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維特的煩惱 一七七二年一月八日人啊,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們的全部心 思都放在了虛文浮禮上,成年累月琢磨和希冀的就是宴席上自己的坐位能不斷往前 挪!這倒並非他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不,工作多得成堆成堆的,正因為他們都熱 衷于種種傷腦筋的瑣事,才耽誤了去辦重要的事。上星期乘雪橇出游時就發生了一 場爭吵,真是掃興。這幫傻瓜,他們看不到,位置其實是沒有什麼關系的,坐首席 的很少是第一號角色!正如有多少國王是通過他們的大臣來統治的,多少大臣又是 通過他們的秘書來統治的!誰是第一號人物呢?竊以為是那個眼光過人、又擁有很 大權力或工于心計、能把別人的力量和熱情用來實現自己計劃的人。 一月二十日親愛的綠蒂,為躲避一場暴風雪。我逃進一家農舍小客店,在這里 的房間里,我得給您寫信了。只要我呆在D鎮可悲的巢穴里,周旋于陌生的、對我 的心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人群中,我就沒有片刻工夫,沒有片刻可以使我的心叫我給 您寫信的工夫;現在,在這所茅舍里,寂寞、狹隘,雪花和冰雹猛烈地撲打著小小 的窗戶,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您。我一進門,您的身影便浮現在我眼前,對您的思 念就襲上我的心頭,哦,綠蒂,這是多麼聖潔,多麼溫馨!仁慈的上帝!第一個幸 福的瞬間又出現了。我最親愛的,要是您能看到,就會知道,我心緒不定,神情恍 惚,這股狂瀾把我淹沒了!我的神智完全枯竭了!我的心沒有片刻的充實,也沒有 片刻的歡樂!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像站在一架西洋鏡前,看著小人小馬在 我眼前轉來轉去,我常常問自己,這是不是光學的騙局。我自己也在參加表演,更 多的是像個木偶似的被人耍,有時我握著旁邊一人的木手,嚇得趕忙縮了回來。晚 上,我打算欣賞日出,可就是起不了床;白天,我希望觀賞月色,但又一直呆在房 里。我真不明白,我為什麼起床,又為什麼睡覺。 使我的生活活躍起來的酵母沒有了;使我深夜里仍然精神飽滿的魅力消失了; 早晨把我從沉睡中喚醒的誘惑力也蕩然無存了。 這里我發現的唯一的女性就是馮•B小姐。她很像您,親愛的綠蒂,如果有人 可能像您的話。「哎喲!」您準會說,「你這人真會獻殷勤!」 這話倒不見得完全不對。近來我很講究禮貌,也很機靈,不得不這樣呀! 女士們說,我說起贊美的話來悅耳動聽,誰也比不上我。(您會加上一句﹕還 會說謊。說謊是免不了的。您懂嗎?)還是讓我談談B小姐吧。她感情很豐富。從 她的一雙藍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來。門第成了她的負擔,滿足不了她的任何心願。 她渴望離開這喧嚷的地方,有時候我們一起幻想純淨幸福的鄉村生活;啊,還談到 了您!她往往不得不崇拜您,不是「不得不」,而是自願的,她很喜歡聽我談起您 ,她愛您。——哦,我真想在您那親切、可愛的小房間里坐在您的腳前,看著我們 可愛的小家伙在我們身邊互相翻滾戲耍,要是您覺得他們太吵,我就讓他們圍在我 身邊,靜靜地聽我給他們講可怕的故事。 太陽在白雪閃爍的原野上壯麗地沉落下去,暴風雪過去了,而我,——又得關 進我的籠子里。——再見!阿爾貝特在您身邊嗎?您怎麼樣?——上帝寬恕我提出 這個問題! 二月八日連續八天,這里的天氣壞極了,但是我卻很愜意。因為到這里以後, 每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是讓人來糟蹋了,搞得索然無味。踫上下雨、下雪、嚴寒、 化雪天氣,哈!我心里想,這下好了。呆在屋里並不比在外面差,或者反過來,到 外面去倒也不壞。每當早晨太陽升起,晴朗的一天開始時,我便禁不住要喊﹕這又 是一份天賜財富,他們互相又可以你爭我奪了!任何東西他們彼此都在你搶我奪, 比如健康啦,好名聲啦,歡樂啦,休息啦!多半是出于愚昧、無知和狹隘,要是聽 他們自己說,那個個都是菩薩心腸。有時我真想跪下來求他們,不要那麼發瘋似地 點燃心頭無名怒火。 二月十七日我擔心,公使和我的共事不會長了。此公真讓人沒法忍受。他的工 作和辦事方式極其可笑,以至我忍不住要違背他的意願,往往按我自己的想法和方 式行事,因此當然從來都不合他的心意。為此他最近到宮廷去告了我,部長給了我 一次警告,雖然很溫和,可總是警告呀。我正打算提出辭呈,正好收到他一封私人 信。對這封信我不得不五體投地,對信里崇高、高尚和睿知的思想只有頂禮膜拜。 他責備我過于感情用事,認為我在工作效益、影響別人和熟悉業務方面的偏激的想 法是年輕人良好的勇氣,他表示尊重,並不要求消除這些想法,只是要設法使之緩 和一些,並把它們引導到能夠真正發揮作用、產生有力影響的地方去。八天來我增 強了信心,心情也舒暢了。心靈的平靜是非常珍貴的,它本身就是快樂。親愛的朋 友,要是這美麗而寶貴的珍寶,不那麼容易碎,該有多好。 二月二十日願上帝保佑你們,親愛的朋友,但願他把從我這兒扣掉的美好日子 統統賜給你們! 感謝你,阿爾貝特,感謝你瞞過了我﹕我一直等著你們結婚的消息,並打算在 那一天隆重地從牆上取下綠蒂的剪影,把它放在別的文稿之中。 現在你們已成佳偶,她的肖像仍然掛在這里!好,就讓它掛著吧!為什麼不掛 著呢?我知道,我也留在你們那兒,留在綠蒂心里,並不損害你,我在她心里,是 的,在她心里佔著第二個位置,我願意而且必須保持這個位置。哦,倘若她忘掉了 我,那我定會發瘋的。——阿爾貝特,這個想法太可怕了。阿爾貝特,再見!再見 ,天使!再見,綠蒂! 三月十五日我踫到一件倒霉事,它將會把我從這里趕走的。我氣得把牙齒咬得 吱吱響!真是活見鬼,這事還無法補救,這都是你們的過錯,你們鼓勵我,催促我 ,折磨我,要我接受一個不合自己心意的職位。這下我有好果子吃了!這下你們有 好果子吃了!為了你不又說,一切都是我的偏激思想弄糟的,這里我就給你,親愛 的先生,簡單明了地講講這件事吧,就像是編年史家把它記錄下來的一樣。 馮•C伯爵喜歡我,器重我,這事誰都知道,我也對你說過一百遍了。昨天我 在他家吃飯,剛巧那天晚上貴族社會的先生太太要在他家聚會,這事我想都沒有想 過,也從未留神我們下屬不能參加。好吧。我在伯爵府上吃飯,飯後我們在大廳里 來回走走,我同伯爵聊了會,又同來參加聚會的B上校談了一陣,這樣,聚會的時 間就快到了。上帝知道,我什麼都沒有去想。這時最最高貴的馮•S夫人帶著丈夫 和孵化得很好的小鵝,那位胸脯扁平、穿著緊身胸衣的千金小姐進來了,走過的時 候瞪著世襲貴族的眼睛,鼻子翹得老高。對這號人我從心里就反感,正等著伯爵無 聊的應酬一完,我就告辭,正在這時,我的B小姐進來了。我見到她,心里總有幾 分欣喜,所以就沒有走,站在她的椅子後面,過了一陣子我才發現,她跟我談話沒 有平時那麼坦率,而且有點發窘。這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難道她也和那些人一樣, 全是一丘之貉?我想著,心里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就想走了。但我並沒有走,真 希望要向她道歉,我不相信她真會是這種態度,還希望聽到她的一句好話以及—— 隨你怎麼想好了。這當間到了很多人,大廳里擠得滿滿的。來的人中有F男爵,穿 戴著弗朗茨一世加冕時的全套行頭;有在這種場合按其貴族身份稱他為馮•R大人 的宮廷顧問R,帶著他的聾子夫人,等等;那位穿得很寒酸的J也不應忘掉,他那 套老古董禮服上的窟窿用時興的布頭打了不少補丁。物以類聚,這幫人都湊到了一 起。我便和幾個認識的人交談,但他們個個都只有三言兩語,愛理不理的樣子。我 想——我只留意我的B小姐,沒有覺察到女人們都在大廳的一端交頭接耳,竊竊私 語,也沒有發覺這種氣氛也影響到了男人,馮•S夫人在同伯爵說些什麼(這些都 是B小姐後來告訴我的),直到末了伯爵朝我走來,把我領到窗戶邊。 「我們這種奇特的關系您是知道的,」他說,「我發現,參加聚會的人見到您 在這兒都很不滿意。我本人是說什麼也不願……」 「閣下,」我接下他的話說,「千萬請您原諒;我本該早就想到的,我知道, 您會寬恕我沒有當機立斷的;本來我早就要告辭了,卻讓一位惡女神把我留住了。 」我笑著補充了一句,同時鞠了一躬。 伯爵深情地握著我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悄悄溜出聚會,在外面坐上一輛 雙輪馬車,向M地駛去,在那兒站在山上觀賞日落,同時吟誦荷馬描寫奧德修斯受 到好心的豬倌款待的詩篇。這一切多好啊。 傍晚我回來吃飯,飯廳里只剩了幾個人;他們都聚在一角擲骰子,把桌布推在 一邊。這時誠實的阿德林進來了,見了我便脫下帽子,朝我走來,並低聲說﹕「你 踫到不順心的事了吧?」 「我?」我問。 「伯爵把你逐出了聚會。」 「讓聚會見鬼去吧!」我說,「我倒是很喜歡到外面來呼吸點新鮮空氣。」 「那好,」他說,「你倒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這事到處都傳開了,真讓我生 氣。」 這時我才開始對這事感到惱火。所有的人,所有來吃飯的人都盯著我,我想, 他們都是看你的熱鬧的!這麼一想,直氣得我火冒三丈。 甚至在今天,我走到哪兒,哪兒的人就對我表示同情,我聽見那些妒忌我的人 得意洋洋地說﹕這下看見了,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是個什麼下場,他們自以為有點 小聰明就趾高氣揚,以為可以把什麼都不放在眼里了。 諸如此類的狗屁話還不少。——我真恨不得拿起刀來扎進自己的心窩。當然, 人家愛說什麼就讓他去說,可是我倒要看看,誰能受得了讓這幫無賴佔了他的上風 ,對他說三道四;如果說他們講的這些全是空穴來風,那倒可以不把他們放在心上 。 三月十六日什麼事都讓我生氣。今天我在林蔭道上遇見了B小姐,我忍不住先 向她打了招呼。等我們離別人稍遠一點時,我就向她表示,她最近的態度使我受到 極大的傷害。——「哦,維特,」她語調親切地說,「您是了解我的心的,怎麼能 這樣來解釋我當時的迷惘呢?從我踏進大廳的一刻起,我為您受了多大的痛苦呀! 這一切我都預見到了,想告訴您,話都千百次到了嘴上。我知道,馮•S夫人和馮 •T夫人寧肯帶著她們的丈夫一起退場,也不願跟您一起參加晚會;我知道,伯爵 也不會甘願去得罪他們。現在竟鬧得沸沸揚揚了!」——「鬧成什麼樣了,小姐? 」我問,竭力掩飾著內心的驚嚇;這一瞬間,阿德林昨天告訴我的那些事,就像沸 騰的開水一樣,在我血管里奔流。——「我付出了多大代價啊!」說著,可愛的人 兒眼睛里已飽含了淚水。——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準備撲倒在她的腳下。——「請 您說說您自己受的委屈吧!」我大聲說道。——眼淚從她的臉頰上往下流。我激動 極了。她毫不掩飾地擦干眼淚。——「我姑媽您是認識的,」她開始說道,「她也 在場,並且,——哦,是以什麼樣的眼光看著的喲!維特,昨天夜里我熬過來了, 今天早上為了我同您交往的事挨了一頓教訓,我不得不聽著她貶低您,污辱您,我 只能,也只允許我為您進行一點點辯白。」 她說的每句話都像一把利劍,刺透我的心房。她體會不到,要是不把這些告訴 我,那是多大的慈悲。她接著又告訴我,人家還散布了哪些流言蜚語,有些人為此 又是如何洋洋得意,她說,這幫家伙早就指責我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現在正為我 受到的懲罰而幸災樂禍,喜不自勝。威廉呀,聽了她以最真誠的同情的聲音說的這 一切,我心煩意亂,怒火中燒。我真希望有人膽敢當面指責我,我好一刀戳穿他的 身子;要是見到了血,我心里興許會好受些。啊,我已經上百次拿起刀子,想在胸 口捅上一刀,好透一透憋在心里的悶氣。據說有一種寶馬,要是被激怒了,趕急了 ,它就會本能地咬破自己的血管,好透透氣。我常常也是這種情形。我也要割斷一 根血管,使自己獲得永恆的自由。 三月二十四日我已向朝廷提出辭呈,希望能夠獲準。我沒有先征得你們的同意 ,你們會原諒我的吧。我是不得不走了,你們會勸我留下,你們要說的話我全都明 白,那麼——請將此事婉轉地告訴我母親,我自己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子,如果我不 能讓她滿意,那只好請她自己放寬心了。當然,她一定很難過。她本來可以指望兒 子當上樞密顧問和公使的,現在竟看著他一下子就把這個錦繡前程斷送了,又牽著 馬回到了馬圈!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也可以提出種種我能夠留下和應該留下來 的理由,可是一句話,我要走了。告訴你們,我要去的地方就是這里的侯爵那兒。 他很樂意同我結交,得知我的意向後,便邀請我同他到他的莊園去,共度美好的春 天。他答應,一切都由我自己決定,因為我們一起在許多問題上都能相互理解,所 以我就想踫踫運氣,跟他一起去。 四月十九日感謝你的兩封來信。我沒有回復,因為我把信壓下了,等朝廷批準 我的辭呈;我擔心母親會去找部長,給我的計劃增加困難。但是現在好了,我的辭 呈批下來了。我真不願告訴你們,他們很舍不得讓我走,部長給我的信里是怎麼寫 的——你們知道了又會埋怨的。王儲送給我二十五個杜卡登作為辭職金,總之,我 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上次我曾寫信向母親要錢,現在不需要了。 五月五日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經過的地方離我的出生地只有六里路,因此我 想再去看看,重溫往日那些充滿幸福夢想的日子。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帶著我走出 大門,離開了這個親切可愛的地方,蟄居在難以忍受的城里,這次我要從那個大門 里進去。再見,威廉,我會把旅途中的情況告訴你的。 五月九日我懷著朝聖者的虔誠結束了對故鄉的朝拜,一些意想不到的感情使我 激動不已。在離城還有一刻鐘通往S地路旁的那棵大菩提樹跟前,我讓郵車停下, 下車後便讓郵車繼續往前,我則安步當車,隨心所欲地重新生動地品味對往事的回 憶。我站在菩提樹下,這棵樹是我童年時散步的目的地和界限。多大的變化啊!那 時我天真爛漫,少不更事,渴望到外面陌生的世界去,好使我的心吸取營養,享受 歡樂,使我奮發向上和充滿渴慕的胸懷得到充實和滿足。現在我從廣闊的世界回來 了。——哦,我的朋友,我回來了,帶來的卻是破滅的希望,失敗的計劃! 我望著面前的高山,當年我曾千百次想去攀登。我可以在這里一連坐上幾個小 時,渴望越過高山,在森林和山谷中神游,在我眼前顯得如此親切、朦朧的森林和 山谷中神游;到了該回家的時刻,我離開這個可愛的地方時,是多麼戀戀不舍喲! 離城越來越近了,我向所有往日熟悉的花園房舍問候,而那些新建的,以及作 了改動的房舍則使我反感。一進城門,我立即完完全全找到了自己的童年。親愛的 ,我不想一一細說了;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多麼迷人,但說起來恐怕是非常單調的。 我決定在集市上投宿,就挨著我們的舊居。在往那兒去的路上我發現,那間教室, 那個我們在一位誠實的老太太管束下度過了童年的地方,現在已成了一家雜貨鋪。 我回想起當年在這間斗室里所經歷的不安、哭泣、神志的昏朦和心靈的恐懼。—— 每走一步也感觸良多。一個朝聖者到了聖地也不會遇上這麼多記憶中的聖跡。他的 心靈也難以盛滿這麼多神聖的激動。——我還要說一說記憶中千百個經歷中的一件 。我沿河而下,來到一個農家;這也是我當年常走的路,那時我們男孩子常在那里 用扁石塊練習往水里打飄飄,看誰打的水飄兒最多。我還印象鮮明地記得,有時我 站在那里,注視著河水,腦子里懷著奇妙的揣想隨著河水流去,想象著河水流去的 地方定是稀奇古怪的,不一會我的想象力就到了盡頭;但是我的思緒還在繼續馳騁 ,還在不停地馳騁,直至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你看,親愛的朋友,我們杰出 的先祖見識多麼局限,卻又這麼幸福快樂!他們的感情,他們的詩歌又是多麼天真 !奧德修斯談起無垠的大海和無際的陸地時,是多麼真實、感人,多麼親昵、貼切 和神秘啊!現在我能對每個學生說地球是圓的,對我又有何用?人只要一小塊土地 便可在上面安居樂業了,而用來安息的,有一黃土就夠了。 現在我到了侯爵的獵莊上。這位爵爺為人真誠,純樸,同他很好相處。但他周 圍的人卻很奇怪,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們似乎並非卑鄙小人,但也不像正人君子的 樣子。有時我覺得他們是正派的,可是我仍不能予以信任。我最感到遺憾的是,侯 爵所談之事往往是道聽途說的或是書上看到的,他對事情的看法全是別人向他介紹 的,沒有他自己的見解。他也很器重我的智慧和才能,但不太重視我的心,可是我 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驕傲,惟有我的心才是我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 。啊,我知道的,人人都知道——惟有我的心才為我所獨有。 五月二十五日我腦子里曾有過一個打算,在計劃實現以前原本不想告訴你們的 ﹕現在計劃已成泡影,所以說了也無妨。我本想去從軍的,這事我在心里已經盤算 很久了。主要是由于這個原因,我才跟侯爵到這里來,他現任某地的將軍。有次散 步時我向他透露了自己的打算;他勸我打消這個念頭,說除非我真是出于熱情,而 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否則還是聽從他的勸告好。 六月十一日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可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了。要我在這兒 干什麼?我覺得日子真是長得無聊。侯爵待我很好,真是好得沒法再好了,但我總 覺得不對勁兒。我們彼此之間根本沒有共同之處。他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不過他的 理性極其一般;同他交往真還不如去讀一本書來得愉快。 我還在這兒呆八天,然後我又將漂泊四方。我又拿起筆來作畫了,這是我在這 里所干的最出色的事。侯爵頗有藝術感受力,如果他不是被那些討厭的科學概念和 普通術語框住,那他的理解力還會強得多。有時候,正當我懷著熱烈的幻想向他暢 談自然和藝術的時候,他卻自鳴得意地一下子插上一句關于藝術的陳詞濫調,真把 我氣得咬牙切齒。 六月十六日是呀,我只不過是個漂泊者,塵世間的匆匆過客!難道你們就不是 嗎? 六月十八日我要去哪兒?讓我向你敞開我的心扉吧。我還得在這兒呆十四天, 然後我打算去參觀某地的礦山;其實,這並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想再挨綠蒂近一 些,僅此而已。我自己也在笑我這顆心——不過我還是順從了它的願望。 七月二十九日不,這很好!一切都妙極了!——我——她的丈夫!呵,上帝, 你創造了我,要是你賜給我這個福分,我會向你祈禱一輩子的。我不會抱怨,寬恕 我的這些淚水,寬恕我的這些非分之想吧!——她,做我的的妻子! 假如我能把這天底下最最可愛的人兒緊緊摟在懷里——每當阿爾貝特摟住她的 纖腰,威廉呀,我全身就會戰栗不已。 我可以披露真情嗎?為什麼不可以,威廉?她跟我在一起會比跟他在一起更幸 福!哦,他不是能夠滿足她的全部心願的人。他缺乏某種感情,缺乏……隨你怎麼 想吧;在讀到一本心愛的書中的某一處——哦——我和綠蒂就會有一種心靈的交融 ,而他的心卻不會有共鳴;更有許許多多次,當我們說出對某個人的行為的看法時 ,情況也是如此。親愛的威廉!——雖然他實心實意地愛她,但是這樣的愛當之有 愧! 一個令人討厭的家伙打斷了我。我的淚水已經擦干。我心煩意亂。再見,親愛 的! 八月四日也不只我一個人的情況是這樣。每個人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每個人的 期望都受了欺騙。我去看望了菩提樹下的那位善良的婦人。她的大兒子歡喊著朝我 跑來,聽到叫聲他母親也來了。她臉上的樣子很是憂鬱,見了我,她的第一句話便 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漢斯已經死了!」——漢斯是她最小的兒子。我默然 無語。——「我的丈夫,」她說,「已經從瑞士回來了,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帶 來,要不是遇上好人,他真得沿途乞討了。一路上他發著高燒。」——我不知對她 說什麼好,就給了孩子一些錢;她請我拿幾個蘋果走,我接受了,隨後便離開了這 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一轉眼的功夫,我的情況就完全變了。有時生活又透出一縷歡樂 的光輝,啊,可惜只有一瞬間!——每當我沉湎于夢幻之中,我便禁不住會想﹕假 如阿爾貝特死了,會怎樣呢?你就會……,是的,她也會……——于是我就想入非 非,直至到了萬丈深淵的邊緣,才嚇得膽戰心驚地縮回來。 我出了城門,沿著我第一次去接綠蒂參加舞會的那條路走去。一切都變了!一 切,一切都成了過眼煙雲!昨日世界的蹤影已經全然無存,我那時激蕩的感情亦已 消逝。我覺得就像是一個幽靈回到了已遭焚毀的宮堡——他當年身為顯赫的侯爵建 造了這座宮堡,並把它裝飾得金碧輝煌,臨終時滿懷希望留給了他的愛子,可是現 在宮堡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九月三日有時我真不理解,怎麼有另一個人能夠愛她,可以愛她,殊不知我愛 她愛得如此真切,如此忘情,如此情沉,如此毫無保留,除了她我什麼也不了解, 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有呀! 九月四日是的。事情正是這樣。正像自然界已經臨近秋天,我的心里和我周圍 也是一派蕭颯秋意了。我的樹葉正在變黃,近處的樹木已經在落葉了。我剛來這里 時,不是曾經對你講起過一位青年農民嗎?現在我又在瓦爾海姆打聽他的情況;聽 說他已被解雇,被攆走了,誰也不願再去了解他的情況了。昨天我在通往另一個村 子的路上遇見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他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使我倍受感動,要是我 再把他的故事講給你聽,你定會容易理解的。可是說這些干什麼呢?干嗎不把這令 我擔憂、使我難受的事保留在自己心里呢?干嗎還要來使你傷心呢?干嗎我要不斷 給你機會讓你來憐憫我,罵我呢?莫非我的命運也是如此! 我問起他的情況,這位青年農民回答的時候神態顯得有種默默的哀傷,我覺得 還有幾分羞澀;但是仿佛他一下子重新認識了自己和我似的,馬上就變得極為坦率 了。他向我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開始悲嘆自己的不幸。 我把他的每一句話都告訴你,我的朋友,請你來審判吧!他承認,他甚而是懷 著品味往事的幸福心情告訴我說,他心里對女東家的戀情與日俱增,後來簡直亂了 方寸,不知道自己該干什麼,該說什麼,整天魂不守舍。他吃不進,喝不下,睡不 著,嗓子眼里好像堵住了一樣,不該做的事,他做了;交待給他的事,他忘了。他 仿佛中了邪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在樓上房里,于是便追了去,其實是一步步 跟著她去的;因為她不肯傾聽他的請求,他竟想對她施暴;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麼 回事,上帝作證,他對她的意圖始終是真誠的,他只想要她嫁給他,同他過一輩子 ,除此以外,並無別的邪念。他已說了好一陣,所以開始有些停頓了,就像一個人 明明還有話要說,但又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口。最後他羞答答地向我坦白,她允許他 可以有些小的親熱的表示,還容許他貼近她。講的過程中他曾中斷二三次,一再信 誓旦旦地說,他說這些並不是為了敗壞她的名譽,他還像以前一樣愛她,尊敬她, 還說,這樣的事從未從他口中透露過,他所以告訴我,只是要讓我相信他並不完全 是個腦袋發昏的荒唐的人。——我的摯友,說到這里我又要唱那支百唱不厭的老調 了﹕要是我能讓你對這個曾經站在我面前,現在還站在我面前的人有個鮮明的印象 ,那該多好!要是我能毫不走樣地告訴你這一切,好讓你感覺到我對他的命運有多 麼同情,又不得不同情,那又該多好!不過,夠了,因為你也了解我的命運,也了 解我這個人,所以你一定也非常清楚,我為什麼關注所有不幸的人,尤其是這個不 幸的人。 我重讀了這封信,發現忘了講這個故事的結局,不過這個結局並不難猜想。她 拒絕了他;她的弟弟對他本來懷恨已久,早就想把他從家里攆出去,所以這時也插 手加以干涉,這是因為他擔心,姐姐再婚後他的孩子就要失去財產繼承權,她沒有 孩子,所以現在她弟弟的孩子來繼承她的財產的希望是十拿九穩的。因此她弟弟立 刻就把他趕出家門,並且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使得女東家即使想要再雇他也不可 能了。現在她又另雇了一個長工,據說為了這個長工她又同弟弟吵翻了,有人十分 肯定地說,她準會嫁給他的,可是她弟弟卻堅決不讓她再嫁人。 我對你講的這些,絕無夸大,也無粉飾,甚至可以說講得平淡無味,極不生動 ,而且用的是我們歷來習慣的一本正經的言辭,所以也就不能講得絲絲入扣。 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忠誠,這樣的激情絕非文學的虛構。它確實存在著,這樣 純真的愛情就存在于我們稱之為沒有教養的粗人的那個階級之中。我們這些有教養 的人,一個個都被教育成糊涂蛋了!我請你以虔誠的態度讀一讀這個故事。我今天 寫下它的時候,心情是平靜的;你從我的字跡可以看出,我不像往常那樣寫得龍飛 鳳舞,亂涂一氣。讀吧,親愛的朋友,讀的時候你該想到,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 !是呀,我過去的境遇就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我的勇氣,我的決心還沒有這位 可憐的不幸者的一半,我簡直懷疑自己能否與他相比。 九月五日她丈夫因事還逗留在鄉下,她給他寫了一張便箋。信是這樣開頭的﹕ 「最好的、最親愛的,一旦能夠脫身,就快回來,我懷著無窮的喜悅在等你。」— —來了一位朋友,捎來消息,說他因故還不能馬上回來。她寫的便箋還在那兒放著 ,晚上落到了我手里。我讀著,微微笑了起來;她問我因何而笑?——「想象力真 是上帝的賜予,」我大聲說,「一瞬間我竟異想天開,仿佛覺得這張便箋是寫給我 的呢。」——她沒有說活,似乎不大高興,我也沉默不語。 九月六日我好不容易才下決心,把我第一次同綠蒂跳舞時穿的那件樸素的藍燕 尾服脫了下來。這件衣服穿到後來已經舊得穿不出去了。我又讓人照原樣做了一件 ,領子、翻邊袖口也和原來這件一模一樣,還配了黃坎肩和黃褲子。 可是這套新衣服穿起來總不及原先那套稱心。我不知道——我想過些時候大概 也會喜歡的。 九月十二日為了去接阿爾貝特,她外出了幾天。今天我走進她的房間,她便向 我迎來,我欣喜若狂地吻了她的手。 一只金絲雀從鏡台上飛來,落在她的肩上。——「一位新朋友,」她一邊說, 一邊把鳥兒誘到自己手上,「這是給我的弟妹們的。這鳥兒太可愛了!您看!每當 我給它喂面包,它就撲騰著翅膀,乖乖地啄食。您瞧,它還吻我呢!」 她向小鳥撅著嘴,它便將喙子湊到她的兩片芳唇上,仿佛小鳥兒也能體會到它 所領受的這份幸福。 「讓它也來親親您,」她說著便把小鳥遞了過來。——小鳥的喙兒築起了一條 從她的嘴唇通往我的嘴唇之路,它的喙兒同我的嘴唇輕輕一觸,我仿佛就聞到了她 的一縷甘美的氣息,領受了她的綿綿情意。 「它的吻並非完全沒有欲求,」我說,「它在尋找食物,光是空空地親熱一下 它並不滿足,又要縮回去的。」 「它還從我嘴里吃東西呢,」她說。——她用嘴唇夾了些許面包屑喂它,她的 唇上綻出了歡樂的微笑,透著天真無邪的愛憐。 我轉過臉去。她不該這樣做,不該用這種天真無邪、銷魂蕩魄的動作來刺激我 的想象力,不該把我這顆常常對人生感到淡漠的心從酣睡中喚醒!——為什麼不該 ?——她是如此信賴我!她知道,我是多麼愛她! 九月十五日我真要瘋了,威廉!世界上有點價值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可是竟有 人對之毫不理解,絕無感情。你知道那兩棵胡桃樹,我和綠蒂一起去看望聖某某的 那位坦誠的牧師時曾在樹下坐過。就是這兩棵美麗的胡桃樹,上帝知道,它們始終 以最大的歡樂充實我的心!這兩棵樹使牧師的院子變得多麼溫馨,多麼涼爽!兩棵 樹的枝椏是何等壯美!看到這兩棵樹就不禁使人懷念多年前栽種它們的兩位可敬的 牧師。學校老師常常提到其中一位牧師的名字,這個名字他是從祖父那兒聽來的, 說這位牧師是個老實人,每次到樹下我總懷念他,心里充滿著神聖的感覺。告訴你 ,威廉,這兩棵樹被砍掉了——砍掉了!昨天我同教師先生談到此事,他流了淚。 我簡直氣瘋了,我真想宰了那個砍第一斧頭的狗東西。倘若我的院子里有這麼幾棵 樹,我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其中一棵慢慢地老死,那我定會難過得死去活來的。親 愛的朋友,從這件事情上倒是看到了一點,那就是﹕人間自有真情在!這兩棵胡桃 樹被砍以後,全村怨聲載道,憤憤不平。我希望牧師夫人看到黃油、雞蛋和別的貢 品的減少,就該體會到,她給本村造成的創傷有多大!砍胡桃樹的正是她,這新牧 師的夫人(我們的老牧師也已去世)。 她是個瘦骨伶仃、病病歪歪的女人,因此她根本不留戀這世界,別人也不同情 她。這個瘋女人,裝出一副學識淵博的樣子,混入研究經典的行列,甚至下功夫從 道德批判的角度對基督教進行新式改革,對于拉瓦特的狂熱聳聳肩膀,不以為然, 結果損害了自己的健康,所以在上帝的土地上得不到一點歡樂。也只有這種人才會 把我的胡桃樹砍掉。你看,我真難于平熄胸中之怒火!你可以設想一下﹕落葉使她 的院子不干淨並發霉,兩棵樹遮住了她的光線,而且核桃熟了,男孩子們就會擲石 頭去砸,這些都觸著了她的神經,而當她正在權衡肯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 之間孰優孰劣的時候,就會影響她進行深入思考。我看到村里的人,尤其是老人, 個個都如此不滿意,就說﹕「你們當時為什麼讓她砍呢?」——「我們這里,」大 伙兒說,「村長同意了,你有什麼辦法呢?」——但是有件事倒還算公道。牧師還 從未嘗過他夫人異想天開帶來的甜頭,這回他也想撈點油水,就同村長商量好,把 賣樹的錢對半分了塞進各自腰包。但爵爺設在當地的財務機構得知此事後,便說﹕ 「把樹抬到這里來!」因為這兩棵樹原本長在牧師的院子里,而地方財務機構又對 牧師的院子擁有產權,所以就把這兩棵樹賣給了出價最高的人。現在這兩棵樹還在 地上!唔,我要是侯爵,我就要把牧師夫人、村長和財務機構全給……侯爵!—— 對,我要是侯爵,我還去為我領地上的兩棵樹操什麼心! 十月十日我只要看到她那雙烏黑的眸子,心里就非常高興!你看,使我感到沮 喪的,是阿爾貝特看上去好像不那麼高興,不像他——所希望的——不像我——以 為的——假如——我不喜歡用破折號,但這里我沒有其他辦法來表達——我想這就 夠清楚的了。 十月十二日莪相已把我心中的荷馬擠走了。這位偉大的詩人把我引進了怎樣的 一個世界!我漫游在狂風呼嘯的荒原,四周濃霧迷漫,月色朦朧,祖先的幽靈隨風 飄忽不定。我聽到山上傳來激流穿過森林的奔騰澎湃的轟鳴,時而還從洞穴中飄來 幽靈隱隱約約的呻吟,以及痛不欲生的少女的慟哭,在長滿青苔、雜草叢生的四塊 墓石旁哀悼那位光榮陣亡的戰士,她的情人。隨後我發現了他呀,這位白發蒼蒼的 游吟詩人,他正在遼闊的荒原上尋找他祖先的足跡。呵,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後 來他傷心地凝視著那顆射進滾滾雲海之中的可愛的金星,往昔的時光又在英雄心中 重現,那時這親切的星光也曾照亮勇士的險阻,月亮曾輝映著他們扎著花環凱旋的 戰船。我看到詩人的額上刻印著深深的憂傷,看到最後這位孤獨的英雄已經精疲力 盡,看到他朝墳墓蹣跚地走去,在逝者虛幻無力的影子中不斷吸吮新的、令人灼痛 的歡樂,俯視著冰冷的土地和高高的、隨風搖曳的野草,嘴里在呼喊﹕「那位旅人 將會到來,到來,他曾見過我年輕時美麗的面容,他將會問﹕『那位歌手,芬戈爾 杰出的兒子在哪里?』他的腳步將跨越我的墳墓,他在世上到處找我,但是毫無結 果。」——哦,朋友!我真願像高貴的勇士,拔出劍來,一下就讓我的侯爵從緩緩 死去的痛苦折磨中解脫出來,然後再將我的靈魂遣送給這位獲得解脫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呵,這空白!在這兒我胸中所感到的可怕空白!——我常常想,倘 若你僅只一次,僅只一次能將她擁在心口,那麼,這個空白整個兒都可填滿。 十月二十六日是的,親愛的朋友,我確信,而且越來越確信,一個人的生命是 無足輕重,微不足道的。綠蒂的一位女友來看她,我便走進隔壁房間,拿起一本書 ,又讀不下去,于是便拿起筆來寫信。我聽見她們在輕聲說話;她們彼此都說了些 無關緊要的事,城里的新聞,諸如誰結了婚,誰病了,病得很厲害之類。——「她 老是干咳,臉上顴骨也突出來了,而且常常暈過去;我看她的日子不長了。」客人 說。——「N.N.也病得很重,」綠蒂說。——「他身上已經腫起來了,」另一 位說。——我那活躍的想象力把我帶到了這兩個可憐人的床前;我見他們在苦苦掙 扎,怎麼也不肯告別人生,我見……威廉呀!兩位女士正在談論他們,就像他們在 談一個陌生人死了一樣。——我環顧四周,打量著這個房間,我周圍掛著綠蒂的衣 服,放著阿爾貝特的文稿,還有那些我非常熟悉的家具,甚至連那只墨水瓶。 我想﹕看呀,總而言之,對這家人來說你算什麼呀!你的朋友尊敬你!你常常 給他們以快樂,你這顆心離開他們就無法活下去了;可是——假如你現在走了,假 如你離開了這個圈子呢?他們會感到因失去你而給他們的命運造成的空白嗎?這種 感覺將會有多久?多久?——啊,人生朝露,即使在他對自己的生活最最確信的地 方,在他心愛的人的思念中和心靈里,他也必定會風流雲散,蕩然無存的,而且這 一時刻馬上就將到來! 十月二十七日人們相互之間的情分竟是如此淡薄,氣得我常常想撕裂自己的胸 膛,撞碎自己的腦袋。呵,愛情、歡樂、溫暖、幸福,我不把這些給予別人,別人 也不會給予我,而且,即使我心里充滿了幸福,假如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冰冰的, 有氣無力,那我也不會使他幸福呀。 同晚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對她的感情吞噬了一切;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沒 有她我的一切都將付之東流。 十月三十日我已經上百次起了去摟她脖子的念頭!偉大的上帝知道,一個人看 到面前有那麼多心愛的東西,卻不能伸手去拿,他心里多麼難受呀!伸手去拿,這 原本是人類最自然的本能。嬰兒不是見到什麼都抓嗎?——而我呢? 十一月三日上帝知道!我躺上床的時候常常懷著這樣的願望,有時甚至是希冀 ﹕不要再醒過來。但是早上我睜開眼睛,又看見了太陽,我心里是多麼痛苦呀!我 的情緒竟會如此反復無常,要是能歸咎于天氣,歸咎于第三者或一次事業的失敗, 那麼我心中難以忍受的不滿意的重負就可以減輕一半。我真痛苦呀!我真切地感覺 到,一切罪過全在我一人——不,不是罪過!夠了,藏在我心里的一切痛苦之源也 正是當初那個一切幸福之源。當初我感情充沛,到處游蕩,所到之處,全都是天堂 ,我的心里可以深情地容納整個世界,現在的我難道已不是當初的我了?這顆心現 在已經死了,從中再也流不出歡樂來了,我的眼睛已經干涸,再也不能以清涼的淚 水來滋潤我的感官,我怯生生地把額頭緊鎖。我很痛苦,我失去了生命中的唯一歡 樂,失去了我用以創造周圍世界的神聖而生氣勃勃的力量;這個力量現在已經消逝 !——我從窗戶里眺望遠處的山巒,但見朝陽升上山頂,沖破濃霧,照耀著寧靜的 草地;一條河流蜿蜒曲折地經過樹葉凋落的柳林緩緩向我流來,——哦!倘若這壯 美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畫凝固在我的眼前,然而這歡樂卻不能從我心里抽取一滴幸福 來注入我的頭顱,那麼,我這個漢子站在上帝面前不猶如一口干枯的井和一只漏水 的瓶!我常常倒伏在地,祈求上帝賜我眼淚,就如在赤日炎炎、土地干裂之時農人 向上蒼求雨一般。 但是,唉,我感覺到,無論我們怎麼苦苦祈求,上帝也不會賜給我們雨水和陽 光,可是當年呢,我想起來心里就難受,那時為什麼就如此幸福?那時我耐心地等 待他的聖靈到來,滿懷虔誠和感激的心情來領受他傾灑在我身上的歡樂。 十一月八日她責備我太沒節制!呵,她言語之間含有多少綿綿情意!她說我端 起一杯酒,往往就非得喝下一瓶才肯罷休,這就叫沒有節制。——「您別這樣!」 她說,「請您想一想綠蒂吧!」——「想一想!」我說,「要您叫我想嗎?我想! ——我不想!您時時刻刻都在我心里。今天我就在您新近從馬車上下來的地方坐過 來著……」——她扯起了別的,引開話題,免得我就此事一個勁談下去。我的摯友 ,我的意志完全被制服了!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將我擺布。 十一月十五日謝謝你,威廉,謝謝你的親切關懷,謝謝你善意的勸告,而且求 你不要著急。讓我來忍受吧,雖然我已疲憊不堪,但我支撐下去的力氣還是足夠的 。我崇敬宗教,這你知道,我覺得宗教是許多精疲力竭者的手杖,是許多渴得奄奄 一息者的清涼劑。只不過——難道宗教對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作用,都必定會起這 樣的作用嗎?倘若你看一看這大千世界,你就會發現成千上萬的人,無論信教不信 教,宗教對他們未曾有過,而且將來也不會有那樣的作用,對我來說,難道宗教一 定會是手杖和清涼劑嗎?上帝之子自己不是說,在他周圍的人都是天父踢予的嗎? 倘若我不是天父賜予他的呢?倘若如我的心告訴我的那樣,天父要把我留在他自己 身邊呢?——我請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不要把我這些純潔而懇切的話理解為嘲諷 。我們自己的整個靈魂都袒露在你面前了,否則我寧願沉默﹕對于大家都跟我一樣 不甚了然的事,我是一個字也不願說的。人的命運不就是受盡那份痛苦,喝干那杯 苦酒嗎?——既然這杯酒天上的上帝用嘴唇呷一下都覺得太苦,我為何要硬充好漢 ,裝作喝起來很甜呢?在這一瞬間,我的整個生命正在存在與虛無之間顫抖,往昔 猶如閃電,照亮了未來黑暗的深淵,我周圍的一切都在沉沒,世界正隨我走向毀滅 ,在這可怕的瞬間,我為何還要害羞?「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離棄我?」 這難道不是上帝之子的聲音,不是這甘自折磨、甘願清苦、正無法阻擋地走向毀滅 的上帝之子徒勞地使出全部力氣從內心深處喊出的聲音?我為什麼就羞于表露自己 的想法?他,能像卷布帛一樣把天空都卷將起來的他尚且逃脫不了那一瞬間,我又 何必害怕這一瞬間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她看不出,她感覺不到,她正在釀造毒酒,我和她都將被毀掉 ;滿懷狂喜,我將她遞給我的這杯毀滅之酒一飲而盡。那親切的目光,她那經常— —經常?——不,不是經常,是有時凝視著我的目光,用意何在?她接受我下意識 流露的感情時那喜形于色的樣子,還有她額頭上表露出來的對我所受痛苦的憐憫, 用意又是何在? 昨天我離開的時候,她握著我的手說﹕「再見,親愛的維特!」——親愛的維 特!這是她第一次叫我「親愛的」,我聽了真是心花怒放,樂不可支。我把這句話 反復說了上百次,昨天夜里正要上床的時候,我還自言自語叨叨了好一陣,有次竟 脫口說﹕「晚安,親愛的維特!」說過之後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我不能這樣祈禱﹕「讓我得到她吧!」可是,我又往往覺得她 是我的。我不能這樣祈禱﹕「把她給我吧!」因為她已屬于別人。我沒完沒了地同 自己的痛苦開著玩笑;但是我一旦遷就自己的願望,放松了約束,那就會引出一連 串相反的論點來。 十一月二十四日她感覺到了我所受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深深地透進我的心里 。我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我什麼也沒有說,她則望著我。在她身上我再也看不到 花容的俏麗,再也看不到卓越的精神的光輝,這一切全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是她 的目光卻更加嫵媚,流露著最親切的關懷和最甜蜜的憐憫,她的目光深深打動了我 。我為何不可以伏在她的腳下?我為何不可以在她脖子上印上千百個吻來給予回答 ?她躲開了,逃去彈鋼琴了,她那甜美、輕柔的聲音合著鋼琴的彈奏,唱起了和諧 的歌。我還從未見過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微微啟開的兩片芳唇,仿佛渴望吸吮鋼琴 中涌流出來的甘美的聲音,只有從她純潔的嘴里發出奇妙的回聲——哦,但願我能 把當時的情景給你描述!——我抵擋不住了,便俯身發誓﹕芳唇呀,我永遠不敢冒 昧地對你們親吻,因為唇上飄浮著天上的精靈。——可是——我,想要!——哈! 你看,在我的靈魂之前好似聳立著一道隔牆——這份幸福——然後就以毀滅來贖此 罪過——罪過? 十一月二十六日我有時對自己說﹕你的命運是獨一無二的;贊美別人的幸福吧 ——誰都沒有受過你那樣的苦。——後來我便吟誦一位古代詩人的詩篇,我覺得好 似窺見了自己的心。我呵,已經飽嘗了種種痛苦!哎,在我之前的人難道就已經如 此不幸了嗎? 十一月三十日我大概,我大概無法恢復理智了!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踫到一 種亂我方寸的情景。今天!呵,命運!呵,人!晌午,我沿河邊走去,對于吃飯, 我是毫無興趣。到處是一片荒涼,一陣冷濕的晚風從山上吹來。灰蒙蒙的雨雲飄進 了山谷。我遠遠看見一個身穿綠色舊外套的人在岩石間爬來爬去,好像在尋找什麼 野花野草。我朝他走去,他聽到我腳下踩出的聲音便轉過頭來。我看到他臉上的表 情十分有趣,總的來說有一種沉痛的悲傷神情,除此之處,則顯得誠實與善良;他 的頭發是黑色,梳了兩個髻,用簪子別著,余下的頭發編了一條粗辮子,拖在背上 。從他的服裝來看,此人的地位似乎很低,我想,要是我對他正在做的事表示出興 趣,他大概不會見怪,因此我就問他在找什麼。——「我在找花,」他深深嘆了口 氣,回答道,「還沒有找著。」——「現在可不是開花的季節呀!」我笑著說。— —「現在的花還是很多的,」他邊說邊朝我走下來。「我園里就有玫瑰花和兩種忍 冬花,其中的一個品種是我父親送給我的,長得像野草一樣;我已經找了兩天了, 還是沒有找到。在野外,花總是有的,黃的、藍的、紅的都有,矢車菊開的是小花 ,漂亮極了,可惜我一株也沒找到。」——我覺得這事有點怪,所以便拐彎抹角地 問﹕「您要這些花干嗎?」——他臉上抽搐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假如您不泄 露出去,」他用手指按著自己的嘴唇說,「我答應要給我的心上人一束鮮花的。」 ——「太棒了,」我說。——「嗯,」他說,「她的東西多得很,可富啦。」—— 「但是她卻喜歡您的一束花,」我接著他的話茬兒說。——「嗯,」他繼續說,「 她有好多寶石,還有一頂王冠呢。」——「她叫什麼名字?」——u要是聯省共和 國雇了我,我早就成了另一個人了!」他說,「從前有一陣子我混得挺不錯!現在 我可完了。我現在……」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天空,一切盡在不言中。——「這麼說 ,您以前很幸福啦?」我問道。——u哎,我真想再像以前那樣!」他說。「那時 我的日子真不錯,過得輕松愉快,簡直如魚得水!」——「亨利希!」一位正在往 上走來的老太太喊道,「亨利希,你躲在哪兒?我們到處找你,該回家吃飯了。」 ——「他是您的兒子吧?」我走到她跟前問道。——「是呀,我這可憐的兒子!」 她答道。「上帝讓我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他這樣子有多久了? 」我問。——「像這麼安靜已有半年了,」她說,「他恢復到這樣,還得感謝上帝 ,在這以前他瘋了整整一年,用鏈子鎖著關在瘋人院里。現在他並不傷害別人,只 是還老在折騰什麼國王啦,皇帝啦。得病以前他是個文文靜靜的好人,幫著贍養我 ,還寫得一手好字,後來情緒突然變得非常憂鬱,發了一次高燒,從此便瘋了。他 現在的情況您已經看見了。如果要我把他的事細細講給您聽,先生……」我打斷了 她滔滔不絕的話,問道﹕「他自己說,有段時間他生活得很幸福,很自在,那究竟 是什麼時候呢?」——「這傻子!」她露出憐憫的笑容大聲說,「他指的是他神志 不清的那會兒,他還老夸耀這段時間,那時他關在瘋人院里,神志完全不清。 」——這話簡直像是晴天霹靂,我聽了之後就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一枚錢幣,急 忙離開了她。「那時你是幸福的!」我一面喊,一面快步朝城里走去,「那時你很 自在,如魚得水一般!」——天上的上帝呵,人只有在獲得理智以前或者喪失理智 以後才能幸福,難道這就是你安排給人的命運?——可憐的人呀!我可是多麼羨慕 你的癲狂,羨慕使你受著折磨的神志錯亂!在冬天,你滿懷希望出去給你的女王采 摘鮮花,為沒有采到而悲傷,但並不理解為什麼找不到花。而我呢——我從屋里出 來既無希望,也無目的,隨後又像來時一樣轉回住所。——你成天在妄想,倘若聯 省共和國雇了你,你將成為何等樣的人。幸福的人呵,你可以把得不到幸福歸咎于 人間的障礙!你感覺不到,感覺不到,你痛苦的原因就在于你破碎的心和損壞的頭 腦,世上所有的國王對你也愛莫能助。 假如一個病人為求聖水而去遙遠的聖泉,結果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更增加 了死亡的痛苦,誰要是嘲笑這個病人,誰就要死于非命;假如一個人心里受盡折磨 ,為了擺脫良心的悔恨,消除心靈的痛苦而去朝拜那座聖墓,他的腳在尚未開闢出 來的路上每邁出一步,對他充滿恐懼的靈魂來說就是一點解痛靈液,每經過一天的 跋涉就使他心上減輕了許多煩惱,那誰要自以為比這位朝聖者高明,他也必將死于 非命!——能說這是妄想嗎?你們這些坐在軟墊上耍嘴皮子的人!——妄想!—— 噢,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淚吧!你創造的人已經夠可憐的了,你為什麼還要再給他 一些兄弟,讓他們去搶奪他那一點兒東西,搶奪他對你,對你這個無所不愛的神的 一點點信任?我們信賴能治百病的藥草,信賴葡萄的眼淚,這些不都是對你信賴的 表示?因為你賦予了我們周圍的一切以治病和緩解痛苦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正是我 們不可須臾或缺的。父親,我不認識的父親!父親,你曾充滿我的整個心靈,而現 在卻轉過臉去,對我不理不睬,父親呵,把我召喚到你那兒去吧!請你不要再沉默 了!對于你的沉默,我這顆焦渴的心靈經受不住了。——一個人,一位父親,當自 己突然歸來的兒子摟著他的脖子喊著「我回來了,我的父親」時,他會生氣嗎?他 的兒子還說﹕「按照你的意願,我的旅程本該堅持得更久,但我中斷了旅程,請你 不要生氣。這個世界到處都一樣,勞碌和工作換來報酬和歡樂,但是這些于我又有 何用?惟有在你所在之處,我才感到愜意,在你面前無論遭罪還是享受,我都心甘 情願。」——而你,仁慈的天父,難道會將他攆出大門不成? 十二月一日威廉!前天信上告訴你的那個人,那位幸福的不幸者,曾當過綠蒂 父親的文書,對綠蒂萌生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後來被發現,他為此丟掉 了工作,被遣送回家,結果發了瘋。你也許是漠不關心地讀這個故事的吧,因為阿 爾貝特也是無動于衷地講給我聽的,盡管我寫得枯燥干巴,但是請你體會一下,這 故事對我的震動有多大! 十二月四日我求你——你看,我這個人完了,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今天我坐在 她身邊——我坐著,她彈著鋼琴,彈出各種曲調,全都是她內心情感的流露!全都 是!——全都是!——你以為怎樣?——她的小妹妹坐在我的膝上打扮她的布娃娃 。我眼里噙著淚水。我低下頭,看到了她的結婚戒指。——我的眼淚滾滾而流。— —突然,她彈起了那支天籟般甜美的老曲子,頓時,我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憶起 件件往事,憶起以往聽這支歌的時光,憶起這中間那些令人煩惱的憂鬱的日子,憶 起破滅的希望,還有——我在房里走來走去,心里強烈的欲求令我窒息。——「看 在上帝份上,」我說,同時情緒激動地走到她跟前,「看在上帝份上,請你別彈了 !」——她停了下來,怔怔地望著我。「維特,」她微笑著說,這笑容滲進了我的 心坎,「維特,您病得很厲害,您連最心愛的東西都厭煩了。您走吧,我求您,請 您情緒安靜下來。」——我立即離開她,沖了出去。——上帝呵,你看到了我的痛 苦,請你快快將它結束吧! 十二月六日她的倩影時時跟隨著我,寸步不離!無論是醒著還是在夢里,她都 充滿了我整個心靈!這里,我一閉上眼睛,這里,在我的內視力匯聚的額頭里,都 有她那雙烏黑的眸子顯現。就在這里!我無法向你表述!我一閉上眼睛,她的明眸 就出現了;她的眸子猶如海洋,猶如深淵,羈留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裝滿我額 頭里的全部感官。 人到底是什麼?這被贊美的半神!難道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時候,正好就力不從 心?無論他在歡樂中飛騰或是在痛苦中沉淪,他都未加阻止,為什麼正當他渴望消 失在無窮的永恆之中的時候,卻偏偏恢復了冷漠、冰涼的意識? 編者致讀者我多麼希望,我們的朋友在他引人注目的最後幾天里能給我們留下 充分的手跡,這樣我們就可以挨次發表他的遺書,中間不必用敘述來打斷了。 我盡最大努力,走訪那些可能了解他情況的人,從他們口中收集確切的材料。 他的故事很簡單,各種說法大體一致,連幾件小事也無出入;只不過對于幾個當事 人的思想以及他們的判斷那就眾說紛紜,各執一詞了。 因此我們別無他法,只好將我們經過反復努力所獲得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加以敘 述,敘述中插進死者的幾封遺書,而且對于找到的每一張字條,哪怕是最小的字條 也都加以認真研究;再說,這些當事人皆非平庸之輩,所以哪怕只想揭示某一件事 的真正原始動機,也是難乎其難的。 惱怒和鬱悶在維特心里的根,不但越扎越深,而且盤根錯節,漸漸佔據了他的 全部身心。他精神的和諧完全破壞了,他內心的狂躁和激憤摧毀了他稟賦中固有的 全部方量,導致了極壞的後果,最後弄得他精疲力盡。 為了擺脫這種狀態,他苦苦掙扎,比他以前同各種弊端作斗爭時還要膽怯。他 內心的驚恐不安又耗去了他剩下的精神力量、他活潑的天性和機敏,從此悲傷整天 陪伴著他,他越來越不幸,越來越不講道理,因此也就更加不幸。至少阿爾貝特的 朋友都是這麼說的;他們認為,那位純潔而溫順的丈夫現在終于獲得了渴望已久的 幸福,並決心將這幸福永遠保持下去,而維特對他卻不能正確看待,他就像一個大 吃大喝弄得傾家蕩產的人,到晚年就只有受苦受罪的份了。他們說,阿爾貝特在這 麼短的時間里並沒有什麼變化,他還是維特一開始所認識、所賞識和尊敬的那個人 。他愛綠蒂超過一切,他為她感到驕傲,希望別人也都說她是最最出眾的女子。如 果他希望避免出現任何猜疑,如果他不樂意同別人分享這份珍貴的財富,哪怕只是 一瞬間,哪怕是以最最純潔無邪的方式,難道我們能因此而責怪他嗎?他們說,每 當維特在綠蒂那兒,阿爾貝特往往就離開妻子的房間,這倒並不是出于對朋友的憎 恨和厭惡,而只是因為他感覺到,有他在場維特總顯得有些壓抑。 綠蒂的父親染病在家,只好在房里躺著,他派自己的馬車來接她,她便坐車出 城了。那是個美麗的冬日,剛下了一場很大的初雪,大地披上了銀裝。 第二天早晨維特也跟了去,他心想,要是阿爾貝特不去接她,他就陪她返城回 家。 晴朗的天氣也沒有能使他陰鬱的心情好起來,一種麻木的沉重感壓在他的心頭 ,種種悲傷的情景已經深深印入他的腦中,痛苦的思緒一個個接踵而來,除此而外 ,他的心對什麼也不會激動了。 他永遠不滿意自己,覺得別人的境況就更成問題,更加一團糟,他以為,阿爾 貝特夫婦間的美好關系已被破壞,他不但責備自己,還對阿爾貝特暗暗懷著不滿。 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是呀,是呀,」他自言自語說,並暗暗把牙齒咬 得吱吱響,「這就是親切、友好、體貼和富于同情心的關系,這就是穩定而持久的 忠誠!這是厭煩和冷淡!哪一件無聊的事不比這位珍貴、可愛的妻子更吸引他?他 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嗎?知道給她以應得的尊重嗎?他得到了她,好極了,他得到 了她。——這我知道,別的我也知道,我已經習慣這樣想了,他還會使我發瘋的, 他還會把我干掉的。——他對我的友誼難道無懈可擊嗎?他不是把我對綠蒂的依戀 看作是對他權利的侵犯嗎?把我對她的關注看作是對他的無聲譴責嗎?我知道,我 感覺到,他不樂意看到我,他希望我離開,我在這兒對他是個累贅。」 他往往停下自己飛快的步伐,他往往默默地站著,似乎想要轉回去; 然而他又繼續往前走去,心里想著這些事,嘴里嘮嘮叨叨,好像極不願意似的 來到了獵莊。 他進了門,問起老人,問起綠蒂的情況,他發現一家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最大 的男孩告訴他,在瓦爾海姆那邊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個農民被打死了!——他 對這件事毫沒在意。——他走進房里,發現綠蒂正在勸阻老人,因為老人要抱病到 那邊去,到出事地點去調查案情。案犯是誰尚不清楚,被害者是當天早晨在屋門口 發現的,人們對此有種種猜測﹕被害人是一位寡婦的長工,而寡婦先前雇的那位長 工又是懷著不滿的心情離開的。 聽到這些情況,維特心里猛地一震。——「完全可能!」他叫道,u我得立即 過去,一刻也不能耽誤。」——他急匆匆地往瓦爾海姆奔去,往事歷歷在目,他毫 不懷疑,這案就是那個農民作的,他曾多次與此人交談過,並且還很喜歡他呢。死 者停放在小酒店前面,要去那兒,必須要從那兩棵菩提樹下經過。他到了那個以前 如此喜愛的小場地,不覺心里一震。鄰居的孩子常常坐在上面玩耍的那條門檻已經 濺滿了血。愛情和忠誠,這人間最美好的感情現在變成了暴力和凶殺。粗壯的樹木 披著嚴霜,已經片葉無存,隆起在公墓矮牆之上的樹籬,葉子也都已凋落,從疏疏 落落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白雪覆蓋的墓碑。 全村人都聚集在酒店前面,當他走近那兒時,突然起了一陣喊聲。人們看見一 隊武裝人員正朝這兒走來,大家都在叫喊﹕凶手抓來了!維特朝那邊望去,已經不 再懷疑了。是的,就是那個對寡婦愛得刻骨銘心的長工,不久前他默默吞下一團怒 火,心灰意懶地四處徘徊時,維特還踫到過他。「你這不幸的人,都干了些什麼呀 !」維特邊朝被捕者走去,邊喊。——凶犯默默地望著他,沒有說話,最後泰然自 若地說﹕「誰都別想得到她,她也別想嫁人。」——犯人被押進酒店,維特便匆匆 離開了這兒。 這件可怕的事對他的觸動不小,他的方寸全亂了。剎那間,他擺脫了悲傷,擺 脫了壓抑,擺脫了一死了之的情緒,現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正左右著他,使他 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欲望﹕一定得挽救這個年輕人!他覺得這個農民是那麼不幸, 相信他即使是案犯也是無辜的。他把自己擺在這個農民的位置上,確信他也能說服 別人對此深信不疑。他甚至希望能為他辯護,生動的辯護詞都快要從嘴里蹦出來了 。他急忙奔向獵莊,路上已忍不住把要向法官陳述的話低聲說了出來。 他走進房里,發現阿爾貝特已在那兒了,一時間很使他掃興;不過他立刻重新 振作起精神,激昂慷慨地向法官陳述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法官卻屢屢搖頭,雖然維 特使出渾身解數為青年農民進行辯護,而且依據實情講得生動感人,熱情洋溢,可 是法官仍然未為所動,這一點倒是不難想象的。他甚至不讓我們的好朋友把話講完 ,就激烈地加以反駁,並且責備他是在袒護殺人犯;法官向他指出,如果按照他的 意見去辦,那麼法律就得統統取消,國家的安全也將徹底毀掉;他還補充說,在這 樣的事情上他不能不負起最大的責任來,一切都必須依法辦事,按規定的程序處理 。 維特還不甘心,他懇求說,假如有人想幫助犯人逃跑,希望法官能高抬貴手, 睜一眼閉一眼!這個請求也遭到法官拒絕。這時,阿爾貝特終于插話了,他也站在 老法官一邊。維特獨木難支,意見得不到支持,法官還屢屢對他說﹕「不行,他沒 救了!」聽了這話,維特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走了。 這句話使得維特的精神有多頹喪,我們從一張字條上便可看出。這張字條是從 他的文稿中找到的,肯定是當日所寫﹕「不幸的人呀,你沒救了!我看得出,我們 都沒救了。」 阿爾貝特最後當著法官的面所說的關于被捕者的那番話,維特聽了反感之極﹕ 他認為阿爾貝特的話里帶刺,是針對他的。經過反復思考,他機敏的頭腦雖然也明 知法官和阿爾貝特兩人是對的,但是他覺得如果他承認了,認輸了,仿佛就意味著 放棄了自己內心深處的依托。 我們在他的文稿中又找到一張與此事有關的字條。這張字條也許表露了他和阿 爾貝特的整個關系﹕「盡管我對自己說,而且反復地說﹕他是正派人,是好人,但 是這有什麼用呢,我的五髒六腑都碎了;叫我如何公正得了!」 這天傍晚天氣很溫和,雪也開始融化了,所以綠蒂便同阿爾貝特步行回家。路 上她左顧右盼,仿佛少了維特的陪伴,心里頗為惦念似的。阿爾貝特便開始談他, 譴責他,但同時也為他說了些公道話。他說到維特不幸的激情,希望盡可能不和他 來往。——「我希望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呀,」他說。「我求你,」他接著說,「 設法讓他改變對你的態度,讓他少來看你。人家在注意了,我知道到處都有人在說 閑話呢。」——綠蒂沒有吭聲,阿爾貝特好像已經感覺到了她的沉默,至少從這時 起他不在她面前提維特了,如果她提到,他也不作聲,或者把話題岔開。 維特為救那個不幸的人所作的無望的努力,是正在熄滅的火苗最後一次熊熊燃 燒;這次努力的失敗使他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無所事事;特別是當他聽說犯人矢 口否認自己的罪行,因此可能要求他出庭證實犯人的罪行時,他幾乎氣瘋了。 他在以往公務生活中所踫到的種種不愉快的遭遇,在公使館里的惱恨,他遭到 的種種失敗,受到的種種屈辱,這時一齊在他心頭上下翻騰。通過這種種遭遇,他 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覺得自己的前途已經毫無希望,就連應付 日常生活事務的辦法也一無所知;到頭來他便完全任憑自己奇怪的感情、想法以及 無休無止的激情所擺布,始終沒完沒了地同那位溫柔可愛的女子纏磨,不但擾亂了 她的平靜,而且既無目的又無希望地耗費著自己的精力,一步步走向悲慘的結局。 這里我們插進他的幾封遺書,關于他的迷惘,他的激情,他無休止的奮斗與追 求,以及他對生活的厭倦,這些信件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十二月十二日親愛的威廉,我現在的情況,那些據說被惡魔攆得四處亂闖的不 幸的人大概一定都經歷過。有時,我心緒不寧;這既非恐懼,亦非欲念——這是內 心的莫名狂濤,它似乎要撕裂我的胸腔,扼住我的咽喉!痛苦呀,痛苦!于是我只 好在這與人作對的季節里到可怕的黑夜中去游蕩。 昨天晚上我不得不出去。那時突然開始化雪了,我聽說,河水泛濫了,溪水猛 漲,洪水從瓦爾海姆沖下來淹沒了我那可愛的山谷!夜里十一點多我奔了出去。看 到狂暴的山洪在月光映照下回旋激蕩,淹沒了田地、草場、樹籬和一切,寬闊的山 谷變成了一片翻騰的汪洋,洶涌的波濤合著狂風的呼嘯,那景象真是可怕!後來, 月亮又出來了,高懸在烏雲之上,山洪映著可怖而瑰麗的反光,在我眼前激浪翻滾 ,奔騰咆哮;我感到一陣戰栗,接著又生出一種渴望!呵,我張開雙臂,面對深淵 喘息著。跳下去! 跳下去!我沉浸在狂喜中,要把我的痛苦和煩惱一股腦兒投進深淵!像波濤一 樣奔騰咆哮而去!哦!——我卻不能從地上抬起腳來結束一切苦惱! ——我的時辰還沒有到,這我已覺察!威廉呀,如果能駕狂風去把烏雲驅散, 將洪水緊鎖,我多麼願意為此把我的生命貢獻!哈哈!對于那個被囚禁的人不也許 會得到這份快樂?——在這下面,我和綠蒂曾興致勃勃地在那兒散步,還曾在一棵 柳樹下息歇。——現在那地方已被洪水吞沒,而那棵柳樹我幾乎已經不再認識。俯 視那個所在,我是多麼傷心!威廉呀!我也想到她家的草地,她家獵莊周圍的地方 !我們的涼亭不知被洶涌的激流毀成了何等模樣!想到這些,往昔的陽光照進了我 的心靈,猶如囚徒夢見了羊群、牧場和種種榮譽職位。 我站立著!——我不責罵自己了,因為我有了死的勇氣。——我要是果真…… 我現在坐在這里像個老太婆,從籬笆上揀些柴禾,挨門逐戶討些面包,好讓行將就 木的、毫無樂趣的生活再苟延片刻,輕快一時。 十二月十四日這是怎麼回事,我親愛的朋友?我對自己都害怕了!我對她的愛 難道不是最神聖、最純潔、最富親情之愛嗎?我曾經感覺到靈魂里存有該受懲罰的 企望?——我不想保證——然而現在卻有這許多的夢!哦!有的人把這些矛盾的結 果歸咎于鬼怪的捉弄,他們的感覺確是真實無誤!這一夜! ——說來我都發抖——這一夜,我將她摟在懷里,緊緊貼著我的胸脯,在她情 話綿綿的嘴上印了千百個吻;我的眼睛在她醉意朦朧的明眸中沉浮! 上帝呵!回想起這熾烈的歡樂真是銷魂蕩魄,我現在仍感到極樂的幸福,難道 這也要受到懲罰?綠蒂呀,綠蒂!——我是已經完了!我的神志紊亂如麻,整整八 天,我已無法思考,我的眼里淚水滾滾。我既然到哪兒都不快樂,那末到處都有快 樂。我沒有願望,沒有希求。我覺得,走了更好。 這期間,在那樣的情況下,離開世界的決心在維特心里越來越堅定。 自從他回到綠蒂身邊以來,謝世始終是他最後的出路和希望;不過他對自己說 ,不要操之過急,不要迅速采取行動,他要懷著美好的信念,懷著盡可能平靜的決 心來邁出這一步。 他的猶豫不決,他同自己的爭辯,從在他文稿中發現的一張字條上便可窺見。 這張字條可能是他給威廉寫的一封信的開頭,還沒有署上日期。 她的出現,她的命運,她對我的命運的關注,從我干涸的眼睛里擠出了最後幾 滴淚水。 拉起帷幕,到幕後去!收場拉倒!為什麼還要躊躇、畏縮?是因為不了解幕後 是什麼情景?是因為去了便不能返回?我們精神的稟賦,便是能預感到混沌和黑暗 ,對此我們卻毫不知曉。 到後來,他同這個悲傷的念頭越來越密切,越來越親近,決心已下,而且堅定 不移,下面寫給他朋友的這封含義雙關的信便是一個證明。 十二月二十日感謝你的厚愛,威廉,蒙你對那句話作了這樣的理解。是的,你 說得對﹕我覺得還是走了好。你建議我回到你們那兒去,我不完全滿意;至少我還 想繞一回道,尤其是天氣還有希望出現持續霜凍,路會比較好走。你想來接我,我 也感到非常高興;只是請你再推遲兩個星期,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再作考慮。果子 尚未成熟,千萬不可采摘!十四天左右的時間可以辦很多的事。煩你告訴我母親﹕ 請她為她兒子祈禱,並求她原諒我給她造成的種種煩惱。那些我本該使他們歡樂的 人,卻讓他們悲傷,哎,這就是我的命。別了,我最珍貴的朋友!願蒼天賜福予你 !別了! 至于這段時間里綠蒂心里有什麼變化,她對她丈夫,對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 樣,我們都不好用語言來表達,雖然根據對她性格的了解,我們在心里對此會有一 個大致的看法,只有一顆美麗的女性的心靈才能窺見她的心靈,體會到她的思想感 情。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已下定決心,采取一切辦法與維特疏遠,如果她還 在躊躇的話,那是出于她真誠的友情和愛護,她知道,她這樣做維特要付出多大的 代價,而且他幾乎不可能做到。然而,在這段時間里她為形勢所迫,不得不采取嚴 肅的態度;她丈夫對這種關系完全保持沉默,她對此也始終一字不提,正因為這樣 ,她更其覺得要以行動來向丈夫證明,她是珍惜他的感情的。 前面插入的那封維特致友人的信是在聖誕節前的星期天寫的。當天晚上,他來 到綠蒂那兒,發現只有她一人在。她正在收拾準備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小弟妹們的玩 具。他說,孩子們得到這些禮物該高興得歡天喜地了,還說,當門突然打開,看到 一棵裝飾著蠟燭、糖果和蘋果的美麗的聖誕樹,就像到了天堂一樣,定會欣喜若狂 的。——「只要您聽話,」綠蒂說,同時嫣然一笑,以掩飾自己的窘態,「只要您 聽話,您也會得到一份禮物的,比如一支長蠟燭什麼的。」——「什麼叫『只要您 聽話』?」他嚷道,「您要我怎麼樣?我可以怎麼樣?最最好的綠蒂!」———「 星期四晚上是聖誕夜,」她說,「那時孩子們都來,我父親也來,每人都會得到自 己的禮物,到時候您也來吧——但在這之前不要來。」——維特一聽愣住了。—— 「我求您,」她接著說,「事到如今,為了我的安寧,我求您,不能,不能再這樣 下去了。」——他把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在房里走來走去,在牙縫里嘟噥著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綠蒂感到她的話使他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于是便想 用各種各樣的問題來轉移他的思想,但是全沒有用。——「不,綠蒂,」他嚷道, 「我不會再見到您了!」——「這是為什麼?」她說,「維特,您可以,您必須再 見到我們,只不過您要有節制。哎,您怎麼生就這麼個急性子,抓住什麼就對它傾 注那麼大的激情,而且一發而不可收呢!我求您,」她握著他的手繼續說,「請您 要克制自己!您的智慧,您的學識,您的才能都會使您獲得種種快樂的! 做個堂堂男子,放棄對一個女子的苦苦依戀吧,她除了同情您,不能越出雷池 一步。」——他把牙咬得吱吱響,陰鬱地瞪著她。——她握著他的手。「請您平心 靜氣地想一想,維特!」她說,「您不覺得您是在欺騙自己,甘心毀掉自己嗎?為 什麼非要愛我,維特?為什麼愛的偏偏是我?我已經是別人的人了,為什麼愛的恰 恰是我?我怕,我怕,我對于您的願望所以有那麼大的誘惑力,僅僅是因為您不可 能得到我。」——他從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同時用呆板而不滿的目光瞪著她。 「聰明!」他叫道,u非常聰明!也許是阿爾貝特教的吧?外交辭令!十足的外交 辭令!」——「誰都會這麼說的,」她回答說,「難道世界上就沒有一位姑娘能使 您稱心如意嗎?下決心去找吧,我向您發誓,您一定會找到的;這一陣子您沉迷在 這狹小的天地里自尋煩惱,早就讓我為您,為我們擔心了。下決心去旅行,旅行將 會,一定會使您消愁解悶的!您去找吧,您一定會找到另一個令你鐘情的對象的, 那時您回來,讓我們共享真正的友誼的溫馨。」 「這番話倒可以印出來,向所有的家庭教師推薦呢,」他冷笑著說,「親愛的 綠蒂!請您讓我稍稍安靜一會兒,一切都會好的!」——「只有一件事,維特,聖 誕夜之前您不要來!」——他正要回答,這時阿爾貝特進屋來了。兩人冷冰冰地互 道了「晚上好」,便挨肩兒在房里踱來踱去,心里都很尷尬。維特開始講了些雞毛 蒜皮的事,但很快就找不到詞兒了。 阿爾貝特也一樣,隨後他便向妻子問起幾件要她辦的事,當他聽說她還沒有辦 妥時,便說了她幾句,維特聽來這幾句話非但很冷淡,而且頗為嚴厲。他想走,又 不能走,磨磨蹭蹭一直呆到八點,他的氣惱和不滿也在不斷增加,等到擺好晚飯, 他便拿起帽子和手杖。阿爾貝特請他留下來吃飯,但維特聽來這不過是一句無關緊 要的客套話,于是他冷冷地謝絕後就走了。 維特回到家,從要為他照明引路的僕人手中接過蠟燭,獨自走進房間,放聲大 哭,怒氣沖沖地自言自語,在屋里劇烈地走來走去,後來便和衣往床上一倒,將近 十一點僕人才敢進來,問要不要替少爺把靴子脫掉時,這才發現他躺在床上,連衣 服也沒有脫。他讓僕人替他脫下靴子,並告訴僕人,明天早晨不叫他,他就不許進 屋里來。星期一早晨,十二月二十一日,他給綠蒂寫了一封信。信是他死後在他的 寫字台上發現的,已經封好,便差人給綠蒂送了去。從信里所談情況可以看出,這 封信是分幾次寫成的,我想按其本來面目,分別插在這里。 已經決定了,綠蒂,我決定死,我寫信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浪漫主義地制造緊 張,而是十分冷靜的,就在今天早上,我將最後見你一面。當你讀到此信時,親愛 的,冰冷的墳墓已經蓋住了這個不安和不幸者的僵硬的遺體了。在他生命的最後時 刻,他能享受到最大的溫馨莫過于同你傾心交談了。我度過了可怕的一夜,哎,也 是慈悲的一夜。這一夜加強並且確定了我的決心﹕死!我昨天離開你的時候,真是 悲憤填膺、肝腸寸斷,想到在你身邊我的生命已經毫無希望,毫無歡樂,我的心就 冷得直打顫。——我一回到房間,就瘋了似地跪在地上。呵,上帝!你賜我以苦澀 的眼淚,這最後一服清涼劑!千百種計劃,千百種希望在我心里翻騰,末了只剩下 最後的、唯一的念頭,堅定不變的念頭﹕死!——我躺下睡了,早晨醒來,心情平 靜,我心里那個念頭依然那麼強烈,那麼堅定﹕死!——這不是絕望,這是確信, 我已最後決定,我要為你犧牲。是呀,綠蒂!為什麼我要將它隱瞞?我們三人當中 必須要有一個離去,而我則甘願做這一個人! 呵,我最親愛的,一個瘋狂的念頭確曾常常在我破碎的心里折騰——殺死你丈 夫!——殺死你!——殺死我自己!——那就殺了我自己吧!——當你在美麗的夏 日黃昏登上山崗時,請你想著我,想著我也曾常常爬上這山頭,然後你遙望那邊教 堂墓地里我的墳墓,看那葳蕤的青草在落日余暉中隨風擺動。——我動筆寫這封信 的時候,心情是平靜的,可是現在,現在我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生動活躍,我像孩子 似的哭了。 將近十點鐘,維特叫來僕人,邊穿衣邊對他說,過幾天他要出門,因此讓僕人 把衣服刷干淨,將行裝收拾好;還叫他去把各處的帳目結清,把借出去的幾本書取 回,給那幾位他每月都給予一些周濟的窮人預先發放兩個月的接濟金。他吩咐把飯 送到房里來。吃過飯,他騎馬去法官家。法官不在,他便在花園里踱來踱去,陷入 沉思,似乎還要對以往的種種傷心事最後作一次總的追憶。 可是,孩子們卻不讓他安靜,他們跟著他,在他身邊歡欣雀躍,告訴他﹕明天 ,再一個明天,還要再過一天,他們就要到綠蒂家去拿聖誕禮物了,並紛紛述說他 們小小的想象力所能幻化出來的種種奇跡。——「明天!」他大聲說,「再一個明 天!還要再過一天!」——他親切地挨個兒吻了他們,打算離開他們,這時最小的 男孩卻還要湊著他耳朵說悄悄話。小家伙向他透露,哥哥們都寫了幾張賀年片,有 這麼大!一張給爸爸,一張給阿爾貝特和綠蒂,還有一張給維特先生;要在元旦早 上送給他們。維特聽了深受感動,給每個孩子都送了點東西,接著就跨上馬背,讓 孩子們替他問候他們的父親,隨後便眼含熱淚,策馬而去。將近五點,他回到寓所 ,吩咐女僕在爐子里加足木柴,以便把火一直生到深夜。他叫僕人把書籍和內衣裝 進箱子,放在底下,再將外衣裝入護套縫好。隨後他在給綠蒂的最後這封信上大概 又寫了下面的一段。 你一定沒有料到!你以為我會聽你的話,到聖誕夜才來看你。哦,綠蒂!要麼 今天見你,要麼就永遠不見!聖誕夜你手里就拿著這封信了,你一定會哆嗦,你可 愛的眼淚將把信紙打濕。我甘願這樣做,我必須這樣做!呵,我下了決心,感到多 麼痛快。 這期間綠蒂正處于一種奇怪的心態之中。同維特最後那次談話之後她就感覺到 ,要同他分開她會多麼難受,而要他離開她,他又將多麼痛苦。 她在阿爾貝特面前像是隨便提起的樣子,說在聖誕夜之前維特不會再來了。阿 爾貝特因為要同鄰近的一位官員辦理幾件公事,所以便騎馬到他府上去了,而且還 得在那里過夜。現在她獨自坐在家里,弟妹們一個也不在身邊,她浮想聯翩,反復 默默思忖著自己眼下的處境。她看到,她同她丈夫已經永遠結合在一起了。她深知 他的愛戀和忠誠,她也實心實意地愛他;他的穩重,他的可靠好似上天的特意安排 ,好讓一位淑女憑此營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感到,他永遠是她和她弟妹們的依靠 。另一方面,她感到維特是如此可貴,從相識的第一刻起,他倆就志同道合,意氣 相投,長時間與他的交往以及一些共同經歷的情景在她心里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她無論感覺到、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都習慣于同他分享,他的離去必將在她心 上撕開一個無法重新填補的裂口。哦,要是她在瞬間能將他變成哥哥,她該多麼幸 福呀!要是她能撮合自己女友中的一位同他成親,那麼她就可以指望,他同阿爾貝 特的關系也會完全得到恢復! 她把她的女友挨個兒想了一遍,發現每個人身上都有某些不足,找不出一個能 與他般配。 經過這番考慮她才深深感覺到,雖然沒有明說,但是自己心里確實暗暗懷著熱 切的希望,將他為自己留下,同時又在對自己說,不能留下他,不應該留下他;她 那純潔、美麗、平日那麼輕松、那麼善于應對的心此刻也感到了憂鬱的重壓,幸福 已經無望。她的心里很壓抑,她的眼睛上覆著一片烏雲。已經六點半了;這時她聽 到維特在上樓梯,並且聽出了他的腳步聲以及他詢問她在哪兒的聲音。在他來到的 時候,她的心跳得這麼劇烈,我們幾乎可以說這還是第一次。她想,真該讓人告訴 他她不在家的。他走進了房里,她心慌意亂地對他喊道﹕「您沒有遵守諾言。」— —維特的回答是﹕「我什麼都沒有答應過。」——「那您至少也該滿足我的願望呀 ,」她說,「我求過您要為我們兩人的安寧著想。」 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便差人去請幾位女友來, 以免單獨同維特呆在一起。他把帶來的幾本書放下,又問起其他幾本他想讀的書。 她呢,一會兒希望她的女友快來,一會兒又但願她們不來。女僕回來了,帶來消息 ,說兩位都不能來,請她原諒。 她本想讓女僕留在隔壁房間里干活,但隨即又改變了主意。維特在房里來回踱 步,她則走到鋼琴前面,彈起了小步舞曲,但總是彈不流暢。這時維特已在長沙發 上他習慣的位置上落坐,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泰然自若地坐到維特身邊。「您沒有 帶什麼東西來讀?」她說。——他沒有帶。——「我那只抽屜里有您譯的幾首莪相 的詩,」她說,「我還沒有讀過,我總希望聽您自己來念;但是打那以後一直沒有 機會,也沒有心緒。」——他笑了笑,過去取詩;當他手持詩稿的時候,全身打了 一個寒顫;眼望詩句,熱淚縱橫。他坐下來念道﹕黃昏之星呀!你在西方美麗地閃 耀,你從雲里抬起明亮的頭,壯麗地移步山巒。你注目荒原,為尋何物?暴風已經 停息,從遠處傳來湍急的山澗淙淙,咆哮的波濤拍擊著岩岸,黃昏的蚊蚋在田野上 成群地乘風鼓翅,嗡嗡有聲。你在尋覓何物,美麗的星光?你面帶笑容,緩緩移動 ,快樂的波濤縈繞著你,將你的秀發濯洗。別了,安靜的光華!輝耀吧,你莪相心 中壯美之光! 莪相之光燦爛地映現了。我看見逝去的友人,他們聚首在洛拉平原上,猶如在 那業已逝去的日子里一樣。——芬戈爾來了,像一根潮濕的霧柱,簇擁他的是他手 下的英雄。看呵,那些游吟歌者﹕白發蒼蒼的烏林!魁梧的利諾!歌聲悅耳的阿爾 品!還有你,娓娓怨訴的密諾娜!——想當年,我們在塞爾瑪王室大廳舉行歌唱比 賽,我們的歌聲像陣陣春風拂過山丘,吹彎了喁喁私語的青草,自從那次盛會以來 ,我的朋友,你們的模樣有了多大的改變! 婀娜多姿的密諾娜走出來了,她目光低垂,淚水盈盈,她垂著的秀發隨著時時 從山上吹來的風兒飄灑。——英雄們聽到她吐出的婉轉歌聲,他們的心情變得更加 陰沉,因為他們常常見到薩爾迦的墳墓,常常看到一身素裝的珂爾瑪幽暗的住房。 珂爾瑪孤獨地佇立在山崗上,歌聲悅耳動聽; 薩爾迦曾答應前來,但是四周已經籠罩著茫茫夜色。聽吧,這就是珂爾瑪的歌 聲,她正獨坐在山崗上! 珂爾瑪夜幕已經降臨!——我獨自一人,被遺棄在暴雨傾盆的山崗上。狂風在 群山中呼嘯,急流從山岩上跌落,咆哮著滾滾而下。這里沒有我避雨的茅屋,我被 遺棄在這風雨交加的山崗上。 月亮呀,從雲里出來吧!星星呀,在黑夜里閃耀吧!一束亮光引我到我愛人狩 獵勞頓後休息的地方,他松了弦的弓擺放在身旁,他的愛犬在他周圍到處又聞又嗅 !在這樹木叢生的河畔,我不得不獨自一人坐在峭岩上。激流奔騰,狂風呼嘯,可 是我聽不到我愛人的一絲聲音。 我的薩爾迦呵,你為何遲遲不來?莫非他已將自己的諾言遺忘?——這兒就是 峭岩、樹木,這兒就是奔騰的激流,是我們約會的地方!你答應天一黑就來到這兒 ;哎!我的薩爾迦迷路到了何方?我願隨你遁去,離開我驕傲的父親和兄長!我們 兩家是世仇,但是我倆卻不是仇人呀,薩爾迦! 風呵,你停一會兒!激流呵,你也安靜片刻!讓我的聲音傳遍峰巒山谷,傳進 我那漫游人的耳中!薩爾迦,我來了,我在呼喚!樹木和峭岩就在這里!我的愛人 !我的愛人!我在這里,你為何遲遲不來? 看呀,月亮出來了,山谷里的河水在閃光,灰色的岩石從谷底一直伸到山崗, 可是岩石之頂我卻不見你的身影,他的愛犬也沒有先來報信。我不得不坐在這里, 獨自一人!呵,下面荒野上躺著的是什麼人?——我的愛人?我的兄長?——你們 說話呀,我的朋友!可是他們一聲不吭,令我心里驚恐萬分!——呵,他們已經死 了!他們的劍上都染著格斗時的鮮血!呵,我的兄長,你為什麼殺死我的薩爾迦? 呵,我的薩爾迦,你為什麼殺死我的兄長?你們兩個都是我親愛的人呀!在山崗旁 的比武場上,在成千上萬的比武者中,惟有你最英俊!而在戰斗中卻令人喪膽!你 們回答我,你們聽著我的聲音,呵,我這兩個親愛的人!唉,他們沉默了,沉默了 ,直到永遠!他們的胸膛已經像泥土一樣冰涼! 哦,你們說話呀,從山崗的峭岩上,從暴風雨吹打的群山之巔!說話呀,你們 死者的亡靈!我絕不會嚇得毛骨悚然的呀!——你們已去哪兒安息?在群山中的哪 個洞穴里我才能把你們找到?——在狂風中我聽不到一絲微弱的聲音,在山上的暴 雨中聽不到一息悲嘆的回音。 我坐在山崗上悲痛得放聲大哭,我淚流滿面,挨到天明。死者的朋友呀,你們 挖好墳墓吧,但是在我到來之前,請不要把墓穴封閉。我的生命像一個夢,正在消 逝;我怎能苟延殘生,活在世上!我要伴我的親人住在這里,住在這激浪拍岩的岸 邊。——每當夜幕籠罩山崗,狂風在荒野上呼嘯,我的靈魂就將在狂風中佇立,哀 悼我朋友的死亡。小屋里的獵人聽到我的悲慟,他對我的聲音將又怕又愛聽。我的 悲泣聲一定非常甜美動聽,因為我在悼念我的朋友呀,他們兩個都是我親愛的人! 這就是你唱的歌呀,密諾娜,托爾曼嫵媚嬌艷的女兒。我們為珂爾瑪流淚,我 們心里都充滿淒楚之情。 烏林懷抱豎琴登場了,彈著琴為我們唱起阿爾品的歌。——阿爾品的聲音娓娓 動聽,利諾的心里熱情奔放。但是他們現在都已仙逝,在斗室之中長眠,他們的歌 聲也不再在塞爾瑪上空回蕩。從前烏林有次打獵歸來,那時英雄們尚未捐軀沙場。 他聽到他們在山崗上比賽歌唱,他們的歌聲纏綿婉轉,但充滿哀傷。他們詠嘆那位 群雄中的佼佼者,詠嘆莫拉爾的陣亡。他的心靈活像芬戈爾的一樣崇高,他的劍像 奧斯卡的一樣,令人喪膽。 ——可是他倒下了。他的父親悲聲痛哭,他姐姐的眼里淚水盈眶,英俊的莫拉 爾的姐姐密諾娜的眼里淚水盈眶。在烏林歌唱之前她便下場,猶如西天的月亮預感 到暴風雨即將來臨之前,便將美麗的臉龐在雲里躲藏。——我和烏林一起彈起豎琴 ,伴著這悲痛的歌唱。 利諾風過雨停,中午天氣晴朗,烏雲正在散開,時隱時現的太陽又匆匆照耀著 山崗。陽光映紅山中的溪水,在谷底奔向遠方。溪澗的淙淙低吟果然甜美,但是我 聽到的聲音,我聽到的阿爾品的聲音卻更加悅耳動人。他在哀哭死去的英雄,他低 垂著衰老的頭顱,他的雙眼哭得通紅。阿爾品,杰出的歌手,你為何獨自佇立在這 默默無語的山崗上?你淒涼的聲音為什麼像穿林的風,像擊岸的浪? 阿爾品利諾呀,我的眼淚為死去的英雄而流,我的歌為墓主人而唱。在山崗上 ,你何等魁梧,在荒野的兒子中,你是何等俊美!但是你也將像莫拉爾一樣倒下, 哀悼者也將坐在你的墳頭。山山嶺嶺將把你忘記,你松了弦的弓將擺放在大廳上。 莫拉爾呀,在山崗上你像野鹿,健步如箭,敵人見了你心驚膽戰,猶如見了夜里報 警的篝火燃得高高,你的憤怒像呼號的狂風,戰斗中你揮動利劍猶如荒野上閃閃的 電光。你的聲音像暴雨後山洪的咆哮,像遠山上的雷聲隆隆。多少人在你的手下喪 身,多少人被你憤怒的火焰吞噬。可是當你從戰場上凱旋,你的額上又顯得多麼溫 和!你的面容像雷雨後的太陽,又像靜夜里的月亮,你的胸膛平靜安謐,猶如風平 浪靜的海洋。 如今呀,你的居室狹隘,你的住處昏暗!你的墳墓長不過三步,哦,你呀,從 前你的身軀是何等高大!如今唯一記得你的就是那四塊長滿青苔的墓石;一棵枝葉 凋零的樹木和幾許在風中瑟瑟的野草告訴獵人,這里就是威風凜凜的莫拉爾的墳墓 。沒有母親為你哭泣,沒有少女為你灑下愛的淚水,生你育你者已死,那位莫格蘭 的女兒早已香消玉隕。 來了一位拄杖者,是誰?他是誰,這位年邁的老人白發蒼蒼,他的眼睛已經哭 得通紅?哦,莫拉爾,他是你父親呀,他只有你獨子一人。他曾聽說你戰場上的威 名,他曾聽說敵人被你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他曾聽說莫拉爾的榮耀!呵,怎 麼就不知道他身負重傷?哭吧,莫拉爾的父親,哭吧!可是你的兒子已經聽不到你 的呼號。死者頭枕一塵泥,睡得又深又沉。他永遠不會聽到你的呼喚,你永遠無法 將他喚醒。呵,墓穴中何時才會有黎明,好給酣睡者下令﹕醒來吧!別了,最高貴 的人,戰場上的蓋世英雄!但是戰場上永遠見不到你的英姿了,你那利劍的耀眼華 光再也不會照亮黝暗的森林。你沒有留下兒子,但是歌聲將把你的名字傳唱,要讓 後世聽到你,聽到為國捐軀的莫拉爾的英名。——英雄們個個悲戚,泫然淚下,聲 音最響的是阿明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他想起了自己去世的兒子,兒子死的時候正 值青春年華。名聲顯赫的加馬爾的君王卡莫爾正坐在老英雄身旁。「阿明因何如此 哀傷?」他說,u因何在此痛哭?聽這悠揚的歌聲,不使人悅耳賞心?歌聲如柔曼 的薄霧從湖上升起,彌漫在山谷,滋潤著盛開的鮮花;當太陽重新施展它的威力, 霧靄就全部消散。你因何如此傷心,阿明,你這四周環海的戈馬島的統領?」 「傷心呀!我確是傷心,我的悲痛一言難盡。——卡莫爾,你沒有失去兒子, 沒有失去如花似玉的女兒;勇敢的戈爾格還活著,最美的姑娘安妮拉也快快樂樂。 哦,卡莫爾,你家是枝繁葉茂,可是我家的宗脈到我阿明就斷了根。哦,道拉呀, 你的寢床如此幽暗,你正在你的墓穴安眠。——你何時醒來,再用你銀鈴般的聲音 歌唱?吹吧,秋風!呼嘯吧,在這昏暗的荒野上!澎湃吧,山澗!滂沱吧,櫟樹林 里的暴風雨!月亮呀,鑽出破碎的雲層,現一現你蒼白的臉龐吧!我想起了那個可 怕的黑夜,那一夜我子女雙亡﹕勇猛的阿林達爾倒下了,親愛的道拉也鮮花凋謝。 道拉,我的女兒,你是多美呀,你像高懸在富拉山上的皎月一樣俏麗,像天空 飄下的雪花一樣潔白,像輕拂的微風一樣馥鬱!阿林達爾,作戰時你箭無虛發,長 矛神速,你的目光像波濤上的薄霧,你的盾牌沖鋒時像暴風雨中的一片火雲! 赫赫有名的英雄阿馬爾來了,他來向道拉求婚,不久便贏得了她的愛情。朋友 們都懷著美好的希望,期待佳期來臨。奧德加爾的兒子埃拉特怒火中燒,因為他的 弟弟曾在阿馬爾手下殞命。他喬裝成一個年邁的船夫,駕輕舟一葉,乘風劈浪駛來 。他的鬈發已白,莊重的面容顯得鎮定自若。 『最美的姑娘呀,阿明可愛的女兒,』他說,『在不遠的海里有座岩島,那里 樹上紅紅的果子霞光閃閃,阿馬爾就在那里等待道拉;他派我來接他的愛人,乘船 越過波濤翻滾的海洋。』她跟他上船走了,一路上不停地呼喚阿馬爾;除了岩石的 回聲,她沒有得到一絲回音。『阿馬爾!我的愛人!我的愛人!你為什麼叫我這麼 害怕?聽著,阿爾那特的兒子!聽著,我是道拉,我在把你呼喚!』 奸雄埃拉特大笑著往岸上逃去。道拉以最大的聲音,呼喚她的父親和兄長﹕『 阿林達爾!阿明!怎麼誰也不來救你們的道拉?』 她的聲音從海上傳來,聽到喊聲,阿林達爾,我的兒子,急忙從山上下來。他 常年打獵,練得驍勇膽大,他手執強弓,腰插箭矢刷刷作響,五只灰黑色的獵犬緊 緊跟隨他身旁。他看見膽大包天的埃拉特已到岸上,他就去把他抓住,捆在櫟樹上 ,用繩子把他身上綁了又綁,埃拉特禁不住連連呻吟。阿林達爾駕舟破浪向前,要 把道拉救上陸地。這時阿馬爾也怒氣沖沖地趕來了,他射出一支灰色翎箭,嗖的一 聲中了你的心房,哦,阿林達爾呀,我的兒子!歹徒埃拉特倒沒有死,你卻為他送 了命,船到岸邊,他也倒了下來,氣絕身亡。哦,道拉!你的腳邊流著你兄長的鮮 血,你呀,悲痛欲絕! 巨浪擊破了小船。阿馬爾縱身跳進大海,為的是去救道拉,還是自作了斷?山 上刮來一陣狂風,海上波濤洶涌。阿馬爾沉入海底,再也沒有上來。 獨自一人,我站在海水擊拍的岩石上,聽到我女兒的哀號。她呼天喚地,喊聲 不斷,可是她父親卻無法救她上岸。我在岸邊站了通宵,在朦朧的月色中望著她, 整夜都聽到她的呼喊。狂風在呼號,暴雨拍打著山坡。 黎明到來之前,她的聲音就已經十分虛弱。她去了,像晚風消失在岩石上的草 叢中,她死了,心里懷著多大的悲痛,剩下的就我阿明一人,孤苦伶仃!我在戰場 上的威風已經失去,在女人中的驕傲也蕩然無存。 每當山上的暴風雨來到,每當北風掀起巨浪,我就坐在喧囂激蕩的岸上,望著 那塊可怕的岩石。在月亮西沉時,我常常看見我兒女的幽靈,在朦朧中,他們時隱 時現,相處和睦,一起游蕩,但都現著無限的悲傷。」 綠蒂的眼里涌出一股汩汩的淚水,沖泄了她心頭的壓抑。但她這一哭,維特卻 念不下去了。他扔下詩稿,抓住她的手,痛苦的眼淚潸潸而下。 綠蒂倚在另一只手上,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眼睛。兩人都非常激動。他們從這些 高尚人物的遭遇中體會到了自己的不幸,他們有著同樣的感受,他們的眼淚在一起 交融。維特的嘴唇和眼睛,在綠蒂的手臂上灼燃;她全身起了一陣寒戰,她想要離 開,但是痛苦和同情像鉛一樣壓在她心上,她的神經像是麻痹了。她深深吸了口氣 ,好讓自己的神智恢復清醒,她抽泣著,求他繼續讀下去,她懇求時的聲音非常動 人,宛如來自上天的妙音!維特渾身顫抖,他的心像要爆炸似的,他拿起詩稿,時 斷時續地念道﹕春風呵,你為何把我喚醒?你柔情繾綣地將我愛撫,並對我說﹕我 要以天上的甘霖將你滋潤!但是我凋謝的時日已近,暴風雨即將來臨,它將把我吹 打得枝葉飄零!明天那位旅人將會來到,他曾見過我年輕時美麗的面容,他的眼睛 將在原野上四處把我尋找,但無法將我找到。——這些詞句的重量全部落在了這個 不幸的人的身上。他完全絕望了。一下跪倒在綠蒂面前,抓著她的兩只手,把它們 先壓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她好像感覺到他靈魂中有個可怕的盤 算正在飛升。她的神志昏亂了,她緊緊抓著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她 心情憂鬱而又深受感動,她向他俯下身來,兩人灼燃的面頰偎依在一起。在他們心 里世界已經消失了,他緊緊把她摟住,將她貼在自己胸口上,並在她顫抖的、咕囁 的嘴唇上印以無數個狂吻。——「維特!」她聲音窒息地喊道,同時向一邊轉過臉 去,「維特!」她那嬌弱的手把他的胸脯從自己的胸上推開;「維特!」她叫道, 冷靜的聲音里流露著高尚的感情。 他沒有反抗,把摟著她的手放開,茫然失措地跪在她面前。——她站了起來, 心里又怕又亂,又愛又怒,渾身顫抖,說﹕「這是最後一次!維特!您不要再見我 了。」說完,她以充滿愛意的目光朝這位不幸的人好好看了看,便奔到隔壁房間, 鎖上了門。——維特向她伸開雙臂,但沒敢攔住她。他躺在地上,頭枕沙發,就這 個姿勢躺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聽見有什麼聲響他才清醒過來。那是女僕進來收拾桌 子,準備開飯了。他在屋里踱來踱去,後來發現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便到隔壁房 門前,低聲喚道﹕「綠蒂!綠蒂!只再說一句話!說一聲『永別』!」 她沒有出聲。——他等著,央求著,等著;後來,他只好離開,走時他喊道﹕ 「別了,綠蒂!永別了!」 他來到城門口,守衛已經認識他了,一聲沒說就讓他出了城。這時風雪交加, 將近十一點他才重新敲響寓所的門。維特進屋時,他的僕人發現主人頭上的帽子沒 有了。僕人沒敢多嘴,就幫他脫下衣服,他全身都濕透了。後來有人在一塊從山頭 高坡俯臨狹谷的岩石上發現了他的帽子。在那麼黑暗的雨雪之夜,他居然攀上了這 塊懸岩而沒有摔下去,真有點不可思議。 他躺上床,睡了很久。第二天早晨,僕人聽到主人叫喚,給他送咖啡去時,發 現他正在寫信。他在給綠蒂的信上又寫了以下的幾段﹕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我睜開 眼睛。唉,這雙眼睛再也不會見到太陽了,蓋住這眼睛的是一個陰沉晦冥、霧氣騰 騰的長晝。哀悼吧,大自然!你的兒子,你的朋友,你的所愛已經到了他生命的盡 頭。綠蒂,一個人在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個早晨」時,他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 ,但與朦朧的夢境最為相似。最後一個!綠蒂,我真不懂「最後一個」這個詞!如 果說我現在站立于此,精力充沛,那麼明天我就將四肢一伸,躺在地上。死! 這是什麼意思?看呵,每當我們談起死,我們就是在做夢。我曾見過不少人死 去,但是人是多麼局限,他對自己生命的開始與終結一無所知。現在還是我的,你 的!你的,哦,親愛的!可是片刻之後——分開,離別——也許是永遠?——不, 綠蒂,不!——我怎能消逝?你怎能消逝?我們兩人都在!——消逝!——這是什 麼意思?這又是一個詞,一個空洞的聲音!我的心對它沒有任何感覺。——死,綠 蒂!埋進冰冷的泥土里,墓穴是多麼狹窄!多麼黑暗!——我曾有一位女友,在我 茫然的少年時代,她就是我的一切;她後來死了,我送她的遺體去安葬,我站在她 的墓旁,眼看別人把棺木放下去,再從棺木底下把繩子刷刷地抽上來,然後就往下 鏟土。土落在棺木上,發出沉濁的響聲;響聲越來越沉濁,越來越沉濁,最後泥土 完全蓋住了棺木!——我一下撲倒在墓旁——我心里百感交集,惶恐失措,震驚萬 分,肝膽俱裂,但是我不明白,自己出了什麼事——自己會出什麼事——死!墳墓 !我不了解這些詞的意義! 哦,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原諒我昨天的舉動!那真該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哦,你這天使!那極度快樂的感覺第一次,第一次無可懷疑地在我心靈深處灼燃﹕ 她愛我!她愛我!從你唇上蔓過來的神聖的烈火現在還在我的唇上燃燒,我心里還 留著新的、溫暖的歡樂。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呵,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從你 起初對我的幾次深情的諦視中,在第一次握手時我就知道,可是當我又要離開時, 當我看到阿爾貝特在你身邊時,我就疑慮重重,灰心喪氣了。你還記得送給我的那 些鮮花嗎?在那次煩人的聚會上你不能跟我說話,不能同我握手,你就讓人給我送 來這些花。我在花前跪了半夜,花兒將你的愛情送進了我的深心,可是,哎,這些 已經消散,正像在聖餐時領受了聖靈恩賜的基督徒,他對上帝恩惠的情感又將漸漸 從他心里淡忘一樣。 這一切瞬息即逝,但是我昨天在你唇上享受的、現在我心里仍感覺到的生命之 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她愛我!我這手臂曾將她摟抱,我的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顫 抖,我這嘴曾在她的嘴邊吶吶而語。她是我的!你是我的!是的,綠蒂,永遠是我 的。 阿爾貝特是你的丈夫,這是怎麼回事?丈夫!我愛你,我要將你從他的懷里奪 到我的懷里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這難道就是罪孽嗎? 罪孽?好,為此我來懲罰自己;我已經品嘗了這罪孽的全部天大的歡樂,已將 生命的瓊漿和力量吮進了我的心里,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了!我的,哦,綠蒂! 我先走了,去見我的天父,去見你的天父。這一切我都要向天父訴說,他將安慰我 ,直到你也來到。那時,我將向你飛去,抓著你,在天父面前擁抱在一起,永不分 離。我不是做夢,不是妄想!在快進墳墓之時,我心里更亮堂。我們都是要死的! 我們會再見的!我們將見到你的母親!我將見到她,將找到她,呵,我要在她面前 傾訴我的衷腸!你的母親,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將近十一點,維特問他的僕人,阿爾貝特是不是已經回來了?僕人說,回來了 ,他看見他騎著馬過去的。主人聽了,隨即寫了一張便條交給他,內容是﹕我打算 出門旅行,把您的手槍借我一用行嗎?祝您快樂! 可愛的夫人昨天晚上輾轉反側,夜不成眠。她所擔心的事,終于作出了抉擇, 而且是以她既不能預料、又無法擔心的方式作出抉擇的。她的天性本來一向是和悅 溫順的,居然也火冒急燎了;徘徊瞻顧,百感交集擾亂了她美麗的心靈。她胸中感 受到的是維特擁抱時的烈火?是對他舉止放肆的不滿?是她將自己眼前的處境與過 去那些自由自在、天真無邪和自信不疑的日子相比而生出的惱怒?她該如何去見自 己的丈夫,如何向他坦白那一幕,她理當坦率承認、可又不敢承認的那一幕呢?他 倆相對默默無言,這已有很長時間,難道該首先由她來打破沉默,並在這極不適宜 的時候使丈夫獲得這一意想不到的發現?她擔心,單就維特來訪這件事就會給他一 個不愉快的印象,更何況是那個意想不到的災難!她能指望她丈夫會完全從好的方 面來看待她,不帶任何成見地容納她嗎?她能希望她丈夫願意洞察她的靈魂嗎?還 有,她在她丈夫面前從來都是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像水晶一樣透明,她從未對 他,也不可能對他隱諱自己的任何感情,現在她難道能對他裝假?她左右為難,憂 慮重重,處境十分尷尬;她的思想一再回到維特身上——她失去了維特,她舍不得 他,可惜又必須丟開他;而他一旦失去了她,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夫妻間出現的隔閡,此刻她還弄不太清楚,現在壓得她多麼沉重呵!那麼 通情達理、那麼善良的兩個人,相互之間由于某些不便言明的分歧而開始變得寡言 少語了,每人都在想自己是對的,別人不對,各種情況糾纏在一起,亂成一團,在 這千鈞一發的嚴重時刻,根本就別想把這個結解開。倘若他們早些恢復愉快的信賴 ,相親相愛,和好如初,倘若他們之間能夠重新恢復相互間的愛情和寬容,倘若他 們各自都把自己的心扉敞開,那麼我們的朋友或許還可得救。 此外,這里還有一個特別的情況。我們從維特的信中知道,他渴望離開這個世 界,這一點他從未隱瞞。對于這個問題,阿爾貝特常常和他爭論,綠蒂和她丈夫之 間也不時談起。阿爾貝特對自殺行為是深惡痛絕的,他甚至常常以平時他個性中所 沒有的極其敏感的方式聲稱,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那種意圖的嚴肅性,甚至對此開過 幾次玩笑,並且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過綠蒂。這一方面使綠蒂在想到眼前這幅悲慘圖 象時可以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要她把此刻正在折磨她的種種憂慮告訴丈夫,她 又感到難以啟齒。 阿爾貝特回來了,綠蒂神情尷尬,匆忙迎去。他心里也不輕松,他的事沒有辦 完,踫上鄰區那位官員又是個食古不化、思想狹隘的人,加上路很難走,更使他火 冒三丈。他問家里有什麼事沒有,綠蒂慌忙回答說,維特昨晚來過。他問有沒有信 ,綠蒂說,來了一封信,還有包裹,都放在房里了。他走進房里,綠蒂一人留在那 兒。她愛丈夫,敬重丈夫,他的到來在她心里產生了新的印象。想到他的高尚,他 的愛情和善良,她心里就平靜多了,她感到有種神秘的吸引力,使她情不自禁地跟 著他,她便拿起活計,像往常一樣,走到他房里。她發現阿爾貝特正在忙著打開郵 包和讀信,對信里有些問題似乎感到不快。她問了丈夫幾個問題,他一一作了簡短 的回答,隨後便坐到寫字台前去寫信了。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呆了一小時,綠蒂的心情越來越陰鬱,她感到,即使在丈夫 情緒最佳的時候,她也很難啟齒把自己的心事向他表露;她的心里非常悲傷,而她 又要竭力隱藏自己的悲傷,把眼淚往肚里吞,所以這就使她更其害怕。 維特的僕人來了,這使她狼狽之至;僕人把主人的便條交給阿爾貝特,他看了 便條,就泰然自若地朝妻子轉過臉來,說﹕「把手槍給他。」——「我祝他旅途愉 快。」他對僕人說。——她聽到這句話,簡直像是個炸雷落在了她身上,她搖搖晃 晃站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啦。她慢慢走到牆邊,哆哆嗦嗦地把槍取了下來, 擦去槍上的灰塵,心里遲疑不決,要不是為阿爾貝特探詢的目光所逼,她準定還會 猶豫半天。她把這不祥之物給了僕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僕人走了,她便收拾起 自己的活計,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惴惴不安。她預感到將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立 刻打算去跪在丈夫腳下,向他披露一切﹕昨晚的事,她的過錯以及她的預感。隨後 她又看出,這樣做不會有什麼結果,說服丈夫到維特那兒去看一看的希望微乎其微 。晚飯已經擺好,這時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來問了點事,本來馬上要走的,她把她 留下了,這樣晚餐時的談話氣氛就好了一些。綠蒂強制著內心的不安,大家一起談 談說說,也就把別的事忘了。 僕人拿著手槍回到維特那兒;當維特聽說槍是綠蒂親手交給僕人的,心里喜不 自勝,便把槍拿了過去。他讓人拿來面包和酒,叫僕人去吃飯,自己則坐下來寫信 。 手槍經過了你的手,你還擦掉了槍上的灰塵,我將這兩支槍吻了千百遍,因為 你觸摸過它們!你,天上的聖靈,玉成了我的決心!你,綠蒂,把手槍交給了我, 我曾多麼希望從你手中領受死亡呀,呵,現在我領受了!哦,我曾詳細問了我的僕 人,他說,你把槍遞給他時,你在顫抖,你連「再見」都沒有說!——唉,天哪, 連句「再見」也沒有說!——難道為了那一瞬間,那把我永遠固定在你身上的一瞬 間,你就關閉了你對我的那顆心?綠蒂呀,那個印象即使再過一千年也是不會磨滅 的!我感覺到,對于一個為你把愛火燃得如此熾烈的人,你是不會恨他的。 飯後,他叫僕人把東西全部包裝好,撕掉了許多信函,出去處理了幾筆小額債 務。辦完以後他回到寓所,不一會又走出大門,冒雨走進伯爵的花園,在那里躑躅 徘徊,直到暮色降臨才回屋繼續寫信。 威廉呀,我最後一次去看了田野、森林和天空。我也和你永別了,親愛的母親 !原諒我吧!請你安慰她,威廉!願上帝賜福給你們!我的事情都已料理停當。別 了!我們會再見的,那時一定比現在歡樂。 阿爾貝特,我對你竟做了虧心事,請原諒我吧。我破壞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 了你倆之間的猜疑。別了!我願了結這一切。哦,但願我的死能帶給你們幸福!阿 爾貝特,阿爾貝特,請讓這位天使幸福!願上帝永遠降福于你! 晚上,他又在信函、文稿中翻找了很久,撕碎很多信件,將它們投進爐里,並 在幾個寫著威廉地址的包裹上加了封條,包里是他的一些短文和沒有寫完的隨感, 有幾篇我曾見到過。晚上十點鐘他叫人給壁爐里添了木柴,並送來一瓶酒,就叫僕 人去睡覺。僕人的房間和房東的臥室都在老遠的後院,僕人一回去便和衣而睡,好 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伺候主人,因為主人說過,驛站的馬車六點以前就會到門口的。 夜里十一點以後現在更深夜靜,我的心里也十分平靜。我感謝你,上帝,感謝 你在這最後一刻賜我溫暖和力量。 我走到窗前,我最親愛的,透過洶涌飛馳的雲層,我看到永恆的天空中有星兒 點點!不,你們不會隕落!永恆的主,他在心里撐托著你們,撐托著我。我看見了 群星中最最可愛的北斗星。每當我夜里離開你,出了你家大門,北斗星座總是掛在 我的頭頂。我常常如此沉醉地望著它,常常高舉雙手把它看作我眼下幸福的標志, 當作神聖的記憶的標志!還有——哦,綠蒂,什麼都讓我想起你!你無時不在我周 圍!我像個孩子,把你神聖的手所觸摸過的各種各樣小玩意兒毫不知足地全都搶到 了自己手里! 這幀可愛的剪影,我把它遺贈給你,綠蒂,請你將它珍惜。我在這幀剪影上所 印的吻何止萬千,每當出門或回家時,我都要向它頻頻揮手致意。 我已給你父親留了一紙便箋,請他保護我的遺體。在教堂墓地後面朝田野的一 隅有兩棵菩提樹,我希望在那兒安息。他能夠,他一定會為他的朋友辦這件事的。 請你也求求他。我並不指望虔誠的基督徒會將他們的遺體擺放在一個可憐的不幸者 旁邊。呵,我希望你們把我葬在路旁或者寂寞的山谷中,祭司和利未人走過我的墓 碑前將為我祝福,撒瑪利亞人也將為我灑淚。 綠蒂!在此,我毫不畏縮地握住這冰冷的、可怕的高腳杯,飲下死亡的醇醪! 它是你遞給我的,那我還有什麼畏縮!一切!一切!我生命中的一切願望和希冀就 這樣全部得到了滿足!我要扣擊冥界的鐵門了,心情冷靜,態度堅毅。 綠蒂呀!我居然有幸去為你死,去為你獻身!倘若我能為你重新創造生活的安 寧與歡樂,那我就願意勇敢地、高高興興地死。可是,唉,世上只有少數高尚的人 ,肯為自己的親人流血獻身,並以自己的死激勵他們的朋友百倍地生! 我想穿著這套衣服入殮,綠蒂,你接觸過這套衣服,並使它變得神聖了;這事 我也求了你父親。我的靈魂將飄蕩在靈柩上。請別讓人翻我的衣服口袋。這個粉紅 色的蝴蝶結,就是我第一次在你的弟妹中看到你時,你戴在胸前的那個蝴蝶結—— 哦,請吻他們一千次,並把他們這位不幸的朋友的遭遇告訴他們。這些可愛的小家 伙!他們都圍著我呢。呵,我已經緊緊地同你聯結在一起了!我對你是一見鐘情! ——讓這個蝴蝶結和我同葬吧。這是我生日那天你送給我的!我是多麼貪婪地接受 了這一切呵!——唉,沒有想到,這條路竟把我引到了這里!——你要鎮靜!我求 你,要鎮靜!——槍里裝上了子彈——時鐘正敲十二點!就這麼著吧!——綠蒂! 綠蒂!永別了!永別了! 有位鄰居看見火光一閃,聽到一聲槍響;但隨後一切都又寂靜無聲了,所以他 也就沒有繼續留意。 第二天早晨六點,僕人手持蠟燭走過房間,發現主人倒在地板上。身邊是手槍 和血。他呼喊著,緊緊抓著他;維特一聲未答,只是還發著咕嚕聲。僕人跑去叫醫 生,又跑去叫阿爾貝特。綠蒂聽見門鈴響,嚇得渾身直哆嗦,手腳都發軟。她叫醒 丈夫,兩人都起了床,僕人哭哭啼啼,結結巴巴地報告了這個消息,綠蒂一聽就在 阿爾貝特面前昏倒了。 大夫來了,他發現躺在地板上的這位不幸的人已經沒救了,脈搏還在跳動,但 四肢已經不能活動了,子彈是從右眼上方擊穿頭部的,腦漿都迸出來了。大夫多此 一舉地切開他手臂上的一根血管給他放血,血在往外流,但他仍在喘息。根據靠背 椅扶手上的血我們可以推斷出,維特是坐在寫字台前朝自己頭上開槍的,隨後便倒 在地板上,痙攣地圍著椅子打滾。他面對窗戶仰臥著,一絲力氣都沒有了,身上著 裝齊整﹕長統靴、藍燕尾服和黃背心。 房東一家、鄰里街坊以及全城都震驚了。阿爾貝特趕來了,這時維特已被抬到 床上,額上已經包好,面如死灰,四肢一動不動。他的肺部還在發出可怕的咕嚕聲 ,時弱時強;大家都在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酒,他只喝了一杯。書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艾米莉婭•迦洛蒂》。 關于阿爾貝特的震驚和綠蒂的悲痛,那就不用我說了。 老法官聞訊,策馬疾馳而至,熱淚盈眶地吻著垂死的維特。他的幾個較大的兒 子也跟踵而至,他們一齊跪在床前,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大哭不已,吻他的手和 嘴,尤其是一向最受維特喜愛的老大,一直吻著他的嘴唇不起來,直到維特斷了氣 ,人家才強行把這孩子拉開。中午十二點維特去世了。由于法官在場並作了部署, 才避免大家蜂擁而至,造成混亂。夜里將近十一點,法官吩咐把維特安葬在他自己 選定的地方。老法官和他的兒子跟在遺體後面,為維特送葬,阿爾貝特沒能來,他 正在為綠蒂的生命擔憂。維特的遺體由幾位工匠抬著,沒有祭司來為他送葬。 〈注﹕十八世紀末期,安葬死者通常都在晚間或深夜進行,棺材則由某個手工 業行會的工匠來抬。在這一點上維特的下葬與一般習俗沒有什麼區別。所不同的是 ,維特安葬時沒有祭司參加,這在十八世紀是非常惹眼的。因為這一來就等于把維 特打成了凶手和罪犯,而在當時神職人員是不給自殺者安葬的。自殺的人也很難在 公墓里得到一塊墓地,所以維特預先留下遺書,托S法官將他葬在「教堂墓地後面 朝田野的一隅有兩棵菩提樹」的地方。這里的文字是這樣表述的﹕「法官吩咐把維 特安葬在他自己選定的地方。」十八世紀的讀者從這句簡短而含蓄的話中便可得知 ﹕沒有法官的照顧,一切都不可能按維特生前的願望進行。〉 [全書完]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