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自戀
    人們有時會堅持認為自戀是所有女人的基本態度;但是,把這一概念推得太廣會破
壞它的本義,如拉﹒羅什富科破壞自我主義概念的本義那樣。實際上自戀是認同的既定
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自我被看做絕對目的,主體從自身遁入其中。在女人身上還會遇到
許多其他態度(可信的或不可信的),其中一些我們已研究過了。但的確是處境使得女
人較男人更容易轉向自我,把愛獻給她自己。
    所有的愛都需要主體和客體這種二元性。女人集中沿著兩條路線被引人自戀。作為
主體她有受挫感;她還在很小的時候就缺乏alterego〔第二自我],這種自我在男孩子
身上就是他的陰莖;後來她的攻擊性性慾始終未得到滿足。更為重要的是,不許她從事
男性活動。她忙忙碌碌,但又什麼也沒有做;她沒有因為承擔妻子、母親和主婦的功能
而被承認是一個人。男人的現實性表現在他建房,他代木,他治病;但女人卻不能通過
設計和目標實現自我,她只能從她人身的內在性去尋找她的現實性。瑪麗﹒巴什基爾切
夫模仿西哀士(Sieyes)的口吻寫道:
    「我是什麼?什麼也不是。我想成為什麼?什麼都想。」許多女人正因為什麼也不
是才愁眉不展,只對她們的自我感興趣,把自我膨脹到混同於一切的地步。瑪麗﹒巴什
基爾切夫還說:
    「我是我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男人在采取行動時必定要估量他自己。女人卻由於
無能和隔絕,既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也無法對她自己進行估量;她之所以自認為最重
要,是因為沒有一樣重要東西是她可以接近的。
    如果她因此能夠把她自己奉獻給她的欲望,那是因為她從小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客體。
她所受的教育促使她把自己認同於她整個的身體,青春期則把這一身體揭示為被動的、
令人滿意的;它和綢緞或天鵝絨一樣,是她可以觸摸的,而且也是她能以情人的目光注
視的。女人在單獨得到的快感中,可以把自己分成男性主體和女性客體;所以,達爾比
茲的病人伊雷娜會對自己說:「我要愛我自己」,或者更熱情地說:「我要和我自己性
交」,或者突然說:「我要讓我自己懷孕」。當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寫「沒有一個人能
看到我的雙臂和身體,看到這清新和年輕的一切,這真是太可惜了」這段話的時候,她
也既是主體又是客體。
    事實上,讓一個人的自我真的成為他者而又讓他有意識地承認自己是客體,這是不
可能的。這種二元性純屬夢想。孩子把這種夢想物化在布娃娃裡面;她通過布娃娃,能
夠比通過她自己的身體更具體地看到她自己,因為她和布娃娃實際上是相互分離的。這
種為了在自我與自我之間進行深情對話而成為兩個「我」的要求,例如被安娜﹒德﹒諾
阿耶夫人表現在她的《我的一生》中:
    我愛布娃娃,我認為它們和我一樣是活著的:除非它們被羊毛和天鵝絨裹好,否則
我在被窩裡會一直睡不晚……我夢想我真的會有純粹的雙重孤獨……這種對成為整體、
成為雙重自我的需要,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哦,在我那夢幻般的溫柔成為辛
酸眼淚的犧牲品的那些悲劇性時刻,我是多麼希望我身邊會有另一個小安娜用她的胳膊
摟著我的脖子,安慰我,理解我啊!……在後來的生活中,我發現她就在我心中,於是
我緊緊抓住她不放;像我希望的那樣,她給我的幫助不是表現在安慰上,而是表現在勇
氣上。
    少女拋開了她的布娃娃。但是女人在整個一生中都會發現,鏡子的魔力對她先是努
力投射自己、後是達到自我認同是一個巨大的幫助。精神分析學家奧托﹒蘭克闡明了鏡
子同神話,以及同夢幻般的雙我(duoble)之間的關係。映像尤其在女人那裡是被認同
於自我的。漂亮的外貌,對於男性意味著超越;對於女性則意味著被動的內在性;只有
後者才會想引起別人的密切注意,因而才可能被那一動不動的銀色捕獸器給捉住。男人
覺得並希望自己是主動的,是主體,他不是通過固定不變的映像去觀察自己;它對他幾
乎沒有吸引力,因為在男人看來他的身體不是欲望的客體;而女人卻知道自己是客體,
並且使自己成為客體,所以她相信通過鏡子她確實能夠看到她自己。作為一個被動的既
定事實,這種反映,和她本人一樣,也是一種物;當她確實渴望女性肉體(她的肉體)
的時候,她會通過自己的仰慕和欲望,賦予她在鏡子中所看到的特質以生命。德﹒諾阿
耶夫人在這方面很了解自己,她向我們吐露說:
    我對我的聰明天賦很少感到自負,它們的優勢是無可置疑的;但我對我在那面常用
的鏡子裡的映像,卻很自負……只有身體的快感才能完全滿足我的靈魂。
    「身體的快感」這個詞用在這裡是含糊且不妥當的。使靈魂得到滿足的是這一事實:
當思想將不得不去證明自身的存在時,被注視的面容的存在卻已是既定事實,因而是無
可置疑的。未來的一切皆被濃縮在那一塊兒光明之中,鏡框裡集中了整個宇宙;在這狹
小的範圍之外,事物是無序的渾沌;世界變成了這面鏡子,裡面有個光輝形象,即唯一
者的形象。每個沉迷於自身的女人都在統治著時間和空間,因而是唯一的、至高無上的;
她有得到男人和幸運,名聲和快樂的種種權利。瑪麗﹒巴什基爾切夫是如此醉心於自己
的美麗,以至她希望能把它固定在永遠不朽的大理石裡面;當她寫下面這些話時,她希
望自己是不朽的:
    當我回家脫光衣服時,我的裸體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我以前從未見過它似
的。我必須給自己塑個雕像,但怎麼塑呢?除非我結婚,否則這幾乎不可能。在我變醜、
完全玷污它之前,有絕對必要這樣做……必須找個丈夫,只有這樣才能把這雕像塑成。
    塞西爾﹒索雷爾這樣描寫自己準備去約會:
    我站在鏡子面前。我會更美的。我拚命地流著那雄獅鬃毛似的頭髮。梳子進出火花。
我的頭是太陽,周圍是金色的光輝。
    我還想起一個年輕女人,她是我有一天早上在咖啡廳見到的;她手上拿著一朵玫瑰,
樣子似乎有點陶醉;她用嘴唇貼著鏡子,好像在飲她的映像,她還微笑地嘟囔著:「真
可愛,我簡直太可愛了!」自戀者既是祭司也是偶像,她帶著榮耀的光環翱翔,穿過這
永恆的王國,雲端下面芸芸眾生在仰慕地跪拜著;她是裹挾在自我關注裡面的上帝。
「我愛我自己,我就是我的上帝!」梅耶羅夫斯基夫人說。要變成上帝,就必須完成
en-soi〔自在]和pour-soi〔自為]這無法實現的綜合;當一個人認為他可以成功地做到
這一點時,這真可謂是快活、得意和充實的特別時刻。少女若是從鏡子所映出的五官中
看到了美、欲望、愛情和幸福,便會有意識地倍受鼓舞並予以相信,便會在她的一生中
都追求那令人眩目的啟示所帶來的希望。即使一個女人不算太美,她也會看到她心靈的
特殊財富灑遍了容貌,這足以令她深深陶醉。「她不可能因為美而受人仰慕,但是她有
某種理想的魅力……」
    即使不那麼幸運的人有時能從鏡子中享受到極大的喜悅,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
怪的,因為僅僅作為一個肉體存在物,就足以令她們感到激動;這正如和男人在一起時,
單是年輕女性的豐滿肉體就足以令她們感到吃驚;而且由於覺得自己是單個的主體,她
們還能夠(雖然有點自欺欺人)忍受自己的特殊素質,具有個人魅力;她們將在容貌或
身體中發現某種優美的、古怪的或有趣的特徵。她們只是由於覺得自己是女人,才相信
自己很美。
    而且鏡子並非是獲得雙我的唯一手段,儘管它是極其討人喜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
嘗試通過內心對話造出兩個自我。女人白天大多數時間都是獨自幹著討厭的家務活兒,
她有空閒通過想像樹立特定的形象;她就像少女似的夢想未來;由於被封閉在漫無止境
的現在,她重溫自己的歷史;她修改歷史的方式竟然是引入美學原則,在她沒死之前就
把她的偶然生命變成了一種命運。
    女人比男人留戀童年的往事:「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她們還記得,她們在父
母的保護下是獨立的,未來展現在她們面前;如今她們可不那麼安全,作為僕人或物件
被束縛於現在;她們曾打算征服世界,眼下卻陷入一般性之中,成為千千萬萬個妻子和
主婦中的一個。
    女人為她所成為的那種人感到遺憾,想在自己身上重新發現那個業已消失的孩子,
甚至想讓那個孩子重視。所以她竭力希望她的情趣、想法和情感能破天荒地保持新鮮性,
甚至能保持某種奇特的蔑視世界的因素:「你是了解我的」;「我是多麼好玩」;「我
周圍必須有花兒」;等等。她的臉色特殊,她有自己喜歡的音樂家,有獨特的信仰和迷
信,頗在一般人之上。她的獨特個性表現在她的衣服和她的「內心」上;她形成的雙我
往往很粗糙,但有時她所塑造出來的明確人物也可以扮演女人的生活角色。許多女人從
文學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已經被塑造成:「她可真像我呀!」這種認同可
能被美麗浪漫的人物所促成,也可能被殉道的女主人公所促成。一個女人可能會頑固地
想成為我們時代多愁善感女士的化身,也可能想成為失意妻子的化身:「我是世界上最
不幸的女人了。」斯特克爾就這樣談到屬於此種類型的一個病人:「她在扮演悲劇性角
色時得到了快感。」
    這類女人所具有的一個共同特徵,就是她們覺得被人誤解了;周圍的人們沒有認識
到她們的特殊素質;她們把別人所表現出的這種無知或冷淡,解釋成這些人認為她們心
中藏有秘密。實際上,她們許多人的心裡確實一直埋藏著童年或青年時的某些事件,這
些事件對她們的生活十分重要;她們知道,她們的正式傳記不會和她們真正的生活經歷
混在一起。但自戀女人所扮演的女主角往往只是想像出來的,因為這樣的女人在現實生
活中缺乏自我實現;賦予她以個性的並不是具體的世界,而是一種隱秘的本原,一種有
如燃素的模糊「力量」或「德性」。女人相信她所扮演的女主角是存在的,但她若是想
在別人面前表現自己,就會如掙扎的神經病患者那樣,狠狠地懺悔無形的罪過。兩者都
有歸結為空洞信念的「秘密」,這是她們內心深處的一把鑰匙,可以解開她們的情感和
行動之謎,並為它們進行辯護。正是由於她們十分缺乏意志以及由於她們的惰性,才產
生了這種在神經病患者身上所存在的幻覺;而且正是由於女人無法表達自己,她才認為
在她心裡也有一種不可名狀的神秘。有關神秘女人的著名神話鼓勵了這種信念,反過來
又為這種信念所進一步證實。
    由於有難以被人理解的巨大財富,女人認為她和悲劇性英雄一樣,需要一種占統治
地位的命運。她的整個生活都被美化,變成了一部神聖的戲劇。她穿著精心挑選出來的
長袍站著時,既是身著法衣的祭司,又是由忠誠的雙手所裝飾的、並為她的信徒們的崇
拜所提供的∼尊偶像。她的家變成了對她頂禮膜拜的神殿。自戀女人將像關心她的服裝
那樣關心對她加以烘托的家具和裝飾品。
    當女人在同伴面前展示自己或縱情於情人的懷抱時,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是維
納斯,把美貌作為財富賦予了世界。這不是她自己,而是美的化身,當塞西爾﹒索雷爾
打碎罩在比伯漫畫上的玻璃時,她要捍衛的也正是這美的化身;我們從她的回憶錄裡可
以看到,她的整個一生都在號召凡人俗子崇尚藝術。伊莎多拉﹒鄧肯的情況也是如此,
她在《我的生平》中這樣描寫她自己:
    我在表演之後,穿著緊身外衣,頭戴玫瑰花,是多麼可愛。為什麼不該有這種可
愛!……一個整天用腦子工作的男人……為什麼不該投入這美麗雙臂的擁抱中,去撫慰
他的痛苦,去追求美的、忘懷一切的那段時光?
    自戀者的慷慨給她帶來了好處,因為她從別人的眼睛比從鏡子更可以看到她的雙我
被榮耀的光環圍繞著。她若是無法找到彬彬有禮的觀眾,便會向懺悔神父、醫生和精神
分析學家敞開心扉;她也會向看手相者和算命先生討教。「倒不是因為我相信他們,」
一個電影小明星說,「而是因為我喜歡讓人對我談論我自己!」她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
訴給她的朋友;她想讓她的情人變成聽眾,這種渴望比想讓其他任何人當聽眾的渴望更
急切。女人一旦陷入情網,的確很快就會忘掉她的自我;但許多女人無法有真正的愛恰
恰是由於她們根本未忘掉自己。
    她們寧願有一個大舞台,也不願有一個屬於個人的斗室。所以社會對她們才是重要
的;她們需要有在注視著她們的眼睛,需要有在傾聽著她們的耳朵;作為角色,她們需
要有最大限度的觀眾。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在描寫她的房間時公開表示:「當人們走進
來發現我在寫作時,我就是這樣在舞台上。」她接著寫道:「我已經決定把舞台好好布
置一番。我要建造一個比薩拉的還要好的房子,還要有一個更大的工作室。」
    至於德﹒諾阿耶夫人,她則寫道:「過去我就喜歡現在我仍然喜歡又寬敞又熱鬧的
地方……
    而且我常常由於能夠有許多客人,而確實原諒了朋友們,他們擔心來這麼多人會打
擾我,我真誠地表示:我不喜歡對著空位於表演。」
    衣服和談話將使女性的表演愛好得到很大滿足,但是有抱負的自戀者還希望她的自
我表現方式能夠不那麼尋常並富於變化。尤其是,她往往會讓她的生活變成博得大眾喝
彩的表演,很認真的在舞台上一直呆下去。德﹒史達爾夫人在《科林娜》一書中詳細敘
述了當她合著豎琴朗誦詩歌時,是怎樣令一大群意大利人神魂顛倒的。她在瑞士科皮特
別墅所最喜歡的消遣之一,就是朗讀悲劇角色的對白;她和菲德拉一樣,喜歡向自己的
一個又一個情人發表熱情的聲明,裝扮成希波裡特。若是環境允許,任何事情都不會像
公開獻身於劇場那樣,使自戀者得到極大的滿足。「劇場,」喬吉特﹒勒布朗說,「給
我帶來了我久久所追求的東西:贊美的理由。今天它對我來說彷彿是對行動的滑稽模仿;
它對暴躁的脾氣是重要的。」
    她的表達方式是驚人的。由於缺乏行動,女人發明了行動的替代物;對於某些人,
劇場是一種有利的替代,況且女演員能夠指向各種目標。演出對於有些人是謀生的手段,
只不過是一種職業而已;對於另外一些人,它則可以帶來用以達到風流目的的名聲;而
對於其他的人,它還可以帶來她們自戀的勝利。較為偉大的女演員——瑞琪、杜絲——
是一些真正的藝術家,她們通過自己所創造的角色超越了自我;但是三流演員則與此相
反,她對自己要完成什麼並不關心,只是去關心反映在她身上的榮耀;她首先想強調她
自己的重要性。執著的自戀者,由於缺乏獻身的能力,將會受到藝術的局限,猶如將會
受到愛情的局限。
    這種缺憾將會對她的全部活動產生重大影響。任何道路只要能夠帶來名聲都會對她
有誘惑力,但她永遠不會全心會意地獻身於任何一條道路。繪畫、雕刻和文學,全都是
要求進行艱苦的基礎訓練和付出個人努力的學科;許多女人都試過它們,但很快就放棄
了,除非受到某種積極的創作欲望的驅使;而且許多可以堅持下來的人,實際上只不過
是裝模作樣而已。
    她們固然在畫架前度過了幾小時,但她們太愛自己了,以至對繪畫不可能有真正的
愛,於是到頭來只能是個失敗者。當一個女人,能像德﹒史達爾夫人和德﹒諾阿耶夫人
那樣,成功地拿出好作品的時候,實際上她並沒有把心思專門放在自我崇拜上;但是如
瘟疫一般折磨大多數女作家的缺憾之一,是在毒化她們真誠的、限制並削弱她們地位的
自愛。
    然而,對自己的優越地位深信不疑的許多女人,卻無法讓這種地位在世界面前表現
出來;
    於是她們只能把為她們的優點所感動的某個男人當做中介,來實現自己的野心。這
樣的女人將不會借助於自由設計去瞄向她自己的價值;她希望把現成價值附在自我身上,
所以她轉向有影響和名望的男人,希望認同於他們,成為靈感、詩神和埃吉麗亞。梅布
爾﹒道奇盧漢與勞倫斯的關係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她希望「能誘導他的思想,迫使他
的思想拿出一些作品」;
    她需要他的洞察力,他的豐富想像力;她在讓他寫作時感受到了一種主動性,一種
對她無事可做之悲哀的補償。她想讓勞倫斯通過她去征服,去贏得她在陶斯的利益。同
樣,喬吉特﹒勒布朗也希望能夠成為海特林克的「食糧和火焰」;不過她還希望在他的
書上能出現她的名字。
    我們在這裡沒有必要去討論野心勃勃的女人,是如何利用男人去達到自己的目的的,
但要討論女人是如何受到旨在取得重要地位的主觀欲望的激發的,這種欲望沒有客觀目
的,僅僅熱衷於竊取別人的超越性。她們永遠不會成功,但卻善於向自己隱瞞失敗,善
於讓自己相信她們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她們知道自己是可愛的、令人滿意的、值得贊
美的,所以她們信心十足,相信自己會被別人愛,會被別人渴望和贊美。
    這些幻覺可以導致真正的神經錯亂,克萊朗博不無道理地認為,色情狂是一種「職
業病」;
    要感到自己是女人,就要感到自己是一個理想的客體,感到自己是被人渴望和愛的。
耐人尋味的是,有被愛幻覺的病人十有八九是女人。十分清楚,她們在想像中的情人身
上,所要求的是對她們自戀的神化。她們希望賦予自戀以無可置疑的價值,而這種價值
可以由諸如神父、醫生、律師或任何上流男人來賦予。他的行為揭示了一個絕對真理,
這就是他所想像的情婦。
    要超過所有其他不可抗拒的、且有許多優秀品質的女人。
    色情狂的出現可能與各種精神變態有關,但是其內容永遠是一樣的。患者因被一個
傑出男人所愛而洋洋得意,容光煥發;這個男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突然被她的勉力
所迷住,他表達感情的方式是間接的,然而又是急切的。這種關係有時停留在空想的層
面上,有時則具有性慾的性質;但其主要特徵是,這個著名的有力量的半神,比女人更
深地陷入了情網,而且其表現情慾的方式是古怪的、曖昧的。在精神病學家報告的許多
實例中,下面所摘錄的實例十分典型。一個48歲的女人這樣懺悔說:
    這裡要涉及到尊敬的埃契爾先生,他從前是議員,現在是律師團成員。我1920年就
認識他了,但在我知道他是誰之前,我一直遠遠地觀察他這個強有力的人物;這使我渾
身打冷戰……是的,這是個感情事件,我們倆都感覺到了:我們的目光相碰了。我從一
開始就喜歡上了他,他也是一樣……不管怎樣,反正是他先表白自己的,這是快到1922
年底的事;他總是想單獨見我;有一天他起身向我走來,繼續那次談話。我突然領悟到
那感情的波濤……他說他有些事要讓我知道。他文質彬彬地獻上了各種殷勤,讓我認識
到我們的感覺是相互的……有一次,他擺脫了一個和他在一起的男人,只是為了和我單
獨在一起。他總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告訴我他是個單身……他守著我的窗戶望著。
他讓教區樂隊從我家門口游行過去。我真假。我應當對他的求愛有所反應……他認定我
會拒絕他,於是他采取了行動;他應當早些坦白地說出來;他對我進行了報復。他認為
我對B.有感情,於是很嫉妒……他為了傷害我,對著我的照片詛咒——因而令我煩惱
不已。
    這種神經錯亂,事實上很容易變成迫害幻覺,甚至在正常情況下也可以看到這樣的
過程。
    自戀者認為,要承認別人並不鐘情於她是不可能的;如果她已證實自己未受到崇拜,
她會立刻認為自己是可恨的。她把一切批評都歸之於嫉妒或怨恨。她的挫折都是由罪惡
陰謀造成的,從而她更加堅定地認為自己是舉足輕重的。她很容易滑入狂妄自大或其反
面,即滑入迫害幻覺。她由於成為她自己的宇宙中心,由於對其他宇宙一無所知,她變
成了世界的絕對中心。
    但是,表演自戀這部喜劇只能以犧牲現實為代價,想像中的角色要有想像中的觀眾
來崇拜。一個迷戀於自我的女人完全失去了對真實世界的控制,她不關心與他人建立任
何真實的關係。假如德﹒史達爾夫人能夠預見到她的「崇拜者」晚上寫在筆記本上的那
些熱嘲冷諷,她就木會那麼熱情地朗誦《費德爾》。但是自戀者拒絕承認,人們除了能
看到她的自我表現,還可能看到她的其他方面,而這就是為什麼雖然她總是在自我關注,
卻還是缺乏自我判斷的原因,也是為什麼她很容易變得荒唐可笑的原因。她總是只顧自
己說話,不再聽別人講;而且她總是一開口就要說到她自己。
    瑪麗﹒巴什基爾切夫寫道:「這使我覺得很有趣。我沒有同他談話,我在表演,而
且我覺得在有鑒賞力的觀眾面前,我非常善於像個孩子似的操著怪腔怪調和裝模作樣。」
    她太著眼於自己了,以至看不到任何事物;她對別人的認識只限於在他們身上看到
和她的相似之處;任何與她自己的情況,與她自己的經歷無密切關係的事情,都在她的
認識範圍之外。她喜歡大大擴大她的體驗;她希望去經歷愛的陶醉與折磨,經歷做母親。
友誼、孤獨、流淚與歡笑的純粹歡樂;但由於她根本不可能獻身,她的感情是虛構出來
的。無疑伊莎多拉﹒鄧肯在孩子死去時流下的眼淚是真實的,但當她希望以盛大的富有
戲劇性的葬禮,把孩子的骨灰拋進大海時,她卻只是一個演員;而且人們在讀到《我的
生平》中引起她的悲哀的這一段落時,不可能無動於衷:
    我感到了自己身體的溫暖。我朝下看著我那赤裸著的雙腿——把它們給伸開。我柔
軟的乳房,我柔軟的雙肩從未死氣沉沉,至今仍在柔波中起伏,我認識到12年來我已經
疲倦了,這胸口老是在隱隱作痛,我面前這雙手有著悲哀的印記,當我獨自一人時,這
兩隻眼睛幾乎沒有幹過。
    少女從自我崇拜中能夠提取面對令人憂慮的未來的勇氣,但是她必須很快越過這一
階段,否則未來就會向她關閉。女人若是把情人禁錮在兩個人的內在性當中,就會注定
讓他和她自己一起去死;自戀者若是認同於她想像中的雙我,就會毀掉她自己。她的往
事是不會變化的,她的行為是定型的;她空話連篇,她反覆表演那逐漸失去全部內容的
動作,因此女人寫的許多日記和自傳都是貧乏的;由於完全專注於她自己,一無所為的
女人使自己變得毫無價值,只好膜拜虛無。
    她的不幸在於,儘管並不真誠,她還是意識到了這種空虛。在個人和她的雙我之間
不可能有真實的關係,因為這種雙我是不存在的。自戀者將會遭受重大的挫折。她不可
能把她自己作為一個整體來正視,無法保持她的pour-soi-en-soi〔既是自為又是自在]
的幻覺。和每個人的隔絕一樣,她的隔絕也彷彿是意外發生的並且是可悲的遺棄。而這
就是除非她改變,她只能不安地從她自己逃向人群、逃向談話、逃向他人的原因。要是
有人以為她擺脫了依附性,以為她把她自己作為所考慮的最高目標加以選擇,那就大錯
特錯了;相反,她使自己注定處於極為徹底的奴隸地位。她不是堅持她的獨立性,而是
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受世界和其他有意識的人之害的客體。
    困難不僅僅在於她的身體和面容是日漸衰老的肉體,而且從實際觀點來看,裝飾這
個偶像,為它打下根基,為它建造神殿,也是一項奢侈的事業。我們已經看到,為了讓
她的形象有如大理石般永遠不朽,瑪麗﹒巴什基爾切夫不得不和有錢人結婚。男人的財
富對支付金首飾、熏香和沒藥的費用會有幫助,伊莎多拉﹒鄧肯和塞西爾﹒索雷爾把這
些東西放在她們寶座的周圍。既然女人的命運掌握在男人手中,她衡量成功的標準,一
般就是她網絡到自己隊伍中的男人的數量和價值。但是這裡相互性仍在開始起作用;這
個祈禱螳螂想把男性變成她的工具,但她並未因此從他那裡獲得解放,因為她要牢牢地
抓住他,就必須取悅於他。美國女人雖然也想成為男人的偶像,實際上卻是她的崇拜者
的奴隸;她只有通過男人,才能得以打扮、生活和呼吸,並且只是為了他們,才去這樣
做的。
    實際上,自戀者和高級妓女一樣是依附的。如果說她避開了單個男人的專制,那麼
她卻接受了公眾輿論。她和他人的關係不含有交換的相互性,因為,假如她想承認別人
的自由評價,而同時又承認這種評價是一種通過活動要達到的目的,那麼她便會不再是
一個自戀者。
    她的態度的矛盾之處在於這個事實:她既要求世界給予價值,又認為這個世界毫無
價值可言,因為她認為只有她自己的見解才有價值。他人的認可是神秘而任性的非人力
量,任何想得到這種認可的人都必須通過魔力。自戀者儘管表面上傲慢,實際上仍認識
到自己的地位並不穩固;這也是為什麼她煩躁不安、過於敏感、愛發脾氣、時刻警惕的
原因;她的虛榮心是無法滿足的。她越老越是追求贊美和成功,越是懷疑她的周圍陰謀
四伏;她精神失常,鬼迷心竅,藏人不真誠的黑暗之中,終於在四周築起了精神錯亂和
妄想症的圍牆。有一種說法特別適用於她:「發現生活的人將失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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