獄里去的。 讀書是好的,但必須記住,書不過是書,要自己動腦筋才行。鞭身派里有一個叫達尼洛的教 誨師,他竟說新書舊書,全都無用,便把書裝在袋子里扔進河里了。不錯,這當然也是愚蠢 的事。這也是亞歷克薩沙搞的鬼……”他越發頻繁地記起那個亞歷克薩沙,有一天,他到鋪 子里來,板著臉擔心地對掌柜說:“亞歷山大·瓦西里耶夫在這里呀,在城里,是昨天到的。 我找了又找,沒有找到,他躲起來了呀。我在這里坐一 會儿,說不准他會來……”掌柜不 友善地回答說:“我什么也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 老頭儿點了點頭說: “正應該這樣。對于你,一切人不是買主便是賣主,再不會有別的什么人呀。好,弄杯 茶喝喝吧……”我提了一大銅壺開水回來時,鋪子里已有几個客人:魯基安老頭儿高興地微 笑著,門后邊的暗角里,坐著一個陌生人,穿著暖和的外套,長統氈靴,腰里系一條綠帶子, 帽子歪歪地掩到眉毛上。他臉上沒有什么特點,看上去很文靜,而且謙虛,象是一個失了業 而且為此十分傷心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并不向他那邊瞧,嚴厲而重聲地說著什么,他抽搐似地一直在用右手 碰動帽子,好象要畫十字似地舉起手來,把帽子往上碰,碰了一下又碰一下,差不多要碰到 腦頂心了,然后又拉下來,几乎連眉毛都要掩祝這种神經質的動作,使我記起外號叫“兜里 裝死鬼的伊戈沙”。 “我們這條泥水河里,游著各种鱈魚,把水弄得更臟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說。 長得象掌柜的那個漢子,低聲而沉靜地問:“你這是說我嗎?” “就算是說你吧……” 這時候,那漢子低聲而十分誠懇地問道:“唔,那么你怎樣說你自己呢,漢子?” “自己的事,我只對上帝說。這是我的事……”“不,漢子,這也是我的事,”新客人嚴 正有力地說。“對于真理,不能背過臉去,人不能故意把自己當瞎子,在上帝跟前,在眾人 跟前,這都是极大的罪過。” 這人稱彼得·瓦西里耶夫漢子,我听了很痛快,他的平靜而嚴正的聲音,也使我激動。 他說話的樣子,好象善良的神父在念“主啊,我們生命的主宰。”他一邊說,一邊漸漸把身 子向前彎倒,越出椅子,老在自己的臉前揮舞著手……“不要責備我,我還沒有象你那樣被 罪惡染污……”“茶炊開了,在翻騰作響,”老鑒定家輕蔑地說,但那一 個不管他的話,繼 續說下去:“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人更染污了圣靈之泉。興許就是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書 呆子的罪過。總而言之,所謂書呆子是一种死板的人,我不是書呆子,我也不會咬文嚼字, 我只是一個活著的平凡人……”“我可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平凡人,我听夠了。” “是你們把大家搞糊涂的,很簡單的東西讓你們搞得亂七 八糟,漢子,你們這般書呆 子,偽君子……你懂不懂我的話?” “這就是邪道。”彼得·瓦西里耶夫說。那人把手掌放在眼面前,好象念著掌心里寫著 的字,動著手掌,激烈地說:“你們以為把人們從這個牲口棚赶進那個牲口棚,就算對他做 了好事嗎?可是我──卻不以為然。我要說人應該成為自由之身。家庭、妻子、你們的一切, 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處呢?所以人們應該擺脫那些互相爭奪,打得頭破血流的生活,擺脫一 切金銀財寶,這一切都污穢不洁。靈魂的教主不在地上的原野,是在天國的山谷間。我說, 擺脫一切,斬斷一切 礙,打破世俗的网,這种网是反基督派織成的……我走的是正直的大 路,我靈魂不動搖,不接受那黑暗的世界……”“但是面包、水和衣服,你用不用呢?這也 是世俗的東西呀。”老頭儿譏刺地說。 但是這些話也沒有触動亞歷山大,他更加熱心地說著,雖然他的嗓子很低,但卻象吹喇 叭一般:“漢子,你最寶貴的是什么?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寶貴的。 站在上帝面前,從你的心頭斬斷地上的 礙,放棄一切,上帝會看見你:你是一個人, 上帝也是一個。于是你就可以走到上帝身邊,這是走近他的唯一的路。這樣靈魂才能得救。 棄去父母,棄去一切,要是你的眼睛誘惑你,你就把你的眼睛挖掉,為了上帝,物欲死而靈 魂活。這樣,你的靈魂,便燃燒于永世万年……”“那就把你喂臭狗去吧,”彼得·瓦西里耶 夫說著站起來。 “我當你從去年起變乖了一點,不料變得更蠢了……”老頭儿搖擺著身子,從鋪子里走 到廊下去。這行動使亞歷山大感到了不安,他詫异而慌張地問:“你要走嗎?……呃……為 什么?” 但是和气的魯基安投著安慰的眼色說: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于是亞歷山大就朝著他說: “說到你,也是個世俗的忙人。你也說一些無用的話,這有什么意思呢?什么三呼阿利 路亞,二呼阿利路亞……”魯基安對他笑笑,也走到廊底下去了。現在,他就對著掌柜很自 信地說:“他們敵不過我的精神,完全敵不過。象火上的煙一樣,消失了……”掌柜抬眼向 他一望,冷淡地說:“我對這類事不過問。” 這人似乎不好意思起來,拉拉帽子喃喃地說:“怎能不過問?這是不能不過問的事……” 他低頭沉默地坐了一下,就被兩個老頭儿叫去,三人一 起,也不告別就走了。 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閃耀,明亮地燃燒了一下,又熄滅了,使我覺到他 的厭世論里,有一种什么真理。 晚上,我找個時間把他的話對作坊里的畫工頭說了。他是一個沉靜和藹的人,名字叫伊 凡·拉里昂諾維奇。他听完我的講述,對我解釋:“這好象是一個逃避派。這是一种教派, 他們一切都不承認。” “那么他們怎樣過日子呢?” “逃避著過日子,永遠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們叫做逃避派。照他們說,我們同土地以 及与它有關的一切都沒有因緣。 因此警察把他們看做危險人物,要捉……”我雖然過著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樣 可以逃避一 切呀?在當時圍繞著我的生活之中,我覺得很多有趣味有价值的東西,因此亞 歷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記憶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時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著,向森林 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著拐棍,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顧一切。 礙──這种東西,把它斬斷吧……”同他并排走著的是外祖母在夢中所見的父親:他手里拿 著核桃木的棍子,他后面跟著一條花狗,舌頭顫動著…… 十 三 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兩間屋子;一間有三扇窗向院子,兩扇向園林; 另一間一扇窗對園林,一扇對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裝有玻璃。玻璃已經陳舊得模糊了, 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陽光,透進作坊里來。 兩間屋子都擠滿了桌子,每張桌子邊上坐著一個俯著上身的圣像畫工;有時候一張桌子 坐兩個人。天花板上挂著一 些裝水的玻璃球,它們收斂燈光,發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 形的圣像板上。 工場里很熱悶,有二十來個從帕列赫、霍盧伊、姆斯喬拉來的“圣像畫工”在那儿工作。 大家都穿著敞開領口的布襯衫,帆布褲子,赤腳或是穿著破鞋。工匠們頭上蒸騰著劣等煙草 的煙霧,四周圍飄著亮油、干燥油、臭雞蛋的气味,飄著松香油一樣慢吞吞的、憂傷的弗拉 基米爾的歌:現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當著人們迷住了大閨女……還唱別的許多歌, 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過這個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長的腔調,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礙用 貂毫的細筆,在圣像的“服裝”上畫出皺紋,給圣徒突骨的臉上畫出痛苦的細紋路。窗下, 涂金師戈戈列夫,敲著小小的槌頭,他是一個愛喝酒的老頭儿,鼻子大而發青。在這邊唱著 的懶洋洋的歌聲里,不時添進了他的枯燥的槌聲,好象虫儿咬著樹干。 每個人對于畫圣像都不熱情,不知是哪位凶惡的聰明人把這個工作分成了一連串瑣細 的、喪失了美的、不能引起愛好和興味的作業。斜眼的細木匠潘菲爾是一個狠毒陰險的人, 他把自己刨好膠好的各种尺寸的檜木板、菩提木板拿來。害肺病的青年達維多夫把它們刷上 底漆。他的伙伴索羅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亞申用鉛筆從圖像上勾下一個輪廓。戈戈 列夫老頭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圖樣。畫服裝的畫上背景和服裝。以后,沒臉沒手的圣像 就豎立在牆邊,等畫臉的來畫。 挂在神帷里和祭壇門上用的大圣像,沒有臉,沒有手腳,只有袍子,或是鎧甲和天使長 的短衫,立在牆上,遠遠望去是很不愉快的。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們活起來 的那种東西,但好象本來是有的,只是后來奇异地消失了,這會儿卻留下自己累贅的袍子。 畫臉的畫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給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師敲出的模樣,涂上“琺 琅”。寫文字有寫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頭自己動手。工頭叫伊凡·拉里昂諾維奇,是一個安詳的人。 他的臉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盡是絲線一 樣的細毛,眼睛也是灰色,特 別凹陷而且充滿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無法對他笑,總覺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 頭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樣瘦,一樣干癟,連他那呆鈍的眼睛也好象透過人和牆似 看非看地凝視著遠方。 我到作坊來几天之后,畫神幡的師傅卡別久欣,頓河的哥薩克,喝醉了酒跑進來。他是 一個漂亮男子,气力很大,進來時咬著牙齒,眯細著女人樣的甜蜜的眼,默不作聲地揮起鐵 的拳頭,見人就打。這個身材不高而勻稱的漢子在工場里亂竄,好象貓在老鼠窩里一般,大 家都狼狽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畫臉的葉夫根尼·西塔諾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腦袋,把他碰昏了。哥薩克人坐在地上, 大家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來。他象野獸一樣想把手巾咬斷。葉夫根尼就發狂地跳上桌 子,兩肘靠緊腰邊,做著向哥薩克人扑去的姿勢。他是高大個子,渾身結實,一扑下去,准 把卡別久欣的胸骨壓得粉碎。但這一剎那間,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拉里昂諾維奇走到他身邊, 用指頭威嚇著西塔諾夫,認真而低聲向工匠們說:“把他抬到門廊里去,讓他醒醒酒……” 把哥薩克拉出了工場,把桌椅擺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換著簡短的言語,談論哥薩克的气 力,預言總有一天他打架會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諾夫好象講他熟悉的工作一樣很沉靜地說。 我望著拉里昂諾維奇,不解地想著:為什么這些強壯狂暴的人這樣容易服從他呢? 他告訴大家應該怎樣工作,就連本領高強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話。他教卡別久欣比教別人 更多,對他講的話也更多。 “卡別久欣,你既然叫畫師,就得畫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風格。油畫一定要有溫暖 的色彩的統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帶一股肅殺之 气。把臉頰畫得跟苹果一樣紅,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對,一只看著鼻梁尖,一 只卻移到太陽穴去了。結果臉部沒有神圣洁淨的感覺,卻變成狡猾庸俗的樣子。你不用心工 作,卡別久欣。” 哥薩克人听著,歪著臉,接著,女人樣的眼睛不怕羞地笑著,發出好听的聲音說,因為 喝醉過酒,嗓子略略帶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諾維奇,大老爺,本來這不是我的本行。 我生來是音樂師,卻當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當個赶車的,帶上三匹駿馬,嗨……”說著,他突出了喉結, 悲傷絕望地唱起來:哎嗨我要給三馬車套上黑栗毛的快馬,奔馳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愛人 的家。 伊凡·拉里昂諾維奇溫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憂愁的鼻子上的眼鏡,便走開了。立刻有 十几張嗓子和著他的歌聲,變成一股強力的流,好象使整個工場都飄浮起來,勻稱的調子震 動得工場直發抖:路熟了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藝徒巴什卡·奧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 蛋黃,兩手拿著碎蛋殼,發出美好的童聲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聲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著哥薩 克。當他唱歌的時候,全工場都承認他是自己的領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視著他兩手的 揮動,象要飛翔的樣子。我相信,要是這時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聲“把一切都搗毀。”那 么,所有的人,連最規矩的工匠,也一定會在几分鐘內把工場搗個稀爛。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聲,永遠是同樣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們感到怎樣沉 重,他都能使他們激動起來,燃燒起來,大家都鼓起勁,發出熱來,組合成一個強大的机体。 這些歌使我對于歌手本人,對于指揮他人的美的威力,發生熱烈的羡慕,有一种极為激 動的感覺鑽進心里,脹痛起來,想哭,想對唱著的人們叫嚷:“我愛你們。” 害肺癆的黃臉達維多夫,蓬亂著頭發,也奇怪地張大了嘴,好象剛從蛋殼里剝出來的雛 鳥儿。 只有在哥薩克領唱的時候,才唱豪放快樂的歌。平常總是唱凄涼而且聲音拖得很長的歌, 哼著《不害羞的人們》、《林蔭下》和關于亞歷山大一世的死:《我們的亞歷山大怎樣檢閱自 己的軍隊》。 有時候,由工場中本領最高的畫臉師日哈列夫發起,試唱圣歌,但總是失敗的回數多。 日哈列夫總是用一种特別的、只有自己懂的調子,這便妨礙了大家的合唱。 這是一個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禿頭,頭上長著半圈象吉卜賽人一樣的鬈曲的黑頭發, 眉毛象胡子一樣粗黑。濃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張纖細微黑的不象俄國人的臉顯得非常動人, 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著一撮硬毛的唇髭,因為有他那樣的眉毛便顯得是多余的了。他 的兩只藍眼睛不一般大,左邊那只顯然比右邊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個藝徒喊。“帶個頭唱《贊美主的名。》大家听 著。” 巴什卡在圍腰上擦擦手,開始唱: “贊──美……” “……主的名,”几個人接上來,日哈列夫不安地嚷:“葉夫根尼,低一點。把聲音沉到 心底里去……”西塔諾夫象敲木桶一樣使出隆隆的聲音喊叫:上帝的仆人們……“不對不對。 這個地方應該唱得天搖地動,窗子門戶都會自個儿打開來。” 日哈列夫整個身子在一种莫名其妙的興奮中抖動,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額角上一會儿上, 一會儿下。他的嗓子走了樣,指頭有空中彈著無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們──明白了沒有?”他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地方,應該穿透外殼一直 刺到中心。仆人們呀,贊美上帝喲。為什么還不明白呀?你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這個地方我們從來也沒唱好過,”西塔諾夫客气地說。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气地動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畫師,能夠畫拜占庭風格、法國風格以及“藝術 派”的意大利風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貨,拉里昂諾維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畫的原作,例如費奧多羅夫 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貴的有靈圣像的摹作,都經過他的手。但他觀摩原作的時候, 就大聲地羅 :“這些原作把我們拘束住了……必須坦白地說:拘束住了。……”雖然他在 工場里占著重要的地位,卻不比別人驕傲,對待藝徒──我和巴維爾也很和气。他想教我們 學會手藝,除了他,誰也不管這件事。 他是一個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說來,是一個陰沉的人,有時整星期跟啞巴一樣默默做 工,奇怪而陌生地望著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識的人一樣。他雖然很喜歡唱歌,但在 那种時候,他不唱,甚至好象連听也听不見了。大家互相目語,留心他的動作。他身子屈在 斜立的圣像板上,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細毛筆仔細地畫出超世絕俗 的陰沉的臉,而他自己也象是陰沉的超世絕俗的人。 忽然,他气惱地發出清晰的聲音: “先驅──什么意思?驅字──在從前,就是走字,先驅便是先走的人,再沒有別的意 思……”工場里悄然無聲,大家斜眼望著日哈列夫笑,在靜寂之中,听到奇妙的話:“先驅 不能穿羊皮,應該給他畫上翅膀……”“你同誰說話?”大家問他。 他不出聲,沒有听見或是不愿回答。一會儿,又在斯待的靜寂中,听見他的話了:“應 該知道圣徒的傳記。有人知道──圣徒的傳記嗎?我們知道什么?我們活著毫無所謂……靈 魂在哪里?哪里是靈魂?原作……對羅。──在這里。但是可沒有心靈……”這种形之于聲 的思想,除了西塔諾夫,引起大家譏諷的笑容,差不多總有誰不怀好意地喃喃著說:“到星 期六……又要痛飲去了……”個儿高大、身干結實的西塔諾夫,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 他圓圓的臉蛋,沒有胡子也沒有眉毛,憂郁而嚴肅地凝視著屋角。 記得日哈列夫畫好送到昆古爾去的費奧多羅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 動地大聲說:“圣母畫好了。你是一只杯子──無底的杯子,從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誠 的眼淚……”于是,把不知誰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們笑著,吹著口哨, 年長的羡慕地望著他的背影嘆气。西塔諾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細心審視著說:“怪不得他要 去喝酒,把作品給人家真有點可惜,但這种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癮永 是從星期六起的。也許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這樣開始的:早上他寫一張條子叫 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臨吃午飯,對拉里昂諾維奇說:“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么,請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點點禿頭應允,那時他的眉毛有一點發抖。 從澡堂回來,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 個蝴蝶結,緞子背心上挂一條 長銀鏈,默默坐車走了。臨走時他吩咐我和巴維爾:“傍晚的時候,把工場收拾得干淨些, 把大桌子洗干淨,把污跡刮去。” 大家都現出過節似的情緒。人人都振作起來,修飾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飯。吃 過夜飯后,日哈列夫帶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紙包回來,他后邊跟著一個女人,全身各 部膨大得難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們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給小孩子用的。 高個子的西塔諾夫,挨到她身邊,也變成了一個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勻稱,胸脯隆起象 一座小山,碰到下頦邊,動作遲緩而蠢笨。她年紀已有四十多歲,但圓胖而呆板的臉卻還鮮 艷光滑,眼球象馬的一 樣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筆畫出來的。 這女人裝出一副笑臉向每個人伸出大而溫暖的手,說一些不必要的廢話。 “你們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們這屋子气味很重,這是顏料的气味吧。你們好呀。” 她好象一條浩蕩的大江,沉著有力,瞧著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話卻使人打瞌睡,全是 無聊的話。在說話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經紅得發紫的兩頰,脹得更加圓了。 青年人冷笑著低聲說: “象一架机器。” “一座鐘樓。” 她撅起嘴唇,兩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擺好了酒菜的桌子邊,靠近茶炊,馬眼發出和善 的光,挨次地望著每個人。 大家都對她表示尊敬,年輕的甚至有點害怕她。有一個小伙子貪心地望著這巨大的身体, 當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對自 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說話時對她用“您”,稱她做教母,請她吃東西的時候,對她哈腰。 “您別費心,”她拉長甜甜的嗓子說。“您多費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總是那么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動作,上半截總是緊靠著身邊。從她 的身上,發出一种熱面包的酒精气味。 戈戈列夫老頭儿歡喜得結巴起來,好象教堂里打雜的在念贊美詩,稱頌著這個女人的美 麗。她好心地微笑著听他說話,當他說不出來的時候,她便自己來說:“沒有出嫁的時候我 長得并不漂亮呢,這都是做了婦人以后才變過來的。將到三十歲的時候,變得更加動人了, 連貴族們都對我注意過,有一位縣里的首席貴族還答應送我一輛雙馬車……”醉醺醺的卡別 久欣,蓬亂著頭發,憎惡地望著她,粗魯地問:“為什么他要送給你這個呢?” “自然是為了我們的愛情,”女客解釋著。 “愛情,”卡別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种什么愛情呀?” “你,這么漂亮的小伙子,很了解愛情,”女人爽脆地說。 工場因哄笑震動起來,西塔諾夫低聲向卡別久欣說:“蠢家伙,恐怕還不如蠢家伙呢。 誰要是不苦悶得要死,不會愛這种女人的……”他醉得臉色蒼白,太陽穴邊冒出汗珠,聰明 的眼不安地燃燒著。戈戈列夫老頭儿抽動著難看的鼻子,用手指頭抹去眼淚,又問:“你有 几個該子?” “我們只有一個孩子……” 桌子上面挂著一盞燈,爐角后邊也點著一盞。燈光都不太亮,工場角落里聚著濃黑的暗 影,還沒畫好的沒有腦袋的圣像,從暗中張望著。該有腦袋和胳臂的地方,顯出平板的灰色 的斑點,現在看起來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圣徒的身体神秘地從涂上顏色的衣服中,從這 地下室里溜出去了。玻璃球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鉤子上,蒙上鯦韉難濤恚u 諾F嗟墓狻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圍不安地走來走去,請大家吃東西,他的禿頭,一會儿依向這個,一 會儿又俯向那個,細瘦的手指不住地動。他消瘦一點了,鷹鼻子顯得更尖了。當他側面向燈 站著的時候,臉頰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們,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說。 女的就做主婦似的說: “您干什么呢,教父,這么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飯量,吃飽了誰也不 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會儿。”日哈列夫興奮地喊叫。 “我的朋友們,咱們都是上帝的仆人,來唱《贊美主的名。》吧……”贊美歌的合唱沒 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飯飽,再沒勁儿了。 卡別久欣手里拿著兩排鍵盤的手風琴,象只小烏鴉似的黑發的神情嚴肅的年輕工人維克 托·薩拉烏京拿著鈴鼓,手指彈彈緊繃的鼓皮,鼓皮發出重濁的聲音,鈴儿活潑地啷啷作響。 “俄羅斯舞。”日哈列夫發命令說。“教母,請呀。” “唉,”女的嘆一口气站起來。“您真著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處,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著。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黃色細 麻紗的上衣,頭上披著鮮紅色的頭巾。 手風琴急躁地響著,鈴儿鳴叫,鈴鼓丁零作響,發出嘆气似的沉郁的聲音,听著很不愉 快:好象發瘋的人邊哭邊叫,把腦袋碰到牆頭上。 日哈列夫不會跳舞,光踏著擦得亮亮的皮鞋跟,邁著細步走著,象山羊似的跳著,同激 昂的音樂還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并不長在自己身上,身体胡亂地扭動著,那种狂亂的樣 子,好象黃蜂落在蜂网里,或是魚儿落進了漁网,一點也沒有興味。但大家都望著他,連喝 醉了的朋友,也呆望著他的抽搐的動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會儿 愛嬌地害羞,一會儿變成昂然,作著惊人的變化。剛正經地板起了臉,忽然又吃惊地嘆息; 略略把眼瞼閉上,又張開了,現出哭相。他握緊了拳,向女的身邊偷偷儿走去,突然一跺腳, 在她面前跪下,張開兩臂,軒一軒眉毛,發出哀心的笑容。這時候,她柔和地笑笑,俯視著 他,低聲地提醒他說:“教父,您會累著的。” 她想嬌媚地把眼睛合上,但那雙三戈比錢幣大的眼睛,卻合不住,她做了個鬼臉,露出 難看的表情。 她也不會跳舞,只是慢慢地搖晃著巨大的身子,不出聲地從這儿動到那儿。她左手拿著 一塊手帕,懶懶地揮著,右手叉在腰上,使她變成一個大壇子的模樣。 于是,日哈列夫就在這石像似的女人身邊圍繞著走,變著各种的面相──因此好象跳舞 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個不同的人;有沉靜而溫和的,有生气而使人害怕的,有怯生生、偷 偷嘆著气、想悄悄儿從這不愉快的大塊頭女人身邊逃開去的。接著,又出現了一個,是咬牙 切齒,抽搐地扭著身子,象被咬傷的狗一樣的人。這种無味的丑惡的舞態,引起我深深的傷 感,使我想起兵士、洗衣婦、廚娘他們的狗一般的結婚。 我現在還記得西多羅夫那句私語: “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這本是大家都害臊的事,誰也不愛誰,只是胡鬧一 下……”我不愿相信“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那么,“瑪爾戈王后”又怎樣呢?而 且這個日哈列夫,當然不是欺騙。 我知道西塔諾夫愛上一個妓女,被她染上了臟病,他沒有听從朋友的勸告,去打那個女 子,反而替她租了屋子,給她治病,而且說到她的時候,總是很溫存很局促的樣子。 那個胖女人還在搖擺著身子,死板板地微笑著,揮動著手帕。日哈列夫圍繞著她抽搐地 蹦跳著,我瞧著她心里在想,欺騙上帝的夏娃,難道會象這种母馬?我產生了厭惡她的感情。 沒有頭臉的圣像在暗處張望。暗夜緊貼在玻璃窗上。燈在悶窒的工場里昏昏地亮著。側 耳一听,在重濁的腳步聲和吵鬧聲中,听到急驟的水點從銅洗臉槽滴到臟水桶里的聲音。 這一切,同我在書上讀到的生活多么不同。一點儿也不同。終于,大家都玩膩了。卡別 久欣把手風琴交給薩拉烏京,喊道:“來,湊湊熱鬧。” 他象吉卜賽人万卡那樣跳起來,好象在空中飛一樣。接著巴維爾·奧金佐夫、索羅金他 們也喧鬧著很巧妙地跳起來。 害肺癆病的達維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動著腳步,灰土、煙霧、濃烈的酒气和發出鞣皮味儿 的熏腸的气味,引起了他的咳嗽。 跳舞、唱歌、叫喊,每個人都記得,他在尋樂,而且大家簡直象在互相比賽,看誰鬧得 更巧,熬得更久些。 醉透了的西塔諾夫,一會儿問這個,一會儿又問那個:“難道可以愛這樣的女人嗎?” 他的臉色好象就要哭出來了。 拉里昂諾維奇略微抬一抬瘦削的肩胛,回答他:“女人就是女人,你還需要什么?” 大家所談的人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日哈列夫要過兩三 天才回來,再上一次澡堂,然 后大約兩個星期,對誰也不理睬,大模大樣地,獨自躲在角落里工作。 “走了嗎?”西塔諾夫抬起悲郁的青灰色眼睛,向工場掃了一眼,對自己問。他的臉很 丑,有點象老頭儿,只有眼睛很清秀,和謁。 西塔諾夫對我很好──這多虧我那本抄詩的厚本子。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場里,除 了拉里昂諾維奇,有誰真愛上帝,信上帝,那是很難理解的。大家愛輕浮地、譏笑地、象講 老板娘一樣談論上帝。可是坐下來吃中飯和晚飯──大家都畫十字,躺下來睡覺的時候也做 禱告,每逢節日都上教堂去。 西塔諾夫完全不做這一切,因此大家說他是無神論者。 “上帝是沒有的。”他說。 “那么,世界万物從什么地方來的呢?” “不知道……” 我問他,怎會沒有上帝呢?他解釋了: “你知道,上帝多么高呀。” 說著,把長胳臂伸到自己頭上,然后移下來到离地一俄尺光景,說:“人又多么低賤。 對不對?你知道,經書上寫著:‘人是照著神的樣式造的。’可是戈戈列夫象誰呢?” 這可把我窘住了:那個肮臟的酒鬼戈戈列夫老頭,到了這么大年紀還犯俄南罪;于是我 想起維特卡的兵士葉爾莫欣,外祖母的妹子──他們身上難道有一點上帝的影子嗎? “大家知道,人同豬一樣,”西塔諾夫說著,又馬上安慰我:“沒有關系,馬克西莫維奇, 也有好人,有的。” 同他在一塊儿很爽快,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就老實說:“不知道,這我沒有想過。” 這也是特別的:在遇到他以前,我所見到的人,都是什么全知道,什么全談論。 他的本子里,除了一些動人的好詩,還有許多叫人看了面紅的猥褻的詩,這使我覺得奇 怪。我對他講了普希金,他把自己本子里抄著的一首《迦芙里莉達》給我看……“普希金─ ─算得什么呀?他不過說些滑稽話,可是貝內迪克托夫,這個人,馬克西莫維奇,才值得重 視啦。” 說著,合上眼,低聲地讀: 瞧呀,那美麗婦人的 迷人的胸脯…… 也不知為了什么,他特別欣賞后面三行,得意洋洋地讀著:就是老鷹的尖眼睛,也穿不 過這火熱的門望見她的心……“懂嗎?” 我很不好意思承認,我不懂得他為什么那樣得意。 十 四 我在圣像作坊里的工作不算繁重。早上,大家還沒有起來的時候,我先給師傅們燒好茶 炊。他們在廚房里喝茶的時候,我同巴維爾收拾作坊,把調顏色用的蛋黃蛋青分好。做完了 這些,我上鋪子里去。晚間,研顏料,“學習”技術。開頭我很有興趣地“學習”,可是很快 明白了,差不多每個工人,對于這個分工很細的技術都不喜愛,都感到沉悶無味。 我晚上無事可做,同他們談船上的生活,講書中的各种故事。不知不覺地在作坊里得到 了說書人和朗誦者的特別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些人都沒有我那么多的經歷和見識,差不多他們每個人,都從小就 關進作坊的小籠子里,一直待在里邊。作坊里只有日哈列夫一個到過莫斯科,提到莫斯科, 他便深有感触地、陰郁地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那里一切都得小心謹慎。” 其余的人不過到過舒雅、弗拉基米爾。講到喀山的時候,大家問我:“那里俄國人多不 多?有沒有教堂?” 他們以為彼爾姆在西伯利亞,而且不相信西伯利亞在烏拉爾那邊。 “烏拉爾的刺魚和鱘魚,不是從那儿,從里海運來的嗎? 可見烏拉爾是在海邊上。” 有時我覺得他們是在嘲笑我,他們說英國在海洋的彼岸,拿破侖是咯魯加貴族出身。我 把自己親身的經歷講給他們听時,他們都不大相信,但是恐怖的奇聞、曲折的故事,大家都 喜歡。甚至上了年歲的人,似乎也都愛虛构而不愛真實。我很明白,事情愈是荒謬,故事愈 是富于想象,他們就愈加熱心地听。總之,現實的東西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大家不愿意見到 現在的貧窮和丑惡,卻空想地巴望著未來。 我已經痛切地感覺到生活与書本之間的矛盾,而這更加使我惊奇。在我面前的是活的人, 是書本中所沒有的。在書本中,沒有斯穆雷,沒有司爐雅科夫,沒有逃避派亞歷山大·瓦西 里耶夫,也沒有日哈列夫和洗衣婦納塔利婭……達維多夫的箱子里有破舊的戈利欽斯基的短 篇集,布爾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別烏斯男爵的小冊子。 我把那些都念給他們听,大家高興得很,那時候,拉里昂諾維奇說:“念書很好,免得 吵架胡鬧。” 我開始上勁地搜尋書本,尋找到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讀。 這是些歡樂的夜晚,作坊里靜寂得同午夜一樣,桌子上面挂著的玻璃球──又白又冷的 星星,它們的光線映照著伏在桌上的蓬亂的和光禿的腦袋。安靜、沉思的臉,呈現在我的眼 前,有時候對書本的作者,對書中的人物,發出贊嘆的聲音。 他們好象都換了樣,既專心又溫和。在這樣的時候,我頂喜歡他們,他們對我也好。我 覺得我是在我應該在的地方了。 “我們這里有了書,就象春天,好象窗上除去冬天的窗框,剛剛打開一樣,”有一天西 塔諾夫說。 找到書很不容易,可沒想到往圖書館去借。但我還是想出方法,象叫化子似地到處去要, 終于要到了。有一次,從消防隊隊長那里要到了一本萊蒙托夫的書。就在那時候,我深深感 到了詩歌的力量和對于人們的強大影響。 我記得剛讀《惡魔》的頭几行,西塔諾夫就張望著書,又張望著我的臉,把畫筆放在桌 子上,長長的兩手插進雙膝之間,搖擺著身体微微地笑著,椅子在他身体底下吱軋作響。 “伙計們,靜一點。”拉里昂諾維奇說著,也放下了工作,走到我在那里念詩的西塔諾 夫的桌邊來。這首長詩又痛苦又愉快地感動了我,我的聲音常常中斷,眼里流出淚水,看不 清詩句,而更加感動我的,是作坊中低沉而謹慎的動作,整個作坊似乎都沉痛地沸騰起來, 好象受了磁石的吸引,圍在我的身邊。等我讀完第一章,差不多所有的人全圍在桌子的四周, 彼此身子緊靠著,互相擁抱,皺著眉頭微笑。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把我的腦袋按到書上說。 我念完了,他把書拿過去,看了看書的里封,然后挾在脅下,說:“這還得念一次。你 明天再念吧,書放在我這里。” 他走開了,把萊蒙托夫的書鎖進自己桌子的抽屜里,又去做工了。作坊里很靜,工人們 輕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西塔諾夫走到窗邊,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一直茫然地站著。日 哈列夫又放下畫筆,嚴肅地說:“這就是人生,就是上帝的仆人……唉。” 他抬起兩肩,縮著脖子,繼續說: “我甚至能畫惡魔:黑身子,多毛,火焰一般的紅翅膀──用紅鉛畫,以后是臉部和手 腳,蒼白色的,象月光底下的雪。” 一直到吃夜飯,他坐在方凳上,和平時不同,不安地轉旋著身体,弄著指頭,嘴里說著 惡魔、女性、夏娃、樂園、圣徒如何犯罪等等莫名其妙的話。 “這都是真實的。”他肯定地說。“既然圣徒都和罪惡的女人做出不端的行為來,那么怪 不得惡魔也喜歡和圣洁的人作孽……”大家默默听著他的話,也許大家同我一樣,不想開口。 一 邊望著鐘,一邊懶洋洋地做工,打了九點鐘,大家就一齊放下了工作。 西塔諾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在院子里西塔諾夫仰頭望著星星 念道:凝視著在天空中飄泊的一隊隊被上天委棄的星辰……“這是人所想不出來的呀。” “我是一句也不記得了,”日哈列夫在料峭的寒气里哆嗦著說。“我什么都不記得,卻能 看見他。逼得人去同情惡魔,這真有趣。他可怜,是嗎?” “對啦。”西塔諾夫點點頭。 “人,就是這樣的。”日哈列夫使人難忘地叫了一聲。 在門廊下,他關照我: “喂,馬克西莫維奇,你不許在鋪子里談起這本書,它准是一本禁書。” 我很高興:我想,在舉行忏悔禮的時候,神父問我的,一 定就是這种書。 大家沒精打采地吃了夜飯,沒有平時那种吵鬧聲和談話聲,好象一切人都發生了什么重 大的事情,必須用心去想的樣子。晚飯后,大家睡覺的時候,日哈列夫把書拿出來對我說: “再念一次。念得慢一點,不要著急……”有几個人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單衣,走到 桌子邊,縮著兩腿,在周圍坐了下來。 當我念完之后,日哈列夫把指頭敲敲桌子又說:“這是人生。唉,惡魔,惡魔……原來 是這么回事,是嗎,老弟?” 西塔諾夫越過我的肩頭,念了几句,笑著說:“我要抄在本子里……”日哈列夫站起來, 把書拿到自己桌子上去,可是忽然站住,抱屈地發出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活著,象一只沒 有睜開眼睛的小狗,什么也不知道。 對于上帝,對于惡魔,都沒有用處。怎么能稱做上帝的仆人? 約伯是仆人,上帝自己同他談過話,還有摩西也一樣。摩西的名字是上帝給起的,摩西 ──意思就是‘我們的’,就是上帝的人。但我們是誰的呢?” 把書藏好,鎖上,穿起衣服,他問西塔諾夫:“到酒館去嗎?” “我要到我女人那里去,”西塔諾夫小聲回答。 他們出去后,我在門口的地板上,同巴維爾·奧金佐夫一起睡了。他很久地輾轉不能入 睡,發出鼻息聲,忽然低聲哭泣起來:“你怎么了?” “我很可怜他們,”他說。“我同他們一起生活已經四個年頭了,他們的情形我很熟 悉……”我也覺得他們可怜。我們好久都睡不著,低聲地談論著他們,我們看出他們每個人 都有善良的性格,而且他們每個人還有一种什么東西加強著我們兩個孩子對他們的同情。 我和巴維爾·奧金佐夫兩個人處得挺好,后來他學成了一個出色的工匠,但沒有多久, 當快近三十歲的時候,喝酒喝得很凶。后來我在莫斯科希特羅夫市場遇見他,已變成了一個 流浪漢。不久前听說他已經害傷寒病死了。想到在我的一生之中,有多少善良的人,都毫無 意義地死去,真是可怕。 一切的人,逐漸使盡了精力──死去了,這是自然的現象;但是無論在哪里,也沒有象 在我們俄國,這樣可怕地迅速和毫無意義地使人早衰……他比我大兩歲,是一個圓腦袋的孩 子,活潑、伶俐、正直、天資很高:善于畫鳥、貓和狗。他給師傅們畫漫畫像,常常把他們 畫成鳥儿,畫得出奇地神似。西塔諾夫是一只獨腳站立的垂頭喪气的鷸鳥,日哈列夫是一只 雞冠破碎的,頭上沒有羽毛的公雞,害病的達維多夫是一只凶相的水鵲子。但巴維爾最好的 杰作,是涂金師戈戈列夫老頭儿,蝙蝠的形狀,大耳朵,可笑的鼻子,六爪的小腳;他圓圓 的黑臉上,眼邊一道白圈,瞳孔象扁豆,橫在眼睛里,這使他的臉顯出一种栩栩欲活的非常 卑鄙的表情。 巴維爾把漫畫給師傅們看時,大家都沒生气,可是戈戈列夫的畫像,卻給人不快的印象, 于是都勸告這個藝術家:“最好把它撕了,老頭儿看見會要你的命。” 肮臟腐朽的,永遠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儿,是一個叫人討厭的信徒,處處都陰險,常把作 坊里的事向掌柜搬嘴。鋪子里老板娘打算把她侄女嫁給掌柜,因此他儼然把自己認做這個店 鋪和所有人的主人。作坊里的人都恨他,可是也怕他,因此對戈戈列夫也怀戒心。 巴維爾狂熱地使盡种种方法捉弄涂金師,好象抱定宗旨不讓戈戈列夫有一分鐘的安靜。 我也盡可能幫助他,師傅們瞧著我們的几乎總是极端粗野的惡作劇都挺快樂,但是警告我們: “小伙子,你們會吃苦頭的。會給‘金龜子’赶出去的。” “金龜子”是作坊里的人給掌柜起的綽號。 警告并沒有嚇住我們,趁涂金師睡著了,我們把顏料畫在他臉上。有一天他喝醉酒睡著 了,我們在他鼻子上涂了金,整整三天,海綿似的鼻溝里,一直沾著金屑洗刷不去。每次我 們惹老頭儿發急的時候,我就記起船上那個矮小的維亞特兵,心里感到不安。戈戈列夫年紀 雖老,卻有很大的气力,一 不小心被他抓住,就把我痛打一頓;打了我們,還要去向老板 娘告狀。 她也是每天帶著酒气的,因此總是很和气,很快活,她拚命威嚇我們,用腫胖的手拍拍 桌子,嚷道:“小鬼,你們又胡鬧啦?他年紀老了,要尊敬他呀。是哪個把煤油斟到他酒杯 里的?” “是我們……” 老板娘惊奇了: “啊呀,他們居然自己承認呢。該死的,老年人要尊敬呀。” 她把我們赶開,晚上告訴了掌柜,于是他生气地向我說:“是怎么回事,你會念書,還 會看《圣經》,這么胡鬧?你得好好儿留意,小伙子。” 老板娘是一個獨身女人,非常可怜;常常喝了甜酒,坐在窗邊歌唱著:沒有可怜我的人, 也沒有愛惜我的人,沒有人听見我的嘆聲。 也沒人听我訴說傷心事。 她啜泣著,拉長著老人的顫音: “呀,呀,呀……” 有一天,我看見她拿著一壺煮沸的牛奶向樓梯走去,她的腳忽然一蹩,身子蹲倒,沉重 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可是手里的壺還沒有放開。牛奶潑了她一身,她就伸直兩手,對著壺生 气地嚷:“你怎么啦,瘟神,你要往哪儿去?” 她不肥胖,身体卻軟得無力,好象一只已經不會捕鼠的老貓,卻因為吃得好,身子笨重, 只會哼哼著回想自己的成功和享樂。 “可是,”西塔諾夫沉思地皺著眉說。“過去家大業大,是一個很興旺的作坊,做工的有 些也很有本領,但現在是什么都不行了,一切都操在‘金龜子’的手里。任你多辛苦,也只 是替別人出力。想到這件事腦子里的發條便突然斷掉,什么都覺得沒意思,很想什么都不干, 只是躺在屋頂上,看著天空,睡過一夏天……”巴維爾·奧金佐夫也領悟了西塔諾夫的思想, 用大人一 樣的姿勢抽著香煙,高談著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創造,另一些人不 管好歹地胡亂破坏,一切的事業總是落空等等議論。 這時候,他的机敏可愛的臉,皺得象一個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鋪位里,抱著兩個膝頭, 長久地望著蔚藍的四方形的窗子,望著壓滿積雪的柴棚的屋頂,望著冬天空際的星星。 工匠們打著鼾聲,發出牛鳴一般的囈語,有人含混地說著夢話,達維多夫在高板床上咳 嗽著,度他最后的余生。屋角上,橫躺豎臥著被睡眠与醉酒緊緊捆住的所謂“上帝的仆人” 卡別久欣、索羅金和佩爾申。沒有臉和手腳的圣像從牆邊張望著,油、臭蛋、地板縫里腐化 的塵埃,發散著沉悶的惡臭。 “老天呀。我真替大家傷心。”巴維爾低聲說。 這种對他人的哀怜,愈加扰亂了我的心。上面說過,我們覺得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而 生活都很不好,這都不是他們所應該受的難堪的苦悶。當冬天刮大風雪的日子,房舍和樹木, 大地上的一切都搖晃著,叫吼著,哭泣著,大齋的鐘聲悲戚地鳴響著,寂寞象波浪似地流進 作坊里來,鉛一樣沉重地壓著人們,不留余地在他們身上壓死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最后, 把他們赶進酒店里,或是同酒一樣被當作遺忘的手段的女人那里去。 在這樣的夜晚,書是沒有用處了,于是我同巴維爾便用自己的辦法使大家高興:用煙煤、 顏料涂在自己臉上,戴上用麻做成的胡子,演出我們編造的喜劇,很勇敢地和煩悶作戰,使 大家發笑。我記起了《一個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把它改成對話,爬到達維多夫的高 板床上,假裝快樂地砍著設想的瑞典人的腦袋,演著有趣而可笑的戲劇。觀眾都大聲地笑。 最受觀眾歡迎的是中國鬼秦友東的故事,巴什卡扮這個想做善行的可怜鬼,其他一切角 色都由我擔任。我一會儿扮男,一會儿扮女,又扮各种物象,扮善鬼,甚至也扮石頭,讓中 國鬼每次因做不成善行而傷心的時候,坐著休息。 觀眾大聲地笑。我奇怪為什么這樣容易逗他們笑。因為太容易了,反而使我覺得難受。 “啊,小丑。”“瞿,冤家。”人們這樣向我們叫喊。 但越往下演越令我覺得悲哀比歡樂更接近這些人的心靈。 歡樂在我們中間永遠不能存在,也不被重視,而是故意把它抬出來當作一种抑制俄國的 夢一樣的憂郁的手段。這种歡樂不是自己生存,不是為著要生存而生存,只是由于悲哀的招 引而出現,這樣的歡樂,它的內在的力量實在是可疑的。 而且這种俄國式的歡樂,常常突然地變成殘酷的悲劇。這里有一個人在跳舞,好象想掙 脫束縛在他身上的枷鎖,但是他忽然發泄出內心殘酷的獸性,在野獸的苦惱之中,向著一 切 人扑去,撕裂,咬嚙,搗毀一切……這种因外界的刺激引起來的勉強的歡樂,使我焦躁。當 我興奮得出了神,便說出和演出突然發生的幻想──我一心想在人們心中引起純真、自由而 且爽朗的歡喜。我演得相當成功,使大家稱贊而且吃惊,但是似乎被我已拂除的憂郁,又慢 慢濃厚起來,強大起來,把大家惱住了。 灰溜溜的拉里昂諾維奇和藹地說: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你真叫人開心,”日哈列夫附和著他。“馬克西莫維奇,你去進馬戲班或戲院,一定會 成個好丑角。” 作坊里看過戲的,只有卡別久欣和西塔諾夫兩個,是圣誕節和謝肉節去看的。年長的師 傅鄭重地勸他們在洗禮節的時候,到約旦的寒冷的冰窟窿里去洗掉這次罪惡。西塔諾夫常常 對我說:“把一切都拋開,學戲去吧。” 于是激動地談了戲子雅科夫列夫一生的悲慘的故事。 “瞧,會有這种事。” 他罵斯圖亞特王朝的瑪麗女王為“惡党”,卻喜歡講她的故事;可是特別使他欽羡的, 是《西班牙貴族》這本書。 “唐·塞扎爾·德·巴贊,馬克西莫維奇,是一個挺高尚的使人惊奇的人。” 而他自己也頗有一點“西班牙貴族”的樣子:有一天,在望火樓面前的空場上,有三個 消防夫,逗著玩打一個鄉下人。 四十來個人圍著看熱鬧,對消防夫喝彩助勢。西塔諾夫縱身進去,把長胳臂勇猛地一揮, 將消防夫打倒,把鄉下人扶起,推到人群里,大叫一聲:“把他帶走。” 自己挺身站住,同三個消防夫交手。消防隊就在十步內,消防夫可以叫人來幫忙,說不 准西塔諾夫會吃虧的,幸而那几個消防夫嚇得逃進院子里去了。 “狗東西。”他向他們背影叫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們到彼得巴夫洛夫墓地后面的林場去斗拳。到那里去的人,都跟清道 夫、附近村庄的鄉下人比賽。 清道夫隊里出了一個有名的拳師和城里人對敵──這是一個腦袋很小,害眼病,常淌眼 淚的個子魁梧的莫爾德瓦人。他用短褂的臟袖子擦擦眼淚,兩腿大叉開,站在自己的人前面, 用溫柔的口吻向人挑戰:“有人來嗎,不然,我就凍坏了。” 我們這邊卡別久欣走出去同拳師對陣,他老是被那個莫爾德瓦人打敗。但是被打得頭破 血流的哥薩克人卡別久欣還是气咻咻地說:“死也要把這個莫爾德瓦人打敗。” 終于這個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不再喝酒,睡覺以前用雪磨擦身体,拚命吃肉。為 了使肌肉發達,他每晚提著兩普特重的秤錘子,在身上畫好多次十字。但這一切,一點效果 也沒有。于是他把鉛塊縫在手套里,為西塔諾夫吹牛說:“這次,莫爾德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諾夫嚴重地警告他: “別這樣,不然比拳以前我要嚷出來。” 卡別久欣不相信他的話。可是比賽的時候,西塔諾夫突然對莫爾德瓦人說:“退開,瓦 西里·伊凡內奇,讓我先同卡別久欣交交手。” 哥薩克人面孔發紅,大聲地嚷: “我不跟你比,走開。” “你得跟我比呀,”西塔諾夫說,睥睨著眼睛盯住哥薩克人的臉,向他走過去。卡別久 欣跺了几下腳,脫掉手套,望怀里一塞,從拳斗場快步走開了。 敵方和我方都不高興地大為惊奇,有一個什么公正人走過來生气地對西塔諾夫說:“朋 友,把你們自己的事拿到拳斗場上來是犯規的呀。” 觀眾從四面向西塔諾夫迫來,罵他,他沉默了很久,終于對公正人說了:“我預防了一 場人命案,難道是坏事嗎?” 公正人馬上明白了,甚至摘下帽子向他道歉:“那我們要感謝你。” “可是,老叔,請不要嚷出去。” “那是為什么呀?卡別久欣是一個少有的拳師。不過人一 輸,就會發狠,我們明白的。 以后,比賽之前,先檢查他的手套。” “這是你們的事。” 公正人走開之后,我們這方面的人就罵西塔諾夫:“你這個混帳東西,多什么嘴呢。讓 哥薩克人揍揍他吧,如今我們又得吃敗仗了……”大家糾纏地、痛快地罵了他好久。 西塔諾夫吁了一口大气說: “唉,你們這班廢物……” 而更使大家吃惊的,是他邀請莫爾德瓦人斗拳了。對方擺開架勢,高興地揮著拳頭,玩 笑地說:“好,斗斗看,暖暖身体……”几個人手攜著手,用背脊抵住后面擁過來的人,開 辟了一個大圈子。 兩個拳師右手攢向前面,左手放在胸前,互相緊張地對望,雙腳來回移動著。有經驗的 人馬上看出西塔諾夫的胳臂比莫爾德瓦人的長。四周悄然無聲,拳師們的腳下,雪吱吱地響。 有人耐不住這种緊張,焦急地抱怨起來:“快開始呀……”西塔諾夫把右手一揮,莫爾德瓦 人抬起左臂擋祝這時候西塔諾夫的左手,一拳打著他的心窩。他哼了一聲,倒退几步,滿意 地說:“生手,可并不是蠢貨。” 他們扑在一起,互相向對手揮著老拳,几分鐘之后,雙方的觀眾都奮昂地大叫:“快呀。 畫匠。畫呀,涂金呀。” 莫爾德瓦人比西塔諾夫气力大得多,但是身体很笨重,打起來不靈活,打了人一拳就吃 了兩三拳。但莫爾德瓦人結實的身体,吃几下并不在乎,他哼了几聲就現出笑臉來。正在這 時候,忽然從下面打來結實的一拳,打在肋下,把西塔諾夫的右手打脫了臼。 “拉開拉開──不分胜敗。”好几個人同時叫喊,大家過去把斗拳的拉開了。 莫爾德瓦人和气地說: “這個畫匠雖然气力不怎么大,卻很敏捷。可以成個好拳師,這倒不妨老實說出來。” 半大孩子們的普通比賽開始了。我陪西塔諾夫到骨科醫助那里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 他在我的眼里,變得更加高貴,也更增加了對他的同情和敬意。 總之,他對什么事情都很篤實而正直,認為自己應當這樣的。但豪放的卡別久欣卻巧妙 地嘲弄他:“唏,葉尼亞,你活著只是擺擺賣相的。你把心靈擦得跟過節時的茶炊一樣亮晶 晶的,于是到處吹牛說,看呀,多么亮。可是你的心是銅做的呀,同你一起太無味……”西 塔諾夫安靜地不出聲,不是專心地做著工,便是把萊蒙托夫的詩抄在本子上。他把所有空閑 的時間都用在抄詩上面。我勸他:“你有錢,去買一本好了。”他回答道:“不,還是自己手 抄的好。” 他用瀟洒娟秀的字体抄完了一頁,在等著墨水干的時候輕輕地念:沒有感情,沒有命運, 你望著這個大地,既沒有真正的幸福,也沒有永久的美麗……接著,眯著眼說:“這是實在 的話。唔,他對真理知道得多么清楚。” 我認為是奇怪的,是西塔諾夫和卡別久欣的關系。哥薩克人喝醉了酒,總是找他的朋友 打架,西塔諾夫久久地勸他:“算了。不要動手……”可是后來便把醉漢痛打一頓,打得如 此厲害,連平常把別人的打架當作熱鬧看的師傅們,也不得不參加進來把他們兩個朋友拉開。 “不及時把葉夫根尼拉住,一定會被他打死的。這家伙是連自己也不怜惜的,”他們說。 清醒的時候,卡別久欣也常常捉弄西塔諾夫,嘲笑他對于詩的愛好,和他的不幸的羅曼 史,而且穢褻地想引起他的妒嫉心,可是不成功。西塔諾夫默默地听著哥薩克人的嘲笑,也 不發怒,有時候,連自己都跟卡別久欣一起笑了。 他們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長時間地輕聲談著什么。 話聲使我不能睡著,我很想明白,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談些什么談得那樣親熱, 可是當我走近他們時,哥薩克人就喝問:“你來干什么?” 西塔諾夫好象沒有看見我。 但是有一次,他們把我叫去,哥薩克人問:“馬克西莫維奇,要是你發了財,你該怎樣 辦?” “那就買書。” “還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別久欣气惱地轉過臉去,西塔諾夫卻安靜地說:“你瞧,沒有人知道,不管老 的小的。我對你說:財富本身是無所謂好坏的,一切東西都須要加上某种因素才……”我問: “你們講什么?” “不想睡,隨便講講,”哥薩克人回答。 后來,我注意听他們的談話,便知道了:他們每晚上講的也是白天人們愛講的上帝、真 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錢人的貪婪以及人生是混亂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貪心地听他們的談話,這些話使我激動,我很喜歡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异口同聲 說:生活不好,應該過得好一點。但同時,我看出過得好一點的愿望并沒有使人承擔很多責 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師傅們彼此的關系上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些話在我的眼前照亮 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后的陰郁的空虛。人們在這空虛之中,象微小的塵土在蕩動的池水里一 樣,混亂而急躁地浮動著,而他們自己嘴里卻說這种混亂是毫無意義的,令人气惱的。 人們議論得很多,很熱烈,老是責難別人,忏悔,吹牛,而且每每為一點小事引起凶狠 的吵鬧,互相厲害地侮辱。他們常常猜測,他們死后將會怎樣。作坊門口放污水缽的地板腐 爛了,從這潮濕腐朽的破窟窿里,吹來一股冷風和酸臭的泥土气,害得大家腿都凍了;我和 巴維爾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這個窟窿。他們常常說地板要換一塊,可是破洞越來越大了,刮 雪風的時候,象煙囪似的,雪花從洞里吹進來,弄得人人都作風咳嗽。气窗上洋鐵皮葉片發 出討厭的聲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話罵它,我給涂了點油,日哈列夫傾听后說:“气窗沒 有了聲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們從澡堂回來,躺進肮臟的滿是塵土的床里,肮臟和臭气,井沒有使得誰不安。此外, 還有很多妨礙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馬上除掉的,但沒有一個人動手去做。 人們常常說: “誰也不怜憫人,無論是上帝,還是自己……”可是當我同巴維爾給被污垢和虫儿咬得 快要死了的達維多夫洗了一個澡時,他們就嘲笑我們,脫下自己的褂子來叫我們捉虱子,叫 我們擦背,捉弄我們,好象我們干了什么可恥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達維多夫從圣誕節到大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 進臟水桶里,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聲地說著夢話,把人家吵醒。 他們几乎每天都說: “該把他送到醫院里去。” 但是開頭因為達維多夫的身分証過期了,后來又因為他病好了一點,末了終于決定:“反 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預感,說: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個沉靜的幽默家,也愛說些滑稽話,來清除作坊里憂郁的气氛。他俯著黑瘦的臉, 呼呼地喘著气說:“大家听听高板床上的人的聲音呀……”接著就和諧地唱出沉痛的滑稽調 子:我在床上過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著也好夢也好, 一天到晚被虫咬…… “他并不沮喪呢。”大家這樣夸他。 有時我和巴維爾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樂地說俏皮話:“親愛的客人,拿什么請 請你們呢?新鮮的小蜘蛛你們喜歡不?” 他死得很慢,連他自己也有點心焦了,他真正惱喪地說:“我怎么還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這使巴維爾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說:“馬克西莫維奇,他 好象死了……真要在夜里死了,我們卻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 說:“唔,他生下來干嗎呢?還不到二十歲,就要死了……”有一個月夜,他叫醒了我,惶 恐地睜大著眼說:“听。” 高板床上,達維多夫喉頭咻咻地喘气,慌張而清楚地說:“到這里來呀,來……”接著 打著呃。 “真要死了,你瞧著吧。”巴維爾不安地說。 白天一整天我掃除院子里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維爾請求我說: “你別睡,看在上帝分上,別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發狂地嚷: “大家起來呀,達維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個影子從床上爬起來,听見發怒的反問聲。 卡別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惊地說: “好象真死了……身体還有點儿熱……”四周無聲。日哈列夫畫了一個十字,身子裹在 被子里說:“唉,讓他升天吧。” 有人說: “抬到門廊下去……” 卡別久欣從高板床上爬下來,向窗外張望:“讓他躺到天亮吧,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打 扰過任何人……”巴維爾頭鑽在枕頭底下,痛哭起來。 但西塔諾夫沒有醒來。 十 五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云化成濕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陽逐漸地延緩每天的路 程,空气變得和暖了。快樂的春天好象已經到來,但象開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么地方的田院 里,馬上會涌進城市里一樣。街道上都是棕紅色的泥漿,水在步道邊流動,囚徒廣場上,化 淨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樂地跳躍,人們也跟麻雀一樣忙碌起來。在這种春天的喧聲中,大 齋的鐘聲,一天到晚不停地響著,輕軟地敲著人們的心。這鐘聲好象老人的談吐一樣,掩藏 著某种屈辱的東西,這鐘聲仿佛在用凄涼的憂郁調子訴說著人世的一切:“有過,有過,這 有過……”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們送給我一張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 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說,使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誰?”他玩弄著指頭,抬起眉毛說。 “不過是出世十 三年的小孩子,一個孤儿。我年紀比你差不多長三倍,也要稱贊你,因為 你對万事從不背過臉去,總是面向一切。你要永遠這樣,這很好。” 他又說到上帝的仆人,說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仆人的分別,他自己好象也不十 分明了。他說得很枯燥乏味,師傅們都嘲笑他。我兩手捧著圣像,站在那儿,心里感動而且 '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樣才好。卡別久欣終于懊喪地向演說家嚷道:“把你的喪禮演說停止 了吧,連他的耳朵都發青了。” 說著,拍了一下我的肩頭,也稱贊起我來了:“你的好處,是你對大家都很親熱,這就 是你的好處。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說打你,就是罵你也很難開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著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難為情的樣子。 再過一會儿,我准會因為感到自己是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樂得大哭起來。但是正 好這天早上在鋪子里,掌柜用腦袋向我一擺,對彼得·瓦西里耶夫說:“不討人歡喜的小家 伙,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時一樣,早上我到鋪子里去了,可是午后掌柜對我說:“回家去,把貨房頂上的雪 掃下來,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給我 舉行祝賀以后,我換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貨房頂上,把這年冬天厚實沉重的積雪耙下 來。但是因為興奮,忘記打開地窖的門,雪落下來把門封住了。我跳到地上,發見了這個錯 誤,連忙動手耙開門上的雪。雪是潮濕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動,又沒有鐵鍬。一個 不小心,把木耙折斷了,恰巧這時候,掌柜走到院門邊。“樂极生悲”,應了俄國人這句老話。 “好啦,”掌柜譏笑地說著走到我身邊。“嗨,你,干活,見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這蠢 笨的腦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揮來,我閃開身子,气憤地說:“我不是你雇來掃院 子的……”他耙木棒擲在我腳邊,我抓起一塊雪摔到他臉上,他哼著鼻子逃走了。我也丟了 工作回到作坊里。過了几分鐘,他的未婚妻從樓上跑下來了。她是一個輕佻的、臉上長滿紅 瘰的女人。 “叫馬克西莫維奇到樓上去。” “不去。”我說。 拉里昂諾維奇惊奇地低聲問我: “干嗎不去?” 我把經過的事對他說了,他擔心地皺著眉頭,到樓上去了。走的時候,小聲對我說:“你 太鹵莽了,小老弟……”作坊里沸騰起來了,罵著掌柜。卡別久欣說:“唔,這次一定會把 你攆走的。” 這并嚇不住我。我同掌柜的關系,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來更加厲害了。我 也見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為什么對我這樣不講道理。 他在鋪子里,常常把錢丟到地板上。我掃地時見到就撿起來放到柜台上布施乞丐的零錢 罐里。后來因為常常撿到這种錢,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對掌柜說:“你把錢扔給我,是 無用的。” 他面紅耳赤,急不擇言地叫喊起來: “用不到你來教訓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說: “誰會故意把錢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鋪子里看書:“你這种頭腦念 什么書。這种吃白飯的家伙還想當讀書人嗎?” 他并沒有放棄用二十戈比的錢幣來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掃地時硬幣滾進地板縫 里,他一定會認為是我偷了。 于是我又對他說,叫他停止這种把戲。不料,就在這一天,我從小吃店泡了開水回來, 听見他慫恿隔壁鋪子里一個新來的伙計偷偷地說:“你教他偷《詩篇》,最近有三箱《詩篇》 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說我,我走進鋪子里,他們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這點形跡之 外,他們兩人陷害我的陰謀,還有几點可疑的根据。 隔壁那個伙計,并非第一次替他干事,他是一個能干的生意人,但是喜歡酗酒,喝醉了 被老板赶走了,過了几時,又重新雇了來的。他是一個營養不良的瘦弱漢子,眼色很狡猾, 表面很溫和,一舉一動,完全順從著老板。小小的胡子上面,永遠現著聰明的笑容,又喜歡 說俏皮話,開口的時候,發出一种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雖然他的牙齒挺白挺結實。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惊:他親熱地笑著走到我身邊,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頭 發。我們打起架來,他把我從廊下推進鋪子里,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圣龕上──要是 如了他的愿,我一定會把玻璃壓碎,雕花弄破,划破高价的圣像。可是他气力很小,結果是 我打胜了。那時候,使我大吃一惊,這個長胡子的漢子,坐在地板上,擦著打破的鼻子,傷 心地痛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兩家主人都出去了,鋪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他用手指撫撫鼻梁子靠近眼睛 的腫傷,友善地對我說:“你以為,昨天我打你,是出于本意嗎?其實我不是傻子,知道打 不過你的,我沒有气力,是個喝酒的人。這是我們老板叫我干的:‘去找他打架,盡量使他 把他們鋪子里的東西多弄坏些,讓那邊受損失。’我難道自己情愿來惹事,你看,被你把臉 弄得這樣臟……”我相信了他的話,心里可怜他。听說他同一個女子在一 起,過著有一頓 沒一頓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還是問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藥,你也下嗎?” “他會的,”伙計低聲說,現著可怜的冷笑。“他也許會的……”過了不久,他問我:“唔, 我一文錢也沒有,家里沒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鬧。 朋友,你在這邊貨倉里給我偷一張什么圣像好嗎?我可以換几個錢,唔,你拿嗎?要不, 來一本《詩篇》行不行?” 我記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頭子,我想這個人會出賣我的。但是不好拒絕,就給了他一 張圣像。我不敢偷价值几盧布的《詩篇》,覺得這是犯大罪。有什么辦法呀?在道德當中, 常常藏著一种計較,神圣洁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這小小的秘密,秘密雖小,里 面卻藏著私有財產的大大的虛偽。 當我听到我們掌柜對這個可怜的人說,叫他教我偷《詩篇》,我愕然吃惊。我很明白, 我們掌柜知道我拿他的東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計已經把圣像的事告訴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這种陷害我的小詭計,都使我气憤,對自己對一切人都厭 惡。好几天,我很難過地等著几貨箱的書運到。貨物終于運到了,我在貨倉里開箱,隔壁的 伙計走來了,叫我給他一本《詩篇》。 我便問他: “你把圣像的事情告訴我們掌柜了?” “告訴了,”他發出抑郁的聲音。“兄弟,我這個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口 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著他。他慌慌張張地說了些什么,那种又狼狽又可怜的樣子,真叫 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們掌柜自己猜著了,不,是我們老板猜著了,后來他又告訴了你們掌 柜……”我想,這下我可完了──這班家伙聯朋結党陷害我,現在我准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 去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橫豎都無所謂。要是淹進水里,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詩 篇》塞進伙計的手里,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來,把《詩篇》丟在我的 腳邊,說了這句話就赶快走了:“我不要。會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沒有懂他的話──為 什么會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興,他沒有把書拿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我們那個小 掌柜比以前更愛對我發脾气,更怀疑我了。 當拉里昂諾維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過了不多一會儿他就回來了,神情 比剛才更喪气,顯出從來沒有的沉靜。吃夜飯以前,對我一個人輕聲說:“我說了好多話, 想叫你別上鋪子去,單在作坊里幫幫忙。 沒有成功。‘金龜子’不肯答應。他和你很過不去……”這屋子里我還有一個仇人── 掌柜的未婚妻,那個挺輕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鬧,呆在門廊底下,見她過來就 一把摟住,她也不生气,只是象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 聲。一天到晚,她嘴里總嚼著東西。 她的荷包里,總是裝滿餅干、油炸餅。她的下頦老是在動。她的茫然的臉色和不安定的灰眼 睛,見了實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維爾猜謎,謎底都是猥褻下流的。又教我們許多急 口令,也都是下流話。 有一天,一個上年歲的師傅對她說: “你這個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潑地用下流的小調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寶寶…… 我第一次見到這种姑娘,她恐嚇我,要同我胡鬧,我很討厭她。她見到我不高興胡鬧, 就益發糾纏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里,我同巴維爾幫她刷洗裝克瓦斯和黃瓜的空桶,她對我們說:“小家 伙,我來教你們親嘴好嗎?” “我親得比你還好呢,”巴維爾笑著回答。我對她說,你要親嘴,同你未婚夫去親好啦。 我說得并不怎樣溫和,她發怒了:“咳,多么粗野呀。小姐跟他親熱,他卻翹尾巴;你說, 你算什么玩意儿。” 接著她又用指頭做出威嚇的樣子說: “瞧著吧,叫你記得這個。” 巴維爾幫著我,對她說: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這般胡鬧,他會收拾你的。” 她的長滿瘰 的臉,現出輕蔑的神气: “我不怕他。有我這樣的嫁妝,能找到十個比他好的女婿。 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尋歡作樂的時候。” 她就同巴維爾鬧著玩。從此以后,我又多了這一個拚命說背后話的對頭。 在鋪子里愈來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書都讀完了,鑒定家的議論和談話,也不能吸引我 了,他們說來說去老是這么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講起話來有聲有 色,還能引起我的興趣。有時我想:狐單而又愛報复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游,也許就是 這個樣子。 但是,當我把別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這個老頭講的時候,他總是挺高興地听 著我說完,然后把我所說的告訴掌柜,掌柜听了不是難堪地嘲笑我,就是憤怒地叱責我。 有一天,我對老頭說,他所說的話,有時我曾經記在本子里,我在那本子上已經抄摘各 种詩句和警句。鑒定家大為吃惊,急忙走到我身邊,不安地問:“這是干什么?小孩子,這 不行呀。為了記住嗎?不,不能這么干。你真會鬧新花樣。你把記了的交給我好嗎?” 他一股勁地勸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給他,或是把它燒掉。然后,又气鼓鼓地同掌柜 嘀咕起來。 我們往家里走的時候,掌柜嚴厲地對我說:“听說你在抄什么,這种事不許做。听見沒 有?只有密探才干這种勾當。” 我不經心地問他: “那么西塔諾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抄嗎?這個高個子傻瓜……” 沉默了許久,他以從來沒有的柔聲說: “唔,把你的和西塔諾夫的本子給我看看──我給你五十 戈比。但不要讓西塔諾夫知 道,要悄悄……”大概他認為我會答應他的要求,再沒說話,邁開短腿望前頭跑去了。 到了家里,我把掌柜的要求對西塔諾夫講了,他皺皺眉頭說:“你太多嘴了……這下他 一定會叫什么人來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給我,讓我藏起來……而且,你不久就會被攆走的, 瞧著吧。” 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決定,等外祖母回到城里,馬上就离開他們。她整個冬天都住在巴 拉罕納,有人請她到那里去教姑娘們織花邊。外祖父又住在庫納維諾,我不到他那里去,他 來城里時,也從不來看我。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到,他穿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象神父 一樣的在街上大搖大擺緩步地走。我招呼他,他用手遮著眼向我望望,在想什么心事似地說: “啊,是你呀……你現在在畫圣像,是的,是的……唔,去吧,去吧。” 他把我從道上推開,又照樣大搖大擺緩緩地走去了。 外祖母不常見到,她要養活衰老痴呆的外祖父,拚命地在干活,還要照顧舅父的孩子。 最費手腳的是米哈伊爾的儿子薩沙,他是一個漂亮青年,愛幻想,喜讀書。換了好几家染店 工作,失業下來就依靠外祖母養活,靜候她給他找到新的位置。薩沙的姐姐也是外祖母的累 贅,她命運不好,嫁了一個喝酒的工匠,他打罵她,把她赶出來了。 每次同外祖母碰見,我都更加打心底里佩服她心地好。但是我已漸漸感到這种美麗的心 靈被童話蒙住了眼睛,不能看見,也不能理解苦難的現實生活的現象。因此我的焦灼和不安, 她是不能体會的。 “要忍耐,阿廖沙。” 當我長篇大論地對她說到生活的丑惡,人們的苦痛,苦悶扰亂了我的心的一切,這便是 她所能回答我的唯一的一句話。 我不會忍耐,假使有時候也能表現出這种牲畜和木石的德性的話,不過是為了鍛煉自己, 要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在地上的堅實程度而已。有時候,青年人常常憑血气之勇,羡慕大人的 气力,試著去舉起對于自己筋肉和骨頭過重的東西,并且舉起來了,為了炫耀自己,象有气 力的大人一樣,試著揮舞兩普特重的秤錘。 從直接和間接的意義上,我的肉体上,在精神上都有過這一切的行為。只是由于偶然的 机會,我才沒有受到致命的重傷,沒有變成終生的殘廢。因為沒有什么能比忍耐、對于外部 條件的力量的屈服更可怕的使人殘廢的東西。 如果我終于變成一個殘廢者躺進墳墓,那么我在臨終的時候,依然可以驕傲地說:那些 善良的人,在四十年之中,拚命想使我的心變成殘廢,但他們的一番辛苦都白費了。 想鬧著玩,想使人家高興,使人家笑,那种激烈的愿望愈加頻繁地驅使著我。我常常做 到了這一點,我會假扮尼日尼市場上那班買賣人的臉相,把他們的情形講給人家听。我模仿 鄉下男女買賣圣像的神气,掌柜如何巧妙地欺騙他們,鑒定家們怎樣吵嘴。 作坊里的人都大聲笑了,有時師傅們看著我的表演,放下手里的工作,但在這以后,拉 里昂諾維奇總是勸告我:“你頂好是在夜飯后再表演,免得妨礙工作……”“表演”完了,我 好象放下重擔,心里覺得輕松了。半小時一小時之間,頭腦里很清爽。但是過了一會儿腦子 里好象又裝滿了尖銳的小釘子,在那里鑽動著,發起熱來。 我覺得在我四周滾沸著一种什么泥湯,而我自己也好象慢慢地在那里面煮爛了。 我想: “難道整個生活就是這樣的嗎?我要同這些人一樣生活下去,不能活得更好一點,不能 找到更好的生活嗎?” “馬克西莫維奇,你生气啦,”日哈列夫注視著我說。 西塔諾夫也常常問我: “你怎么啦?” 我不知怎樣回答。 生活頑固而粗暴地從我的心上抹去美面的字跡,惡意地用一种什么無用的廢物代替了 它。我憤慨地對這暴行作強悍的抵抗。我和大家浮沉在同一條河水里,但水對我是太冷了, 這水又不能象浮起別人一樣輕易地把我浮起,我常常覺得自己會沉到深底里去。 人們對待我越加好起來,他們不象對巴維爾那樣喝斥我,也不欺侮我。為著對我表示敬 意,用父稱叫我。這很好,但看了許多人狂飲的情景,喝醉以后他們那种討厭的樣子,和他 們對女子的不正常的關系,心里實在痛苦,雖然我也知道,酒和女人在這种生活中是唯一的 安慰。 我時常痛心地想起,連那個聰明大膽的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自己也說女人是一种 安慰。 那么,我的外祖母呢?還有,那位“瑪爾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感到一种近于恐怖的感情。她与大家是那樣不同,我好象是在夢里見 過她。 我非常多地想到女人了,而且已經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下次休息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 去的地方去呢?這不是肉体的要求,我是健康好洁的人,但有時候,卻發瘋似的想擁抱一 個 溫柔而聰明的人,象告訴母親一樣,把我心里的煩惱,坦率而且無窮無盡地向她傾訴。 巴維爾每晚上都告訴我,他同對門房子里的女佣發生的羅曼史,我非常羡慕他。 “是這么一回事,兄弟:一個月以前,我拿雪球扔她,還不喜歡她。但現在坐在長凳子 上緊緊偎著她──再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了。” “你們談些什么?” “當然什么都談。她對我講自己的身世,我也對她講我的身世。以后我們親嘴……只是 她這個人很正派……老弟,她人怪好的。……唔,你象個老兵一樣地抽煙。” 我煙抽得很多,抽醉了,心里的憂愁和不安就都麻木了。 幸而我不愛喝伏特加,我討厭它的气味和味道。但巴維爾卻愛喝酒,喝醉了就傷心痛哭: “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讓我回家去吧……”我記得他是孤儿,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也沒有 兄弟姊妹,大約從八歲起就寄養在別人家里。 正當情緒這樣激動不滿的時候,更加受了春天的誘惑,我決定再到輪船上去干活,等船 開到阿斯特拉罕就逃到波斯去。 為什么決定去波斯,這理由現在已記不起來了。或者只因為我曾在尼日尼市場上見到波 斯商人,覺得非常合意的緣故:他們跟石像一樣盤膝坐地,染色的胡子映在太陽光中,沉靜 地抽著水煙袋,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好象天底下的事沒有他們不知道的。 說不准我真會逃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复活節的那一周,一 部分師傅回鄉去了,留著的 也只有一天到晚喝酒。因為天气很好,我到奧卡河邊去散步,在那里碰到了我的舊主人,外 祖母的外甥。 他穿著薄薄的灰大衣,兩只手插在褲袋里,含著煙卷,帽子戴到后腦殼,他的和藹的臉, 對我做著友好的微笑,有一 种令人傾心的快活的自由人的風度。曠野里,除了我們兩個, 沒有別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复活了。” 我們接吻三次,他問我生活過得怎樣,我坦白地告訴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經厭倦, 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認真地說。“什么波斯不波斯呀?見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這樣年紀的 時候,也想遠走高飛。……”他雖然開口就見鬼見鬼的,我听了卻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种 美好的春天的气息。他顯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樂的樣子。 “抽煙?”他問,向我伸出一只裝著粗大的煙卷的銀煙盒。 這可終于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這里來吧。”他向我提議。“今年市場里的建筑工程我包下了有 四万多,兄弟,你明白嗎?我派你到市場上去,替我當個象監工的人,材料運到,你收下來, 按時分配到一定場所,防備工人們偷盜,好嗎?薪水一 個月五盧布,另外每天給五戈比中 飯錢。你同我家里女人們不相干,早出晚歸,不要管她們。不過你別說我們是在路上碰到的, 你裝做隨便跑來就得。多馬周的星期天,你來好啦──就這樣吧。” 我們象朋友一樣分別,他握了握我的手走開去,甚至遠遠地殷勤地搖著帽子。 回到作坊里,我告訴他們我要走,開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榮幸的惋惜之情, 巴維爾尤其不好過。 “你想想,”他責備我說。“咱們在一起慣了,你怎么能跟那些雜七雜八的鄉下人過活? 木匠,彩畫匠……你這是干什么。當家師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嚕說:“魚 往深處游,漂亮小伙子卻往狹處鑽……”作坊里給我舉行的餞別會,是很愁悶而枯燥的。 “當然是什么都應該試一下,”醉得臉發黃的日哈列夫說。 “不過最好一下就抓緊一件什么做下去……”“做一輩子,”拉里昂諾維奇低聲補充說。 但我覺得他們這樣說,是勉強的,好象只是一种義務。我同他們聯結著的那根繩子,好 象立刻霉斷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發著沙嗓子說:“我一高興,讓你們都到牢里去。我── 知道秘密。這里有誰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時一樣,牆旁邊靠著沒有臉部的未畫完的 圣像,天花板上貼著玻璃球。早已不在燈下做夜工了,它們好久沒用,罩上了一層灰色的塵 土和煤煙。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記憶里,就是閉著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見地下室的全 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顏料罐、成捆的畫筆和筆插、圣像、放在屋角上的臟水桶、水桶 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銅的洗手缽、從高板床上垂下來戈戈列夫的發青的象淹死鬼的腳似的赤 腳。 我想早一點离開,但是俄國人是喜歡拖延悲哀的時間的,同人分別,也好象做安魂祭一 樣。 日哈列夫把眉頭一動,對我說: “那本《惡魔》,我不還你了,你愿意算二十戈比讓給我嗎?” 這本書是我的,一個當消防隊隊長的老頭儿給我的,我不愿意把這本萊蒙托夫的作品讓 給別人。但我不大高興地說,我不要錢,日哈列夫也就不客气把錢收進錢袋里,堅定地說: “隨你便吧,不過書我不還你。這本書對你沒有好處,帶著這种書馬上會犯罪的……”“可 是店鋪也有賣的呀,我親眼見過。” 但他很懇切地對我說: “那沒有關系,店鋪里也賣手槍呢……”結果,萊蒙托夫的作品終于沒有還給我。 我上樓去向老板娘告辭,在門廊下碰見她的女儿。她問:“听說你要走?” “是的。” “你若不走,也會把你赶走的。”她雖說得不大客气,倒十分真誠。 醉醺醺的老板娘這樣說: “再見,上帝保佑你。你這小孩子很不好, 得很。我自己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你的坏處, 但是大家都說你是一個不好的孩子。” 接著,她忽然哭起來,淚汪汪地說: “要是我們那個死人還活著,要是我的丈夫,親愛的寶貝還活著,他一定會對付你,會 揍你,會打你的腦袋,可是決不會把你赶走,一定會讓你在這里呆下去。現在是全都變樣了, 一點儿不合意就叫人家滾蛋。唉,你到哪儿去呢?孩子,你到哪儿去立腳?” 十 六 我同主人划著一只小船,經過市場的街道。兩邊磚造的店房,因為發大水,淹上了二樓。 我划著槳,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著舵。后槳入水過深,船身拐來拐去地繞過街角,滑過 平靜而混濁的、象在深思一樣的水面。 “唏,這回水頭真高,活見鬼。不好開工,”主人嘟噥著,抽著雪茄煙,煙發出焚破呢 料的气味。 “划慢點。”他惊慌地叫。“要撞著路燈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罵: “把這么坏的船給我們,混賬東西……”他指給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鋪的地方。他的臉 剃得發青,唇須剪得短短的,又加含著雪茄煙,看來全不象一個包工頭。 他穿著皮襖,長統靴一直套到膝頭上,肩頭挂一只獵袋,兩腿中間夾住一杆萊貝爾雙筒 槍,他老是不安地動著皮帽子,把它壓在眉梢上,鼓起嘴唇,憂慮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 子掀在后腦上,顯得很年輕,唇須上浮起微笑,回憶著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個工作忙碌 的人,心里正為了大水退得慢在發愁。顯然,在他的心里正蕩動著和工作無關的什么念頭。 我略被惊奇壓住:看著這死寂的城市是這樣奇异,密排著一排排緊閉窗戶的房子──大 水淹著的城市好象在我們的船邊漂過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陽藏在云中,不過有時候從云縫里露出冬天那樣的銀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見它流,好象凝凍著,同肮臟的黃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 睡覺。云縫里露出蒼白的太陽,周圍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點,灰色的天空,象一塊布似的映 在水里。我們的小船漂蕩在兩個天際之間,石頭房子也漂蕩起來,慢得几乎象瞧不出來地向 伏爾加河和奧卡河方面流去。船旁邊,漂著一些破桶、爛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時還有 竿子或者繩子,象死蛇一般浮著。 有些地方,窗子開著。市場長廊的屋頂上,晒著襯衫褲,放著氈靴子。有一個女人從窗 口眺望灰色的水。長廊的鐵柱上系著一只小船,紅紅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塊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頦點點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釋:“這里是市場更夫住的地方,他從窗口爬 到屋頂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邏,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沒有,要是沒有,他自己就偷……”他 懶懶地、靜靜地說著,心里正想著什么別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靜,空寂得令人難信。伏 爾加河和奧卡河匯合成一個大湖。在遠遠的毛毿毿的山上,隱約看見花花綠綠的市區。全城 浸在還是灰暗色的,但樹枝已經抽芽的果園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綠色的和暖的外衣。從水 面傳來很熱鬧的复活節的鐘聲,听得出全城都在鳴響。但是我們這邊,卻好象是在被遺棄的 墓地里。 我們的小船,穿過黑森森的兩行樹林,從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煙刺著主人的 眼,使他感得煩扰,小船的船頭船身,不時碰著樹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這只船坏透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這种事?”他咕嚕說。“兩個人划船,當然一個划槳,一個把舵。啊,你瞧,那 邊是中國商抄…”我對市場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這個可笑的商場和它那亂七八 糟的屋頂。屋頂的角落上,有盤膝坐著的中國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個朋友向那些人像 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腦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現在,我再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自 傲了……“真沒意思,”主人指著那商場說。“要是我來修造的話……”他把帽子望腦后一推, 吹著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卻覺得,他若是把磚房街市造在這個每年要被兩條河的河水淹沒的 低地上,也會是同樣枯燥的。 他也會想出這种中國商場來的…… 他把雪茄煙丟在船外邊,同時厭惡地吐了一口口水,說:“真悶人,彼什科夫,真悶人 呀。光是一班沒受過教育的人,沒有人可以談談。要吹牛,吹給誰听呢?沒有人,都是木匠、 石匠、鄉下佬、騙子……”他望著右邊從水中伸出聳立在小丘上的美麗的白色回教堂,好象 想起了什么被遺忘的東西,繼續說:“我現在開始喝啤酒,抽雪茄,學德國人的樣。德國人, 老弟,他們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還沒抽慣。抽多了,老婆就嘰咕: ‘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馬具工一樣。’喂,老弟,活著,就得千方百計……好,你來把舵吧……” 他把槳放在船沿上,拿起槍,向屋頂上的一個中國人像開了一槍。中國人像沒有受損傷,霰 彈落在屋頂和牆頭,向空中升起一股塵煙。 “沒有打中,”射手毫不懊喪地說,又在槍膛里裝彈藥。 “你對姑娘們怎樣,開了戒沒有?還沒有嗎?我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戀愛上了……” 他跟講夢一樣,講了他學徒時候跟建筑師家女佣的初戀。 灰色的水輕輕地泛起水花,洗刷著房子的牆角。教堂后面一 片遼闊的水,閃爍著混濁 的光波,水面上露出几處柳樹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斷地唱著神學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這青青的海,大概是 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著,”主人說。“有時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她的房門口,象小狗一 樣發抖,屋子很冷。我的東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說不定我會被他撞見,可是,我不害怕, 真的……”他好象在審視著一件穿過的舊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 樣,沉思地說:“她看見 了我,怜惜我,打開房門叫我:‘進來呀,小傻瓜’……”這類故事我听過很多,雖然其中 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經听厭了。一切人,關于自己的初“戀”,差不多都是說得很纏綿, 很傷感,沒有一點儿吹牛和猥褻。于是我認為這是講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多人, 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這樣一點好處。 主人笑著,搖著腦袋,惊奇地感嘆說: “這話你可不能對我老婆說,千万說不得。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呢?可是這總是不 能說的話。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對我,而是在對自己說。要是他不說,我就會 說了。置身于如此靜寂和荒涼之中,不能不說話、歌唱,或是拉手風琴。要不然,就會在這 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沒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結婚。”他教我。“兄弟,結婚是一件終身大事。活下去,愿在哪里住, 就住在哪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當回教徒,也可以住在莫斯 科當警察,受苦也好,偷盜也好──這一切都可以改變過來的。可是,老弟,老婆這個東西, 同天气一樣,你沒有方法去改變……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樣隨意扔掉……”他的臉色變了, 皺著眉頭望望灰色的水,用一只指頭擦一擦隆起的鼻梁,喃喃說:“對,老弟……須要小心 謹慎。你逢人叩頭,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個人面前都擺著自己的圈套……”我們划 進了梅謝爾斯基湖的灌木林里,這湖同伏爾加河匯合起來了。 “划慢點儿。”主人囑咐著,把槍瞄著灌木林。 打到了几只瘦小的野鴨,他吩咐我: “划到庫納維諾去。我要在那邊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說我被包工頭們耽誤住了……” 他在市梢一條街上了岸,這邊也漲了水。我經過市場,回 到指針街,把小船系住,坐在船 上眺望兩條大河匯合的地方、城市、輪船和天空。天空象一只大鳥的丰滿的翅膀,布滿白羽 毛一般的云片。云縫的蔚藍的深淵里,露出金黃色的太陽,它的光線一映到地上,地上万物 都改變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動著。急湍的河流,輕輕地浮送著無數的木筏。木筏上 挺然站立著長胡子的鄉下人,搖動著長長的木槳,在相互間,和遇到輪船的時候,發聲叫嚷。 小輪船逆流拖著一只空駁船,河水搖晃著輪船,好象要把它奪下來。輪船象梭魚,晃著頭, 喘著气,對猛然扑來的浪頭,使勁地轉動著輪子。駁船上并排坐著四個人,把腿吊在船舷外, 其中一個穿一件紅褂子。四個人同聲唱歌,听不清歌詞,但聲調是熟悉的。 在這生气篷勃的河上,我覺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在我的身后,淹在水里的城市卻好象一場噩夢,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 樣 是不可理解的。 我稱心如意地飽看一切,覺得自己變成了大人,什么工作都會干,便回家去了。半路上, 我從內城的山頭回望伏爾加河,從高處遠望對岸,大地顯得更遼闊,好象凡是人所盼望的, 都會得到滿足。 家里我有書。從前瑪爾戈王后住過的房子,現在住了一 個大家庭。五個姑娘一個比一 個更美麗,兩個中學生,他們借書給我,我貪心地讀著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惊奇的是:他 的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純洁,一切用簡朴的 話所談的事物是那么美好。 我又讀了波緬洛夫斯基的《神學校隨筆》,也不胜惊嘆。 最奇怪的是這部作品同圣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為厭倦生活而做殘酷的 惡作劇的心理。 讀俄國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書中感到一种熟悉的和傷感的東西。好象在書頁中隱 藏著大齋節的鐘聲,把書打開就輕聲地嗡嗡地響起來。 我勉強讀完了《死魂靈》,讀《死屋手記》時也是這樣;《死魂靈》、《死屋》、《死》、《三 死》、《活尸首》──這類書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對這樣的書一种模糊的不快。 《時代的表征》、《穩步前進》、《怎么辦》、《斯穆林諾村記事》這一類書,我也不喜歡。 但是我最喜歡的是狄更斯、華特·司各特。我以极大的興趣讀了他們的作品,一本書常 常讀兩三次。華特·司各特的書使人聯想起大教堂中節日的彌撒,雖然稍嫌冗長沉悶,但往 往是庄嚴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頭膜拜的作家。 這個人可惊地掌握了最困難的人類愛的藝術。 每天傍晚在大門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還有其他的少年,一個仰天鼻子的 中學生維亞奇斯拉夫謝馬什科。有時候一位大官的閨女普季齊娜小姐也來。大家談論著書啦, 詩啦,這對我都是親切的,熟悉的。我讀過的書比他們所有的人都多。但他們談得更多的是 中學里的事,對教員的不滿之類。我听了他們的話,覺得自己比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且奇 怪他們的忍耐。不過我還是羡慕他們,他們是在那儿求學呀。 我的朋友年紀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來,我比他們要大人气,比他們可成熟,更富于經 驗。這多少使我覺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們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帶了一身塵土和肮 臟,回到家里來,腦子里裝滿与他們完全不同的許多印象,他們的思想是很簡單的。他們常 常談論人家的閨女,時而想念著這個少女,時而愛戀著那個少女,想作詩。但是作起詩來, 常常要我幫忙。我熱心地練習作詩,很容易地學會了用韻。可是不知什么緣故,我的詩總是 帶著一點幽默气。對于那位比別人都多接到贈詩的普季齊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 蔥頭。 謝馬什科對我說: “這是什么詩?簡直是皮鞋釘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們后面,也愛上了普季齊娜小姐。 我已記不起我是怎么對她表白自己的愛情的了,總之,結果頗為不妙。星池的腐綠的水 上,浮著一塊木板,我叫小姐坐在這塊木板上,由我來划,她答應了。我把板撥到岸邊,跳 了上去,我一個人木板還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滿身花邊和絲帶的盛裝的小姐优雅地站上板 的另一頭,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撐開時,這塊該死的板就搖搖擺擺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里。 我使出騎士的精神,跳進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惊慌和池中的綠泥把我的皇后的美 麗抹滅得干干淨淨了。 她揮著水淋淋的拳頭,向我嚇唬叫罵: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誠懇地解釋,她都從此恨透了我。 總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婦跟從前一樣,對待我很不好,小主婦用怀疑的 眼光瞧著我,維克托雀斑長得更多了,臉也愈加發紅,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對什么人都動不 動就吵。 主人制圖工作很忙,兩兄弟忙不過來,叫了我的后父來幫忙。 有一天,我很早從市場里回來,大概是五點鐘的樣子,走進餐室,看見主人同一個我早 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過手來:“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發愣了,過 去的情形象火一樣燃燒起來,灼痛我的胸頭。 “簡直嚇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厲害的臉上帶著微笑望著我。他的黑眼睛顯得更大,他周身到處都顯得衰弱, 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細瘦而發熱的手指里。 “瞧,我們又見面了,”他咳著說。 我象挨了打似地、沒勁地走開了。 我們之間發生一种謹慎的不明确的關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稱,說話的時候象對平 輩一樣。 “您到鋪子里去的時候,請替我買四分之一磅拉費爾姆煙絲和一百張維克托爾松卷煙 紙,另外買一磅煮香腸……”他交給我的錢,總帶著手里的溫熱,拿著很不爽快。顯然,他 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擰著黑而尖的胡須,沉靜地低聲說:“我的病 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會好起來,說不定,我會好的。” 他吃得很多,煙也抽得凶,除了吃飯的時候,總是不离嘴的。我每天給他買香腸、火腿 和沙丁魚。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么緣故也幸災樂禍地說:“拿好東西請 死神吃是沒有夠的,死神總是騙不過的。” 主人們用一种使人難堪的關心對待后父,常常固執地勸他吃這种那种藥,可是背后卻笑 他:“好一個貴族。他說必須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淨,据說蒼蠅是從面包渣子里發生 的,”小主婦這樣一說,老主婦就搭上腔來:“是呀,真正的貴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了 窟窿,還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個怪人,一顆塵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卻好象在安慰她們: “你們等著吧,老母雞,他也不會久了。……”市儈們對于貴族的這种莫名其妙的反感, 卻不知不覺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來。捕蠅草雖然也是一种毒草,但它總是美麗的。 后父喘息在這班人中間,好象一條魚偶然落進了雞窩。這個比方雖然有點荒唐,不過這 种生活原來就是這樣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開始瞧見“好事情”──我那個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書中所見到 的一切好處,都拿來裝飾了他和王后,把讀書所產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純洁的東西, 都放在他們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樣,是一個冷冰冰的不可親近的人。他對這家的人, 一律平等,自己決不先說話,回答別人的發問的時候,也特別客气而簡洁。我很愜意他教主 人的樣子。站在桌子邊,彎著腰,用干枯的指甲敲著厚紙,沉靜地教訓說:“這里,必須把 托梁用鐵鉤連起來,減少對牆的壓力,要不然,托梁會把牆壓坏。” “對啦,真是見鬼。”主人咕嚕著。一會儿后父走開時,妻子向他嘰咕:”我真奇怪,你 怎么讓他教訓。” 后父夜飯后刷牙,翹起了喉結漱口,不知什么緣故,使她特別生气。 “我覺得,”她發出酸溜溜的聲音。“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這樣把腦袋仰到后面, 對身体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著問: “為什么?” “……就是這樣……” 他開始拿一把牛骨針剔他那微帶藍色的指甲。 “你瞧,還剔指甲呢。”主婦不安起來了。“快要死了,還在……”“哎。”主人嘆著气。 “老母雞,你有多少這种蠢話啊……”“你說什么?”妻子不高興了。 老婆子每夜熱心禱告著上帝: “上帝呀,那個癆病鬼真是我的累贅,維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維克托模仿后父的舉 止,慢吞吞地走路,貴族式地兩手沉著的動作,挺好地系領帶的方法,吃東西嘴里不發聲響, 他時時粗魯地問:“馬克西莫夫,膝頭,法國話怎么說?” “我叫葉夫根尼·瓦西里耶維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飯的時候維克托命令母親: “馬─梅─東涅─穆阿扎稱爾 牛肉。” “啊,你這個法國人呀,”老婆子愛怜地說。 后父象個聾啞人,完全不瞧別人,盡咬著肉。 有一天,哥哥對兄弟說。 “維克托,你現在學會了法國話,得給你找一個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 記得,他這樣笑法,我只見到這一回。 可是主婦大不高興,把湯匙往桌上一扔,對丈夫叫:“你真不害臊,當我的面說這种下 流話。” 有時候,后父來到后門的門廊里找我,那邊,上閣樓去的樓梯底下,是我的寢室,我坐 在樓梯上,對著窗口看書。 “看書呢?”他噴著煙問,他的胸中好象有燒焦的木頭發出嘶嘶的聲音。“這是什么 書?” 我把書給他看。 “啊,”他說著,看了看里封:“這本書我好象也看過。您想抽煙嗎?” 我們從窗口望著肮臟的院子,抽著煙。他說:“您不能求學,真可惜,您似乎天資很 好……”“我在求學呀,看書……”“這個不夠,須要進學校,有系統……”我想對他說:“我 的老爺,你也進過學校,也有系統的知識,可是有什么用處呢?” 他好象略微感覺到了我的意思,補充說:“有志气的人,學校就能給他好教育。有大學 問的人,才能推動社會生活……”他不止一次勸告我:“您最好离開這儿,這里對您沒有意 思,也沒有益處……”“我喜歡工人們。” “這……喜歡哪一點?” “同他們在一起有趣味。” “也許……” 但有一次他說: “實在說來,這里的主人們都很無聊,無聊……”想起我的母親在什么時候和怎樣講過 這話時,我不由自主地离開他遠一點,他笑著問:“你不這樣想嗎?” “這樣。” “得啦……我看得出來呀。” “到底主人還使我喜歡……” “對,他也許是個好人……不過有點可笑。” 我想同他談談書,但他顯然不喜歡書,常常勸告我:“不要被書迷住了,書中一切都是 大大粉飾過了的,歪曲過了的。寫書的人,大半跟這里的主人一樣,是一种小人物。” 我覺得這种斷定是大膽的,因而使我對他怀起好感來。 有一次他問我: “您讀過岡察洛夫的書沒有?” “讀過一本《戰船巴拉達號》。” “那本《巴拉達號》很沒意思,但大体上說來,岡察洛夫是俄國最聰明的作家。我勸您 讀讀他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實、最大膽的,一般說來,在俄 國文學中,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關于狄更斯,他說:“請您相信,這是胡扯……《新時 代》報副刊上連載的《圣安東尼的誘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讀一讀。您似乎喜歡 宗教和關于宗教的一切,這《誘惑》對您有用處……”他拿來一疊副刊。我就讀福樓拜的杰 作。這部作品使我聯想到圣賢傳中許多片段和鑒定家對我講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對它也 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不過跟同時連載的《馴獸者烏皮里奧·法馬利回憶錄》比起來要有味 得多。 我把這意思老實對后父說了,他淡然地說:“你讀這种書還太早。不過你不要忘掉這本 書呀……”有時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話也不說,咳嗽著,不斷地吐著煙霧。他的漂亮的 眼里燃著惊人的火。我悄悄凝視著他,使我忘記了這個正在如此忠誠、簡單、毫無怨尤地死 亡著的人,從前曾經親近過我的母親,侮辱過她。我听說他現在同一個女裁縫同居,想到她, 覺得迷惘而且哀怜。她抱著這么長大的骷髏,同這么發著臭爛气味的嘴巴親嘴,為什么不厭 惡呢?同“好事情”一樣,這位后父也常常無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話來:“我愛獵狗,獵狗很 傻,我卻挺愛,它們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無驕傲地想:“你哪會知道, 女人當中還有瑪爾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個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臉也會變成一個樣。” 一次他說了這句話,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這种警句,好象期望禮物。在這屋子里,每個人都說著枯燥無味的已僵化成陳腐 濫調的話。我一听到不平凡的話,耳朵就覺得舒服。 后父從不對我說到母親,連她的名字也不提起,這一點我很喜歡,而且對他起了一种雖 不能說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問他關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問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 靜地說:“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記起了西塔諾夫,把他的事告訴了他。后父注意听著,還是那么平靜地說:“他會論 斷,可是論斷的人總還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難道這可能嗎?” “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覺到這一點。我并不會可怜他,但是對于一個垂死的人, 對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銳的純真的興趣。 一個人坐在這里,他的膝頭触著我,他在發燒,在想。他深信地把人們按自己的看法分 成類。他說著一切,好象有權審判和判決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种我所需要的東西,或是暗 示著我所不需要的東西。他是無比复雜的人,有著無窮的思想。不管我怎樣對待他,他永是 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著。我想到他,他的靈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靈 里。到明天,他會完全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藏在他腦中心中的,我覺得,我能從他 的美麗的眼睛里看到的東西,都會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連系著的一 條活的線 索就會斷了,剩下的就只有回憶。然而這回憶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遠是局限在我心中,永 遠不變;而活的變化著的,是會消逝的……但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种產生思想、 培育思想、說不出的東西,公然強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現象,要求對每一個現象,回答── 為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會躺倒的,”有一個雨天,后父說。“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事也不想 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時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子,從自己身上拭去 一种眼睛瞧不見的東西。老主婦怀疑地瞧著他,偷偷對媳婦說:“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 拭拭,弄得多干淨……”過了兩天,他不來上工了。老主婦拿一個很大的白信封給我說:“這 是昨天中午一個女人送來的,我忘記了交給你。很可愛的女人,她有什么事來找你,這我就 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張醫院用箋,寫著挺大的字: 請抽暇來看我。在馬丁諾夫醫院。葉·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醫院病房后父的病床邊上。他的身体比床長,兩只胡亂套著灰襪子 的腳擱在床欄外,一對美麗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黃牆頭,落在我的臉上,又落在一位坐在床頭 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兩手擱在他枕頭上。后父張開嘴,半邊臉在她手上挨擦著。女子 穿著一件素淨的深色連衣裙,胖胖的蛋圓形的臉上挂著淚水,濕潤的碧眼一動不動凝視著后 父的臉、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發黑的嘴唇。 “應該去叫個神父來,”她低聲說。“可是他不答應……什么也不懂得……”她從枕上收 回兩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禱告。 后父蘇醒過來了一會儿,望著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嚴肅地皺著眉頭,后來把細瘦的 手伸到我身邊:“是您嗎?謝謝您。您瞧……我難過得很……”說了這話,又疲乏了,他合 上眼。我摸了摸他的發紫的長指甲的手指。女子輕輕地請求:“葉夫根尼·瓦西里耶維奇, 請答應我。” “你們認識認識吧。”他用眼望著她對我說。“挺好的人……”他不作聲了,嘴越張越大, 忽然,象烏鴉似的叫了一聲,身子在床上動起來,他推開被頭,赤裸的兩手在身邊摸索。女 子把臉埋在揉皺的枕上大聲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臉色就變得好看了。 我扶著那女子從醫院里出來。她象病人似地踉蹌著、哀哭著。她一只手里把一塊手帕捏 成一團,交替著拿到臉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來越緊地把手帕捏著,凝視著,好象 這是頂貴重的最后的東西。 忽然她停下來,倚著我責備地說: “連冬天也沒有活到……唉,我的天啊,這是怎么一回事呀。” 說著,向我伸出淚濕的手: “再見吧。他非常稱贊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嗎?”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現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處望著她的背影。她慢騰騰地走著,好象沒有要事的人。 這是八月,樹葉子已經開始黃落了。 我沒有工夫去給后父送葬,從此,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女子…… ------- 十 七 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到市場去上工,在那邊遇上几個有趣的人:木匠奧西普,灰白頭發 的老頭子,很象尼古拉圣徒,是一個靈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葉菲穆什卡,是個駝子;篤 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有點象哪一位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 他長著亞麻色的長胡子,是一個碧眼的美男子,臉色溫文而和气。 我第二次在繪圖師家的時期,已經認識了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們到廚房里來,認真地, 儼然地,愉快地談論著使我感覺很新奇的有趣的話。當時,我覺得這一批庄重的漢子全是十 足的好人,每個人都有一种有趣的地方,同庫納維諾那班凶惡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小市 民完全不同。 那時我最喜歡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當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 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絕了我:“你還太早,我們這項手藝也并不容易,等一兩年再說吧……” 隨后,他抬起好看的腦袋問:“或許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沒有關系,忍耐點,好好儿克制 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這個善良的忠告對我有什么用處,但我很感激地記住了。 現在,每星期天早上他們也到主人家里來,在廚房桌子邊團團坐著,一邊等主人出來, 一邊談著有趣的閑話。主人同他們熱鬧地快活地打著招呼,握著他們結實的手,在桌子的上 手坐下。桌子上擺著算盤和一疊疊的鈔票。他們也把自己的賬單和皺襞的工賬簿放在桌上─ ─開始算一星期的工帳。 主人打鬧著,說俏皮話,拚命想克扣他們,他們也想算計主人,有時候大聲爭吵,但多 半是大家笑開了:“親愛的,你簡直是天生的滑頭。”大家對主人說。 他赧然地笑著回答: “唔,你們,老狐狸,也夠油的。”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葉菲穆什卡承認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說:“只能靠偷來的過 日子,掙來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們一點。”主人笑了。 他們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竊嗎?” “要詐騙嗎?” 格里戈里·希什林兩手把蓬松的長須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樣的聲音向大伙儿請求:“兄 弟們,公事應當公辦,不要騙人。做一個正直的人,多么愉快,多么太平,對嗎,親愛的人 們?” 他的碧眼陰沉起來,發潮了。這時候,他顯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請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 住了,大家赧然地轉過身去背向著他。 “鄉下佬還有什么大騙術呀,”風采奕奕的奧西普,怜憫鄉下人似地嘆了一口气。 黝黑的石匠,駝著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說:“罪惡象泥塘,走得越遠陷得越深。” 主人應著他們的腔調,喃喃地說: “我嗎?別人怎么對待我,我就怎樣對待他……”這樣議論之后,他們又打算著互相欺 騙,算好了賬,緊張得汗气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請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場里的工作,就是監督這班人,防備他們偷盜釘子、磚頭、木板之類的東西。他 們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儿,所以每個人都想從我身邊偷摸些什么。 他們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說: “你還記得想給我當徒弟的事嗎?可是,現在,你瞧,你闊了,站在我們頭頂當監工啦。” “對羅,對羅,”奧西普俏皮地說。“好好監視,好好管理,但愿上帝幫助你。” 彼得挺不高興地說: “派了只小白鶴來管老耗子……” 這個職務使我為難,我在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們都知道一种特別的、很好 的、除了他們之外別人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我卻必須把他們當小偷儿、扒手似的管祝開頭, 同他們一起很不好過。奧西普很快就看出來了,有一天,他單獨對我說:“年輕人,你老板 著臉是沒有用的,懂嗎?” 我當然什么也沒有明白,但感到這老頭子知道我的地位的為難,于是我很快就同他成了 知己。 他把我拉到靜僻的地方教我: “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當中,主要的偷儿是石匠彼得。那家伙養活一大家子人, 貪心得很,你要留心他。他決不挑揀,什么東西都要,一磅釘子,十塊磚頭,一袋石灰,什 么都要。人是好人,愛拜神,念頭著實,識字,可是頂喜歡偷東西。葉菲穆什卡過活象女人, 很溫和,對你無害。他也是聰明人,駝子無傻瓜。至于格里戈里·希什林,他有點傻,不但 決不拿別人的東西,連自己的也會給人。他老做沒用的事,誰都可以騙他,自己卻不會騙人。 辦事不動腦筋……”“他,人好嗎?” 奧西普望著我,好象遠望似的,說出值得記住的話:“是的,是一個好人。懶鬼做好人 最容易,做好人,小伙子,做好人用不著聰明……”“那么,你自己呢?”我問奧西普,他 冷笑著回答:“我好象姑娘,會變老婆子,那時候再講自己,你等著吧。 不過你可以動動腦筋,你找找看:真正的我是藏在什么地方? 好,你找吧。” 他完全推翻了我對他和對他朋友的想法,我很難怀疑他講話的真實性。我看見,葉菲穆 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承認這位品格很好的老頭儿,他比他們聰明,天底下的事他都知道。 他們什么事情都同他商量,注意听從他的勸告,對他很尊敬。 “對不起,你給我出個主意,”他們這樣請求他。但當問題談完,奧西普走開之后,石 匠就偷偷對格里戈里說:“邪教徒啦。” 格里戈里冷笑著補充: “小丑。” 泥灰匠親切地警告我: “你當心那個老頭儿呀,馬克西莫維奇,只消一會儿,你就會上他的當。這個坏老頭, 可惡极啦。” 我完全弄得莫名其妙。 我覺得石匠彼得是第一個正直虔敬的人,他一切都說得簡單切實,他的思想動不動停在 上帝、地獄和死的上邊。 “喂,大伙儿,盡管你怎樣努力,盡管你有什么希望,棺材和墳墓總是逃不過的。” 他常常鬧肚痛,有時候整天不能吃東西,連一小片面包都會使他痛得抽搐起來和劇烈地 嘔吐。 駝子葉菲穆什卡也象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常常有點滑稽,有時候他象一個白痴甚 至瘋子,或是一個溫和的傻瓜。他常常一個又一個地愛上各式各樣的女子,對于一切女人都 用同樣的斷語:“干脆說,那不是一個女子,是一朵涂上奶油的鮮花,真的。” 當庫納維諾那些活潑嘈雜的小市民家的女人來鋪子里洗擦地板時,葉菲穆什卡就從屋頂 上爬下來,站在一邊的屋角里,眯細著灰色的靈活的眼睛,把大嘴巴扯到耳朵邊,發出貓叫 的聲音:“好一個健壯的姑娘,上帝把她給我送來了,我多么開心呀。唔,真正是涂上奶油 的鮮花,命運神送這禮品來,叫我怎樣道謝才好呢?見了這樣的美人,我真是活活地燒起來 了。” 開頭女人們譏笑他,互相叫嚷: “瞧呀,這駝子軟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譏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顴骨的臉變得惺松欲睡,說話也變得象夢囈,從他嘴 里流出來的甜蜜的話,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漸漸把女人們醉倒。有一個年長一點的,吃惊 地對女伴們說:“你們听吧,那個漢子在發魔了,象個小伙子一樣。” “象鳥儿叫一樣……” “也象教堂門口的叫化子,”倔強的女人卻不肯服輸。 但葉菲穆什卡并不象叫化子;他站得挺結實,象一棵粗矮的木頭,他的聲調越來越帶挑 逗性,說的話也變得惑人動听,女人們默默地听著。他好象真的被柔和甜蜜的話語融化了。 結果,在打尖或是歇午以后,他就笨重地晃著粗硬的腦袋,惊嘆地對同伴們說:“啊, 滋味不坏,可愛的小娘儿們,出世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 葉菲穆什卡談到自己的成功時,跟別人不同,他不吹牛,也不嗤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 滿心高興地,感謝地嘆息。那時候,他的灰色眼睛睜得特別大。 奧西普搖頭嘆气: “啊,你總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紀了?” “我的年紀──四十四。年紀沒有關系。今天我就年輕了五歲,好象在生命的河里洗了 一次澡,全身結實了,心里也安靜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嚴厲地對他說: “過了五十歲,你瞧,你那淫蕩的習气會叫你吃苦頭的。” “你真不要臉,葉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嘆著气說。我卻覺得美男子是在嫉妒 駝子的運气。 奧西普的眼睛從鬈曲的銀眉下望著大家,說出有趣的話:“每個瑪什卡都有自己的愛好, 這個愛茶杯、湯匙,那個愛胸飾、耳環。而且個個瑪什卡都要變成老婆婆……”希什林是有 老婆的,不過老婆在鄉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們都是容易親近的女子,每個人都做 “私門生意”。在貧民窟里,這种行業同別的行業一樣,不算一回事。 可是美男子從來不碰女人,只是遠遠地望她們,眼色很奇怪,好象自怜,又好象在哀怜 那些女人。有時她們倒反來戲弄他,撩撥他,他就赧然地笑笑,走開了。 “去你們的吧……” “怎么?你這個怪人,”葉菲穆什卡奇怪了。“難道可以放棄机會……”“我有老婆呢,” 格里戈里提醒說。 “老婆哪會知道呀?” “若是不老實過活,老婆會知道的,兄弟,她是瞞不過的。” “怎么會知道呢?” “這我不知道。不過她如果自己規矩,就一定會知道;若是我自己規矩,老婆不規矩, 我就會知道。” “怎么會知道?”葉菲穆什卡大聲問。格里戈里安靜地重复說:“這個我不知道。” 瓦匠忿然地把雙手一攤說: “看吧。規矩,不知道。……唔,你這個腦袋瓜子呀。” 希什林手下有七個工人,他們對他都很隨便,都不把他當老板看待,背后還叫他“牛犢”。 希什林到工地來,看見他們在躲懶,便拿起托板和鐵鍬,象演戲似的,自己動手做工,而且 很親切地喊:“大家好好儿干呀。” 有一天,我執行主人气憤的囑咐,對格里戈里說:“你手下這班工人不行……”他好象 吃惊地說:“是嗎?” “那些活儿,應該昨天上午做完的,可是他們今天還做不完……”“這是對的,還做不 完,”他同意了;沉默了一會,又悄悄地說:“當然,我也明白,可是也不好意思催促他們, 因為他們都是自己人,和我同一個村子,叫我沒有法子。上帝處罰人──‘你必汗流滿面才 得 口’,你我都是受罰的。不過你我比他們做得少,再催促他們也說不過去……”他喜歡 冥想,有時候在市場空曠的街道上走著,忽然在環形運河的橋上站下,倚在橋欄邊好久好久, 望望水,望望天,又望望奧卡河的對岸。遇上這种情形時,問他:“你在干什么?” “什么?”他醒過來了,窘迫地笑笑。“不干什么……在這儿呆會儿,望望……”“老弟, 真好,上帝把一切東西都安排得順順調調的,”他常這樣說。“天空,大地,河水流著,輪船 走著,乘上輪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梁贊,雷賓斯克,彼爾姆,阿斯特拉罕都可以去。我 去過梁贊,那小城還好,很清靜,比尼日尼還清靜。我們尼日尼很不坏,很熱鬧。阿斯特拉 罕也很清靜。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加爾梅克人很多,我不喜歡這個。莫爾德瓦人,剛才說的加 爾梅克人,波斯人,德國人,任何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歡……”他慢騰騰地說著,謹慎地尋 找有同樣思想的人,同意他的,總是石匠彼得。 “他們不是民族,他們是邪族,”彼得肯定而且气鼓鼓地說。“他們出生時躲過了基督, 走路也躲過了基督……”格里戈里活躍起來,臉上放出光彩:“不管怎樣,兄弟,我總是喜 歡眼睛長得老老實實的純粹的民族,俄國人。我也不喜歡猶太人,我不知道上帝干嗎要造那 么多的民族,這件事安排得太深奧了……”石匠陰沉著臉補充說:“深奧,可是多余的東西 實在不少。……”奧西普听了他們的話,就插嘴惡毒地譏笑:“多余的東西的确不少,現在 你們講的這种話,也完全多余。唔,你們搞宗派,該把你們揍一頓。” 奧西普有自己的意見,但他到底同意什么,反對什么,是不大弄得清楚的。有時我覺得, 他毫無所謂地對一切人都同意,對他們的全部思想都同意。但最常見的是他討厭一切人,他 也老把別人當傻子。他對彼得、格里戈里、葉菲穆什卡說:“呸,你們這些小豬玀……”他 們笑,并不十分高興,而且也并不想笑,可是他們還是笑了。 主人每天給我五戈比買面包,不夠吃,有點肚餓。工人們見了就拉我去吃早飯和夜飯。 有時候,工頭們也邀我到吃食店喝茶,我高興地答應了,我喜歡坐在他們中間听那些緩慢的 談論和奇怪的故事。我熟悉宗教書,很使他們滿意。 “你裝飽了一肚子書,把胃袋繃得緊緊的,”奧西普睜著淺藍色的眼睛向我凝視。他的 神情很難捉摸,眼球永遠象在融化。 “你要好好儿守住,再多積蓄些,將來有用的;等你長大了,可以當修道士,口頭上安 慰人們,要不然,就當大富翁……”“當傳道師吧,”石匠不知什么緣故,用懊喪的口气替他 改正。 “什么?”奧西普問。 “應該說傳道師,你該明白,耳朵又不聾……”“好,就是傳道師,就當個傳道師去同 异教徒辯論,要不然就改信异教──這也是掙面包吃的法子。只要聰明,异教也可以掙飯 吃……”格里戈里害羞地笑。彼得從胡子里發出話聲來:“魔法師也過得不坏,還有各种無 神論者……”但是奧西普馬上反駁:“魔法師沒有學問,學問不受魔法師歡迎……”接著便 對我說:“留心听著:我的家鄉里有一個窮光蛋,叫圖什卡,是一 個精瘦的無聊漢子。他跑 東跑西,象一根雞毛被風吹來吹去地過日子。他既不會做工,又閑不祝這家伙因為沒有地方 好呆,有一天決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兩年,流浪完了突然回來,模樣儿完全不同了。頭 發披到肩胛上,頭上戴頂三 角帽,穿著粗布的紅道袍。眼睛象鱸魚一樣向大伙儿瞄著,反 复地說:悔改吧,罪人們。人們當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于是事情順利起來了,圖什卡 既酒醉飯飽,又有無數的女人玩……”石匠生气地打斷了他的話:“難道事情在于酒醉飯飽 嗎?” “要不然,是什么?” “在于傳道呀。” “他傳什么道,我沒有留心過,不過我的話還說不完呢。” “你說的就是那個圖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嗎?那人我們很熟,”彼得抱屈 地說。但格里戈里低著頭不出聲,瞧著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爭論,”奧西普口气緩和地聲明。“我只是跟馬克西莫維奇談談掙飯吃的路 子……”“有些路子,會使人到牢獄去……”“這事也不少呀。”奧西普同意了。“并不是走每 一條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須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彎……”他有一种脾气,常常愛逗弄泥 灰匠和石匠,他們是虔誠的信徒。也許他討厭他們,但是他隱蔽得挺巧妙,他對人的態度, 是不可捉摸的。 他對葉菲穆什卡似乎和善親密些。瓦匠對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類的談話, 從不插嘴,而這些談話,正是他和同伴所愛好的。他橫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著他的駝背, 不動聲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時忽然警惕起來,向煙气騰騰的屋子里掃了一眼,听一 听分辨不清的談話,跳了起來,馬上溜走了。原來葉菲穆什卡的債主進來了。他有十 多個 債主,其中一些還打過他,因此他躲開去,免得招事。 “他們這些怪家伙還發怒,”他不了解地說。“有了錢,豈有不還之理。” “唉,這棵苦命的枯樹……”奧西普瞧著他的背影說。 有時候,葉菲穆什卡坐著長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高顴骨的臉帶著溫和 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顯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問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錢,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貴族太太結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 閨女,我同她結了婚,一定對她很好。在這种女人身邊過活,會融化的……這沒有什么稀奇, 兄弟,我到上校的別墅里修過屋頂……”“是的,我們听人說過,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守寡 的閨女。”彼得面色憎厭地打斷他。 可是葉菲穆什卡雙手在膝上磨擦著,搖擺著身子,駝背一聳一聳的,又說了下去:“有 時,她走到花園里來,長得那么白,那么美,從屋頂上望下去,覺得太陽簡直算不得什么, 干什么要白晝?要是能夠變成一只鴿子,飛到她腳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藍色的鮮 花。同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輩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們吃什么?”彼得粗聲問。但葉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嘆息。“我 們需要的不多啊,何況她有的是錢……”奧西普笑了:“葉菲穆什卡,你這個放蕩鬼,什么 時候才把命搭進去啊?” 葉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談,他做工匠,活儿做得不怎么樣。有時候他做得又好又 快,有時候不順手,就拿著木棰子在梁上懶懶地亂敲,結果弄了很多裂縫。他的身上永遠發 出一股牛油和魚油的气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聞的气味,好象剛砍下的樹木。 同木匠談話,談什么都有趣,雖然有趣卻使人不快。他的話老是激動人的心坎,而且你 不會明白,他哪句是當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里最好是談上帝,他喜歡談而且信心很堅定。 “格里沙,”我問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么?” “他們說,沒有上帝。” “啊,是埃這個我知道。” 于是他用手拂去并不存在的蒼蠅,說: “你記得嗎,大衛王說過:‘愚頑人心里說沒有神’,可見從古以來,愚人們早說過沒有 上帝。沒有上帝,什么事全做不成啦……”奧西普好象同意他:“對啦,你叫彼得沒有了上 帝,他准叫你見閻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臉變嚴肅了,用指甲里嵌著干石灰的手指捋著胡子,神秘地說:“每個人 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 “罪惡呢?” “罪惡是從肉体,從魔鬼那里來的。罪惡好象麻點,是從外面加上去的,就是這樣。多 想罪惡的人犯罪最厲害,不想罪惡就不會犯罪。想罪惡的──是魔鬼,是肉体的主人,他唆 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异議:“這話有點不對……”“對的。上帝沒有罪惡,而人是上帝 的形象和樣式。‘形象’──就是肉体,會犯罪,但樣式不會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樣的, 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嚕著:“這話,似乎有點不大對……”“那么,依 你看怎樣呢?”奧西普問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嗎?” “這意思可靠一點。我听老年人說過:忘記了魔鬼,也就不愛上帝了……”希什林不會 喝酒,喝兩杯就醉;一醉他的臉就會發紅,眼睛就會象小孩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就會象唱歌 一樣。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飽飽的,謝謝上帝,安排得真好。” 他哭了,眼淚落在胡子上,絲線似的須毛上發出玻璃珠一樣的光。 他常常滿口贊美生活,還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樣的眼淚,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贊 美生活,但她要切實得多,明白得多,不這樣固執。 這一切談論,使我經常感到緊張,引起我隱隱的不安。我已經讀過不少寫平民的小說, 看出實際上的平民和書本中的平民有許多顯著的不同。在書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 善良的,凶惡的,說話都比實際的平民少,思想也貧弱。書中的平民不大講到上帝、宗派、 宗教,主要的只講著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們也不大講女人,講起來也不大粗 魯,要親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們的玩物,而且是危險的玩物,對于女人是須要 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會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輩子倒楣。書中的平民不是坏蛋就是好 人,但他們永遠只是活在書里。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他們都是出奇的有味。 活的平民,不管他們傾筐倒籮都說出來,總好象有一點什么留在自己心里,而這留下來的, 正是他們為自己用的,或者,說不定還是最重要的東西。 一切書中的平民,我最喜歡《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這本書帶到市場里來,想念給 我的朋友們听。我常常宿在這一班里或那一班里。有時候,因為下雨,最經常的是因為做了 一天工累了,懶得回去,就宿在他們那邊。 我對他們說:這里有一本講木匠的書。這引起了大家的极大興趣,尤其是奧西普。他從 我手中拿過書去,怀疑地搖搖圣像畫似的腦袋,翻了翻書頁:“這簡直象是寫我們的。你這 坏蛋。是誰寫的──是貴族嗎?我想准是的。貴族和當官的,什么事都能干。連上帝沒想到 的地方,當官的也想得到。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喂,奧西普,你不能亂說上帝呀,” 彼得提醒他。 “沒有關系,在上帝看來,我的話算什么呢,好象一片雪花,一點雨水落到我的禿頭上, 不,比這個還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興奮地嚷著,爆出燧石冒火一樣尖銳的話。這些話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 家向他攻襲過來的一切。這一天,他向我問了好几次:“念嗎,馬克西莫維奇?嗯,有道理, 有道理,這個主意想得不錯。” 收工后,我們到他那一班里去吃夜飯。吃過夜飯,彼得帶了他的徒弟阿爾達利昂來了, 希什林帶來了小伙計福馬。在工匠們寄宿的工房里,點著煤油燈,于是我就開始念起來。大 家一動不動地靜听著。念了不多一會儿,阿爾達利昂生气地說:“咳,我不要听了。” 說著就走了。第一個睡著了的是格里戈里,很怪相地張開嘴。接著木匠們也都睡著了, 可是彼得、奧西普、福馬三 個,卻挨到我身邊來,全神貫注地听著。 我剛剛念完,奧西普馬上把煤油燈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經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問: “這本書是為什么寫的?反對誰的?” “現在該睡覺了。”奧西普說著,脫去長靴。 福馬默默地躲開一旁。 彼得重复地要求著: “我說──這是寫來反對誰的呀?” “這只有他們才知道。”奧西普吐了一句,在板床上躺倒。 “要是寫來反對后母的,那就完全沒有意思了,后母并不會因此變得好些,”石匠固執 地說。“反對彼得嗎,也沒有用處。所謂因果報應就是了。殺了人就要充軍到西伯利亞去, 再沒有別的。為這种犯罪寫書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奧西普不作聲,于是石匠補充說: “他們沒有什么可做,就這樣談論別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間聚會閑扯一樣。好,再見, 該睡了……”他在開著的門口顯出的一塊藍色的方形中站了一會儿,又問:“奧西普,你覺 得怎樣?” “唔?”木匠含糊地應了一聲。 “好,好,睡覺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側身躺倒,福馬同我一起睡在壓軟了的干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靜, 遠遠地听見火車頭的聲音,鐵輪的轟隆聲,緩沖机的軋軋音。工房里發出各种不同的鼾聲。 我覺得不自在──想等他們講出一點什么,可是一點也沒有……忽然,奧西普輕輕地發出清 楚的聲音:“嗨,孩子們,這些話你們不能當真。你們年紀還輕,活的日子還長著哩,你們 要積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別人的多一倍用處,福馬,睡著了嗎?” “沒有,”福馬高興地應了一聲。 “好啦,你們兩個,都識字,讀書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們什么都可以寫書, 這种事情,是握在他們手里的。” 他從板床上伸下兩腿,兩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們俯著身子繼續說:“書,應當怎樣去 了解呢?它是專門揭發別人的隱事的。 這就是書。它說:請看吧,人是怎樣的,木匠或者別的什么人,是怎樣的,可是它把貴 族寫成了另一种人。書不是胡亂寫的,它一定為某些人說話……”福馬沉著地說:“彼得殺 死工頭是對的。” “唔,這不行,殺人總是不對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格里戈里。可是你得打消這個念頭。 我們大家都不是有錢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給人家當伙計……”“我不是說你,奧西普 伯伯。” “這反正是一樣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訴你,寫那本書的目的,”奧西普打斷福馬帶怒的話。“這目的是很狡猾 的。你瞧,這里說到沒有平民的貴族和沒有貴族的平民。現在你看:對貴族固然不利,對平 民也未見得好。結果就這樣:貴族衰敗了,發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屈。 書里說什么,給貴族當奴隸要好些;貴族庇護平民,平民幫扶貴族,大家有飯吃,一 切都 平安無事了……這話本來不錯,我也決不爭辯。跟著貴族到底過得安靜些。平民窮苦,對貴 族沒有好處,平民有錢,而且不聰明,對貴族就很好,這就是對他有利的。我很明白這個, 要知道我自己在貴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親身嘗過不少苦。” 我想起自殺了的馬車夫彼得,關于貴族也說過同樣的話,感到奧西普的思想同那惡老頭 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覺得很不愉快。 奧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腳,又說: “我們應該了解書本和其他文章。無論誰,都不會白干什么事的。看起來好象是胡干, 這是外表。書也不是白寫出來的,它是要攪昏人家頭腦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沒有 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東西,也不能打一雙草鞋……”他談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來, 在暗夜的靜寂中,輕輕地說出他的警句:“人家說貴族和平民是對立的兩方,這是不對的。 我們是貴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層。當然,貴族靠念書長見識,我靠碰壁長見識,貴族的 屁股白一點,這便是全部的差別。不,年輕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時代到來了。把書本丟開 吧。讓大家問問自己:我是誰?是人。那么,他是誰?他也是人。那么現在該怎樣呢:上帝 并不多要他七個盧布,對嗎?不呀,租稅方面我們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終于天快亮了, 黎明掩沒了所有的星星,奧西普對我說:“你瞧,我多么能說呀。今晚上我說的話是從來沒 有想過的。孩子們,你們不要相信我的話。我是因為睡不著,隨便胡說的。躺著躺著就會想 出些什么來消遣:‘從前有一只烏鴉,從田里飛到山中,從這個地埂飛到那個地埂,過完了 自己的壽命,上帝的命令下來,烏鴉就死了,干硬了。’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沒有…… 好,我們睡吧,很快就該起床了……” ------- 十 八 跟當時的司爐雅科夫一樣,現在奧西普的形象在我腦子里變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人。 他有些地方跟司爐非常相象,但同時又使我聯想起外祖父、鑒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廚師 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記憶中的人們,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記憶里,留下自 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銅綠鏽在鋼鐘上。可以看出,他有兩种思想的系統:白天在人們中勞動 的時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務式的,比較容易了解;休息的時候,傍晚帶我到街上去 訪問他那開煎餅店的女朋友的時候,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所表現的思想就完全不同了。在 夜間,他有一种特別的思想,好象路燈的火光一 樣有許多方面。這些思想很好地發著光, 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奧西普,是對他 最寶貴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見過的一切人都要聰明得多。我用環行在司爐雅科夫周圍的那种心情來 往在他的身邊──我想看透這個人,了解這個人,可是他閃動著,躲避著,總是難于捉摸。 真實的他躲藏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點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記得起對我這樣說過: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傷害了。而且他傷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東西。弄明白這個老頭儿,對 我說來是万分必要的。 他雖然難于捉摸,但很堅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這樣一個人,在不堅貞 得出奇的人們中間,也能堅定地守住自己。鑒定家的堅定也使我得到這樣的印象,但那是使 人很難受的,而奧西普的堅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們的動搖性,強烈地映在我的眼里,他們象變戲法一 樣,從這個姿勢變成那個姿勢, 對于這些打擊著我的無法解釋的跳躍,我已經不再惊异了,這种跳躍,使我對于人們的熱切 的興趣慢慢地消失了,攪亂了我對他們的愛。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們工地上,飛快地來了一輛破馬車。 車夫台上,一個喝醉酒的滿臉胡子的漢子,陰沉地坐在那里打飽噎。他沒戴帽子,嘴唇 被打破了。馬車里面,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攤腳攤手地躺著,他的身邊一個肥胖的紅臉 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臂。這女人戴一頂綴著紅帶子和玻璃櫻桃的草帽,一只手張一頂洋傘, 赤腳穿著橡皮套鞋。她把洋傘揮舞著,亂顫著身体,大聲地笑嚷:“真見鬼。市場沒有開幕, 還休息著,可是他們帶了我來。 ……” 格里戈里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皺。他從馬車上爬下來,坐在地上,眼淚汪汪地向看 著他的我們訴苦:“跪在地上告訴你們,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 這副樣子。葉菲穆什卡說:格里沙,格里沙……他确實這樣說,可是,諸位,饒恕我吧。我 給你們大家請客。他說得對:浮生若夢……為歡几何,玩吧……”女人大聲笑著,雙腳亂跺, 跺掉了套鞋,車夫卻沉著臉叫:“快上來,開車啦。你們這些大嗓門,咱們走吧,馬站不住 啦。” 這是一匹衰老的劣馬,滿身大汗,跟埋在地里一樣站在那儿,所有這一切湊在一起,顯 得十分可笑。格里戈里的徒弟們望著自己的工頭、打扮起來的女人和傻頭傻腦的車夫,哄然 地笑著。 只有福馬一個人沒有笑,他同我并立在鋪子門口,低聲說:“這豬玀發瘋了……家里有 老婆,挺漂亮的娘們。” 車夫連連催促著要走,女的從馬車上下來,抱格里戈里上車,把他放在自己腳邊,搖著 傘叫:“走吧。” 徒弟們善意地拿工頭開玩笑,羡慕他,后來福馬喝了一 聲,大家又做起工來。看來福 馬見了格里戈里的丑態,心里很難過。 “這也叫做工頭。”他咕嚕著。“不到一個月就完工了,快回鄉下去了……熬不住啦……” 我替格里戈里難受,他和那個帶著玻璃櫻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實在荒唐。 我常常想,為什么格里戈里當工頭,而福馬卻當伙計呢? 福馬是個強壯、白淨、鬈發的青年,圓臉,鷹鼻子,聰明的灰色眼,不象一個平民,要 是好好打扮起來,簡直是個公子哥儿。他陰沉,不愛開口,一說話就很認真。因為他識字, 替工頭掌會計,計算開支,善于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來總是不大愿意的樣子。 “全部工作,永遠是做不完的,”他沉靜地說。關于書,他輕蔑地說:“什么都可以印出 來的,隨便什么,我都能給你杜撰出來,這有什么了不起呀……”但他對一切事都很留心, 若是他對什么感到興趣,就尋根究底地問。他總是想著自己的什么,一切都用自己的尺度去 衡量。 有一次我對福馬說,你可以去當工頭,他懶懶地說:“要是一下子能掙十万儿八千也罷 了……為了掙一點點小錢管一大伙人,去找這种麻煩可沒有意思。我還是等有机會到奧蘭基 進修道院去。我臉蛋儿漂亮,又有勁,說不定會被一個寡婦老板娘愛上。世界上常有這樣的 事──謝爾加茨城有一個小伙子,兩年工夫碰上了運气,在這個城里討了一 個老婆,還是 個姑娘。他給人家送圣像去,被那女的愛上了……”這是他預先想好的。他知道許多這類在 修道院出家,結果輕易走上幸運之路的故事。我不愛他的故事,也不愛他那种想法,但我不 怀疑他將來會進修道院。 后來市場開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馬卻進吃食店當了跑堂。我雖不能說他的同伙們 認為奇怪,但從此大家都拿他開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時候,大家玩笑著說:“走,找我 們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裝作客人的聲气,叫:“喂,跑堂的。鬈發的,過來。” 他跑過來,略抬起頭來問: “用點什么呢?” “不認得老朋友了嗎?” “沒工夫,忙得很……” 福馬知道同伙們輕視他,想拿他開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們枯燥地望著,臉上毫無 表情,好象在說:“喂,快點,開玩笑嗎……”“要小賬嗎?”他們問,故意用手指在錢袋里 掏摸了半天,結果是一個戈比也不拿出來就走了。 我問福馬,他不是本來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嗎?為什么當了跑堂? “我沒打算當修道士,”他回答。“當跑堂也只是暫時的……”過了約莫四年,我在察里 津遇到他,還是在吃食店里當跑堂。后來在報上見到,他因偷盜未遂案被捕了。 特別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爾達利昂的經歷,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紀最大的,也是最能 干的工人。這位四十歲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樣的怀疑──為什么他不當工頭, 卻叫彼得當?他不常喝酒,几乎沒有喝醉過,做工很有本領,也喜歡自己的工作。磚頭在他 的手里,就跟紅鴿子一 樣飛著。害病的、臉色陰沉的彼得跟他比起來,簡直是一伙中無用 的廢物。關于工作,他說過這樣的話:“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材……”阿 爾達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邊砌著磚頭,一邊喊:“喂,大家使點勁呀,看在上帝分上。” 他對大家說,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去,因為他的一個姐夫在那里包下了一件造教 堂的大工程,要他去當監工。 “我已經決定去,我喜歡造教堂,”說著,他又向我提出:“你同我一起去好嗎?老弟, 在西伯利亞,識字的人很有用處,到了那邊,識字是個法寶。” 我答應了,他就得胜地喊: “好极了。這是認真的,不是說著玩……”他對待彼得和格里戈里象大人對孩子一樣, 帶著善意的嘲笑,他對奧西普說:“大家都是吹牛的家伙,老想互相夸耀自己的聰明,好象 在那儿玩牌,一個說我的牌如何如何,另一個說:看呀,我的牌都是王牌。” 奧西普含糊地說: “有什么辦法?吹牛是人的脾气,娘儿們不是都挺著奶子走路嗎……”“大家都唉聲嘆 气地叫著上帝……可是暗中都在那儿攢錢。”阿爾達利昂不肯甘休。 “可是格里沙攢不起來……” “我是說我的那個當頭的,我真想跑到森林曠野里去……哼,在這儿實在呆膩味了。到 了春天,我要上西伯利亞去……”工人們羡慕阿爾達利昂說:“我們要是有象你姐夫那樣的 靠山,也不會害怕到西伯利亞去了……”阿爾達利昂忽然不見了,星期天他跑出了自己隊伙 的工房,約有三天,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大家不安地推測著: “莫非被人殺死了?” “要不就是游水淹死了?” 不料葉菲穆什卡跑回來,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們說:“阿爾達利昂在外面鬼混哪。” “胡說。”彼得不相信地喊叫了一聲。 “他鬼混,喝酒,象干燥的谷倉從內部發了火,仿佛他可愛的老婆死了……”“他是單 身漢。他在哪里?” 彼得怒沖沖地跑去救阿爾達利昂,卻挨了他的打回來。 于是奧西普把嘴唇緊緊一咬,兩手深深插進衣袋里,說:“我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 事?他是個很好的人……”我跟他去了。 “你看,他這個人,”奧西普在路上說。“似乎一切都挺好,忽然露出了尾巴,荒唐起來 啦。馬克西莫維奇,你留意,要記住這個教訓……”我們走到“庫納維諾游樂村”的一家下 等窯子里,走出來一個強盜婆似的老婆子,奧西普跟她咬了一下耳朵,她帶我們到一間空洞 的小屋子里,又暗又臟,象個關一匹馬的馬圈。一張小床上,躺著一個胖大的女子;老婆子 用拳頭推了一下她的腰,說:“出去。嗨,姐儿,出去。” 女子惊跳起來,用手掌擦了擦臉問: “天哪,這是誰?做什么?” “偵查來啦,”奧西普凶凶地說。女子哎呀了一聲跑掉了,他向她背影呸了一口,向我 解釋:“她們怕偵查,比怕鬼還厲害……”老婆子摘下牆上的一面小鏡子,把壁紙揭起了一 點。 “瞧吧──是這個嗎?” 奧西普從牆上的縫里望進去: “正是他。你叫女的出去……” 我也從縫里張望了一下:那邊同我們這里一樣,是一間狹小的狗窩,窗子關著,窗龕上 放著一只洋鐵的煤油燈。燈邊一個斜白眼的韃靼女子,脫得精光地在那儿縫褂子。她的背后, 一張床上,阿爾達利昂腫起的臉高高地枕在兩個枕頭上,翹著蓬亂的黑須,韃靼女子抖索了 一下,披上褂子走過床邊,突然出現在我們這個房間里。 奧西普見著她,又呸了一口: “呸,不要臉的。” “你自己是傻老頭子呀,”她笑著回答。 奧西普也笑了,用手指威嚇她。 我們跑進韃靼女子的屋子里,老頭儿坐在阿爾達利昂腳邊的床沿上,叫了他好久都沒能 把他叫醒,對方只咕嚕了几聲:“好吧,好吧……等一下我們就走……”他終于睜開了眼睛, 惊奇地瞧瞧奧西普和我,又把發紅的眼閉住,呻吟地說:“唔,唔……”“你怎么回事?”奧 西普平靜地說,并不責備,只是有點不快。 “我昏了頭,”阿爾達利昂咳嗽著,發出沙啞的聲音,解釋說。 “干嗎這樣……” “不干嗎呀……” “似乎有點不妥當……” “有什么好的……” 阿爾達利昂拿起桌上一只已經打開的伏特加酒瓶,捧著喝起來。之后,請奧西普:“喝 點嗎?這儿該有下酒的東西……”老頭儿把酒倒在自己嘴里,咽下去,皺一皺臉,開始注意 地嚼一片面包,昏迷的阿爾達利昂便沒勁地說:“看呀,同韃靼女子攪上了,這都是──因 為葉菲穆什卡的緣故。他說:韃靼女子,挺年輕,從卡西莫夫城來的孤儿,來做買賣的。” 從牆洞口發出不流利的但是快活的聲音:“韃靼女子──頂頂好,象一只小母雞。把他 赶出去吧,他不是你的爸爸……”“就是那個女子。”阿爾達利昂喃喃著,很笨拙地向牆洞邊 望去。 “我見過了,”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昂回頭向著我: “兄弟,我弄成這個樣子了……” 我想,奧西普馬上會責備阿爾達利昂,把他教訓一頓,而他就會難為情地懊悔,可是這 樣的形勢一點也沒有。他們并肩坐著,安靜地交換著簡單的談話。看見他們在這樣黑暗肮臟 的狗窩里,真受不了。韃靼女子從牆洞口說著可笑的話,但他們不去听她,奧西普從子上 拿了一條貴魚干,在靴子上磕打了一下,用心剝起皮來,他問:“錢花光了嗎?” “彼得還欠我的……” “嗨,你還恢复得過來嗎?現在該到托木斯克去了……”“到了托木斯克又怎樣……” “莫非你變卦了?” “如果是外人叫去就好了。” “為什么?” “那是姐姐和姐夫……” “那又怎么樣?” “對自己親戚去低頭,不大有味……” “無論在哪里,都一樣要低頭。” “畢竟不一樣……” 他們談得那樣親切、認真,以致韃靼女子也不再逗弄他們了,她走進屋子里來,默默地 從牆上拿了衣服,跑出去了。 “很年輕啦,”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昂向他瞧了一眼,并不懊喪地說:“都是葉菲穆什卡那個搗蛋鬼,他除了女人 什么都不知道……那個韃靼女子,很有趣,傻里傻气的……”“當心──不要著了迷,”奧西 普警告他,嚼完了魚干,就向他道別。 歸途中,我問奧西普: “你干嗎要去找他?” “瞧瞧他呀,熟人嘛。這种事情,我見過很多。有些人,活著活著,忽然荒唐起來。” 他把以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喝酒就得小心。” 可是過了一分鐘,他又說: “沒有那個,也寂寞。” “沒有酒嗎?” “唔,對啦。喝了酒,就好象走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阿爾達利昂終于沒有擺脫出 來,過了五六天,他上工來了,但很快又不見了。到春天我碰見他,他已淪落成流浪人,正 在碼頭上給木船敲冰。我們兩個人見了面很高興,一起到吃食店去喝茶。他一邊喝,一邊夸 耀說:“你記得,我是一個怎樣的手藝人?老實說,我做起工來,是本行的能手。掙几百盧 布也不算一回事……”“可是你沒有掙到呀。” “沒有掙到。”他昂然大聲說。“我厭了。” 他大吹牛皮,吃食店里的客人都在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還記得,那個善心賊彼得不是說過嗎?咱們替人家蓋磚頭房子,替自己造木頭棺材, 看呀,這就是全部工作。” 我說: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爾達利昂喊叫起來: “我也有病呀,也許我的心臟位置有點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見阿爾達利昂如何急轉直下 變成一條“江湖漢子”。在一 年以前還是快活嚴正的阿爾達利昂,現在好象變得脾气急躁, 學到一种很奇怪的搖搖晃晃的步法,用旁若無人的態度斜睨著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樣子, 而且老是自豪地說:“你瞧,人們怎樣看待我,我在這儿象個頭領呀。” 他毫不吝惜地揮霍掙來的錢,請流浪人吃東西,吵架的時候,他幫助弱者,而且常常這 樣說:“伙計們,這是不正派的。行為必須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個綽號,叫做“正派人”。他對這綽號很滿意。 我很熱心地觀察聚在這條破舊肮臟的街上的人們,他們擠在象口袋一樣的磚頭房子里。 他們都是被生活遺棄的,但他們好象給自己另外創造了沒有老板束縛的自由快樂的生活。他 們樂天而大膽,使我想起外祖父對我說過的容易去當強盜和隱士的 夫。他們沒有工作時, 常常不嫌棄地從木船上和客輪上偷點東西,但這行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見生活就是徹頭徹 尾的偷盜,象破衣服是用灰線縫的一樣。同時我也看見有時候這些人也不辭勞苦,拚命地做 工,那种干勁在緊急裝卸貨物、在發生火災,或在融冰期間是常常可以見到的。大致說來, 他們比別人生活得更快樂些。 可是奧西普見我跟阿爾達利昂有了往來,父親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這 個苦命的呆木頭,你怎么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來啦?當心點,不要害了自己……”我 盡我所能地對他說我非常愜意那些人──他們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著。 “象天上的飛鳥,”他打斷我的話,冷笑。“他們流落到那個地步,因為他們貪懶、無用, 他們把做工當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樣呢?大家都說規規矩矩做工,還是造不起磚頭房子呀。” 我說這話,是很不費力的,我不知听到過多少這類的話,而且感到它是真話。但奧西普 很生气,喝倒了我:“誰說這种話?這是傻子和懶鬼說的。你這小狗崽子,不應該進耳朵。 唉,你這家。說這种話,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運的家伙。你應該先長出羽毛來,然后向高 處飛。我要把你同他們的來往告訴你主人去,請你不要恨我。” 終于,他告訴了。主人當他的面對我說:“喂,彼什科夫,不許再到百万街去。那邊是 小偷和窯姐儿的窩子。從那邊出去,只有一條路,到牢獄和醫院。不許再去了。” 我還是私下去百万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斷絕關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爾達利昂和他的朋友羅賓諾克,坐在一 家宿夜店院內板棚的屋頂上。 羅賓諾克有趣地談著他如何從頓河羅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個工兵,瘸子,得過喬治 勛章。土耳其戰爭時,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長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气力大得怕人。因為是瘸 子,不能做工,有了气力也沒有用。生過一場什么病,把頭發臉毛都禿光了,看他的腦袋, 就象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他閃著紅眼睛說: “那是謝爾普霍夫市,一個神父坐在園子里,我說:神父,我是土耳其戰爭中的英雄, 請你布施一點……”阿爾達利昂搖著頭說:“唔,你說謊……”“我干嗎說謊?”羅賓諾克并 不生气地反問。我的朋友就用教訓的口气慢騰騰地說:“你是不正派的人。你應該做一個看 門人,瘸子總是做看門人的。你卻亂跑,亂撒謊……”“我不過叫別人笑笑,說謊玩儿的……” “你應該笑你自己……”雖然是有太陽的干燥的天气,院子里卻陰暗肮臟,一個女子跑進院 里來,拿一條布片揮搖著叫喊:“誰要買裙子?唉,女朋友們……”屋子里走出許多女人來, 密密圍住叫賣的女子,我馬上認出這是洗衣婦納塔利婭,我從屋頂上跳下去,不料她已經照 第一個出价把裙子賣掉,慢慢從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門外追上她,快樂地叫。 “還有什么說的嗎?”她斜了一眼問,但馬上站下來,生气地叫:“天哪,你在這里干 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動,又發窘。我明白她是關心我才惊駭的,在她的聰明的臉上 明顯地現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訴他,我不是住在這里,不過有時來望望。 “望望?”她譏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來望望? 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過路人的口袋?還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臉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寬弛地垂著。 她在吃食店門口站下,說: “進去,請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這里的人,可是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但 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邊倒茶,一邊乏味地告訴我,她還是一個鐘頭以前起的床, 此刻還沒有吃過早飯。 “昨晚上床的時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誰喝的酒,已經記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覺得忐忑不安。我很想問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熱茶, 講起話來象往常那樣活潑,也象這條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樣粗魯。可是我問到她的女儿時,她 馬上清醒過來,叫喊說:“你問她干什么,不行,親愛的,你要轉我女儿的念頭不會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說: “女儿,跟我沒有關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個洗衣婦,不能當那女儿的媽媽。她受 過教育,有學問,所以說,老弟,她把我丟了,到有錢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當教員……” 她沉默了一會儿,沉著聲問:“原來是這么回事呀。你對洗衣婦沒有興趣嗎?那么窯姐儿要 嗎?” 我馬上看出來,她就是“窯姐儿”,這條街里沒有別种女人。從她的口里這樣說出來, 我覺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淚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燒了我,在不久以前,她還是那么一 個勇敢、自立、聰明的女人。 “你呀,”她說著,向我瞥了一眼,嘆息了。“离開這里回 去吧。我請求你,并且勸你, 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來。再來會失腳的。” 接著,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盤里畫著,象在自言自語,低低地斷斷續續說起來: “可是,我的請求和忠告對你又有什么用處呢?連親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話。我對她說,你 怎么啦?你不能丟開親生的媽。她說: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說是去學產 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辦呢?想來想去,就只有這條路……沒有人可依靠…… 就只好依靠過路人……”她停了嘴,長久地想著什么。嘴唇無聲地動著,好象忘記了我坐在 對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鐮刀一般彎著,嘴唇皮微微發抖,在抖索的皺紋里,好象 發出無聲的言語,那樣子看起來真難受。她的臉象小孩一樣,受了欺負似的,頭巾底下露出 一綹頭發,掠過額角彎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淚。她察覺了,把茶杯推 開,緊緊閉住眼睛,又擠出了兩顆眼淚,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輕輕站起來:“再見吧。” “啊?去,去,滾開吧。”她不向我望,做著赶人的手勢,大概忘記了同她在一起的是 誰。 我回到院子里阿爾達利昂的地方。他本來約我一起去捉蝦,而我卻想告訴他這個女人的 事情。可是,他跟羅賓諾克早已不在那屋頂上。當我在亂七八糟的院子里四處找尋他們的時 候,街路那邊發生了這里常常發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門外邊,馬上碰見納塔利婭,她在哭,用頭巾擦著受傷的臉,另一只手掠著散 亂了的頭發,目不旁視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來了阿爾達利昂和羅賓諾克。羅賓諾克 說:“再給她一拳,讓她再吃一拳。” 阿爾達利昂揮著拳追上她,她轉過身來,向他們挺出胸脯,臉色非常可怕,眼里燒著仇 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爾達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許動她,”我好容易才說出了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嗎?──啊,納塔利婭,你勾搭上了一個小修道士。” 羅賓諾克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就臟嘴臟舌譏笑了我好一會儿,弄得我非常難受。 這時候,納塔利婭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腦袋拱到羅賓諾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煙跑掉了。 從此以后,我好久沒上百万街去,但又碰到了阿爾達利昂一次,是在一條渡船上。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高興地問我。 我告訴他,他們打納塔利婭,又侮辱我,想起來非常難受,阿爾達利昂和善地笑了起來: “你當真了嗎?我們是為開玩笑才逗你的。至于那個女人,她是窯姐儿,為什么不打呢?老 婆都可以扭來打,難道那种女人還要去怜惜嗎。況且我們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頭是教 訓不了人的。” “那么,你拿什么去教訓那個女人呢?你有哪點比她強? ……” 他抓住我的兩肩,搖著,帶嘲笑地說: “我們的糟糕正在于我們誰也不比誰強……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都明白。我 不是鄉下佬……”他有點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師望一個蠢笨的學生一樣,帶一种柔和 的怜憫向我望著……有時也碰見巴維爾·奧金佐夫,他更加精干起來了,打扮得挺漂亮,跟 我說話時帶著寬大的神气,動不動責備說:“你干什么去做那种沒有出息的事呀。這些鄉下 佬……”以后,他傷心地告訴我作坊里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還同那個牝牛一樣的女人攪 在一起;西塔諾夫大概很悲觀,現在喝酒喝得挺凶;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過 圣誕節,就被狼吃了。” 于是巴維爾得意地笑著,講他杜撰的滑稽話:“吃他的那几只狼也都醉了。它們得意起 來,象馴狗似的在森林里用兩只后爪子走著,過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 我听了這話也笑了起來。但是覺得那個作坊和我在那里經歷過的一切,好象變得對我很 生疏了,這使我未免有點悲哀。 ------- 十 九 冬天,市場里差不多沒有活儿干。我在家里,跟從前一 樣,擔任各种打雜。這些雜務 吞逝了白晝,只有晚間才空閑,我重新念一些對自己毫無趣味的《田地》雜志和《莫斯科報》 上的小說給主人們听。到了夜里便讀好書,學做詩。 有一天,女人們出去做通夜彌撒,主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問我:“彼什科夫,維 克托笑你啦,說你在做詩。這是真的嗎? 你念首听听。” 我不好拒絕,就念了几首;這些詩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這樣說:“好好儿用 功吧,也許你可以變普希金,讀過普希金嗎? 是家神鬼送喪, 還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時代,普通人還相信家神鬼,他自己當然不相信,只是說著玩的。對啦,老弟,” 他沉思地拖長聲調。“你應該去求學,可惜太遲了。簡直瞧不透你,你將來要怎樣活下去。…… 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給女人們拿去笑話……老弟,女人,頂喜歡這种東西──勾引心 火……”從不久以前起,主人變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膽怯地望著四周,听到門鈴都會吃惊。 有時為一點儿小事冒火,向大伙儿發脾气,從家里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來……可以 看出他的內心好象發生了什么事,使他的心受傷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到底是為 什么。如今,他沒有信念,也沒有欲望,只是依著習慣在生活。 休息日,從午飯后到晚上九點,我到外邊閑走,傍晚時候,坐在驛站大街一家酒食店里。 老板很胖,常在那儿流汗,非常愛唱歌。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里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們聚 在他這里。他們唱歌,老板就請他們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無趣味的酒 鬼,他們只因貪嘴才勉強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里的圣歌。有時候,店里來了信心虔誠的酒 客,認為在酒食店唱圣歌不大妥當,老板便把唱歌的叫進自己屋子里,因此我只能隔門听到 歌聲。但在酒食店里唱歌的,還有許多鄉下佬和手藝工人。老板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人; 赶集日鄉下農民上城來,他打听了有會唱的,就請了來。 唱的人總是坐在柜台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腦袋映在圓桶底上,好象套上一個圓框子。 頂會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個瘦小的馬具匠克列曉夫。他有一張象被嚼爛了吐 出來一般的臉,一小綹一小綹褐色毛發,鼻子跟死人一樣發光,小眼睛睡意蒙地一動不動。 他常常閉上眼睛,后腦靠在桶底上,敞開胸膛,用沉靜而豪放的蓋過大家的男高音,很快地 唱:大地罩滿了霧气,道路迷蒙的時候……這時候,他站起身來,把腰靠在柜台上,上半身 向后仰著,面沖著屋頂,熱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處去呢,我在何處去找康庄大路? 他的聲音小而有力,象一條銀絲穿過酒食店嘈雜的混沌的談話聲,刺人心胸的歌詞、音 調和叫喚,震懾了一切的人。 連喝醉酒的也變得惊人的庄重,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桌面。每次我听到好的音樂,心底 里就充滿了一种強有力的感覺,它美妙地触動著我的心靈,使我的心好象要脹裂開來。 酒食店象教堂一樣靜,唱歌的就好象是一個善良的神父,他并不說教,而事實是捧出整 個的心,為全人類懇切地祈禱,為可怜的人類生活的憂郁的苦難,作發聲的思考。一些胡子 面孔的人從四面八方望著他,獸形的臉上,儿童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閃著;有時也有嘆息 的人,這証明著歌的威力。在這樣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時,所有 的人,都是過著虛偽的過于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著面孔胖胖的女小販雷蘇哈,她是一個放蕩的、不要臉的墮落女子;她把脖 子縮在肥胖的兩肩中間,啜泣著,眼淚流出來輕輕洗著無恥的眼。离她不遠把臉伏在桌子上 的,是陰沉的男低聲歌手米特羅波利斯基,一個潦倒助祭似的須發濃密的青年,醉臉大眼; 他望著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里,正要送到嘴邊去,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輕輕放下── 不知為什么不能喝了。 酒店里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傾听早已遺忘的、但對他們來說非常親切非常寶貴的聲 音。 克列曉夫唱完了,很謙遜地在椅上坐下,老板便敬他一 杯酒,現著滿意的笑臉說:“嚇, 真好。雖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講故事,你是名手,沒有什么可說的。沒有人會說別的……” 克列曉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謹慎地咳嗽一下,輕輕地說:“誰都有嗓子,誰都會唱,但 是要表現出歌曲中的精神,這只有我才會。” “嗨,不要夸口。” “沒有本領的人就不會夸口,”歌手依然那樣平靜,可是說得更有勁了。 “好大的口气,克列曉夫。”老板懊惱地嘆息。 “我決不胡吹……” 屋角上的陰沉的男低聲歌手叫道: “你們哪里懂得這個丑天使唱的歌,你們這些虫子,霉菌。” 他跟誰都合不來,跟誰都抬杠,鬧別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 他,會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板喜歡克列曉夫的歌,但對于歌手本人,卻很不耐煩,見人就抱怨他,而且公 然尋找机會侮辱這個馬具匠,嘲笑他。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曉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驕傲,再教調教調他才好,”他說。有几個客人表示同意:“不 錯,這年輕人驕傲。” “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嗓子由上帝賜予,并不是自己掙來的。況且他的嗓子也沒有什么 了不起呀?”老板執拗地反复說著。 贊成的人附和他: “不錯,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板勸雷蘇哈說:“瑪麗亞·葉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曉夫 去攪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嗎?在你說費不了什么。” “要是我再年輕點儿,”女小販笑一笑說。 老板急躁地大聲說: “年輕有什么用?你去試一試。我倒要瞧瞧他怎樣在你周圍團團打轉呢。讓他得相思病, 他就唱個沒完沒了了,不是嗎?來一下吧,葉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謝你,好嗎?”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著眼皮,捻弄垂落胸邊的頭巾的纓穗,單調地懶洋 洋地說:“這要年輕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輕一點,唔,我就不會猶豫了……”老板差不多老 是想把克列曉夫灌醉,但這家伙唱完兩三 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細地用毛織 圍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腦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板又時常找人同克列曉夫比賽,馬具匠唱完歌,他稱贊了之后,就興奮地說:“這里 還來了一個歌手。唔,請你顯顯本領吧。” 歌手有時唱得很好,但是在這些跟克列曉夫比賽的人中間,我卻記不得有一個人,能夠 象這瘦小的五馬具匠那樣唱得朴素、真誠……“嗯,”老板不無遺憾地說。“這自然挺好。主 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听眾笑了:“不行,大概是胜不過馬具匠的。” 克列曉夫在火紅的長眉底下望著大伙儿,安靜而客气地對老板說:“算了吧,比得上我 的歌手,您決計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賜的……”“我們都是上帝賜的。” “你盡管花了酒食,傾家蕩產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板的臉發了紅,咕嚕道:“怎 么知道,怎么知道……”但克列曉夫一定要說得他服輸:“再同你說一句:唱歌跟斗雞不 同……”“這個我知道。你老糾纏什么?” “我不是糾纏,只是說給你听:倘若歌是一种娛樂,那就是魔鬼的東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個……”“唱,我是什么時候都能夠,甚至在睡夢中也 可以,”克列曉夫答應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來。 于是,一切瑣事,一切無聊的廢話和意圖,一切庸俗的酒食店里的事,便很奇妙地煙消 云散了。所有人們的臉上涌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滿著愛与悲憫的、冥想的、純 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這個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對人們的權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 同馬具匠結識,同他長談,可是沒有勇气走過去。因為克列曉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异地望 著一切人,好象對于自己跟前的人,一個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在他身上還有一种使我討厭的 地方,妨礙人去愛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時候去愛他。他象老頭子一樣把帽子戴在頭上, 用紅圍巾纏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給人看,那樣子實在討厭。關于這圍巾,他自己說過:“這 是我那可愛的女子織了送給我的,一個姑娘……”他不唱歌的時候,便大模大樣地用指頭抹 著死人一般的長凍瘡的鼻子,人家問他,他只簡單地、不大高興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 邊,問他話,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說:“滾開去,小家伙。” 在這點上,還是那個男低聲米特羅波利斯基比他可愛得多;他走進酒食店,便以肩負重 荷的人的步子,走進角落里,一腳踢開椅子,坐下,兩肘靠在桌上,雙手托住蓬亂的大腦袋, 默默地喝上兩三杯,重聲一咳。大家一惊,回過頭來望他,他依然托著頭,用挑戰的眼睛望 著人們。沒有梳理過的頭發,象馬鬃毛一樣披散在腫胖的紅棕臉上。 “瞧什么?瞧見了什么?”他忽然粗聲粗气地問。 有時人家回答他: “瞧見一個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見他用先知的口气 責備人們:“我是上帝的忠仆,現在,我象以賽亞一樣責備你們。災難到了亞利伊勒城;這 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盜的人,各种可惡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災難到了這世界的船 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駛到大地的每一處。我很知道你們,只是一些酒囊飯袋,世界上的 垃圾渣滓。可咒詛的人,你們多得無數,瞧吧,大地不會把你們載在它的怀里。” 他的聲音特別洪亮,把玻璃窗震得發響。這非常受听眾的歡迎,他們稱贊這位先知:“叫 得好,長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請他吃點東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這是他最愛的, 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臟。我請他告訴我,要讀些什么書才好,他厲聲直言反問我:“要 讀書干什么?” 但瞧見我發窘,就溫和地大聲問我: “傳道書讀過嗎?” “讀過。” “讀傳道書好啦。別的書都不用讀。傳道書中說盡了世界的知識,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綿 羊才不懂,換句話說,誰也不會懂……你是誰,唱歌嗎?” “不。” “為什么不?應該唱歌。這是最荒唐的事情。” 鄰桌上有人問他: “那么,你自己唱嗎?” “我是游手好閑的人。唔,怎么啦?” “沒有什么。” “這不是新聞,誰都知道你頭腦里沒有貨色,而且永遠也不會裝進些什么。阿門。” 他跟誰都用這樣的腔調說話,當然同我也一樣。請了他兩三次客,他就開始對我溫和起 來,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訝地說:“我瞧著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誰?你要干什 么? 呃,其實,管你呢。” 他對克列曉夫的態度很難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興,有時還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沒有同他結交,談到他時,很粗魯,并且鄙視他:“這個木頭人。他會換气,懂得怎樣唱, 但還是一個傻瓜。” “為什么?” “他天生是這樣的。” 我想在他沒喝酒的時候同他談談,但不喝酒的時候,只是咕嚕,只是茫然地,用憂郁的 眼睛望人。听說這酒鬼在喀山上過神學院,有當主教的資格。我不相信這話。但有一次,我 跟他談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這位男低聲把頭一振,這樣說:“赫里桑夫嗎? 我認識,是我的恩師。在喀山,在神學院──我記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黃色, 這是潘瓦·別雷姆達說的。對啦,他是金黃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別雷姆達是誰?”我問了,可是米特羅波利斯基簡單地岔開:“同你沒有關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寫了:“必須讀一讀潘瓦·別雷姆達,”我想,讀了別雷姆達,一 定可以解決很多使我不安的問題。 這歌手老愛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詞組,這使我挺不高興。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說。 我問: “阿尼霞是誰?” “一個有用的女人,”他回答著,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這些名詞以及他在神學院里學習過這一事實,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識,可是他一 句也不說,有時偶然說了,也听不懂。這使我挺難過,也許是我的問法不對。 雖然如此,他還是在我的心頭留下了一些東西;我喜歡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賽亞先知那 樣發出的勇敢的責備。 “啊,世界上的污穢和丑惡。”他吼叫道。“在你們當中,奸邪者得到榮耀,好義者被驅 逐。恐怖的日子會到來的,那時悔改就太遲了,太遲了。” 听了這种吼聲,我回憶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輕易墮落的洗衣婦納塔利婭、被卑污 的誹謗所圍攻的“瑪爾戈王后”──我已經有可供回憶的資料了……我同這個人的很短的交 往,結束得頗為奇突。 到了春天的時候,我在軍營附近的野地里碰見他,胖腫的他象駱駝一樣點著頭,獨自儿 在踱步。 “散步嗎?”他喑啞地問。“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們默 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個搭過營帳的基坑里,瞧見一個人。那人坐在坑底,側倒身子,肩 頭靠在坑邊上,外套的一邊翻到耳朵邊,好象要脫沒有脫掉。 “醉鬼,”歌手停下說。 可是在這個人的手邊的嫩草地上,放著一支大手槍,不遠處有一頂帽子,帽子旁邊是一 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頸埋在青草當中。這個人的臉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們不出聲地站了大約一分鐘,接著,米特羅波利斯基擺開兩腿說:“自殺啦。” 我立刻覺察,這不是醉漢,是死人,可是這過于突然了,簡直有點令人難以相信。現在 我還記得,當時我看著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腦袋和青色的耳朵,一點儿也不感到害怕和 哀怜。我不相信在這樣晴和的春天,有人會自殺。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著沒有剃過的臉頰,發出沙啞的嗓音:“是一個中年人, 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別人的錢……”他叫我馬上進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 坑邊上,耷拉著兩條腿,怕冷似地裹緊了舊外套。我報告警察,有人自殺,立刻跑回來。不 料這時候,歌手已經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揮著空瓶迎接我。 “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著,發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隨著我跑來,他向坑里張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猶豫地畫了一個十字,向歌手問: “你是誰?” “不關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問他: “怎么回事,這里有人死了,你卻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經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說,手掌在胸前一 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會被捉去的。城里跑來一大群人,威嚴的警察分局局 長也坐著馬車赶到,他跳進坑中,拉起自殺人的外套望了望臉:“是誰第一個見到的?” “是我,”米特羅波利斯基說。 警察分局局長瞧瞧他,拉長嗓子惡狠狠地說:“啊,好呀,我的老爺。” 觀眾圍攏來,有十五六個,他們喘著气,嘈雜地在洞口張望,在坑邊來回走著,有人叫: “這是住在咱們街上的一個公務員,我認識他。” 歌手踉蹌著站到分局長面前,摘掉帽子,發出含混不清的話聲,同他爭執起來;分局長 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 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從袋子里拿出繩子,捆 住他那習慣地溫順地抄在背后的雙手。警察分局局長向看熱鬧的人吆喝道:“滾開。流 氓……”又跑來一個老年的警察,紅潤的眼,嘴累乏地張開著,他拉住縛著歌手的繩頭,帶 著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從野地回家,在記憶中,他的責備的話,象回聲似的響著:“災難到了亞利 伊勒城……”眼前又呈現一片難堪的景象:一個警察不慌不忙地從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繩子, 這一邊,是那個可怕的先知,很馴順地把紅毛手反背在背后,熟練地把手腕交叉起來……不 久,我听說這位先知被遞解出境。接著,克列曉夫也不見了。他結了一門很合算的親事,搬 到縣里去,開了一家馬具作坊。 ……因為我常常熱心地向主人稱贊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對我說:“跑去听一听……” 他同我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上,吃惊地抬起眉毛,瞪大著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還笑我,進了店,開頭也還嘲諷我,嘲諷大群酒客和窒悶的臭气。 當馬具匠開始唱時,他露著譏刺的微笑,把啤酒倒進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說:“啊 …鬼東西。” 他的手發顫了,把瓶子輕輕放下,緊張地听著。 “果然,老弟,”當克列曉夫唱完的時候,他嘆息著說。 “唱得真不錯……見他的鬼,身上發起熱來啦……”馬具匠仰起頭望著天花板,又唱起 來:從富裕的村子來到那條路上清靜的田野上走著年輕的姑娘,……“他真會唱,”主人晃 晃腦袋,微笑地喃喃著,而克列曉夫的歌聲漸漸發出牧笛的顫音:美麗的姑娘回答他:我是 一個孤儿,無人需要……“好啊,”主人囁嚅著,轉成了紅色的眼睛開合著。“呵,鬼東西…… 真好。” 我瞧著他,心中大為樂意;如泣如訴的歌聲壓倒了酒店里的喧囂,更有力更美麗更真摯 地響著:我們村里的人真孤僻,他們不叫我這個姑娘去參加夜會,唔,我既窮又沒有体面的 衣衫,去結識勇敢的青年我又不配……一個鰥夫要和我結婚,當他的管家,這樣的命運我不 愿追隨。……我的主人不怕難為情地哭起來。他低頭坐著,翕動著隆起的鼻子,眼淚落在膝 頭上。 听完了第三支歌,他感動而仿佛頹喪地說:“我在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臭气真難受, 見鬼……回家去吧。……”但是到街上,他又提議:“走吧。彼什科夫,到旅館里去吃點東 西,再說……我不想回家。……”价錢也不講,坐上出租雪橇,路上,他一句話沒說。到了 旅館里,揀定屋角上一張桌子,立刻向四邊掃了一眼,小聲而气憤地訴起苦來:“那家伙扰 亂了我的心……引起了我的煩悶……不,你讀書明理,你說吧,這是什么鬼世界呀?活著活 著,活到四十 歲了,盡管有老婆,有儿女,可是沒有人可以說話。有時候想開怀談談,卻 找不到說話的人。同老婆談嗎,她決不會理解你……老婆是什么東西?她有儿女,有家務事 情,還有自己的事。她跟我不一條心。俗話說,老婆這個朋友,養了第一個孩子,便算完了…… 尤其是我的老婆……一切……都在你眼里……她不听話……簡直是一塊死肉,見她媽的鬼。 真憂郁,老弟……”他抽搐地喝了又涼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下,甩一甩長頭發,又說了: “總之,老弟,人都是坏蛋。你在那邊常常同那些鄉下佬談東談西,……我明白,不正當的, 卑鄙的事,真是太多了,這是真的,老弟……大伙儿全是賊。你以為你講的話對他們會有作 用嗎?一點儿也不會有哩。的确。彼得,奧西普,他們全是騙子。他們什么話都對我講,你 說了我什么,他們也講的……唔,老弟?” 我默默地吃惊了。 “對,對,”主人輕輕笑著說。“你從前想到波斯去,這主意很不錯。在那里,言語不通, 什么也不懂,多么好。本國話談的全是卑鄙齷齪的東西。” “奧西普說我了嗎?”我問。 “嗯,是的,你覺得怎樣?這家伙頂多嘴,比誰都說得多,比誰都狡猾……不,彼什科 夫,嘴里說說決不會說得明白。什么叫真話?真話,又有什么用處?這好比秋天的雪,落在 污泥里就融化了,泥更厚了。你最好是閉著嘴不說話……”他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啤酒,并沒 有喝醉,說話卻愈來愈快,愈來愈生气了:“俗話說得好,說話不是鑿子,沉默才是黃金, 真憂郁呀,老弟……他唱得對:‘我們村里的人真孤僻,’人生的寂寞呀……”他向四周掃了 一眼,沉著聲說:“我找到一個知心人……在這里遇見了一個女人,是寡婦,丈夫造假鈔票, 已判決充軍到西伯利亞,關在這儿牢獄里。我認識了這個女人……她窮得一個錢也沒有,因 此只好……懂不懂……是一個鴇母給我們拉攏的……仔細一瞧,真是一個可愛的人。長得漂 亮,年紀又輕,簡直美死了……一 兩回……之后,我對這女人說:‘干嗎做這种事,你丈夫 是不規矩的人,你自己也不規矩,為什么要跟丈夫上西伯利亞去?’你要知道,她打算隨丈 夫一起去流放,她向我說:‘不管他怎樣,我對他的愛情是不變的,他是我的好丈夫。他犯 了那樣的罪,實在說來,也許是為了我的緣故;我跟你干了這种不好的事,這也是為了他, 他需要錢。他出身是貴族,一向舒服慣了的。我要是自己一個人,我當然可以規矩,你也是 很好的人,我挺喜歡你,可是你不要同我講這件事……’見她媽的鬼。我到頭把身上帶的所 有的錢都給了她,大約有八十 多盧布。我說:‘原諒我,以后我不再同你來往,我不能再見 你,’于是,我就离開了她……”他沉默了,酒气好象發作起來,他趴在桌子上喃喃說:“我 到她那儿去過六次……你不會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也許后來我又去過六次……可是,我不敢進去……我沒有勇气進去。現在這女人已經走 了……”他把雙手放在桌子上,動著手指,囁嚅著說:“可別再碰見這女人……不想再見了。 要是再碰見她,那就一切都會完蛋。回家去……回家。” 我們走到外面,他踉蹌著,咕嚕著說: “就是這么回事呀,老弟……” 他的故事沒有使我惊奇,我老早覺得他一定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 但是听他說到生活的話,我覺得難受,特別是听見他提到奧西普的那几句話,更使我十 分難受。 ------- 二 十 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中,空蕩蕩的建筑物中當著“監工”,看著工人們一到秋天便 毀掉笨拙的磚砌市房,到春天,又同樣造了起來。 主人舍不得把給我的五個盧布白花,設法要我好好地勞動,市房換地板的時候,我得在 地板底下搬出一俄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流浪人來做這工作,就得花一個盧布,而我卻不 另外拿錢。可是當我在做這工作,就忽略了對木工的監督,他們拿走門上的鎖、把手,偷种 种小件東西。 工人和工頭,用种种方法欺騙我,設法偷盜東西,而且他們好象執行一項乏味的義務似 的,沉著臉,几乎是公開地做出來。我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毫不生气,只是現出很奇怪 的樣子:“你只拿了五盧布,看你那么賣力,卻好象拿二十盧布的樣子,豈不可笑。” 我告訴主人,他用我的勞力節省了一盧布,損失卻常常在十倍以上。但他讓我霎霎眼: “得了吧,別裝佯了。” 我知道他在怀疑我幫同偷盜,因此對他發生惡感。但我并不生气,這是很平常的事情, 大家都在偷盜,主人自己也喜歡拿別人的東西。 當市集結束之后,主人巡視自己擔任修理的鋪房,見到那些遺下的茶炊、食具、地毯、 剪子,有時還有箱子貨物之類,就笑眯眯地說:“造一張物品單,都搬到貨倉里放著。” 可是他又從貨倉里,把各种東西搬到自己家去,要我再三再四地把物品單重新抄過。 我對物質沒有愛好,我不想有什么東西,連書籍也覺得累贅。我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 貝朗瑞的一本小冊子和海涅的詩集。我想買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里唯一的一家舊書店 的老頭子,脾气不好,故意把普希金的作品標上高价。家具、地毯、鏡子和把主人家里塞得 滿滿的那一切笨拙的東西我見了都討厭,油漆的气味,也叫人難受。我不喜歡主人們的屋子, 因為它們使人聯想到裝滿廢物的箱子。主人從貨倉中搬走別人的東西,更增加了自己身邊的 累贅,令人討厭。瑪爾戈王后的屋子也很窄狹,然而卻很漂亮。 我覺得生活大都是亂七八糟的,荒唐的,有許多事,明明是愚蠢的,比方,我們在這里 干的工作,把市房修好了,到春天又淹在大水里,讓地板浮起,門戶沖歪,水一退,柱腳都 腐爛了。几十年來,市場年年淹水,淹坏了房子和街道。這樣的大水每年使人受很大的損失, 而人們是知道這种大水決不會自己消滅的。 每年春天,冰融化的時候,總有許多拖船和几十只小輪船被冰弄坏,人們嘆著气,再造 新船,再到融冰期,新船又重新受破坏。這种在同一地方的反复踏步,多沒有意思呀。 我向奧西普提出這個問題,他惊异地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只鷺鷥,吵什么呀?這种 事用不到你費心,与你有什么關系?” 但同時,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庄重,而那雙碧色而毫無老人气的清澈的眼里,還沒有消 失譏笑的神情,他說:“你這种意見很有道理,即使它与你不相干,說不定也有用處。你還 要想到這么一件事情……”于是他枯燥地說起來,雖然用了大量的俏皮話,意想不到的比喻 句和各种打諢的話:“人家常常埋怨土地太少,伏爾加河一到春天,便沖擊河岸,把泥土卷 到河底積成河灘,于是另外一些人,又埋怨伏爾加河淺了。春天的大水,夏天的雨,把地面 沖成洼地,泥土又沖到河里去。” 他的話沒有愛,也沒有憎,好象玩弄自己的澈透人生哀恨的知識,雖然他的話同我的意 見一致,但听起來令人不愉快。 “還有一件事也可以想一想,火災……”照我的記憶,伏爾加對岸的森林里,沒有一個 夏天沒有大火災。每年七月中,天空彌漫濁黃色的濃煙,昏紅的太陽黯然無光,象害眼病似 的望著地上。 “森林沒有多大意思,”奧西普說。“那些都是貴族的財產,要不然便是官府的,老百姓 沒有森林。城市燒掉了,也沒有多大關系,住在城市里的都是有錢佬,用不著替他們可惜。 可是田庄、村子燒掉了那才糟呢──一個夏天,不知有多少村子燒掉。也許不少于一百個, 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他輕聲地笑: “有土地,沒有本領。所以在你我看來,人們不是為自己、為土地在勞碌,倒是為水火 在勞碌了。” “這有什么可笑?” “笑笑有什么關系?你不能拿眼淚滅火,可是眼淚會使洪水更大。” 我知道,在我所遇到的人們中間,這位儀表优雅的老頭子,是最聰明的一個。但這個老 頭子,愛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呢? 我正在想這個問題,他又開了腔,象是往火堆里添上干柴。 “你瞧,人們有几個愛惜精力的,不管自己的,還是人家的。那位主人,怎樣濫用你的 精力呀?可是為了喝酒,人們喪失了多少精力?那是計算不清的,任何大學問家的腦袋也算 不出來……老百姓燒掉房子,可以另外造,可是一個好庄稼漢,枉然損失了,那是沒法子補 救的。比方阿爾達利昂,還有格里沙,你瞧,這樣的庄稼漢突然燒了起來,就這么完蛋了。 他雖然有點傻,實在是個好人。那個格里沙。象一堆稻草一樣冒著煙,女人們好象蛆虫圍攻 森林中的尸首一般,圍攻他。” 我好奇地,并不生气地問: “干嗎你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主人?” 他平靜地,甚至還親密地解釋: “我使他知道你抱著什么有害的思想,叫他教訓你;除了主人,誰來教訓你呢?我不是 惡意告密,我只是擔心你。你不是糊涂蛋,但魔鬼在你的腦子里搗亂。你偷東西,我不會出 聲,你攪女孩子,我也不會出聲,你喝酒,我也不會出聲。 可是你那种放肆的想法,我永遠是要告訴主人的,你記著吧……”“那我以后不同你講 話。” 他沉默了一會儿,用指甲扒去手心里的松脂,后來溫和地望著我說:“你說謊,你一定 還要講的。另外你還能跟誰去講呢?沒有誰……”我覺得這個整洁的奧西普,突然好象變成 對万事都毫不關心的司爐雅科夫。 他有時象鑒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時又象馬車夫彼得。有的時候,他又露出与外祖 父的共同點。總之,他跟我見過的一切老頭子多少都有點象,他們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 覺得不能同他們在一起過活,那是難受而討厭的。他們好象在腐蝕人的靈魂,他們那些聰明 的話,使人的情操生鏽。奧西普是好人嗎?不是。是惡人嗎?也不是。他是一個聰明人,這 是我已經看清楚了的。但這种聰明由于它的隨机應變使我不胜惊詫,同時也使我很是沮喪, 以至到頭來使我感到他還是我的敵人。 我的心頭涌起了陰暗的思想: “盡管大家講著客气話,大家笑臉相看,一切的人還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一切人,都 是互相冷淡的。好象沒有一個人同堅固的愛有聯系似的。只有外祖母一個,愛生活,愛一 切。 外祖母之外,還有那光彩照人的‘瑪爾戈王后’。” 有時候,這些思想和類似的思想濃厚得象黑云一樣,覺得生活著真是煩惱不堪。怎樣才 能過另外的生活呢?到什么地方去好呢?除了奧西普,甚至沒有可談心的人了。于是我同他 漸漸談得更多。 他的臉上露出很有興味的神气,听著我熱情的妄談,有時反复問我,弄清我的目的后, 便很鎮定地這樣說:“啄木鳥儿挺倔強,卻不可怕,沒有人怕那种鳥。所以我真心勸你,你 可以進修道院去,呆在那里,等你長大了,你可以講很好的道理,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 會平靜下來。況且修道士也有收入。我真心勸你,你這個人對世俗的東西看來不大精通,是 吧?……”我不想進修道院,但我覺得我是走進了迷宮,我實在苦悶。生活漸漸象秋天的森 林,已經沒有蘑菇,在空蕩蕩的林子里,沒有什么可做,并且覺得,對這個森林了解得很透 徹。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們胡搞,書籍代替了我這兩种心靈上的陶醉,但是書愈讀得多, 就愈覺得不愿去過那种一般人所過的在我看來毫無意味、毫無必要的生活。 我還剛剛滿十五歲,但有時覺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因為我經歷了各种的事情,讀了各 种的書,常常為各种的問題煩惱,好象從內部膨脹起來,增加了重量。回顧自己的內心,那 儿藏著很多的印象,好象一間滿裝著各种東西的庫房。我沒有力量也沒有本領,把里面的東 西分開來,挑選一番。 經驗雖然非常多,但并不牢靠,它們使我動搖不定,好象一件盛滿水、搖晃不定的器皿 一樣。” 我厭惡不幸、病苦和抱怨,看見流血打架,甚至用言語欺侮人,這一切殘忍的行為,都 感到肉体的厭惡。這种感覺變成了一种冷酷的瘋狂,我自己也象野獸一般搏斗過,但事后又 痛心地慚愧。 有時,想痛打惡漢,于是就冒里冒失去打架;這种因自己的無力而發的絕望的心情,現 在想起來還覺得可羞可悲。 在我的內心中有兩個人,一個人對于卑鄙齷齪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多少有點怯懦。 他被每天發生的可怕事件所牽扰,開始對生活、對人們抱不信任和怀疑的態度,對一 切人, 對自己都抱著無能為力的悲憫之情。這個人想离群獨居,靜靜地讀書生活,又夢想著修道院, 森林中的看守小屋,鐵路上的巡道夫小亭,波斯,以及什么地方市外的守夜人之類的職司, 盡可能想去人少的地方,盡可能想离開人間……另一個人受過誠實的英明的書籍的圣靈的洗 禮,觀察著日常發生的慘事那种巨大無比的力量,感到這种力量會很容易扭斷他的脖子,用 污濁的腳去踩碎他的心。因而他切齒掄拳,擺定了架勢,嚴陣可待,准備迎接各种爭論和搏 斗。他象一個法國小說中的英雄人物,以實際行動來表示他的愛和怜憫,三言兩語便撥劍出 鞘,走向戰常那時候,我有一個凶狠的仇敵,他是小波克羅夫街一家妓院的門房。有一天早 上,我往市場去時認識了他。他從一 輛停在妓院門口的馬車上,拖下一個女子,女的兩只 腳被他抓住,襪子皺成一堆,身体露出到腰邊,他哄響著大笑,無恥地拖拉,還向女的身上 吐口水,女的已經爛醉,閉著眼,張著嘴,兩條胳臂象脫了骨節,軟洋洋地拋在腦后,漸漸 被人從馬車上拖下來,背脊、后腦、發青的臉,在馬車的坐位上、踏腳上磕碰著,最后倒在 街上,腦袋撞在石頭上。 馬車夫把馬打了一鞭,走開了。看門人抓著女子的兩條腿,倒退著象拖尸首一樣把她拖 到人行道上。我气极了,跑過去,幸而當我跑的時候,不知是故意還是錯失,一只丈把長的 水平尺倒到地上,因而救了我和看門人免于鬧出大亂子。 我跑過去打倒了看門人,跳上門口的台階,拚命地按門鈴。几個蠻橫的人走了出來,我 沒有對他們說什么,拾起水平尺便走了。 我在下坡的路上追上了馬車,車夫從車台上望下來看我,贊賞說:“你揍他揍得真好。” 我憤憤問他,為什么他看著看門人欺侮女人不出聲。他安靜地不屑地說:“管不著。老 爺給了我錢,把她架到車上,誰打了誰,關我屁事。” “他們要是打死她呢?” “那种女子,一次兩次是弄不死的,”馬車夫這么說著,好象自己就有多次試圖弄死醉 酒的女人的經驗一般。 從這天以后,我差不多每天早晨碰見這看門人,每次我走過街上,他總是在掃街,或是 坐在門口,好象在等著我的樣子。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就站起來,挽著袖子,警告說:“哼, 我現在要把你打個稀爛。” 他約摸四十多歲,小個子,拐腿,肚子象怀孕一般發脹,當他冷笑著看我時,眼里露出 一道光,可是這眼光里有一种善良而快樂的神气,因此見了令人惊奇。打起架來他是不行的, 他的胳臂比我短,交手兩三回之后,他就讓過我,把背脊緊靠在門上,惊愕地說:“哼,瞧 著吧,你這個有本事的好漢。” 這樣的打架我實在膩味了,有一天我對他說:“喂,混蛋,你以后別纏我吧。” “那么,你為什么要打我呢?”他責難地問。 我也問他為什么那么可惡地虐待那個女子。 “關你什么事?你愛惜她嗎?” “當然愛惜。” 他不吱聲,抹了抹嘴唇,又問: “那你也愛惜貓?” “嗯,也愛惜貓……” 這時他對我說: “你這傻瓜,騙子。等著吧,我給你點厲害看看……”我不能不走這條街,這是最近的 路。于是我開始特別起早,免得跟他碰面,過了几天,還是碰見了他──他坐在門口,撫摩 著躺在膝頭上的一只灰貓。當我离開他大約三步的時候,他跳了起來,提起貓腳一摔,把貓 頭摔在石階沿上,一 股溫乎乎的東西濺到我的身上。他把貓頭碰碎,又扔到我的腳邊,自 己站在小門邊問:“怎么樣?” 哼,這還有什么話說。我們象兩只雄狗一樣在院子里滾打起來。以后我坐在斜坡的草地 上,難于形容的悲憤使我發瘋,咬緊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現在記起這件事,心里 還感到一种忍受不住的厭惡,自己也覺得奇怪,那時候為什么我竟沒有瘋,沒有殺死人。 為什么我要講這种极其討厭的故事?為的使你們,先生們,知道這种東西還沒有過去, 還是存在著的東西。你喜歡听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們喜歡听那些用美麗的話講述的殘酷 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們痛快的激動。但我卻知道真正可怕的東西,日常生活中的殘 酷,用這些故事使你們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認的權利,這是為了使你們想起:你們在過 著一种怎樣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況之中。 總之,我們大家都在過著一种卑鄙齷齪的生活。 我很愛人們,不愿使誰痛苦。但我們不能傷感,也不能把嚴峻的現實掩蔽在美麗的謊話 中去生活。正視生活吧。把我們靈魂和頭腦之中所有好的東西,人性的東西,都融化在生活 之中。 ……特別使我煩惱的是對待婦女的態度,我讀過許多小說,認為婦女在生活中是最好、 最有意義的。加強我這种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講過的圣母,賢女瓦西莉莎的故事,是不 幸的洗衣婦納塔利婭,以及我所親眼見到的人生之母的女性們,用來美化這個缺乏愛、缺乏 快樂的人生的千百种眼色和微笑。 屠格涅夫的書歌頌女性的光榮。我用所知道的一切關于婦女的好的東西,美化了使我不 能忘怀的“王后”的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特別對這點作了极大的貢獻。 傍晚從市場回家,我常常站在出上的城牆邊,眺望伏爾加對岸太陽西沉的光景,天空中 一些紅色的河流奔駛著,大地上可愛的河,也一會儿紅一會儿青地滔滔流去。有時,在這樣 的一剎那間,我覺得整個的世界,象一只碩大的囚犯船,這船儿象豬一般,被一只無形的輪 船,慢慢地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但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世界的浩大,從書上見過的那些城市,過著不同生活的外國。在 外國作家的書上,這种生活比我周圍那种迂緩單調的沸騰著的生活,是寫得更清洁、可愛和 安逸的。這使我心頭的不安平靜下來,引起了我對另一 种生活的可能性怀著執拗的幻想。 老是覺得,我一定會遇見一個朴素聰明的人,他將帶我走向寬闊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我坐在城牆邊的長椅子上,身邊忽然出現了舅父雅科夫,我沒有注意到他是什 么時候走來的,也沒有立刻認出他。雖然几年之中,我們同住在一個城里,但碰見的机會非 常少,偶然見面也只有一會儿。 “啊,你這么高了,”他推了我一下,玩笑似地說,我們就象早就彼此相識,而又陌生 的人似地談起來了。 听外祖母說,雅科夫舅舅這几年完全破產了,家當全都賣光了,喝光了。他當過一次地 方監獄的副看守,結果也很坏。當正看守害病的時候,雅科夫舅舅經常在自己屋子里很熱鬧 地請監犯飲酒作樂,鬧得大家知道了,把他免了職。同時他被控,罪名是他晚上放監犯到街 上去“玩”,監犯并沒有一個逃跑的,可是有一個,正把一個助祭扭住用力掐的時候,當場 被捕。這案子偵查了好久,結果他沒有過堂,監犯和看守們都替他開脫,把善良的舅父救了 出來,現在他沒有事做,靠儿子過活。儿子是當時有名的魯卡維什尼科夫唱詩班的歌手。他 很奇怪地說到他的儿子:“他變得嚴肅了,擺起架子來了。他是個獨唱家。茶炊燒得慢一點, 衣服不給他先刷好,他就冒火。是一個很整洁的小伙子,愛清洁……”舅父自己老弱多了, 全身臟污,頭發脫落,精神萎靡。他的快活的獅子發變得很稀薄了,耳朵軒起,眼白上,剃 過的臉頰的細膩的皮膚上,象細网一般露滿紅絲。說著玩笑話,嘴里好象含著什么,妨礙他 的舌頭轉動,雖然牙齒還很整齊。 我高興有机會同這樣的人物談談。他會快樂地生活,見識過許多東西,當然知道的事情 不少。我清楚地記起他那些活潑的、可笑的歌曲,記憶中又響起了外祖父說他的話:“在游 戲唱歌上,他簡直是大衛王,但做起事來,卻象毒辣的押沙龍。” 林蔭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們,從我們身邊走過,大半是些衣著華麗的太太、公務員、 軍官之類。舅父穿著磨損的秋外套,戴著皺癟的帽子,穿著茶紅色皮靴,縮成一團,好象為 著自己破舊的衣裝,有點害臊。我們走到波茶市溝一 家小酒店里,在向市場開著的窗下占 了一個座位。 “記得您怎樣唱這個歌嗎? 一個乞丐晒腳布, 另個乞丐就來偷……” 我背出這句歌詞時,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覺到這中間有諷刺的意味,覺得這位快樂的 舅父,有點凶惡和聰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里,沉思地說:“哎,我活了這么大年紀, 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這歌也不是我編的,那是一位神學校的教員,怎么,叫什么呀?他 已經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單身漢,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凍死的。就我 記得的,貪酒喪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數不清。你不喝嗎?不要喝,年歲還校和外祖父時 常見面嗎?他是不快樂的老人,似乎快要發瘋了。” 他稍微喝了點酒,就活潑得多了,身体也直起來了,年輕了,于是比剛才更精神地說起 來。 我問起他關于監犯的事件。 “你也听到了?”他問了一聲,向四邊望望,沉著聲說:“監犯又怎么樣?我不是審判 他們的法官。照我看來,他們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對他們說:兄弟們,大家和睦點,快樂 點過日子吧。有一首這樣的歌:命運不能妨礙我們的歡樂。 讓他來迫脅我們吧, 我們還是要歡笑度日, 只有傻瓜才不這樣。……” 他笑起來,從窗子里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邊擺著許多攤子。他抹一抹胡子又說:“他 們,當然喜歡,牢里是很气悶的埃唔,一點過名,他們就馬上跑到我這里來,喝酒、吃菜, 有時我請,有時他們請,熱鬧起來了,地動山搖,俄羅斯母親埃我愛唱歌、跳舞,他們當中 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惊人。因為有的帶腳鐐,不好跳,我許可把腳鐐下了,這是真的。 他們自己會下,用不著叫鐵匠,他們真有本領,挺惊人。至于說我放他們上街去搶人,那完 全是造謠,結案時也沒有証据……”他停了嘴,從窗子里望著山谷,那邊擺舊貨攤的人們正 在收攤子,鐵門閂,鏽鉸鏈,發出難听的響聲,木板之類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歡喜地霎著 眼睛,低聲對我說:“若是老實說,的确只有一個人是每夜出去的,不過他沒戴腳鐐,是下 諾夫戈羅德城的一個普通小偷,他在不遠的地方,在佩喬雷村有個情人。至于同助祭的案件, 完全是弄錯的,他以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著皮毛外套,忙亂中誰看 得清楚,是商人還是助祭?” 我覺得這很好笑,他也笑起來,又說: “我的天哪,真見他媽的鬼。……” 于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气來,推開食盤,嫌惡地皺著臉,點上了香煙,低 聲地嘟噥道:“大家互相偷盜,后來又互相捉捕,放在監牢里,充軍到西伯利亞,罰苦役,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呸,我管他們做什么……我有我自己的靈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現了一個毛毿毿的司爐的影子。他也老說著“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父柔聲地問。 “你可怜犯人嗎?” “一見他們就叫人可怜,竟有這樣的小伙子,簡直叫人奇怪。有時我凝視著他們,心里 在想:我雖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連給他們墊鞋底也不配。他們太聰明,太能干……”酒和 回憶使他更加興奮,他一只胳臂靠在窗台上,揮動著指頭上夾著半截香煙的焦黃的手,有聲 有色地說:“有一個獨眼龍,是雕刻匠和鐘表匠,因為造假幣坐了牢,想逃掉,你听一听他 是怎么講的。簡直跟火一樣。好象一個獨唱家在唱歌,他說官家可以印鈔票,為什么我不可 以?請你替我解釋解釋。沒有人能夠解釋,我也不能夠。我還是他們的上司。還有一個是莫 斯科有名的慣賊,他很沉靜,衣著講究,是個洁癖者,說話也禮貌。他說:人們辛辛苦苦干 活,干得昏頭昏腦,我可不愿意,雖然從前我也這樣,干著,干著,累成一個傻瓜,花上一 戈比喝酒,再打牌輸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給女人討個親熱,到頭還是一個挨餓的窮光蛋,不, 我才不玩這套把戲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紅到腦蓋了,興奮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發抖, 他伏在桌上繼續說:“他們都不是傻瓜,老弟,他們判斷得很對。讓一切麻煩都見鬼去吧。 比如說吧:我過著怎樣的生活?想起來也害臊,稱心的事少得可怜,受苦是自己的,快樂是 偷來的。老爹罵我冒失鬼,老婆說我完蛋了,自己呢,害怕把一個盧布喝光了,這樣的,糊 里糊涂過了一輩子,現在年紀老了,就給自己的儿子當佣人,干嗎掩蓋著呢?當個馴順的佣 人。老弟,儿子還要搭老爺架子,他喊我父親,我一听就象叫仆人。我生下來,活在世上忙 忙碌碌,就是為了做這些事來的嗎,是為了給儿子做仆人嗎?不是為了這個,那又是為什么 活著呢?我得到過多少滿足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的話,我不想回答,但還是說了:“我也不知道要怎樣過活……”他 苦笑著:“唔,這個誰知道?我還沒有碰見過知道這件事的人。人們總是照著他所習慣的那 樣生活……”接著,又突然委屈和生气地說:“從前我那里,有一個犯強奸罪的人,是奧勒 爾出生的貴族,优秀的舞蹈家,常常引大家笑,他唱過一支万卡的歌,有這樣的句子:万卡 走到墓地里──這也沒怎么稀奇。 喂,万卡,你啊, 离墳墓遠一點吧。…… 我就這么想,這完全不是說的笑話,是真理。不管你怎樣轉,也轉不出這塊墳地。所以, 對于我們全一樣:不管當犯人,還是當看守……”他說累了,又喝伏特加,象鳥儿一樣用一 只眼望進空酒瓶,以后又默默地抽著煙卷,胡子里吐出煙來。 “不管你多么拚命,不管你有什么指望,到頭來還是棺材和墳墓,誰也免不了,”石匠 彼得常常這樣說,但完全不象雅科夫舅父。象這种成語和類似的成語,后來我就不知听過多 少。 我另外不想再問舅父什么,和他一齊感到憂郁,我可怜他,不禁想起他唱的那些快活的 小調,那些通過淡淡的憂郁,從歡樂中發出來的吉他的聲音。我也沒有忘記快活的“小茨岡”, 因此見了雅科夫舅父這潦倒的神气,不由想到:“他還記得,‘小茨岡’被十字架壓死的事 嗎?” 我也不想問他這件事。 ,我望望潮濕的、充滿八月的夜暗的山谷,從山谷中發出苹果和香瓜的清香。通向城里 去的一條小街上,已經點起了街燈,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現在,到雷賓斯克去的輪船和到 彼爾姆去的輪船都快要拉汽笛了。 “好,該回去了,”舅父說。 在酒店門口,他握著我的手抖了一抖,玩笑似地勸告我:“你不要憂郁,你好象有一點 憂郁,是嗎?快拋開。你還年輕呀。最主要的,你要記住:‘命運不能妨礙我們的歡樂。’再 見,我要去做圣母升天節的禱告。” 快活的舅父走開了,說了一大篇話,把我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踏上去城里的坡路,走到野外。是月圓的晚上,濃云在天空流動,投下黑影,在地面 蓋住了我的影子。沿野外繞過了城市,我走到伏爾加河的斜灘上,躺在滿是塵埃的草上,久 久地望著河對面、草嘗靜靜的大地。云影緩緩地渡過伏爾加河,投在草場上,好象在河水中 洗了一洗,變得亮了一 點。四周一切,沉沉欲睡,万籟無聲,一切都好象在不樂意似地搖 動,但不是由于對生命的熱愛,而是由于一种苦悶的必然性,無可奈何地在動。 真想給整個大地、給自己擊一猛掌,使万物,連同我自己在內,一起象歡騰的旋風一樣 旋轉起來,象相愛的戀人們的歡歌曼舞一樣旋轉起來,沉浸在新開拓出的美好、生机勃勃、 誠實正直的生活之中。 我想: “我必須把自己改變一下,要不然我便會毀滅……”在那种陰郁的秋天,那种不但見不 到太陽,甚至感覺不到太陽,連太陽都忘記了的日子里,我常常有机會徘徊在森林中,迷失 了道路,走到沒有人徑的地方,我已倦于尋找,但仍咬緊著牙齒,順著茂叢、枯枝、沼澤地 滑溜的草墩,向前直跑。終有一天會走出一條路的。 我就決定照這樣干。 這年秋天,我怀著也許可以設法上學讀書的希望,出發到喀山去了。 L ------- ------- 大唐中文http://dtbook.yeah.net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