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 上一頁返回目錄下一頁 |
第三卷 第十九章 作者:肖洛霍夫 戰爭也從亞戈德諾耶逼走了許多人。韋尼阿明和吉洪也走了,他們走後莊園顯
得更荒涼、寂靜和無聊了。阿克西妮亞代替了韋尼阿明,去服侍老將軍;肥胖的永 遠瘦不下來的盧克裡婭又承擔了為臨時雇工做飯和飼養家禽的工作。薩什卡爺爺兼 任了馬伕和看護花園的職務,只有車伕是新來的——一個老成持重的上了年紀的哥 薩克尼基季奇。 這一年地主減少了種植面積,提供了二十匹補充軍馬;只留下了一匹走馬和三 匹莊園上離不開的頓河馬。地主用打獵來消磨時間,帶著尼基季奇去打野雁,有時 候也帶著獵狗去打獵,鬧得四鄉不安。 阿克西妮亞偶爾收到葛利高裡的短信,說他現在還活著,而且很健康,正刻苦 服役。他是變得堅強了呢,還是不願意在信上表示自己的弱點呢,反正他一回也沒 有抱怨生活的艱難和寂寞。寫信的語氣總是冷冰冰的,好像是迫不得已才寫的。只 是最近的一封信裡,不小心寫出了這樣的句子:「……一直在火線上,我似乎有些 厭倦戰爭了,褡褳裡總是背著死神。」每一封信上他都提到他的女兒,要求告訴他 一點關於她的事情:「……告訴我,我的塔紐莎長得多高啦,長成什麼樣子啦?不 久前我夢見她長得很大啦,穿著紅衣裳。」 阿克西妮亞表面上堅強地忍受著別離的痛苦。她把對葛利高裡的全部愛情都傾 注到女兒身上,特別是當她確信這個孩子的確是葛利高裡的以後。這條小生命提出 了越來越多的駁不倒的證據:小姑娘的深紅色的頭髮脫掉了,生出了黑色捲曲的新 頭髮;眼睛的顏色也變了,顯得黑了,眼眶也變得長了。長得越來越像父親,就連 笑容也是野性的、麥列霍夫家的,葛利高裡的。阿克西妮亞現在可以毫無疑問地從 孩子身上看出誰是她的父親了,因此她就更加愛這個孩子,——已經不像從前那樣, 每當走近搖籃的時候,在小姑娘惺忪的小臉上,一發現某種與司捷潘臉上可憎的線 條稍微相似的影子和極其細微的相同之處,就禁不住要踉蹌後退。 日於悠悠忽忽地過去,每過一天,阿克西妮亞心上的痛苦就更多一層。對心愛 的人生命的擔憂,像鋼鑽一樣鑽著她的心,這種痛苦白天既饒不過她,夜裡也要光 臨,而且一到夜間,那種鬱積在心裡、一直被意志壓抑著的愁思就衝破了堤防:整 夜整夜的,阿克西妮亞怕吵醒孩子,只能含淚無聲地喊叫、哭泣,她咬著自己的胳 膊,以免喊出聲來,想用肉體的疼痛壓下精神的痛苦。她把熱淚灑滿孩子的襁褓, 天真幼稚地想著:「既然是葛利什卡的孩子,那麼葛利什卡心裡就一定會感覺到我 是多麼想念他呀。」 熬過這樣的不眠之夜,早晨爬起來簡直像個被打得半死的人一樣:渾身酸痛, 太陽穴裡就像有些小銀錘於在拚命不斷地敲打,當年曾像孩子一樣豐滿的嘴唇上浮 出一絲成人的哀愁。夜夜相思,使阿克西妮亞紅顏暗老…… 星期日,她剛把早飯端給老地主,從屋裡來到了台階上,就看見一個女人正朝 大門口走來。白頭巾下閃爍著兩隻非常熟悉的眼睛……女人摁了摁門閂鼻,便走進 院子來了。阿克西妮亞一認出是娜塔莉亞,臉立刻就變得煞白,慢慢地向她迎過去。 她們正好在院於當中相遇了。娜塔莉亞的靴子上厚厚地落了一層路上的塵土。她頹 喪地垂著兩隻粗糙的大手站住,急促地喘著氣,竭力想把那傷殘的歪脖子伸直,但 是怎麼也不行;因此顯得她好像是在向旁邊的什麼地方看似的。 「我是來看你的,阿克西妮亞……」她用乾澀的舌頭舔著被風吹裂的嘴唇,說 道。 阿克西妮亞迅速地回頭向上房的窗戶看了一眼,默默地朝自己住的下房走去。 娜塔莉亞跟在後面。阿克西妮亞衣服的聲音她聽來非常刺耳。 「大概是因為走熱啦,所以耳朵裡疼,」從混亂的頭腦裡鑽出了這樣的想法。 阿克西妮亞等娜塔莉亞走進屋子以後,就關上門。她站在屋子當中,兩手插到 白圍裙底下。她主宰了這場遊戲。 「你來幹什麼呀?」她曲意奉承地。幾乎像耳語似地問道。 「我想喝點水……」娜塔莉亞要求,用痛苦、呆滯的目光把屋子掃了一眼。 阿克西妮亞在等待,娜塔莉亞艱難地提高聲調,開口說話了。 「你搶走了我的男人……把葛利高裡還給我吧!你……毀了我的一生……你看, 我成什麼樣子啦……」 「把男人還你?」阿克西妮亞咬著牙齒說道,說出的話,就像落在石頭上的雨 點,緩慢地。一滴一滴的。「把男人還給你?你是朝誰要人哪?你是幹什麼來啦? ……你的要求提得太晚啦!……太晚啦!」 阿克西妮亞全身晃了一下,走到娜塔莉亞跟前,惡毒地笑了起來。 阿克西妮亞仔細打量著自己敵人的臉,忍不住想挖苦她一番。現在她——被遺 棄的結髮妻子——被痛苦折磨著,低聲下氣地站在自己面前;這就是那個女人,由 於她的恩典,曾使阿克西妮亞哭於了眼淚,使她和葛利高裡分離,使她心受重創; 而當她,阿克西妮亞,在忍受致命的相思病的折磨時,這個女人卻在愛撫著葛利高 裡,而巨大概還嘲笑過她——失敗的、被遺棄的情人。 「所以你來求我拋棄他?」阿克西妮亞氣喘吁吁地說。「唉,你這個陰險毒辣 的女人!……是你先從我手裡搶走了葛利什卡!是你,不是我……你既然知道他曾 跟我同居過,為什麼還嫁給他?我只是收回了自己失去的人,他原本就是我的。我 有跟他生的孩子,可是你……」 她極端憎恨地看著娜塔莉亞。胡亂地揮動著雙手,說出的話就像燒透了的、火 花飛濺的熔渣:「是我的葛利什卡——我誰也不給!……是我的!我的!你聽見嗎? 是我的!……你滾吧,沒有心肝兒的東西!你不是他的妻子。你想把孩子的父親搶 走嗎?啊——哈!為什麼你早不來?啊,為什麼早不來?」 娜塔莉亞斜著身子走到長板凳邊,坐了下來,把腦袋垂到手上,用手巴掌捂著 臉。 「你遺棄了自己的男人……請你不要這樣大喊大叫……」 「除了葛利什卡,我再也沒有別的男人啦。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啦! 阿克西妮亞看著娜塔莉亞那從頭巾裡落在手上的一縷筆直的黑頭髮,覺得有一 股發洩不出去的怒火在心中燃燒。 「他會要你嗎?你自己瞧瞧,你的脖子都歪啦!你以為他會看中你哪?你好的 時候,他都把你拋棄了,還會看上個殘廢人嗎?你再也見不到葛利什卡啦!這就是 我要說的話!滾吧!」 阿克西妮亞發瘋似的保護著自己的地位,現在是為了報復過去的一切在進攻。 她看到娜塔莉亞雖然脖子略微有點歪,但是仍然跟從前一樣漂亮,——她的兩頰和 嘴依然是那麼紅艷,並沒有被時間抹掉,——但是她阿克西妮亞,難道不正是為了 這個娜塔莉亞,眼睛下面過早就佈滿了蛛網般的皺紋嗎? 「你以為我是希望能從你手裡把他央求回去嗎?」娜塔莉亞抬起那被痛苦折磨 得像醉漢似的朦朧的眼睛。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呀?」阿克西妮亞氣喘吁吁地問道。 「思念他的感情逼我來的。」 阿克西妮亞的女孩兒被說話聲音驚醒了,在床上哭起來,不住地抬起身子。母 親把孩子抱在懷裡,轉身對著窗戶坐了下來。娜塔莉亞渾身痙攣,看著孩子。她的 喉嚨火燎燎地抽搐不止。孩子臉上的兩隻葛利高裡的眼睛,帶著懂事的好奇神情望 著她。 她嗚咽著,搖搖晃晃地走到台階上。阿克西妮亞沒有出來送她。過了一會兒, 薩什卡爺爺走了進來。 「來的這個女人是什麼人?」他問道,顯然已經猜透了。 「是同村的人。」 娜塔莉亞從莊園走出了約三俄裡,在一叢野柴荊下躺倒。她被無名的哀愁壓倒, 什麼也不想地躺在那裡……孩子臉上那兩隻葛利高裡的憂鬱的黑眼睛固執地在她面 前閃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