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藝劇院裡正在排演《小公爵夫人》,第一幕剛剛排演完畢,第二幕即將開始。福什利
和博爾德納夫坐在舞台口的舊扶手椅上,正在談論劇中的問題。提台詞的矮個子駝背老頭科
薩爾坐在一張草墊椅子上,嘴上咬住一支鉛筆,在翻閱劇本手稿。
    「喂,還等什麼?」博爾德納夫忽然嚷道,一邊用他那粗大的手杖憤怒地敲著地板,
「巴裡約,為什麼還不開始?」
    「博斯克先生不知到哪裡去了,」巴裡約回答道,「他是舞台副監督。」
    這下可引起一場風波。大家都叫喚博斯克,博爾德納夫破口罵道:
    「他媽的!還是老樣子。搖鈴也沒有用,他們老是到不該去的地方……可是,如果排演
過了四點鐘,他們就嘀嘀咕咕。」
    這時博斯克大搖大擺回來了。
    「嗯?什麼?要我干什麼?啊!輪到我出場啦!早該告訴我一聲嘛……好吧,西蒙娜說
到末尾那句台詞『客人們來了。』
    我就上場……我該從哪兒上場呢?」
    「當然是從門口上場嘍。」福什利惱怒地說。
    「對,但是門在哪兒呢?」
    這次,博爾德納夫把火發洩到巴裡約身上,他又罵起來,並用手杖猛敲地板,簡直要把
地板敲穿了。
    「他媽的!我說過要放一張椅子表示門在那兒。每天都應該重新安排好……巴裡約呢?
巴裡約在哪兒?又一個人不見了!他們全都溜啦!」
    巴裡約親自搬一張椅子來,放到地板上,聽到博爾德納夫那暴風雨般的咒罵聲,他駝著
背,一聲不吭。排演開始了。西蒙娜戴著帽子,身穿一件裘皮大衣,她擺出一副女僕的樣
子,正在收拾家具。她停下來說道:
    「你們知道,我並不感覺暖和,我要把手放在手籠裡。」
    說完,她換了演戲的語氣,輕輕叫了一聲,歡迎博斯克:「瞧!原來是伯爵先生。你是
第一個到的,伯爵先生,太太一定會很高興的。」
    博斯克穿著一條泥跡斑斑的褲子和一件寬大的黃色大衣,頭戴一頂舊帽子,脖子上圍著
一條大圍巾。他兩隻手插在口袋裡,用拖得長長的低沉的聲音一本正經地說道:
    「別驚動你的主人,伊莎貝爾;我想去嚇嚇她。」
    排演還在繼續進行。博爾德納夫面有慍色,把身子縮在椅子裡,面帶倦容地聽著。福什
利則煩躁不安,在椅子裡不停地動著,心裡時刻發癢,想打斷排演,但還是忍耐住了。在他
身後,大廳裡黑魆魆、空蕩蕩的,他聽見一陣竊竊私語聲。
    「她來了嗎?」他側著身子,問博爾德納夫。
    博爾德納夫只點頭作答。他讓娜娜演熱拉爾迪娜這個角色,但是娜娜想先看看戲再說,
因為她對是否還演蕩婦,心裡有點遲疑不決。她盼望扮演正經女人。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樓下
一個黑魆魆的包廂裡;拉博德特盡量為她幫忙,在博爾德納夫面前替她說情。福什利用目光
尋找了她一下,馬上又繼續看排演。
    全場只有舞台口的燈亮著。那裡只有一盞小燈,是安裝在腳燈分叉處的一個煤氣燈頭,
它的光亮照在一面反射鏡上,光亮全部反射到台口。煤氣燈頭的光焰在昏暗中,猶如一只睜
大的黃色眼睛,無精打采地閃爍著。科薩爾把劇本手稿捧得高高的,身子貼近細長的燈桿,
這樣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背正好在燈光下,顯得更加駝了。博爾德納夫和福什利已經隱沒
在黑暗中。舞台猶如一艘碩大無朋的船隻,那盞燈酷似掛在泊船站上的一根柱子上的風燈,
微弱的燈光只照亮船中間方圓幾米的一塊地方。演員們在燈光下,像一個個怪模怪樣的幻
影,他們的身影在不停晃動著。舞台的其余部分是一片茫茫煙霧,頗像一片拆除建築物的工
地,也像一座倒塌了的教堂。梯子、架子、佈景塞滿地面,佈景全都褪了色,就像一堆堆廢
棄物;掛在空中的佈景,看上去像大估衣店裡掛在屋樑上的破布。在空中佈景的高處,一束
陽光從窗戶射進來,像一根金棒劈斷舞台上空的黑暗。
    在舞台後邊,演員們一邊閒聊,一邊等待上場。他們講話的聲音漸漸大起來。
    「喂,瞧你們這個樣子,住嘴好吧!」博爾德納夫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吼道,「我一
句話也聽不見……你們要說話就滾出去說;我們這邊正在有事……巴裡約,如果還有人講
話,不管什麼人,都要罰款!」
    演員們安靜了片刻。他們聚攏到一起,坐在一條長凳和幾張簡陋椅子上。那些椅凳是晚
上演第一幕時的佈景,要放在花園佈景的一個角落上,現在正準備安放。豐唐和普律利埃爾
在聽羅絲·米尼翁講話,她說游樂劇院的經理剛剛表示願以高額報酬聘請她。這時聽見一個
人喊道:
    「公爵夫人!……聖菲爾曼!……公爵夫人和聖菲爾曼上場嘍!」
    聽到叫喚第二遍時,普律利埃爾才想起自己是演聖菲爾曼的,羅絲扮演公爵夫人埃萊
娜,她正在等他一道上場。博斯克老頭在空蕩、發出響聲的地板上慢慢地拖著腳步,走回台
後。克拉利瑟見他來了,連忙給他讓出半條長凳。
    「他為什麼那樣咆哮?」克拉利瑟問道,她說的是博爾德納夫,「馬上排演秩序就會好
的……現在,不管排演哪出戲他都要發火。」
    博斯克聳聳肩膀,他是不管這些大吵大鬧的。豐唐低聲說道:
    「因為他預感到這出戲要失敗。我看這出戲差勁。」
    說完,他又對克拉利瑟說起羅絲的事:
    「嗯?游樂劇院願出大價錢,你相信嗎?……每晚三百法郎,連演一百場,為什麼不說
還要送她一座鄉間別墅呢!如果每晚真的付給米尼翁老婆三百法郎,他早就乾淨利落地把博
爾德納夫一腳踢開嘍!」
    克拉利瑟相信每晚三百法郎是真的。這個豐唐總是喜歡在背後誹謗自己的同事!這時,
西蒙娜打斷了他倆的談話。她冷得全身直打哆嗦。大家都把衣扣扣得緊緊的,脖子上還圍著
圍巾,仰頭望著空中閃爍的陽光,可是陽光卻照不到陰暗、冷冰冰的舞台上。外邊已經結冰
了,已經是十一月份了,天空一片晴朗。
    「休息室裡沒有生火!」西蒙娜說道,「真討厭,他成了阿巴貢了!……我真想走,我
不願在這裡凍出病來。」
    「安靜!」博爾德納夫又大聲吼道,那吼聲酷似雷聲。
    於是,有好幾分鐘時間,只聽見演員們含糊不清地朗誦台詞的聲音。他們幾乎不做動
作,語調平直,盡量省點氣力。然而,每當他們演到要引人注意的地方時,便舉目向大廳裡
掃視幾下。他們面前的大廳,像一個大洞,裡面飄動著一片模糊的影子,也像一間沒有窗戶
的高高的閣樓,裡面飄著微塵。大廳裡的燈全熄滅了,它僅被舞台上的若明若暗的燈光照
亮,彷彿沉睡了,裡面的一切看上去模糊不清,一派淒涼景象,令人不安。天花板上的畫全
都隱沒在黑暗中。舞台左右兩邊的包廂,從上到下掛著大幅灰布,用來保護牆飾。一切東西
都套上罩布,連欄杆上的絲絨套上都蓋上罩布,整個樓座像裹上了雙層裹屍布,罩布的灰白
色與大廳裡的一片黑暗顯得很不協調。整個大廳裡都是褪了色的色調,只能隱約看見凹陷進
去的、光線暗淡的包廂,包廂構成了每一層樓的骨架,裡面的坐椅像一個個黑點,坐椅上的
大紅絲絨看上去幾乎是黑色。大吊燈完全放下來了,它的水晶墜子占據了全部正廳前座,這
種景象令人聯想到搬家,聯想到觀眾出外旅行,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就在這時候,由羅絲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誤入一個妓女家裡,她向腳燈處走去。她舉起
雙手,向著大廳撅起逗人的小嘴,空蕩的大廳裡一片漆黑,像靈堂裡一樣陰森。
    「我的上帝!這個世界是多麼奇怪啊!」她說這句話時,加重了語氣,確信能在觀眾中
產生良好的效果。
    娜娜裹著一條寬大的披肩,躲在包廂裡聽著排演,兩眼卻盯住羅絲。她轉過身子,悄聲
問拉博德特:
    「你能肯定他會來嗎?」
    「完全可以肯定。他可能跟米尼翁一起來,這樣好有個借口……他一來時,你就到樓上
馬蒂爾德的化妝室裡去,我把他帶到那兒去見見你。」
    他們說的是繆法伯爵。這是由拉博德特安排的在第三者處的一次會面。這事他早已跟博
爾德納夫一本正經地說過了。博爾德納夫已有兩次演出失敗,現在處境艱難。因此,他急於
把劇院提供給他們,作為他們會面的場所,並讓娜娜扮演一個角色,企圖討好伯爵,向他借
一筆錢。
    「熱拉爾迪娜這個角色,你認為怎樣?」拉博德特又說道。但是,娜娜不動聲色,沒有
回答他的問題。第一幕裡,作者描寫了德·博裡瓦熱公爵欺騙他的妻子,與金髮女郎、輕歌
劇明星熱拉爾迪娜通姦;在第二幕裡,公爵夫人埃萊娜一天晚上來到女明星家裡,想利用化
裝舞會的機會,了解這些太太究竟用什麼妙計征服她們的丈夫,並把他們留在身邊。帶她來
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奧斯卡·德·聖菲爾曼,他想誘使她墮落。她得到的第一個教訓使她
大為吃驚,她聽到熱拉爾迪娜像個潑婦,跟公爵大吵大鬧,而公爵呢,卻很溫順,以笑臉相
待;公爵夫人不禁大聲叫起來:「噢!對男人應該是這樣講話!」在第二幕裡,熱拉爾迪娜
只在這場戲中出現。至於公爵夫人,她的好奇心立即受到了懲罰:老風流德·塔迪沃男爵把
她當成輕佻女人,狂熱地追求她;而在另一邊,博裡瓦熱坐在一張長椅子上,親吻著熱拉爾
迪娜,與她言歸於好了。因為這個角色排演時還沒有人擔任,就由科薩爾老頭站起來念台
詞,他念著念著,根據自己的想象,不由自主地加進了自己的意思,他是倒在博斯克的懷裡
演這場戲的。整個排演拖拖拉拉,令人乏味,演到這裡時,福什利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
一直耐著性子,現在再也忍不住了。
    「演得不對!」他叫道。
    這時演員們停止了排演,個個垂著雙手。豐唐皺皺鼻子,臉上露出嘲諷大家的神態,他
問道:
    「什麼?怎麼不是這樣?」
    「沒有一個人演得對,根本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福什利補充道。他做起手勢,
大步走來走去,親自表演起來。「喂,豐唐,你應該知道塔迪沃這時很激動;你應該彎下身
子,用這樣的動作抓住公爵夫人……而你呢,羅絲,這時應當愣一下,猛然愣一下,像這
樣,但是不要愣得過早,要在聽到接吻的聲音時才……」
    福什利解釋得正起勁時,霍地停下來,對科薩爾大聲說道:
    「熱拉爾迪娜,接吻吧……吻得響一些,讓大家都聽見!」
    科薩爾老頭向博斯克轉過臉去,在他的嘴唇上猛親一下。
    「親得好,這才是真正的接吻,」福什利得意洋洋地說,「再吻一次……看見沒有,羅
絲?我剛才走過時看見了,我輕輕地叫一聲:『啊!她吻他了。』不過,要練好這個動作,
塔迪沃應當再上場一次……來吧!試試看,整個重來一次。」
    演員們重新排演這場戲。但是豐唐內心很不樂意,以致這場戲幾乎排不下去。福什利不
得不再重新指導兩次,而且每次都表現出很大的熱情。演員們都沒精打采地聽他講,大家你
瞧瞧我,我瞧瞧你,好像福什利要求他們低頭走路似的;隨後,他們剛笨拙地試演,馬上又
停下來,動作呆板得像斷了線的木偶。
    「不行,這對我來說太難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
    豐唐終於用傲慢的口氣說道。
    博爾德納夫沒有開口。他把身子緊緊地縮在椅子裡,在那盞小燈的昏暗光亮下,大家只
看見他的帽頂,帽子卡在他的眼睛上,手杖從手上落了下來,橫放在肚子上;大家真以為他
睡著了。這時,他突然把身子坐直了,說道:
    「小伙計,你真愚蠢。」他心平氣和地對福什利說。
    「怎麼!愚蠢!」作者臉色變得煞白,大聲嚷道,「你自己才愚蠢呢,親愛的!」
    博爾德納夫頓時勃然大怒。他又連說幾次「愚蠢」,他在腦子裡搜索比「愚蠢」兩個字
更加惡毒的字眼,找到了「低能」和「傻瓜」兩個詞來謾罵福什利。大家要起哄了,這樣下
去,這出戲是排演不到底的。他們每次排演一出新戲,這類粗話在他們之間是經常罵來罵去
的,福什利並不覺得受到傷害,可是這一次他確實惱火了,他乾脆罵博爾德納夫是畜生。博
爾德納夫氣得控制不住自己,把手杖掄得團團轉,他像牛一樣喘著氣,嚷道:
    「他媽的!讓我安靜點……你說了那麼多蠢話,讓我們白白浪費了一刻鐘……你確實說
了很多蠢話,你連常識都不懂……事實上,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豐唐,你別動。羅絲,你
稍微動一下,別動得厲害,你知道吧,然後你走下來……好了,這次就這樣排吧。科薩爾,
接吻吧。」
    結果排演得混亂不堪,並不比剛才排得好。這次輪到博爾德納夫來做示範動作了。他像
一頭大象,卻硬做出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福什利聳聳肩膀,嘲笑他那副可憐的樣子。接
著,豐唐也來干預繼續排演了,博斯克斗膽提了一些意見。羅絲精疲力竭,最後一下坐到代
替門的椅子上。大家不知道排演到什麼地方了,更糟糕的是,西蒙娜以為聽見了該她接的尾
白,過早地入了場,結果秩序一片混亂;這下可惹怒了博爾德納夫,他把手杖掄得飛轉,在
西蒙娜的屁股上猛打一下。他經常與女演員睡過覺後,到排演時又打她們。西蒙娜逃走時,
博爾德納夫還氣沖沖地喊道:
    「這一棍你就受著吧,他媽的!再有人來煩我,我就關閉這個破劇院!」
    福什利把帽子往頭上一戴,裝出馬上要離開劇院的樣子。他走下舞台,看見博爾德納夫
重新坐下來,渾身是汗。福什利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他們一動未動,並排坐了一會兒,
黑暗的大廳裡一片寂靜。演員們等了約兩分鐘。每個人都疲憊不堪,彷彿剛剛干了一件繁重
的活兒。
    「好吧,咱們繼續排演吧。」博爾德納夫終於用正常的語調心平氣靜地說。
    「對,繼續排下去。」福什利說,「這場戲明天再作調整。」
    他們往椅子裡一躺,演員們又無精打采、心不在焉地進行排演。剛才經理和劇作者爭吵
時,豐唐和其他演員快樂地坐在後面一條長凳上和幾張簡陋的椅子上。他們暗暗笑著,低聲
埋怨,還說些挖苦話。但是,當西蒙娜屁股上挨了一棍,泣不成聲向後面走來時,他們變得
嚴肅起來。他們說,如果他們是西蒙娜,就把那個豬玀掐死。她揩著眼淚,點頭表示贊同他
們的話。她說她同他的關係就此結束,她要離開他,何況斯泰內昨天還向她表示,他要大力
把她捧成明星呢。克拉利瑟聽後很詫異,因為這位銀行家已經一文不名;但是普律利埃爾卻
笑起來,提醒大家注意,這個該死的猶太人詭計多端,過去他纏住羅絲不放,目的是把他的
朗德鹽場弄到交易所做投機。現在,他正在拋出一項新計劃,要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開鑿一條
隧道。西蒙娜興致勃勃地聽著。至於克拉利瑟,一個星期來,一直怏怏不樂,拉法盧瓦茲這
個畜生被她拋棄後,一頭鑽進了老女人加加的懷抱裡,不是就要繼承一個富翁伯父的財產
嗎!她沒有指望了,倒霉的事全讓她碰上了。另外,博爾德納夫這個下流傢伙讓她演一個無
足輕重的角色,台詞一共只有五十行,好像她不能演熱拉爾迪娜一樣!她渴望演這個角色,
她希望娜娜拒絕演這個角色。
    「那麼,我呢?」普律利埃爾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的台詞還不到二百行。我想推掉不
演……讓我扮演這個聖菲爾曼,真叫我丟臉,這個人物寫得太失敗了。朋友們,劇本是什麼
樣的風格!你們知道這個戲一定沒人看。」
    西蒙娜同巴裡約老頭談了一會兒話,現在走過來,氣喘吁吁地說道:
    「你們不是談到娜娜嗎,她就在大廳裡。」
    「她在哪兒?」克拉利瑟立刻問道,一邊站起來向四處張望。
    這個消息立刻傳開了。每個人都俯身張望,排演中斷了一會兒。博爾德納夫從昏昏欲睡
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叫喊道:
    「怎麼?發生什麼事啦?把這一幕排演完……那邊安靜下來,這樣叫人受不了!」
    娜娜坐在包廂裡,一直在看排演。拉博德特兩次想同她談話,她感到很不耐煩,用胳膊
肘推開他,叫他住嘴。第二幕就要結束了,這時在舞台後面出現了兩個人影。他們躡手躡腳
從舞台上下來,生怕發出聲音。娜娜認出他們是米尼翁和繆法伯爵。他們默不作聲地與博爾
德納夫打招呼。
    「啊!他們來了。」娜娜舒了口氣,喃喃說道。
    羅絲·米尼翁說出了最後一句台詞。這時博爾德納夫說,在排演第三幕之前,第二幕還
要重排演一次;這時,他不看排演了,用過分熱情的態度去歡迎伯爵,福什利卻假裝把注意
力完全放在圍在他周圍的演員身上。米尼翁吹著口哨,雙手反剪著,目光盯著他的老婆,羅
絲神色有些慌張。
    「怎麼樣?我們上樓好嗎?」拉博德特問娜娜,「我先把你帶到化妝室裡,然後我再下
來叫他。」
    娜娜立刻離開了包廂。在黑暗中,她只好沿著正廳前座的過道摸索著往前走。博爾德納
夫猜到在黑暗中走的是娜娜,便趕上去,在過道的一頭把她攔住了。這條過道很狹窄,在舞
台的後面,煤氣燈晝夜不熄。為了趕緊把事情定下來,他開門見山地談起蕩婦這個角色。
    「嗯?這是多麼好的角色!多麼富有魅力!這個角色最適合你演……明天就來參加排演
吧。」
    娜娜態度冷淡。她想看過第三幕排演再說。
    「哦!第三幕才精彩呢!……公爵夫人在她自己家裡打扮成蕩婦的樣子,博裡瓦熱見了
很厭惡,從此他便改邪歸正了。另外,還有一個滑稽可笑的誤會場面,塔迪沃到她家時,還
以為到了一位舞女的家裡呢……」
    「那麼,熱拉爾迪娜在這一幕中的份量怎樣呢?」娜娜打斷他的話,問道。
    「熱拉爾迪娜嗎?」博爾德納夫神色尷尬地說道,「有一場戲她要出場,不太長,但很
精彩……這個角色簡直就是為你而寫的,我坦率告訴你,你簽字吧?」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最後,她回答道:
    「等會兒再說吧。」
    說完,她就走了,趕上了在樓梯上等她的拉博德特。全劇院的人都認出娜娜了。大家都
在悄悄談論她,普律利埃爾對她回劇院很反感,克拉利瑟生怕娜娜搶走她的角色。至於豐
唐,他假裝無所謂,態度冷漠,覺得在背後說一個自己愛過的女人的壞話,不該是他幹的
事;其實,過去的熱戀現在已經變成了仇恨,由於他有一種惡魔般的反常性慾,他一想到她
過去對他忠貞不渝,想到她的嬌嬈容貌,想到他拋棄的那段共同生活,心裡就充滿仇恨。
    娜娜的到來已經使羅絲·米尼翁警覺起來,看到拉博德特從樓上下來,走到伯爵身邊,
現在她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繆法已經夠她討厭的了,可是再想到她被他這樣拋棄,心裡就更
慪氣了。平常在這類事情上,她同丈夫從不囉嗦,可是這一次她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直
截了當地對他說: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吧?……我發誓,如果她再耍搶走斯泰內那樣的花招,我就要
挖掉她的眼睛!」
    米尼翁聽後,泰然自若,態度傲慢,他聳聳肩膀,好像什麼他都看得很清楚。
    「閉起你的嘴吧!」他嘟噥道,「嗯?請你別作聲好嗎!」
    他知道什麼事情該認真。他已經把繆法的錢掏得精光,他預料到了,只要娜娜招招手,
繆法就會躺下來,讓她把自己當地毯踩。繆法已迷戀上她了,這種戀情是無法控制的。他是
很了解男人的,所以現在他頭腦裡考慮的是怎樣充分利用有利局面。應當見機行事,他在等
待時機。
    「羅絲,上場嘍!」博爾德納夫叫道,「我們重新開始排演前面的兩幕吧。」
    「喂,去吧!」米尼翁說道,「讓我一個人來應付吧。」
    他現在還不忘記嘲笑別人。他覺得恭維一下福什利的劇本倒是挺有趣的。這個劇本寫得
太好了,唯一不足之處是,為什麼把那位貴夫人寫得那樣正派呢?這樣寫很不自然。接著,
他冷笑起來,問那個對熱拉爾迪娜俯首貼耳的博裡瓦熱公爵的原型是誰。福什利聽了,一點
沒有生氣,卻微微一笑。博爾德納夫向繆法那邊瞅了一下,似乎很不高興,這使米尼翁感到
驚訝,表情又嚴肅起來。
    「咱們開始好嗎?他媽的!」經理吼道,「開始吧,巴裡約!
    ……嗯?博斯克不在這裡?他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
    然而,博斯克大模大樣地回來了。拉博德特把伯爵帶走時,大家又繼續排演了。繆法伯
爵一想到要再去見娜娜,心裡就惶惶不安。他倆斷絕關係後,他感到生活異常空虛。被人帶
到羅絲家裡,在那裡整天無事可做,內心很痛苦,他以為是生活習慣被打亂了的原因。他成
天昏頭昏腦,什麼他都不想知道,他克制自己,不去找娜娜,這樣就可避免伯爵夫人問他與
娜娜在一起的情況。他覺得是他的貴族身份使他把什麼都忘卻。但是他內心在暗暗地鬥爭
著,娜娜似乎重新征服了他。他懷念她,由於意志薄弱他又想到了她的肉體,接著對她產生
了一種新的專一的感情,這種感情溫柔得幾乎成了父愛之情。他們決裂時的那一幕可憎景象
在他的腦海中漸漸消失了,豐唐的影子不再在他的眼前浮現,娜娜把他驅逐出門、拿他老婆
偷人的事來惹怒他的聲音不再在他的耳畔縈繞。這些言辭統統飛到九霄雲外了;而他的內心
卻保留了一種使他傷心的壓抑,這種痛苦緊緊地攫住他,幾乎使他窒息。他又產生了一些天
真的想法,他責備起自己,心想當初如果他真心愛她,她也許不會背叛他的。想到這裡,他
的痛苦頓時變得難以忍受,他太不幸了。這種痛苦猶如昔日的創傷復發了,劇痛起來,不
過,它不再是一種盲目的、迫不及待的、將就一切的欲望。他怕失掉這個女人,他只需要一
個人,他需要得到她的頭髮、她的嘴巴、她的肉體,這種需要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他。每當
他回憶起她講話的聲音,他的四肢就顫抖起來。他懷著吝嗇鬼般的苛求和無限柔情想重新得
到她。這種情戀早已侵擾著他,使他痛苦萬狀,所以,拉博德特剛說了開頭幾句撮合他們會
面的話,他就一頭撲進他的懷裡,接著他又覺得有點難為情,覺得像他這樣一個有地位的
人,居然做出這樣一個放任隨便的動作,太可笑了。不過拉博德特懂得如何看待一切。他做
事很有分寸,他把伯爵送到樓梯口就與他告別了,隨後悄聲說道:
    「在三樓走廊右邊,門一推就開。」
    在劇院這個安靜的角落裡只有繆法一個人。他從演員休息室門口經過時,從敞開的門看
進去,只見這間寬廣的房間裡一派破敗景象,在陽光照射下,裡面的東西又髒又破舊,令人
看了羞愧。但是最使他吃驚的是,他剛走出黑暗、人聲嘈雜的舞台,就見樓梯間裡光線明
亮,一派安靜景象,與他以前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迥然不同。那天晚上,他只見裡面煤氣燈
霧騰騰,散場後,女演員們在樓上樓下跑個不停,踩得樓梯咚咚響。現在化妝室裡闃無一
人,走道裡空空蕩蕩,聽不見一點聲響,十一月份的淡淡陽光,從樓梯旁的方形窗戶裡射進
來,把一片黃燦燦的光亮灑在梯級上,塵埃在空中的陽光中飛舞著,死一般的寂靜從樓上傳
到樓下。這裡如此寧靜,繆法感到很高興,他在樓梯上慢慢拾級而上,盡量讓自己喘口氣。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害怕起來,生怕自己等會兒像孩子一樣唉聲歎氣,眼淚汪汪。這時,
他走到二樓樓梯平台上,確信在那兒沒有人看見他,他便倚在一堵牆上;隨後,他用手帕捂
住嘴,兩眼瞧著歪歪斜斜的樓梯梯級、被手磨得光滑的鐵欄杆、牆上剝落下來的石灰。這裡
如同一所妓院,在下午這樣的時刻,妓女們正在睡覺,這種破敗不堪的景象在淡淡的陽光下
暴露無遺。到了三樓,他看見一只大紅貓蜷縮在一個梯級上,他只好從貓身上跨過去。那只
貓半閉著眼睛,單獨守著這座劇院;每天晚上,女演員們留下冷卻了的悶味,這只貓就在這
種氣味中昏昏欲睡。
    在走廊的右邊,化妝室的門果然沒有關上,娜娜在等候他。那個小個子馬蒂爾德是個天
真的邋遢鬼,化妝室裡被她弄得骯髒不堪,地上放著亂七八糟的缺口的陶器罐,梳妝台上一
層油垢,椅子上佈滿紅點,彷彿是人血滴在椅子的草墊上。糊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紙上,從
上到下都濺上了點點滴滴的肥皂水。屋裡還有一種臭味,是一種發酸了的香水味,娜娜不得
不打開窗戶。她把胳膊肘擱在窗台上,在窗口呆了一會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她俯著身子
瞧著下面,她聽見布龍太太用掃帚正在緊張地打掃狹小、淹沒在昏暗中的院子裡的發綠的石
板地的聲音。一只鳥籠掛在百葉窗上,裡面的一只金絲鳥發出刺耳的鳴叫,在這裡,聽不見
林蔭大道上和鄰近街道上的馬車聲,像在外省一樣,太陽彷彿在廣闊的空間打盹兒。她抬起
頭來,瞥見胡同裡的一座座低矮房屋和一條條長廊上的玻璃天棚。她再望過去,是維也納街
的一幢幢高樓大廈,映入她眼簾的是這些樓房的背面,它們巍巍聳立,裡面沒有一點聲音,
彷彿空無人住。每層樓都有陽台,一位攝影師在一幢大廈的屋頂上搭了一個藍玻璃攝影棚。
這片景色令人心曠神怡。她正看得出神,似乎聽到有人敲門。她掉過頭去,喊道:
    「請進來!」
    一見伯爵進來,她便關上窗戶。因為房間裡並不熱,再說,別讓好奇心十足的布龍太太
聽見。開始氣氛很嚴肅,兩人面面相覷。隨後,見他僵直地呆著,樣子像透不過氣來似的,
娜娜笑了,說道:
    「怎麼,你來了,大傻瓜!」
    這時他是那麼興奮,身子卻像凍僵了。他稱呼她太太,說他能夠重見到她,覺得很高
興。娜娜急於使事情定下來,她露出更加親切的樣子。
    「別裝成高貴的樣子。既然你想來見我,嗯?我們就不必要像木頭人一樣呆著,你瞧著
我,我瞧著你……我們兩人都有過錯,哦,我是原諒你的!」
    於是,兩人同意再也不提過去的事了。繆法點點頭贊成她的意見。他的心情平靜下來
了,他雖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伯爵態度顯得有點冷淡,這使娜娜感
到詫異,她便盡量想辦法開導他。
    「算了吧,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莞爾一笑,又說道,「現在我們又和好了,我們
握握手吧,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怎麼,只是好朋友?」他頓時不安起來,嘀咕道。
    「對,這也許是傻話,但是,這是因為我尊重你……現在,我們把過去的事情都說清楚
了,以後如果我們見了面,至少不要像傻瓜一樣,連招呼都不打……」
    他做了一個手勢,想打斷她的話。
    「讓我把話說完……沒有一個男人,聽見了吧,沒有一個男人譴責我幹過不道德的事。
而你竟是頭一個譴責我的人,真讓我慪氣……每個人都有面子,親愛的。」
    「情況不是這樣!」他大聲嚷道,「你坐下來,聽我說呀。」
    他好像怕她走掉,推她坐到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他越來越激動,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小
小的化妝室裡,門窗關得嚴嚴的,陽光充沛,氣溫宜人,令人感到寧靜而濕潤,外面沒有一
點聲音傳進來,只聽見金絲鳥發出刺耳的叫聲,彷彿是遠處的笛子吹奏出來的顫音。
    「聽我說,」他佇立在娜娜面前,說道,「我來見你是為了再次得到你……是的,我想
一切重新開始。你明白了吧,你為什麼要那樣同我說話……回答我,你同意嗎?」
    她低下頭來,用指甲摳著她屁股下的紅草墊,草墊彷彿在她身子下面流著血。她看見他
那副焦慮不安的樣子,反而從容起來。她終於抬起變得嚴肅的臉,在她那雙美麗動人的眸子
裡,成功地露出一絲憂傷。
    「哦!這不可能,我的小寶貝,我永遠不會再同你姘居。」
    「為什麼?」他結巴道,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露出不可名狀的痛苦。
    「為什麼?怎麼不!因為……這不可能,這就是全部理由。
    我不願意。」
    他又貪婪地注視她一會兒。隨後,把腿一彎,一下子跪倒在石板地上。她露出不耐煩的
樣子,只說了一句:
    「哎!別耍孩子脾氣了!」
    不過,他已經耍孩子脾氣了。他跪在她的腳下,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腰摟得緊緊的,臉
埋在她的雙膝之間,緊緊貼在她的肌肉上。這樣他感覺觸到了她的肌肉,感覺觸到了她薄薄
的裙子下面的絲絨般柔軟的腿上的肌肉,渾身不禁痙攣起來,像發熱病一般,直打哆嗦,瘋
狂地在她的腿上亂碰亂撞,彷彿要鑽進她的身體裡。那張舊椅子咯吱咯吱作響。在低矮的天
花板下,在被過去的香粉染臭的空氣中,強烈的肉欲要求使他泣不成聲。
    「得了,還有什麼?」娜娜一邊說一邊任憑他發洩情慾,「這一切做法對你沒有任何用
處。既然這是不可能的……我的上帝!你真年輕幼稚!」
    他平靜下來了。但他仍然跪在地上,不放開她,抽抽噎噎說道:
    「你至少應該聽我說,我來這裡要送給你什麼東西……我已經看好了一座公館,緊靠蒙
梭公園。我要實現你的一切願望。如果我能一個人占有你,我把全部財產拿出來也在所不
惜……是的,唯一的條件是:一個人占有你,你聽見了嗎?如果你同意只屬於我一個人,我
要讓你變成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馬車、鑽石、化妝品……要什麼有什麼。」
    娜娜每聽到他說一樣東西,都傲慢地搖搖頭。然後,他繼續說下去,當他最後不知道說
把什麼東西送給她時,就說把她放在錢堆裡,這時,娜娜不耐煩了,說道:
    「得啦,你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還有沒有個完?……我是個好心腸的女子,見你這副痛
苦的樣子,就讓你摸一會兒,可是,你現在該摸夠了吧?……讓我站起來吧。你把我累垮
了。」
    她掙脫了他,站起來說道:
    「不,不,不……我不願意。」
    於是,他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渾身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
雙手捧著臉。現在輪到娜娜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了。好一陣子,她望著斑跡點點的糊牆紙、布
滿油垢的梳妝台、沐浴在淡淡陽光下的這個骯髒的小房間。然後,她在伯爵面前停下腳步,
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真滑稽可笑,有錢男人總以為有了錢,就什麼都能得到……那麼,如果我不願意
呢?……你的那些禮品,我全不在乎。即使你把整個巴黎獻給我,我還是不願意,永遠不願
意……你瞧,這間屋子不大乾淨,不過,如果我同你生活在這裡很快樂,我就覺得它很好;
如果一個人住在宮殿裡,而心卻不在宮殿裡,他會郁悶死的……啊!金錢!我可憐的寶貝,
我到哪裡都能搞到!你知道吧,金錢,我可以在上面跳舞,可以往上面吐唾沫!」
    她臉上顯出厭惡的樣子。接著,她說話動了感情,她用憂傷的語調說道:
    「我知道有的東西比金錢的價值更高……啊!如果有人把我所渴望得到的東西給
我……」
    他慢慢抬起頭來,眸子裡閃爍著一線希望的光芒。
    「哦!這事你做不到,」她接著說,「這事不由你作主,正因為這樣,我才對你說一
說……總之,我們是在聊天……我想演他們那出戲裡的那個正經女人的角色。」
    「哪個正經女人?」他聽後很詫異,喃喃說道。
    「就是他們戲裡的埃萊娜公爵夫人唄!如果他們以為我會演熱拉爾迪娜!那就錯了,我
決不干,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而且只有一場戲中才有這個角色!主要問題還不在這裡,我
演蕩婦角色夠多了。我老演蕩婦,人家真會說我肚子裡只有演蕩婦這點貨色。總之,這真令
人惱火,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似乎以為我缺乏教養……嘿,我的寶貝,他們這樣看我就大
錯特錯了。我想擺出高貴的樣子時,我會做得很漂亮的!……瞧,你看看我這副樣子。」
    接著,她一直退到窗戶邊,然後昂首挺胸,邁著大步走過來,那謹慎小心的神態,活像
一只猶猶豫豫的肥母雞,生怕弄髒爪子似的。繆法眼淚汪汪,注視著她的每個動作,他在痛
苦的時候,忽然看見這一喜劇性場面,一下子愣住了。她走動了一陣子,以顯示她的全部表
演技能,嘴角上掛著甜蜜的微笑,不斷眨眨眼睛,擺動著裙子,最後站在他面前,說道:
    「嗯?表演得可以吧,我想。」
    「哦,很好。」他結巴道,嗓子還有點哽塞,眼睛模模糊糊。
    「我告訴你,我掌握了正經女人的特點!我在家裡已表演過,我蔑視男人們的那副神
態,沒有一個女演員演得比我好。你注意到了嗎,當我走過你面前時,總是睨視著你?這種
神態是我生來就有的……何況,我自己又樂意演這個角色;我做夢也想這件事,我想得好苦
啊,我一定要演這個角色,你聽見沒有?」
    娜娜變得一本正經了,說話語氣生硬,情緒激動。這個愚蠢的願望把她折騰得很苦。繆
法剛才說什麼都被拒絕,現在還不明白該怎樣回答,所以還在等待著。他們沉默了良久,空
蕩蕩的屋子裡寂靜得連蒼蠅飛舞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你還不懂我的意思,」她只好直說了,「你去幫我把這個角色弄到手。」
    繆法聽了愣住了。接著,做了一個失望的手勢,說道:「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
說過,這件事不由我作主。」
    她聳聳肩膀,打斷他的話:
    「你下樓去對博爾德納夫說,你要這個角色……別這麼天真!博爾德納夫現在需要錢。
那麼,你就借錢給他,既然你的錢多得要往水裡拋。」
    他還遲疑不決,娜娜生氣了。
    「好啦,我明白了,你怕得罪羅絲……你跪在地上哭的時候,我沒有提到她;說到她
呀,我的話可多呢……是呀,一個男人發誓說他要永遠愛一個女人,他就不該要了第二天遇
上的第一個女人。哦!這就是我的創傷所在,我現在還記憶猶新!……另外,親愛的,米尼
翁吃剩下來的東西,還有什麼味道!你應該先斷絕與這些骯髒傢伙的關係,再傻乎乎地跪在
我的膝蓋前面,不是嗎?」
    繆法大嚷起來,終於插上一句話:
    「唉,我壓根兒瞧不起她,我馬上就同她斷絕關係。」
    娜娜在這一點上,似乎很滿意。她又說:
    「那麼,你還有什麼難處?博爾德納夫是老闆……你也許會說,除了博爾德納夫還有福
什利……」
    她拉長了說話聲,因為她現在說到了事情的微妙之處。繆法耷拉著眼皮,不吭一聲。對
於福什利與伯爵夫人的頻繁接觸,他假裝不知道,天長日久,他心裡倒平靜下來了,希望他
在泰布街的一家門口度過的一個可怕的夜晚是弄錯了。但是他對福什利這個人一直很反感,
懷恨在心。
    「唉,什麼,福什利又不是魔鬼!」娜娜試探著說道,想知道伯爵和他老婆的情人之間
的關係達到何種程度,「至於福什利嗎,總能說服他的。實際上,我向你保證,他是一個好
青年……
    嗯?就這樣吧,你對他說,你是為我要這個角色的。」
    他想到要為這樣的事去奔波,心裡就反感。
    「不,不,這絕不行!」他大聲叫道。
    娜娜等待著。有一句話到了嘴邊:「福什利什麼也不會拒絕你的。」但她又覺得拿這句
話作為理由,說出來有點生硬。她只淡淡一笑,這古怪的一笑包含了那句話的意思。繆法抬
起眼睛瞧著她,隨即又把眼睛低下來,他的臉色蒼白,心裡忐忑不安。
    「啊!你就是不肯幫別人的忙。」娜娜終於嘀咕道。
    「我做不到!」他憂心忡忡地說道,「除了這件事,你什麼要求我都能辦到,哦,親愛
的,我求求你!」
    於是,娜娜不再多花時間與他磨嘴皮,用兩隻小手把他腦袋往後一推,接著,彎下腰
來,把嘴唇貼到他的嘴唇上,吻了好一會兒。他在她身子下面打了一下哆嗦,這時他已神魂
顛倒,兩眼緊閉。隨後,她拉他站起來。
    「去吧。」她只說了一句。
    他舉步向門口走去。但是,當他要出門時,她又把他摟在懷裡,裝出謙恭、溫存的樣
子,抬起臉,用下巴像母貓一樣在他的肩坎上來回蹭著。
    「你說的那座公館在哪裡?」她悄聲問道,表情羞羞答答,笑吟吟的,像個孩子,剛才
給她好東西她不好意思要,現在又要了。
    「在維裡埃大街。」
    「有馬車嗎?」
    「有。」
    「有花邊嗎?有鑽石嗎?」
    「有。」
    「哦!你真好,我的小貓咪!你知道,剛才我不肯要,那是因為嫉妒……但是這一次,
我向你保證,不會像第一次那樣,因為你現在懂得了女人需要的是什麼。你什麼都能獻出
來,是嗎?那麼,我現在不要任何男人了……瞧!現在我的吻只給你一個人!來吧,這裡,
這裡,還有這裡!」
    娜娜的吻像雨點一般落在繆法的手上和臉上,把他吻得身上發熱了,便把他推到門外,
這時,她才舒了一口氣。天哪!這間化妝室裡怎麼有一股怪味。馬蒂爾德真懶!不過,人在
裡面倒是挺愜意的,像在普魯旺斯那裡的臥室裡,冬天的陽光照進來,既暖和又安靜,不
過,變質的香水味,還有其它髒東西的氣味,確實太濃了。她打開窗戶,把胳膊肘支在窗台
上,出神地瞧著胡同裡的玻璃天棚,這樣來消磨時間。
    繆法踉踉蹌蹌下樓梯,腦袋裡嗡嗡作響,他將說什麼呢?用什麼方式開口說這件與自己
無關的事呢?他到了舞台時,就聽見有人在爭吵,第二幕快要演完了,普律利埃爾在大發雷
霆,因為福什利說要刪掉他的一段台詞。
    「全部刪掉吧,」他吼道,「我求之不得!……怎麼,我的台詞還不足兩百行,還要刪
除!不,我受夠了,我不演這個角色了。」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本弄皺了的筆記本,在激動得顫抖的手裡轉來轉去,樣子像要把它扔
到科薩爾的膝蓋上。他很痛苦,他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蒼白的臉抽搐著,嘴唇抿得緊緊
的,眸子裡燃燒著怒火,內心的激動怎麼也掩飾不住了。他呀,普律利埃爾,是觀眾崇拜的
偶像,竟然演僅有兩百行台詞的角色!
    「怎麼不讓我扮演端托盤送信的聽差呢?」他用辛辣的嘲諷口吻說道。
    「行啦,普律利埃爾,別生氣了,」博爾德納夫說道,他對普律利埃爾很客氣,因為他
對包廂觀眾很有吸引力,「別再鬧情緒了……可以為你增加效果,是嗎?福什利,你給他增
加一些效果……在第三幕裡,甚至還可以增加一場嘛。」
    「那麼,」普律利埃爾聲明道,「我要落幕前的最後一句台詞……我理所當然要有這句
台詞。」
    福什利一言不發,樣子像是同意了,普律利埃爾把本子放進衣袋裡,仍然心緒不寧,很
不高興。博斯克和豐唐在他們爭吵時,兩個人都顯出無動於衷的態度。每個人都關心自己的
事情,這與他們沒有關係,他們絲毫不感興趣。所有演員把福什利團團圍住,向他提問題,
都希望他贊揚自己幾句。米尼翁則聽著普律利埃爾的最後幾句埋怨話,同時眼睛盯著繆法,
伯爵回來了,他已看見他回來了。
    伯爵走進黑乎乎的舞台,在舞台的後面停下腳步,他遲疑了一陣,不想介入別人的爭吵
中。但是博爾德納夫瞥見他在那兒,連忙向他跑過去。
    「嘿!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他嘟囔道,「伯爵先生,你簡直想象不到我跟這幫人相處
有多困難。他們都是半斤八兩,個個愛虛榮;他們還是騙子,壞得像疥瘡,老是來找我的麻
煩,恨不得搞垮我的劇院才開心……請原諒,我剛才火氣上來了。」
    博爾德納夫住口了,他們沉默了片刻。繆法想繞個彎子說明來意。但是他想不出適當的
話來說,為了盡快了結這件事,終於直截了當地說道:
    「娜娜想演公爵夫人。」
    博爾德納夫聽了大吃一驚,嚷道:
    「說什麼?簡直瘋了!」
    接著,他瞅著伯爵,發覺他面色那樣蒼白,神色那樣惶恐不安,於是,馬上冷靜下來。
    「真見鬼!」他只說了一句。
    兩人又沉默起來。其實,讓娜娜演公爵夫人,經理也無所謂,這個胖乎乎的娜娜扮演公
爵夫人,說不定挺有趣呢。何況,通過這件事,他可以把繆法牢牢控制住。因此,他馬上作
出決定,他轉過身子,叫道:
    「福什利!」
    伯爵做了一個手勢,想不讓他跟福什利講。福什利沒有聽見叫他,他被豐唐拉到舞台的
簷幕邊,耐著性子聽這位演員講述他對塔迪沃這個角色是如何理解的。豐唐認為塔迪沃是馬
賽人,因為他講話操南方口音;於是他就模仿南方口音。他背了整整幾段台詞,問福什利對
不對?看來他也只是提出一些想法,對不對,他還沒有把握。可是福什利態度冷漠,並且提
出一些不同看法。豐唐馬上發火了。很好!既然他抓不住這個角色的精神,為了替大家著
想,最好他還是不演這個角色。
    「福什利!」博爾德納夫又叫道。
    於是,福什利拔腿就走,擺脫了這位演員,他感到很高興。
    豐唐見他突然走掉,覺得傷了面子。
    「別呆在這裡,」博爾德納夫又說道,「先生們,跟我來吧。」
    為了不讓好奇的耳朵聽見,他把他們帶到舞台後面的道具庫。米尼翁見他們倏忽不見
了,感到蹊蹺。他們走下幾級樓梯就到了道具庫。那是一間方方正正的房間,兩扇窗戶朝向
院子。一道彷彿從地窖裡射出來的光線從髒兮兮的玻璃窗射進來,天花板很矮,光線顯得很
暗淡。屋裡擺滿了帶格子的架子,架子上雜亂無章地擺著各種道具,頗像拉普街舊貨商擺設
的攤舖,有雜七雜八的說不出名字的盤子,金色硬紙杯,紅色舊雨傘,意大利罐子,以及各
種款式的掛鐘、托盤、墨水瓶、火槍和灌注器;所有東西上都積了一層一寸厚的灰塵,看了
難以辨認,有的缺了口,有的破碎了,通通堆在一起。一股難以忍受的廢鐵味、破布味和潮
濕紙板味從這裡的一堆堆東西中散發出來,這些演戲用的破爛東西堆積在這裡,已有五十年
了。
    「請進吧,」博爾德納夫連聲說道,「這兒只有我們幾個人,至少沒有人來打擾。」
    伯爵有些尷尬,只走了幾步就停下來,以便讓經理單獨大膽向福什利提出這項建議。福
什利驚訝地問道:
    「有什麼事情?」
    「是這樣的,」博爾德納夫終於說道,「我們現在有一個新的想法……你聽了別發火,
說件正經八百的事,公爵夫人的角色讓娜娜來演,你看怎麼樣?」
    福什利聽了驚愕不已。接著,他大發雷霆。
    「啊!不行,這是在開玩笑……觀眾會笑破肚皮的。」
    「唉!觀眾能笑,就算不錯嘛!……你考慮一下,親愛的,伯爵先生很贊賞這個主意。」
    繆法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從一塊積滿灰塵的木板上拿下一樣他似乎不認識的東西,
那是一只吃帶殼溏心蛋用的蛋杯,杯腳是用石膏重新做的。他無意識地把杯子拿在手裡,向
前走了幾步,悄悄說道:
    「對,對,這個主意很好。」
    福什利向他轉過頭去,突然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伯爵同這出戲毫不相干。隨後,他直截
了當地說:
    「絕對不行!……讓娜娜演蕩婦,要演多少都行,可是讓她演上流社會的婦女,絕對不
行!」
    「你錯了,我向你保證,」繆法大膽說道,「剛才她還向我表演過正經女人呢……」
    「在哪裡表演的?」福什利問道,他更覺得奇怪了。
    「在樓上一間化妝室裡……她確實表演過。哦,她的表演可出色呢!尤其是她那瞟人的
眼神才像呢……你知道,她經過別人面前時,眼睛像這樣子……」
    他急於說服兩位先生,一時忘記一切,手裡還拿著蛋杯,就模仿起娜娜的表演動作了。
福什利呆呆地瞧著他。他明白了,不再生氣了。伯爵從福什利的眼神中看出來,他既有幾分
嘲笑又有幾分憐憫,臉一下子紅了,趕快停止了表演。
    「我的上帝!說不定真行,」作者為了討好伯爵,喃喃說道,「她可能演得很好呢……
不過,演這個角色的人已經定了,我們不能從羅絲那裡再要回來。」
    「哦!如果只是這一點困難,」博爾德納夫說道,「事情由我來負責處理。」
    這時候,年輕作者見他們兩人唱一個調子,反對自己的意見,便覺察出博爾德納夫懷有
不可告人的目的,於是,他也不甘示弱,便加倍地反對他們的意見,幾乎使商談破裂。
    「哎!不行;哎!不行。即使這個角色沒有人演,我也決不讓娜娜演……這一點,明白
了嗎?讓我安靜一下吧……我不願毀了我的劇本。」
    僵持之下,出現了一陣沉默。博爾德納夫覺得自己再呆在那兒就成了多余的人,便走開
了。伯爵耷拉著腦袋。隨後,他好不容易抬起頭來,換個口氣說道:
    「親愛的,就算我請你幫個忙吧,怎麼樣?」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福什利竭力拒絕,連聲說道。
    繆法的語氣也強硬起來。
    「我請求你……我要這樣辦!」
    他把目光盯住福什利。從那憤怒的目光裡,福什利看出他在威脅自己,年輕人倏地讓步
了,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
    「就按照你說的辦吧,總之,我也無所謂……哎!你太過分了。等著瞧吧,等著瞧
吧……」
    這時候,氣氛顯得更尷尬了。福什利倚在一個架子上,一股勁兒地跺著腳,繆法一直轉
動著手中的那只蛋杯,彷彿在專心研究它。
    「這是一只蛋杯。」博爾德納夫走過來,殷勤地說道。
    「對了!這是一只蛋杯。」伯爵跟著說。
    「對不起,把你身上搞的滿是灰塵。」經理一邊繼續說道,一邊把蛋杯放回木板上,
「你知道,如果每天打掃灰塵,灰塵也是打掃不完的……所以,這兒不大乾淨。哎?亂七八
糟!……不過,你也許會相信我的話,這裡面還有些值錢的東西。看吧,把這裡的東西都看
看吧。」
    他領著繆法從一個個架子前面走過去,憑借從院子裡照進來的淡綠光線,他把那些道具
的名稱一一告訴伯爵,還笑吟吟地說自己像個賣破爛的商人,在盤點,想以此引起伯爵對他
的道具的興趣。隨後,他們回到了福什利身邊,他用輕快的口氣說道:
    「聽我說吧,既然我們大家都同意了,事情就這樣定了……正好米尼翁也來了。」
    米尼翁在走廊裡逛了好一陣子了。博爾德納夫談到要修改合同的事,米尼翁剛聽了幾
句,就大發雷霆;真無恥,這是要葬送他老婆的前途,他要進行訴訟。然而,博爾德納夫很
冷靜,他講了很多道理來說服他;他覺得羅絲演這個角色是大才小用,他想把羅絲抽出來,
等《小公爵夫人》演過後,讓她主演一出輕歌劇裡的角色。但是,由於羅絲的丈夫總是大吵
大嚷,博爾德納夫便斷然提出要解除合同,因為這位女歌手接受了游樂劇院的聘請。這一下
把米尼翁弄得不知所措。他並不否認聘請這件事,但他裝出一副蔑視金錢的樣子;既然已經
聘請了他的老婆演埃萊娜公爵夫人,她就一定要演,他米尼翁縱然丟了財產也在所不惜,這
是關係到一個人的尊嚴、榮譽的問題。爭論到這裡,問題就變得複雜了。經理總是抓住這條
理由:既然游樂劇院願意每晚演出付給羅絲三百法郎,總共要演一百場,而她為他演出每晚
只能得到一百五十法郎,這樣,他把她放走後,她就能多掙一萬五千法郎。但是丈夫又提出
藝術方面的問題,並抓住不放:如果人家看到他老婆被取消演這個角色,會怎樣議論呢?人
家會說她演不了這個角色,所以不得不把她換掉;因此,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就蒙受了巨大
的損失,聲譽就會下降。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榮譽比金錢還重要!接著,他突然提出一
項妥協方案:根據合同,羅絲如果自動退出這個角色,她要付一萬法郎違約金;現在是別人
要她退出,那麼,只要賠償她一萬法郎,她就去游樂劇院。博爾德納夫聽了,一下子愣住
了,米尼翁的眼睛盯住伯爵,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這樣,一切都解決了,」繆法松了一口氣,悄然說道,「我們可以商量一下。」
    「啊!這怎麼行呢!如果我們這樣做,就太愚蠢了!」博爾德納夫憑他生意人的本能,
火冒三丈,嚷道,「放走羅絲,花一萬法郎!這是在捉弄我。」
    但是,伯爵連連點頭,叫他接受米尼翁的要求。他又猶豫了一會兒。經理還嘀嘀咕咕,
捨不得那一萬法郎,雖然這筆錢不要他出。末了,他又粗聲粗氣地說道:
    「不管怎樣,我同意啦。這下子我可以擺脫你們了。」
    豐唐對這件事十分好奇,從舞台上下來,木立在院子裡聽了一刻鐘。當他知道是怎麼回
事後,便跑到舞台上把這件事告訴羅絲,並引以為樂。哎喲!人家在暗中算計她,這下她可
完了。她立刻跑到道具庫。見她來了,大家都不說話了。她瞅著那四個男人。繆法耷拉著腦
袋,福什利失望地聳聳肩膀,作為對她的詢問的目光的回答。米尼翁呢,他正在與博爾德納
夫討論合同中的條款。
    「發生什麼事啦?」她用生硬的口氣問道。
    「沒什麼,」她丈夫說道,「博爾德納夫要用一萬法郎把他的角色收回去。」
    她渾身哆嗦起來,面色蒼白,兩隻小手捏得緊緊的。她憋了一肚子氣,直愣愣地瞅著她
的丈夫,平時碰到生意上的事情,她對丈夫總是言聽計從,讓她丈夫作主,由他與經理和她
的情夫簽訂合同。她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大叫一聲,這叫聲像一根鞭子抽在她丈夫的
臉上。
    「啊!瞧你,你是個孬種!」
    說完,她便走了。米尼翁驚慌失措,跟在她後面追上去。怎麼回事,難道她瘋了?他輕
聲向她解釋,一邊得一萬法郎,另一邊得一萬五千法郎,共計二萬五千法郎。這可是一筆絕
好的買賣!不管怎樣,繆法拋棄了她,最後從他的翅膀上拔一根羽毛,這是巧妙的做法。羅
絲怒不可遏,一聲不吭。米尼翁不屑與她多費口舌,便離開了她,任她去發洩女人的怨氣。
博爾德納夫與福什利和繆法已經回到舞台上了,米尼翁對博爾德納夫說道:
    「我們明天早上就簽合同,你要把錢準備好。」
    拉博德特已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娜娜,正巧,這時她得意洋洋走下來。她演正經女人,
擺出一副高貴的派頭,目的是要讓她的同事們對她刮目相看,並且向這伙笨蛋證實,只要她
想演,哪一個女人也沒有她演得漂亮。但是,她差點出個洋相。羅絲瞥見了她,便向她沖過
去,她氣得透不過氣來,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呀,我總有一天再見到你的……我們這筆帳總是要算的,聽見了嗎?」
    娜娜受到這樣突然襲擊,頓時把什麼都忘了,她想馬上雙手叉腰,破口大罵她是婊子。
但她克制住了,擺出一個侯爵夫人險些踩到桔子皮時的神態,過分尖聲尖氣地說道:
    「嗯?什麼?你瘋了,親愛的!」
    接著,羅絲氣走了,娜娜依然保持優雅大度的神態,米尼翁緊跟著羅絲,她那副氣乎乎
的樣子,幾乎使他認不出她來了。克拉利瑟很高興,她剛從博爾德納夫那裡得到了熱拉爾迪
娜這個角色。福什利面色憂鬱,氣得直跺腳,卻又下不了離開劇院的決心;他的劇本完蛋
了,他正在想方設法補救。這時,娜娜走過來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得靠近自己,問他是否
覺得她心腸狠毒。她不會吃掉他的劇本。這句話把福什利逗笑了。她還暗示他,像他那樣在
繆法家的處境,倘若與她鬧彆扭,他就太愚蠢了。如果她台詞記不牢,她就找個提台詞的
人;劇場裡是會座無虛席的。另外,他錯誤地估計了她,她會讓他看到,她演出時是怎樣賣
力。於是,大家都同意了,叫作者把公爵夫人的角色略加修改,給普律利埃爾增加一些台
詞,普律利埃爾也高興了。娜娜的參演自然給大家帶來了歡樂,唯有豐唐態度冷淡。他佇立
在那盞小燈的黃色光圈中間,他的尖長的山羊臉的側影被燈光映得清晰可見,他裝出一副離
群索居的樣子。娜娜卻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同他握握手。
    「你好嗎?」
    「還好,不壞。你呢?」
    「很好,謝謝。」
    他們就說了這些。他們彷彿昨天晚上在劇院門口才分手的。這時候,演員們還在等待排
演,但是博爾德納夫說第三幕不排演了。恰巧,博斯克老頭走了,他一邊走,一邊埋怨道:
他們常常被毫無必要地留下來,使他們浪費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大家都走了。他們到了下面
人行道上,陽光刺得他們直眨眼睛,他們像在地窖下面度過了三個鐘頭,又發生了口角,神
經一直處於緊張狀態,到了外面就發呆。伯爵呢,他疲乏不堪,頭腦裡空空的,與娜娜一起
登上馬車走了;拉博德特則拉著福什利一道走,邊走邊鼓勵他。
    一個月後,《小公爵夫人》首次上演就給娜娜帶來了極大的失敗,她演得蹩腳透頂,她
本來滿懷希望,以為能得到很大的喜劇效果,結果卻使觀眾發笑。觀眾並未喝倒采,因為他
們覺得很有趣。羅絲·米尼翁坐在樓下的側包廂裡,每次她的對手登場,她就尖聲尖氣地大
笑一番,這樣全場觀眾都跟著笑起來。這只是她的初次報復。到了晚上,娜娜單獨與怏怏不
樂的繆法在一起時,她憤怒地對他說道:
    「哼!多麼陰險的詭計!這一切都是出於嫉妒……啊!他們可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難道
我現在還需要他們!……瞧吧!我願花一百個金路易,把嘲笑過我的人帶到這裡來,讓他們
在我面前舔地板!……是的,我要演貴夫人給你的巴黎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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