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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五)

  想象力,他當然有。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當他對我說「我的作品尚未完成」時,他是多麼焦慮不安。他刻意追求的是這部作品要有份量,能流傳後世。儘管他矢口否認,但他首先是一個作家。也許在開始時,他一心只想服務於革命,文學僅僅是一種手段;可如今,文學已經成為目的,他為了文學而酷愛文學,他的全部作品就是雄辯的證明,尤其是他再也不願發表的那些回憶錄。他撰寫這些回憶錄僅僅是為了寫作的樂趣。不,事實是他為談論自己而感到厭倦,而這種反感卻不是好徵兆。
  「可我有想象力。」我說。
  四壁在旋轉,可我感到十分清醒,比沒喝酒時要清醒得多。未喝酒的時候,頭腦中步步設防,於是想方設法假裝糊塗。突然,我一切全看得一清二楚。戰爭正在結束:一個再也沒有任何保障的新的歷史時期開始了。羅貝爾的前程沒有保證:他很可能放棄寫作,甚至他過去的全部作品都可能被虛無所吞沒。
  「您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我問道,「事情到底是往好還是往壞的方向發展?」
  羅貝爾哈哈大笑起來:「啊!我可不是先知!不過,手中倒是掌握著很多王牌。」他又補充了一句。
  「可到底有多少獲勝的機會?」
  「你願意我放手大干,還是希望我小打小鬧?」
  「用不著來譏笑我。」我說,「總可以時不時給自己提提問題吧。」
  「我給自己提出了不少問題,你要知道。」羅貝爾說。
  他常向自己發問,而且比我更為嚴肅。我從不付諸行動,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我總是好激動。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可與羅貝爾在一起,我即使錯了也無所謂!
  「您呀!只提那些您可以找到答案的問題。」我說。
  他重又笑了起來:「是的,正是這樣更明智,提其他問題又解決不了大事。」
  「這並不成其為可以不提其他問題的理由。」我說道。
  「夜已經很深,我們又喝了那麼多潘趣酒,你不覺得明晨再談會更清楚些嗎?」羅貝爾問道。
  一到明天早晨,牆將不再旋轉,家具和擺設將重歸其位,整齊有序,我的思緒也將如同往昔,有條有理,我又將重新得過且過,只需看清腳下的路,無需瞻前顧後,心裡也不再為這些雞毛蒜皮、爭執不休的麻煩事犯愁。可我被這如此井井有條的一切攪得疲憊不堪。我瞅了一眼迪埃戈坐在爐邊時用的坐墊,他常說:「納粹勝利沒有列入我的計劃之中。」可後來,他們把他槍殺了。
  「腦子裡的念頭總是過分清楚!」我說,「戰爭勝利了,這個念頭就清清楚楚。哎,那麼多人死去了,今天晚上他們都不在場,過得是什麼怪節目!」
  「可要是心想他們並沒有白白死去,總歸與認為他們是白白送了性命不一樣吧。」羅貝爾說。
  「迪埃戈就是白白送了命。」我說,「即使並不是白死又怎麼樣?」我氣呼呼地接著說:「這種一切都在超越自己、向別的事物發展的運動體系對活人來說倒真合適。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對他們不是超越,而是背叛。」
  「並不一定就背叛他們。」羅貝爾說。
  「只要忘卻了他們和利用他們,就是背叛了他們。」我說,「懷念之情,這也許沒有什麼用處,要麼就再也不是真正的懷念。」
  羅貝爾猶豫了片刻,「我想我是生來就不善於懷念的。」他神色困惑地說,「對我無法解答的問題,對我無能為力的事情,我不太關心。我並不是說我就有道理。」他補充說道。
  「噢!我也不是說您有錯。不管怎樣,人死了就是死了,我們呢,還活著,再懷念也無濟於事。」
  羅貝爾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那就不要自尋煩惱了。你知道,我們也都會死的,這也就使得我們與他們十分相近。」
  我抽回手。此時此刻,任何情愛我都厭惡。我不想得到安慰,我還不願意。
  「啊!真的,您那可惡的潘趣酒攪亂了我的心。」我說,「我要去睡覺了。」
  「去睡吧。明天,提什麼問題隨你的便,甚至那些無濟於事的問題也行。」羅貝爾說。
  「那您呢?您不去睡?」
  「我想我還是去沖個淋浴,再工作一下為好。」
  「顯然,羅貝爾抵禦懷念之情的能力比我要強。」我躺在床上暗自思忖,「他忙於工作,四處活動,因此對他來說,未來比過去要更實在。他寫道:自己力所不及之事以及不幸、失敗、死亡等等,一旦讓它們在自己的作品中獲得其應有的位置,他就感到無所牽掛了。可是我,我別無他法,我所失去的,再也無法覓回,我的背叛行為,任何東西都無法贖回。」我突然開始哭泣起來。我想:「在哭泣的是我的眼睛,而他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用的不是我的雙眼。」我流著淚水,二十年來,我第一次孤獨無援,獨自經受著內心的痛苦和恐懼。我終於昏昏入睡,夢見我已經死去。我猛然驚醒,恐懼始終存在,一個小時以來,我一直在與它搏鬥,可它依然存在,死神繼續在游蕩。我開了燈,可馬上又滅了燈,如果羅貝爾發現我的門扉下有亮光,他準會驚恐不安的。一切都無濟於事,今天夜裡,他無法給我幫助。當我想和他談談他自己時,他迴避了我的問題,他知道自己身處險境。正是為了他,我才感到恐懼。迄今為止,我對他的命運始終充滿信心。我從未試圖安排他的命運,因為事無鉅細,都是由他作出安排。我與他相依為命,共同生活,就彷彿生活在我自己心中,從來沒有任何隔閡。可突然間,我再也沒有信心,我對一切都喪失了信心。羅貝爾再也不是恆星、路標,僅僅是一個人,一個年邁六旬的老人,身體虛弱、易病,失去了過去的保護,又面臨著未來的威脅。我兩眼睜得大大的,背靠著枕頭。我必須想方設法拉開一定距離,以便更好地看清他,彷彿在這二十個春秋,我未曾毫不猶豫地愛過他。
  要這樣做,並非易事。曾有過一段時期,我遠遠地望著他,可那時我年紀太輕,看他時距離拉得太遠了。一些同窗好友在索邦學院把他指給了我,人們對他議論紛紛,話中交織著欽佩與憤慨。人們私下傳說他酗酒、逛妓院。若真是如此,對我倒更有吸引力。我兒時篤信宗教,這給我留下了副作用。在我看來,罪孽是上帝不存在的可悲的表現,倘若有人告訴我迪布勒伊強姦少女,我準會把他奉為一種聖人。可惜他的惡癖微不足道,而他取得的過多的榮譽卻惹我惱怒。我開始聽他授課,並暗自發誓,一定要把他當作一個虛假的偉人。他顯然不同於其他教授,來時像陣風,總要遲到四五分鐘。一開始,他的兩只狡黠的大眼睛少不了先審視我們一陣,然後開始授課。他的聲調忽而和藹可親,忽而咄咄逼人。他一副粗暴的面孔,聲音猛烈,經常縱聲大笑,我們有時覺得他帶有幾分瘋狂,這一切之中無不蘊藏著某種挑釁。他身著十分潔白的襯衣,雙手乾乾淨淨,臉刮得無可挑剔,因此,他穿的茄克衫、毛線衣和肥大的鞋子更顯得有傷大雅,而不是因為馬虎所能原諒的。他喜歡的是舒適而不是體面,即無拘無束,而這在我看來是故作姿態。我讀過他的小說,可不大喜歡。我期待的是這些小說能給我某種令人激奮的啟示,可它們給我講述的卻是普普通通的人物、平平庸庸的情感和一大堆在我看來無關緊要的瑣事。至於他授的課,確實很有趣,這我同意,可說到底,平淡無奇,沒有任何獨到之處。他總是那麼自信,使得我無法抵擋內心的欲望,恨不得駁斥他一番。噢!我也堅信真理屬於左派,打從我孩提時代起,我就覺得資產階級思想散發著某種愚蠢和虛假的氣息,散發著一種極為難聞的臭味。後來,我在《福音書》中得知人是平等的,人人皆兄弟,對此,我堅信不疑。只是由於我的腦子裡長時間來灌輸的都是絕對的東西,因此依我看,蒼穹的虛無使任何道德都顯得微不足道,然而迪布勒伊卻想象塵世間可能存在著某種希望。我在第一篇論文中就此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革命,好吧,」我寫道,「可後來結果如何?」一個星期後,在下課的時候,他把作業還給了我,對我大加諷刺。我的絕對觀點據他看是一種不能面對現實的、小資產階級的抽像的夢想。我無力與他抗爭,他自然大獲全勝。可這證明不了任何問題,我直言不諱地跟他挑明了這一點。第二個星期,我們重又開始辯論,這一次,他想方設法說服我,而不是壓服我。我不得不承認私下交談時,他絲毫沒有把自己視作偉人的架勢。此後,每次上完課,他常常主動與我交談,有時還一直陪我到門口,路上盡繞遠兒。後來,下午和晚上,我們一起外出,既不談論道德,也不談論政治,任何高深的話題概不涉及。他經常給我講故事,但更多的是帶我去游玩,他向我展現了街道、公園、河畔、運河,領我觀看了墓地、市郊貧民區、貨場、空地、小酒店和巴黎城中我不熟悉的角角落落。我發現許多我自以為已經了解的事物卻看也沒有看過。經他一指點,一切都獲得了無窮的意義,無論人們的面孔、聲音、服飾,還是一棵樹、一張佈告、一塊霓虹燈招牌或其他任何東西。我趁機重讀了他的小說,這才恍然大悟,以前根本沒有讀明白。迪布勒伊給人造成一種感覺,似乎他心血來潮,僅為了滿足自己的樂趣而去寫那些毫無價值的東西,然而一合上書,人們立即會感到心頭震動,激起憤怒、厭惡和反感,迫切需要事物發生變化。讀了他作品中的某些段落,人們會把他視為一個純粹的美學家:他對詞語有獨特的鑒賞力,對諸如陰天下雨、天空晴朗、愛情糾紛、偶然的事故等等有著一種天真無邪的興趣,只不過並不就此止步不前;您會在不知不覺中突然發現已置身於那些人物之中,似乎他們之間的任何問題都會與你休戚相關。正是因為這一原因我才如此強烈地要他繼續寫作。通過我自己的感受,我明白了他帶給讀者的是什麼。在他的政治思想和詩人般的激情之間,並不存在距離。這是因為他非常熱愛生活,以致他希望人人都能充分享受生活的樂趣,也正是因為他熱愛人,所以屬於人的生活的一切都使他充滿激情。
  我重溫他的作品,傾聽他的談話,徵求他的意見,我對此是那麼專心致志,以致我從未想到自問一下他到底為什麼喜歡與我交往。此時,我已經無暇顧及發生在我自己心間的一切。一天夜晚,當他在卡魯塞爾公園把我摟到他的懷裡時,我竟氣憤地說:「我只擁抱我將愛上的男子。」他平靜地回答我說:「可您愛我!」我很快明白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之所以對此毫無察覺,是因為這來得太快了;只要有了他,一切的發展都是那麼迅速,首先制服我的甚至就是這一點。其他的人是那麼拖沓,生活是那麼緩慢,而他卻和時間賽跑,衝擊一切。打從我明白已經愛上他那一刻起,我便滿懷激情地緊跟著他,令人不勝驚訝的事情目不暇接。我懂得了人們可以沒有家具擺設,不需時刻表而生活,中午可以免去午飯,夜裡可以不需睡覺,而下午則可以睡大覺,在樹林子和在床榻上一樣可以享受雲雨之歡。成為他懷抱中的一位女子,這在我看來既簡單又歡快,當欲望使我驚恐不安的時候,他的微笑使我心寧。我的心頭籠罩著一絲陰影:假期臨近,一想到分離,我就感到害怕。羅貝爾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莫非正是由於這一原因他才向我提出結婚?可當時,我腦子裡甚至從未掠過這種念頭,我才十九歲,覺得被心愛的男子所愛和被尊敬的父母和萬能的上帝所愛一樣自然。
  「可我愛你!」後來過了很長時間,羅貝爾這樣回答我說。出自他的嘴裡,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麼?一年前,當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政治鬥爭中去時,他愛過我嗎?還有那一年,他難道沒有可能選擇另一位女人以減輕因沒有參加行動而造成的痛苦嗎?這些問題微不足道,別提了。可以肯定的是,他狂熱地希望我能幸福,而他的希望沒有完全落空。至此,我並沒有不幸,沒有,但也並不幸福。我身體健康,也有歡樂的時刻,但極大部分時間都在憂傷中度過。愚蠢、謊言、不公、痛苦,在我的四周,是一個漆黑一團的混沌世界。這一個又一個星期,一個又一個世紀,日日重複,無處歸宿的時光,是多麼荒謬!生活,就是在四十或六十個年頭裡,在虛無中躑躅,等待著死亡。正是因為如此,我才那麼勤奮地學習,惟有書本和思想經受得住考驗,在我眼裡,惟有它們真實可信。
  多虧羅貝爾,思想才降臨到人間,地球變得像一部書那樣完整統一,這是一部惡始而將善終的書。人類總是向著一定的方向發展,歷史也有著它自己的某個方向,我的命運也是如此。壓迫和貧困有可能自生自滅,邪惡已被戰勝,丑聞已被掃除。蒼穹在我頭頂重又合攏,昔日的恐懼在我心頭消失。羅貝爾並不是只憑大道理使我掙脫了困境,他向我表明了只要活著,生命就可自我滿足。對於死,他毫不在乎,他的活動並非只是消遣,他愛其所愛,求其所求,對任何東西都不逃避。總而言之,我惟一的要求,只是能與他相似。如果說我提出了生活的問題,那主要原因是我在家中感到厭倦。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厭倦。羅貝爾以他對未來的設計,從一片混沌之中創造了一個充實的、秩序井然的、純淨的世界,而他所設計的這一個未來便是:這個世界是屬於我的。惟一的問題,是要從中贏得我自己的立身之地,成為羅貝爾的妻子,這滿足不了我,在嫁給他之前,我從未考慮過當妻子的生涯。此外,我一分鐘也未打算過積極從政。在這個天地裡,理論可以激起我的熱情,我也有著某些強烈的情感,可實踐令我望而生畏。我必須承認我缺乏耐心,革命正在進行,可它發展如此緩慢,邁著如此遲疑不決的小步!對羅貝爾來說,只要一種解決方法比另一種可行,那它就是好的,他總把最小的禍當作福。他自有道理,這毋庸置疑,可我似乎還未徹底消除我那些絕對化的舊夢:這滿足不了我的願望。繼後,前途在我眼裡顯得十分遙遠,我難以對尚未降生於世的後人發生興趣,我更渴望救助眼下那些尚活著的人們。為此,這救生的職業一直誘惑著我。噢!我從未想過可以從外界給某人帶來預先設計的希望。但是,使人們失去幸福的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要幫助人們從中解脫出來。羅貝爾給了我鼓勵,在這方面,他與正統的共產黨人有著區別,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裡精神分析的運用有可能得到有益的效果,也許在階級的社會裡仍能發揮其作用。他甚至覺得在馬克思主義的啟發下重新考慮傳統的精神分析是一項令人神往的工作。事實上,這確實激起了我的熱情。我的日子與在我身邊旋轉的地球一樣充實。每日清晨,都伴隨著頭一天清晨的歡樂;每日夜晚,我心頭重又覺得充盈著各式各樣的新鮮事。年僅二十歲,就從心愛的人手中獲得一個世界,這是多好的運氣!在這個世界中贏得其應有的位置,這又是多好的福氣!羅貝爾也成功地完成了關鍵的一步:他使我免於孤獨,但卻沒有剝奪我的清靜。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共同的,但是我有自己的友情、自己的樂趣、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憂慮。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沉浸在某人懷抱的溫情之中消受夜晚,或像今天一樣,如同少女似地獨處閨房,度過黑夜。我望著牆壁和門扉下的光線:我曾多少次感受到這份甜蜜,我沉睡著,而他就在我聲音可及的地方工作。早在很多年前,我們之間的欲望就已經衰退,可是我們如此緊密相連,軀體的結合已經無關緊要,放棄這種結合,我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什麼。我彷彿覺得這是戰前的某個夜晚,這種令我夜不能寐的焦慮心情並不是新添的。世界的前途往往漆黑一團。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死神為何又來游蕩?它繼續在徘徊,到底是為什麼?
  多麼固執的荒誕!我感到恥辱。這整整四年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堅信戰後我們將重新尋回戰前的時光。就在剛才我還對波爾說:「現在,又重新與過去一樣了。」現在,我又試圖告訴自己:「過去,與現在完全一樣。」可是,並不一樣,我是在撒謊:不像過去,從今之後將永遠不再像過去。以前,即使最令人擔憂的危險,我也胸有成竹,肯定能從中解脫出來,羅貝爾必定能擺脫危險,他的命運給我保證了世界的命運,反之亦然。可是,現在有著那麼一個痛苦的過去,怎能還對未來充滿信心?迪埃戈死了,死去的人太多了,丑惡又回到世間,幸福一詞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在我的四周,重又是混沌一片。也許世界最終能擺脫危機,可要等到何日?兩三個世紀,這太漫長了,屬於我們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萬一羅貝爾的一生在失敗,懷疑與絕望中結束,那這一切再也無可挽回。
  他在工作間裡輕輕走動,他在閱讀,在思索,在制訂計劃。他會成功嗎?要不然,後果如何?沒有必要往最壞處想,誰也沒有把我們吃掉,我們只不過是在不再屬於我們的歷史中盲撞。羅貝爾已經淪落到一個被動的見證人的角色,他將如何了卻自己的一生?我知道革命對他已經銘心刻骨到何種程度,革命是他心中的絕對存在。他的青年時代給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是在昏暗的小屋子裡長大的,從小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在那漫長的歲月中,社會主義是他惟一的希望。他信仰社會主義,並非因為寬厚,也並非邏輯使然,而是出於需要。成為一個男子漢,這對他來說意味著像他父親一樣當一個活動家。儘管他經歷了1914年的極端的失望,繼而在圖爾代表大會ヾ兩年後與加香ゝ分道揚鑣,而自己又無能為力,難以在社會黨人中重新激起昔日的革命熱情。但這一切遠沒有使他脫離政治,他一有機會,就重又投入政治活動,眼下,他比任何時刻都充滿激情。為了讓自己放心,我暗暗對自己說,創作源泉永不會枯竭的。我們婚後的那幾年裡,他沒有從事別的活動,創作極豐,並自得其樂。或是,他首先是個作家嗎?我盡量讓自己這麼想,直至今天夜裡。我還從來沒有膽量窺聽他內心獨自的對話,我再也不對我們的過去那麼自信了。他之所以那麼快就希望要個孩子,那無疑是因為我不足以充分證明他的存在,或許他是在尋找一種報復,以回報他再也控制不了的未來。對,這一做父親的欲望在我看來很說明問題。我們去布津埃旅行的淒慘氣氛也意味深長。我們漫步在佈滿他兒時足跡的大街小巷,他領我觀看了他父親執教的學校和他九歲時在裡面聆聽多列士講話的那座昏暗、低矮的房子;他向我講述了他初次接觸日常的煩惱和毫無希望的工作時的情景;他講得太快了,咬詞也太過分,可突然,他頗帶不安地說:「一切都未改變,可我卻在寫小說。」我只想把這看作是一時的衝動,羅貝爾生就性格開朗,我很難想象得出他會產生嚴肅的懷舊之情。可是,阿姆斯特丹代表大會之後,他整整一個時期,忙於組織警覺委員會。我發現他完全可以更開心些,可我不得不承認事實:從前,他是在勉強地控制自己。他一旦感到無能為力,陷入孤獨的境地,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徒勞的,尤其是寫作,更是如此。1925年和1932年期間,他一邊拚命強壓心中的煩躁,一邊寫作。是的,情況正是這樣。可與從前迥然不同,他仍然與共產黨人和某些社會黨人保持聯繫;對工人的統一和最終的勝利存有希望。我清楚地記得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多列士的那句話:「未來的人將是人類歷史上最為複雜的、最富於生命力的人。」他堅信自己的作品有助於建設未來,未來的人一定會閱讀,正因為如此,他才勤於寫作。面臨一個死路一條的未來,這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假若他的同代人再也不聽從他的話,假若後代再也不理解他,他惟一的出路就是沉默。
  
  ヾ法國社會黨於1920年12月25日至31日在圖爾召開代表大會,會上第二國際與第三國際的擁戴者分成兩派,徹底決裂。
  ゝ加香(1869∼1958),著名的法國政治活動家,曾任《人道報》編輯部主任,法共政治局委員。

  那該怎麼辦?他該會變成什麼樣子?一個淪為渣滓的活人,這令人可怕,可還有更壞的命運,那便是舌如打結,不能講話。那還不如乾脆死了為好。我難道會有巴不得羅貝爾死去的那一天嗎?不會的,這難以想象。他已經經受了沉重的打擊,可每次總是化險為夷,他一定會擺脫困境的。我不知會以什麼方式,可他一定會尋找到某種東西,比如,他哪一天會登記加入共產黨,這並非不可能;當然,眼下他還未想到這一步,他對共產黨人的政策抨擊得太猛烈了。可是,假設他們的路線發生了變化;假設除了共產黨人再也不存在任何統一的左派,那麼,我想羅貝爾也許不會繼續無所活動,也許最終會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我不喜歡這種打算,要他屈從於他持有異議的命令,這對他來說比任何人都更痛苦。至於采取何種策略,他自有考慮。儘管他嘗試著奉行犬儒主義ゞ,可我完全清楚他將永遠忠實於他從前的道德觀。別人的理想主義總令他發笑,他有著自己的主義,共產黨人的某些手段,他是絕對不能苟同的。不,這一解決方式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他與共產黨人之間的差別太多了,他的人道主義與他們的並非同一回事。要是這樣,他不但再也寫不出任何真情實感的東西,而且將被迫否認他整個過去。
  
  ゞ犬儒主義:古希臘抱有玩世不恭思想的一哲學流派。

  「那活該!」他一定會這麼對我說。剛才他還說:「多一部少一部書,這無關緊要。」可他真的是這麼想嗎?我對書向來十分看重,也許看得太重了。我年輕時,喜愛書勝於真實的世界,書對我至今還留下某種影響,書為我保留了一種美好的永恆的情趣。真的,我對羅貝爾的作品如此動情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是他的作品死亡了,那我們倆又將難以擺脫滅亡的命運,未來只不過是一座墳墓罷了。羅貝爾並不這樣看待事物,可是他也並不是一個完全忘我的傑出的活動家,他十分希冀身後留下名聲,這名聲對許多人來說具有深長的意味。再說,寫作,是他在世上最熱愛的東西,是他的歡樂,他的需要,是他的生命所在。放棄寫作無異於自殺。
  那麼,他也只得逆來順受,別人讓他寫什麼他就寫什麼。其他作家就是這樣做的。那是其他人,羅貝爾絕對不會。我最多只能設想他違心地行動,可寫作,完全是另一碼事,若他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心聲,那筆就會從他手中自動掉落。
  啊!我看到了,那條死胡同。羅貝爾牢牢地堅持某些想法,我們在戰前堅信這些想法總有一天會變為現實。他的整個一生,既執著於豐富他的思想,又致力於讓這些思想變為現實,如果假設這一切永遠都不能發生,那又將怎樣?羅貝爾始終捍衛人道主義,可要是決議違背了他的意願被通過,羅貝爾能怎麼辦?倘若他幫助建設的是一個與他信奉的各種道德標準對立的未來,他的行動就是荒謬的。但是,若他執著地維護某些永遠不可能在世間降臨的道德觀念,那他就成了一個迂腐的空想家,而他最不主張的就是成為一個類似的人。不,如果有此種結局,那別無選擇,不管怎樣,只能是失敗、束手無策,而這對羅貝爾來說無異於活活死去。正因為如此,羅貝爾才充滿如此強烈的激情投入鬥爭。他告訴我局勢給他提供了他等待了整整一輩子的機遇,這我同意,可其中也暗藏著比他經歷過的要更為嚴重的危險,對此,他自己也清楚。真的,我敢肯定,我剛才所思忖的一切,他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他思量前途對他來說也許是座墳墓,他將像羅莎和迪埃戈一樣葬身其間,不留下任何痕跡,其結局甚或更糟;也許未來的人們會把他視為落伍者、笨蛋,視為故弄玄虛的傢伙,不是無用就是有罪,純粹是一堆廢物。也許可能有那麼一天,他試圖用他們這種殘酷的眼睛來審視自己,那麼,他必定在絕望中了卻一生。絕望無援的羅貝爾,這不啻是個悲劇,比死亡本身還更難以承受。我寧願自己去死,寧願他去死,也不願他陷入絕望的境地。不。明天和以後的日子裡,每當我清晨醒來,眼前將始終籠罩著如此巨大的威脅,對此,我無法忍受。但是,縱然我上百遍地呼喊「不,不,不」也無濟於事。明天和以後的日子裡,我醒來時,將面臨這一威脅。如果是一種信念,那至少可以帶著它死去,然而這種無窮無盡的恐懼,日後將不得不經受它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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