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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城郊小河所串坑塘難為野鴨之家,破磚瓦窯裂縫為築巢之所。公鴨新
  郎負心而走,城郊難尋新公鴨配偶,滿腔母愛只好傾注於無希望成為小鴨
  的蛋。春光明媚但險象環生,迷彩偽裝加超長耐心使它一次次化險為夷。
  兩撥男孩兒以磚瓦窯為制高點,相互「炮擊」、「沖殺」。它受不得土塊
  轟擊和亂腳踐踏的恐怖……蛋成為男孩兒的戰利品……

  麻胸脯很快發現了一條小河,它由繞城之河分出,緩緩流向城市的東南郊野,在村莊和樹林旁邊穿過。麻胸脯所以關注這小河,是因為河邊生長著亂蓬蓬的樹木,經這小河的水還串接著一個又一個坑塘。其中有的坑塘是很大的,裡面生有葦叢和蒲草叢,是準備生蛋的母野鴨必定要尋找的地方。因為,在野鴨家族中,築巢孵蛋以至於照顧小鴨都單方面由母鴨負責,蛋從生下後二十八天孵化期可以說是最危險的。而且,小鴨要經過一個夏天才可以長大,隱蔽與安全的環境為頭等重要。

  它掠過小河向下游追蹤著,細心地做著空中偵察:

  第一個坑塘離城區太近,水邊葦稀,岸上樹少,水面又游著人工飼養的肥大白鴨群,單是一只麻栗色母野鴨落在那水面已是分外扎眼,更別說在這裡築巢,領著小鴨游水了。

  第二個坑塘離城市遠些,但正處在公路十字交叉口旁邊,白天和夜晚都難得安靜,是野鴨惟恐不能躲避之處。

  第三個坑塘遠離城區,也大得出奇,四周為田地和樹林所環抱,但岸邊有一幢小木屋和一座由木樁搭成的簡易碼頭,水面上也正有人在劃一只木船行走。他一邊劃一邊向水中撒著顆粒飼料,因此引得長長的魚群跟在後面。在這樣的地方,野鴨雖可在樹林或田埂草叢中築巢生蛋,但小鴨孵出之後下水就難免會受到那木船的追趕,也不該在考慮之列。

  第四個坑塘是小河的終點,離城區也是最遠的,水中葦叢與蒲草都很茂密,周圍蓬生著草木,荒涼之態使麻胸脯一見傾心。但是,它在這裡沒有發現一只野鴨甚至一只小鳥的影子。它剛剛降落,有一束蘆葦立刻晃動了一下,撞動蘆葦之力來自水中,而且跡象顯示出是個挺大的傢伙。它不用扎頭入水就已經發現了不懷好意向它悄悄靠近的大魚,長相與林中沼地的大狗魚幾乎相同,只是吻短些,遍身是蟒蛇樣的黑色花斑——這是大黑魚。麻胸脯看它的長相就知道是可以吞吃野鴨的傢伙。它飛起來擦過坑塘水面盤飛,在葦隙水面看到浮著大大小小同樣的傢伙。原來,這是一個黑魚坑,蘆葦與蒲草茂密,完全是因食草魚被吃光而形成的。於是,這第四個坑塘也被麻胸脯否定了。

  但是,因肚子裡的蛋已快到屁股門上,而且後面卵巢上還有更多的排隊要成熟的蛋呢。嚴峻的現實使麻胸脯必須盡快找到築巢之地不可。它順原路返回,急急飛著找著。

  這時,它在第三個坑塘與第四個坑塘之間發現了一座舊磚瓦窯,它三面被一彎月形的小坑塘所包圍,一面又被洋槐林和狹長的草場兜圍著,彎月坑塘與擦洋槐林流過的小河岸邊是已翻耕但尚未充水的稻田,縱橫交錯的灌渠因閘板未打開都幹得見底。麻胸脯所以被那舊磚瓦窯吸引,一是窯堆為三面環水的半島之形,二是因為那窯堆遍是大裂縫,且上下都長著荒草和酸棗棵,從局部看,其荒野之象與它的出生地有些相似。

  它落入彎月坑塘的水面,水為茶褐色,那是因染了枯葉枯草的原因,倒也沒有異味。水中有苔蘚和許多小蟲兒,可以用做它和小鴨的備用餐廳。它登陸並很快攀上了窯頂,那洋槐樹林立刻起到了掩蔽遠方城市的樓群鐵塔煙囪與近處村莊的房屋與噪聲的效果。麻胸脯對洋槐林屏蔽人跡環境的作用很滿意,它專心在窯堆上尋找著。在窯堆上面,鄰水向陽的一方草叢密些也溫暖些,可是麻胸脯卻專在背水背陽的迎向草場洋槐林的一方打著主意,這裡雖不及向陽處溫暖,但小樹與帶刺酸棗棵多於枯草,是因為背陽處的積雪保存時間較長,水分不會很快蒸發,土壤更濕潤,種子有更多發芽的機會。但麻胸脯所以看好這裡不是要研究植被的生成規律,而是出於自我防衛的考慮,它知道這裡是惟一可以望到整個草場陸路的地方,可能發生的危險多會來自那裡,在這方築巢更便於觀望和預防危險。

  窯堆這方也有一條大裂縫,它望望四野中無人,就開始悄悄佈置和偽裝起來。它在草叢和樹棵中搜集些枯草落枝將裂縫下部填滿,又弄來些細草舖成柔軟的產床。這樣在裡面生出第一個蛋,減輕了肚中負擔之後,它又搜集了更多的軟草棉絮之物墊襯在蛋下,覺得下面尚涼的地溫和上面尚涼的空氣都不會凍著寶貝蛋了,才小心地經窯堆的草叢樹棵下繞到臨水的一面,游過坑塘,在對岸望過無危險才展翅起飛,到小河那邊去填飽饑餓的肚子。

  麻胸脯剛剛生完蛋就如此匆忙地外出,還因那負心綠頭公鴨棄它而去之後,除那第一個蛋外,其它後面等生的蛋同樣要有為父公鴨的基因才可孵出小鴨。因此,它需要再結識一位公鴨以成立新的臨時野鴨家庭。

  現在,在追求幸福之心的驅動下,它突然變得膽大起來。高飛起來之後,洋槐林幕布隨之降低,遠處的大都市樓群仍依稀可見,並且可見田地四邊的公路與鐵路以及奔跑於上面的汽車和列車。有時,高空中也會飛過拉出白煙發出呼嘯聲的小型和大型飛機。所有這些都是它以前所排斥和不適應的。但是因有那建在窯堆上的家特別是那蛋的牽累,它只好一切將就,以那窯堆為半徑,壯著膽子在小河和所串接的坑塘範圍內尋找著可求愛的對象。

  但是,在掠過小河、坑塘、樹林和田地的飛行中,它只見到了麻雀和那被人飼養的肥大白鴨,卻沒有能尋見一只野鴨。而已有第一個蛋的它,因盼望孵育兒女心切,竟不顧恐懼與羞怯之心,飛落入小河所串的第一個最靠近城區的坑塘,向那大白鴨中的小伙兒頻頻發出求愛信號。而那天生只配讓人做烤鴨的傢伙,看見自願送上門的野鴨美少女,竟然像對待天外來客那樣紛紛往岸上逃去。麻胸脯只好帶著希望而來,又毫無希望而去,在窯堆巢中生下一個又一個無為父公鴨基因的廢蛋。

  初做母親的麻胸脯正值生育旺期,它本來可每天生一個蛋甚至可以生兩個蛋的,但是因為尋找不到公鴨愛侶它只好又自我節制些,兩天或三天肚中蛋自熟非生不可才將其生在巢中。

  這樣過了十多天,十多天中窯堆四外的田野在發生著巨大變化。首先隨著氣溫逐日明顯升高,窯堆上的小樹相繼萌發了新芽;其次是下過一場春雨後窯前草場也呈現出一片綠色,開滿星星點點的小花;第三是那洋槐林也開滿了白色或粉色的花朵,使空氣中充滿甜蜜的香味兒;第四是由人打開灌渠閘板後水流入田地中,窯堆前的彎月坑塘的水變清也變深了,而且隨水游來了許多魚兒,接著人又在那水田中栽上了水稻,望上去綠油油的;第五是隨著各種蟲兒的甦醒,燕子等食蟲鳥相繼出現在窯堆和草場上空,稻田中也開始傳來蛙鳴聲。

  麻胸脯十分驚異地領受著這一切變化,燕影與蛙鳴沖淡了人類活動的嘈雜之聲,洋槐林開花生葉後又更好地掩蔽了遠處大都市的樓群和燈光。處在生殖期的母野鴨本是世界上最最能忍受孤獨、寂寞與危難的母親。在那蛋僅湊得六個(野鴨一窩正常為七至十四個蛋),它就耐不住母愛之心,充滿無限愛意與希望地孵著。從它正式孵蛋這天開始,它的身體也在發生著某種變化,先是胸腹部的羽絨紛紛脫落,接著包括那被人用薄鋁片加固過的大翅羽,也相繼脫落了下來,換生出新羽毛。這是所有母野鴨都會遇到的生理現象,而且是十分必要的。因為小鴨出世需要四周時間,這期間單獨負責孵蛋的母野鴨需要多次離巢尋食,而中斷熱源的蛋需要良好的保溫措施,不然便會冷卻。麻胸脯十分珍惜它那具有防水性羽毛的妙用,它用嘴將最具保溫性質的羽絨一部分填塞在蛋的四周,另一部分蓋在蛋上面,最後又在羽絨上面覆蓋上最具防水性能的大羽。這樣,即使麻胸脯走得較遠,在外面尋食逗留的時間較長,蛋在十數小時之內仍可保持所必需的溫度。同時,那出自母野鴨身上的麻栗色羽絨和羽毛,又是與周圍環境最協調的迷彩偽裝,使得各種天敵不在近處就很難發現。

  臥在窯堆蛋巢中孵蛋的麻胸脯,最最擔心和時時警惕的還是經常出現在它視野中的人類。他們或在稻田中勞作,或沿小河或經洋槐林走過,有時也向草場走來。有一天,三五個扛著紅白彩色標桿和帶三角架儀器的人,不僅來到草場,而且到窯堆上喝喊丈量著。要在平時,似這等手握長桿的人一經在麻胸脯的視野內出現,它早該逃之夭夭了。而現在,為使蛋巢不暴露,它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用三角架上的如獵鎗獵銃樣的儀器向它這邊瞄準,其無比恐懼又要極力忍耐的滋味,用語言很難形容。不久,那些人又經它身旁攀登上窯堆頂部。由於角度關係,它無法看清人在窯堆頂上做什麼,但聽得到他們的喝喊聲和在上面釘木樁的聲音,所震落的泥土就順著縫隙落在它的頭上和身上,使它內心中的恐懼達到了頂點。偏偏這時又有一根彩色標桿溜了下來,桿頭之尖就從它頭前滑過。當時,它眼睛大睜、嘴巴大張,但又將已到嘴邊的尖叫強嚥了回去。因為,這時,甭說它叫一聲,哪怕它不叫而只是抖動一下羽毛,也有被人發現的可能,身下那一窩寶貝蛋就要跟著倒霉了。所以,它任憑土往身上落而一動沒動。在人從窯頂上走下拾那彩色標桿時,它屏住呼吸,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人終於在窯堆上完成了測量走開了,雖未發現麻胸脯,但它也因極度緊張而驚出了一身冷汗。

  在人測量窯堆後不久,又有黑白花奶牛母子走來草場上吃草。牛本是素食性動物,按理與野鴨不會發生沖突。但那初生的牛犢天生愛跳愛蹦,總向窯堆上發起陣陣衝擊,並把憑高遠望當成一件樂事。它還有十分好奇的特點,發現窯堆上一叢嫩草,或嗅到了奇異的氣味,總要把那毛乎乎的鼻孔湊過來,或用一雙紫鼓鼓的大眼睛研究一番。

  牛犢對野鴨巢穴構成的威脅不是嘴而是蹄子,如果它失足踏入窯堆縫隙蛋巢中,那麼所有的蛋都會被踏碎;如果它將窯堆上的草叢和樹叢踏平,不僅蛋巢失去了掩蔽所,麻胸脯向窯堆後面運動也會失去隱蔽物通道。所以,麻胸脯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這等無視野鴨家園領土的行為。它對小牛犢采取的是禍水旁引的辦法,一經望見那小牛走來,它就趕緊用羽絨迅速將蛋覆蓋好,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上草場迎上前去,裝出害怕牛犢且有病受傷的樣子,繞過窯堆鑽入稻田或溝渠邊的草叢。小牛雖不吃腥但也愛追究,因而放棄窯堆沿著田埂或溝渠反覆尋找。而這時,麻胸脯早經水路和隱蔽通道悄悄返回巢中,居高臨下地一邊孵蛋一邊看著牛犢在這樣反覆的奔跑中耗光精力,然後回到母牛身邊一撞一撞地吃奶,守著反芻的母牛睡覺……

  天黑之後,牛母子自動走回到洋槐林與小河另一面的村莊裡去了,但窯堆四周並不平靜。這時候,稻田與小河中的蛙鳴聲達到了最高潮,一只只大而笨的蟾蜍也紛紛從隱身的洞穴內出來捕食。有時,繁星閃閃的空中會有蝙蝠和夜鷺悄無聲息地飛過;有時,從洋槐林向草場這邊還會走來眼睛發出綠光的野貓或鼬,麻胸脯雖第一次看到它們,便立刻知道那是自己的天敵。於是它又提前掩蓋好蛋而采取旁引禍水的方法,撲身進入坑塘水面。當然,那本來是以蛙和蟾蜍為晚餐的傢伙,一見到鴨後,便立刻顯出貪得無厭的樣子,忍不住在坑塘四周轉著,但它們只能立在坑塘邊上望鴨興歎。在天光將亮四周又有了人聲後,野貓和鼬也怕人和那牛犢的蹄子,不敢在這三面環水之地逗留,倉促吃一只蛙或蟾蜍便悻悻退走了。麻胸脯也吃蛙,但更愛吃蝌蚪,在與野貓或鼬周旋時它食嗉早已脹飽,趕緊再孵它那寶貝蛋。

  有一天夜晚,一條紅脖子綠身子的大水蛇從稻田那邊游過坑塘,從背向一方爬上窯頂,以完成每年必不可少的脫皮過程。由於蛇爬行無聲無息並且是從背部而來,故麻胸脯沒聽到也沒看到。

  若是一般動物,似母野鴨這般一動不動,是識別不出其羽毛的保護色和周邊土壤和枯草區別的。但這是蛇,它的視力其實很差,主要靠熱追蹤識別外界事物。蛇很快就感覺到了自下而上的一股熱流,它稍稍一測,那紅外視野中便出現了那發熱的大鳥和六個蛋的輪廓。蛇測出那大鳥是它無法吞下的,但那一窩蛋卻是美美的,於是決定先掃蕩了那蛋再脫換新衣。 它一沖就來到了麻胸脯面前, 張開大嘴發出「哈——哈——」的吐氣聲,以把孵蛋的大鳥嚇走。

  出生於極地苔原地帶的麻胸脯第一次見到蛇。當時,它剛看見那吐著「丫」字形舌頭和生有尖牙的大嘴,以及拖在嘴後面粗繩樣的長身子,嚇得立刻驚跳起來。它還想使用旁引禍水之法,但蛇的視野中鎖定的卻是那一窩發出熱量的蛋,它張開大口直奔蛋巢,咬住一個蛋就囫圇吞著。

  麻胸脯驚叫不起作用,最後它為救自己的寶貝蛋,只好返回上前啄那蛇身。那蛇受啄疼痛,只好吐出蛋反身來纏母鴨。麻胸脯因無對蛇作戰的經驗,竟給纏住了。蛇開始緊勒著身子,勒得麻胸脯的骨骼「卡卡」直響,同時蛇又張大嘴巴想咬住鴨頭。若是一般野鴨,在這蛇口面前也許要嚇昏了。可是麻胸脯是處在孵蛋期的母野鴨,同抱窩的老母雞護雛一樣連老鷹都敢攻擊。當蛇嘴伸來時它迎擊的也是嘴,結果合嘴時夾住的正是蛇那「丫」形舌頭。這是可以將魚頭啄扁的兩片堅硬的鏟嘴,立刻,蛇的舌頭被切斷了。蛇縱使再兇再狠,舌頭被切斷也疼痛難忍,於是展開身子在窯坡上翻滾著。麻胸脯此時已經全然不顧危險,它啄那蛇一直到它不再動為止,然後銜起它拖入窯後的彎月坑塘中,才長出一大口氣,走回巢中,以體溫暖熱那頭一次未覆蓋羽絨而亮在夜晚露水中的蛋。

  雖然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險,但在麻胸脯的精心保護下,六個寶貝蛋總算平安度過了二十五天,再有三天時間,它們中至少該有一只小鴨破殼出世了。

  但是,恰在這時,發生了麻胸脯難以應付的問題。

  這一回,來的是一群人類男孩兒。他們大約有十多個,來到窯堆和草場,立刻分做兩撥兒,玩起了投土塊「打仗」的游戲。這些男孩兒一方在窯頂上搭起營壘,一方由草場向上進攻,一塊塊土塊在空中劃弧交叉飛過,在孵蛋的母鴨前後左右落地、炸開。

  麻胸脯縱使能忍受住男孩兒們的喝喊,忍受住那土塊前後左右轟擊,但那攻守雙方有時還會相互發起沖鋒,又用木棍在窯坡上拼殺,以攻佔和守衛這制高點。決戰之地就在窯坡上,上下都有男孩兒向它這邊沖鋒而來,多達二十只腳就要在它身體與蛋巢處匯合,在眼看就要被踏著身體的緊急關頭,它不得不「嘎——」的一聲大叫,撞出男孩兒包圍圈逃向空中。回頭向下望去,那些男孩兒先是一愣,接著便宣佈停戰並俯身尋找著。

  男孩兒很快就發現了蛋巢並把蛋掏出來,歡快地喊道:「嘿!夥伴們!真沒想到,玩攻堡壘打仗,還能有野鴨蛋嘗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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