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要是我饒過了他,
                          讓我們的民族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

                                    ——莎士比亞ヾ

    ヾ《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場。

    印第安人選來歇腳的陡峭的小山,很像是座人工堆成的錐形土丘。這樣的小丘,在
美洲的河谷地帶是經常可以見到的,不過這一座更高、更險峻而已;它的頂上雖然也和
常見的一樣平坦,但有一面的山坡卻顯得特別陡峭。作為一個歇腳的地方,這兒並沒有
什麼明顯的優點,只是它的高度和地形都特別宜於防守,幾乎不可能對它進行突然襲擊。
不過,海沃德已經不再指望有什麼救兵出現了,現在,時間和距離都已經使得救援成為
不可能,他也就無意再去細察眼下這特殊的情景,只是一心想著怎樣來安慰和鼓勵那兩
位纖弱的女伴。他讓那兩匹馬在山頂上稀疏的樹枝和灌木上吃點新枝嫩葉,一面便將余
下的乾糧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山毛櫸的樹陰下攤了開來。

    儘管他們趕路匆忙,有一個印第安人還是抓住機會用箭射死了一只走散的小鹿,他
割下較好的一部分肉,搭在自己肩上,一直背到了這個歇腳的地方。用不著借助任何烹
調技術,他立刻就和同伴們一起狼吞虎嚥起來。只有麥格瓦一人沒有參加這令人作嘔的
「宴席」,他獨坐一旁,顯然正陷入深深的沉思。

    有現成食物可以充饑的時候,竟然忍著不吃,這在一個印第安人來說,實屬罕見,
因此這事終於引起了海沃德的注意。年輕軍官思忖,這個休倫人此時一定是在考慮一個
最適當的辦法,以避開同夥們的注意。為了能給他出點主意,幫助他完成這一計劃,以
及加強對他的誘惑作用,海沃德便離開那株山毛櫸,裝出毫無目的地隨便走一下的樣子,
來到刁狐狸坐著的地方。

    「麥格瓦面對太陽走了這麼久,難道還沒有逃開加拿大人ヾ的危險嗎?」他問道,
彷彿他們之間早有默契,不再有什麼疑慮。「威廉﹒亨利堡的首領要能早點見到他的女
兒,不是更加高興嗎?要是還得再過上一夜才見到她們,說不定會使他的心腸變硬,賞
金方面也沒原來那麼慷慨哩!」

    ヾ指法國人。
    「難道說,白臉孔對自己的孩子,早上會比晚上少愛一些嗎?」印第安人冷冷地問
道。

    「那當然不是這樣。」海沃德生怕自己已說錯了話,急忙糾正說。「不錯,白人確
實常常會把自己的祖墳給忘了,有時候也會想不起他應該愛的和答應要愛的人,但是對
自己子女的鍾愛,是永遠也不會消減的。」

    「那個白頭髮首領的心這樣軟,會老是想著他的女人給他生的孩子嗎?他對他的戰
士可硬得很哩,眼睛就像石頭一樣!」

    「是啊,他對那班玩忽職守的懶漢是很嚴厲的,但對那些勇敢認真的戰士,卻是一
位公正仁慈的首領。我見到過許多寵愛子女的父母,但從沒見過對孩子有他那麼慈祥的
父親。麥格瓦,你看見他,是這白髮老人在戰士面前的時候,我看見他談起眼下在你手
中的這對女兒時,他的眼睛可是濕漉漉的哩!」

    海沃德停頓了一下,因為他看到這個注意地聽著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臉上,流露出一
種奇怪的表情,但又猜不透這表情究竟表明了什麼。開始,當聽到那種父女感情時,他
彷彿在想著那筆答應給他的賞金,由於這種感情,那筆獎金有了可靠的保證;可是隨著
海沃德往下說,他那原本高興的表情,卻變得非常兇狠,使人不能不憂慮,這是出於某
種比貪婪更為不祥的憤怒。

    「去吧。」休倫人霎時抑制下令人驚詫的表情,臉色僵冷得像死人一般地說。「去
對那個黑頭髮的女兒說,麥格瓦要和她說話。那個父親應該記住他的孩子答應的事情。」

    海沃德把這看成是麥格瓦怕答應給他的獎賞會落空,希望多一個人可以多一份保證,
也就只好不情願地緩步走回到姐妹倆休息的地方,把談話的大意告訴了科拉。

    「你已經懂得印第安人希望要的是什麼了。」海沃德在領她到麥格瓦跟前去時,最
後對她叮囑說。「因此不論火藥也好,毛毯也好,你一定要毫不吝惜地答應給他。像他
這樣的人,最看重的是燒酒;要是你能答應以個人名義再給他一點好處,那就更好了。
關於這一點,你完全懂得該怎麼做的。記住,科拉,就連你的生命,還有艾麗斯的生命,
多少都靠著你的才智和機靈了。」

    「還有你的生命哩,海沃德!」

    「我的生命是無關緊要的了,我早已把它賣給我的國王了。因此,任何一個敵人,
只要他有這個能力,都可以把我作為一個俘虜來逮捕。我並沒有父親在等著我,也沒有
多少朋友會來痛惜我的厄運,這都是我年輕貪求榮譽惹的禍。噓,別做聲!已經到了,
那印第安人就在前面。喂,麥格瓦,你想和她談話的小姐來了。」

    印第安人慢慢站起身來,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了約摸分把鐘,然後做手勢要海沃
德退下,並且冷冷地說:

    「當休倫人和女人談話的時候,他部落裡的人都是迴避不聽的。」

    海沃德聽了依舊站在那兒,像是不願照辦,可是科拉卻鎮靜自若地微笑著說:

    「你聽見了吧,海沃德,至少,為了策略上的需要,你也得退下。到艾麗斯那兒去
吧,安慰安慰她,把我們重又有了希望的前景告訴她。」

    她等到海沃德走了之後,才回過頭來,用自己那女性的尊嚴聲調和姿態對麥格瓦說:
「刁狐狸想和孟羅的女兒說點什麼呢?」

    「你聽著。」麥格瓦說著,就用一只手緊緊抓住科拉的手臂,像是要她拿出最大的
注意力來聽他的話似的,對此科拉立即有禮貌地堅決予以拒絕,把手臂從他的手掌中抽
了出來。「麥格瓦出身大湖區紅人的休倫族,生來就是一個酋長和戰士;在第一次見到
白臉孔前,他曾看到過二十個夏天的太陽把二十個冬天的積雪化成流水,淌進小河。那
年月,他是很快活的!後來,那些加拿大父親ヾ闖進了林子,他們教會他喝火水,這一
來,他就變成一個無賴漢了。休倫族人,像追一只圍獵的野牛一樣,把麥格瓦攆出了他
祖祖輩輩居住的森林。他逃到了湖岸邊,隨著來到了大炮城ゝ。在那裡,他靠打獵和捕
魚為生,可是後來人們又把他趕進森林,落到了他的敵人手中。一個生來就是休倫人的
酋長,結果卻當了莫霍克族的一名戰士!」

    ヾ指法國人。
    ゝ印第安人對當時屬法國人的路易斯堡的稱呼,該城於一七五八年七月被英國人占
領。
    「這樣的事我過去聽說過。」看到他停住了話頭,彷彿要強壓住由於慘痛的回憶而
引起的怒火,科拉插嘴說。

    「刁狐狸的頭不是石頭做的。難道這是他的過錯嗎?是誰給他喝的火水?是誰使他
變成一個無賴的?是白臉孔,是皮膚和你一樣顏色的人!」

    「難道說,世界上那班自私自利、毫無道德的人,只因膚色像我一樣,一切就得由
我來負責嗎?」科拉沉著地對那個激動的土人反潔道。

    「不!麥格瓦是個男子漢,不是一個傻瓜;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人,是決不會張
嘴去喝那種火水的。大神早已把智慧給了你們了!」

    「那麼,對你的不幸,不說對你的錯誤,我又得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呢?」

    「聽著,」印第安人又恢復到他原來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說,『當英國老爺和法國
老爺開起戰來的時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一邊,來反對他自己的部族。白臉孔把那
些紅皮膚從他們打獵的地方趕了出來,可是現在,到了他們打仗的時候,白人卻又來領
導他們。駐守在霍裡肯湖邊的老首領,你的父親,便是我們隊伍的大首領。他吩咐莫霍
克人做這做那,要大伙都聽他的。他還立下一條規矩:要是一個印第安人喝了火水,走
進他的戰士篷帳,那就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麥格瓦傻裡傻氣地張嘴喝了,這種火熱的
水竟把他帶進了孟羅的屋子。那白髮老頭是怎麼處置他的?還是讓他的女兒來說吧。」

    「他沒有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因而公正地懲罰了那個觸犯規定的人。」無所畏懼的
姑娘回答說。

    「公正!」印第安人重複了一聲,兇相畢露地睨視著她那頑強不屈的臉容。「自己
干了壞事,過後反而為這去懲罰別人,這難道是公正的嗎?那時候,麥格瓦的腦子已經
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麼說那麼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羅不相信。這一來,這個休倫族的
酋長,就當著全體白臉孔戰士的面被綁了起來,像條狗似地挨了一頓鞭打。」

    科拉一直默不作聲,她不知道該怎樣用印第安人能夠理解的方式,來為父親這種輕
率的嚴刑拷打辯護。

    「瞧!」麥格瓦一把扯開胡亂地遮住塗有花紋的前胸的薄花布,接著說。「這些全
是刀子和槍彈留下的——是一個戰士可以用來對同族人誇口的標記;可是那個白髮老頭,
卻在這個休倫族酋長背上留下了許多鞭痕,他得像個婆娘似的,把它們用白人的印花布
遮起來。」

    「我一直認為,」科拉說,「印第安戰士的忍耐力是很強的。對於肉體上遭受的痛
楚,他的精神是感覺不到的,也是不會在意的。」

    「當那班齊帕威人ヾ把麥格瓦綁在樁柱上,砍下這樣的口子時,」印第安人指著一
條很深的傷痕說,「休倫人只是朝他們笑笑,還對他們說:『只有女人才會砍得這麼
輕!』這時候,他的靈魂真像飛上了雲端!可是當他挨著蓋羅的鞭打時,他的靈魂卻像
落到了白樺樹下。休倫人的靈魂決不會變得昏迷不清,它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切!」

    ヾ又稱奧吉布威人,北美印第安人中一大部落,居住在蘇必利爾湖一帶。
    「但是,這是可以平息下去的。要是我的父親曾經讓你受了這樣的委屈,那麼,你
把他的女兒還給他,也正可以向他表明,一個印第安人是可以寬恕別人對他的傷害的。
你已經聽到海沃德少校對你說的……」

    麥格瓦搖搖頭,不讓她把那些他深為鄙視的提議再說下去。

    「那麼你想要什麼呢?」科拉十分難堪地沉默了一會,然後接著說;她心裡不得不
承認,過分樂觀而又慷慨的海沃德,已經無情地受了這個狡猾的土人的騙了。

    「休倫人喜歡的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這麼說,你是想在孟羅孤弱的女兒身上來報他對你傷害的仇了。為什麼不能多拿
出點男子漢氣概來,像個戰士那樣去和他面對面地進行決鬥呢?」

    「白臉孔的胳臂大長,他們的刀子也太鋒利了!」印第安人惡毒地奸笑著回答說,
「現在白髮老頭的靈魂都在刁狐狸的手裡了,幹嗎還要到他的戰士的槍林彈雨下去呢?」

    「把你的打算說出來吧,麥格瓦,」科拉竭力壓制住自己,沉著鎮靜地說,「你是
要把我們這幾個俘虜帶到森林裡去呢,還是有什麼更惡毒的計劃?難道就沒有什麼獎賞,
或者別的什麼辦法,來減輕你的創傷,使你的心變軟嗎?至少,得把我那柔弱的妹妹放
掉,把你的一切報復,都加在我一個人身上吧。用保全她的生命來換取你的財富,以我
一個人的犧牲來滿足你的報復。同時失去兩個女兒,可能會把那個上了年紀的人也送進
墳墓。那樣,刁狐狸到哪兒去索要賠償呢?」

    「聽著,」印第安人又接著說,「要是這個黑頭髮的姑娘能憑著她祖先的大神起誓,
她說的話句句算數,那個藍眼睛的姑娘就可以回到霍裡肯湖邊去,把這兒發生的事情告
訴給那個老頭。」

    「我得保證答應什麼呢?」科拉問道;她依然用她那女性的尊嚴,在這個兇神惡煞
般的土人面前保持著一種神秘的優勢。

    「當麥格瓦離開他的同族人時,他的老婆也給了別的酋長啦。現在他和休倫人又重
新和好,將要回到大湖岸邊他本族的祖墳那兒去,他要這個英國首領的女兒跟他一起走,
並且一輩子住在他的棚屋裡。」

    這樣一個要求無疑使科拉感到萬分厭惡,但是儘管如此,她還是竭力壓制住心中的
憤怒,毫不示弱,鎮靜地回答說:

    「麥格瓦要一個自己不愛的,而且民族、膚色都不同的妻子住在自己的屋子裡,他
能得到什麼歡樂呢?我看還不如拿了孟羅的錢,用他的贈禮去換取一個休倫姑娘的心為
好。」

    那印第安人沉默了一會,不做回答,可是他那對可怕的眼睛一直盯著科拉的臉,目
光是那麼心蕩神迷,把個科拉羞得垂下了雙眼。這是她第一次覺察到,他那種表情是任
何一個貞潔的女性所無法忍受的。正當科拉全身顫抖,害怕聽到他提出更可怕的要求時,
麥格瓦又用那深懷惡意的聲音說:

    「當這個休他人背上的創傷灼痛難忍的時候,他倒是懂得到哪兒去找個女人來承擔
他的痛苦的。孟羅的女兒應該來為他打水、鋤玉米、燒鹿肉。那個白髮老人,他的身子
可以睡在他的大炮旁,可是他的心得擱在刁狐狸的刀尖上。」

    「魔鬼!你真配得上你那個狡猾奸詐的名字!」出於做女兒的義憤,科拉再也忍耐
不住,大聲斥責道。「只有魔鬼才能想出這樣毒辣的報復手段!可是你把自己的能耐估
計得過高了!不錯,現在落在你手裡的正是孟羅的心,可是這顆心將使你的罪惡企圖全
部落空!」

    對於這種大膽的斥責,印第安人只是奸惡地一笑置之,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
接著,他做了個手勢要她走開,彷彿會談到此已經結束。科拉雖然已經懊悔自己剛才表
現得過於急躁,但她也只好轉身回去,因為麥格瓦說完後隨即離開了這兒,朝那班饞嘴
的同伴走過去了。海沃德一直關心地遠遠注視著這次談話,現在看到科拉回來,急忙趕
到激動不安的姑娘跟前,詢問談話的結果。但是,科拉由於不願引起艾麗斯的害怕,對
他避而不作正面的回答,她那對焦慮不安的眼睛緊盯著印第安人的一舉一動,只有臉上
的表情說明她的談判沒有獲得成功。對艾麗斯急切地再三追問有關前途的情況,科拉也
是避而不答,只是把她摟在懷中,帶著難以抑制的焦急,用手指著那班印第安人,低聲
咕噥著說:

    「你瞧,你瞧,從他們的臉上,你就可以看出我們的命運啦。我們等著瞧吧,我們
等著瞧吧!」

    科拉的動作舉止和哽噎的聲音,比任何言辭更能感染人,很快就把大伙的注意力都
吸引向一個地方,那兒對科拉本人也至關重要,因而她也緊張萬分地注視著。

    麥格瓦走到那班印第安人跟前時,他們已經狼吞虎嚥地吃完那令人作嘔的食物,眼
下正伸胳膊張腿地,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歇著,於是,他便擺出酋長的尊嚴架勢,開始講
起話來。其他印第安人聽到他一開口,立刻站起身來,做出必恭必敬的姿勢。麥格瓦說
的是土語,這幾個俘虜,儘管由於土人的小心謹慎,要他們待在戰斧的砍程之內,但是
他們也只能憑著他那印第安人說話時慣有的意味深長的手勢,來猜測他的訓話的基本意
思了。

    一開始時,麥格瓦的聲音和手勢,都顯得鎮靜自若,不慌不忙,待到他的開場白已
經成功地吸引住同夥的注意後,海沃德看到他不時朝大湖的方向指指點點,心中料想,
他一定是在講起他們祖先的這片土地,以及他們部落久遠的過去。聽眾頻頻喝彩,發出
富有表情的「霍!霍!」的喊聲,互相使著眼色,對他的話表示贊同。刁狐狸手段十分
巧妙,緊緊抓住了這個有利機會,接著便講到他們怎樣離開廣闊的土地和幸福的村莊,
走過了漫長而艱苦的道路,來為他們的加拿大父親抗擊敵人。他列舉了這支隊伍中英雄
戰士的名字,他們的一些功績,他們對自己部落的貢獻,他們所受的創傷,以及他們剝
到的頭皮張數。每當他提到在場的某個人時(這個狡猾的印第安人一個也沒有把他們遺
漏),這個受到贊揚的人黝黑的臉上,便閃爍著喜悅得意的光芒;麥格瓦也毫不含糊地,
用種種表示稱讚和嘉許的手勢,來強調自己所說的可靠性。後來,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起
來,失去了列舉那些成功和勝利的事跡時高亢和熱情的語調。他講到了格倫瀑布,那難
以攻克的巖石小島上的陣地,島上的巖洞以及島旁那無數的急流和旋渦。這時,他說了
一聲「長槍」,聽到這名字,那些印第安人全都仇恨地發出一聲悠長的尖叫,麥格瓦停
頓著沒有說下去,直等到下面的森林裡傳來最後一聲回聲。他又朝俘虜的年輕軍官指了
指,接著便提到他們喜愛的那個戰士的死,他就是被這個軍官親手掉進深淵的。他不但
又提到那個吊在半空、曾使大家看了膽戰心涼的戰士的命運,而且還把他吊在樹枝上時
的可怕處境,他的頑強精神和犧牲過程重新做了一番描述。最後,他又匆匆地逐一講了
他們的另外幾個同夥後來犧牲的情況,並對他們的英勇無畏,他們的優秀品質,進行了
贊揚。把這一連串的事件敘述完了之後,他的聲音有了變化,變成了一種悲痛、哀怨的
聲調,那低沉的喉聲中,甚至還帶了點音樂感。這時,他又講到那幾個犧牲者的妻子兒
女,講到他們的貧苦無依,他們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他們的將來,最後,還有他們
尚待報復的仇恨。接著,他突然用足力氣,提高了聲音,以提問的口氣總結自己的話說:

    「難道休倫人是豬狗,忍受得下這個?誰能去告訴曼諾古阿的老婆,說她丈夫的頭
皮已經餵了魚,可他的同族人並沒有為他報過仇!誰又敢兩手空空去見華沙華蒂米的娘
——那個瞧不起人的女人呢?父老們問咱們要頭皮時,咱們怎麼個回答?咱們連白人的
頭髮也沒撥到一根哩,拿什麼給他們!女人們會指著咱們的鼻子數落咱們。這是給休倫
人的名字上抹黑,咱們一定要用敵人的鮮血來清洗!」

    休倫人中爆發出一陣怒吼,把麥格瓦的講話聲都給淹沒了,彷彿現在在這座林子裡
的,不只是一支小小的隊伍,而是整個部落的人。在上述的演說過程中,那幾個注意地
看著的俘虜,從那些聽眾的臉上表情的變化裡,清楚地看出了這個演說者的成功。在他
講到傷心處時,他們也表示同情和悲痛,對他的主張,他們堅決支持,對他的豪言壯語,
他們報以那土人的狂呼。當他講到他們的勇敢時,他們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又嚴峻。當他
提到他們所受的創傷時,大伙的眼睛中都激起了憤怒。他說到女人們的奚落嘲笑,他們
便羞慚得低下了頭。而當他指出報仇的方法時,那可真是擊中了這些印第安人的將會顫
動不已的心弦。現在一聽說眼前就有個報仇的方法,大伙便一齊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們
用最瘋狂的叫喊發洩著他們的憤怒,一個個拔出刀子,舉起戰斧,一齊朝俘虜撲了過來。
海沃德急忙奔上前去,挺身站在姐妹倆的面前,不顧一切地擋住沖在最前面的人,暫時
遏止住他們的兇狂氣焰。這一出乎意外的抵抗,正好使麥格瓦有時間可以居中進行排解。
他快速地做著明確的手勢,要大家再注意聽他說。他又用他所擅長的那套言辭,使他的
夥伴們改變了馬上想幹的一套,他要他們慢慢地折磨這幾個俘虜,讓他們多吃點苦頭。
他的建議受到了夥伴們的喝彩贊同,並且立即開始照他的辦法行事。

    兩個身強力壯的戰士直朝海沃德撲了上來,另一個休倫人則來捆綁不太靈活的聖歌
教師。可是,他們兩人都是經過一番殊死的搏鬥(儘管徒勞無益)才屈服的。就連大衛,
也曾把他的對手摔倒在地;至於海沃德,直到大衛被縛住,那第三個休倫人趕來相幫,
三個人才合力把他逮住。隨後他就被緊緊地綁在一棵小樹上,這棵樹的樹枝,也就是剛
才麥格瓦講到那個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的休倫人時,拿它來比劃過的。待到這個年輕軍官
的心重又平靜下來時,他才痛苦地看到眼前的事實:他的所有同伴都遭到了和他一樣的
命運。在他右面的是科拉,和他一樣地綁著,臉色蒼白,神情焦慮,但她那堅定的目光,
卻仍然盯著敵人的一舉一動。在他左邊的是艾麗斯,她被綁在一棵松樹上,四肢都在哆
嗦,只靠了捆在她身上的枝條,才使她那纖弱的身軀沒有倒下去。她雙手十指交叉舉在
胸前,做著禱告,但是她沒有仰望此刻惟一能搭救他們的蒼天,而是帶著孩子般的信賴,
不自覺地把目光轉到海沃德的臉上。大衛經過一番搏鬥後,在這種從未見過的場面下變
得一聲不吭,他正在鄭重其事地細細考慮,眼下發生的這種不平常的事,是否合乎禮貌。

    休倫人的報復行動,眼下已經采取了新的方針。他們為執行這個方針做著準備,要
用他們好多世紀來慣用的獨出心裁的酷刑,來折磨這幾個俘虜。他們有的找來了柏樹枝,
垛成柴火堆;有個人在把松木劈成小片,準備燒著了用來刺灼俘虜;另外還有幾個人往
下扳彎兩棵小樹的椏枝,為了把海沃德的兩臂綁在上面,讓他吊在彈回去的樹枝中間。
而麥格瓦則想出了一個更加陰險、更加惡毒的逗樂方法。

    當他那幫粗魯的同夥當著俘虜的面在做著這些有名的酷刑準備時,刁狐狸卻來到科
拉的跟前,露出一臉兇相,向她指出了眼前即將遭到的厄運。

    「哼!」他接著說,「孟羅的女兒打算怎麼辦呀?她的腦袋太高貴啦,刁狐狸的棚
屋裡找不出配給它睡的枕頭;她寧願讓她的頭在這山上滾來滾去當野狼的玩具吧?她的
胸脯不能給休倫人哺育孩子,她可要看到印第安人朝她的胸脯吐唾沫了!」

    「這魔鬼給你說什麼?」海沃德吃驚地問道。

    「沒什麼?」科拉堅定地回答說,「他是個野蠻人,是個愚昧無知的野蠻人,他自
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麼。讓我們在臨死之前為他祈求懺悔和寬恕吧。」

    「寬恕?」兇狠的休倫人,惱怒中誤解了她的話的意思,重複了一聲,接應道:
「印第安人的記性比白臉孔的胳臂還要長,他的憐憫卻比白臉孔的公正還要少!說吧,
要不要我把那黃頭髮還給她的父親?你願不願意跟麥格瓦到大湖邊去,為他打水,為他
烤玉米餅?」

    科拉再也壓制不住對他的厭惡,做著手勢要他走開。

    「走開!」她說,她嚴厲的聲音暫時止住了那印第安人的暴行。「你把憎恨都摻進
我的禱告了。你別擋在我和上帝的中間!」

    可是,科拉對這個士人申斥的那點影響,很快就被他忘掉了,他顧自指著艾麗斯,
冷嘲熱諷地說:

    「瞧!那孩子在哭哩!她這麼點年紀就死掉,實在太年輕啦!還是把她送到孟羅那
裡去吧,去給他梳梳他的白頭髮,也好保住他那條老命呀!」

    科拉忍不住望了望她那年輕的妹妹,她看到了她眼睛中的哀求目光,它顯露出求生
的渴望。

    「他在說什麼,親愛的科拉?」艾麗斯聲音顫抖地問道。「他是不是說要把我送到
我們的父親那兒去?」

    科拉朝自己的妹妹望了一會,她的臉上流露出強烈的矛盾心情。最後,當她開口說
話時,聲音中雖已失去原來那豐潤而平靜的語調,但仍然帶著母愛般的溫存感情。

    「艾麗斯,」她說,「這個休倫人說願意保全我們倆的生命;不,不只是我們倆,
他還答應釋放鄧肯,我們親愛的鄧肯,讓他和你一樣,回去重見我們的親友,我們的父
親——我們那傷心痛苦、失去孩子的父親,只要我肯拋掉倔強頑固的自尊心,同意……」

    她的聲音哽住了,她交叉起十指,仰望著蒼天,似乎萬分痛苦地在祈求萬能的主宰
給予她智慧。

    「說下去啊,」艾麗斯大聲喊了起來,「同意什麼,親愛的科拉?啊,莫非他的條
件是向我提的吧!為了救你,為了讓我們年老的父親高興,為了能使鄧肯恢復自由,我
就是去死,也心甘情願啊!」

    「死!」科拉以更為平靜,更為堅定的聲音重複了一聲。「那倒比這容易哩!不過
那條件也許比這難不了多少。他要我……」她接著說,由於深深感到這一要求的屈辱性,
她的聲音更低了,「他要我跟他到荒山野地裡去,到休倫人居住的地方去,而且要我永
遠住在那兒……一句話,要我做他的妻子!你說吧,我該怎麼辦,艾麗斯,我最愛的人
兒,我最親的妹妹!還有你,海沃德少校,我的腦子不行了。你們幫我出出主意吧。難
道生命一定得用這樣的犧牲來換取?艾麗斯,你願意接受我以這樣的代價換來的生命嗎?
還有你,鄧肯,請你幫助我,你們說我該怎麼辦吧,我一切都聽你們的。」

    「我能同意?」年輕軍官聽了既震驚又憤慨地回答說,「科拉!科拉!你這是在和
我們的痛苦開玩笑啊!別再提那該死的條件了,一想到這一點,就比死上一千次還難受
啊!」

    「你的回答一定會這樣的,我早就料到啦!」科拉大聲說道,她的頰上泛起了紅暈,
黑眼睛裡重又閃爍出女性纏綿的柔情。「我的艾麗斯怎麼說呢?為了她,我願毫無怨言
地犧牲一切。」

    儘管海沃德和科拉痛苦不安地聚精會神聽著,但是聽不到她回答的聲音。看上去聽
了這樣的條件後,彷彿她那纖弱、敏感的身軀都萎縮了。她的胳臂無力地搭拉下來,手
指微微痙攣著;她的頭低垂在胸前,似乎整個人都懸吊在樹上一樣,看起來就像一個精
神上受了創傷的女性的美麗的象征,沒有一點兒生氣,但還保持著敏銳的知覺,可是過
了一會,她的頭開始慢慢搖動起來,表示堅決不同意。

    「不,不,不!我寧願像我們活著時一樣,和你一塊兒死去!」

    「那就讓你死吧!」麥格瓦大喊一聲,猛地把戰斧朝那無力反抗的姑娘扔去。本來
他認為這姑娘是幾人中最懦弱的一個,而現在竟突然變得這般堅定,他再也抑制不住心
頭的怒火,對她直恨得咬牙切齒。戰斧從海沃德的面前掠過,劈斷了艾麗斯一些飄動著
的頭髮,砍進她頭頂的樹幹。見了這情景,海沃德氣得暴跳如雷,一切都不顧了。他使
盡全身力氣,用力一掙,掙斷了綁在身上的枝條,縱身便朝一個高喊著準備跟著麥格瓦
扔出戰斧的休倫人撲了上去。他們接著便扭做一團,兩人都摔倒在地。那休倫人赤裸的
身子,使得海沃德無法把他抓住,他從海沃德的手中掙脫出來,翻身站起,一只膝蓋跪
在海沃德的胸口,用足全身力氣使勁向下壓著。海沃德已經看到他的獵刀在空中閃亮,
但就在這時候,突然聽到耳邊「噓」地一聲過去,幾乎就在同時,傳來一聲響亮的槍聲。
海沃德覺得胸口的重壓忽然松開了,只見對手臉上那兇狠的表情,變成一種呆然失神的
野蠻模樣,接著便一頭倒在身旁的枯葉堆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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