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the family)不是一個封閉的共同體:由於與其他社會單位相溝通,它的封
閉性在減弱;家(the home)不僅是禁煙夫妻的「內部世界」,也是夫妻生活標準、財
政狀況、情趣愛好的表現,因而家有必要讓別人去觀察。主要是女人那一方在指導這種
社交生活。男人則作為生產者和公民,通過基於勞動分工而產生的有機凝聚力的聯結,
加入這個共同體;夫妻是社會的人,他們取決於自己所歸屬的家庭、階級、社交圈子以
及種族,通過機械凝聚力的聯結,依附於有相似社會處境的群體;妻子可以十分單純地
體現這種關係,因為丈夫的職業聯繫常和他的社會地位不協調,妻子卻無職業要求,能
夠只交往和她地位相等的人們。況且,她有閒暇通過「回訪」和「請客」維持這種關係;
這種關係沒有什麼實際用途,因此,當然只有在其成員刻意堅持他們的社會等級地位的
階級中——就是說,在其成員認為比其他某些人優越的階級中,它才是重要的。她樂於
炫耀她的「小天地」乃至自己的容貌,而這些,丈夫和孩子已司空見慣,沒有去注意。
她的社交義務就是「裝門面」,它和她拋頭露面的快活結合在一起。
她首先必須在與己有關的場合「裝門面」;在家做自己的事時,她可以穿著隨便;
外出待客時,則要「盛裝打扮」。禮服有雙重功能:它既指明了這個女人的社會地位
(她的生活標準,她的財富,她所歸屬的社交圈子),但同時也具體地體現了女性的自
戀;它既是服裝,也是裝飾;借助於它,失去了做任何事權利的女人,覺得她表現了她
所充當的角色。關心美貌和盛裝打扮是一種工作,可以讓她占有她的容貌,就和通過做
家務占有她的家一樣;於是,她的自我彷彿是她自己選擇的,她自己再造的。社會習俗
加深了這種以貌取女的傾向。男人的衣服和他的身體一樣,將去表明他的超越性而不是
去引人注目;對他來說,優雅的風度和英俊的外表都不需要他把自己樹為客體;而且,
他通常不認為他的容貌是自我的反映。
相反,社會甚至要求女人把自己變成性愛客體。她成為時裝的奴隸,時裝的目的不
是將她揭示為一個獨立的個人,而是為了割斷她與超越性的聯繫,使她成為滿足男性慾
望的獵物;
所以社會並不想促使她進行設計,而是想對其加以阻撓。裙子不如褲子方便,高跟
鞋有礙行走,長裙和禮服鞋的實用性最小,寬沿帽和長簡襪最易損壞,但它們卻最能表
現優雅的風度;
服裝可以掩飾身體,可以改變形體,或追求曲線美;在任何情況下它都把身體放在
供人觀賞的地位。這就是盛裝打扮成為令小女孩著迷的游戲的原因,她喜歡注視自己;
後來她童年的獨立性增大了,她開始反抗淡色細布和漆皮鞋加給她的束縛;到了未成熟
的青春期,女孩子既希望展示自己又拒絕這樣做,感到左右為難;但是她一旦接受她的
性客體命運,就會喜歡裝飾自己。
如我所指出的,女人通過裝飾使自己與自然相聯繫,同時也給自然帶來人為的需求;
對於男人,她是花朵,是寶石——對於她自己也是如此。她在把蕩漾之水,柔和之裘皮
送給他之前,自己先占有了它們。她同她的小玩藝兒,她的地毯,她的椅墊,以及她的
花束的關係,遠不如同和她的肉體融為一體的羽毛、珍珠、綾羅綢緞的關係那麼密切。
它們的五光十色,它們的柔軟質地,彌補了她命定屬於的性愛世界的粗糙生硬;她對它
們看得越重,她所得到的肉欲滿足就越少。許多女同性戀者身著男裝,不只是為了模仿
男人並向社會挑釁;她們沒有必要去撫摸天鵝絨和綢緞,因為從女性身體也可以發現這
種被動的特質。異性戀女人在委身於男性的粗野擁抱時,則除了自己的身體無任何肉體
獵物可擁抱(即使她喜歡也是如此,若不喜歡則更是如此),所以她才在身上灑香水,
讓它變成花朵,而她脖子上的鑽石項鍊,則與她的皮膚交相輝映;只要占有了它們,她
就可以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大的富翁。她不但貪圖它們所給予的感官快活,而且有時也貪
圖它們所帶來的感情與理想的價值。這個珠寶是個紀念品,那個珠寶則是個象征物。有
些女人把自己變成了一束花,一個鳥籠,有些女人則把自己變成了博物館,還有一些女
人把自己變成了難解的符號。喬吉特﹒勒布朗在她的《回憶錄》中回憶她的青年時代時
這樣寫道:
我總是打扮得像一幅畫。有一個星期我想把自己打扮成范﹒艾克式人物,魯本斯寓
意畫中的人物,或者持姆筆下的聖母。我依然可以記得,一個冬日,我穿著鑲著銀邊、
用紫天鵝絨做的無袖長袍,穿過布魯塞爾的馬路。我拖著長長的衣裙,不屑將它提起,
誠心誠意地讓它在人行道上掃動。黃色的裘皮帽子軍在我的金髮上,但最不尋常的要數
我領頭上的那顆鑽石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很簡單,是因為我喜歡,是因為這樣做
會令我覺得我的生活極其超凡脫俗。我越是受到嘲笑,就越是打扮得離奇。由於受到嘲
笑,我羞於對我的容貌作出哪怕是最微小的改動。改動是令人感到屈辱的退讓……在家
可就不一樣了。我的模特兒就是高佐利和弗﹒安吉裡克的天使,就是伯恩.瓊斯和瓦茲
的畫中人。我穿的衣服總是天藍色和金黃色的,折迭的衣裾在我周圍飄動。
在精神病院可以發現濫用各種裝飾品的最典型的例子。有的女人無法控制自己對珍
奇物品和象征性物品的喜愛,忘記了自己的真實外貌,不顧一切地過分打扮自己。於是
小女孩把盛裝打扮看成掩飾術,認為它可以把自己變成仙女、王后或花朵;當她戴著花
環和緞帶時,她認為自己很美,因為她認為自己和這些極美的裝飾完全一樣。天真的少
女迷戀某種衣料的顏色,卻未注意到她如土的膚色。在成年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當中,也
可以發現這種追求花哨的惡癖,她們只迷戀於外部世界,卻不去注意自己的容貌;她們
對這些古代織物,這些珠寶極其神往,興致勃勃地為古代中國或中世紀揚幡招魂,對鏡
子卻只給予急促的有成見的一瞥。
人們有時會驚訝地發現,稀奇古怪的裝飾甚至深得年紀較大的女人的喜愛:王冠、
飾帶、絢麗的服飾、奇特的項鍊;不幸的是,這些東西讓她們衰老的容貌變得引人注目。
在這些女人當中,許多人已經失去了誘惑力,盛裝打扮對她們只不過是消磨時光的一種
游戲,這和她們小時候一樣。另一方面,風度優雅的女人,若有必要也會追求感官的和
審美的快感,但她肯定會讓它和她的容貌相般配;長裙的顏色將會有助於表現她的膚色,
其剪裁的方式也將會突出或改善她的體型。她所看重的是讓自己得到修飾,而不是去修
飾她的那些東西。
打扮不僅僅是修飾;我已經說過,它還表明了女人的社會處境。只有妓女才會去專
門發揮性客體的功能,因為她除了這樣炫耀自己不可能有別的做法;正如桔黃色的染發、
古香古色的大花袍子、高跟鞋、濃烈的流行香水味,都是在為她的職業做廣告。任何別
的類型的女人,若是「打扮得像個街頭妓女」,便會受到人們的批評。她的性愛能力同
她的社交生活是結合在一起的,因而顯然在人們面前只應當顯得莊重。但是,還應當特
別指出,莊重決不意味著穿著呆板。女人過分明顯地迎合男性的欲望固然令人厭惡,但
拒絕這種欲望也是不足稱道的。人們會以為她想當個男人,或可能是個同性戀者;或者
她想標新立異,無疑是個怪物。
她要是拒絕接受她的性客體角色,就是在向社會挑釁,就也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只要她不想標新立異,那麼就必須保持女性氣質。根據習俗,裸露痛和適度的舉止可以
達成妥協;有時胸脯是「正派女人」必須遮掩的,有時甚至連足踝也必須遮掩起來;有
時少女可以突顯自己的勉力,以吸引可能的求愛者,而已婚女人則要完全放棄對自己的
修飾,許多農村文化就是這樣要求的;有時少女卻必須穿上薄薄的、色彩單調的、式樣
守舊的長衣,年紀較大的女人則可以穿上質地厚實、色調豐富、款式頗為誘人的束身長
衣;對於16歲的孩子來說,黑色似乎是顯眼的,所以它不是這種年齡該穿的顏色。
這些規矩當然不能忽視;但一般來說,即使在最保守的圈子裡,女人的性的一面也
會受到強調;比如牧師的妻子就把頭髮做成波浪形,化了淡妝,謹慎地追求著時髦,對
自己身體的吸引力表示關心,這說明她接受了自己的女性角色。性愛生活與社交生活的
這種結合,在晚禮服表現得尤其明顯。為了表明這是以奢侈和驚人的浪費為標志的社交
場合,晚禮服應當價格昂貴,質地脆弱;它們還應當盡可能地令人感到不方便;裙子要
又長又寬,或要窄得像緊裹在身上,幾乎讓人無法行走;在珠寶、荷葉邊、亮晶晶的飾
片、花飾、羽毛和假髮之下,女人變成了有血有肉的玩偶。甚至連這肉體也在展覽之列,
猶如盛開的花朵展示在人們面前;
女人也在展示她們的肩膀、背部和胸部。除非狂歡時,男人對這一切不應當表現出
過多的興趣,他們只能瞟上一眼,只能在跳舞時擁抱。但若能在充滿如此精緻寶物的世
界成為國王,每個人都會心醉神迷。就男人而言,在這裡聚會具有物物交換的禮儀的一
面,這種禮儀要求交換禮品,每個人都把屬於個人財產的女性身體,通過展覽,作為禮
品贈送給其他所有的人。
穿晚禮服的妻子扮成一般的女人,去博得所有男性的歡心,滿足她的所有者的自尊
心。
由於化妝具有社會意義,女人便有可能通過穿著方式去表明她對社會的態度。她若
是服從既定秩序,就會表現出一種謹小慎微和優美動人的風度。這裡可以有許多微妙的
差別:她可以把自己表現為脆弱的、幼稚的、神秘的、坦率的、自我克制的、快活的、
相當勇敢的、賢淑的。或者相反,她若是蔑視慣例,就會通過標新立異使這一點昭然若
揭。值得注意的是,在許多小說裡的「解放型女人」,以大膽的服飾去顯示自己的與眾
不同,突出表現她的性客體本性,因而突出表現她的依附性。比如說在埃迪絲﹒華頓的
《無知的年齡》裡,一個年輕的離婚女人就有著冒險的過去和魯莽的氣質,第一次出現
就極其坦胸露肩;對她來說,她所招致的陣陣流言蜚語,清楚地反映了她對循規蹈矩的
蔑視。同樣,少女喜歡打扮得像個成年女人,年紀較大的女人則喜歡打扮成小女孩,高
級妓女喜歡打扮成上流社會的女人,而後者卻喜歡打扮成「蕩婦」。
即使每個女人的打扮都符合她的身份,也同樣會有小把戲存在:技巧和藝術一樣,
屬於想像王國。不但腹帶、乳罩、染發劑、化妝品掩飾了身體和面容,而且閱歷極淺的
女人,一旦「打扮起來」就會讓人不識廬山真面目;她和圖畫、雕像或舞台演員一樣,
是一個假定某人並不存在的作用物——就是說,她代表她所扮演的角色,但又不是這個
角色。對和小說主人公、肖像或雕像一樣非現實的、固定不變的、十分完美的某人的這
種認同,使她感到滿足;
她努力認同於這種形象,她覺得只有具有光輝的形象,自己才是穩固的,她自己的
生存正當性才會得到證實。
正因為如此,我們在瑪麗﹒巴什基爾切夫的《心靈獨白》中,才會看到她不厭其煩
地對自己進行連篇累牘的形象描繪。她毫無遺漏地向我們展示了她的服裝;每種新的裝
飾都會讓她覺得自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使她更新了對自我的崇拜。
我拿了一塊母親的大披巾,在中間剪了一個洞,讓頭可以鑽進去,然後把每個邊縫
在一起。這塊垂落時有古典褶折的披巾,給我平添了一種東方的、聖經般的異國風度。
我到拉弗裡埃爾時裝店去,加洛林用了3個小時為我製作了一個長袍,穿上它,我
覺得人就像籠罩在雲彩裡。她把一塊英國皺綢給我披上,正是它使我顯得苗條、優雅、
修長。
我穿著一件飄逸的暖呢長袍,樣子就和勒費弗爾似的,他非常懂得該怎樣用樸實無
華的衣料來襯出他年輕矯健的身材。
她天天都在嘮叨著這樣的句子:「我穿黑色時很迷人……穿灰色時我很迷人……我
穿白色時,也很迷人。」
德﹒諾阿耶夫人認為服飾十分重要,她在《回憶錄》裡痛苦地敘述了一件沒有做好
的長袍所引起的軒然大波。
我喜歡活潑的顏色,及它們狂放的對比;一件長袍猶如一幅風景畫,猶如命運之路
的起點,猶如對冒險的許諾。但當我穿上那件很不合身的長袍時,我因當時顯現出來的
缺陷而不能不痛苦。
服飾對許多女人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它們可以使女人憑借幻覺,同時重塑外部
世界和她們的內在自我。l﹒柯恩(l﹒Ke-Un)所著的德國小說《穿人造絲的少女》,
描繪了一個少女對白斗篷的激情。她喜歡它給感官帶來的溫暖,而且裹在那考究的折皺
中時,她體驗到了一種無比幸福的安全感;她借助於它占有了美的世界,占有了完全超
乎她現實之外的命運。
既然女人是客體,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內在價值要受她的服飾風格的影響。她如此
看重絲襪或尼龍襪,看重手套,看重帽子,並非完全無用,因為保持自己的地位是她必
須履行的義務。在美國,做工的女孩子把大部分生活費用於美容和服裝。在法國,這種
花費要少一點;
但情況依然是,女人打扮得越漂亮,她就越受到尊重;她越是需要工作,絕佳的外
貌對她就越是有利;姣好容貌是一種武器,一面旗幟,一種防御,一封推薦信。
優美也是束縛;其好處要付出代價才能夠換來;而且其花費是如此昂貴,以至商店
保安人員常常當場抓到偷香水、絲襪、內衣或諸如此類物品的上流女人或女演員。許多
女人為了打扮得漂亮而行娼或接受經濟「資助」;服飾使她們需要有額外的錢。打扮得
漂亮還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但這種任務有時也會帶來正面的快活;在這個領域和家庭用
品市場一樣,可以發現隱藏著的寶藏,可以發現到處在討價還價,可以發現運用策略、
施展計謀和獨出心裁。如果女人心靈手巧,她甚至可以三下五去二地為自己縫製新式服
裝。成交是一種冒險,新式服裝是一種贊美,化妝或做髮型可以代替創作藝術品。女人
在今天比以前更懂得通過運動、體操、沐浴、按摩和保健食品去開發身體的快活;她可
以決定自己該有多重的體重,該有什麼樣的體型以及什麼樣的膚色。現代美學觀念使她
有可能把美和活動結合起來:她有權鍛煉肌肉,她拒絕發胖;她通過體育把自己肯定為
主體,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她的偶然性的肉體的束縛;但這種解放也很容易重新陷入依
附性;好萊塢明星雖然戰勝了本性,但她同時也變成了受制片商操縱的被動客體。
除了這些當然可以讓女人感到高興的勝利,保持吸引力和保持良好的家庭環境一樣,
還意味著同流逝的時光作鬥爭;因為她的身體也是一種隨著時間的逝去而退化的物體。
在《輸家》中,柯萊特﹒奧德裡描繪了這種可以和主婦同灰塵的鬥爭相比的鬥爭:
這已不再是年輕時那結實的肉體了;從胳膊到大腿,肌肉的形狀在覆蓋著松弛皮膚
的脂肪層下顯露出來。她很煩惱,於是重新修改了她的日程表:早上做半小時健美操,
晚上,在上床前做15分鐘的按摩她開始查閱醫學書籍和時裝雜誌,開始注意觀察她的腰
圍。她做果汁喝,偶爾服用瀉藥,並戴橡皮手套洗碟子。她的兩件心事——恢復身體的
青春和翻新房子,最後變成了一個,於是她終於到達了一個死點……世界彷彿停頓了,
懸在衰老和腐敗之外……她現在在游泳池認真上課,以求改善她的形體,美容雜誌使她
注意經常重複的處方。金格﹒羅傑斯吐露說:「我每天早上用梳子擊頭100下;這正好
用兩分半鐘,而我的頭髮如絲一般……」怎麼才能讓你的足踝變得細長呢?每天用腳尖
抬起身體力次,不要讓腳跟挨地;
這種鍛煉只須用一分鐘,一天抽出一分鐘又算什麼呢?此外,還要用油洗指甲,或
用檸檬洗手,或用搗碎的草莽塗在面頰上。
在這裡,例行公事又使美的關注和衣櫃的保養變成了單調乏味的苦差事。所有的生
長物都會對貶值產生恐懼,而這種恐懼在某些性冷淡或受挫的女人當中,也將引起對生
命本身的恐懼:她們努力保養自己,就像別人保養家具或罐頭食品那樣。這種消極的固
執態度,使她們成為自己生存的敵人,或使她們對別的人或物懷有敵意:美食會破壞體
形,葡萄酒會損害膚色,笑得太多會產生皺紋,陽光會傷害皮膚,睡眠會使人遲鈍,工
作會讓人憔件,愛情會令人有黑眼圈,接吻會弄紅面頰,撫摸會使乳房變悴,擁抱會使
肉體枯萎,做母親則會使面容和體型變醜。我們都知道,年輕的母親在躲開對她的舞衣
特別感興趣的孩子時是多麼氣憤:
「別用你那油膩膩的手來碰我,你會弄髒我衣服的!」賣弄風情的女人也同樣會拒
絕丈夫或情人所獻的殷勤。她想保護自己,不受男人、世界和時間的干擾,就像一個人
用套子保護家具那樣。
但是所有這些預防措施,都不會阻止出現白髮和魚尾紋。女人從年輕時就知道,這
種命運是無法避免的。儘管她處處小心,還會發生意外:酒灑在了她衣服上,香煙燒壞
了衣服;
這標志著舞廳上的那個帶著高傲的微笑、華貴而又快活的人兒消失了,因為她現在
是一副主婦般的嚴肅認真的表情;這一點突然變得一目了然,原來她的服飾並不是猶如
煙火的一組藝術品,在瞬息之間迸發出光芒,有著片刻的燦爛光明。寧可說它是一種財
富,一種資本,一種商品,一種投資;它意味著犧牲;失去它是真正的災難。污點、裂
縫、拙劣的做工、難看的髮型,是比把烤肉燒焦了、把花瓶打碎了更為嚴重的事故;因
為不但時髦女人把自己投射到物當中,寧肯把她自己變成一個物,而且她畢竟直接感受
到了威脅。她和裁縫和制帽者之間的關係,她的煩躁,她的苛求——這一切都表明了她
的認真態度和不安全感。一件做得很成功的長袍,使她成為她夢中的人物;但是過時或
不得體的服飾,則會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告訴我們,她的
幽默感,她的舉止和面部表情,均有賴於她的長袍;當她的穿著不得體時,她感到尷尬
而平庸,因而感到恥辱。許多女人寧願錯過一次機會,也不願意穿著很不得體地出門,
即使她們本人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有些女人聲稱她們「是為自己而打扮的」,可是我們已經看到,甚至在自戀時也隱
含著讓別人觀賞的意思。愛打扮的女人若是不被人看到,便永遠無法得到完全的滿足,
除非她們是精神病患者.;通常她們希望有個見證人。托爾斯泰的妻子在結婚十年以後,
仍希望別人仰慕她。她喜歡緞帶和裝飾品,希望把自己的頭髮弄成波浪形;要是無人注
意,她就會問,這是怎麼回事?而她覺得好像要哭出聲來了。
丈夫並不善於扮演這種見證人的角色。在這方面,他的要求仍是模稜兩可的。如果
他的妻子太吸引人了,他會感到嫉妒;但所有的丈夫在某種程度上都有點像甘大略王;
他希望妻子能夠為他贏得名聲,他希望妻子典雅、美麗,或至少也要「說得過去」;若
不然,在有客人時,他很可能會不高興和熱嘲冷諷。我們已經看到,在婚姻當中,性愛
的價值和社交的價值並非完全是可以協調的,這種對立也反映在這方面。在丈夫看來,
妻子強調性慾表明她格調低下;他不贊成蠻橫無禮,儘管他覺得這在別的女人身上是很
有誘惑力的,而這種不贊同的態度扼殺了他在別的情況下可能產生的任何欲望。如果他
的妻子穿著樸實,他倒是滿贊成的,但又會產生不了熱情:他認為她無吸引力,隱隱地
覺得她應當受到責備。有鑒於此,他很少因為他個人而對她加以審視;他用別人的眼光
去觀察她。「人們會說她些什麼?」他的推測不可能正確,因為他認為別人也會持他身
為丈夫的觀點。
沒有什麼會比丈夫羨慕別的女人的衣服和舉止,卻對她有同樣的衣服和舉止加以批
評更讓女人憤怒的了。而且還應當說,他離她太近了,近得無法看清她;對他來說,她
的面目永遠是一樣的;不論是她進行了新的打扮還是她的髮型有了什麼變化,他都未注
意到。甚至連鐘情的丈夫或熱情的情人,也往往會對女人的衣服不去注意。如果他們強
烈地愛著裸體的她,那麼就是最合身的衣服也只會把她給掩蓋起來;她不論是講究打扮,
還是疲憊不堪,或是令人眼花繚亂,對他們都是同樣可愛。如果他們不再喜歡她,就是
穿上最討人喜歡的衣服也將無濟於事。服飾可以成為征服的武器,但不是防御的武器;
其藝術在於制造幻覺,它提供了一個可見的想像中的物體;但是在肉體的擁抱中,和在
人們所熟知的日常生活中一樣,所有的幻覺都從視線消退了;夫妻感情如同肉體之愛,
存在於現實的層面上。女人在為她所愛的男人打扮。多蘿西﹒帕克在她的一部小說中,
描寫了一位年輕妻子急切地盼望丈夫休假回來小住的情形;為了這件事,她決心讓自己
變得楚楚動人:
她買了一件新衣服,黑色的——他喜歡黑色的衣服;簡單的,他喜歡樸素的衣服;
太貴了,貴得她不願意去想它的價錢……
「你喜歡我的衣服嗎?」
「哦,是的,」他說,「我一直很喜歡你身上的那件衣服。」
她彷彿是呆住了。「這件衣服,」她以明顯凌辱的口吻,有板有眼地說,「是個新
牌貨。以前我從未穿過。要是你有興趣,我就告訴你,我是特地為今天才把它給買來
的。」
「對不起,寶貝幾,」他說,「哦,確實,我現在看出來了,這根本不是那件衣服。
我覺得這太好了,我喜歡你穿黑色的。」
「像這種時候,」她說,「我簡直希望我是為別的理由才穿上它的。」
人們常說,女人打扮是為了引起別的女人的嫉妒,而這種嫉妒實際上是成功的明顯
標志;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目的。通過被人嫉妒、羨慕或贊賞,她想得到的是對她的美、她
的典雅、她的情趣——對她自己的絕對肯定;她為了實現自己而展示自己。她為此忍受
了令人痛苦的依附地位;主婦的奉獻即使未得到承認也還是有用的;賣弄風情的努力若
末能引人注意則是白費功夫的。她想得到對自己的明確評價,這種絕對的要求使她的探
索充滿煩惱;單是一聲簡單的譴責,這頂帽子就變醜了;贊美聲使她快活,但失敗卻把
她給毀掉;正如絕對只有通過一系列無止境的例子才能夠得到證明,她將永遠不會取得
最後的成功。這就是時髦的女人、賣弄風情的女人極易受到傷害的原因;這也解釋了為
什麼有些美麗而且十分受人崇拜的女人不勝悲哀地確信,她們既不美也不典雅,她們恰
恰缺乏一位未知法官的最終贊美的原因;因為她們的目的是追求不可能實現的存在
(being)的永恆狀態〔en-soi(自在)]。這些超級時髦的女人確實難得,她們本人就
是典雅法則的體現,她們無可挑剔,因為正是她們根據認可規定了成功和失敗;當她們
的法則容忍時,她們能夠被視為成功的楷模。不幸的是,這種成功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
打扮同時也意味著出門和款待;就此而言,這是它的初始目的。女人為了炫耀她的
新裝,一個客廳一個客廳地請別的女人看她是如何料理自己的。在某些特別正式的場合,
她要求丈夫陪伴著她;但通常她在履行她的「社交責任」時,他正在工作。這種職責極
其無聊,這已被描寫過千百次了。這種情況應當用這個事實來解釋:因履行社交「義務」
而聚在一起的女人,她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沒有任何共同感興趣的東
西能夠使律師的妻子和醫生的妻子——或者多伊博士的妻子和羅伊博士的妻子,結合起
來。在一般的談話中,談孩子的惡作劇或做家務的難處的實屬不佳的表現。所以女人只
好評論天氣和最新的暢銷書,或者也許只好說點從丈夫那裡抄來的某些普通的泛泛想法。
舉辦家庭宴會的風氣逐漸消失了,但名目繁多且令人厭倦的拜訪義務,在法國依然存在。
在美國常用打橋牌代替談話,這只對喜歡玩這種游戲的女人才有利。
但是,較之這種履行令人厭倦的傳統責任,社交生活確實也有更吸引人的一面。接
待客人的內含,不只是歡迎別人到女人自己家來;它還使住處變成了迷人的領地;社交
的功能是一種聚會,也是一種禮儀。女主人展示她的財富:銀器、亞麻織物、玻璃器皿;
她安排插花。
插花雖然短命而無用,卻像征著以昂貴奢侈為其鮮明特徵的聚會,其毫無必要的舖
張;花瓶裡開放著的花朵注定要早謝,它們代替了篝火、熏火,以及沒藥、祭酒和祭品。
桌子上擺滿了美食和珍貴的葡萄酒。其意圖是想發明出一些高雅禮品,而這些禮品要既
能滿足客人的要求,又能預知他們的欲望;就餐變成了神秘的禮儀。弗吉尼亞﹒沃爾芙
在《達洛威夫人》的一段中強調了這一面:
於是,繫著圍裙戴著白帽的女僕,以及並非必要的侍女,開始來回穿梭於旋轉的門,
無聲無息,姿態優美;但是這種穿梭,從一點半到兩點,對倫敦上流社會的女主人們所
操縱的神秘或大騙局已是輕車熟路,只要一揮手,穿梭就停止了,首先起而代之的是對
食物(吃多少都不用付錢)的極大幻覺;然後桌子隨意地展開,上面有林子、小墊、紅
果托;薄薄的棕色奶油覆蓋著比目魚;砂鍋裡浸泡著分開的小雞;五光十色的、非一般
家庭可比的爐火燃燒著;隨著酒和咖啡(也不用付錢)的到來,剛才還若有所思的眼睛
閃出了快活的光芒;對於這文雅深沉的眼睛,生命彷彿如音樂一般美妙、神秘。
操縱這些神秘的女人非常自豪,她認為自己是完美時刻的創造者,幸福和歡樂的賜
予者。
通過她,客人們才聚在了一起,事情才得以發生;她是快樂與和諧的無償源泉。
這正是達洛威夫人所感受到的:
但是假如彼得對她說:「是的,是的,但你的那些聚會——你的聚會究竟有什麼意
思?」她只能這麼說(別指望有人能理解):這是請客嘛……手先生住在南辛頓;有的
人住在北邊的貝斯沃特;還有的人,也許住在倫敦貴族區。她覺得她對他們晝思夜想,
她覺得多麼淒涼;她覺得多麼可憐;她覺得要是他們能夠聚在一起該有多好;於是她就
這麼做了。這就是請客;為了聚在一起,為了創造;但這究竟是為誰?
也許是為請客而請客。不管怎樣,反正這是她的奉獻。她別無所有……
任何人都能夠這麼做;不過她的確有點崇拜這種人,不能不認為,終歸是她辦成了
這件事。
如果在這種為別人的服務中只有慷慨,這種聚會就確實是聚會。但是社會常規的影
響,很快把慶典變成了制度,把饋贈變成了義務,把聚會上升到了禮儀的地位。當客人
在宴會上享受時,身為客人的她不得不想到,她也必須舉辦一個同樣的宴會作為回報:
她時常抱怨對她的款待太揮霍了。「X的宴會不過是想給我們留下點深刻的印象而已,」
她有點不快地對丈夫說。例如我就聽說,在上次戰爭期間,在葡萄牙小城舉辦的茶會變
成了非常奢侈的聚會,因為每次聚會,女主人都認為有義務讓她的糕點無論在種類上還
是在數量上,都超過上一次;
這種聚會的開銷變得如此昂貴,以至有一天所有的女人都同意,以後的聚會,除了
茶水不提供任何東西。
這時,舉辦聚會便失去了其慷慨大度的富麗堂皇,變成了沉重的義務;宴席用品只
會帶來麻煩:玻璃器皿和桌布必須用心照看,香檳和糖果要準備足夠的數量;摔壞杯子、
燒壞椅墊意味著災難;第二天必須進行清理,把東西放得井井有條。妻子害怕這種工作。
她感受到五花八門的屈從是主婦命運的鮮明標志:她要屈從於蛋奶酥、烤肉、肉販、廚
師,以及臨時幫手;她要屈從於她的丈夫,為某種難處而愁眉苦臉;她要屈從於客人,
去估量家具和美酒,並判斷這次聚會是否辦得成功。
只有慷慨而自信的女人,才會安然經受住這種考驗。成功能給她們帶來很大滿足。
但是許多人在這方面和達洛威夫人一樣,她們熱愛這些勝利,這些外表,以及它們的輝
煌和刺激,可是也感到它們的空虛。如果對待它們過於認真,女人就不可能真正地享受
它們;此外,她將會受永遠無法滿足的虛榮心的折磨。而且只有為數極少的女人才是幸
運的,她們能夠讓社交功能完全佔據她們的生活。那些完全獻身於社會的人,通常不僅
想把它變成一種自我崇拜的迷信,而且想超越這種聚會生活,力求達到更崇高的目標:
真正的沙龍有著文學的或政治的特徵。女人權力以這種方式取得對男人的優勢並發揮她
們個人的作用。她們擺脫了已婚女人的狀況。後者極難在她有時得到的短暫快活和勝利
中獲得自我實現,因為這對於她來說,確實往往不但意味著消遣,也意味著疲勞。社交
生活要求她「裝門面」,要求她把自己擺在展覽的地位,而不是要求她和她自己及她和
他人之間有任何真正的溝通。它不能讓她擺脫孤獨狀態。
「想想也真可悲,」米什萊寫道,「女人,這個相對的人,只能作為夫妻中的一員
來生活,她往往比男人孤獨。他廣交朋友,不斷有新的接觸。她若無家庭則什麼也不是。
而家庭是一種摧殘人的負擔;它的全部重量都壓在她的肩上。」的確,女人在受束縛和
孤獨的情況下,不會懂得旨在共同追求某個目標的同志情誼所帶來的快活;她的工作並
沒有占據她的頭腦,她受的教育既沒給她帶來獨立的欲望,也沒帶來應用它的經驗,雖
然如此,她仍在孤獨中度日。
婚姻可能使她遠離了她父母的家庭,遠離了她年輕時的朋友,而要通過結識新的朋
友和家信來彌補這種背井離鄉,是很難做到的。在年輕妻子和她父母的家庭之間,可能
往往沒有真正的親密關係,哪怕是離得很近:她的母親和她的姐妹都不是她的真正的朋
友。現在許多年輕的夫婦,由於沒有住房,常和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但這種
萬不得已的聯合對新娘來說,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友誼的根源。
女性的友誼若能成功地建立或保持下去,對女人來說是十分寶貴的,但這種友誼同
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在性質上有很大差別。男人在設計自己的個人興趣和想法,在作為
個人進行交往,女人卻被限制在她們共同的女性命運之內,被某種內在的同謀關係捆在
一起。她們在她們中間首先想肯定的是她們共同的世界。她們不去討論意見和一般想法,
但是卻交換私人秘密和食譜;她們要聯合起來創造一個相反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價值要
勝過男性的價值。由於集體的力量,她們獲得了抖掉枷鎖的能力;她們彼此承認自己的
性冷淡,否定男性的性支配,同時嘲笑男人的欲望或他們的粗俗;而且她們熱嘲冷諷,
對她們丈夫的和一般男人的道德和智力的優勢提出疑問。
她們比較體驗;懷孕、生育、她們自己的和孩子們的疾病,成為人類歷史的主要事
件。
她們的工作不是一門技術,在傳遞烹調處方之類時,她們賦予它們一種基於口授傳
統而形成的神秘科學的尊嚴。有時她們也討論道德問題。婦女雜誌的通訊專欄為她們談
話的內容提供了很好的例證;人們很難想像只為男人開闢一個「孤獨的心」專欄;男人
在這個世界上相識,這是他們的世界;而女人卻不得不確定、估量和探索自己的特殊領
域;她們的報道特別涉及了美容顧問、烹調處方、編織指導;她們要求得到忠告;由於
她們有饒舌痛和自我表現痛,有時產生了真正的焦慮。
女人知道男性規範並不是屬於她的,知道男人想當然地認為,他既然慫恿她去墮胎、
通好、做壞事、背叛和說謊(這些都是他在正式場合予以譴責的),她便不會去遵循這
一規範。
因而她請求其他女人幫助確定一套「地方法規」,姑且先這麼說吧,一種特別為女
性提供的道德規範。女人對她們朋友的行為沒完沒了的評論和批評,並不單單是出於惡
意;為了評判別人並調整自己的行
為,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道德上的獨創性。
只有女人之間關係所蘊含的真誠才可以賦予這種關係以價值。面對著男人,女人總
是在做戲;她在假裝不願意接受她的次要的他者(the inessential Other)地位時,
是在說謊;
她在通過模仿、服裝和學來的警句送給他一個想像中的人物時,也是在說謊。這些
戲劇表演要求經常保持緊張狀態;和丈夫或情人在一起時,每個女人都或多或少意識到
這種想法:「我也許不是我自己了」;男性世界苛刻而銳利,它的聲音太宏亮,光線太
生硬,接觸則是粗野的。
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女人處在幕後;地磨刀霍霍,但沒有去戰鬥;她整理服裝,
準備化妝,運籌帷幄;在登台之前,她穿著晨衣和拖鞋在舞台兩側閒逛;她喜歡這溫暖、
輕松、松弛的氣氛。在《軍帽》裡,柯萊特為我們展示了兩個朋友邊寧靜地縫製衣服、
邊討論這項工作的小小細節,交換私人的小秘密,練習使用新化妝品的情形。和這一寧
靜場面相對比的是,為一個朋友和年輕男人見面做準備的場面。那氣氛要嚴肅些;不能
流淚:注意化妝!沒買件新衣服,真可惜;必須借雙漂亮的絲襪;必須決定戴不戴花;
有那麼多的問題!這時女人們相互幫助,討論她們的社交問題,每個人都在為他人營造
保護窩;她們說的做的都是出於真誠。
對於有些女人,這種溫暖而輕佻的親密關係,比之和男人的十分做作的關係,更為
可貴。
就和少女時代一樣,自戀者在別的女人身上找到了一個有特權的替身;正是通過別
人的周密的、可以勝任的觀察力,她才能夠羨慕自己的剪裁得十分合體的長袍,羨慕自
己的美妙的「小天地」。結婚以後,她最要好的朋友仍是受寵的見證人;於是,她也可
能繼續是一個令人滿意的客體,並且是一個被人渴望的客體。如我所說,幾乎每一個少
女都有同性戀傾向,丈夫的擁抱往往笨拙,不會把這種傾向抹掉;這是女人和她的密友
在∼起時之所以能夠感到那種肉欲的甜密(那種感情在普通男人身上沒有等價物)的根
本原因。這種肉欲的依戀,在兩個女朋友之間,可能昇華為崇高的情操,或者可能通過
到處撫摸或具有明確的性的含義的撫摸表現出來。她們的調情也可能只不過是一種閒暇
的娛樂(後宮女人的情況便是如此,她們主要關心的是消磨時間),或者可能有著十分
重要的含義。
然而,女人的夥伴感情極少能上升為真正的友誼。女人覺得她們的團結比男人的團
結更有自發性;但是在這樣的團結中,每一個人的超越都不能指向他人,因為她們共同
面對著男性世界,她們每一個人都希望獨自壟斷其價值。她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建立在
她們個性的基礎上,而是一種直接的共同體驗,所以立刻會由此產生出敵意的因素。在
《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深深地依戀著她家裡的女人,因為她要讓她們為她生兒育女
作見證,但她對她們也懷有嫉妒之情,因為在皮埃爾面前,她們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女人
的化身。女人的相互理解,是由於她們彼此認同這個事實引起的;但是基於同一理由,
每一個人都會反對其他的人。主婦同女僕的關係,要比任何男人同男僕或司機的關係更
為密切——除非他是同性戀者;她們交換私人秘密,有時她們是同謀;但她們之間也有
勢不兩立的競爭,因為女主人既想擺脫實際工作,又想有著這一工作帶來的責任和榮譽;
她希望別人認為她是不能取代的,不可或缺的。
她非常苛刻,對僕人百般挑剔責難,或者想這麼做;如果僕人把活兒子得太好,女
主人就會失去自命為唯一者的滿足感。同樣,她和教師、管家、護士、看孩子的保姆以
及幫她幹活的親戚朋友也會不斷發生爭執;其借口是她們不.尊重她的「願望」,未按
照她的「想法」去做。
實際上,她既沒有她所特有的願望,也沒有她所特有的想法;相反,令她苦惱的是,
別人在履行她的職責時是那麼嚴格,就跟她似的。這是各種家庭爭執毒化家庭生活的主
要原因之一:
當缺乏讓她的獨特資格家喻戶曉的手段時,每一個女人都會愈發迫切地要求成為主
權者。
但是,在賣俏和愛情方面,每一個女人尤其把其他一切女人都看做敵人。我曾提到
過少女中存在的那種競爭類型,這種競爭往往會持續一生。我們已經看到,時髦女人和
「社會名流」的理想是得到絕對的評價;如果任何時候失去光彩,她會十分痛苦;她討
厭看到在別人頭上環繞著哪怕是最微弱的光環,她要奪走別人得到的任何嘉獎;如果絕
對不是獨一無二的,她又是什麼呢?真心實意地陷入情網的女人,會因駕馭了情人的心
而滿足;她將不會嫉妒她朋友的成功,但她會感到她的愛情在面臨威脅。事實上,女人
被她最要好的朋友出賣,這個主題並不僅僅是文學上的老生常談;兩個女人越是要好,
她們的二元性就越是危險。女友被邀請以戀愛女人的眼光去看看,以她的心、她的肉體
去感受一下;於是這個女友被那個情人所吸引,被勾引她朋友的那個男人弄得神魂顛倒。
這個女友認為她的忠誠很好地保護了她,使她能夠自由約束自己的感情,但她也討厭只
扮演次要角色,於是不久她就準備屈服了,準備獻殷勤了。許多女人一旦戀愛,就開始
謹慎地迴避密友。這種矛盾心理使女人幾乎不可能十分信任她們之間的相互感情。男性
的陰影總是遮天蔽日地懸在她們頭上。即使他沒有被提及,聖﹒約翰﹒佩斯的這行詩也
是適用的:「太陽雖未被提到,但他的存在就在我們之間。」
女人們單獨在一起時,她們會報復男人,給他設置陷阱,詛咒他,侮辱他——但她
們也在等待他。只要呆在沒有男人的地方,她們便會受偶然性的左右,感到無精打采和
窮極無聊。
這監牢仍有一點母親胸脯般的溫暖——但畢竟是所監牢。女人只有在可以預知能早
日走出的情況下,才會悠閒快活地呆在那裡。這時她會樂於處在浴室溫暖的潮濕中,只
要她認為她很快就要走進燈火輝煌的客廳。在被監禁時,女人彼此是同志,她們互相幫
助,共同忍受她們的監禁生活,甚至互相幫助,準備一起逃跑;但她們的解放者將是來
自於男人的世界。
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這個男性世界在結婚以後仍保持著魔力,只是丈夫失去了他
的威望;妻子發現,在她的標本當中,男人的純粹本質被降了格。但男人仍是宇宙的真
理,最高的權威,奇跡,主人,眼睛,獵物,快樂,冒險和救世主;他仍是超越的化身,
是回答所有問題的人。連最忠誠的妻子也不會同意放棄這個奇跡,把自己給封閉起來,
同一個偶然的、有限的個人進行遲鈍的交流。她從小就十分需要引導者;當丈夫不能承
擔這一角色時,她便會轉向別的男人。有時她的父親、兄弟、叔叔,或其他親屬、某個
老朋友,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威望;她將會去依靠他。
但是有兩類男人,他們的職業尤其注定他們可以成為傾聽吐露秘密的人和指導者:
神父和醫生。第一類男人有著巨大的優勢,因為他們提供忠告而又不收費;他們在聽懺
悔時一籌莫展,不得不任憑信徒東拉西扯;他們盡量避開人所共知的討厭的人,但引導
他們的羔羊沿著道德之路前進卻是他們的責任,而當女人在社會和政治上顯得比較重要
時,這一責任尤其緊迫。「良心指導者」向他的懺悔者指明她應采納的政治見解並控制
她的選票。許多丈夫對他干涉他們的婚姻生活感到氣憤,因為懺悔神父對臥室私事說長
道短。他對教育子女很有興趣;
他忠告做妻子的女人應該怎樣處理她自己和丈夫的關係。總是把男人當做神去景仰
的女人,欣喜若狂地跪在作為上帝在塵世的替身的那個男性的腳下。
醫生因收取報酬而有良好的保護;對過於礙事的求診者,他可以拒之門外。但是他
也成為更為特別、更為頑固的攻擊的對象;被性慾過於旺盛的女人追逐的男人,有3/4
是醫生。
在某男人面前∼絲不掛,對許多女人是一種巨大的裸露快感。在這方面斯特克爾報
告了許多實例:尤其是老處女,她們基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到醫生那裡要求做「非
常全面的檢查」,或者剛離開一個婦科醫生,又去找另一個婦科醫生,要求做「按摩」
或「治療」;有些性冷淡的妻子只有在做醫學檢查時才能感受到性高潮。
女人很願意認為,她對之裸露身體的那個男人,已經對她的有魅力身體,或對她的
美好靈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她病態地努力讓自己相信,她被那個醫生或教士給
愛上了。
即使她是正常的,也會覺得那個男人和她個人之間有一種微妙的聯繫;她樂於體面
地服從他的命令;更重要的是,有時她產生了一種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幫助她接受她不
得不去過的生活。
然而,有些妻子並不滿足於把道德權威當做生存支柱;她們的生活迫切需要一種浪
漫的提升。如果既不想欺騙也不想離開自己的丈夫,她們就會和害怕有血有肉的男性的
少女采取同樣的做法——沉溺於熱情的想像之中。斯特克爾在這方面也提供了各種例子。
有一位頗有地位的受尊重的已婚女子,愛上了一個歌劇男高音。她送給他鮮花和條子,
買他的照片,連做夢都會夢見他。但是當她有機會和他見面時,她卻沒有去;她不想得
到他本人,而只想又愛著他,又仍去做忠實的妻子。還有個女人愛上了一個轟動一時的
演員,她有一個房間,裡面到處都是他的照片和有關他的資料。他去世時,她哀悼了一
年。
我們都會對魯道夫﹒瓦倫泰諾去世時所流下的眼淚記憶猶新。已婚女人和女孩子們
都崇拜電影男主角。他們的形象或出現在自娛之時,或出現在夫妻性交胡思亂想之時。
他們也可能重新喚起某種童年的回憶,扮演著祖父、兄弟。教師或諸如此類的角色。
但是妻子周圍也有真正的、活生生的男人;無論她是得到了性滿足,或是性冷淡,
或是受挫,除了愛得徹底和絕對排他這些罕見情況,她都十分珍視他們的贊賞。丈夫的
目光已習以為常,不再有激發她對自己想像力的力量;她需要的是,仍充滿著神秘的眼
睛也能發覺她是神秘的;她必須在主權意識面前取得自信,必須翻新她已退色的照片,
必須恢復嘴邊上的酒窩和睫毛上的舉世無雙的顫動;她只有被渴望和被愛,才可以做到
令人滿意。如果她在婚姻中被調適得非常好,那麼她在其他男人身上所尋求的就會主要
是虛榮心的滿足;她邀請他們加入她的自我迷信;她是誘惑人的,取悅於人的,滿足於
夢想被禁愛情的,滿足於想像「假如我想……」的。她寧肯讓許多崇拜者著迷,也不願
意深深地依戀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她比少女更熱情,更不怕羞,她賣弄風情是要男性
進一步向她證實,她已經意識到她的價值和力量。她常常愈發有恃無恐,因為,她已經
停泊在家裡並且已經成功地征服了一個男人,繼續玩這種游戲,對她來說既沒有多大希
望,也沒有多少風險。
在或長或短地經過一段忠誠期之後,妻子也可能不再限於這種僅僅打情罵俏和賣弄
風情的行為。她下決心欺騙丈夫,往往是由於怨恨。阿德勒堅持認為,女人的不忠永遠
是報復的一種方式。這話未免言過其實,但毫無疑問,她往往並不屈從於情人的誘惑,
而是屈服於想公然反抗丈夫的欲望:「他不是天下唯一的男人——別的男人也會發現我
有吸引力,我不是他的奴隸;他自以為很聰明,但他也會受到愚弄。」在妻子的心目中,
可能被藐視的丈夫仍有著頭等重要的地位;正如少女有時為了反抗她的母親,為了挑剔
她的父母,為了違抗父母之命,為了維護她自己的權利,而去找情人那樣,對丈夫感到
怨恨的妻子,也會企圖把她的情人當做知己,當做她佯裝受害者的見證人,當做貶損她
丈夫的同謀。她不斷地和他議論她的丈夫,假裝煽起情人的輕蔑之意;除非情人把他的
角色扮演得非常好,否則她會氣哼哼地掉頭不再理他。她會要麼重新回到丈夫的身邊,
要麼再找一個安慰者。但是,往往不是怨恨,而是失望,把她拋進了情人的懷抱;她在
婚姻中不曾得到過愛,而讓自己聽天由命,讓自己永遠不去領略年輕時就若癡若狂向往
的興奮和快活,她又發覺這很難。對於令人沮喪的女人來說,由於各種性滿足的權利都
被剝奪,由於拒絕承認她們在感情上有自由和個性,婚姻將以無可避免和不無諷刺意味
的辯證關係,把她們引向通好。蒙田在《論維吉爾的幾首詩》一文中說:
我們從童年就對她們進行愛的方面的教育。她們的魅力,她們的衣著,她們的知識,
她們的語言,她們受到的全部教誨,都無助於其他目的。她們的家庭女教師,除了愛的
觀念,什麼也沒有讓她們銘記在心,即使完全基於這種理由:經常在她們面前堅持這個
觀念,以使她們對這個觀念感到厭惡……那麼,試圖在女人身上壓抑一種對她們來說是
如此強烈、如此自然的欲望,也是愚蠢的。
恩格斯也說:
隨著一夫一妻變得經久不衰,出現了兩種特有的社會人物:妻子的情人和戴綠帽子
的丈夫。……隨著一夫一妻制和公開納妾,通姦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制度,雖然加
以禁止、嚴懲,但終不能制止。
如果夫妻做愛激起了妻子的好奇心卻未能滿足她的感官,她就很可能會在別人的床
上完成她的教育。如果丈夫成功地喚起了她的性慾,她就會希望和別人共享這種快感,
因為她對他沒有任何特殊的依戀感。
道德家哀歎對情人的這種偏愛,而我則已描述了資產階級文學中的那種企圖恢復丈
夫形象的做法;但是,若是想證明從社會角度來看,即從其他男人的角度來看,他往往
比他的對手優越,並用這種看法對他加以保護,這則是荒謬的。這裡重要的是,他究竟
在多大程度上指望他的妻子。有兩種特徵使他成為她所討厭的人。首先,他承擔了始作
俑者這樣一個出力不討好的角色;傳統處女的要求是矛盾的,她既想被蹂躪又想被尊重,
這樣就使他幾乎必然要受到失敗的懲罰;所以她在他的懷抱中永遠是性冷淡的。和情人
在一起,她不會感到奪走處女貞操的那種恐怖,也不會感到被蹂躪所引起的嚴重羞辱;
她避免了意外造成的精神創傷:
她知道該期望什麼;她比新婚之夜更坦然,更不容易冒犯,更老練,她不再迷惘於
理想之愛與肉欲、情感和性感受之間。當她有情人時,情人是她真正需要的。
這種精明是她自由選擇的一個方面。因為使丈夫處於不利地位的第二個令人討厭的
特徵是,他通常是被強加的,而不是被選擇的。他的妻子要麼把他當做最後的依靠予以
接受,要麼被她的家庭移交給他;不管怎樣,她即使為了愛情嫁給他,也仍要讓他成為
她的主人;他們的關係變成了一種義務,她往往逐漸感到他是個暴君。無疑選擇情人也
要受到環境的限制,但在這種關係中存在著自由的因素;結婚是一種義務,有情人則是
一種奢侈。妻子因情人的乞求而委身,所以她即使無法確信他的愛,也至少確信他的欲
望;這裡所發生的情況並不是一個服從法律的問題。由於情人的誘惑力和威望不會被日
常生活的摩擦弄鈍,他還有一種優勢:他依然是單獨的,是一個他人。於是,她也會感
到在他們倆會面時她擺脫了日常的自我,在生活中獲得了新的豐富:她覺得自己是另一
個人,是一個新的女人。這就是某些女人在私通中首先追求的:被他人弄得全神貫注、
出乎意料和忘乎所以。當破裂來臨時,她們感到空虛和絕望。雅內報告的某些精神病學
實例向我們表明了,在遭受損失時,女人在情人身上尋求和得到了什麼:
一個39歲的女人,由於被一個作家拋棄,十分絕望;這個作家讓她和他一起工作了
5年。她寫道,他的生活是那麼豐富,他是那麼專橫,以至她完全被他占有,任何別的
事都不能想。還有一個女人,年齡有五歲,她從關係破裂後就開始生病;她希望她成為
他書桌上的墨水瓶,這僅僅是為了能夠看到他。她解釋說,她一直很厭煩;她丈夫什麼
也不懂,從未讓她操心過精神方面的事情,對什麼也不理解,也不會讓她感到驚奇;他
一點也不懂得人之常情。但她的情人卻是一個令人驚歎的人,從不動感情,冷漠得讓人
委屈得要死。而且還大膽、sang-froid〔沉著〕、機智、思想敏捷,這些令她困惑不已。
有些女人只是在私通伊始,才會感到這種豐富和歡悅的興奮;如果她的情人未能立
刻給她帶來快感(這是常有的事,因為兩個性夥伴最初感到害怕,尚不能相互適應),
她便會產生怨恨和憎惡;她可能會變成美莎麗娜式的人物,並參與許多桃色事件,走馬
燈似的換一個又一個情人。但是女人也可能受到失敗婚姻的啟示,此時她恰被適合於她
的男人所吸引,因而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長久的依戀關係。她往往因為這個情人屬於
和她丈夫完全相反的類型,而發覺他很有吸引力。毫無疑問,正是聖佩韋與維克多﹒雨
果的鮮明對比,才吸引了阿黛爾——雨果的妻子。斯特克爾援引了一個女人的實例,她
嫁給了一個粗俗野蠻、又強又壯的丈夫,他獻的殷勤只能使她感到痛苦。她遇到了一個
律師的秘書,這位秘書虛弱、文雅、和藹可親。他對她的關照可謂無微不至,而且他們
發現他們在精神上有著共同的興趣。這種親密關係表明,他的相對虛弱力量可以消除她
的性冷淡。她離了婚,緊接著他們馬上結了婚,後來一直生活得很幸福;他僅僅用接吻
和撫摸就可以讓她達到性高潮,而她卻一直被那身強力壯的丈夫指責為性冷淡!
並非一切私通都有這種童話般的結局。也許正像少女夢想有一個解放者能夠帶她逃
出她的家庭那樣,妻子也在期望有一個情人能夠讓她擺脫婚姻的束縛。熱情的情夫在他
的情婦開始談到要結婚時,一下子冷了下來並離她而去,這是人們經常使用的主題。在
這個問題上,他的謹慎保留態度經常使她受到傷害,他們已有的關係,也由於怨恨和敵
意而變糟。如果私通關係變得穩固,它往往會終於呈現出人們所熟悉的婚姻特徵;那時
它將會重現婚姻的所有弊端:無聊、嫉妒、算計、欺騙等等。而女人將會夢想讓另一個
男人,把她從這種常規中拯救出來。
而且,隨著環境和習俗的木同,通姦的表現也極不相同。在我們這個依然存在父權
傳統的社會裡,妻子對婚姻的不忠,似乎要比丈夫對婚姻的不忠可恨得多。蒙田說:
對於墮落的鑒定是多麼不工正啊!……我們判決和衡量我們墮落的標準,不是根據
情理而是根據我們的利益,因此它們才具有如此不平等的形式。我們的嚴厲判決,使得
女人對此種墮落的嗜好,成為一種比其性質所能證明的更令人難堪的罪過,而其涉及的
後果比原因更惡劣。
我們已經考察過這一嚴厲性的初始原因:女人通姦有把陌生人的兒子帶進家庭的危
險,因而有騙取合法繼承人地位的危險;丈夫是主人,妻子是他的財產。社會的變遷,
節育的實行,已經使這些動機因素基本上失去了影響力。但是,由於讓女人處於依附地
位的連續意志(the continuing will),一直包圍她的禁令將永遠存在。她時常把它
們內在化了;她對丈夫的婚姻越軌行為視而不見,不過她的宗教、她的道德、她的「貞
操」,不允許她這一方有同樣的越軌行為。周圍環境所硬性形成的約束力(尤其是在新
舊大陸的小鎮),對她要比對她的丈夫嚴厲得多;他外出較多,他旅行,所以他的弱點
更能得到縱容;她則要冒著失去名譽和失去已婚女人地位的危險。人們常常描述女人成
功地挫敗這種監視的計謀,而我本人就聽說過,在一個風格陳舊簡樸的葡萄牙小鎮,年
輕的妻子們根本不出門,除非有婆婆和丈夫的姐妹陪同;但是理發師出租房間,情人們
可以在那裡享受短暫的約會。在大城市,妻子極少有看守者;但是小範圍的新交對不正
當的感情幾乎不那麼有利。由於倉促和秘密,通好創造不出有人情味的自由友誼;它所
包含的欺詐,其結局往往是毀掉婚姻的全部尊嚴。
今天,許多圈子裡的女人都有某種程度的性自由;但是婚姻生活同性滿足的協調對
她們仍是一個難題。既然婚姻不能普遍包括肉欲之愛,十分坦誠地把它們分開就似乎是
合理的。
人們一般認為,男人可以做一個優秀的丈夫,可他又是輕浮的:他的性插曲實際上
並不會妨礙他和妻子的和睦生活。這種和睦甚至會更純潔,更無矛盾心理,如果她不像
征著束縛的話。
我們也可以對妻子作出同樣的讓步;的確,她常希望分享丈夫的生活,為孩子做一
個窩,然而她又想體驗別人的愛情。通姦之所以可恥,是因為虛偽和謹慎必然會損害名
譽;而基於自由和真誠達成的契約將可以消除婚姻的缺陷。
可是也必須承認,當今那句令人惱火的套話——「這對女人不是一回事」,仍有某
種真理性。有關上述差別的說法沒有一種是自然的。有人堅持認為,女人不像男人那麼
需要性活動,但對不存在的東西不能持確信無疑的態度;受壓抑的女人會變成潑婦,虐
待的母親,狂熱的主婦,不幸和危險的人。但不管怎樣,即使女人的欲望並非時常出現,
這也根本不應當成為認為滿足這些欲望實屬多余的理由。
這種差別存在於男女性愛的整個處境,正如它取決於傳統和當代社會。女人的愛情
行為仍被認為是她向男人提供的服務,因而他似乎是她的主人。如我們所見,他永遠可
以占用一個身為低劣者的女人,但如果女人委身於一個社會地位在她之下的男性,則是
可恥的;她的同意在這兩種情況下都屬於屈服和墮落。妻子欣然接受她的丈夫占有其他
女人這個事實;她甚至可能自鳴得意:有些女人走得更遠,甚至會模仿德﹒蓬帕杜爾夫
人,扮演起拉皮條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女人在情人的懷抱中變成客體。獵物;在她丈
夫看來,她似乎被外來的超自然力占有,她不再屬於他,他被剝奪了擁有她的權利。實
際上,她在床上常常觸摸自己、希求自己,因而她是被支配的。然而由於男性的威望,
她實際上也傾向於認可並模仿那個曾經完全佔有她的其他男性,在她的心目中他是整個
男人的化身。丈夫認為他所熟悉的她那裡聽到一個陌生人思想的回音時,會非常惱火,
但並非沒有道理——他幾乎感到自已被佔有了,被蹂躪了。如果德﹒夏裡埃夫人和年輕
的本傑明﹒貢斯當決裂(如我們看到的,他在和兩個男性化的女人的關係中,扮演女性
化的角色),那是因為她不能忍受他身上有德﹒史達爾夫人的實屬可恨的影響。只要女
人使自己變成奴隸,並且是她所「委身於」的那個男人的反映,她就必須承認這一事實:
她的不忠行為比她丈夫的不忠行為有更大的破壞性。
她即使維護了自己的完整性,也仍然會有她的情人認為她同她丈夫達成妥協的危險。
妻子甚至很可能覺得,若是委身於另一個男人(哪怕只有一次,匆匆忙忙地,在沙發
上),她便會取得超出她合法配偶的優越地位。一個男人若是相信自己已經占有了他的
情婦,他就會更有理由認為他愚弄了她的丈夫。這就是有的作家有時把他的女主人公描
寫成她有意選擇一個下層社會情人的原因;她在他身上尋求肉欲滿足,而不是希望給他
帶來一種超乎有身份的丈夫之上的優越地位。馬羅在《人的命運》中為我們描寫了這樣
一對兒夫婦,他們達成了一個相互給予充分自由的協議;可是當梅告訴喬說,她和一個
朋友睡了覺時,他十分痛苦,覺得那個男人將會自以為他已經「占有」了她;喬決定尊
重她的獨立性,因為他十分清楚,無論何時沒有一個人能夠占有任何一個人;但是另一
個男人的自鳴得意的想法,卻通過梅傷害並羞辱了他。人們往往把自由女人和放蕩女人
混為一談。情人自己也容易對他從中獲益的自由產生誤解;他寧肯相信他的情婦已經屈
服了,已經聽任擺佈了,他已經征服並誘惑了她。一個有自尊心的女人可以聽任她性伙
伴的虛榮心的擺佈,但她將會發覺,讓體面的丈夫不得不忍受這個性夥伴的傲慢,是一
件可惜的事。讓女人在平等意義上和男人共同行動確實很難,只要這種平等未得到普遍
承認並得到具體實現。
在任何情況下,通好、友誼和社交都只不過是婚姻生活的轉移;它們對忍受婚姻生
活的約束可以起到幫助作用,但不可能予以消除。它們是一種不安全的逃避,根本不會
讓女人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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