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習慣於把繆法·德·伯維爾夫人稱之為薩比娜伯爵夫人,以免與前一年謝世的伯爵
母親的稱謂相混淆。薩比娜伯爵夫人每逢星期二都在她的公館裡接待客人,公館坐落在米羅
梅斯尼爾街,就在龐蒂埃夫街的拐彎處。這是一座方形大建築,繆法家已經在此住了一百余
年了。房子的正面臨街,又高又黑,毫無生機,陰森得像座修道院,高大的百葉窗,幾乎總
是關得嚴嚴的;屋子的後邊,有一個土壤濕潤的花園,花園的一端,長著幾株樹,樹長得又
高又細,彷彿在尋找陽光,枝椏高出了石板瓦屋頂。
    本周星期二,已經臨近晚上十點鐘了,客廳裡才來了十來個客人。倘若來的客人都是親
密好友,她就既不開小客廳,也不開餐廳。這樣,大家顯得更親密一些,還可以圍著火爐聊
天。客廳又大又高,有四扇窗戶朝向花園,現在已是四月底了,天氣多雨,雖然壁爐裡燃著
大塊劈材,大家仍然感到花園裡有一股濕氣襲來;白天,淡綠色的光線把房間裡照得若明若
暗;但是,到了夜晚,台燈和吊燈都點亮後,這間客廳裡卻顯出一派莊嚴氣氛,陳設有拿破
侖時代式樣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有黃絲絨的帷幔和椅套,上面印著光滑如緞的大圖案。進
了這間客廳,彷彿置身於冷冰冰的莊嚴氣氛中,置身於古老的習俗之中,置身於一個流逝了
的散發著虔誠宗教氣息的時代之中。
    壁爐的一邊,有一張方形扶手椅,木質堅硬,椅罩布面粗糙,伯爵的母親就是坐在這張
椅子上去世的。在壁爐的另一邊,也就是那張扶手椅的對面,薩比娜伯爵夫人坐在一張深座
椅子上,椅墊是紅綢做的,柔軟得像鴨絨。這是客廳裡唯一的現代家具,在嚴肅的氣氛中,
擺著這樣一件新奇的東西,顯得很不協調。
    「這麼說來,」年輕的伯爵夫人說道,「波斯沙赫ヾ要到我們這裡來嘍……」
   ヾ波斯(或伊朗)國王的稱謂。
   她們談論那些要來巴黎參觀萬國博覽會的王公貴族。好幾位太太圍著壁爐坐著。杜·榮
古瓦太太有個兄弟是外交官,已經完成出使東方任務歸來,現在由她來介紹納札爾·埃丹宮
廷的詳細情況。
    「你不舒服嗎,親愛的?」尚特羅太太看見伯爵夫人打了一個哆嗦,臉色發白,問道。
她是一個冶金作坊主的妻子。
    「不,一點也不,」伯爵夫人笑著回答道,「我身上有點冷……這間客廳生火後,要好
長時間才能熱起來!」
    她用憂鬱的目光望著牆壁,一直望到天花板。她的女兒愛絲泰勒,芳齡十八,已到青春
期,身材頎長,毫不引人注目,她從圓凳上站起來,悄然走來把一塊滾落的劈柴扶起來。可
是薩比娜在修道院時的女友、比她小五歲的德·謝澤勒太太大聲說道:
    「啊!我倒想有你這樣一間大客廳!至少,你可以用它來接待客人……如今,造的房子
全像盒子……如果我是你的話……」
    她說話冒冒失失,手舞足蹈。她說如果是她的客廳,她就要把帷幔、椅子和其它東西統
統換成新的,然後舉行舞會,讓全巴黎的人都來參加。她的丈夫呆在她的後面,一本正經地
聽她說話,他是一名行政官員。據說,她偷人不瞞丈夫;但是大家都原諒她,依然接待她,
因為聽說她神經有些不正常。
    「這個萊奧妮德!」薩比娜伯爵夫人只嘟噥了一句,臉上露出淡淡一笑。
    她做了一個懶洋洋的手勢,以補充她所沒有說出的想法。當然羅,要改變客廳的樣子,
也不會在這裡住了十七年才來改變,現在,她要讓客廳保持她婆婆在世時所要求保留的樣子。
    隨後,她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人家還告訴我,普魯士國王和俄國皇帝肯定也要來哩。」
    「對,已經宣佈還要舉行盛大慶祝活動哩。」杜·榮古瓦太太說道。
    銀行家斯泰內是剛剛由熟悉全巴黎社交界人士的萊奧妮德·德·謝澤勒帶來的,他坐在
兩扇窗戶中間的一張長沙發上,正在與人談話呢;他正向一個眾議員提問題,他很想從他的
口中,巧妙地套出一些有關交易所的消息,斯泰內已覺察到交易所的一些動向了。繆法伯爵
站立在他們前面,一聲不吭,聽他們兩人談話,臉色比平常還灰白。門邊有四五個年輕人聚
集在一起,圍著格扎維埃·德·旺德夫爾伯爵,他正在低聲向他們講故事。這則故事的內容
大概很下流,因為幾個年輕人低聲笑個不停。在屋子的中央,一個胖男人獨自一人沉沉地坐
在一張扶手椅上,睜著眼睛在打盹,他是內務部辦公室主任。不過,其中一個青年對這個故
事顯得有些懷疑,旺德夫爾提高嗓門說道:
    「你是個十足的懷疑派,富卡蒙;這樣,你就破壞了你的樂趣。」
    他講完便笑瞇瞇地走到太太們這邊來。旺德夫爾是一家名門望族的末代子孫,氣質像是
女性,聰明而又詼諧,他揮金如土,坐食祖宗留下來的遺產,貪婪的欲望無法抑制。他飼養
的賽馬,算得上巴黎最有名的賽馬,這項花費高得驚人;他每月在帝國俱樂部賭輸的錢也令
人震驚;他的情婦們不管年成好壞,每年要吃掉他一個農莊、數公頃土地或森林,揮霍掉他
在庇卡底的大批產業的一部分。
    「我勸你索性把其他人也都稱作懷疑派吧,而你自己就什麼也不相信,」萊奧妮德說
道,一邊在自己旁邊讓點地方給他,「是你破壞了自己的樂趣。」
    「你說得一點不錯,」他回答道,「我正是要讓別人吸取我的經驗教訓。」
    這時,大伙不讓他再說下去,因為他惹怒了韋諾先生。這時,太太們坐得散開了一點,
大家透過空隙看見一個年屆花甲的小老頭坐在一張長椅的一端,他露出一口壞牙齒,臉上堆
滿狡黠的微笑。他呆在那兒就像在家裡一樣,一聲不吭,聽著大家講話。他擺擺手,說他並
沒有生氣。於是,旺德夫爾又神氣起來,一本正經地繼續說道:
    「韋諾先生很了解我,我只相信應該相信的東西。」
    他這是表明自己信仰宗教。萊奧妮德聽了似乎很滿意。坐在客廳後面的那些年輕人不再
笑了,客廳裡的人都露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沒有什麼可好笑的。一陣冷風吹過,在一片寂靜
中,只聽見斯泰內的帶鼻音的說話聲,參議員說話很謹慎,終於使斯泰內大為惱火。薩比娜
伯爵夫人瞅了一會兒爐火,接著,她又繼續說道:
    「去年我在巴登看見普魯士國王。在他這樣的年齡,精力還算挺好的。」
    「俾斯麥伯爵將陪同他一道來,」杜·榮古瓦太太說,「你們認識俾斯麥伯爵嗎?在我
兄弟家裡,我與他共進過午餐。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才是普魯士駐法國的大
使……
    這樣一個人,最近居然連連取得成功,我真莫名其妙。」
    「為什麼?」尚特羅太太問道。
    「老天爺!叫我怎麼對你說呢……我不喜歡這個人,他樣子粗魯,又缺乏教養。而且,
我覺得他有些愚蠢。」
    於是,大家都談論起俾斯麥伯爵來。對俾斯麥的看法,眾說紛紜。旺德夫爾認識他,並
說他酒量很大,賭技出色。可是,到了爭論最激烈的時候,門開了,埃克托爾·德·拉法盧
瓦茲進來了。福什利跟在他後邊,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個躬,說道:
    「夫人,對您的美好邀請,我時刻銘記在心……」
    伯爵夫人莞爾一笑,說了句客套話。新聞記者行禮後,在客廳中間愣了一會兒,他覺得
人地生疏,客人中他只認識斯泰內。旺德夫爾轉過身子,走過來跟他握手。遇到旺德夫爾,
福什利頓時高興起來,他想跟他說句內心話,便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
    「就定在明天,你也去嗎?」
    「當然囉!」
    「夜裡十二點到她家裡。」
    「我知道,我知道……我與布朗瑟一起去。」
    他想離開福什利,回到太太們那兒去,提出一個新的證據,為俾斯麥辯護,但福什利把
他拉住了。
    「你絕對猜不到她托我邀請誰到她家裡去。」
    接著,他將頭向著繆法伯爵微微一指,這時伯爵正在與參議員和斯泰內討論國民預算上
的一個問題。
    「不可能!」旺德夫爾驚喜交集地說。
    「我敢發誓!我還不得不向她保證把斯泰內帶到哩。這也是我來這裡的目的之一。」
    說到這裡,兩個人都暗暗地笑了,而旺德夫爾又匆匆忙忙跑到太太們圈子裡來,他大聲
嚷道:
    「我可以肯定,恰恰相反,俾斯麥先生是非常風趣的人……比如說吧,一天晚上,他在
我面前說了一句逗人的話……」
    他倆講話很快,你一言我一語,聲音很低,但都被拉法盧瓦茲聽見了,他注視著福什
利,希望他過來解釋一下,但福什利始終沒過來。他們說的是誰呢?明天半夜他們要干什麼
呢?於是,他再也不離開他的表哥。福什利走過去坐下來。使他特別感興趣的是薩比娜伯爵
夫人。過去時常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她是十七歲結婚的,現在大概三十四歲了,婚
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整天見到的人只有丈夫和婆婆。在上流社會裡,有人說她冷若冰
霜,像個虔誠的教徒,也有人很同情她,說她在嫁到這座深宅老院前,笑聲朗朗,目光炯炯
有神。福什利一邊凝視著她,一邊思量著一件事。他有一個朋友,最近在墨西哥戰死,死時
是上尉,就在他出發前夕,同福什利一起吃飯,飯後,他無意中向福什利吐露了一段隱情,
這種隱情,即便是最謹慎的男人,在某些時候,也是會洩露出來的。不過,這事在福什利的
回憶中已變得模糊了;那天晚上,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現在,他看見伯爵夫人坐在古
色古香的客廳的中央,身著黑色衣服,安詳地微笑著,心裡起了疑團。她身後有一盞燈,把
她那豐腴、微黑的面孔側面照得輪廓分明,臉上只有嘴唇有點厚,露出一種急切的情慾要求。
    「他們老談俾斯麥,有什麼用!」拉法盧瓦茲嘀咕道,他裝出一副在社交場合中露出的
那種無聊的神態,「在這兒,真要命。你的想法真古怪,偏要到這裡來。」
    福什利忽然問他道:
    「喂!伯爵夫人不跟任何人睡覺嗎?」
    「啊!不,啊!不,親愛的,」他結結巴巴說道,顯得不知所措,忘記做出裝腔作勢的
樣子,「你也不看看這兒是什麼地方!」
    隨後,他意識到自己這樣生氣有失風度,便往長沙發裡一躺,補充說道:
    「當然囉!我說沒有,但是我知道的情況也不多……那邊有個小傢伙,名叫富卡蒙,到
處都能見到他,也許他知道的比我多。比這更加不堪入耳的事,肯定也有人見過。我嗎,這
種事是不管的……總之,如果伯爵夫人真的以不端行為來消愁解悶,她就夠機靈了,因為這
件事沒有張揚出去,也沒有人談到過。」
    還沒等到福什利開口問他,拉法盧瓦茲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繆法家的事告訴他。太太們繼
續圍著壁爐交談著,他們兩個人壓低了嗓門說話;倘若她們看見他倆打著領帶,戴著白手套
呆在那裡,她們還以為他倆在一本正經地討論什麼嚴肅的問題呢。拉法盧瓦茲很熟悉繆法伯
爵的母親,她是個令人難以容忍的風騷老太婆,總是呆在神甫們家裡;另外,只要她擺擺架
子,做一個權威性的手勢就能使任何人在她面前屈服。至於繆法,他是被拿破侖一世封為伯
爵的一位將軍晚年所生之子,所以十二月二日ヾ以後,他自然得寵了。他也是一個郁郁寡歡
的人,但他卻以誠實、正直著稱。除此之外,他還有一些古老陳腐的觀念,對他在宮廷裡所
擔任的職務,他的尊嚴和德行都認為了不起,把頭仰得高高的,儼然是個聖人。是繆法老太
給他以良好的教育:他每天必須做懺悔,不許逃學,不許犯青年人易犯的過失。他參加宗教
儀式,他有一種多血質型的強烈的宗教狂熱,發作時就像熱病一樣。最後,為了用最後一個
細節來描繪他,拉法盧瓦茲貼著他的耳朵說了一句話。      ヾ一八四八年二月法國爆發革命後,拿破侖三世從英格蘭回到法國。他的一些支持
者組織政黨,推選他為制憲議會議員,同年十二月他當選總統。
	 「這不可能!」表兄說道。
    「人家還向我賭咒發誓,說是千真萬確的……他結婚的時候,還有這種事哩。」
    福什利笑著,一邊瞧著伯爵。伯爵的臉上留著絡腮胡子,上唇上卻不留小胡子,臉顯得
更方了,這時,他把次數都報給了斯泰內,神態很冷漠,斯泰內在竭力反駁他的話。
    「說真的,他的長相很像是這樣的人,」他喃喃說道,「這算得上他送給他的老婆的一
件漂亮禮物!……啊!可憐的小娘們兒,他一定讓她厭煩夠了!我敢打賭,她到現在還蒙在
鼓裡哩!」
    就在這當兒,薩比娜伯爵夫人跟他講話。他沒聽見,因為他覺得繆法的事是那麼有趣,
那麼不尋常。她又問一遍:
    「福什利先生,你不是發表過一篇描寫俾斯麥先生的文章嗎?……你同他談過話嗎?」
    他趕緊站起來,走到夫人們那邊,竭力使自己平靜一下,悠然自得地找到了一句答話:
    「我的天!夫人,我坦率告訴你,我那篇文章是根據德國出版的一些傳記本寫的……我
不曾見過俾斯麥先生。」
    他呆在伯爵夫人的身邊。他一邊和她談話,一邊繼續思索著。她的外貌比她的實際年齡
小,要讓別人說,不超過二十八歲,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還保持著青春的光焰,長長的睫
毛在眸子裡投下了藍色的影子。她是在一個夫妻不睦而分居的家庭裡長大的,她跟舒阿爾侯
爵生活過一個月,又跟侯爵夫人生活過一個月,她母親死後,年紀輕輕就結了婚,這也許是
她的父親促成的,因為她在他的身邊礙事。侯爵是個可怕的人,儘管他很虔誠,但是關於他
的一些風流韻事已在外邊開始流傳!福什利思量他今晚是否有幸會見侯爵。她的父親肯定會
來的,不過,很遲才會來;因為他很忙。這位新聞記者知道這個老頭子晚上在什麼地方消磨
時光,卻裝出一副嚴肅的神態。他吃了一驚,發現伯爵夫人臉上有一顆痣,長在左面頰上,
靠近嘴邊。娜娜的臉上恰恰也有一顆。這真奇怪。痣上還長著鬈曲的汗毛。只不過娜娜痣上
的毛是金色的,而伯爵夫人痣上的毛像黑玉一般黑。這倒沒關係,這個女人與娜娜不一樣,
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覺。
    「我一直想認識一下奧古斯塔王后,」伯爵夫人說,「有人說她為人很好,又很虔
誠……你認為她會陪同普魯士國王一起來嗎?」
    「我想不會的,夫人。」他回答道。
    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覺,可以看得出來。只要看看坐在她旁邊圓凳子上的女兒,看看她那
副毫不出色、拘拘束束的樣子就知道了。這間陰森森的客廳,散發出一股教堂般的氣息,這
就足以說明她是一直屈服於什麼樣的鐵腕人物,過著怎樣的刻板生活。在這座陰暗而又潮濕
的古老住宅裡,沒有任何陳設是她親自安排的,一切都由繆法作主,用他虔誠的教育、他的
懺悔和齋戒統治著這裡。可是,福什利突然發現一個矮老頭兒,滿嘴壞牙齒,臉上堆滿狡黠
的微笑,他坐在太太們身後的一張扶手椅上,這一發現向他提供了一個更有說服力的論據。
他認識這個人物,他是泰奧菲爾·韋諾,曾經當過訴訟代理人,專門辦理教會的訴訟案件,
退休時擁有一大筆財產,過著一種相當神秘的生活,不管到哪裡,都有人接待他,人人對他
畢恭畢敬。他甚至有點令人生畏,彷彿他代表著一種強大的力量,那是一種別人感覺得出來
的隱藏在他背後的神秘力量。另外,他還表現得非常謙遜,他是聖瑪德萊娜教堂的財產管理
委員,據他說,他怕閒得無事做,才接受了第九區副區長的職務。活見鬼!伯爵夫人被團團
圍住了,誰也別想打她的主意。
    「你說得對,這裡真叫人受不了,」福什利對他的表弟說,他已從夫人們的圈子裡走出
來,「我們走吧。」
    繆法伯爵和參議員剛剛離開了斯泰內,這時斯泰內氣乎乎地走來,他滿頭是汗,低聲嘟
噥道:
    「他媽的!他們什麼也不肯說,那麼,他們就不說唄……我會找別人跟我說的。」
    說完,他把新聞記者拉到一個角落裡,換了語氣,高興地說道:
    「喂!那就明天吧……我也算一個,老朋友!」
    「哦!」福什利感到蹊蹺,低聲應道。
    「你還不知道吧……啊!我好不容易才在她家裡找到她!為了這件事,米尼翁還拚命盯
住我哩!」
    「可是米尼翁夫婦也要去呀!」
    「對,她告訴我了……總之,她接見了我,她也邀請了我……午夜十二點整,劇院散場
後。」
    銀行家臉上喜氣洋洋。他眨眨眼睛,又補上一句,故意把每個字說得帶上特別含義:
    「這下你可得手了吧!」
    「你說什麼?」福什利說道,他裝作不懂他的話的意思,「她是為了感謝我的那篇為她
捧場的文章,才到我家裡來的。」
    「是的,是的……你們都有福氣,人家總是要酬謝的……對啦,明天誰做東道?」
    新聞記者把兩只胳膊一伸,意思是說這個他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這時旺德夫爾呼喚斯泰
內,因為他認識俾斯麥先生。
    杜·榮古瓦太太這時幾乎服氣了,她得出這樣的結論:
    「我對他的印象很壞,我覺得他有一副兇相,……不過我承認他很聰明,所以他才取得
那麼多成就。」
    「也許是這樣,」銀行家淡淡一笑,說道,「他是法蘭克福的一個猶太人。」
    這時候,拉法盧瓦茲壯著膽量詰問他的表兄,他緊緊跟著他,摟著他的脖子:
    「明天晚上在一個女人家吃夜宵嗎?在誰家裡,嗯?究竟在誰家裡?」
    福什利做了一個手勢,暗示有人聽見他們講話,要他注意點。這時,客廳的門又打開
了,進來一位老太太,身後邊跟著一個小伙子,從他身上,新聞記者認出他就是那個逃學的
中學生,在演《金髮愛神》的那天晚上,他大喊了一聲「妙極啦!」,至今人們還傳為佳話
呢。這位老太太剛到,客廳裡頓時熱鬧起來,薩比娜伯爵夫人連忙站起來,迎上前去,抓住
她的雙手,稱呼她為「我親愛的於貢太太。」拉法盧瓦茲瞅見他的表兄好奇地注視這一場
面,為了感動他,便簡略地向他介紹老太太的情況:於貢太太是一個公證人的遺孀,現在隱
居在她家的老莊園豐□特,莊園離奧爾良不遠,但她在巴黎還保留一個落腳點,在黎塞留街
擁有一座房屋。眼下她正在那兒,要住幾個星期,以便把讀法科一年級的最小的兒子安排
好。她過去是德·舒阿爾侯爵夫人的摯友,親眼看見伯爵夫人出生,在伯爵夫人結婚之前,
她曾經留她在家裡住了整整幾個月,至今她還用「你」
    字稱呼她哩。
    「我給你把喬治帶來了,」於貢太太對薩比娜說,「我相信,他長大了。」
    年輕人有一雙明澈的眼睛,長著一頭金色的鬈發,模樣頗像女孩子裝扮成的男孩。他大
大方方地向伯爵夫人行了禮,還提醒她說,兩年前,他們在豐□特還一起打過一場羽毛球呢。
    「菲利普現在不在巴黎嗎?」繆法伯爵問道。
    「哦!不在,」老太太回答,「他一直駐防在布爾日。」
    接著,老太太坐下來,洋洋得意地談起了他的長子菲利普。她說他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
子漢,出於一時興致,入了伍,進步很快,不久前被晉升為中尉。她周圍的太太們都用敬
佩、贊賞的神色打量著她。大家又繼續談話,不過談話變得更親切,更高雅了。福什利看見
令人尊敬的於貢太太坐在那裡,她兩鬢染霜,慈祥的臉上浮現著和善的微笑,覺得自己剛才
懷疑薩比娜伯爵夫人的行為不端未免可笑了。
    然而,伯爵夫人坐的那張紅綢軟墊椅子,剛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覺得在這間霧氣騰騰
的客廳內,這張椅子顯得很不入眼,而且擾亂人的思緒,使人想入非非。可以肯定,這件給
人以安逸淫樂之感的家具不是伯爵添置的。也許可以說,這是一種嘗試,是欲望和享樂的開
始。這時他竟忘記自己在什麼地方,陷入了沉思,回憶起那天晚上,在一家飯店的小客廳
裡,他的上尉朋友給他吐露的那段隱情。他早就希望到繆法家裡來,是因為他受到這種色情
的好奇心的驅使。既然他的朋友已經長眠於墨西哥,誰會知道呢?等著瞧吧。他到這裡來也
許是干了一件蠢事,不過,這個願望一直纏住他,他意識到自己著了迷了,惡習在他身上又
死灰復燃了。現在,他看見那張大椅子墊面舊得起皺,椅背向後仰得很厲害,他覺得挺有趣
的。
    「怎麼樣,我們走吧?」拉法盧瓦茲問道,他打算出了門,就要問清楚到哪個女人家去
吃夜宵。
    「等會再走吧。」福什利回答。
    他不急於馬上就走,借口說人家托他邀請一個客人,現在提出來還不合適。太太們這時
正在談論修女入會的事,儀式很動人,三天來巴黎上流社會人士都為之感動。她們說的是
德·福日雷男爵夫人的長女,受了不可違抗的神召,不久前入了加爾默羅會ヾ當修女。尚特
羅太太與福日雷家有點表親關係,據她說,男爵夫人傷心得泣不成聲,舉行儀式後的第二天
便臥床不起了。	    ヾ又名聖衣會,是中世紀天主教四大托缽修會之一。
	 「我當時觀看的位置很好,」萊奧妮德說,「我覺得這情景很稀奇。」
    然而,於貢太太憐憫那位可憐的母親,這樣失去她的女兒,該是多麼痛心啊!
    「有人指責我太虔誠,」她安詳而又坦率地說道,「儘管這樣,孩子們這樣固執地去自
殺,我還是覺得太殘酷了。」
    「對呀!這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悄聲說道,微微打了一個寒噤,把身子往對著火
爐的那張大椅子裡縮了縮。
    這時,太太們還在談論著。但是她們的聲音放低了,不時發出輕輕的笑聲打斷她們嚴肅
的談話。壁爐上的兩盞燈,罩著粉紅色的燈罩,發出微弱的光線,把她們照亮;在遠一點的
幾件家具上,只有三盞燈,寬敞的客廳沉浸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線裡。
    斯泰內覺得有些無聊,便向福什利講了嬌小的德·謝澤勒太太的一件風流韻事,通常他
只叫她的名字萊奧妮德,而且他就站在太太們的椅子後邊,壓低了聲音,叫她「臭娘們
兒」。福什利瞧瞧她,她穿一件寬鬆的淺藍緞料連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個邊角上,
她很瘦削,性格放肆,像個男孩,最後福什利竟然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在這裡看到她呢。客
人們在卡羅利娜·埃凱家裡,舉止就文雅一些,因為卡羅利娜的母親治家很嚴厲。這方面的
題材足以寫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會真是一個無奇不有的世界!連最古板的客廳也會高朋滿
座。泰奧菲爾·韋諾呆在那兒只笑不吭聲,露出滿口壞牙齒,顯然他是已故老伯爵夫人遺留
下來的客人,客人中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太太,如尚特羅太太,杜·榮古瓦太太,四五個呆
在幾個角落裡一動不動的老頭子。繆法伯爵帶來的客人,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員,這種穿戴是
杜伊勒裡宮的人所喜愛的,比如其中的內務部辦公室主任,總是一個人呆在客廳的中間,胡
子刮得光光的,雙目無神,衣服緊緊裹在身上,簡直不能動彈一下。幾乎所有的年輕客人和
幾個舉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爾侯爵引薦來的,侯爵在歸附並進入行政法院後,與正統派仍然
保持著聯繫。剩下來的就是萊奧妮德·德·謝澤勒和斯泰內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他們同安
詳、和藹可親的於貢老太太形成鮮明對照。於是,福什利的文章構思好了,題目叫做《薩比
娜伯爵夫人的客廳》。
    「還有一次,」斯泰內悄悄說道,「萊奧妮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叫到蒙托邦ヾ,她自己
住在兩法裡外的博爾科的別墅裡,她每天乘坐一輛兩匹馬拉的敞篷馬車,到他下榻的金獅旅
館去看他,她在旅館門前下車……車子停在那裡等她,萊奧妮德一呆就是幾個小時,一些人
聚集在那兒觀看那兩匹馬。」      ヾ蒙托邦,法國塔爾納—加龍省省會,位於巴黎以南六百三十公里處。
	 大家又沉默下來,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這間客廳裡出現了片刻的肅穆氣氛。兩個年輕
人在竊竊私語,但隨即又住了口,這時只聽見繆法伯爵在客廳裡輕輕踱步的聲音,燈光似乎
暗淡下來,爐裡的火熄滅了,陰森的光線籠罩著這個家族的老朋友們,四十年來,他們都是
這樣坐在扶手椅上。就是這樣,在大家的交談中,客人們彷彿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親來到了
她們中間,她依然帶著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態。這時,薩比娜伯爵夫人又開腔了:
    「總之,流言蜚語不胚而走……那個小伙子大概是死了,這也許是說明這個可憐的女孩
子進修道院的原因。另外,有人說福日雷先生從來未同意過這樁婚事。」
    「外面傳說的事情還多哩。」萊奧妮德冒失地大聲說道。
    接著,她笑起來,不願講出那些傳聞。薩比娜也被她逗樂了,連忙用手絹掩嘴笑起來。
在這間寬敞、莊嚴的客廳裡,這笑聲使福什利感到吃驚,笑聲猶如水晶玻璃破碎時發出的聲
音。顯然,裂痕就從這裡開始。這時,她們每個人都開腔了,杜·榮古瓦太太提出不同看
法,尚特羅太太知道他們原來打算成親的,但是,後來婚事始終沒辦。男人們也大膽發表了
自己的意見。在好幾分鐘內,眾說紛紜。客廳內有各種各樣的人物,有的是拿破侖派,有的
是正統派,還有的是世俗懷疑派,他們統統混在一起,他們一起講話,各抒己見。愛絲泰勒
按了電鈴,叫人拿些劈柴來,添在壁爐裡,僕人把每盞燈的燈芯挑高一些,客廳彷彿從沉睡
中醒來。福什利微笑著,似乎感到自在了。
    「當然囉!她們不能嫁給她們的表兄弟,那麼,就嫁給上帝吧,」旺德夫爾嘀咕道。這
個問題爭論來爭論去,他聽厭了,便去找福什利,問道:「親愛的,你見過一個有人愛的女
子去當修女的嗎?」
    他心裡煩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輕聲說道:「喂,明天我們有多少人?……有米
尼翁夫婦,斯泰內,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究竟還有誰?」
    「我想還有卡羅利娜……西蒙娜,可能還有加加……究竟確切人數有多少,誰也不知
道,在這些場合,大家以為來二十人,實際上會來三十人。」
    旺德夫爾瞧瞧太太們,突然換了個話題:
    「這個杜·榮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個可憐的愛絲泰勒又變得消瘦了,
把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塊好床板!」
    他停了一會,然後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話題上來:
    「令人掃興的是,在這些場合,老是那麼幾個女人……應當有幾個新鮮貨色才好。你想
法子搞一個新的來吧……喂!我想起來了!我去請那個胖子幫忙,讓他把那天晚上他帶到游
藝劇院去的那個女人帶來。」
    他說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廳正中間打盹的內務部辦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遠處,饒有興致
地聽他們交涉。旺德夫爾坐在胖子的身邊,胖子保持著一副十分莊重的神態,一會兒,他們
似乎在一本正經地討論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就是要弄清是什麼真正的感情促使那個女孩進
修道院當修女的。隨後,旺德夫爾伯爵回來了,他說:
    「這不可能。他發誓說她是個正派女人。她一定不會答應……但是我敢打賭,我曾經在
洛爾飯店裡見過她。」
    「怎麼?你也常去洛爾飯店!」福什利笑著低聲說道,「你竟然也敢到這類地方
去?……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些可憐蟲……」
    「哎!我的朋友,什麼都要見識見識嘛。」
    於是他倆冷冷一笑,眸子裡閃閃發光,互相詳細地談起殉道者路的洛爾飯店裡的飯菜情
況。肥胖的洛爾·彼爾德費爾讓那些手頭拮据的小娘兒們在那裡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那
可是個偏僻的地方!所有小娘兒們見了洛爾太太都要與她親吻。這時,薩比娜伯爵夫人偶然
聽見他們一句談話,便掉過頭來,他們馬上向後退了幾步,兩人互相推推撞撞,高興得漲紅
了臉。他們居然沒有發現喬治·於貢就在他們旁邊,偷聽他們談話,臉色變得緋紅,就像一
道紅潮從耳根一直泛到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這個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興。自從他媽媽把他
帶到客廳以後,他就在謝澤勒太太的身後轉來轉去,他認為謝澤勒太太是客廳裡唯一漂亮的
女人。不過,娜娜比她還漂亮呢!
    「昨天晚上,」於貢太太說,「喬治帶我去看戲。對啦,游藝劇場我確實已有十年沒有
進去了。這個孩子挺迷戀音樂……我呢,我對音樂毫無樂趣,可他聽音樂是那樣開心!……
當今,上演的戲真古怪,而且音樂也打動不了我,這我承認。」
    「怎麼?太太,你不喜歡音樂!」杜·榮古瓦抬頭仰望著天空,大聲嚷道,「居然還會
有人不喜歡音樂!」
    她的話博得了大家的喝彩。但是大家對游藝劇院上演的那出戲都避而不談,善良的於貢
太太對這出戲全然不懂;這些婦女很了解這出戲,但她們都隻字不提。突然,大家把話頭全
都轉到音樂大師們的身上,她們大談對大師們的看法,個個對他們都無限景仰,簡直到了心
醉神迷的地步。杜·榮古瓦太太只喜歡韋伯ヾ的作品,尚特羅太太則喜歡意大利音樂家。這
時太太們的聲音變得柔和、微弱起來,也許有人會說,在壁爐前邊,這聲音彷彿是教堂中發
出的默禱,是小教堂裡發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贊美歌。	  ヾ韋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德國作曲家,是德國古典音樂過渡到浪漫主義時
代的主要人物,被稱為德國民族歌劇的先驅。
	 「喂,」旺德夫爾嘟噥道,一邊把福什利帶向客廳中央,「我們明天還應該邀請一個女
人來,我們要不要問問斯泰內?」
    「啊!斯泰內呀!」記者說道,「如果他搞到一個女人,那就是巴黎人都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爾向四下張望,在尋找什麼人。
    「等一會兒,」他又說道,前幾天我碰到富卡蒙與一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在一起,我去跟
他說說,讓他把她帶來。」
    隨後,他便去叫富卡蒙。他倆很快說了幾句話。大概這事發生了麻煩,他倆躡手躡腳地
走著,跨過女士們的拖到地上的長裙,去找另一個年輕人,他們在一個窗口,與那個年輕人
繼續談話。福什利一個人呆著,決定到壁爐那邊去,這時杜·榮古瓦太太向大家聲稱,她一
聽到韋伯的音樂,眼前馬上就浮現出一片景象:湖泊,森林,在浸透露水的田野上的日出。
就在這當兒,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一個人在他身後說道:
    「你很不友好。」
    「什麼?」他問道,一邊掉過頭來,認出那個人是拉法盧瓦茲。
    「明天晚上的夜宵……你本來可以叫人告訴我一聲,讓我也參加。」
    福什利剛要解釋,旺德夫爾走到他面前,說道:
    「那個女人看來不是富卡蒙的朋友,而是那兒一位先生的姘婦……她不能來。真倒
霉!……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抓住了富卡蒙。他總得設法把路易絲從王宮劇院裡帶來。」
    「德·旺德夫爾先生,」尚特羅抬高聲音問道,「是不是上星期天舉行的瓦格納ヾ音樂
會上被人喝了倒彩的那個女人?」
    「哦!倒彩喝得可厲害呢。」旺德夫爾走上去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說完,太太們沒有人與他再談話,他便離開了,繼續與記者耳語道:
    「我再去拉幾個人來……那邊幾個年輕人肯定認識一些小娘兒們。」
    這時候,只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微笑著,走到客廳裡每個角落,找男人們談話。他鑽
到人群中間,同每個人咬耳朵說一句話,又回過頭來眨眨眼睛,打個暗號。他那副不慌不忙
的神色,像在傳遞一道口令。他的話傳開了,大家都答應赴約;不過,這種熱情拉人赴約的
悄悄談話聲,被女士們的興致勃勃的高談闊論聲淹沒了。
    「行了,別談你那些德國音樂家了,」尚特羅太太連連說道,「唱歌,快樂,這才是光
明……你聽見過帕蒂ゝ演唱的《理發師》嗎?」      ヾ瓦格納(一八一三∼一八八八),十九世紀後期德國主要作曲家、音樂戲劇家。
    ゝ帕蒂(一八四三∼一九一九),意大利女歌唱家,出生於馬德裡,她經常在巴黎歌劇
院演唱莫扎特、羅西尼、威爾地創作的歌曲。
	 「妙極了!」萊奧妮德低聲說道,「她平時只在鋼琴上彈些輕歌劇曲子。」
    薩比娜夫人按了鈴。每逢星期二,如果來訪客人不多,茶點就擺到這間客廳裡來。伯爵
夫人一邊叫一個男僕收拾小圓桌,一邊注視著旺德夫爾。她的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意,露出了
潔白的牙齒。伯爵走過她身邊時,她問道:
    「你究竟在搞什麼鬼,德·旺德夫爾伯爵?」
    「我搞什麼啦,太太?」他鎮定自若地回答,「我沒搞任何鬼。」
    「啊!……我看你忙的那副樣子……行啦,你來幫幫我的忙吧。」
    她把一本照相簿放到旺德夫爾的手裡,請他遞到鋼琴上面。可是他仍然想出一個辦法低
聲告訴福什利,說他明天要把塔唐·內內也帶來,在冬季裡,她是胸部袒露得最美麗的女
人,還有瑪麗亞·布隆,不久前,她在游樂劇院初次登台演出。然而,他每走一步,拉法盧
瓦茲都跟著他,等待旺德夫爾的邀請。最後,他等得不耐煩了,只好毛遂自薦。旺德夫爾馬
上同意邀請他;不過,叫他答應把克拉利瑟也帶去;當拉法盧瓦茲裝出有點顧慮時,他安慰
他,說道:
    「既然我邀請你了,還怕什麼!」
    拉法盧瓦茲很想知道女主人的名字。這時伯爵夫人呼喚旺德夫爾過去,問他英國人沏茶
的方法。因為他經常到英國去,他的馬還在英國參加過比賽呢。據他說,只有俄國人才會沏
茶;於是他就告訴她俄國的沏茶秘訣。隨後,他在說話的時候,彷彿心裡還在盤算著如何沏
茶,他收住話頭,轉了個話題,問道:
    「順便說一句,侯爵呢?我們今晚大概不會見到他吧?」「會見到他的,我父親明確答
應我他一定來,」伯爵夫人回答道,「我現在擔心起來了……他一定有公務在身,走不開。」
    旺德夫爾悄悄地笑了,他似乎猜想到德·舒阿爾侯爵在辦什麼樣的公事,他想起侯爵有
時把一個漂亮女子帶到鄉間去。興許明天他會來吧。
    福什利認為現在該是邀請繆法伯爵的時候了,不妨試試看。因為晚上活動已進行一段時
間了。
    「真的嗎?」旺德夫爾問道,他還以為福什利在開玩笑哩。
    「當然是真的……如果我完不成這個差使,她會把我的眼睛挖掉的。她迷戀上他了,你
知道吧。」
    「那麼,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親愛的。」
    已經到了十一點鐘了,伯爵夫人在她女兒的幫助下,才把茶點端來。因為來的都是知交
密友,茶杯和盛點心的碟子就很隨便地傳遞下去。太太們不離開自己的扶手椅,坐在火爐
前,漫不經心地啜著茶,嚼著指頭抓著的點心。話題從音樂一下子又轉到供應商身上。賣易
溶於口的糖果的只有布瓦西埃,供應冰淇淋的要數卡特琳店的好;而尚特羅夫人卻認為拉丁
維爾的最好。她們談話的速度越來越慢,客廳裡的人都疲倦了,個個昏昏欲睡。斯泰內把那
位眾議員攔在一張橢圓形的雙人沙發的一端,又開始悄悄對他做工作。韋諾先生大概是過去
愛吃甜食,弄壞了牙齒,一口一口地吃著干點心,像老鼠啃東西,發出輕輕的響聲;而那個
內務部辦公室主任,嘴巴不離杯子,沒完沒了地喝茶。伯爵夫人不慌不忙地走到每個人面
前,給客人們送茶點,客人們要不要,聽憑自便,她在每個人面前站上幾秒鐘,用詢問的神
色瞅瞅客人,然後嫣然一笑,走開了。壁爐裡的旺火把她的臉烤得通紅,乍看上去像是她女
兒的姐姐,她女兒與她相比顯得又乾癟又呆板。福什利正在同她的丈夫和旺德夫爾談話,當
她走到他面前時,她發現他們閉口不說了,所以她停都未停,又走過去一點,把那杯茶遞給
了喬治·於貢。
    「想請你們吃夜宵的是位夫人。」新聞記者愉快地對繆法伯爵說道。
    繆法伯爵整個晚上臉色灰沉沉的,聽了這話,不禁驚訝起來,問道:「是哪個夫人?」
    「哎!是娜娜!」旺德夫爾說道,他想讓繆法伯爵快點接受邀請。
    伯爵變得更嚴肅起來。只眨了幾下眼皮,這時覺得有點不舒服,從額頭上看出,似乎偏
頭痛發作了。
    「可是我不認識這位夫人。」他喃喃說道。
    「得啦!你還去過她家哩。」旺德夫爾提示他。
    「怎麼!我到她家裡去過!……啊!對啦,有一天,我代表賑濟所去的。我記不起來
了……去過又算什麼,反正我不認識她,我不能接受她的邀請。」
    他臉上露出一副冷漠樣子,想讓他們知道,跟他開這種玩笑毫無意思,像他這樣有身份
的人是不會到這樣的女人家裡吃飯的。旺德夫爾大聲說:「這是藝術家招待的夜宵,天才人
物是原諒一切的。」福什利說,曾經有一次晚餐,蘇格蘭王子,就是王后的兒子,坐在一個
在咖啡歌舞廳裡當過歌手的女人旁邊。伯爵對他的話壓根兒不想再聽下去,再三拒絕接受邀
請。
    雖然他是個很講禮貌的人,還是露出氣乎乎的樣子。
    喬治和拉法盧瓦茲面對面地站著喝茶,聽見了旁邊幾個人的談話。
    「哦!原來是在娜娜家裡,」拉法盧瓦茲低聲說道,「我早就應該料到這地方了!」
    喬治默不作聲,但是他的熱情卻燃起來了,他的金髮飄拂著,他的藍藍的眼睛像蠟燭似
的閃閃發光。幾天來他所陷進去的墮落念頭,使他激動,使他心緒不寧。他終於進入他所夢
想的境界了!
    「可惜我不知道她住在何處。」拉法盧瓦茲又說。
    「她住在奧斯曼大街,在拉卡德路與帕基埃之間的一幢樓的第四層樓上。」喬治一口氣
說出來。
    拉法盧瓦茲驚異地瞅瞅他,他滿臉緋紅,既得意又尷尬,補充說道:
    「我也受到了邀請,她是今天早上邀請我的。」
    這時,客廳裡騷動起來。旺德夫爾和福什利無法繼續勸說伯爵了。舒阿爾侯爵進來了,
大家都趕緊站起來迎接。侯爵兩腿發軟,步履維艱地站在客廳中央,面色蒼白,兩眼一眨一
眨,好像剛從光線暗淡的胡同裡出來,被刺眼的燈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我以為您不會來了,爸爸,」伯爵夫人說道,「您若不來,我會擔心到明天哩。」
    他只是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樣子像沒有聽懂她的話。他的鼻子很大,在他那胡子刮
得光光的臉上,鼻子像腫起來的大疙瘩;而他的下嘴唇下垂著。於貢夫人見他如此疲乏,對
他既同情又憐憫,說道:
    「您太勞累了。您應該休息……像我們這樣的年齡的人,應該把工作讓年輕人來干。」
    「工作,啊!是的,工作,」侯爵終於結結巴巴說話了,「我總是有很多工作……」
    他的精神恢復正常了,駝著的背挺直了,用習慣的動作,把一只手放在白髮上捋了捋,
那稀疏的幾綹鬈發在他的耳後飄拂著。
    「您干什麼工作,干到這麼晚?」杜·榮古瓦太太問道,「我還以為您去出席財政部長
舉行的招待會了呢。」
    伯爵夫人截住道:
    「我父親在研究一項法律草案。」
    「對的,是一項法律草案,」他說,「一項法律草案,一點也不錯……我一個人關起門
來研究,是有關工廠的法律。但願大家都遵守星期日的休息。政府不願全力執行這項制度,
這種做法確實不夠體面。星期日教堂裡闃無一人,我們正在走向災難。」
    旺德夫爾瞧瞧福什利。他們兩人都待在侯爵的身後,他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氣味。旺德
夫爾終於找到了機會,把侯爵拉到一邊,問他帶到鄉間去的那個美人兒是誰,老頭子裝出詫
異的樣子,可能有人看見他與德克爾男爵夫人在一起,有時他到維羅弗萊去,在她家裡住上
幾天。旺德夫爾對他搞突然襲擊,這是他唯一的報復辦法:
    「告訴我吧,您到哪兒去啦?您的臂肘上滿是蜘蛛網和石灰。」
    「我臂肘上,」他神色慌張,支吾道,「哦!確實是這樣……有點髒……大概是我從家
裡下樓時弄髒的。」
    有好幾個人告辭了。時間已近午夜。兩個僕人不聲不響地把空茶杯和盛糕點的碟子端
走,太太們在壁爐前面又圍成一圈,但圈子縮小了,晚會快結束時,在無精打采的氣氛中,
她們談得更隨便了。連客廳彷彿也昏昏欲睡了,一道道陰影從牆上慢慢投射下來。於是,福
什利說要告辭了。不過,他打量著薩比娜伯爵夫人,又把時間忘記了。她作為東道主操勞了
半天,這時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歇一陣子,她默默不語,凝望著木柴燒成炭火,她的臉色那
樣蒼白,表情那樣難以理解,使福什利心裡又生了疑竇。在爐火的照耀下,她嘴角上的那顆
痣上的黑毛映成了金黃色。那簡直就是娜娜的痣,連顏色都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湊到旺德夫
爾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說真的,旺德夫爾從來沒有注意到。於是,他們兩人繼續把娜娜和
伯爵夫人作比較。他們發覺她們的下巴和嘴巴也有些相像,不過,兩隻眼睛卻沒有絲毫共同
之處。另外,娜娜看上去是個天真的姑娘,而伯爵夫人呢,卻讓人不知怎麼說是好,簡直可
以說她是一只正在睡覺的母貓,爪子縮進去,幾條腿有點神經質般地在微微顫動著。
    「不管怎樣,同她睡覺還是可以的。」福什利說道。
    旺德夫爾用目光透過她的衣服打量著她的肉體。
    「是的,還是可以的,」他說道,「但是,你知道,我懷疑她的屁股長得怎樣。她的屁
股一定不豐滿,你敢打賭吧!」
    他住了嘴。福什利猛地碰了他一下胳膊肘,向他指指愛絲泰勒,她坐在他們前邊的一張
圓凳子上。剛才他倆大聲說話,沒有看見她,她大概聽見了。不過,愛絲泰勒的身體依然坐
得筆直,一動也不動,這個長得太快的姑娘的瘦脖子上,沒有一根汗毛動一下。於是他們走
開了三四步。旺德夫爾說,他保證伯爵夫人是個作風正派的女人。
    這一陣子,壁爐前面的說話聲音高了起來。杜·榮古瓦太太說道:
    「我已經同意您的看法,俾斯麥也許是一個聰明人……不過,如果您還要把他說成天
才……」
    太太們都重新回到她們最初的談話的主題上來。
    「怎麼!又談俾斯麥先生呀!」福什利嘟噥道,「這次我可真的要走啦。」
    「等一等,」旺德夫爾說道,「我們必須讓伯爵給我們一個最後的回答。」
    繆法伯爵同他的岳父和幾個神態嚴肅的人在談話。旺德夫爾把他拉過來,再次向他發出
邀請,支持他去,並說他自己也要參加夜宵活動。一個男子漢到處都可以去嘛,不會引起人
們的風言風語,最多引起人們的好奇。伯爵耷拉著眼皮,默默聽他講這些道理。旺德夫爾覺
得伯爵有點動搖了,這時候,德·舒阿爾侯爵帶著疑問的神態走過來。侯爵知道了是怎麼一
回事,福什利邀請他也參加,他偷偷瞟了瞟他的女婿。大家顯得很尷尬,沉默了良久。他們
兩人這時都鼓起了勇氣,倘若繆法伯爵沒有瞥見韋諾先生死命地盯著他,他們也許接受邀請
了。這個矮老頭子,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臉色發灰,兩眼像鋼一樣寒光逼人。
    「不去。」伯爵馬上用那麼肯定的語氣回答,說什麼他也不會接受邀請了。
    於是,侯爵用更加嚴肅的語氣拒絕了邀請,他談起了道德的問題。上層階級應當樹立榜
樣。福什利淡淡一笑,他握了握旺德夫爾的手,也不等他,拔腿就走了,因為他還要到他的
報社裡去哩。
    「明天半夜十二點,在娜娜家裡見面,對吧?」
    拉法盧瓦茲也跟著要走。斯泰內與太太們揮手告別。其他男人也跟著他們一起告退。在
走向候見室去取外套時,大家都說同樣的話,每個人都重複道:「明天半夜十二點,在娜娜
家裡見面。」喬治等著和他媽媽一起走,他站在門口,告訴每個人娜娜的確切地址是在四層
樓,左邊的門。不過,福什利在離開客廳前,又回過頭來望了最後一眼。旺德夫爾又坐到太
太們中間,與萊奧妮德·德·謝澤勒開玩笑。繆法伯爵和德·舒阿爾侯爵又參加她們的談
話,而那個慈祥和善的於貢太太卻睜著眼睛打瞌睡。韋諾先生消失在女人們的裙子後邊,身
子顯得更小了,臉上重新露出了笑顏。在寬大而莊嚴的客廳裡,十二點鐘慢慢地敲響了。
    「怎麼!怎麼!」杜·榮古瓦太太說道,「你們認為俾斯麥先生會來打我們,來打我
們……這說得太過分了。」
    尚特羅夫人周圍的人都笑著,因為俾斯麥要打仗之事是她剛才說的,她是在阿爾薩斯聽
到的,她的丈夫在那裡擁有一座工廠。
    「我們有皇上,真幸運。」繆法伯爵用一副官員的嚴肅神態說道。
    這是福什利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他又一次回頭看了薩比娜伯爵夫人一眼,然後把身後的
門拉上。她與內務部辦公室主任正在漫不經心地談話,而且看上去對這個胖子的談話很感興
趣。顯然,福什利搞錯了,這個家庭並沒有裂痕。真遺憾。
    「喂,你還不下來嗎?」拉法盧瓦茲從前廳裡向他喊道。
    大家到了人行道上,便分道揚鑣了,人人都說:
    「明天在娜娜家裡見面。」
    ------------------
  "http://www.goldnets.com"  黃金書屋 整理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