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熱爾維絲的生辰是6月19日。古波家過節日總要豪吃海喝一番,這種聚餐宴席散盡
之後人們的肚子都撐得像皮球一樣,一星期都不會餓。把錢花個精光,家裡只要有幾個
銅板,非吃光不可。從年歷上瞎找些聖人節慶日,找出些借口多吃幾頓好酒好肉。維爾
吉妮卻非常贊成熱爾維絲把好吃的裝進肚子裡的想法。有一個喝得昏天黑地的丈夫,那
麼做妻子的與其讓他把家中的錢財拿去買燒酒,還不如讓肚子裡填些好吃的。錢總是要
流出去,讓肉店賺去,總比讓燒酒店爭去的好。熱爾維絲以此作為理由,變成了貪嘴的
女人,開始自暴自棄。算了!家裡一個子兒也攢不下來,那是古波的錯兒。她又胖了許
多,腳也顯得更跛了,因為她的腿充滿了脂肪,越發顯得短而粗了。
    今年,一個月前,大家已談論起她的生日。人們搜腸刮肚地想著吃什麼菜,想到美
味的菜餚便卷起舌頭舔著嘴唇,店裡的人也渴望能大吃大喝一場。要玩得盡興,不落俗
套,而且要出色而成功。天啊!好時光總不會天天都有!熱爾維絲的心思都放在盤算請
哪些客人上了,她想請十二個人,既不多,也不少。她自己和丈夫,古波媽媽,羅拉太
太,一家人已經是四口人了。她還要請顧熱母子和布瓦松夫婦。起初,她已拿定主意不
請她的女工們,皮圖瓦太太和克萊曼斯,免得因為彼此太熟悉而太隨便了,但是人們常
在她們面前談論生日之事,使她們垂涎欲滴地盼望起來,她終於也請了她們來。四加四
是八,再加二就是十人。她執意要湊夠十二人,而且她也想近來與她套近乎的羅利歐夫
婦講和;該讓他們走下樓來共同進餐,大家舉杯重歸於好。當然親戚之間總不能永遠相
互仇恨的。再說,節日的喜慶,鐵石心腸也會被感化;這是無法回絕的機遇。博歇夫婦
知道了熱爾維絲有心講和之後,非常急切地與她親近:賠著笑臉,說出許多恭維的話;
於是她也不得不請他們吃飯了。這下子十四個人了,還沒有算上孩子們呢!她還從沒有
這樣宴請過賓客,所以不免手忙腳亂,但同時也感到十分榮耀。
    生辰慶典恰好在星期一。這真是運氣:熱爾維絲預備在星期日下午就開始做菜。到
了星期六,女工們匆忙地干完活後,便在店裡長時間地議論起來,討論究竟吃什麼好。
僅有一道菜是三星期前確定的:一只烤肥鵝。大家談到它時眼裡放出貪婪的光,甚至那
鵝已經早早買回來了。古波媽媽還去把鵝拿了來,讓克萊曼斯和皮圖瓦太太掂掂份量。
大家不禁喝彩起來,因為那只鵝不但個兒大,皮厚,還包著一肚子脂肪。
    「在吃鵝肉前,該先上一道清燉肉,對吧?」熱爾維絲說,「一盤湯和一小塊清燉
肉總是好的……不過還該上一盤帶汁的菜。」
    克萊曼斯提議上一道兔子肉;然後大家都說天天都吃,都膩味了。熱爾維絲想要做
一道更出色的菜,皮圖瓦太太則提到了白汁小牛肉,她倆相視而笑,並引發了更大的笑
聲。這真是個好主意,什麼也比不上白汁小牛肉鮮美。
    「然後再要一盤帶汁的菜。」熱爾維絲說。
    古波媽媽想起了魚。眾人都做出一副不贊成的嘴臉,把烙鐵敲得叮噹響。沒有人喜
歡吃魚;一則魚填不飽肚子;二則那東西渾身都是刺。那個小徒工奧古斯婷竟斗膽說出
喜歡吃扁魚,克萊曼斯一巴掌打得她閉上了嘴。末了,老闆娘想到了一道豬排骨加馬鈴
薯的菜,聽到此眾人綻出了笑臉;忽然看見維爾吉妮飛也似的跑了進來,她漲紅著臉。
熱爾維絲叫了起來:
    「您來的正巧!古波媽媽,您把那畜生拿來給她瞧瞧。」
    於是古波媽媽又去把那只肥鵝拿了來,維爾吉妮用雙手接住,不住地叫好。喲!多
重的一只肥鵝!但她很快把鵝放在了桌上,正好放在一條裙子和襯衫之間。她的心神並
不在此;她把熱爾維絲拉到了後面的臥房裡,飛快地說著:
    「喂,我的朋友,我得給您報警……您一定猜不到我在路口遇到了什麼人?朗蒂埃,
我親愛的!他在那裡徘徊著,像在等候著什麼……所以,我趕緊跑回來,給您報信。我
真為您擔心,懂嗎?」
    熱爾維絲不由地臉色蒼白。這小子要打她什麼主意?恰恰又在她準備做生日的時候
出現了!她怎麼從來也沒有好運氣,想舒心地快樂一番也不行!然而維爾吉妮說她心太
軟了,不必為此提心吊膽。呸!如果朗蒂埃膽敢糾纏她,她便可喚來警察抓他進監牢。
原來她丈夫一個月來得到了一個警察的位置後,她便趾高氣揚,開口閉口要捉人進監牢。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並說她真希望自己在馬路上被人調戲,那樣便可以把放肆的男人送
到警察局裡交給布瓦松;熱爾維絲擺著手求她住口,因為那些女工們在聽她倆的談話。
她先走回了店裡,強作鎮靜地說:
    「現在嘛,還需要一道菜,對吧?」
    「噢,小豌豆燉肉好不好?」維爾吉妮說,「我呀,就愛吃這個菜。」
    「好!好!小豌豆燉肉!」大家贊同地叫起來;奧古斯婷也不由地興奮異常,拚命
地用火鉗在爐膛裡捅著火。
    第二天是星期日,三點鐘光景,古波媽媽把家裡的兩只爐灶生著了火,又向博歇太
太借了第三個爐灶也點著了火。三點半鐘,清燉肉早已在一只大鍋裡燉著了。這只鍋是
從隔壁的飯店裡借來的,家裡用的鍋實在是太小了。他們決定前一天就把白汁小牛肉和
豬排預備好,因為這些菜重新加熱時會更加美味;然而拌小牛肉的白汁卻定要到開席時
再加上去。星期一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呀,肉湯,小豌豆燉肉,烤鵝;可都是星期一的事。
三只爐灶的火光把後面的臥房映得通紅;奶油和麵粉在小鍋裡被煮得吐出燒焦了的麵粉
氣味;那只大鍋子像一只鍋爐似的,水汽橫飛,鍋蓋被撼得隆隆作響。古波媽媽和熱爾
維絲各自圍著一條白圍裙,忙碌地在屋裡跑前跑後,一會兒摘芹菜,一會兒又找鹽,尋
胡椒,一會兒又用木勺在鍋裡翻動豬肉或牛肉塊。古波已被她倆打發出去了,以免他礙
手礙腳。但是,整個下午總免不了有人來攪找她們。廚房裡飄散著飯香,以至於樓上的
女房客們都三三兩兩地先後走下樓來,借故走進店來,想瞧瞧她們在做什麼樣的菜,並
且總是不走,直到熱爾維絲不得已揭開鍋蓋為止。將近五點鐘的時候維爾吉妮來了。她
又看見了朗蒂埃;真的,只要一上路無論如何都會遇上他!博歇太太也說在路口瞥見他
鬼鬼祟祟地在探頭探腦。正巧熱爾維絲正打算出去買些燒焦的蔥頭加在清燉肉裡,聽了
這話,不由地渾身打抖,哪敢再出去。又加上博歇太太和維爾吉妮的說的那些駭人的話
和可怕的故事,說是有許多男人在外套裡藏著刀子或手槍專等著女人。是啊!報紙上滿
是消息;某男人看見舊情婦發達了,一時憤激,幹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此時,維爾吉妮
獻起殷勤,願意出去買蔥頭。女人之間是該相互幫助,誰會眼睜睜讓可憐的女人被人傷
害呢?當她回轉來時,卻說朗蒂埃已不在那裡了,大概他意識到有人發現了他,所以走
了。晚上女人們圍著鍋議論著朗蒂埃。博歇太太勸熱爾維絲告訴古波;熱爾維絲卻大驚
失色,求她萬萬不可吐露真情。唉!如果這樣,會越發不得了!她的丈夫似乎已猜中了
八九分,這幾天,臨睡前嘴裡總發出咒罵聲,還用拳頭捶牆壁。她一想到此,便雙手顫
抖,就怕兩個男人為她而火拚。她了解古波,他妒忌心極重,他會拿著大剪刀去找朗蒂
埃拚命。當四個婦人談論這種悲慘的事時,爐上的肉湯正緩緩翻滾烹煮著,古波媽媽揭
開鍋蓋,那白煮小牛肉和豬排骨微微地晃著身子在湯中發出輕微的鳴響。而清燉肉在鍋
內響亮地打著鼾,像一個迎著太陽熟睡的詩人。婦人們終於每人喝了一小碗肉湯,品嚐
著味道。
    星期一終於到了。熱爾維絲家將有十四個人來吃飯,只怕地方不夠坐。她決定在店
房中擺酒席;一大早起來便用尺子量了量屋子的大小,琢磨著如何放置桌子。她得搬開
那些洗過的衣服。拆掉工作台;還得用上幾個桌架支起工作台當做飯桌。正在忙著搬動
時,一個女主顧卻來吵鬧了一場,她說從星期五開始就等著取她的衣服,店裡卻不把她
放在眼裡,現在她立刻就要她的衣服。於是熱爾維絲連忙道歉,大著膽子說了謊;這不
能算她的罪過,她忙著打掃店舖,女工們明天才來上班;女主顧總算息了怒,她送那女
人出了門。答應她明天一大早就先替她燙衣服。她走後,熱爾維絲便罵出聲來,說實在
的,如果都依著顧客的話,恐怕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為了自己能賞心悅目,就得讓別
人不顧性命嗎?燙衣工又不是他們養的狗!哼!哪怕是素丹王親自拿來他的衣領,即使
能賺十萬法郎,這個星期一也絕不動手燙衣服。因為她要盡情地樂一樂。
    整個上午的時間是用來買東西的。熱爾維絲出去了三次,每次回家渾身上下都是大
包小包,活像一匹馱著重物的騾子。當她還要再出去買酒的時候,她發覺錢不夠了。酒
吧,倒可以先賒著賬,但是家裡卻不能一個子兒也不留。因為一定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
小費用要開銷呢。在後面的臥房裡,她與古波媽媽愁容相對,算了又算,至少還需要二
十法郎。這四枚五法郎的銀幣,到哪裡去找呢?
    古波媽媽從前曾在馬蒂諾爾劇院的一個女演員家裡收拾屋子,所以她隨口提到了當
舖。熱爾維絲綻開了笑臉,心中松快了許多。她竟沒有想起當舖,難道是犯了糊塗。於
是她連忙把自己的那條黑綢連衣裙疊好,包在一只包袱裡,還用別針別好。接著親手把
那只包袱放在古波媽媽的圍裙裡面,並囑咐她盡量靠緊肚子,避免得讓鄰居看見,用不
著讓他們什麼都知道。她伸頭回店門口望了望,看有沒有人會跟著古波媽媽。但是古波
媽媽還未走到煤店門口,熱爾維絲便又叫了起來:
    「媽媽!媽媽!」
    她把她叫回了店裡,從自己的手指上取下結婚戒指,說:
    「嗨!把這個也拿去。可以多當些錢。」
    古波媽媽把二十五法郎拿回來交給她的時候,她樂得竟跳起舞來了。她要去買六瓶
陳葡萄酒,好就著那些烤盤吃。羅利歐夫婦一定會被她的作派嚇倒的喲!
    半個月來,古波夫婦一直心存一個願望:就是要壓過羅利歐夫婦。這兩個鬼鬼祟祟
的男女,真是兩個小氣鬼,有了一盤好吃的時候,不就是關起門來像偷來的似的往肚子
裡填嗎?真的,她們竟用棉單子遮住窗子,掩住燈光,讓別人覺得他們正在睡覺。沒有
了燈光,人們自然不會上樓了。於是他們二人獨自美餐一頓,急匆匆的,都不敢高聲說
一句話,甚至第二天都不敢把吃剩的肉骨頭扔進垃圾堆裡,恐怕別人知道他們吃了好東
西;羅利歐太太親自走到離家很遠的路口,把肉骨頭扔進陰溝水洞裡;有一天早上,熱
爾維絲還遇見她把滿滿一籃子牡蠣殼倒進了水溝。嗨!這兩個貪吃鬼實在太吝嗇了,他
們的種種姿態總在極力表現他們很窮。好吧!現在我們要給他們一些顏色看看,讓他們
瞧瞧我們不是守財奴。熱爾維絲要把酒擺在街面上,把過路的人都請來喝酒,如果能這
樣做的話。銀錢造出來是為了使用的,不能讓它們發霉,不是嗎?錢在新的時候,在太
陽光下閃著亮,確實悅目。她現在與眾人不同:她手中即使有一個法郎,她卻裝出有兩
個法郎的樣子。
    三點鐘的時候,古波媽媽和熱爾維絲一面擺設著桌子,一面議論著羅利歐夫婦。她
們把幾隻大窗簾掛在店舖的窗子上;由於天氣太熱,她們還是打開了店門。整條街道的
人都可從飯桌面前走過。她們每擺放一只小瓶,一只酒瓶或一只鹽罐時,總是有意要刺
激一番羅利歐夫婦。她們精心地佈置著,一定要讓他倆兒看出器皿的精美,而且還特地
保存著最漂亮的碗碟向他們展示,因為他們看到這些瓷器定會心動。
    「不,不,媽媽,您不要把這些飯巾給他們!我還有兩塊桃花圖案的呢。」熱爾維
絲說。
    「好呀!這樣一來,他們一定要氣炸了!」古波媽媽低語著。
    她們相視而笑,站立在舖著白布的大桌子兩邊。看著那十四副刀叉擺放整齊,一種
驕傲的心情不覺油然而生。在這小店的中央,這多像一張小禮拜堂的供桌呀!熱爾維絲
又說:
    「我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吝嗇!……要知道,上個月他們還騙人呢:那女人到
處對人說她送貨的時候買了一條金項鍊,您瞧瞧,她像買東西的女人嗎?……她只是故
意叫苦,好賴掉該給您的那五個法郎。」
    「我的五個法郎,我也只收過兩次。」古波媽媽說。
    「不相信咱倆打個賭?下個月他們可不知會編出什麼別的理由……怪不得他們連吃
一盤兔子肉都要把窗子堵起來。別人如果看到他們,就能對他們說:『既然能吃兔肉,
還給你們的媽媽付不起五個法郎嗎?』唉!他們可是壞到家了!……如果我們不收留您,
還不知您如今變成啥樣呢!」
    古波媽媽點頭稱是。這一天,由於古波夫婦大宴賓客,所以她就奚落起羅利歐夫婦
了。她也喜歡烹飪,喜歡在爐灶旁聊天,喜歡節日中大擺宴席時家中熱鬧非凡。再說平
時她與熱爾維絲還算合得來。但有時也為區區小事吵上幾句嘴,在親戚中那也是在所難
免;古波媽媽在一旁心中埋怨兒媳婦總對她指手畫腳,讓她好不難過。但她從心底裡卻
仍舊疼愛羅利歐太太,畢竟她是自己的女兒。
    「不是嗎?」熱爾維絲接著說,「如果您在他們家裡,那能長這麼胖。既沒有咖啡,
也沒有鼻煙,什麼享受也不會有!……您想想看,他們捨得往您的床上放兩條褥子嗎?」
    「那自然是不會的啦,」古波媽媽說,「等一會兒他們進來的時候,我要坐在他們
對面看他們那副嘴臉。」
    當事先想象到羅利歐夫婦的嘴臉時她們不由地竊笑起來;然而她們不能總是愣著神
看那桌子。古波夫婦的午飯吃得很遲,中午一點鐘才吃一些熟肉,因為三個爐灶不得空
閒,另外也不必把洗好的碗碟再弄髒了。四點鐘,熱爾維絲和古波媽媽又開始做菜。打
開的窗戶旁靠牆擺著一只烤爐,烤爐上正在烤著一只肥鵝;由於鵝太肥太大,要用力才
能塞進烤箱之中。克萊斯婷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爐火映得她滿臉紅光,她正聚精會神地
用一把長柄匙子取油燒著那只烤鵝。熱爾維絲正在做那道豬肉燉豌豆的菜。古波媽媽被
滿目的佳餚搞得頭昏眼花。她正準備在合適的時候把豬排和白汁小牛肉重新溫過。將近
五點鐘的時候,客人們開始陸續到來。先來的是兩個女工——克萊曼斯和皮圖瓦太太,
兩人都重新換了衣服。克萊曼斯穿著藍色的衣裙,皮圖瓦太太則是一身黑色打扮。前者
手持風呂草花,後者向日花在手。此時熱爾維絲雙手沾滿了麵粉,只好背過手去,在她
倆兒的面頰上重重地吻了兩下。維爾吉妮從她們的身後走了進來;她一身貴夫人打扮,
印花長裙配上披肩和帽子;雖然過來赴宴只穿過一條街道,卻也精心裝飾了一番,她送
來一盆紅石竹花。她上前把熱爾維絲摟在懷裡親切相吻。隨後,博歇送的是相思草,他
太太捧著一盆木翠花,羅拉太太則拿著一盆檸檬香,大家紛紛都來了;羅拉太太的紫絨
長裙被花盆染上了些泥土。大家彼此擁抱問候,把個臥室擠得水洩不通;三個爐灶冒出
的濃濃的炭氣,菜鍋裡煎炒的響聲遮蓋了人們的談話聲。不知哪位客人的裙據掛上了烤
箱,引來一陣小小的騷動。那肥鵝撲鼻的香味,引得眾人抽著鼻子。熱爾維絲向大家道
謝,高興地收下眾人送來的鮮花,手中還不停地攪拌著凹盤中的小牛肉白汁。她把那些
花盆放置在店舖裡餐桌的一頭,並不取下束花的白紙帶。花的幽香和菜餚的香氣混合在
一起。
    「要幫忙嗎?」維爾吉妮說,「唉!一想到你為一桌酒席辛辛苦苦忙碌三天,我們
一下子就席捲一空,真不忍心呀!」
    「說什麼呀,」熱爾維絲說,「要辦成一件事,總得花功夫……不,您就別上手了。
瞧,一切都預備妥了。只剩那湯……」
    於是大家拘謹全無。女人們把披肩和帽子全放在了床上,隨後撩起裙據用別針別住,
免得弄髒。博歇喚他妻子回去看家,等到吃飯時再來;他妻子只轉過身去,就把克萊曼
斯擠到了烤箱旁邊,她趁機問她怕不怕被人搔路肢窩。克萊曼斯聽罷已經笑彎了腰,連
氣也喘不過來了,她身子縮成一團躲避著,兩隻大乳幾乎撐破了上衣,她只想到被援胳
肢窩的感覺已經周身發癢了。其余的女人為了不妨礙女主人們在廚房裡幹活,紛紛到了
店舖裡,背著牆,面對桌子坐下來,隔著房門繼續與熱爾維絲攀談,由於人多難免聽不
清楚,於是她們又回到了臥室裡,把熱爾維絲團團圍住,屋裡驟然又充滿了交談的聲音,
熱爾維絲手裡舉著冒著熱氣的湯勺顧不上回答眾人的話。女人們談笑著,竟無顧忌地閒
扯一番。維爾吉妮說她兩天來未好好吃飯了,為的是留著肚子;克萊曼斯說得更弦乎:
她學著英國人的樣子,早上只喝了一碗清湯。清理一翻腸胃。博歇則說出一個能即刻消
食的好主意,他說吃過一道菜後用門板去擠一擠肚子;據說這也是英國人的秘訣,那樣
便可每天一連十二個小時不停地進食。腸胃卻會樂而不疲。赴宴的客人,吃得多才算不
辱東家的盛情,對吧?那些預備好的牛肉、豬肉、肥鵝總不至於留給貓吃吧。嘿!老闆
娘不必擔心,客人們會把它們打掃地乾乾淨淨,第二天甚至都不用洗碗碟了。女人們竟
像小姑娘一樣頑皮起來;她們你推我搡地打趣玩耍,從這間房奔向另一間房,地板被震
得咚咚作響,女人們裙據的擺動鼓蕩起廚房裡飯菜的氣味,震耳欲聾的諠譁聲應和著笑
聲和古波媽媽剁肉的陣陣聲響。
    顧熱進門時恰巧碰上眾人們大聲喧鬧著尋著開心。他怯生生地不敢進來;手中捧著
一株美麗的白玫瑰花樹,花莖都遮住了他的臉,花瓣與他金色的胡須混合在一起。熱爾
維絲見他來了,連忙跑上前去,她的兩頰被爐火炙得紅撲撲的。然而,他竟不知放下手
中的花盆。當她從他手中接過來之後,他卻扭扭捏捏不敢同她擁吻。她卻自己踮起了腳,
把面頰送到他的嘴唇上;而他心慌意亂之中竟吻到她的眼睛上,由於過重,險些弄瞎了
她的眼。兩人的心都在突突地跳個不停。
    「呀!顧熱先生,這花真美!」她邊說邊把那盆玫瑰花放在了其他花的旁邊,繁多
的玫瑰花瓣蓋住了其他的花朵。
    「不,不……」他連聲說著,找不出別的詞兒。
    當他長吁一口氣後,穩住了神,隨後告訴她不必等候他的母親:她的腰在痛,不能
來了。熱爾維絲懊喪不已;說要給她留一塊鵝肉,她一定要讓顧熱太太嘗嘗她的鵝肉,
這樣大家不再等候什麼人了。午飯後古波便去邀請布瓦松了,早就該走了。現在,他們
也許在區裡的街道上散步;他們說過六點鐘一定會回來的,也許一會兒就到。頭道餐前
湯快做好時,熱爾維絲招呼羅拉太太說是時候了,可以去樓上叫羅利歐夫婦了。羅拉太
太的神色頓時變得嚴峻起來了:她是兩家人之間的調停者和協議制訂者。於是她重新戴
上帽子,披上披肩,挺直了身上登樓而上;那神情似乎莊重而神聖。樓下熱爾維絲繼續
攪拌著鍋中的湯,她一言不發。大家也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恭恭敬敬地等候客人的到來。
    羅拉太太先走進門來。為了使調修之事顯得更加莊重,她便在路上兜了一個圈子。
她手扶在大開的店門上,羅利歐太太身穿綢衣,走到了門口便停住了腳。此時,賓客們
都站起身來,熱爾維絲按談妥的內容,上前與她接吻,她說:
    「來,請進吧。一切都過去了,對吧?……讓我們以後全都好生相處。」
    羅利歐太太回答說:
    「但願能長此以往吧。」
    她走進了屋,羅利歐先生緊隨妻子也來到了門邊;等到熱爾維絲吻過他後才走進店
來:他們夫婦兩人都未帶什麼花來;他們認為一開始就給「瘸子」送花,未免顯得太掉
價了。此時,熱爾維絲讓奧古斯婷拿了兩瓶葡萄酒來。然後給在桌角上擺滿的酒杯裡斟
滿了酒,請大家舉杯同飲。於是眾人舉杯相碰,相互祝福。一陣沉默之後大家便開始喝
酒;女人們竟端起杯一飲而盡。
    「沒有比餐前酒讓人感到滋潤的了,至少比讓別人從後面踢上一腳要好得多。」博
歇邊說邊響亮地咂著舌頭。
    古波媽媽對著店門坐著,為的是看清楚羅利歐夫婦的嘴臉。隨後,她悄悄地扯著熱
爾維絲的裙角,把她引進後房去,倆兒人湊到湯鍋旁邊,低聲議論道:
    「瞧呀!他們那副德興!」古波媽媽說,「您也許沒看清他們,我可看得一清二
楚……她瞅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嗨!臉都變了,嘴都裂到了耳朵邊;再瞧他,像是差了
一口氣,不住地咳嗽……現在再去看他們,一定是急不可耐舔著干嘴唇,恨不得把自己
的嘴巴吞下肚去。」
    「他們竟有這般重的妒忌心,實在可憐。」熱爾維絲小聲自語著。
    確實,羅利歐夫婦的臉色著實難看。當然,誰也不願意別人比自己高出一等,尤其
是親屬之間,一家得意,另一家便窩火,這道理再自然不過了。但是,人們應該有自制
力,不該當眾出丑,不是嗎?但是,羅利歐夫婦卻做得太過分了些!他們擠眉弄眼,齜
牙咧嘴,以致於過於明顯讓賓客們不解,都來尋問他們是否身體不適。是啊!十四份餐
具,雪白的餐巾,擺放整齊的切片麵包,讓大家賞心悅目,真讓他們無法忍受!這架式
讓人聯想到繁華路段上的那家大飯店的作派。羅利歐太太再用眼睛掃視了一番周圍的陳
設,當目光落在賓客們送來的花束上時,不由地低下頭避開那些鮮艷的花朵;她懷疑那
寬大的台布是新的,按捺不住用手偷偷地摸了一下。
    「一切都準備妥了!」熱爾維絲笑著回到店裡,她裸露著雙臂,金黃色的頭髮在額
頭上飄擺著。
    賓客們圍著餐桌踱來踱去,大家已經饑腸漉漉,一個個輕輕地打著哈欠,顯出不耐
煩的神情。
    「等老闆一到,我們便可開始了。」熱爾維絲又說。
    「也好!但是再等下去這飯菜可都要涼了……」羅利歐太太說,「古波忘性總挺大,
您不該讓他出去。」
    此時已是六點半鐘了。所有的飯菜都已準備停當,那只肥鵝恐怕要燒得過熟了。於
是熱爾維絲不免著急起來,說是要打發一個人去找找他,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個酒店裡。
顧熱表示願去找一找,熱爾維絲也說一起去;維爾吉妮心裡也惦記著丈夫,也想一起去。
三個人都沒有戴帽子,並排走在路上幾乎占滿了人行道。鐵匠身穿禮服,左臂挽著熱爾
維絲,右邊挽著維爾吉妮:他自嘲是只兩耳筐。兩個女人感到此話太詼諧,於是停住腳
步,笑得彎下了腰。當三人在熟肉店的大鏡子裡照見自己時,更笑得前仰後合。在全身
黑裝的顧熱兩旁,她倆兒像兩個渾身是花的姑娘,維爾吉妮穿著玫瑰花圖案的紗裙,熱
爾維絲則身著白底藍點的長裙,裸露著手腕,領上繫著灰色的綢領結。路上的行人都對
他們側目,看到他們那般快活,衣著這般艷麗,竟把星期日的盛裝挪到星期一來穿。他
們在6月溫馨的氣候裡在魚市街的人群中穿行。然而,現在不是打趣作樂的時候。他們
走過一家人的酒店門口,探頭進去,在酒台前尋找著。難道古波這傢伙跑到凱旋門去喝
酒了不成?他們找遍了魚市街的所有酒店:先是去了「小麝貓」酒店,這裡的李子酒挺
有名氣;又去了「巴蓋大媽」酒店,這裡的奧利安酒只賣八個銅幣;還去了「蝴蝶」酒
店,車伕們都愛到這裡一聚。還是不見古波的蹤影。他們正要向大馬路方向走去,當他
們從弗郎索瓦的零售酒舖門前路過時,熱爾維絲突然輕輕地叫出了聲。
    「什麼呀?」顧熱問。
    熱爾維絲不再笑了。她臉色頓時蒼白,繼後開始激動,一陣眩暈幾乎使她跌倒。維
爾吉妮立刻明白了,她看見朗蒂埃正平靜地坐在弗郎索瓦酒店的一張餐桌旁吃著晚飯。
熱爾維絲拉著維爾吉妮快步離開。當熱爾維絲緩過勁來時才開口說:
    「剛才我的腳給扭了一下。」
    最後,來到街的末端,他們在哥白布大叔的酒店裡找了古波和布瓦松。他們倆兒站
在許多男人中間;古波身穿灰色的工作服,正氣沖沖地嚷著,把拳頭砸在酒台上。布瓦
松今天沒上班,穿著一件栗色的舊大衣,正在聽古波說話,神情有些木然,他默不作聲,
一嘴的紅胡子一動不動。顧熱讓兩個女人等在門外的街道上。自己走上前去用手搭在古
波的肩上。但是當古波看見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站在門外時,便發火了。誰把女人指派
到這裡來的?現在竟有娘兒們追到身邊了?好吧!他偏不走了,讓那幫娘兒們自己去吃
骯髒的晚飯吧。顧熱為了讓古波息怒,只好依了他在酒台上再待上五分鐘,喝下古波遞
過來的一杯酒。當他走出酒店時對妻子說:
    「不能這般對我……我高興在哪兒是我自己的事,明白嗎?」
    她一言不發,周身發著抖,她一定與維爾吉妮談過有關朗蒂埃的事,所以維爾吉妮
把他丈夫和顧熱推在前面讓他們先走。兩個女人走在古波的兩旁纏著與他說話,不讓他
注意周圍的人。實際上他並不太醉,昏亂的腦袋是因為吵嚷太多所致,並不是酒喝得太
多。她們想沿著左邊的人行道走,他卻像在捉弄兩個女人似的把她們推開,走上右邊的
人行道。她們倆驚恐不安地奔了過去,想盡力用身子遮掩住弗郎索瓦酒店的門。然而,
古波似乎已經知道朗蒂埃應在裡面。熱爾維絲嚇得愣住了,只聽見古波嘴裡低聲說著:
    「噢!我的乖乖,這裡面是不是有一個咱家的熟人,別以為我是那麼好蒙的……看
你那神色不定的眼光,難道我就看不出來?」
    於是他罵出許多不中聽的話,說她那般尋覓的目光並不是找他而是找她以前的相好。
又忽然痛恨起朗蒂埃,大罵起來。呸!強盜,呸!壞種!他情願他們中的一個像便道上
被殺的兔子一樣!此時的朗蒂埃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仍然不慌不忙地吃著他那道酸菜小
牛肉菜。此刻大家又重新聚攏過來。維爾吉妮終於把古波拉走了,當人們來到路口時,
古波又突然止住了怒氣,但是無論如何,回去的感覺總不如出來時那樣愜意。
    賓客們圍著桌子坐著,長時間的等候使他們顯出不耐煩的樣子。古波則在女人們之
間左右轉身曲背地與每個人握手致意。熱爾維絲心中悶悶不樂,聲音不高地請大家就坐。
忽然間,她看見由於顧熱太太的缺席,羅利歐太太身旁空出一個座位。
    「一共十三個人呀!ヾ」她不無傷感地說了一句。已經有段時間她感到時運不佳了,
這不又是一個新的不祥之兆嗎!
    
    ヾ歐洲人認為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女人們原本已經就坐了,但又站了起來,表露出擔憂和很不滿意的樣子。皮圖瓦太
太自願告退,因為依她看不該與這個不祥的數目為伍;再說,即使她不走也吃不進什麼
東西了,她不想冒犯了什麼。博歇卻冷笑了一聲:依他看十三總比十四要好:因為少一
個張口吃飯的人大家不就可以多吃些菜了嗎?
    「等一等!我有辦法了!」熱爾維絲說。
    因為,她一抬眼瞅見布魯大叔正在穿過馬路,她便離開餐桌去叫住他。那老工人走
進門來,他彎著腰,臉卻板得很硬。
    「請坐在這裡,我的好大叔。」熱爾維絲說,「您一定願意同我們一起進餐,對
吧?」
    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自然十分情願,因為,對他來說怎樣都行。
    「是啊!請他來吃飯更合適些,」她低聲自語道,「可憐的人總是吃不飽飯。今天
至少可以管他一頓飽飯……現在大家可以放心進餐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顧熱不由地為之感動,眼眶潮濕了。其他的人也為此動了憐憫之心,都覺得這樣再
合適不過了,這樣能給大家帶來好運。但是羅利歐太太似乎不高興那老頭子坐在她身旁;
她把椅子向外挪開了一些,用厭惡的目光望著老人那雙雞皮般的手和帶著補丁的褪色短
上衣。布魯大叔低著頭,看見他面前的盤子上蓋著餐巾,不知道如何做才好,他終於揭
下餐巾輕輕地放在桌子邊上,決不知道該擺放在膝頭上。
    接著熱爾維絲送上了餐前湯,賓客們拿起調羹,然而維爾吉妮又注意到古波又不見
了,也許他又回到了哥倫布大叔的酒店裡去了。所有在座的人都十分生氣。算了!這一
次再也不去追他了;如果他肚子不餓,就讓他在馬路上瞎逛吧!但是,當湯快喝完調羹
就要碰到盤底的時候,古波又突然出現了,他左臂抱著一盆丁香,右臂攬著一盆鳳仙花。
滿桌的人報以掌聲。他很是殷切地把兩盆花放在熱爾維絲酒杯的左右兩邊,隨後,俯下
身去同她接吻,並一面說:
    「我的乖乖,我忘了你的生日……不過還來得及,今天這樣的吉日,我們總該相親
相愛。」
    「古波先生今晚的表現很好,」克萊曼斯俯在博歇的耳邊說,「他做得恰到好處。」
    古波的舉動挽救了一時被沖淡的快樂。熱爾維絲放下了心,又恢復了滿面笑容。當
每人都喝完湯後,大家彼此傳遞著酒瓶,開始喝第一杯酒,這酒能把剛才的湯送下肚去。
然而,廚房裡傳出了孩子們的吵鬧聲。原來艾蒂安、娜娜、寶玲、維克多,都在那裡。
大家事先決定把他們安排在一張桌子上,囑咐他們乖乖地吃飯。奧古斯婷照管那些火爐,
只能手捧盤子在膝頭進餐了。
    「媽媽!媽媽!奧古斯婷把她的麵包放進烤箱裡去了!」娜娜忽然嚷了起來。
    熱爾維絲連忙跑了進去。正撞見奧古斯婷正在極快地吞吃著一口很熟的食物,原來
她把一塊麵包浸在滾熱的鵝油裡吃了。熱爾維絲摑了她一巴掌,因為這個鬼丫頭還嚷著
不承認此事。
    喝過牛肉湯之後,上了一味的白汁小牛肉。那小牛肉是放在一只生菜皿之中的。因
為家中再也沒有更大的盤子了。大家都為此笑出聲來。
    「這事可多少有些嚴重了。」很少說話的布瓦松也說出一句話來。
    此時已經是七點半鐘了。店門已經關上了,為的是不讓旁人來回窺視。尤其是對門
的那個鐘表匠,他那雙眼睛竟瞪得像杯口那樣大,那饞涎欲滴的樣子倒讓大家難以嚥下
口中的食物。店裡的窗戶上掛著窗簾,透進的光勻淨而柔和,沒有陰影,映照在桌上擺
放整齊的餐具以及白色紙條點綴著的花盆;在這黃昏時分黯淡的微光之中賓客們顯出格
外的風雅。維爾吉妮尋找著話題:她環視了一番掛著紗簾的屋子,說出一串優雅的話來。
當一輛貨車駛過馬路時,震得酒杯在桌上跳起舞來。讓那些女人不得不像男人一般高聲
說起話來。然而,大家仍然不過多地喧嚷,人人都注重自己的舉止,顯出既有禮貌又顧
全臉面。眾人中只有古波穿著短衣,他說知己的朋友間不必拘泥禮節,穿短衣也是工人
的本色所在。穿著胸衣的女人們塗著發油的頭髮閃著光亮;男人們則挺著胸,手肘離開
餐桌,生怕弄髒了衣服。
    喲!媽的!白汁小牛肉盤裡已空出了一大塊!大家極少說話,嘴裡都嚼個不停。盤
中的食物漸漸減少,一只匙子插在粘稠的黃肉汁中,肉汁粘得像是凍住了一般。眾人們
在汁中搜尋著小牛肉;肉總是可以找到的,大盤從一只手傳到另一只手上;大家都低頭
在裡面尋覓著殘留的香菇。客人們身後的大塊麵包竟像是太陽下的雪人,一轉眼便融化
殆盡。除了咀嚼的聲響之外,還有酒杯落在桌面上的聲音。由於肉汁太鹹的緣故,甚至
要用足夠量的酒來沖淡口中的鹹味;小牛肉很嫩,放在嘴裡立即滑進了肚裡,但卻在肚
裡不得安寧。沒等大家喘過一口氣來,豬排又擺上了桌;豬排盛在一只四盤中,其中連
同許多圓溜溜的馬鈴薯;在桌上熱氣騰騰地冒著氣。大家驚呼一聲。哈哈!太棒了!每
個人都喜笑顏開,這下子該好好開開胃口;人們都虎視眈眈望著那盤子,一邊把餐刀在
麵包上擦乾淨待用。開吃之時人們肘臂相碰,邊滿嘴大嚼,邊含混地交談著。嘿!這豬
排的肉真鮮嫩呀!真是滑潤爽口,像是順著腸子溜下去直抵腳跟一般。馬鈴薯的味道也
好極了。這道菜並不過鹹,但是有了馬鈴薯就得不時地用燒酒把它們送下肚去。主人又
打開了四瓶葡萄酒。每人面前的盤子都被打掃得一乾二淨,也不必換盤子吃下一道菜肥
肉豌豆。唉!蔬菜也不錯。大家開著玩笑,把豌豆一匙一匙地送進嘴裡。這是一道最合
適女人口味的菜餚。豌豆裡的煎肥肉更是美味可口,烤得正是火候,很像馬蹄的氣味。
再來兩瓶酒就夠了。
    「好好!媽媽!奧古斯婷把手伸到我的盤子裡了。」娜娜又嚷了起來。
    「真討人嫌!給她一巴掌就是了!」熱爾維絲說話時正把一匙豌豆送到嘴裡。
    廚房的孩子們的餐桌上娜娜儼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式。她坐在維克多的旁邊,又讓
她的哥哥在寶玲身邊坐下;這樣一來,儼然是兩對夫妻的作派。起初的時候,她很客氣
地向賓客們敬菜,笑容可掬像個主事的成年人;但是由於她很愛吃肥肉,於是竟把所有
的肥肉都留給了自己。奧古斯婷卻鬼迷地在孩子們周圍轉悠著,瞅准機會便抓一把肥肉
來吃,還說要與大家平分。娜娜氣極時便咬她的手腕。
    「呀!你要知道,」奧古斯婷喃喃自語,「我要報告你母親,你吃過白汁小牛肉之
後竟叫維克多與你接吻。」
    然而,一切都按原樣恢復了秩序,熱爾維絲和古波媽媽走進廚房來取烤屜上的肥鵝。
在眾人的大餐桌上,人們依在椅背上喘息著。男人們解開背心的扣子,女人們用餐巾擦
著她們的臉。宴席像是中止了一般;只有幾個人的下顎還在上下扇動,並不理會旁人,
仍舊繼續在一口一口地吞食著麵包。別人卻像是等著吃下去的食物再沉一沉。夜色漸漸
降臨了:窗簾後面的光線更加暗淡了。奧古斯婷拿了兩盞燈來,在長桌的兩頭各放一盞。
明亮的燈光映出杯盤狼籍,油膩的刀叉,酒跡斑斑的台布上滿是麵包屑。此時,一股熱
香撲面而來,眾人轉頭向廚房裡望去。
    「要幫忙嗎?」維爾吉妮問。
    她說著離開了座位,向廚房走去。女人們便一個個地跟了過去。她們圍著烤屜,全
神貫注地看著熱爾維絲和古波媽媽把那只肥鵝從烤箱中拖了出來。一陣諠譁雀起。其中
還加雜著孩子們歡呼跳躍的聲響。簡直像一支凱旋的隊伍:熱爾維絲捧著那只肥鵝,她
伸直著手臂,臉上滲著汗水,默默地微笑著似春風拂面;女人們跟著她走著笑著;娜娜
在隊伍的後面,瞪大雙眼,踮起腳跟望著。那鵝被放在了桌子上,肥胖焦黃的肉上澆滿
著油汁;大家並不急於動刀叉。人們驚歎之余,竟有幾分肅然起敬之意。大家相互對望
著,不說一句話,只是不住地點頭。天啊!多麼肥的鵝呀!多麼粗的鵝腿!瞧它油乎乎
的胸脯肉!
    「這只肥鵝該不是啃牆皮長大的吧!」博歇說。
    於是眾人細細地追究起這只鵝的身世。熱爾維絲說著它的來歷:它是魚市街雞鴨店
裡最肥的一只鵝,是她親自挑選來的;她借煤店的秤量了一番重量,竟有十二磅半;她
用了三簍炭才烤熟了它,竟烤出了三碗鵝油。維爾吉妮打斷了她的話頭,搶著說她看到
還沒有烤之前的鵝的樣子,這鵝的皮既白又嫩,讓人饞得恨不得生著吞下去。說得在場
的男人們都笑出聲來,口水在嘴裡打轉。只有羅利歐夫婦掀起嘴來,他們眼瞧著「瘸子」
桌上這只誘人的肥鵝險些背過氣去。
    「哎呀!我們總不能就這樣把它整個兒吞下肚去吧!」熱爾維絲說,「誰來切開它
呢?……不,不,我切不了。它太大了,我害怕。」
    古波自告奮勇。嗨!這再簡單不過了:只需握住四肢用力一扯;扯下來的鵝肉肯定
好吃,隨後,大家也眾口一詞地說那樣不對,把古波手裡的廚刀硬搶了下來。嗨!這可
不行,如果他來切這鵝準會把這優美的物件弄個七零八落!大家尋思了一會兒,決定要
選一位會切鵝的男人。末了,羅拉太太十分得體地建議道:
    「都聽我的,應該讓布瓦松先生主刀……是的,自然是布瓦松先生眾人仍在雲霧之
中,於是她更加不無諂媚之意地說:
    「當然該由布瓦松先生,因為他用慣了武器。」
    她說著把手中的廚刀遞給了警察。所有的人都嬉笑著點頭稱是。布瓦松像軍人似的
機械地點了點頭,便把那肥鵝推到了他面前。他左右兩邊的熱爾維絲和博歇太太趕緊閃
開了身子,好讓他雙肘有回旋的余地,也好擺弄那廚刀。他把廚刀插進鵝的肚子裡,接
著便是咯蹦作響的聲響,羅利歐此時忽然從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一個愛國者的想法。
他不禁嚷了起來:
    「呀!如果它是一個哥薩克兵的話,豈不讓人感到快哉!」
    「布瓦松先生,您同哥薩克兵打過仗嗎!」博歇太太問。
    「不,我只同北非的阿拉伯士兵打過仗;現在已經沒有哥薩克士兵了。」布瓦松邊
說著,已經把一只鵝翅膀割了下來。
    此時大家又靜了下來。人人都伸長了脖子,眼睛都望著廚刀。布瓦松正在醞釀著一
個驚人之舉。忽然間,他最後一刀下去鵝的臀部被切開,並且直溜溜地立在盤子中央,
尾椎骨朝著天花板;這可有個說法,叫作「主教的帽子」。於是眾人歡騰起來。哎!看
來只有當過兵的人能在大家相聚時博得眾人的歡心!那鵝的臀部後面出現了一個大洞,
裡面自然流出許多汁來;博歇看到此,不由開起了玩笑:
    「我預定那個部位,好讓它往我嘴裡撒尿。」
    「呸!多難聽!說這般骯髒的話!」女人們齊聲叫起來。
    「不!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讓人生厭的男人!」博歇太太說此話時,比別的女人更
加怒氣沖沖,「快閉嘴,別讓大家噁心!……要知道,所有的肉都會被吃完的!」
    喧鬧聲中克萊曼斯卻再三懇求說:
    「布瓦松先生,您聽我說,布瓦松先生……您就替我留下那個尾椎骨,好不好!」
    「親愛的姑娘,按理說那塊骨頭也該歸您的。」羅拉太太說笑中暗帶取笑的意味。
    鵝被切開後警察先生讓大家細細瞻仰了一番那頂主教的帽子後,又把鵝肉切成了塊
擺放在盤中。這時大家可以各取所需了。然而婦人們解開長裙的領口後仍然連聲叫熱。
古波便說既然在自己家中,還怕鄰居窺視?於是他順手打開了店門,這樣酒宴在車馬喧
囂、行人嘈雜聲中繼續著,這時候大家的嘴巴已經閒了許久,肚子裡又有些空了,於是
又大口地開始吃起烤鵝來。博歇打趣說只因為等著吃那只肥鵝,那些白汁小牛肉和豬排
已經落進腿肚子裡去了。
    頓時,刀叉聲響作一片,說實在的眾人裡沒有人記得曾經如此沒命地大吃一番過。
熱爾維絲也擺開架式,雙肘支在桌上,沒功夫說話,只管大塊大塊地吃著鵝肉,生怕少
吃了一口;她只是覺得在顧熱面前像母貓一樣貪吃有失體面,稍微感到有幾分難堪。然
而顧熱看到她這般吃相,自己也不覺大嚼起來。再說,她雖然吃相不好,仍不失和善可
親!她並不說話,卻時不時地照應著布魯大叔,取一些好吃的東西放進他的盤中。這真
叫人感動,貪吃的熱爾維絲從自己的嘴裡省出一塊鵝翅膀讓給這位老人吃,可惜老頭子
似乎並不懂得好壞,只顧埋頭進食,只顧賣力地吃肉好像肚子失去了接受麵包的能力。
羅利歐夫婦把怒氣完全發洩在那只烤熟的鵝身上;人們像是要飽食一頓,三天不餓,恨
不得把面前的盤子、餐桌甚至這家店舖都一口氣吞下去似的,更像是要讓「瘸子」一下
子傾家蕩產。女人們都愛吃鵝骨架,這是她們通常愛吃的東西,羅拉太太、博歇太太、
皮圖瓦太太都在嚼著鵝骨頭,古波媽媽則愛吃鵝脖子,用她那兩顆殘存的牙齒撕扯著鵝
頸上的肉。至於維爾吉妮呢,她對烤的焦黃的鵝皮感興趣,於是大家紛紛把鵝皮讓給她
吃,一時讓她受寵若驚;然而,這都使布瓦松不得不用嚴厲的目光盯著妻子,命令她不
要再吃了,因為她已經吃了不少了:曾經有過一次,因為吃下去一只鵝,那膨脹的肚子
竟讓她在床上躺了足有半個月之久。古波為此而生了氣。他把一塊鵝腿肉放進維爾吉妮
的盤中說:「別小題大作!不吃下它去,就不能算做女人!誰聽說過鵝肉能吃壞人的!
正相反,鵝肉能治胃病呢。」眾人們也只對著鵝肉大動干戈,只像吃點心一樣偶爾吃些
麵包。古波自己嘛,吃上一整夜也不會害病,他邊說邊把一整塊鵝腿塞進了嘴裡。此時,
克萊曼斯已把鵝的尾椎骨吃完了,她嘴唇來回閉合著發出嘖嘖地聲響,便忽然在椅子上
笑得彎下了腰,那是因為博歇低聲向她說了些不規矩的話。是啊!對,大家應該放開肚
子吃,不去想別的事!既然每日有好吃好喝的,為何不敞開肚皮吃呢?否則不就是傻子
嗎?確實,人們的肚子都撐得溜圓。女人們像是長胖了許多。哎喲!這些貪嘴的人們竟
放起屁來!他們大張著嘴,下巴上沾滿油膩,面孔活像屁股一樣;人們一個個臉上紅彤
彤的,讓人想起那些家道興隆的富翁的屁股。
    至於說到酒,嘿!餐桌上像是湧來了塞納河水,源源不斷地淌進人們的肚子裡!就
像久盼甘露的土地,縱然溝渠成行,也能一下子把河水吸取一盡!古波把酒瓶高高舉起
向外傾倒,看著一縷細長的紅色酒液在杯中濺起泡沫;當酒瓶就要倒空時,他便倒轉瓶
子用手擠著瓶口,還開玩笑說這是學著女人們擠牛奶的手式。另一瓶酒又被打開了!牆
角的空酒瓶越積越多,還有人把台布上的骨頭殘渣扔到那裡。皮圖瓦太太只顧喝水,古
波不由地生氣了,順手搶過裝水的瓶子。難道上等人還喝清水不成?難道她就不怕肚子
裡長出青蛙嗎?這樣一來眾人們更加起勁地把杯中的酒倒進喉嚨,只聽見咕嘟咕嘟的響
聲,像是大雨滂沱的時候房簷下水管發出的響聲。葡萄酒倒進嘴裡,不是嗎?起初入口
時一股酒桶的氣味,喝到後來便覺得榛子香味悠然在口。啊!上帝呀!老天!無論耶穌
會裡的人們如何鼓噪,這醇香的葡萄汁確實是一項最有價值的發明!眾人們臉上堆著笑,
都贊同他的話;總而言之,工人缺了酒是活不下去的;挪亞父親在開天闢地的時候種植
的葡萄,不就是為了鋅工、裁縫和鐵匠們嗎?葡萄酒可以洗刷腸胃,還能使疲勞得到恢
復,更可以讓懶惰的人興奮起來;再說,當你喝足了美酒,酒意在胸時,即使國王不像
一家人一樣與你對酒當歌,若大的巴黎也會與你同在;工人們雖然囊中空空,被有錢人
看不起,但也有自己的樂趣所在,縱然人們會指責他們一日有酒一日醉,而他們的惟一
目的也就是面對生活求得一時的快慰呀!嗨!都到了這種時候了,誰把帝王放在眼裡呢?
皇帝不也有醉酒的時候,然而,總有人瞧不起醉鬼,並不覺得他們比別人更加醉得夢游
仙境,更加欲仙欲神,呸!貴族算什麼東西!古波一番陳詞旨在譏諷世人。他忽然覺得
女人們十分可愛,隨手拍了拍衣袋中的三枚銅幣,像是在說他有萬貫家財,顧熱平日裡
十分節制自我,現時也已大醉了。博歇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羅利歐的醉眼放出無神的
光,布瓦松做過軍人的臉龐上顯露出越發嚴厲的神色。他們都已經醉得如爛泥一般了。
婦人們也都微有醉意。嗨!她們大而單薄的內褲脫去的傾向,於是都已摘下了圍脖;至
於克萊曼斯基嘛,她的舉止看上去已經失去了常態。忽然,熱爾維絲想起那六瓶陳酒;
剛才意忘了把那些酒和鵝一起送上餐桌;她拿來酒後給每個人斟滿了杯。此時布瓦松舉
起酒杯,站起身來說:
    「我祝老闆娘健康。」
    一陣椅子響聲之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伸出舉著酒杯的手臂互相撞起杯來,為
熱爾維絲祝壽的呼聲響成一片。
    「五十年後再來這裡一聚!」維爾吉妮扯開嗓子嚷道。
    「不,不,」熱爾維絲感動極了,她面帶微笑著說,「那時候恐怕我也太老了。總
有一天我也會離開此地的。」
    此時,區裡來往的人們都透過開著的店門向裡望著,似乎也想參加宴會。燈光射到
了街上,行人們在光影下停住了腳步,看著屋裡的人正開懷暢飲不禁發出笑聲。車伕們
依在自己的座位上,揚手鞭打著自己的馬,用眼睛瞟一眼店裡,開起玩笑說:「喂,你
們難道吃飯不付錢嗎?……嗨!那位肥胖的孕婦!讓我替你找一位接生婆來吧!……」
鵝肉撲鼻的香味使全街的人們都綻開了笑臉;雜貨店的伙計們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像
是自己的嘴裡也在咀嚼著香噴噴的鵝肉;水果店和干腸店的兩位老闆娘不時地走出店門
嗅一嗅飄散在空氣中的鵝肉香,還咂著自己的嘴唇。說實在的,滿街人都要害消化不良
症了。瞿朵爾熱母女是隔壁傘店的主人,平時很難見到她們,而此時她倆兒也一前一後
穿過馬路,斜著眼,漲紅著臉,像是剛剛烤過麵餅似的。那位鐘表店的老闆則坐在工作
台前,在跳動的鐘表包圍之中,激動不已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因為當他點完酒瓶的數
目後,竟像是數醉了一般。「可不,真是氣煞了鄰居們!」古波嚷起來。但是,難道要
躲起來吃不成?賓客們酒興正濃,也顧不得旁人看他們吃飯了,正相反,那些饞涎欲滴
的圍觀的人,倒會讓他們感到滿足和興奮。賓客們此時恨不得沖出店門,把酒席擺到街
面上去,好在那裡當眾品嚐餐後甜點和水果哄動一番。酒宴並不會令眾人噁心,為何要
關起門來像那些自私的小人呢?古波看到鐘表匠那於渴的樣子,便遠遠地向他揚起手中
的酒瓶,他竟在遠處點頭領受,於是古波把一瓶酒和一只酒杯給他送了過去。賓客們與
路人像是突發了兄弟般的情義。每當有人走過,便被邀請喝酒。對於那些面善的行人,
便索性請他們進來。美酒肉香越飄越遠,金滴街面上的人似乎都聞到了,引得眾人的腸
胃不得安寧。
    只一會兒的功夫,傘店的瞿朵爾熱太太就在店門口徘徊了數次。
    「哎!瞿朵爾熱太太,瞿朵爾熱太太!」賓客們齊聲嚷了起來。
    她走進店裡,面帶笑容,肥胖的胸脯幾乎把胸衣撐破了。男人們都喜歡摸她,因為,
男人們摸遍她的全身也觸不到一根骨頭。博歇把她叫到身旁;手卻悄悄地在餐桌下面摸
著她的膝頭。她已經習已為常,安然地喝著一杯酒,還告訴眾人,說鄰居們趴在窗子上
看呢,他們已經開始對房子裡的人有些不滿了。
    「唉!這可是我們自家的事,」博歇太太說,「我們是看門人,我們自然會對保持
安靜負責……如果有人來抱怨,看我們怎樣收拾他們。」
    後面的房間裡,娜娜和奧古斯婷又兇狠地打了一架,因為她們兩人搶著用麵包擦烤
屜裡的鵝汁。烤屜像舊鍋子一樣翻落在磚地上滾得叮噹作響。現在的娜娜正在照應著維
克多,因為一塊鵝骨卡在了他的喉嚨裡;她用手拔著他的下巴,強迫他吞下一大塊方糖。
要他當藥吃。另一邊她又不住地關照著餐桌上的菜,一會兒要酒,一會兒要肉,討麵包
給艾蒂安和寶玲吃。
    「哎喲!你別再囉嗦了行不行!」她母親說。
    孩子們已經吃不下飯了,然而仍然在吃;他們用叉子敲著桌子,還有節奏的打著響,
像是促進自己的胃口。
    諠譁聲中,布魯大叔和古波媽媽談起話來,那老頭兒好酒下肚卻臉色蒼白。他說起
自己在克裡米亞戰死的兒子們。晦!如果他的孩子們還在,他會不愁沒有麵包吃。古波
媽媽的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了,俯身對布魯大叔說:
    「您別這樣說,有孩子也有讓人煩心的事呀!就說我吧,您看我在這兒挺開心,對
吧?嗨!要知道我哭了不止一次呀!……不是嗎?別指望孩子們。」
    布魯大叔搖了搖頭,又說:
    「現在沒有人肯讓我做工了。我老囉。當我走進工廠的時候,年輕人竟都取笑我,
問我當年是否給國王亨利四世擦過靴子……去年,我去油漆一座橋,每天能賺到三十個
銅幣;鑽到橋下面,腳下就是奔流的河水。從那時候起,我便得了咳嗽病……如今一切
都完了,沒有人要我幹活了。」
    他瞧了一眼自己那雙僵硬而乾癟的雙手,又說道:
    「再簡單不過了,我既然不中用了,人們自然用不著我了,他們是對的,即便我是
他們,也會那樣做的……要知道我的不幸之處就是還沒有死。是的,這是我的過錯。當
一個人不能幹活時睡著等死才是正理。」
    羅利歐聽到此便說:
    「說實話,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政府不救濟那些殘廢的工人們……前些天我從報紙上
還看見那個……」
    然而布瓦松卻認為該替政府爭辯幾句,於是便開口說:
    「工人並不是軍人,殘廢榮軍院裡專為軍人開設的……我們不該苛求那些不可能辦
到的事。」
    此時餐後水果端上來。中央是一只大蛋糕,形似一座廟宇的造形,廟宇的頂部是由
一塊西瓜做成的;上面還插著一朵假玫瑰,它的旁邊是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蝴蝶是用
銀色的紙做的,用一根鐵絲繫著。花心裡有兩滴凝固的膠水,算做兩滴露水。大蛋糕的
左邊的是凹盤中擺放著一塊乳白色的干酪;右邊的那只盤中有些攪碎的帶汁楊梅。另加
一盤油拌大葉萵苣生菜。
    「博歇太太,」熱爾維絲殷勤地說,「請再吃些生菜吧。我知道您愛吃生菜的。」
    「不,不,多謝了,我再也吃不下去了!」博歇太太回答說。
    熱爾維絲又轉身勸說維爾吉妮,她便把手指伸進嘴裡,像是能摸著吃到嗓子眼的食
物似的,她說:
    「說真的,我肚子裡再也盛不下東西了,沒空地方了,一口也吃不進去了。」
    「嗨!再加把油呀。」熱爾維絲面帶微笑說,「總會有點兒地方。即使不餓也能吃
進生菜的……您難道要放棄品嚐萵苣的良機嗎?」
    「您留著明天吃酸生菜吧。酸生菜會更好吃。」羅拉太太說。
    女人們都喘息著,眼巴巴地望著盤中的生菜,覺得實在可惜。克萊曼斯說她有一天
午飯時吃下去三捆水芹菜。皮圖瓦太太更有甚之,她自稱並不剝淨菜皮,便能吃下不少
菜頭;只加上一把鹽便能下肚。看來她們對生菜都是情有獨鐘,都是成捆地買進。借著
談的興致,盤中的生菜也被消滅了。
    「我呀,更喜歡趴在菜園裡吃!」博歇太太滿嘴是菜地說著。
    後來大家又對著那只蛋糕傻笑。糕點也算得上一道菜!它端上來是晚了些,但也並
不要緊,終究會被吃完的。眾人既然打算沒命地飽餐一頓,這區區楊梅和糕點還能難得
住他們嗎?再說,大家並不忙,有的是功夫,吃它一夜也無妨。賓客們先把楊梅和干酪
放進各自的盤中。男士們點燃了煙斗;那六瓶陳酒已經喝得底朝了天,又喝起普通酒來,
邊喝邊噴雲吐霧。人們只想著熱爾維絲趕快切開那只大蛋糕。布瓦松彬彬有禮地站起來
把盤中那枝玫瑰摘下來獻給老闆娘,全體賓客頓時歡呼雀躍。她只得用別針把花別在左
胸口上。每每一動,那只連著鐵絲的蝴蝶便上下翻飛起來。
    羅利歐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嚷了起來:
    「嗨!原來咱們是在貴店的燙衣台上就餐呀!……好!不好了!也許人們在這上面
能幹更多的事吧!」
    這個粗俗的玩笑竟博得不同凡響的效果,一時間眾人們紛紛說出許多撩人的隱語:
克萊曼斯吃一匙楊梅什便說她在燙衣服;羅拉太太說連那干酪裡都有了燙衣的灰漿味;
羅利歐太太喃喃自語,她說這真是難以想象,就在這塊木板上千辛萬苦掙來的錢,一頓
飯便煙消雲散。大家的喧嚷說笑聲響作一團。
    忽然間,一個高亢的聲音讓大家安靜了一下來。此時的博歇站起身,搖頭晃腦,哼
起一首名叫《愛情火山》的小調,這調子還有一個名字叫做《誘惑女人的大兵》。
    
    「我呀,白拉文誘惑著美人們……」

    喝彩聲中人們聽起第一段歌詞。對,對,大家一起唱歌吧!每人唱自己的曲子,那
會很有情趣。人們有的把肘支在桌上,有的仰依在椅背上,中聽之處點頭稱道,重複之
處便喝上一口酒。博歇這傢伙善長詼諧的歌曲。當他摹仿著大兵,伸開五個手指,把帽
子戴在腦殼後面的時候,真能逗得酒瓶也會咯咯地笑出聲來。唱過《愛情的火山》之後,
他又唱一支名叫《弗萊比茨男爵夫人》的歌曲,這也是他拿手的一支歌。當唱到第三段
歌詞時,他轉頭朝著克萊曼斯,帶著淫邪的聲調,慢悠悠地唱著:
    
    男爵夫人有家人,
    四個姊妹惹人疼;
    八只媚眼讓人銷魂!

    於是,眾人情緒激越地重複著歌詞。男人們合著節拍用腳跟敲擊著地面;女人們用
餐刀敲起她們的酒杯,眾人又齊聲唱道:
    
    真見鬼!
    誰為巡邏兵付酒錢?
    真見鬼!
    誰為巡……巡邏兵付酒錢?

    店裡的窗子玻璃被震得山響,唱歌的男男女女呼出的氣息鼓起了窗簾。而此時,維
爾吉妮已經進出了兩回;第二次回來時,附在熱爾維絲的耳邊悄聲稟報著一件事。第三
次回來後,又在喧鬧聲中對女主人說:
    「我說親愛的,他一直在弗郎索瓦的酒店裡,他在佯裝看報紙……真讓人感到蹊
蹺。」
    她說的是郎蒂埃。她進進出出就是去探虛實。每次帶回的消息,都讓熱爾維絲神色
不安。
    「他醉了嗎?」她問維爾吉妮。
    「沒有。」維爾吉妮回答說,「他看上去很清醒,這正是她的擔憂所在。噫!他沒
有醉,為何總呆在酒店裡?……天啊!天啊!但願不會生出事端!」
    神情憂慮的熱爾維絲,讓她別再說下去。忽然,大家靜了下來。皮圖瓦太太站起身
唱起一支歌:那是一首船歌!賓客們默不做聲地望著她;布瓦松為了聽得更清楚,把煙
斗放在了餐桌。她挺直了自己矮小的身段,黑色的帽沿下露出灰白的面孔。她伸出左拳,
顯出威風凜凜的樣子,嗓子裡冒出豪壯的歌聲不像出自她那弱小的身軀:
    
    大膽的海盜,
    竟敢尾隨我們!
    該他倒霉,
    他的罪惡哪能赦免!
    孩兒們,架起大炮,
    酌滿朗姆酒,
    海盜惡棍會被斬盡殺絕!

    嘿,這可是一支激昂的歌;真來勁!歌聲讓人想起一幕真實的情景。布瓦松曾在海
上旅行過許多年,所以深有感觸地點著頭贊賞不已。另外,大家也真切地感受到這支歌
表達了皮圖瓦太太的心境。古波前傾著身子告訴大家,他說有天晚上,皮圖瓦太太在雛
雞街遇上四個男人企圖對她不軌,卻被她打得落荒而逃。
    此時,眾人還未吃完蛋糕,熱爾維絲已經在古波媽媽的幫助下送來了咖啡。大家便
不讓她坐下,嚷著要她唱歌。她推辭著不唱,從她蒼白的臉上看得出她似乎不舒服;人
們笑著問她是不是鵝肉撐壞了肚子。於是,她便用柔弱而委婉的聲調唱了一首名叫《啊!
讓我人睡吧!》的曲子,當她重複著其中的歌詞時,不由地想到夢中的好景,她那眼瞼
微垂的眼神像是穿越黑暗街道,直到路的盡頭。熱爾維絲唱過之後,布瓦松緊接著向女
人們點頭致意,也開口唱了一曲名叫《法蘭西美酒》的祝酒歌;然而他卻唱得不流暢;
只是末尾的一段有愛國情緒的歌詞感染了大家,因為當他唱到有關三色旗的句子時,便
把酒杯高高舉起,搖了幾下,張開嘴,將酒一飲而盡。接著大家又唱起一些抒情的歌曲;
博歇太太唱的那首搖船歌曲裡贊頌著威尼斯和船夫們,羅利歐太太的一首西班牙歌曲講
述著塞維爾和安達露絲的故事,羅利歐的一首《阿拉伯百花香》的曲子則滲透著法特瑪
舞女們淫蕩的情調。在這張佈滿油膩的餐桌周圍,伴隨眾人們的嘴裡呼出酒肉氣味,天
邊金色的晚霞映著那嬌嫩的白晰的酥胸,烏黑透亮的雲發;月下吉它琴聲相伴的甜吻;
還有舞妓們腳下灑落的珍珠和珠寶;男人們快活地抽著煙鬥,女人們臉上掛著不可名狀
的享樂笑容,人們彷彿正在呼吸著阿拉伯的陣陣花香。當克萊曼斯用顫抖的聲音學著鳥
鳴聲唱起一首《請您築一只巢》的歌曲時,讓大家更是興奮異常;那歌聲使人們聯想到
小巧的鳥兒在枝頭歡唱跳躍,野花撲面的香味以及在凡賽爾森林中吃兔肉時看到的那般
情形。然而,維爾吉妮接下去送上了一首滑稽歌曲,那歌名叫《我的哩嘰嘰ヾ》。她學
著賣酒女人的樣子,一只手插在腰間,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劃著斟酒的姿態。此時大家都
懇求古波媽媽唱那支叫作《耗子》的曲子。古波媽媽拒絕了,她說她並不會唱這種淫邪
的小調。但是,最終她還是用沙啞的嗓音唱了起來;她佈滿皺紋的臉上的那對小眼睛不
停地閃爍著,歌詞中充滿了隱語,講述著麗絲小姐看見柱子害怕地束緊裙子的表情和動
作,當她唱到此時還有意提高了嗓門,大家卻笑出聲來。有些女人竟動了心,禁不住用
眼睛瞟向男人們;實際上這歌曲不算下流,裡面並沒有粗俗的字眼。博歇卻要實踐歌中
的動作,於是沿著瞿朵爾熱太太的大腿裝做一只耗子要鑽進去。這般鬧下去,險些兒要
不成體統了。幸虧熱爾維絲向顧熱使了一個眼色,他馬上用渾厚的低音唱起一首《嘉代
爾辭行歌》才使眾人恢復了平靜和嚴肅的舉止。他的嗓音充滿著力度,那撮黃胡子裡面
發出的聲音像是一只銅號在演奏。當他唱到士兵呼喚自己那匹黑色戰馬時,便高聲叫道:
「啊!我的好伙計!」他那雄渾的聲音,讓眾人心跳,沒等他唱完,已經被喝彩聲打斷。
    
    ヾ巴黎人的隱語,把燒酒叫做哩嘰嘰。

    「布魯大叔,該輪到您了!唱吧,歌越老越有味!」古波媽媽說。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這位老人。大家請求著,鼓勵著。他那張褐色的老臉上顯出遲鈍
的神情,像是聽不懂大家的話。大家問他會唱《母音五字歌》嗎?他低了頭,說是記不
起來了。當年好光景時的歌曲在他腦子裡攪成了亂麻。大家正要放棄努力,他卻突然記
起了什麼,用渾濁而底氣不足的音調唱了起來:
    
    特魯啦啦,特魯啦啦,
    特魯啦,特魯啦,特魯啦啦!

    他的面部露出悅色,也許是那重複的段落勾起了他對當年快樂時光的記憶,他自我
陶醉著,聽憑自己漸唱漸弱的嗓音,他像孩子一樣眉飛色舞著。
    
    特魯啦,特魯啦啦,
    特魯啦,特魯啦,特魯啦啦!

    此時維爾吉妮又走了過來附在熱爾維絲耳邊說:
    「喂,我說親愛的,我又去了一次。這次我可放心了……真的!朗蒂埃已經離開弗
郎索瓦的酒店!」
    「您沒有在街上遇到他嗎?」熱爾維絲問。
    「沒有,我趕緊回來了,沒留神看。」
    當維爾吉妮抬起眼睛時,不覺啞然住口,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說:
    「哎呀!天啊!……是他來了,他就在對面的人行道上;他正在朝我們望呀。」
    熱爾維絲吃了一驚,放開膽子望了望,外面的路上圍了許多人聽屋裡的人唱歌。雜
貨店的伙計們,獸腸店的老闆娘,還有那個鐘表匠都聚在一起,像是在看戲。還有幾個
軍人,幾個穿著長袍的紳士,還有三兩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姑娘相互牽著手,臉上露出嚴
峻而驚奇的表情。朗蒂埃果然站在人群的第一排,正安然地聽著望著。他看上去什麼也
不怕。熱爾維絲覺得渾身上下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她動也不敢動,此時布魯大叔叔還繼
續唱著:
    
    特魯啦啦,特魯啦啦。

    「好呀!老朋友,您已經唱夠了!」古波說,「您能記全這首歌嗎?人們狂歡時總
有一天會請您再唱的!」
    大家發出一些笑聲。老人突然停了下來,用那雙無神的眼睛圍著餐桌掃視了一圈,
又回到了原先的沉思狀態。喝過咖啡後,古波又要酒喝。克萊曼斯又吃了些楊梅。輪流
唱歌暫停了一會兒,人家議論起今天早上隔壁的一所住宅裡一個女人自縊的事。該輪到
羅拉太太唱了,她都說得預先準備一番。於是她把餐巾的一角浸在一杯水中,再把它按
在太陽穴上,她感到實在太熱了,接著又要了小口燒酒,喝了下去,不緊不慢地擦著嘴。
    「唱那支《上帝的孩子》對吧?」她小聲自語著,「上帝的孩子。」
    她身材高大像個男人一樣,突出的高鼻子軍人般寬闊的雙肩。她開始唱起來:
    
    被母親遺棄的無依無靠的孩子,
    終究會找到安身的聖地。
    無依無靠的孩子乃是上帝的孩子。
    上帝的光輝照耀他讓他成人。

    她唱到幾處要緊的字眼處便拉長音調帶著顫抖聲,聽起來像支哀曲;她仰頭向天,
右手放在胸前,撫摸著自己的心口,那姿勢顯得很感動。當熱爾維絲瞅見朗蒂埃有些傷
感的樣子,自己不由地哽咽起來;她似乎感到歌中講述的就是自己的痛苦,她就是那個
被母親遺棄的、無家可歸的孩子,正等待著上帝的庇護。克萊曼斯醉得東倒西歪,她忽
然嚎啕痛哭起來;她把頭俯在餐桌上,用台布掩住正在嚎哭的嘴。眾人都在傷感中沉默
著,女人們掏出手帕擦著眼睛,木然的面孔都露出傷感的神情。男人們也略低著,垂下
眼瞼的眼中發著呆滯的光。布瓦松一口氣噎在喉中,不由地牙齒緊咬,竟把煙鬥嘴咬碎
了兩次;咬下的木屑便一口口地啐在地上,仍舊不停地吸著煙鬥。放在瞿朵爾熱太太膝
上的博歇的手不再捻動了,他模糊地覺得良心不安,腦子裡閃過恭敬為人的念頭;兩行
熱淚不覺從兩頰上流了下來。忘情歡樂的人們此時卻變得像法官一樣嚴肅,像綿羊一樣
溫順。呃!酒從他們的眼裡淌了出來!歌聲又起,更加緩慢,更加打動人心,大家都面
對酒杯餐碟痛哭起來,有人解開了衣扣,個個都傷感不已。
    然而,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對面的人行道。博歇太太看到了朗
蒂埃,不由地失聲驚叫了起來,還忘不了擦著她的淚眼。於是三個婦人都顯出提心吊膽
的樣子,又萬般無奈地相互搖了搖頭。天啊!如果古波轉身望見了他,不就會兩虎相逢,
少不了相殘呀!女人們更加慌亂,以至於古波也不禁發問:
    「你們在看什麼?」
    他邊問便側過身子向外望去,他認出了朗蒂埃。他小聲自語說:
    「媽的!這也太欺負人了!呸!那野漢子。嗯!那野漢子!……不行!太欺負人了!
非要有個說道不可!……」
    他站起身來,怒不可竭地說著威嚇的話。熱爾維絲壓低聲音勸他說:
    「聽好了,我求你了……放下刀子……坐下來……別惹禍才是。」
    原來他已從桌上操起一把刀子,維爾吉妮從他手裡在搶下了刀子。但是她卻無法阻
止他走出門去向朗蒂埃走去。賓客們還沉浸在傷感之中,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大
都還在不停地哭著;羅拉太太用令人斷腸的音調又唱了起來:
    
    無家可歸的孤兒,
    她的哭聲中有樹兒風兒聽。

    最後這句歌詞像是一陣悲風襲來,令人潸然落淚。皮圖瓦太太喝著酒,由於受到觸
動,竟忘了手中端著的酒杯,將灑灑在了台布上。這時的熱爾維絲卻感到身子都涼了半
截,她用一只拳頭掩住嘴免得叫出聲來,眼光中透著惶恐,像是隨時會看到對面的兩個
男人中的一個會被殺倒在街上。維爾吉妮和博歇太太也密切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古波
本想撲向朗蒂埃,但是屋外撲面而來的一陣冷風吹得他險些倒在水溝裡。朗蒂埃雙手插
在衣袋裡,稍稍向一旁閃了一下。於是兩個人互相對罵起來,古波罵得更兇,他把朗蒂
埃比做病豬,並揚言要把他的腸胃吞下去。人們能聽得到他們盛怒之下的辱罵聲和虎視
眈眈的兇狠姿態,像是要相互扭斷筋骨似的,熱爾維絲幾乎要嚇昏了,她緊閉雙眼不敢
看。他們相互走近已有許久了,也許有人已把對方吞進了肚裡。接下去她什麼也聽不見
了,於是又重新睜開了眼睛,卻看見兩個男人正在平靜地談著什麼,她對此驚駭地愣住
了。
    羅拉太太悲涼的歌聲又響起,那是另一段歌詞:
    
    那是第二天,人們救起了她,
    生命垂危的可憐女孩!……

    「世上還有這般狠心的女人!」羅利歐太太發出感慨,大家點頭贊同著。
    此時,熱爾維絲向博歇太太和維爾吉妮遞了一個眼色。像是在說,這件事能平安渡
過嗎?古波和朗蒂埃仍舊在人行道上說著話。兩人雖然還在對罵,然而卻已不是惡語相
向,甚至有幾分友情包含其中。儘管倆兒相互稱「混球」,聲調已經柔和了許多。因為
有人圍觀,所以兩人便沿著店舖並肩向前緩行著,每走十幾步又折回身來,來回踱著步
子。兩個男人又熱烈地討論了一番。忽然,古波似乎又生了氣,朗蒂埃像在推辭著什麼,
古波又再三地邀請他。最後他推著朗蒂埃穿過街道。顯然是邀請他進店。
    「我可是好意,您該相信我!」古波說,「進去喝杯酒……男子漢嘛應該相互理解。
對吧!……」
    此時,羅拉太太唱完了最後一句重複的歌詞。女人們用手帕擦著眼淚,隨聲附和著
她的歌聲:
    
    無依無靠的孩子是上帝的孩子。

    大家對羅拉太太的歌聲贊賞極了。她坐了下來,裝出心肝欲碎的樣子。她要了些喝
的東西,由於她唱歌時情緒太衝動了,生怕傷了神經。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
中到朗蒂埃身上,此時他正坦然地坐在古波身旁,正在把一塊蛋糕浸在一杯酒中吃著。
除了維爾吉妮和博歇太太之外,沒有其他人認識他。羅利歐夫婦雖感到其中定有奧妙,
卻不知道底細,顯示出冷淡的態度。顧熱早就看出熱爾維絲情緒激動,所以用眼角瞅著
新來的客人。眾人極不自在地靜默了半晌,最後古波簡單地介紹了說:
    「他是一位朋友。」
    他邊說邊轉過身子對妻子說:
    「喂,還不去瞧瞧!……或許搞點兒熱咖啡來。」
    熱爾維絲溫和而呆滯地先後望他們兩人,起初,當她丈夫把她的舊情人推進店裡來
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雙手掩住臉,就像暴風雨中雷聲乍響時雙手掩面的樣子。她不相
信眼前發生的事;似乎覺得四周的牆壁會坍下來壓到眾人一般。當她看見窗簾都紋絲未
動,兩個男人都坐了下來,又忽然感到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肚子裡的鵝肉開始作憐,她
實在吃得太多了。這反而分散了她去想別的。一陣懶惰感使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跌坐
在桌子旁,只希望不再有人打擾她。天啊!為何要提心吊膽呢!別人都對此不以為然,
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何苦要作踐自己!於是她站起身來,去準備咖啡了。
    後面的房間裡,孩子們都已經睡熟了。奧古斯婷在孩子們吃餐後水果時,不時與孩
子們過不去,還搶奪他們盤中的楊梅,並且威脅他們,不許孩子們聲張。眼下她肚子難
受臉色蒼白地蹲在一張小凳上,不做聲。胖乎乎的寶玲把腦袋依偎在艾蒂安的肩上打著
瞌睡,艾蒂安趴在桌上睡熟了。娜娜坐在床前的地毯上,用一只手摟著維克多的脖子,
緊緊靠在他身上,也緊閉雙眼睡著了,還不時地用微弱的聲音發出夢囈:
    「啊!媽媽,我難受!……哎喲!媽媽,我難受呀!……」
    「呸!」奧古恩婷喃喃自語之時,自己的腦袋也已歪倒在肩上:「大家都醉倒了;
孩子們也像大人一樣唱著歌昏睡過去。」
    熱爾維絲看到艾蒂安,心頭為之一震。她感到呼吸急促了起來,又想到了孩子的父
親此時正在吃著蛋糕,都不要求來吻一吻自己的兒子。她差點兒想叫醒艾蒂安,讓兒子
投入父親的懷抱。又轉念一想,少惹些事倒也安生。酒席幾近尾聲之時,如果惹出是非
真不划算。於是她拿了咖啡壺還是回到了店面的餐桌旁,為郎蒂埃斟滿一杯咖啡。他似
乎並不注意她。
    「那麼,該輪到我了,」古波的舌頭已不太好使了,「對囉!大家覺得我會唱得很
好,這才讓我最後……那就好吧,我就給大家唱支《骯髒的孩子》。」
    「對,對,就唱《骯髒的孩子》!大家嚷了起來。」
    諠譁聲又起,郎蒂埃像是被人遺忘了。女人們預備好了自己的。子和餐刀,好在伴
唱重複歌詞時用。古波作出一個下流的姿勢,蹺起兩條腿,大家未等他張口便笑出了聲。
他用近乎老太婆的聲調唱了起來:
    
    每日早上,當我起床,
    心中煩悶像亂麻一樣;
    我差他去格萊弗河買一尾鮮魚,
    給了他四枚銅錢。
    三刻鐘過去,
    回來的時候,
    半瓶燒酒被他偷喝:
    骯髒的孩子!
    骯髒的孩子!

    金滴街上的人,此時也加入了合唱。《骯髒孩子》的歌聲在夜空中迴盪。對面的鐘
表匠、雜貨店的幾個伙計、賣牛腸的女人、賣水果的娘兒們都會唱這個曲子,於是眾人
合著歌聲,還開玩笑地相互打起耳光來。說實在的,古波家的酒肉氣味把全街的人都熏
得欲醉欲癲了。此時,賓客們的確已經酩酊大醉。喝過面條湯之後,又一杯純酒下肚大
家的醉意便越加重了,是終場的時候了,眾人挺著塞得滿滿的肚子,在兩盞吐出炭氣的
赭色燈光裡吵嚷著。紛亂的諠譁聲竟掩住了深夜呼嘯而過的車聲。兩個警察還以為這裡
發生了什麼騷亂,忙不迭跑了過來;當他們見到布瓦松時,又急匆匆地點頭施禮,接下
去便一同並肩沿著漆黑的店面走開了。
    此時,古波又唱起了另一段歌詞:
    
    星期天驕陽退盡,
    我去帕蒂維奈;
    一個清潔工的家中,
    他是我叔叔蒂耐特;
    向他要了些櫻桃核;
    剛剛回家就被他偷;
    唉!骯髒的孩子!
    唉!骯髒的孩子!

    響亮的歌聲把屋子震得生響。在溫柔安靜的黑夜裡,眾人高聲叫嚷,還夾雜著喝彩
聲,沒有人能像他們那樣嚷得更響了。
    沒有人記得酒席是怎樣散場的。人們只記得夜已很深了。街上連一只貓都沒有走過。
好像大家曾經拉著手圍著桌子跳了一番舞。人們淹沒在黃色的煙霧中,滿臉通紅地跳著
舞,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到了收場時分,大家必定按法式習慣又喝了一巡酒,人們不
記得有人開過玩笑,把鹽放進了酒杯。孩子們大概是自己脫衣服上床去睡了。到了第二
天,博歇太太誇口說昨晚曾打了博歇兩巴掌,同時他和瞿朵爾熱太太在一角落裡談話時
挨得太近;博歇卻說他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說這是笑話而已。眾人們公認一件不得體的
事:那便是克萊曼斯的舉動,說實在的,今後誰也不會再請她喝酒;她最後竟然把全身
裸露給大家看,而且還吐得一塌糊塗,還弄髒了窗簾。男人們走到了馬路上,羅利歐和
布瓦松走到熟肉店門口時,肚子開始做起怪來。此時,每人是否有教養便暴露無遺,皮
圖瓦太太。羅拉太太以及維爾吉妮儘管躁熱難為,也不過是去後面的房間脫去胸衣罷了;
維爾吉妮為了避免出丑,還在臥室的床上躺了片刻。後來賓客們漸漸散去了,各身悄然
離去,但都是結伴而行;不一會便消失在黑暗的街道盡頭,留下最後的一陣諠譁。其中
有羅利歐夫婦的吵嘴聲,布魯大叔「特魯啦啦」的歌聲。熱爾維絲記得顧熱離去時還發
出了哽咽聲;古波一直在唱著歌:朗蒂埃,好像是最後才走,她還想起有一陣微風吹起
她的頭髮,記不清楚那風是朗蒂埃吹出的,還是夏夜吹拂的熱風。
    羅拉太太嫌夜太深了,不願回巴蒂諾爾去,便在主人床上取了一條被單,推開店舖
裡的餐桌,把被單舖在牆角的地上。於是她就在面色屑包圍之中進入了夢鄉。整整一夜,
酒足飯飽的古波夫婦鼾聲如雷;鄰家的一只貓從開著的一扇窗子跳了進來,啃著鵝骨,
發出輕微的咀嚼聲,那鵝的殘骨終於裝進了它的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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